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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進茂
嬌柔的小黃花,隨風搖曳在冬天蕭瑟的土壤,土地上渲染著豔黃的顏色,初冬雖
是陰雨綿綿卻也是油菜花生長茁壯的黃金期。它不需要良善的環境只要有陽光、
空氣、水和土壤就能長大,能綻放金黃色的花海。微弱的身軀卻也能挺住惡劣的
環境,綠色的莖梗頂著黃澄澄的花朵,延續下一代就靠著大自然的力量,油菜籽
隨風飄隨風落,隨風流浪四方。
縱然命運坎坷環境艱困,小小的油菜籽仍有生存茁壯之時,雖說不知未來將如何,
卻也仍奮力成長。蔡琴的“油麻菜籽”中:
「你從那些艱苦的日子走來,……,而
從前未曾給我的愛和關懷,誰說我的命運好像那油麻菜,只是你不知將它往哪裡
栽,就算我的命運好像那油麻菜,……,經過了那些無奈和期待,我好高興有了
自己的將來!」雖然命運像油麻菜飄浮不定,有無奈也有心酸,但是未來的酸甜
苦辣全掌握在自己手裏。
萱萱是個原住民小孩,皮膚黝黑,五官的輪廓很深,雖然只有兩歲,笑起來牙齒
白白的,一看就知道長大後會是個美女。週歲前三個月,雙手在遊戲時不慎被熱
在醫院足足待了一個月,接受清創與植皮手術一連串的治療後,才出院回到鄉
下。
隔了好幾個月,又在治療室遇見萱萱。這時的她,兩手手指都已併指(兩指
黏成一指),而且近端關節(手指靠近手掌的關節)和遠端關節(手指遠離手掌
的關節)都已嚴重彎曲,手指的指腹已變型彎曲到手掌面,造成兩手功能受到限
制,日常生活只剩大姆指仍可活動,精細動作和手部操作技巧都無法正常使用。
萱萱的母親說:
「因為家住的遠,來看診不容易。」
「不知道燙傷那麼厲害,已經開過刀了還會這樣嚴重,出院沒多久小朋友的手就
變形了。」
她語帶哽咽的說:「我們不知道要如何幫助她?」
從屏東山區搭公車來的母女,到都市的醫院看門診是很不容易的。手裡拿著兩個
手提袋,裝著奶粉、尿片和小孩的衣物,另一手推著還在手推車裡的萱萱,光是
北上高雄就得轉三次公車,扣除候車時間來回需要一整日,確實很不方便。為了
小孩燙傷的雙手,媽媽還是排除萬難帶著孩子到醫院。
治療師認真地告訴萱萱的母親:
「小朋友的燙傷是很嚴重的需要長時間觀察,尤其是手部的燙傷,雖然已經完成
手術,沒有專業的照顧很容易造成攣縮和變形。」
「一定要持續復健治療和門診追蹤。」
果然母女二人固定回門診追蹤。之後看到萱萱左手接受燒傷後重建手術,配
合著職能復健,術後原本彎曲的手指已可伸直,治療師用透氣膠帶的纏繞與副木
的製作,避免手指再次彎屈;出院前,治療師再三叮嚀傷口的照顧並對家屬進行
燙傷衛教,期待萱萱的媽媽對傷口護理與復健運動的基本了解,在家可為萱萱做
簡單包紮與基本的復健動作。
一星期後,卻又看見萱萱出現在治療室中,同事驚覺萱萱曾經開過刀的左手
怎麼又多出些自行纏繞,有些紊亂的紗布與繃帶?萱萱的母親低著頭說:
「前晚被喝醉酒的父親打傷的。」
「晚上原本好好的,但是喝了酒後就變了一個人。」
「萱萱在換藥時哭的特別大聲,她爸爸又喝了酒,大概心情不好吧!」
「萱萱哭,她爸爸就越心煩;他先動手打我,再打孩子!」
那種感覺就就像荒野的油菜花一樣,孤獨又無助。不只是媽媽掛彩,連受傷未癒
的萱萱,手指的傷口再度因不當的外力而撕裂。空曠的原野有著棘手摧花者,不
僅對金黃色的油菜花甚至於連油菜籽這樣渺小的種籽也不放過。或許是命運也或
許是悲哀,長期籠罩在烏雲之下的生活是如此不堪。
治療師們個個臉色凝重地問著萱萱的媽媽,「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只要他喝了酒,心情不好就會打人!」
「以前他會針對我拳打腳踢的!」
「這一次他太過份,連受傷的孩子都不放過。」
看著萱萱,無辜的小生命在學會走路以後,不斷受到父親的毆打、凌虐,幼小的
心靈內,深藏著儘是母親的哭喊、呼救與茫然的無助;只因萱萱長得不像父親而
讓她的血統受到質疑。
「一旦喝酒,他就像瘋了一樣。」
「我也搞不懂他為什麼常講萱萱不像他,那是他自己的想法!」
「我可憐的孩子!……」媽媽不捨的抱著萱萱輕啜。
油菜花在種籽未成熟前會緊緊的包住它,雖然風很大或者雨很強,未熟前的種籽
都會受花朵媽媽的保護,不論環境多惡劣,接受母親用身軀的圍繞用性命的保護,
就是不肯讓無情的風提早將種籽吹落。
不禁想著萱萱父親喝醉酒逞兇的那一幕。對原本燙傷後心理極待輔導、重建的幼
兒,又造成多大的二次傷害。萱萱的媽媽總以為,「家庭暴力是家務事,可以自
己解決。」
「這種事是家醜,不能浮在抬面上。」
「等孩子的爸爸酒醒後,他會認錯的。」
「他不會常常這樣,經過一段時間,自然就不會發生。」
我聽了之後苦笑著。台灣的家庭暴力防治法於民國八十八年六月二十四日正式施
行,除了維護基本的人權外,象徵對每一家庭成員權益維護的決心。依據相關研
看著這對原住民的母女,政府已經實施十年的新法,原意在保障人權的美意,似
乎尚未降臨她們身上。
萱萱的父親因為長期工作不穩定,家庭的經濟並不很好,夫妻間常起口角,加上
先生喜歡杯中物常常在酒後挑剔媽媽婚前交過的男友,導致夫妻閨房常起紛爭。
三年前先生從工地上的鷹架不慎掉落造成腰椎受傷,在家休息六個月後,雖然可
以重返職場可是肌力、靈活度與耐力方面都逐漸退化,部分版模工作無法負荷所
以工頭要他在家多休息,也就是變相的減薪或手法粗糙的裁員。
「在工地受傷應該有理賠,可是老闆只有辦勞保,沒有其他意外險與團保啦!」
勞保只有住院三天以上的第四天才開始算補助,而且是補助投保每日金額的一半。
這樣的結果先生當然不滿意但是又能如何,只能在身體許可下外出打零工,其他
時間就待在家裏。在家中的時間愈長喝酒的機會就愈多,隨之發脾氣與疑神疑鬼
的問題就接二連三的出現。
「那時的醫藥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彼此經常為錢而爭吵。」
「大約是那時候,喝了酒就會動手!」
唉!「他也不是不好是運氣很差,工作受傷又遇到那種坑人的老闆。」
「他以前絕對不會這樣對我的。」「只是現在……。」
「他以前很疼我,現在為什麼會這樣我實在搞不懂!」萱萱的媽媽還是忘不了先
生以前的好,這也是初期家暴受害者的心態。
我想起歌手陳淑華的“問”:「誰讓你心動,誰讓你心痛,……,只是女人,容
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終於越陷越深…..」是否女人都會有這樣的迷思?
一旦心動的剎那就是心痛的開始,為所愛的男人無限的付出,卻得到無窮的苦
果。
失業的男子酒後闖禍,總是在報章雜誌上看到這種標題,但是絕對沒有當事人苦
苦訴說的震憾。治療師將此個案轉介給醫院專業的社工師,希望為萱萱母女鋪設
一條比較平坦的路,沒有人欺負的世界,特別是至親的人。往後,萱萱仍定期門
診追蹤,不久後右手也接受重建手術,在治療室復健的次數也隨之增多。萱萱有
時是媽媽帶來,有時是媽媽和外婆一起來,萱萱母女二人已搬回外婆家,生活雖
然清苦,但已脫離家暴的惡夢。
原來,萱萱的母親在接受社工的輔導後,立刻向當地的派出所備案,準備相關資
料,由警局的家防官協助處理。並向當地的社會局家暴防治中心申請保護,讓常
年有施暴習慣的丈夫遠離她們。母性的光輝不曾因人種、族群的不同而有改變,
當父親對她們母女拳打腳踢時,萱萱的母親總是緊緊地將萱萱抱著保護好,儘量
不讓小孩受到傷害。面對家暴,受害者仍以女性居多,也許是不懂法律,也許是
宿命、認命,也許是基於傳統的習俗,讓多數婦女只能選擇沉默,通常是為兒女
而沉默。然而一味地認命退縮只會助長惡習,施暴者在事後跪地痛哭,大聲斥責
自己並且感到無限的懊悔,祈望被害的配偶能再一次的原諒。然而原諒之後又是
暴力,而且是變本加厲彷彿當下非置於死地不可,長時間後,打的人和被打的人
都會成為習慣,嚴重忽略了家暴的可怕。
女性的吞忍與退讓不一定能解決問題,有時卻加深加重問題,甚至波及子女,女
性是油麻菜籽的這種論調,應該被丟入歷史的灰燼裏永不現身。「嫁雞隨雞,嫁
狗隨狗」的觀念更不應在二十一世紀出現,姐姐妹妹們打破舊習俗勇敢的站起來。
看著二歲大的萱萱,年紀小小卻經歷許多折磨,燙傷後的心理創傷,若再加上家
暴的陰影,未來的萱萱將面臨多大的痛苦?生理的傷口雖然即將癒合,心理的傷
口卻可能逐漸加深中;難道所有的女性們們都應是隨風飄的油菜花,幼童又只能
是油菜籽嗎?意外與不幸都同時加諸於一個兩歲的女童,讓人情何以堪?未來的
萱萱,也許生理的動作上會受到限制,但是心理上的嚴重創傷可能會持續很久,
或者是永遠。如此的孩子是否就應該承受這樣的遭遇,難道是弱勢者的悲哀嗎?
這樣的家暴是否會讓她們母女成為弱勢中的弱勢,如同油菜花與油菜籽命運的難
料與坎坷。
李清照在“武陵春”一詞中寫到:「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
事休,欲語淚先流。……,載不動、許多愁。」風停了,繁花也落盡,一切都已
人事全非,有著女人極度愁苦的心情。就像油菜花花期的盡頭,依然落入塵土,
蘊釀更多營養滋潤著大地。
現在的我帶著全家出遊東台灣,站在台東池上的台九線上,看著路兩旁種滿黃澄
澄的油菜花,整個花東縱谷似乎都換上金黃色的外衣,滿山片野的油菜花果然讓
人賞心悅目。不起眼的小黃花堅毅的挺著綠色莖梗,迎著風吹成金黃色的花海,
風起風落,油菜籽隨風飄向未知的將來。不畏強風豪雨,油菜花總會適時保護自
己的籽,保護下一代,不計較自己將幻化成春泥的養份。看著愛妻與幼子,不禁
想起那一季的油菜花,是否也曾開得特別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