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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嬌娥
車子緩緩轉進巷口，遠遠的就看到路燈下的人
影，碎花小洋裝的裙擺在風中搖曳，胖胖的身軀像二
球冰淇淋交疊，膨膨的米粉頭上別著一朵顯眼的紅玫
瑰。一直到車子靠近了些，看清楚她的嘴角向兩側揚
起好看的４５度角，我才確定她真的是小阿姨，那個
自小就愛漂亮，可以餓死不能不買新衣裳的妖嬌娥。
跟在她身後走上窄窄的樓梯，一直到老舊公寓的
屋頂，除了一進門神桌上十二尊整齊擺放的神像外，
凌亂的屋內找不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坐下。她大概看出
我的遲疑，把客廳藤椅的衣物迅速的收拾，一邊回頭
對我直說抱歉，隨後走進廚房說要洗好吃的草莓。聽
著急促的水聲和沖刷聲，趁機環顧四周，小小的屋子
1995年大學畢業，做過比薩員、便利

■笨井
塞滿了衣物，斑駁 落的壁紙說明主人的寒酸。神像
商店、百貨公司，大半時間都在與人接觸的
前的香爐燒起杳杳的細煙，這屋子裡唯一值錢的大概 深居淺出本來就和我們這些土包子不一樣啊。逢年節
服務業工作，也短期買賣過未上市股票，後
就是這桌神像吧。 小阿姨若回鄉下來，村前村後老早就擠滿了要看有錢
來發現遭人利用，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從低潮
她端出一盤小小發黑的草莓，說這是平時捨不得 人的村民們，熱鬧程度不亞於看明星或廟會，而我最
中挺過， 2007年赴韓國遊學近二年，目前
買，特地買給我吃的。歲月在她的臉上刻滿了滄桑， 期待的是那些好看又好吃的進口糖果餅乾。
待業中。
雙手佈滿厚厚的繭和許多疤痕，一時之間，我竟忍不 有一天傍晚，家裡突然衝進來幾名大漢，吆喝著 人少奶奶，什麼穿金戴銀，全都是小阿姨為了讓家人
住鼻酸，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呢？ 要我們把人交出來，好不容易搞清楚情況，他們說是 安心的藉口。
當年那個萬人迷的妖嬌娥，怎會變成今日落魄的 小阿姨和情夫跑了，他們要來抓姦夫淫婦回去。這麼 在小阿姨工作的冰 室裡來了一個年輕人，每次
出手給小費都很大方，鮮花禮物外加細心噓寒問暖， 妖嬌娥是社會中的一個小縮影而已，幸
模樣？ 大的事情一下子在村裡傳開來，大家議論紛紛，謠言
沒多久小阿姨就在半推半就下付出了第一次。男人允 運的是，她找到愛人和被愛的方法，讓自己
漫佈開來，就像真的有人看見小阿姨做了見不得人的
諾正式迎娶，到婚禮當天才知道他不是小開，只是個 不用再卑賤的躲在黑暗中。但還有很多我們
當年外公和外婆分開後各自另組家庭，三個女兒 事一樣。
有幾分田的田僑仔，小阿姨怕真相說開了會失顏面， 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在某個角落努力的也想
像人球一樣在父母之間傳來傳去，因為「長姐如母」 所有的疑惑在幾天後一通警察局打來的電話裡真
所以極少回鄉下，也總是刻意打扮一番，讓眾人相信 讓自己活得像樣卻不得其門而入。
的固有觀念，我母親國中一畢業就挑起了外婆不盡的 相大白。
她過得真的不得了。 如果你看見他們，請不要吝嗇伸出你的
母職，靠著女工微薄的收入帶著二個妹妹過日子，所 我們趕到醫院時，奄奄一息的小阿姨好不容易才
連生了三個女兒後，婆家以肚子不爭氣為由百般 手，即便只是掌心的一點溫暖，或許就能點
以三姐妹的感情特別好，儘管個性全不同， 回過神，全身竟沒有一個地方完整。大大
刁難，和差遣下人一樣要她幹活，這些都不算辛苦 燃對方的希望。
卻是無話不談，少有爭吵的好感情。也因 小小的傷疤和許多新舊不一
的，後來丈夫的變化才教她措手不及。敗光家產的丈 所有的生命都該被尊重和珍愛的。
為這樣，我從小和年紀相差不大的阿姨 的傷痕爬滿她的身體，手指
們在一起，常常把她們當姐姐黏， 腳指的指甲全都被拔 夫沈迷於賭博，回家後總沒好氣的對老婆照三餐打，
跟進跟出的做跟屁蟲。 光，鮮紅的血不停的滲 女人認了命忍受，最後卻差點被賣入煙花巷，只得死
大阿姨個性海派，像我們家的 出，一下子染紅了雪白的 命地逃出來，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而男人卻誣賴她不
管家兼保鏢，雖然條件不差卻沒有 床單，腫脹的雙眼讓 守婦道，教她情何以堪。
人敢追；小阿姨長得漂亮，國 她睜不開眼睛，只能以 那一晚，我們一家人守在病房內，眼淚都不曾乾 月亮慢慢爬上了頭頂，一夜長談，才明白這些年
中畢業就有人來提親。不過 不斷的流淚來告訴我們她 過。 她的遭遇。
她說想去大城市看看，土土的 有多痛，門牙也少了幾 那天她離開後，漫無目的的在路上晃，不明白為
田僑仔沒有一個順她的眼， 顆，就連一向最寶貝的長 離婚後的小阿姨孑然一身，像逃難似的連女兒的 什麼自己會帶個男人回家，身體裡有股她不能控制的
所以高中沒念完就去台北工 髮也只剩下參差不齊的 監護權都放棄，只求平安離開那個惡夢似的家。由於 力量在操縱她，每次和男人歡愉，她都有說不出的滿
作，偶而回家來總帶了一堆沒見 短髮，到底發生了什麼 外貌不復美麗又沒有高學歷，她淪入陪酒的小吧，周 足和興奮，只有不停的換男人，她才覺得自己的存在
過的好吃餅乾。就我而言，對 事？大阿姨不停的問，小 旋在不同的男人中以天生的本事討日子。除了久久一 是真實的。
小阿姨的崇拜絕對高過對大阿 阿姨只是不停的流 封信捎來，她和我們幾乎是全沒聯絡，只能輾轉從別 握著她顫抖的手，看著她因痛苦扭曲的表情，身
姨許多許多。 著淚，驚恐的 人口中得知，她像花蝴蝶一樣的沒在同一個男人身邊 上的傷疤再多也比不過她心理的創口來得深來得痛
小學三年級那年，我 哀號著。 停留太久，工作的地點也常換，想見她都不知道從何 吧。
母親病倒了，三天兩頭 原來一 找起。 如果不是丈夫對她的百般凌辱，怎會讓她陷在肉
往醫院去，回家反而成 切都是假 又隔了幾年，外婆因為倒會被告關進了監牢，巧 體關係中尋求安慰？如果不是缺乏了母愛，又怎麼寧
了難得的度假。每 象，什 遇那時做流鶯被抓的小女兒，母女倆在 尬中沒有互 願割捨親情也不願回頭？如果世人願意多給她些關
次聽見母親的呻 麼有錢 認。意外的 母女反而有了較久相處的時間， 懷，又怎麼讓她在黑暗中看不到陽光？如果我們能讓
吟聲，偶而夾 「我終於 知道什麼叫媽媽了」日後小阿 她早點知道有多愛她，也不會落到今天只能淚眼相
雜著父親酒後 姨回憶那段時間總是這麼 看……如果……如果…………
憤怒的吼聲， 說著。 天哪，除了這麼多如果，我能為她做些什麼？
我總是哭著躲在 大阿姨把小阿
房間裡，不停 姨接回她家，帶她 黑暗中走出個小男孩，揉著惺忪的眼往小阿姨身
的寫著信 去醫院治療難以啟口 上鑽，她輕輕的撫摸他的頭髮，輕聲的叫小男孩快回
給住在 的婦女病，又幫她添 房睡覺，看著他們親暱的互動，覺得胸口熱熱的。
了許多新衣裳，細心打扮才漸漸恢復了愛 「五歲了，對我很孝順，算命的說我老了要
美的妖嬌娥的身形。以為一切都有好的轉變，某 靠他，他是我的福星，是上天送給我
天下午大阿姨提早回家卻撞見小阿姨正和某個路人辦 最值得感恩的禮物」她說著，一
事，一氣之下把妹妹趕出家門，後來出去找就一直找 邊又朝神像們合十膜拜。
不到人了。 孩子的
從那天起，小阿姨真的像人間蒸發般的不見
外地的 影。
阿姨們說
明自己有多恐
懼。就靠著這些信，我 事情過
後來才有勇氣面對母親 了好多年，我 父親是
突來的惡耗。 誰？其實她也
阿姨們常說大 不確定，只是難得又有
姐像她們的媽媽，殊 為人母的機會，她不肯放
不知對我而言，阿姨 棄，只得找個男人結婚以免得
們是媽媽也是姐姐，是 小 孩 將 來 因為父不詳而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我在這世上唯一不孤 當 時 她 常 去的神壇有個乩童對她很好，所以兩人就
單的理由。 都大學 組了家庭，以為惡運終於遠離，不料小孩還沒出生，
畢業了，如果 乩童卻因肝癌去世，她只好把神壇頂起來做，也求個
幾年後阿姨們也有了 不是收到小阿姨託人帶來 三餐溫飽。
自己的歸宿，大阿姨嫁給 的禮物和口信，我壓根沒想到還能 難怪屋子裡唯一顯眼的就是這些神像。
愛情長跑的工廠同事， 和她再相見。 我忍不住也朝神像誠心膜拜，不管是否真有神
夫妻倆一條心打拼，沒 靈，感謝 們賜給小阿姨一個家，一個希望，讓她不
多久就搬進了大樓房，也生了小寶 「妳，這些年怎麼過的？」緊緊捧著那盤草 用再出賣寶貴的身體了。
寶；小阿姨跌破眾人眼鏡嫁給了北 莓，久久我終於吐出一句話。 「我……，真的很自卑，很看不起自己，覺得自
部的小士紳，婚後就很少來往， 她怔了怔，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就 己很髒，不敢靠近你們……」她喃喃的說著，我只有
大家都以為她過得不錯，少奶奶 像小時候她總會握住我的手說不怕一樣，眼裡閃著和 緊緊抱著她，對她說不怕不怕，就像她曾為我做過
過去一樣的溫柔。 的。
原來她從來不曾真的消失，只是因為愧疚和自卑 此時此刻，我只希望災難真的遠離，給她一個重
不敢相認，如果不是聽說我大學即將要畢業，只怕她 生，一個未來，不要再有傷痛了。
這一輩子就選擇做隱形人了。

繫 上 紫 絲 帶 　 攜 手 反 暴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