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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课 非洲的援助和人道难题

一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我在迪拜机场,等一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起飞的飞机。窗外大雾弥漫,候机厅里,横七竖八,或坐或卧,一地

疲倦得没了表情的旅客。漫长而看不清终点的等待,最能消磨一个人

的意志,必须做点什么来转移对那些超出我们控制范围的未来的不

安——比如说,看看杂志。

我看的两本杂志是《经济学家》和《商业周刊》。它们的封面标题—

—《廉价食物的终结》以及《贪婪能否拯救非洲》
——和我这次旅行的

目的密切相关。2007 年底,中国政府通过世界粮食计划署向埃塞俄

比亚捐献了价值 25 万美元的粮食,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

(WFP)因此邀请中国记者团参观当地的粮食发放和其他援助项目。

一路上,我一直试图阻止自己做这样一道数学题:一张机票等于多

少非洲人一日的口粮?这是把问题太简单化了。经济学家早就告诉过

我们,这个世界不是一人所得为另一人所失的零和博弈,而是一个

科学和技术可以改善并关注力所能及的每一个个体生活水平的正和

博弈。按传统解读方式,问题在于绝大多数的贫穷、病苦与不公正,

发生在远离我们视线的角落,而拥有能力和掌控资源的人,太忙于

向上看与向前看,因此,必须有人充当转告者的角色,去战胜因为

无知而导致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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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世纪以来,这支转告者的队伍实际上是在日益扩增的:媒体,

联合国,非政府组织,经济学家,商业企业,名人和明星……通过

这些转告,我们看到一个破碎的非洲,一个经济凋敝、政府腐败、疾

病蔓延、饥荒四起、战乱频仍的大陆。与此同时,我们也看到各种各样

的解决方案。有些是童话故事式的。比如,多几个像安吉丽娜·朱莉和

麦当娜那样乐于收养非洲儿童的大明星,就可以让非洲的战争和艾

滋病孤儿不再流离失所。有些是结合了商业与时尚的,比如,买一个

红色限量版的 iPod nano 或一件阿玛尼的红色 T 恤,就能帮助募得

足够的款项解决非洲的艾滋病、结核和疟疾问题。有些是理想主义的,

比如,抛弃高薪职位和优越生活去做一名志愿者,就会带给非洲新

的血液和希望……

当然也有更挑战旧有观念的解决方案。《经济学家》的封面故事说,

因为富起来的中国人 2007 年平均比 1985 年多吃了 30 公斤肉,还

因为美国人把 1/3 的玉米产量转化成了乙醇,全球正面临着 1845

年以来粮食供应最短缺、粮价最高的时刻。不过,这也许也是一个解

决全球粮食问题的契机。通过减少西方国家的粮食补贴、转为资助发

展中国家急需粮食的贫困人口、鼓励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并从价格上涨

中获益,就能够让那些农业人口占就业人数 2/3 以上的最贫困的国

家登上经济发展的阶梯——按照这一理论,埃塞俄比亚,绝对可以

是粮价上涨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商业周刊》则给出了更为大胆的方案——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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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经济。文章中说,“大多数非洲领导人的共识是,只有私人投资才

是通往(非洲)可持续经济发展的唯一道路”。作者还引用了加纳总

统库福尔(John Agyekum Kufuor)的话,“投资者把钱放到可以

盈利的地方,生意就是生意”。

过去几年中,全球对于非洲援助项目的反思可以当做帮助理解这

些激进方案的注脚。不将各国的单边援助计算在内,自 1963 年成立

之日起,世界粮食计划署共向发展中国家提供了价值 400 多亿美元

的粮食援助,其中半数以上在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然而,截至

2004 年统计数据,这里仍有 2.035 亿人常年处于因饥饿而导致的

营养不良中。早在 1978 年,国际社会就曾经发出庄严的承诺,“到

2000 年实现所有人的健康”,但如今的情况却是,在非洲,艾滋病

流行之外,肺结核和疟疾卷土重来并有失去控制之势,上亿穷人依

然没有任何基本健康服务。在过去的 50 年中,非洲是所有大陆中经

济和政治表现最差的,在各种国家排序上,非洲国家都位于最底层。

东亚、南亚和撒哈拉以南地区是全球 93%的绝对贫困人口集中之地,

但从 1981 年以来,前两者的绝对贫困人口在下降,撒哈拉以南地

区的绝对贫困人口却如同氢气球,一路飙升。

为什么?在注入这么多的援助之后?

如果投入更多的钱,更多的粮食,更多的人力,就可以解决问题,

那么,事情或许会变得简单得多。但是,有一种情绪,比冷漠无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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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可怕,那便是怀疑:如果非洲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危机陷阱呢?

《华盛顿邮报》一项调查显示,从 80 年代开始,非洲悲观主义在从

事援助工作的国际组织和人员中的流行程度远远超出人们想象。非洲

背上了“腐败的大陆”的坏名声,人们开始认为,面对一双双永远掌

心向上的乞讨的手,任何努力都注定要失败。

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哈佛大学国际研究中心主任杰弗里·萨

克斯(Jeffrey Sachs),是因提出“休克疗法”而享誉全球的发展问

题专家,是第一批向非洲悲观主义发起挑战的学者之一。在他的新作

《贫穷的终结》中,萨克斯尖锐地将当前的援助形势比成苏联工人讲

过的一个笑话:“我们假装工作,而你们假装付给我们工资。”他说,

“很多穷国通过了改革的行动计划,但在实践中却做得很少,预期得

到的收益就更少。而援助机构着力于一些标志性的项目而不是为整个

国家提供援助,这些标志性项目正好可以使它们登上新闻头条”。

经历过“休克疗法”在玻利维亚的轰动性成功与在俄罗斯令人沮丧

的失败,萨克斯得到的教训是,不要对一个答案轻易说“不”,也不

要对一个答案轻易说“是”。非洲是如此复杂的一个大陆,没有一种解

决方案,可以脱离对它独特的地理、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和风俗的

解读。身为一名儿科医生的丈夫,萨克斯指出,一种像高烧这样的具

体症状,可能反映了几十甚至上百种病因,医生需要一系列的诊断

才能最终做出判断,开出药方,传统的援助和发展实践,也应当经

历一个多维化、个体化、临床化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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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水准,不足以判断《经济学家》、
《商业周刊》和萨克斯哪一

个更有道理。我只知道,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同时存在着善良与邪

恶,成就与失败。爆炸的火光可以吸引方圆几十里范围的注意,而炊

饭的炉火常常只在厨房的一角默默闪亮。接连发生的爆炸,未必意味

着希望和未来的全部毁灭,扑灭了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的一场大火,

也不代表宣告了未来的胜利。

在我读完两本杂志之前,飞机终于在延误了 7 个多小时后飞往亚

的斯亚贝巴。雾会散,飞行员可以调换,油箱可以重新加满,破损的

零件可以替代……旅程总要继续。飞机餐端上来的时候,餐盘上照例

摆着红色小信封,一个仅以餐盘蔽体的黑人女孩从照片里直勾勾地

盯着我,那是阿联酋航空基金会为非洲饥饿儿童募捐的广告。我知道,

在未来的几天中,我会无数次遭遇同样的眼神,但我也清楚,对于

这样的眼神,除了一颗慈悲的心和几张钞票,我们也许有更好的东

西,可以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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