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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

「你看美國,最近也是因為土地的問題搞得經濟一團糟啊!」 「美國是個有歷史的國家,人家建國建了兩百多年,中國不過幾十年,基 礎比不上人家。」 這位非常關心社會議題的司機不停說著,收音機裡一則又一則地都是世博 會的相關消息。我已經忘記是為了什麼問題引發這場議論,諾諾地回應著 想引出更多話來。 聊到跨了一個區之後,結論才終於在轉出匝道時出現: 「共產黨過了這一二十次的關都不倒」他深皺著眉頭,「可是這房價的事, 再不大力整頓,終究要出大問題啊」

在上海 , 我 坐 了 四 趟 計 程 車,
只有兩位年資較長的司機願 意 聊 天。 而 這 兩 位 都 不 約 而 同 地 談 到 地 產 的 事, 我 猜 這在本地應該是個熱門的話 題。 與 台 北 類 似, 城 市 內 部 流動性隨著時代變遷大幅提 高 的 前 提 下, 計 程 車 延 伸 了 街 談 巷 議 的 功 能, 而 開 車 的 師 傅 則 成 為 當 代 的 包 打 聽。 這個臨時的對話空間比起網 路 論 壇 門 檻 更 低, 比 起 報 紙 雜 誌 更 具 溝 通 性, 比 起 鄰 人 八卦則又多出偶遇的驚喜。

車上的 收 音 機 更 對 閒 聊的內容添柴
加 火。 大 眾 運 輸 系 統 已 經 緊 密 地 與 時 事 結 合, 計 程 車、 公 交 車、 地 鐵 站 內 和 車 廂 裡 盡 是 新 聞 消 息 的 影 音 廣 播。 但 仔 細 看 來, 卻 顯 得 頗 為 貧 乏。 主 要 內 容不是關於世博就是哥本哈根 的氣候會議,內容稱不上虛假, 卻還是免不了透出濃濃的以國 家政府集體等作為訊息主體位 置 的 氣 味。 由 是, 一 般 人 關 切 的 議 題 儘 管 能 見 大 也 能 知 微, 還是讓人覺得單薄。

只專注在某些議題 的社會,會有這樣 的現象也很自然。 台灣有什麼不一樣 的地方呢?

司 機 知 道 我 來 自 台 灣, 卻 顯 得 小 心,很少問起,只問我台灣也會參 加世博吧?會啊。誰出錢呢?台灣 出錢嘛。那是,算是以一個地區的 名義參加吧?也是嘛,大家都可以 來參加,這種事不涉政治的。此時 我一邊應著,邊不停地想像地區二 字在台灣的政治場域裡可以變化出 多少種彼此尖銳對立的詮釋。

相機

南京路百貨公司旁矗立著巨大的金色玫瑰,我拍了一張照片。旁邊一位年輕的母親牽著小孩走向 我。「我請問你一下,這相機能拍出高聳的感覺嗎?」我一時之間回答不了,只好把相片直接展 示給她,小女孩見狀,湊上來說她也要看。機背螢幕放到她眼前時,女孩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或 許 是 因 為 單 眼 相 機 太 過 惹 眼, 或 許 是 因 為 語 言 相 通。在我經驗過的許多旅行之中,相機在上海引起的 反應特別多而有趣。繁華地段上過往的行人仍然像是 其他都市一般冷漠,除了這位母親,最終我才清楚她 的意思是要我比較一下單眼相機與消費型相機的效果 有何不同。她一直想買一台單眼相機,卻苦於沒有足 夠的資訊可供參考。聽了大致的價格比較之後,她認 為和自己手上的日系原廠相機比較起來也不算太貴。

從大路轉進里巷,又是不同的風情。煎餅攤旁邊一位顧 客轉頭看我,湊了上來問道幹什麼的。我說給雜誌供稿, 他便轉而問我相機價格,聽了之後嘖嘖稱奇,不忘提醒 我說「給這煎餅拍一張吧」。穿著圍裙的大嬸也助興地 說那給拍一張,我說好,趁機問「拍妳行嗎?」大嬸頓 時靦腆起來,別過臉說「哪勒拍我呢這…」

這反應我很熟悉。幾天鑽巷跑弄的行程下來, 總是有人在路邊要我拍這拍那。站在湯圓店 前吃著的客人見到相機便要我拍店門口滾的 正熱的湯圓鍋,店主人一樣上來湊興,我說 好啊,也拍你行嗎?大叔一樣靦腆「哪勒拍 我呢這…你拍湯圓嘛拍湯圓。」而無論要求 與否,拍了之後,大家也總是習慣都過來看 看照片。這是在地鐵大連路站附近的傳統市 集,攤商總想看看你給他商品拍的照片,自 己是拍不得的,但似乎都喜歡看見物資豐足 的模樣在小小的液晶螢幕上顯現出來。

在蘇州河畔,新蓋起的大樓之間,一些白牆黑瓦的住居還保留著, 漆得鮮亮。從一些開敞著的門戶看進去,內部的擺設仍然陳舊簡 陋。看來嶄新的馬路和公園旁,散落各種日常的痕跡:人行道旁曬 著衣褲棉被、有用的無用的器具散落一地,短短的商店街形成完整 的日常供應圈,有著式樣統一,新卻俗氣的金屬壓克力招牌。

我 繞 過 兩 個 正 在 談 天 的 中 年 男 子, 冷 不 防 耳 邊 有 人 說「 喔, 喜 歡 電 影!」 我 轉 頭 朝 著 幾 乎 已 經 貼 上 來 的 好 奇 臉 孔, 笑 笑 應 說 就 是 拍 照 罷 了。 小 聊 一 會, 大 叔 興 起:「 來 幫 我 們 哥 倆 照 一 張! 我 們 幾 十 年 的 朋 友 啦 來 照 張!」 我 照 做 了, 兩 個 中 年 人 都 湊 上 來 讚 說 拍 的 好, 就 此 道 別。 街 角 的 拉 麵 師 傅 沒 有 這 麼 好 過 關, 看 了 一 張 說 拍 的 不 好, 要 等 他 把 麵 拉 開 再拍嘛。於是我又拍了一張。

圍欄

一直到我想起該去外灘拍張照片 時,才得知上海人已經見不到外灘 了。走在傳奇的外灘老建築群旁, 只能見到一望無際的工程圍欄,上 面貼著描繪世博遠景的美好圖像和 標語,被往來奔馳的工程車輛掩上 厚厚的灰塵。人行道也無法倖免, 四處是工程材料的堆積與坑疤。

事 實 上, 整 個 上 海 就 是 一 個 巨 大 的 工 地。 主 要 的 道 路和區域被一片又一片 的 工 地 佔 據, 很 少 有 地 方 聽不見施工聲或看不見工 程 痕 跡 的。 建 商 們 爭 先 恐 後 地 蓋 著 巨 大 的 住 宅、 西 式或仿園林結構的巨大商 場、 辦 公 大 樓、 人 行 步 道、 快 速 道 路、 地 鐵、 天 橋; 城 市 依 照 行 政 分 區 成 立「 動 遷 中 心 」, 隨 處 走 三 五 步 就 看 到 鷹 架 圍 起, 整條街的商家暫移新址或 完 全 停 業, 較 平 靜 的 地 區 也 盡 是 新 建 的 設 施。 不 只 外 灘, 就 連 著 名 的 銅 仁 路 酒吧街都圍起高欄全告歇 業。 靜 安 路 一 帶 的 高 級 住 宅區還只客氣地修修人行 步 道, 世 紀 大 道 底 高 樓 群 腳下根本是滿目瘡痍。

這同時 也是個標語盛行的城市。 不只是臨時的圍欄上;鷹


架後,碎裂的牆面上時常掛起黃底布條, 頌 讚 即 將 到 來 的 世 博、 呼 籲 上 海 人 做 個 文 明 新 市 民、 聲 稱 動 遷 或 建 築 工 地 的 安 全等等。牆面路邊還會見到市政 府頒發不甚可解的「文明單位」 牌,民居小區裡同樣橫七豎八地 掛著標語,與掛出窗口的衣褲被 褥等一同迎風獵獵。

而 能 留 下 的 小 區 畢 竟 是 幸 福 的。 其 中 有 些 像 是 某 家 煙 酒 店 老 闆 所 說, 因 為 毛 澤 東 曾 在 該 處宴請外國記者而「掛上銅牌」准修不准拆, 有些則是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尚未有人問津。 而 留 下 的 身 價 盡 皆 暴 漲。 相 機 店 的 店 員 告 訴 我,解放初期常是許多人家擠進一棟中產階級 的透天房舍,而後經過重整搬遷,這些在市中 心區的產業內部裝修隔間之後,一間一百平方 米的住宅,每月租金上看兩萬人民幣。更有趣 的 例 子, 譬 如 太 康 街 和 新 天 地 等 處, 原 本 稱 為「 石 庫 門 」 的 擁 擠 居 住 空 間, 在 全 區 搬 遷 重整之後,成了酒吧、咖啡館與個性小店充斥 的小資情調市集。在這裡的咖啡一杯常要四十 元 人 民 幣, 約 是 一 般 簡 餐 的 兩 倍 價 格, 而 在 地 段 更 好 的 一 樓 酒 吧 用 餐, 常 常 一 個 人 要 數 百元才能打發,對我而言是不可思議的天價。

我想一定會有,卻難以探詢這場幾乎遍及整個城市的 巨大移動現象中包含了哪些故事。公車上的廣播新聞 說著,進入新居展開生活的動遷住民由公家主事,成 為第一批參觀世博主場館區域的訪客,感受到城市進 步的動力云云。而另一位司機則是這樣對我敘述的, 其時廣播之間插播著澳門回歸紀念典禮上胡錦濤與軍 隊問好的零碎片段,司機無聊地跟著沒有旁白的插播 低喊著「同志們好」「首長好」「同志們辛苦了」「為 人 民 服 ...」 喊 了 許 久, 好 像 更 無 聊 了, 便 向 我 介 紹 所經路段飆漲驚人的房價。「這裡一平方米要到三萬 哪」「都是新建的,原來住在這裡的人,一戶拿了兩 百萬人民幣,給是給啦,剛好夠買郊區的一戶新建公 寓。」司機說,「生活條件是提高了,可就得住的更 偏遠,每天得要坐公交進來工作呀!」我又想起另一 段新聞,說上海新蓋成的平價樓房,引起市民搶購, 咸認是一樁德政云云。

有圍欄的還是中心文明區塊。蘇州河 上老鐵橋旁,拆了一半的小區遍地瓦 礫 土 石, 徒 留 貼 著「 強 制 執 行 通 知 書」的矮牆半掩。「我說這牛是怎樣 呢?」司機說得起興。「那老橋知道 吧?整段搬走!搬到船廠整修好又整 段搬回來!更牛的是上海音樂廳,拆 也不拆,整棟抬起來移呀!我看著它 移的!」此時我腦中閃過的畫面,卻 是小區沒拆除那半邊的居民在土石堆 旁晃悠聊天的情景。

住了一輩子的房,究竟會等來一 塊銅牌或是一紙通知?大規模迅 速的重建與士紳化,史所共見的 結果,便是市區商業產值的大幅 提高,居民成份大量更替,人為 加速的汰換過程,換掉城市的血 脈,換來的是只認識城市全新面 貌的中上階級。世博前與世博後 的都市記憶,於是在主體與客體 方面都將形成斷層。

「這地價是炒得太厲害了」司機喟 嘆 了 一 陣, 轉 而 問 我 的 意 見。「 台 灣應該覺得公寓應該是比較平價的 住宅吧?樓價能炒上這麼高嗎?」

「不,台灣其實也差不多」我說, 車上的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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