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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疊

鐵線蕨

雙手交疊所傳遞的是一種溫度和能量,就好像走在路上望見了帶著小孩出門的

父母親,他們總是籠罩著模糊而溫煦的光芒,訴說著恆久遠的美好。對我而言——

那其實是建立起溝通的一種橋樑。

天還濛濛亮的時候,我就跨上那台紅漆腳踏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滑行至附

近的市場,市場後面有一條小巷,我在那邊把車子鏈好,那條通道其實禁止設攤,

每隔兩三個月就會有警察來巡。

巷口對面是一個攤車,賣豆漿油條三明治。我走過去,埋首舀茶的女人沒有理

會我,一直到有客人上門了她也沒有看我一眼。

「媽。」

我終於忍不住低喊出聲。

「妳沒去學校?」她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
她一定是收到了學校寄的單子。

「我有去。」

「只是禮拜六不小心曠課幾節。」

「什麼叫不小心,妳老師不告訴我的話我到現在都還被矇在鼓裡啦……」

她火整個衝了上來,一副想拿竹鞭抽我的模樣。

「好,不要再說了,學校那邊我會解決啦。」我無奈與她對話的攻防戰中悄然

退後一步。

「妳是要怎麼解決,妳畢不了業怎麼……」

「媽……」

「我去打工啦!」

我用略強硬的態度喊道,她終於閉上嘴巴。她閉嘴不是因為我生氣了,

而是後面那句。

我們沈默了一會兒,一直到又賣了一杯豆漿。

她才開口︰「妳房租繳了沒。」

「剛繳。」
「妳為什麼不搬回來住?在外面這麼辛苦……」

「如果爸離開家,我就搬回去。」

「妳手頭還有錢嗎?」

「我有,夠啦。」

「妳又賺沒幾個錢,做那種打工的,什麼飲料店,能有多少錢……」

「比妳多就好。」

有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腸子太直說話太狠,其實我,並不想看到親近的人難過的

表情。她開始靜默不說話,我知道我已經徹底傷她的心了。

「妳偶爾也打電話給妳爸……」

「辦不到。」我開始望向別的方向,當我想逃避的時候唯一的做法,而且我不

想看她失望的表情。

「為什麼?他是妳爸耶。」

我搖搖頭。「如果他還是老樣子躺在客廳沙發上看一整天電視的話。」

「……妳們父女是有什麼仇啊,兩個都一樣。」
「是他的問題。」

「妳不要這樣老是脾氣這麼壞,穿的跟男孩一樣,頭髮這麼短。」我頭髮短是

礙到妳了喔?

「我要去上課了,晚上還要打工。」

「唉……阿妹啊!」

「衝啥?」我手放在口袋掏腳踏車鑰匙,朝她擺手。

「妳真的有錢?」

「有啦。」

「家裡……」我不想聽她再講下去,我快步到她身邊,從口袋裡掏出準備好的

兩千塊,塞進她圍裙口袋。

「阿妹…..」

「我過的很好。」

「妳不要擔心我。」

我努力擠了個微笑給她,實際我快哭出來了。

我走向腳踏車旁邊,跨上去後奔馳出去,天已經亮了,七點整。

血濃於水。我一點也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尤其是我不懂「家人」的定義,人

是由兩撇互相扶持而存在,人與人的關係是互相牽扯著,糾纏不清,我會這麼這

麼說,是因為我篤信只有台灣的家庭能將悲劇合理化,默默承受與忍氣吞聲。

「學……」

「學姊!」

「鐘心綾!」聽到名字我猛回頭一望,站在我身後的是阿茂,他小我一年,財

經系的學生。「妳今天一整天都在睡覺厚?」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啊。」

「你別系的跑來我們教室幹嘛?」他不回答,我在內心暗罵他變態。他猛盯著

我瞧,我渾身不自在。

「妳不是 T 吧。」

「我看起來像嗎?」
「一年級的學妹都在猜耶。」

削過短的頭髮,以前染的棕色已經褪掉,反而看起來有挑染的層次,條紋襯衫

和牛仔褲,幾乎每個禮拜都有人誤認我是男生,我看起來真的那麼像男孩子嗎?

「看她們誰有興趣,來包養我啊。」

「妳這麼年輕說什麼包不包養的……」阿茂皺起眉頭。「很墮落耶。」

「只要有錢有什麼辦不到。」

「妳很缺錢喔?」

「……」

「學姊,妳今天排到幾點?」

「一點收店吧。」我隨便答。

「太晚了吧!」

「太晚很危險,我載妳啦學姊…….」

我不理他,我真的覺得他很煩。

回到家我抽出所有的帳單開始算,昨天剛繳房租三千九,網路費、教材費、展

板…….還有今天我給媽兩千、上星期我已經給她一千了……
「最後竟然只剩這樣!」我摀臉在床上翻滾,手上抓著僅存的五千塊,我一個

月兩萬的薪水!

把自己弄到精疲力盡卻什麼也沒有。

開始穿起男裝不是因為性別認同障礙,我小時候也和普通女孩子一樣愛打扮。

小時候某次舅舅來家裡,我穿著露背小洋裝,我的頭髮和莉卡娃娃一樣的長,舅

舅把我叫到他的面前,說我好乖、好聽話……

他用粗糙的指腹摸我的臉頰,又摸摸我的頭,他親我的臉,差點親到嘴巴。一

直到我感覺他的手指從我的手臂刮上來,在我肩膀的部份搓了好幾下又摸到鎖

骨,那時候媽媽剛好進來,舅舅咧嘴一笑對媽媽說︰「阿妹阿好乖。」

雖然他沒有做什麼,但是我就是覺得不舒服,如果那時候媽媽沒有進來呢……

我覺得男人好骯髒,有問題的應該不是我吧,那時候我衝進房間大哭,因為我

看到媽媽在笑。

隨後舅舅和爸媽在客廳談些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爸爸照慣例又打碎了幾個

杯子,八成又是為了錢的事情。
男人都很骯髒。女人懦弱。

那我可以不要當女人嗎?

把頭髮剪掉,穿上寬大的 T 恤,指甲修得短短的,穿上長褲戴上鴨舌帽,未施

脂粉,目前的我,就像貨真價實的男孩子,這是我的偽裝、我的盔甲。

但我不是真的想當男人。

「學姊!」

有人每天不厭其煩的「學姐」、「學姊」叫著,我只是剛好和他在同一間飲料店

工作而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專注於調侃我。

「妳中秋節不回家?」

真煩,沒看到有客人嗎。

「那又怎樣?……您的飲料好了喔!謝謝你。」

「學姊妳很冷淡耶!」

我根本沒看阿茂的臉,專注地做自己的事。

「妳中秋節是不是不回家?」

可惡啊,我不回家過節已經搞得人盡皆知了嗎?
「那要不要到我家吃飯?」

什麼?

「好啦,來我家吃飯啦。妳一定都沒吃東西才會這樣乾巴巴的。」

「哪有……」話都還沒出這傢伙馬上就頂嘴。「我跟店長排定了,他說那天晚上

他來頂班的,不要拒絕啦,店長也說妳太辛苦了……」

「你怎麼可以擅自決定!」

「就這麼說定了,那天我會把妳架走,不要忘記妳早上還有班。」

阿茂果真在五點整就衝到店裡來接我,店長一直催促我快去,還很親切的遞給

我一盒月餅要我帶在路上吃。心不甘情不願接過阿茂手中的安全帽,我冷瞪了他

一眼。上了賊車。車子急駛跨越橋的另一端,溪流和闌珊燈火的景色一覽無遺。

風吹拂著很涼,有很多時候望著橋的景色就很想把自己全部投入裡面,混進那

漆黑的混沌當中……

「妳叫做心綾喔?真好聽的名字。」我虛偽地陪著笑,用力拉直唇角。桌上滿

是豐盛的菜餚,阿茂的媽媽替我倒了一杯汽水,她說︰「聽說妳在學校很照顧他
耶。阿茂都說有妳這樣的學姊真是太好了!」

「不會啦,張媽媽。」

我怎麼知道阿茂鬼扯了什麼,我們兩個學系差這麼多,我跟他又不熟!

十五樓附管理員和車位的大廈,精緻的真皮傢具還有書房,在縣政府上班的父

親和家庭主婦的母親。手工的杯子蛋糕,烤肉,可樂……

跟我家和現在租的地方差太多了,只有抽風扇永不見天日的黑色小屋子。

阿茂點燃了煙火發出嗶哩波囉的聲響,叫我過去陽台那邊一起看月亮,我接過

他手中閃閃發亮的那隻仙女棒,多麼希望我也會魔法。

聽說用手指著月亮,月亮娘娘會把你的耳朵給割掉。

好小氣的月娘。

「學姊?」

我盯著我手中的仙女棒,它的光芒還沒有消失殆盡,我就把剩下的那一截還給

阿茂,短短的在暗夜中散出煙灰。「太晚了,我要回家。」

「哎?」

向阿茂的父母解釋我還要拿月餅回去給家人,我搭著電梯下樓,ㄧ直到中庭的
時候阿茂追了過來。

「學姊!」

「我送你回去!」

「…….」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沒有力氣了,我只是用惆悵的眼神看著他。

「學姊,妳是不是很生氣?」在車上,逆著風他問道,我因風速而佯裝聽不見

他的話。

我好生氣,我真的很生氣。

「不是那邊。」我指使他從原本我租屋的地方,再過去往土城的方向,逐漸偏

僻了起來。眷村改建後看起來治安稍微好一點。

「我家到了。」我指使他進入蜿蜒巷子,一直到藍色大門旁有鐵捲門的屋子停

了下來。我望著他一臉狐疑的態度,我嘆了口氣。「我拿月餅進去,你等我。」

「喔。我不需要打招呼什麼的嗎?」

「不需要。」

我用鑰匙轉開門進去,裡頭如我想的是一片漆黑,除了電視的光芒意外突兀,
我一進去就踩到散落的酒瓶,如同我所想「那個男人」用癱軟的姿態坐在沙發上。

媽媽聽到開門聲趕緊從臥房裡出來︰「阿妹啊,妳怎麼有空回來?」

「妳又用我的錢給老頭子買酒了是嗎?」我怒意升起,憤怒爆發出來。

「就……我也沒辦法啊……」

一直埋在沙發裡的父親用含糊的聲音說道︰「……那這幾個臭錢我才不稀罕。」

「不孝女!」

這句話跟重擊一樣快要把我打暈。

我捏緊了手中的塑膠袋,把那盒月餅砸到地上。我甩上大門之前用力吼道——

「我已經把什麼都給你們了,我什麼都沒有,你們到底還想怎樣!」

「……學姊。」

我聽到阿茂那句「學姊」才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我無暇注意阿茂的震驚的表

情,搶過他手中的安全帽。一路上很安靜,不到兩公里的距離卻沈靜的像走在雲

端。「學姊。」

阿茂在 7-11 旁邊停了下來,進去買了熱咖啡給我,我們坐了下來,我用手肘


抹眼淚,雖然很髒。阿茂遞給我面紙。

「來我家不開心嗎?」

「……」看著阿茂的表情讓我覺得說謊好像會傷了他,他的眼睛真誠。

我搖搖頭。「去你們家會讓我不太舒服。」

「不舒服?」

「我看到太美滿的家庭,就有一種……非常醜陋的心情,我應該是在忌妒,忌

妒我我沒有的,連我都受不了我自己這樣,所以……」

我斷斷續續的說著,不知道阿茂聽不聽的懂。

「你一定覺得我租的房子離我家很近,真的很笨,要逃就逃遠一點,為什麼還

要選附近的學校讀……可是我放不下,也沒有辦法離開這裡,不能不給我媽錢……

又不想住在家裡……」

「如果我不是生長在這裡的人,如果我沒有受這種教育,說不定我今天能夠遠

走高飛,永遠不要回來。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要一想到我長得跟我爸有多麼像,

我就……」

放不下、又斷不了,我的優柔寡斷是全世界最脆弱、最無力的地方,我活在互
相傷害的輪迴裡,不斷的循環——我也不想傷害最親近的人,有人拿著刀子逼我

行刺,那個人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沒有勇氣在這種狀態下自我了斷。因為我

還是懦弱的那個女孩。

「學姊。」

「如果你不習慣的話,那你要多練習,常常來我家。」

「隨時都歡迎妳來。」阿茂說,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我沒有甩開,我感受到體

溫在蔓延。

我又哭了。

我真的很討厭男人。我說。阿茂說那就討厭吧。

但是他說他願意當扶持「人」的下面那一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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