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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盈穎 在我右頰上有一片紫紅色胎記,形廓細長如打翻的顏料從我的頦下一直攀藤 到右顴骨。因為它,讓我總覺得我的臉像一幅缺了一片的拼圖,露出深色的粗糙 底板,時時提醒着我那在懂事之前就已經先學會了的自卑。 有人說,胎記是母親前世業障烙印於今生的懲誡,是胎兒一輩子缺陷的隱 喻。記憶中,母親看我的眼神總是滿無奈和遺憾,像是在無聲地控訴 着我怎麼這 樣醜,怎麼沒像妹妹遺傳了她的美貌和繪畫天份。儘管驕傲的她不曾說過什麼, 但她彷彿用那雙鋒利的眼神劃開一道結界,要我安安分分待在那封閉的領域裏別 帶着這張殘破的臉出界。 令我不解的是,每當有人嫌惡我,母親就會防禦地擋在我面前,張開雙臂做 出保護我的姿態,即使是年幼的妹妹笑了我一句「醜八怪」 ,她也厲聲重斥,罰 妹妹跪在掛鐘下面壁一整個下午,奶奶回來心疼地攙起哭紅雙眼的妹妹,晚上吃 飯時盡派母親的不是,她是個孝順的媳婦,但這回卻不見她讓步道歉,奶奶離去 後她又幫我夾了滿滿的菜,叮嚀我要吃飽一些。 上小學前的一個清晨裏,天未亮母親就把我喚醒,在我睡眼惺忪中替我更衣 梳洗,然後帶 着我趕早班火車,途中她告訴我要去找一位名醫醫治我的臉。到了 醫院醫生說了些專業的術語後,便要我躺到床上去,在我還來不及害怕時他已舉
起冷凍鎗答答地打在我的右臉上,零下百來度的低溫不斷磨擦 着我的皮膚,這是 我第一次意識到臉上這玩意兒給我帶來肉體上的疼痛絲毫不少於心靈所受過的 傷。我恨透了母親,我恨明明是她給我生的這張醜臉卻總是要我承擔羞恥與痛 苦,彷彿這一切是我的錯,與她無關。 噴鎗嘈雜與臉部刺痛的混雜中我感覺到母親緊緊握着我的手,我想用力甩開 她,但醫生那句「色素很深,可能要再做幾次」將我打入了無邊的黑暗中,我虛 弱地躺着再也無法動彈。 手術後母親帶着我回家,約好幾週後再做第二次治療;我大哭大鬧,說什麼 也不肯。這時支持我的只有爸爸,他把我抱在懷中,指責母親不該讓一個六歲的 小女孩承受這樣的痛苦和懼怕。 爸爸是個優秀的建築師,和優雅美麗的母親就如故事裏的王子公主,加上可 愛的妹妹,有時面對這完美的「一家人」 ,我會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孤獨感,我 自慚形穢恨不得立刻逃離這個不屬於我的美好童話。 但父親自小就待我好,他像是無視我臉上的胎記,常笑着對母親說: 「瞧, 我們的兩個女兒真是愈長大愈漂亮了呢!」朋友來訪時他要我去倒茶水,把我抱 到他腿上,摸着我的頭說: 「我這大女兒就是特別懂事、聽話。」 記憶中父親總是對我輕言暖語的,他不像母親看我時總是那充滿複雜迷離的 眼神,忽冷忽熱的母愛;更不像奶奶從不正眼瞧我,只偏愛乖巧聰明的妹妹。他
的愛在我充滿自卑而無光的童年裏,是一股很溫暖而令人心安的力量。 由於我的吵鬧和爸爸的堅持,母親沒再帶我去動第二次手術,只是紗布取下 後那胎記似乎更深了些、更大了些。 漸漸長大我對母親的怨責也愈來愈強烈,恨她生下這麼個我又以高高在上的 姿態檢視我的一切瑕疵;我沒法像妹妹那樣學畫,只能拼命畫着不精確的漫畫讓 母親以各種方式死去,畫中我成功地甩開她的擺弄,再不需要她那施捨的憐憫; 可沒多久我竟發現難以承受這樣的結局,將畫毀去。 上了國中我每天都要穿過一座公園才能到達學校,沿途中同學們指 着 路旁的 朱蕉說: 「瞧,像不像她的臉?」另一個說: 「像是像,只是她臉上那片可是不會 枯萎的喔!」 ,我回過頭對他們大叫,落荒而逃來到母親面前求她帶我去治療, 母親眼裏閃過一絲難得的喜悅,立刻安排了行程,手術前她出乎意料溫柔地安慰 我: 「不要怕,一定會好的。」 高溫的電燒器打在我的臉上 ,即使上了厚厚的麻醉膏我仍清楚意識到那火辣 辣的疼痛;我不像小時候那樣哭吼了,母親仍握 着 我的手,朦朧中我似乎看見了 她的淚水。 術後我的臉腫脹了起來,像是要撐破皮膚似的;紗布下不斷出血、流組織液。 隔天夜裏我開始發燒,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父親焦急地踟 蹰着,一會便拿起雨 傘,不顧奶奶的阻攔冒着大雨外出尋醫。
不久電話響了,是醫院打來的,但不是聯絡我看診事宜,而是通知父親在過 馬路時因闖紅燈而車禍身亡的消息。 母親歇斯底里地衝進房裏,她瞇 着眼看我,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拖到浴室拔 下水龍頭上的橡皮管朝我狠狠抽打,一邊發瘋似地叫 着: 「為什麼!如果沒有 妳, 我的人生也不會這樣!妳這惡魔!惡魔……」她像是要置我於死地般,我痛得倒 在地上掙扎着,心想今天晚上我準是活不成了……直到外頭傳來一聲巨響,母親 終於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她在浴缸上坐了幾秒,才拋下我走出去,將昏倒的奶奶 送醫。
幾天後,母親推 着中風的奶奶回家,我看着平時刻 薄的奶奶如今只能坐在輪 椅上 臉歪口斜跟我被打得變形的臉一個樣 心裏不知哪來的快感 竟想 : , , , 「哈! 着 老巫婆,瞧妳也不比我好到哪裏去!」 父親的死讓家裏陷入愁雲慘霧,我知道所有人都怨恨我,而事實上我亦愧怍 難當,我多麼後悔那晚為什麼要哭鬧,如果能夠重來,我寧可病死的是我。在這 個家裏,奶奶高不可攀;母親霸道專制;和妹妹也相當疏離,只有爸爸一直溫柔 地保護我,而最後我卻害死了他…… 奶奶已經無法說話,她坐在輪椅上用犀利的眼神瞅着我,彷彿在說: 「妳這 該下地獄的殺人兇手。」
母親不許妹妹責怪我,她自己卻常抓着我的手臂,時而大哭,時而大笑,更 多時候則是面無表情。父親去世後母親便很少再開口說話,好勝的她仍驕傲地維 持着慣有的姿態,只是這樣的沉默壓抑着太多不安和浮躁的暴動因子,日積月累 堆疊在她漸褪的髮色上、寬鬆的衣帶上。 她看我的眼神更加困惑了,有時我甚至錯覺她盯 着我看呀看地,心中疑惑地 想着: 「這是誰呢?」 。她時常半夜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搖醒,像是急迫地要證明我 是否還活着;或者沒來由地推我一把,看我摔在地上後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 我忍受着母親的喜怒無常,以及這畸型的家庭關係,日夜苦讀只為了有一天 能自立更生,再也不必在這個如枷一般的家裏載浮載沉,再也不必是母親任意把 玩的傀儡。 而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北部的護專學校;而同年優 秀的妹妹也跳級申請到國外知名的美術學院。我猜不透母親心裏的悲喜,妹妹不 負她的期望傳承了她的繪畫才華,而向來不聰明的大女兒也總算榜上有名。但一 個暑假面對兩個女兒同時離去,她是否有一絲不捨?然而她什麼也沒說,緊閉的 雙唇連一聲嘆息也不曾飄過。 臨行的前夕,我和妹妹為了行李的事大吵了一架。我們姊妹倆向來感情不 睦,她從小就自認比我聰明漂亮,又仗恃着奶奶對她的寵愛不屑與我說話,也不 曾叫過我一聲姊姊,而我生性孤僻封閉也鮮少搭理她。這回要分別了,索性借題
發揮,姊妹倆把新仇舊怨,昔日對彼此的不滿通通搬了出來。 妹妹叫囂完便生氣地掉頭離開,打電話將航班提前好早日甩掉我這個教她厭 煩的姊姊。孰知這一改卻讓她趕上了一班死亡飛機;消息傳來後中風的奶奶竟從 輪椅上摔了下來,爬到我的腳邊用枯瘦的手指箝住我的腳踝,幾天後便因為受不 了這樣的刺激,撒手人寰了。 我陪着母親趕赴機場,查證了妹妹罹難的事實之後,母親絕望地掐着我的脖 子不斷嘶吼着: 「妳到麼還想怎麼樣……」她雙眼兇狠、布滿血絲,披頭散髮地像 是要把這些年蓄積的痛苦和怨恨一次用完;眾人費勁地將她拉開,她跌坐在偌大 的機場大廳痛哭了起來,環伺的玻璃門讓明亮的大廳彷彿無邊無際,她用她影子 的輪廓切割出一塊陰暗的荒島,蜷縮着、哭着、喊着,直到無力地暈厥。 妹妹屍骨無存,母親也徹底精神崩潰了。我安葬了奶奶,將母親送到療養院 後,一個人動身北上,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我的學業和新生活。 春去秋來,我長年隻身在外,母親的消息多半由院方那兒聽來。雖然現在我 們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卻對這種專一而絕對的關係感到害怕,害怕再 回到過去那段翻不出母親掌心的歲月,害怕這漫無止境的宿命的重演。我每天天 未亮便到早餐店工作,下了課又兼幾分差,存下來的錢除了支付日常開銷,便是 定期匯款到母親就診的療養院,像是要以此做為忙碌而拒絕回家的理由,減少心 中的不安與愧責。
開始在醫院實習之後,我常想起母親,想她是不是也像我所照顧的病患忍受 着疾病與孤獨,來往的醫護人員再細心體貼,她卻一個也叫不出名字。
我時時想着總有一天一定要再去做一次手術,只是年復一年,即使我天天上醫院 工作仍沒有付諸行動。 我終於見到了母親,當看護把輪椅推出來時,我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個雙眼空 洞的憔悴老婦怎會是我記憶中不容冒犯的母親?我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少年不曾 仔細看過她的臉了,而當我喊她時她依然是那一貫困惑的眼神,只是不再夾雜 着 當年的哀傷,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渙散。 我繼續在北部工作,此後只要有空便回家陪母親。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她 常常喊着父親的名字,或語無倫次地說着: 「你真的還要娶我嗎?你明知道我早 就配不上你了……」或: 「你不必刻意對我們母女好,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有時 她沒來由地問我: 「妳是誰?怎麼和我女兒一樣可憐,遺傳到了……那個畜牲的胎 記?」 我再也不敢思揣母親言語背後的秘密,這些年我自憐 着在她矛盾母愛下所度
過的慘澹歲月 卻從不知道她日日面對 着 , 我這張臉是怎樣心力交瘁地與命運的難 堪博鬥着,我的存在才是她完美人生中遺失的一片拼圖,父親的愛和奶奶的嫌棄 她同樣承受不起,只好以驕傲防禦殘缺的宿命。 冬天過完以後,我的調職申請也得到批准了。我回到家鄉,天氣好的時候便 推着母親出門走走,跟她說: 「媽媽,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離開妳了。」也許人生 的苦難與滄桑還未結束,但我會用未來所有的日子愛她、照顧她,慢慢修補她拼 圖裏遺失的那部分,就像她竭盡一生全心愛我一樣。 微風吹來,沿路的朱蕉在陽光的滋潤下,與所有花草一同溫柔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