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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嬌娥

笨井 車子緩緩轉進巷口,遠遠的就看到路燈下的人影,碎花小洋裝的裙擺在風中 搖曳,胖胖的身軀像二球冰淇淋交疊,膨膨的米粉頭上別著一朵顯眼的紅玫瑰。 一直到車子靠近了些,看清楚她的嘴角向兩側揚起好看的45度角,我才確定她 真的是小阿姨,那個自小就愛漂亮,可以餓死不能不買新衣裳的妖嬌娥。 跟在她身後走上窄窄的樓梯,一直到老舊公寓的屋頂,除了一進門神桌上十 二尊整齊擺放的神像外,凌亂的屋內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她大概看出我 的遲疑,把客廳藤椅的衣物迅速的收拾,一邊回頭對我直說抱歉,隨後走進廚房 說要洗好吃的草莓。聽著急促的水聲和沖刷聲,趁機環顧四周,小小的屋子塞滿 了衣物,斑駁 剥落的壁紙說明主人的寒酸。神像前的香爐燒起杳杳的細煙,這屋 子裡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這桌神像吧。 她端出一盤小小發黑的草莓,說這是平時捨不得買,特地買給我吃的。歲月 在她的臉上刻滿了滄桑,雙手佈滿厚厚的繭和許多疤痕,一時之間,我竟忍不住 鼻酸,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呢? 當年那個萬人迷的妖嬌娥,怎會變成今日落魄的模樣?

當年外公和外婆分開後各自另組家庭,三個女兒像人球一樣在父母之間傳來 傳去,因為 "長姐如母"的固有觀念,我母親國中一畢業就挑起了外婆不盡的母 職,靠著女工微薄的收入帶著二個妹妹過日子,所以三姐妹的感情特別好,儘管 個性全不同,卻是無話不談,少有爭吵的好感情。也因為這樣,我從小和年紀相 差不大的阿姨們在一起,常常把她們當姐姐黏,跟進跟出的做跟屁蟲。 大阿姨個性海派,像我們家的管家兼保鏢,雖然條件不差卻沒有人敢追;小 阿姨長得漂亮,國中畢業就有人來提親。不過她說想去大城市看看,土土的田僑 仔沒有一個順她的眼,所以高中沒念完就去台北工作,偶而回家來總帶了一堆沒 見過的好吃餅乾。就我而言,對小阿姨的崇拜絕對高過對大阿姨許多許多。 小學三年級那年,我母親病倒了,三天兩頭往醫院去,回家反而成了難得的 度假。每次聽見母親的呻吟聲,偶而夾雜著父親酒後憤怒的吼聲,我總是哭著躲 在房間裡,不停的寫著信給住在外地的阿姨們說明自己有多恐懼。就靠著這些 信,我後來才有勇氣面對母親突來的惡耗。 阿姨們常說大姐像她們的媽媽,殊不知對我而言,阿姨們是媽媽也是姐姐, 是我在這世上唯一不孤單的理由。

幾年後阿姨們也有了自己的歸宿,大阿姨嫁給愛情長跑的工廠同事,夫妻倆

一條心打拼,沒多久就搬進了大樓房,也生了小寶寶;小阿姨跌破眾人眼鏡嫁給 了北部的小士紳,婚後就很少來往,大家都以為她過得不錯,少奶奶深居淺出本 來就和我們這些土包子不一樣啊。逢年節小阿姨若回鄉下來,村前村後老早就擠 滿了要看有錢人的村民們,熱鬧程度不亞於看明星或廟會,而我最期待的是那些 好看又好吃的進口糖果餅乾。 有一天傍晚,家裡突然衝進來幾名大漢,吆喝著要我們把人交出來,好不容 易搞清楚情況,他們說是小阿姨和情夫跑了,他們要來抓姦夫淫婦回去。這麼大 的事情一下子在村裡傳開來,大家議論紛紛,謠言漫佈開來,就像真的有人看見 小阿姨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所有的疑惑在幾天後一通警察局打來的電話裡真相大白。 我們趕到醫院時,奄奄一息的小阿姨好不容易才回過神,全身竟沒有一個地 方完整。大大小小的傷疤和許多新舊不一的傷痕爬滿她的身體,手指腳指的指甲 全都被拔光,鮮紅的血不停的滲出,一下子染紅了雪白的床單,腫脹的雙眼讓她 睜不開眼睛,只能以不斷的流淚來告訴我們她有多痛,門牙也少了幾顆,就連一 向最寶貝的長髮也只剩下參差不齊的短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阿姨不停的 問,小阿姨只是不停的流著淚,驚恐的哀號著。 原來一切都是假象,什麼有錢人少奶奶,什麼穿金戴銀,全都是小阿姨為了

讓家人安心的藉口。 在小阿姨工作的冰菓室裡來了一個年輕人,每次出手給小費都很大方,鮮花 禮物外加細心噓寒問暖,沒多久小阿姨就在半推半就下付出了第一次。男人允諾 正式迎娶,到婚禮當天才知道他不是小開,只是個有幾分田的田僑仔,小阿姨怕 真相說開了會失顏面,所以極少回鄉下,也總是刻意打扮一番,讓眾人相信她過 得真的不得了。 連生了三個女兒後,婆家以肚子不爭氣為由百般刁難,和差遣下人一樣要她 幹活,這些都不算辛苦的,後來丈夫的變化才教她措手不及。敗光家產的丈夫沈 迷於賭博,回家後總沒好氣的對老婆照三餐打,女人認了命忍受,最後卻差點被 賣入煙花巷,只得死命地逃出來,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而男人卻誣賴她不守婦道, 教她情何以堪。 那一晚,我們一家人守在病房內,眼淚都不曾乾過。

離婚後的小阿姨孑然一身,像逃難似的連女兒的監護權都放棄,只求平安離 開那個惡夢似的家。由於外貌不復美麗又沒有高學歷,她淪入陪酒的小吧,周旋 在不同的男人中以天生的本事討日子。除了久久一封信捎來,她和我們幾乎是全 沒聯絡,只能輾轉從別人口中得知,她像花蝴蝶一樣的沒在同一個男人身邊停留

太久,工作的地點也常換,想見她都不知道從何找起。 又隔了幾年,外婆因為倒會被告關進了監牢,巧遇那時做流鶯被抓的小女 兒,母女倆在 尶尬中沒有互認。意外的母女反而有了較久相處的時間,"我終於 知道什麼叫媽媽了"日後小阿姨回憶那段時間總是這麼說著。 大阿姨把小阿姨接回她家,帶她去醫院治療難以啟口的婦女病,又幫她添了 許多新衣裳,細心打扮才漸漸恢復了愛美的妖嬌娥的身形。以為一切都有好的轉 變,某天下午大阿姨提早回家卻撞見小阿姨正和某個路人辦事,一氣之下把妹妹 趕出家門,後來出去找就一直找不到人了。 從那天起,小阿姨真的像人間蒸發般的不見踪影。

事情過了好多年,我都大學畢業了,如果不是收到小阿姨託人帶來的禮物和 口信,我壓根沒想到還能和她再相見。

"妳,這些年怎麼過的?"緊緊捧著那盤草莓,久久我終於吐出一句話。 她怔了怔,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就像小時候她總會握住我的手 說不怕一樣,眼裡閃著和過去一樣的溫柔。 原來她從來不曾真的消失,只是因為愧疚和自卑不敢相認,如果不是聽說我

大學即將要畢業,只怕她這一輩子就選擇做隱形人了。 月亮慢慢爬上了頭頂,一夜長談,才明白這些年她的遭遇。 那天她離開後,漫無目的的在路上晃,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帶個男人回家, 身體裡有股她不能控制的力量在操縱她,每次和男人歡愉,她都有說不出的滿足 和興奮,只有不停的換男人,她才覺得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 握著她顫抖的手,看著她因痛苦扭曲的表情,身上的傷疤再多也比不過她心 理的創口來得深來得痛吧。 如果不是丈夫對她的百般凌辱,怎會讓她陷在肉體關係中尋求安慰?如果不 是缺乏了母愛,又怎麼寧願割捨親情也不願回頭?如果世人願意多給她些關懷, 又怎麼讓她在黑暗中看不到陽光?如果我們能讓她早點知道有多愛她,也不會落 到今天只能淚眼相看。。如果。。如果。。。。。。 天哪,除了這麼多如果,我能為她做些什麼?

黑暗中走出個小男孩,揉著惺忪的眼往小阿姨身上鑽,她輕輕的撫摸他的頭 髮,輕聲的叫小男孩快回房睡覺,看著他們親暱的互動,覺得胸口熱熱的。 "五歲了,對我很孝順,算命的說我老了要靠他,他是我的福星,是上天送 給我最值得感恩的禮物"她說著,一邊又朝神像們合十膜拜。

孩子的父親是誰?其實她也不確定,只是難得又有為人母的機會,她不肯放 棄,只得找個男人結婚以免得小孩將來因為父不詳而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當 時她常去的神壇有個乩童對她很好,所以兩人就組了家庭,以為惡運終於遠離, 不料小孩還沒出生,乩童卻因肝癌去世,她只好把神壇頂起來做,也求個三餐溫 飽。 難怪屋子裡唯一顯眼的就是這些神像。 我忍不住也朝神像誠心膜拜,不管是否真有神靈,感謝 祢們賜給小阿姨一個 家,一個希望,讓她不用再出賣寶貴的身體了。 "我,,真的很自卑,很看不起自己,覺得自己很髒,不敢靠近你們。。" 她喃喃的說著,我只有緊緊抱著她,對她說不怕不怕,就像她曾為我做過的。 此時此刻,我只希望災難真的遠離,給她一個重生,一個未來,不要再有傷 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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