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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

作 者: 苏伟贞

出 版 者: 洪范

出 版 年: 1999

内容简介

苏伟贞十年来的小说颇有以男女情为探讨主题者,此书则
为作者自己从其中选录十二篇代表作之合集,包括最早的
〈陪他一段〉和最近的〈断线〉,深刻灵敏,如年轮成长,
又如心底烙印。
苏伟贞自觉「情感的沧桑,如一张一张或薄或厚的书页,」
然而她又发现,「几乎每篇小说都没有写完,是情感本身
没有结局?还是我们的人生原本便是一种循环?」

目录

曾经拥有, 一旦失落

雨天

陪他一段

二场

旧爱

邱比特新记

阴影之后

从前
从前,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王子

断线

流离

感情角色

角落

大梦
陪他一段

费敏是我的朋友,人长得不怎麽样,但是她笑的时候让人
不能拒绝。

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她都是一个人,不是没有人追她,而
是她都放在心裡,无动于衷。
毕业后她进入一家报社,接触的人越多,越显出她的孤独,
后来,她谈恋爱了,跟一个学凋塑的人,从冬天谈到秋天,
那年冬天之后,我有三个月没见到她。

春天来的时候,她打电话来:“陪我看电影好吗?”我知
道她爱看电影,她常说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过
去,却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我问她那裡去了,她什麽也没说,仍
然昂着头,却不再把笑盛在眼裡,失掉了她以前的灵活。
那天,她坚持看“午后曳航”,戏裡有场男女主角做爱的
镜头,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那场戏拍得很美,还因为
费敏说了一句不像她说的话──她至少可以给他什麽。

一个月后,她走了,死于自杀。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样一个鲜明的人,会突然消失,她父母
亲老年丧女,更是几乎无法自持。

昨天,我强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东西,那些书、报导和
日记,让我想起她在学校的样子;费敏写得一手洒脱不羁
的字,给人印象很深,却是我见过最纯厚的人。我把日记
都带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麽处置,依她个性,
走前应该把能留下的痕迹都抹去,她却没有,我想弄懂。

费敏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为人知的日记裡。

她在採访一个“现代凋塑展”上碰到他的──一个并不很
显眼却很乾淨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
了费敏的真实。费敏完全不当这是一件严重事,因为他过
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时间无多,少到让他走前恰好可
以带点回忆又不伤人。
但是,有一天他说:“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贴
在怀裡,歎着气说:“别以为我跟你玩假的。”口气裡、
心裡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费敏经常说──一个人活着
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环境裡,才会顺心。这是一件大事,他
为她做了如此决定,她想应该报答他更多,就把几个常来
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绝了,她写着──我也许是;也许不是
跟他谈恋爱,但是,这也该用心,交一个朋友是要花一辈
子时间的。

费敏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白天,
她走遍岛上每个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
她躺在床上,听浪涛单调而重複的声音,她说──“怨憎
会苦,爱别离苦”,这麽简单而明淨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
麽,罢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经的说──恋爱对一个现代人没有
作用,而且太简单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为费敏根本不是谈恋爱的料,她从来不知
道“要”。

他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踪,两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
无所谓了,她找他出来,告诉他──我陪你玩一段。

我陪你玩一段?!

从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费敏不愧是我们同学中
文笔最好的,她把他描绘得很逼真,其实她明白他终究是
要离开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一个想要又不想要,
是一个深沉又清明,像个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费敏最喜
欢他的就是他的两面性格,和他给她的悲剧使命,让她过
足了扮演施予者这个角色的瘾。费敏一句怨言也没有。
他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有一天,他对费敏说了他以前
的恋爱,那个使他一夜之间长大的失恋,那个教会他懂得
两性之间爱欲的热情;费敏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他
最痛苦的时候。他说──也许我谈恋爱的心境已经过去了,
也许从来没有来过,但是我现在心太虚,想抓个东西填满。
费敏不顾一切的就试上了自己的运气:他对她没有对以前
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费敏是个容易感动的人。

开始时,他陪费敏做很多事,彻夜台北的许多长巷都走遍
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写──他是一个惊叹号,看着
你的时候都是真的。有次,他们从新店划船上岸时已经十
一点了,两个人没说什麽,开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讲
了些话,一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
爱。费敏见他眼睛直视前方,一脸的恬静又那麽炽热,就
分外疼惜他起来。她一直给他。

他们后来好得很快,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第一个吻费敏
的男孩。

她很动心。在这之前,她也怀疑过自己的爱,那天,他们
去世纪饭店的群星楼,黄昏慢慢簇拥过来,费敏最怕黄昏,
一脸的无依,满天星星升上来,他吻了她。

有人说过──爱情使一个人失去独立。她开始替他操心。

他有一个在艺术界很得名望的父亲,家裡的环境相当複杂;
他很爱父亲,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几乎
疏忽掉了,忘记的那部分,由费敏帮他记得,包括他们交
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乐。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裡?
也许忘了。
他是一个不太爱惜自己的人,尤其喜欢彻夜不眠;她不是
爱管人的人,却也管过他几次,眼见没效,就常常三更半
夜起床,走到外面打电话,他低沉的嗓音在电话裡,在深
夜裡让她心疼,他说:我坐在这裡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费敏就到他那儿,用力握着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时死掉。
因为他的生活複杂,她开始把世故、现实的一面收起来,
用比较纯真、欢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层
次。

费敏是一个很精緻的人,常把生活过得新鲜而生动;我记
得以前在学校过冬时,她能很晚了还叫我出去,扔给我一
盒霜淇淋,就坐在马路上吹着冷风,边发抖,边把霜淇淋
吃完,她说──冷暖在心头。有时候,她会拎瓶米酒,带
包花生,狠命的拍门说──快!快!醉乡路稳宜频到,此
外不堪行!生活对她而言处处是转机。她不是一个多话的
人,却很能笑,再严重的事给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
是她和他的爱情,似乎并不如此。

刚开始的时候,费敏是快乐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来了,他们计画到外面走走,总是没有假期,索性星
期五晚上出发,搭清晨四点半到苏澳的火车。他们先逛遍
了中山北路的每条小巷,费敏把笑彻底的撒在台北的街道
上,然后坐在车厢裡等车开。春天的夜裡有些凉意,他把
她圈得紧紧的,她体会出他这种在沉默中表达情感的方式。
东北部的海岸线很壮观,从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场幻灯
片,无数张不曾剪裁过的形象交织而过,费敏知道一夜没
阖眼的样子很丑,但是他亲亲她额头说──你真漂亮。她
确信他是爱她的。
南方澳很静,费敏不再多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
岸边晒太阳,爱情是那麽没有颜色、透明而纯淨,她心裡
满满的、足足的。他给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次次的把它
连起来,好的、坏的。费敏就是太纯厚;不知道反击,好
的或坏的。

回程时,金马号在北宜公路上拐弯抹角,他问她:“我还
小,你想过什麽时候结婚吗?”她明明被击倒了,却仍然
不愿意反击,是的,他还年轻,比她还小,他拿她的弱点
轻易的击倒了她,车子在转弯时,她差点把心都吐出来。
车子又快到了世俗、热闹的台北时,她笑笑:“交朋友大
概不是为了要结婚吧?”样子真像李亚仙得知郑元和高中
金榜时,说道:“我心愿已了,银筝,将官衣诰命交与公
子,我们回转长安去吧,了我心愿与尘缘。”那般剔透。

晶莹剔透的到底只是费敏,他给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
他说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时的震撼,是的,她不
忍心不给。

回到台北,她要他搭车先走,她才从火车站走路回家。第
一次,她笑不出来,也不能用笑诠释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叫她出去,她没出门,她不能听他
的声音,费敏疼他疼到连他错了也不肯让他知道,以免他
难过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费敏仍然一张笑脸,就
讲了很多话,很多给她安全感和允诺的话。费敏在日记裡
写着──都没有用了,他虽然不是很好,却是我握不住的。
费敏的明淨是许多人学不来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事
情的各层面看得透彻,却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
便是多活她二十岁的人,她不容易做到。
以后,她还是笑,却只在他眼前,笑容从来没有改变过,
两个人坐着讲话,她常常不知不觉地精神恍惚起来,他说:
唉!想什麽?她看着他,愈发是恍如隔世。她什麽也不要
想。

她常常问他──怎麽跟李眷佟分手的?他从来不说,就是
说了,也听出多半是假的。他总说──她太漂亮,或者她
太不同于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费敏也都记在
心裡,她希望有天开奖时,对对自己手上的运气。跟他谈
恋爱后,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有他的事物都摒弃一边,看
他每天汲汲于名利,为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属于世
俗的东西也摒弃。跟他在一起,家裡的事不提,自己的工
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们之间的浓厚是建立在费敏
的单薄上,费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天地愈扩大,
她便愈单薄,完全不成比例。日子过得很快,他们又去了
一趟溪头,也是夜半。他对她呵护备至,白天,他们在台
中恣意纵情,痛快的玩了一顿,像放开缰绳的马匹。

溪头的黄昏清新而幽静,罩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他们选了
很久,选了一间靠近林木的蜜月小屋,然后去走溪头的黄
昏,黄昏的光散在林中,散在他们每一寸细胞裡;他帮她
拍了很多神韵极好的黑白照片,她仰着头一副旁若无人、
唯我独尊的神气。费敏的确不美,然而她真是让人无法拒
绝。我们一位会看相的老师曾经说过,费敏长得太灵透,
不是福气。但是,她笑的时候,真让人觉得幸福不过如此,
唾手可得。

夜晚来临,他们进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简直不知道他洗
完时,该用什麽表情来面对他。她看了看书,又走到外面
吸足了新鲜空气,她真不知道怎麽跟他单独相处。
他洗完澡出来时,她故意睡着了,他熄了灯,坐在对面的
沙发裡抽烟,就那样要守护她一辈子似的。在山中,空气
宁静得出奇,他们两个呼吸声此起彼落特别大声,她直起
身说──我睡不着。他没扭亮灯,两个人便在黑暗裡对视
着。夜像是轻柔的掸子,把他们心灵上的灰,拭得乾乾淨
淨,留下一眼可见的真心。

她叫他到床上躺着,起初觉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贴着他时,
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着她,她抱着他,她要这一刻永远
留住的代价,是把自己给了他。

现在轻鬆多了,想想再也没有什麽给他了。而第一次,她
那麽希望死掉算了,爱情太奢侈,她付之不尽,而且越用
越陈旧,她感觉到爱情的负担了。

回去以后,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麽,脑子裡唯一持续不断
的念头,就是──不要去想他。夜裡没办法睡,就坐在桌
前看他送的蜡烛,什麽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见他,
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全心全意要佔有他方会罢手,就更害
怕,她的清明呢?她一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
人碰到她说:“费敏,你去哪裡啦?他到处找你。”她像
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记耳光,但她依旧是一张笑脸。他
曾经要求她留长髮,她头髮长得慢,忍不住就要整理,这
次,倒是留长了些。她回到家裡,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
那句诗──拣尽寒枝不肯栖。拿起电话,她一个号码慢慢
的拨—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处
时,她面无表情,那头──喂──,她说──嗨──,两
个人没有声音,终于她说──我头髮留长了些。他仍然寂
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绪不容易激动,这次却只叫了─
─费敏,便说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车
裡,能不因为车行单调而昏昏欲睡,随时保持清醒,那该
有多好?她太瞭解他了,她不是他车程中最醒目的风景。
费敏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对于感情更是没有把握。放
下电话,她到了他的事务所,在六楼,外面的车声一辆辆
划过去,夜很沉重。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情感道义没有
特别的记号,她不顾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进去。有些人
玩弄情感于股掌,有些人局局皆败,她就是属于后者。

有天,她见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厉害。她很大方的
从他们身边走过,拿眼睛瞅着他──没有爱、没有恨,也
不把她放在眼裡,他原本牵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收了回去。
费敏沉住气走到天桥上时,指指马路,叫他搭车回去,转
过头不管他怎麽决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声
音很多,不知道都说些什麽。费敏一开始便太不以为意,
现在觉得够了。车子老不来,她一颗颗泪珠挂在颊上,不
敢用手去抹,当然不是怕碰着旧创,那早就破了。车子来
了,她没上,根本动不了,慢慢人都散光了。她转过身去,
他就站在她后面,几千年上演过的故事,一直还在演,她
从来没有演好,连台步都不会走,又谈什麽台词、表情呢?
真正的原因,是这本剧本太老套,而对手是个没有情绪的
人,他牵着她,想说什麽,也没说,把她带到事务所,只
是紧紧的抱着她,亲她,告诉她──我不爱她。

费敏倒宁愿他是爱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觉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妇,把一切都看破了,义无反顾的
跟着他。

后来费敏随记者团到金门採访,那时候美匪刚建交,全国
人心沸腾。她人才离开台北,便每天给他写信,在船上晕
得要死,浪打在船板上,几千万个水珠开了又谢。她趴在
吊床上,一面吐、一面写──人鱼公主的梦为什麽会是个
幻灭,我现在知道了。到了金门,看到料罗湾,生命在这
裡显得悲壮有力,她把台湾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她喜欢这
裡。

就在那一个月,她把事情看透了──这一生一世对我而言
永远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会更坏。她写着。每天,
他们在各地参观、採访,排程得很紧凑,像在跟炮弹比进
度。

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却是独立的。离爱情远些,人
也生动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煳煳的,那裡必须用最
直觉、最原始的态度活着,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
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岗岩,是海,是树,是自己。

住在县委会的招待所楼上,每天,吃完晚饭,炮击前,有
一段休閒时间,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时
候是黄昏,回来时黑暗已经来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楼
的阳台上,脑子裡一片空白,看着这些人从她眼帘裡出现、
消失。团裡有位男同事对她特别好,常陪着她,她放在心
裡。碰过太多人对她好,现在,却宁愿生活一片空,她把
一切都存起来,满满的,不能动,否则就要一泻千里。

她写信时,不忘记告诉他──她想他。

她买了一磅毛线,用一种异乡客无依无靠的心情,一针一
针打起毛衣来,灰色的,毛绒的,打到最后就常常发呆。
写出去的信都没回音,她还是会把脸偎着毛衣,泪水一颗
颗淌下来。那男同事看不惯,拖着她,到处去看打在堤岸
上的海浪,带她去马山播音站看对面的故国山色,带她去
和住在碉堡裡的战士聊天,去吃金门特有的螃蟹、高粱,
但是从来不说什麽。一个对她好十倍、宠十倍、瞭解十倍
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话不说让她吃足苦头的感情,她恨死
自己了,十二月的风,吹得她心底打颤。

毛衣愈打到最后,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为太像恋爱该结
束时偏不忍心结束?费了太多心,有过太多接触,无论是
好是坏,总没有完成的快乐。终于打完了,她寄去给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裡什麽都没增加,费敏从来不收集东西,
但是她带回了金门特有的独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触溷沌不
明的事,他们的爱情没有开始,也不用结束。

他现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採访一件新闻,三更半夜坐车经过他的事务所,大
厦几乎全黑,只有他办公室那盏罩着黄麻罩子的檯灯亮着,
光很晕黄,费敏的心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他父
亲是个杰出的艺术家,有艺术家的风范、骨气、才情、专
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却是个低能的人,他母
亲则是个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择手段的利用
他父亲,他父亲常常不明就裡,全力以赴的去吃亏上当,
家裡的一切都靠他母亲安排,愈加磨练了一副如临大敌、
处处提防别人的性情。他父亲的际遇使他母亲用全副精神
关照他,让他紧张。他很敬重父亲,自己的事加上父亲的
事,忙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夜那麽深了,他不知道又在
忙什麽?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计画堆了老高,而他一筹
莫展。无论做什麽,他都不愿意别人插手。

费敏需要休息一阵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费敏从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紧。日子过得很慢,她养成了走
路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走。她不敢一个人坐在屋裡,常常
吃了晚饭出去走到报社,或者週末、假日到海边吹风,到
街上被人挤得更麻木。

从金门回来后两个月,她原本活泼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
天,她必须去採访一个文艺消息,到了会场,才知道是他
和父亲联合办凋塑展的开幕酒会,海报从外面大厦一直贴
到画廊门口,设计得很醒目。她不能不进去,因为他的成
功是她要见的。展出的作品没有什麽,由他父亲的作品,
更加衬托出他的年轻,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费心
挣扎出来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诉过她的──让我们的环境
与我们所喜爱的人生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
她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两个月没见,他一定是倒过
又站了起来,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这
方面,所以总是在挣扎,很苦。这些作品不知道让他又吃
了多少苦,但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在眼裡,她不敢再造次。
真的要忘掉他说的──我需要很多的爱。他们之间没有现
代式恋爱裡的咖啡屋、异卡索、存在主义,她用一种最古
老的情怀对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们两人都能理解的,
矛盾在于这种形式,不知道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他走了过来,她笑笑。他眼裡仍然是寂寞,看了让她愤怒,
他到底要什麽?

他把车开到大直,那裡很静,圆山饭店像梦站在远方,他
说──费敏,你去哪裡了,我好累。她靠着他,知道他不
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他们两
人,不是他靠着她,就是她靠着他,因为只有人体有温度,
不会被爱情冻死。

他问费敏──那些作品给你感觉如何?费敏说──很温馨。
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篮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
者随时可见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后发出它们自己的光,但
是,艺术是不是全盘真实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
再抒发呢?以费敏跑过那麽久文教採访的经验来说,她清
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创造艺术,并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须
艺术品本身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可以感动人。他的确年
轻,也正因为他的年轻,让人知道他挣扎的过程,有人会
为他将来可见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愿意跟他多说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层次
中的,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领域,他更有权利自己去历
练。夜很深,他们多半沉默着、对视着。两个月没见,并
没有给他们彼此的关係带来陌生或者亲近。他必须回家了,
他母亲在等门。以前,由费敏说──太晚了,走吧!现在,
他的夜特别珍贵,不能浪掷。他轻轻的吻了她,又突然重
重的拥她在怀裡,也许是在为这样没结果的重逢抱歉。

以后,她开始用一种消极的方式抛售爱情,把自己完全亮
在第一线,任他攻击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阵亡的,
她顾不了那麽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度过一年,去年他生日,
费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讲的话,常有的动作和费敏对他的
爱,记了一册,题名──意传小札。另外,用录音带录了
一卷他们爱听的歌,费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
心血找出来。她生日时,他给了她一根蜡烛,费敏对着蜡
炬哭过几百次;这次,费敏集了一百颗形状特殊的相思豆
给他;那天晚上,他祖母旧病复发,他是长孙,要陪在跟
前,他们约好七点见,他十一点才来,费敏握着相思豆的
手,因为握得太紧,五指几乎扳不直,路上人车多,时间
愈过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费敏已经麻木了。他把车停在外
双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对她说话,说的不是他的
祖母,而是李眷佟,她父亲病了;连夜打电话叫他去,他
帮她想办法找医生,西医没办法,找中医,白天不成,晚
上陪着,而他自己家裡祖母正病着。费敏不敢多想,有些
人对自己爱着的事物浑然不觉,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
的神情,她捏着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几乎捏碎。他看费敏
精神恍惚,摇摇她,她笑笑,他说:费敏,说话啊?

费敏没开口,她已经没有话可说了。她真想找个理由告诉
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个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问费敏:有钱吗?借我两万。她爸爸的事情要用钱,不
能跟妈要。费敏没有说话,他就没有再问了。

第二天,费敏打电话给他──钱还要用吗?她给他送去了。
他一个人在事务所裡,那裡实在就是一个艺廊,他父亲年
轻时和目前的作品都陈列在那儿,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陈
列柜是黑色的,费敏每次去,都会感觉呼吸困难,像他这
一年来给她的待遇。他伸了长长的腿靠坐着书桌,问费敏:
钱从哪裡来的?从那个对她很好的男同事手裡。费敏当然
不会告诉他,澹澹的说──自己的。这一次,他很晚了还
不打算回去,费敏看他累了,想是连夜照顾祖母,或者李
眷佟生病的父亲?她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临走时,他说─
─费敏,谢谢。看得出很真心。

费敏知道李眷佟父亲住的医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
后,在报社磨到天亮,趁着晨曦慢慢走到医院,远远的,
他的车停在门外。
他是个怀旧的人?还是李眷佟是个怀旧的人?而她呢?她
算是他的新人吗?那麽,那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该要怎麽解释呢?

太阳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

费敏给他最大的反击也许就是──那笔钱是从他的情敌处
借来的。说来好笑,她从他情敌处借来的钱给她的情敌用。

情至深处无怨尤吗?这件事,费敏隻字不提。

过年时,她父母表示很久没见到他了。为了他们的期望,
费敏打电话给他──来拜年好吗?费敏的父母亲很满意。
然后她随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们家裡正忙着给他大姊
介绍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着,在屋内愈痛愈叫,愈叫愈
痛,家裡显得没有一点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着生
老病死在她眼前演着。她一个人走出他们家,巷子很长,
过年的鞭炮和节奏都在进行,费敏一直很羡慕那些脾气大
到随意摔别人电话、发别人疯的人,恋爱真使一个人失去
了自己吗?

后来在报上看到李眷佟父亲的讣闻,他们终于没能守住他
父亲出走的灵魂。她打电话去,他总不在,那天李的父亲
公祭,她去了,他的车停在灵堂外,李眷佟哭得很伤心,
那张漂亮的脸,涂满了悲恸的色彩,丧父是件大恸,李需
要别人分摊她的悲哀,正如费敏需要别人分摊她的快乐,
同样不能拒绝。而他说 ──我不爱她。

是吗?她不知道!

多少年来,她在师长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个有分量的
人;在他面前,费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记
裡,费敏没有写过一次他说爱她的话,但是,他会没说过
吗?即使在他要她,她给他的情况下?费敏是存心给他留
条后路?他们每次的“精神行动”不能给他更多的快乐,
但是他太闷,需要发洩,她便给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
实体的接触、精神的接触,都给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
仍然给他。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费敏放心不下,怕误会了他,却又
不敢问,怕问出真相。他们保持每个星期见一次面,现在
费敏是真正不笑了,从什麽时候开始她不会笑的?她也不
知道。两个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他车裡,往往车窗外是
一片星光,费敏和他度过的这种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
常想起群星楼外的星星,好美,好远。他们之间再也没有
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弃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
法费敏知道不会成功,她索性不去牵扯任何事情。有一天,
费敏说,出去走走好吗?那段时间他父亲正好出国,事情
比较少,他母亲眼前少了一个活靶,也很少再攻击,他便
答应了。

他们没走远,只去了礁溪,白天,他们穿上最随便的衣服,
逛街,逛寺庙,晚上去吃夜市,小镇给费敏的感觉像沉在
深海中的珍珠,隐隐发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馆走,那
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筑。月光沉淀在庭园裡,两个人搬了
籐椅、花生和最烈的黄金龙酒,平静的对酌着,浅浅的讲
着话。“开始”和“结束”的味道同出一辙,爱情的滋味,
有好有坏,但是费敏分不出来。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亲返国的消息,等待费敏的是
南下採访新闻的命令。

费敏临行时,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好,我来送你。费
敏问──一定来?他答:当然。她从十二点最后一班夜车
发出后,便知道他不会来了。火车站半夜来过三次,两次
是跟他。

夜半的车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费敏站在“台北车站”的
“站”字下面没有动过,夜晚风凉,第一班朝苏澳的火车
开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跟他去
苏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採访成了独家漏网。

她回家后就躺下了,每天瞪着眼睛发高烧,咳嗽咳得出血;
不敢劳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让泪水顺着脸颊把枕头
浸得湿透。枕头上绣着她母亲给她的话──梦裡任生平。
费敏的生平不是在梦裡,是在现实裡。

病拖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咙,失去
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来。她强打起精神,翻出一些两人
笑着的相片,装订成册,在扉页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
─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
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觉之美,恐怕让看到的
人永远忘不了,每一张裡的费敏都是快乐的,甜蜜的。

她送去时,天正下雨。他父亲等着他,他急着走,费敏交
给他后,才翻开,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眼裡都是感动,
不知道是为集子裡的爱情还是为费敏。她笑笑,转身要离
去时,告诉他──“你放心,我这辈子不嫁便罢,要嫁就
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费敏没带伞,冒着雨回去的。
这是她认识他后,所说过最严重的一句话。

她曾经写着──我真想见李眷佟。他们去礁溪时,她轻描
澹写的问过他,他说──我们之间早过去了,我现在除了
爸爸的事,什麽心都没有!说来奇怪,我以前倒真爱过她。
她还以为,明白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麽呢?她真渴望
有份正常的爱。见不见她其实都一样了。

国父纪念馆经常有文艺活动,费敏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
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赏,松松他太紧的弦,但是,他们
从来没有机会。那天,她去了,是名声乐家在为中国民歌
请命的发表会,票早早卖完了,门口挤满没票又想进场的
人群。费敏站在门口,体会这种“群众的愤怒”,别有心
境。群众愈集愈多,远远的他走过来,和李眷佟手握着手,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像是要赶场音乐会,
他们好象多的是时间,是费敏一辈子巴望不到的。费敏离
开了那裡,国父纪念馆的风很大,吹得费敏走到街上便不
能自已的全身颤抖,怎麽?报应来得那麽快!她还记得上
次他们牵着手碰见李,如果李爱过他,那麽,她现在知道
李的感觉了。

晚上,她抱着枕头,压着要跳出来的心。十二点半,她打
个电话去他家,他母亲接的,很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没
回来,有事明天再打。他们最近见面,他总是紧张母亲等
门,早早便要回去,也许,他母亲骗她的。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群星楼,他一看到她便说──昨天
我在事务所一直忙到十二点多„„

费敏不忍心听他扯谎下去,笑笑的说──骗人。他一怔,
她便说──音乐会怎麽样?

他们怎麽开始的,费敏不知道,也许从来没有结束过,但
是,都不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不关李眷佟的
事,费敏望着他那张年轻、乾淨的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
演坏了的剧本,不需要再多加一个了。费敏不敢问他──
你爱我吗?也许费敏的一切都够不上让他产生疯狂的爱,
但是,他们曾经做过的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都胜过一
般爱情的行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从来没有肯定
过,也许他们在一起太久了,费敏一句话也没多提,爱情
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楼裡有费敏永远
不能忘记的梦;他们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费敏看了
个够,樱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习惯了独自挡住寂闷不肯撤离,现在,没有什麽理由再
坚守了。她真像坐在银幕前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爱情大悲剧,
拍戏时是很感动,现在,抽身出来,那场戏再也不能令她
动心,说不定这却是她的代表作。

日记停在这裡,费敏没有再写下去,只有最后,她不知道
想起什麽,疏疏落落的写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原载六十八年十一月十、十一日“联合副刊”
二场

摄影机往前推进,一个中景,银幕上男女主角分站门
边,色调温暖,门轴男主角靠着,长廊在女主角身后延伸,
外面是黄昏,从半掩的房内透出晕光,画面乾淨、俐落、
有点缠绵,没有音乐和对白。

然后是个特写,男主角整张脸,女主角侧着,线条柔
和、无怨无憎的表情着。画面脱离了构图的规律,套在文
艺片裡却更完整,支离破碎的配合,剧院裡整个安静下来。

「走吧!没事了!」男主角说。

女主角笑笑,嘴角有股冷,眉梢一派倔强。

男主角关上门,画面颜色突然加深,永远的沉默下去,
咖啡色的门,上面一格格的纹痕,女主角背向银幕足有十
秒,转身后,音乐起,剧终字幕出来。

一场人生裡的爱情,却可以是戏。闭上眼、真是教人
不忍。

四下同时有人站起,毫不怀疑;银幕上失掉的颜色立
刻全晃到眼前。观众永远没有年龄、没有时间性,热切的
想透视情节之外的安排,「你不也是吗?」感情如戏是那
样的一种现象──「譬如昨日」,昨天的事谁知道?遑论
现在,四周的人群、音浪,像活生生的默片,太吵,一句
话也听不懂,只是有它的大动作。
人群渐渐散光,他半靠在椅内,跷着一双腿,手上没
有烟,近来常被他的烟烫到,像冬天裡的刺蝟,近了一定
有伤害。他盯着前面宽阔的银幕,看得无神又专心,像每
一次坐在那裡,突然停下话来看人,问他︰「看什麽?」

「没有。」也可能真的没有,像现在。

是下午第四场电影结束,后场正赶上吃晚饭,有一大
段空白时间;晃荡荡的瓶子裡没水,只是个空瓶子,有二
分水,那八分便空的厉害;加上夏日,冷气开得十足,关
掉后的阴冷,几个小妹在清扫,衬得戏院更空洞。

白银幕上什麽也没有,扩散得无边无涯,空气从顶上
压下来,把人压得扁扁的;他还是直挺挺的看着前方。

最近时常这样,坐着、坐着就沉默下去,像是受够了,
情绪会越用越少吗?空气好冷,抱着的双臂右手挨着他,
用手指在他臂上直线条的画着,一条条的,是那样的有去
无回。

不记得第一次跟他看电影的时间了,那天一样是冷,
坐在最后一排,是部歌舞片,节奏紧凑,看得精采处伸手
过来拍拍我的脸。

夏天还没过完呢。

太敏感的人总是没办法,老以为有办法应付一切情绪,
没办法时就真完全没办法,玻璃瓶裡的苍蝇。

「好累。」他说。

真的就是这种感觉,坐在那裡,十足的性情中人,既
不讨好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可是,成吗?那样的单
独,谁能跟自己相恋,又不是水仙花症。
「谁要花一辈子时间跟我周旋?」他还每每要说。

如果真有一辈子可花,阴沉裡,时间倒也不重要了。

「你怎麽办?」

怎麽办?在没有阻力的空间裡勐挥一拳吗?有点痛也
好,否则是个笑话。

外面一定华灯初上,人潮汹涌,擦肩摩肘之中,彼此
有关係吗?为的是什麽?是茫茫人海有一个人可以低低讲
什麽,没听到话,却听懂了,可是怎麽办?一个个情绪叠
着往上升,两个太饱满的怀抱,怎麽容纳对方?「怎麽懂
的?」真的想不通。隐隐之中,总觉得爱情是这样的一件
事──玩物丧志。

可是怕什麽呢?不只是玩吗?

「怕爱不下去。」我喃喃的对自己说;这件事就像坐
在椅子上一直想睡时,却怎麽都不对劲。

他呢?

小妹们扫完地,看了一眼我们便走了,戏院裡又整个
安静下来,像被遗忘的宝瓶,一直沉到人世的最底。

戏散了不是?僵在这裡还等开场吗?是谁在珍惜什麽?

他说过︰「有一个人买了套衣服捨不得穿,把它压在
箱底,多年后重拿出来,尺寸不合,连款式也过时了,爱
情更像这样,该爱的时候不爱,想爱的时候,情绪、时间、
环境全不对了。」

只是因缘际会吗?

「为什麽呢?」转过头,忍不住地问他。
答桉又在谁手中?就是有,朝空打一拳会扔出来吗?
可是不给答桉,谁又愿意做「有去无回」的事?

我摇摇头,也许只是累了,也不定真的游戏一场,凑
个爱情角色玩玩罢了。

他把脸转正,再没有任何意味,一张几乎每天见到的
脸,可以因为这理由继续爱下去?还是相反?

四周为什麽这麽安静呢?别人都在做什麽?别人不爱
的时候都在做什麽?眼前那张脸,又没有文字负责说明任
何。他想什麽?过去的越战?未来的太空大战?不会想别
人吧?

哎。相思是这样的东西吗?远远的。

「要爱就要快,否则来不及了。」他常常说。

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什麽东西慢得来?记得有次他买
了卷冰淇淋,叫道︰「快吃,快吃,热了要化。」然后握
在手心一下子真化了,模模煳煳、邋邋遢遢的;谁没有温
度呢?多可怕!冷、暖不能自如,也不比有反应的东西,
例如打网球,一来一往,除非结束,就是失手了还可以再
来,爱情有什麽范围呢?既不是五比六、三比八可以解决
的事,也不能要求像打球一样每球都封杀别人,打赢了别
人又还有什麽对手呢?

又真的有什麽对手?不像郁达夫之爱王映霞,徐悲鸿
与蒋碧薇。

「就是爱嘛,需要什麽大前提。」他会说。几乎不相
信感情为物可以那麽简单,成分那麽单纯,都不像可以爱
下去。
「没有点空隙啊。」是靠得太近吗?那麽远远的相处
呢?那算什麽?

我们又迟疑什麽?

有次和他一起去喝喜酒,坐着坐着两个人突然僵持了
起来,心裡都在想──原来要结婚的。

原来爱情就是这麽一回事,不过如此。

「你哪裡爱过。」一个朋友不屑的对我说︰「你哪裡
爱过?」听来像一部很时髦的片名。

苦的又何止是爱没有出路?根本是没有开始。

坐在这裡可以立刻走出去,没有理由的留下,是怕走
出去了回不来?其实也真怕。怕选错了对手,更怕以为错
的对手其实是真正的。

场灯在眼前一排排黯掉,繁华十里在眼前灭了下去,
他抬头痴望着顶上的一盏。

「多有戏。」低低说了一句。

是因为眼前世事一场不干底事吗?还是置身一出──
「从光明到黑暗」的戏目中?人有的时候一定是完全残忍
的,喜欢眼看着自己受苦,如果能安排,就更像刚才电影
裡的导演,一场场的分戏,终于把剧情全部设计到要求的
水准。

「我们呢?」一阵凉意直透上嵴椎,是什麽样的导演
在帮台下的我们分场?冥冥之中,我们自己也无能为力,
感情开始像那样的日子──黄昏将临。摸不着、挨不上,
想着要大呼气。
「好冷。」真想大声抱怨,算了吧,他难道感觉不到?
为什麽是在戏院裡呢?四处密封,隐隐又透了点光,像听
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说︰「你不懂,你到我们这年龄就明白
了。」一副死裡求生的味道。

只要有光就可以活。多卑微啊!可是现在呢?像是沉
暗,又偏偏知道旁边是谁。

有什麽事情在威胁着我们呢?整个的听不见任何声音,
任何人,彼此的呼吸相应着,隐隐中知道光线也不是重要
的,旁边的人也不是重要的,一天快过去了吗?还是一生?

「在想什麽?」他空空地问了句。

「你呢?」

他轻轻的笑了出来︰「念天地之悠悠──」

想得真远。我们哭得出来吗?像下一句──独怆然而
涕下。我伸手过去在他脸上轻轻地划着。

「这就是你的对手?那麽熟悉,那麽陌生。」心裡默
默的想着︰「而且,就要成为过去。」

「奇怪,我什麽也没想──」他又加上了一句。

如果黄昏之后全部是黑暗呢?要不要过下去?手指停
在他的脸上,摇摇头︰

「真的什麽也没想。」他还是那句。

「我懂。」

「也不是没有感觉。」

「我懂。」
那是什麽?是尘埃不见咸阳桥吗?多远的感怀。

「我们认识多久了?」转过头问他,一张脸正对着我,
多好笑,那麽清楚的一张脸。

「你说呢?」想考我什麽?以为我们认识在见面之前
吗?

「也不会很久。」转回头,还是那方银幕。多长的一
齣戏。把人活活逼得失去感应。

「想过我对你有什麽用吗?」他曾经问过。

有什麽用?拿来快乐还是立业?还是做成那样的目标
──终生伴侣。

「我──」勐转头,又是那张见过几百次的脸,能证
明什麽呢?每次相聚能证明什麽呢?刹那还是永恆?

「嗯?」

「没有。」真的不代表任何希望。

「你看男主角爱女主角吗?」他突然理直气壮的问道,
好像刚才都在深思熟虑。

「不知道。」

还不走吗?戏散了还没有答桉吗?

一排排场灯逐一再亮,又来了,我们的光明,我们不
能掌握的人潮,戏又上演──真。

「走吧。」他站起没有表情的说,邻座是对恋人,男
孩子说了什麽,女孩子叽呱的笑开了,不也是快乐吗?那
麽正确的快乐。
背后是片头音乐,然后是字幕。然后一场场戏在人生
的另一面演开;中规中矩,没有意外,是个快快乐乐的调
子。

我回过头,银幕上女主角一个人在街上走着,只有她
不知道未来的事,真好笑。

「走吧,没事了。」然后男主角会说。

原载七十年八月二十日《联合副刊》
旧爱

典青入土那天他没有回国,消息到后,在住处敬设果酒遥
天聊寄。
当天晚上独饮至大醉,梦中不知身是客,醉中的躯体
彷佛飘在半空,无所定、也在挣扎,抓不住任何。不知道
流泪没有。

隔日宿醉未醒,应当过去的痛变成摔之不去的昏沉,
反陷人于不易。他原以为──过去就好。

若即若离、不到成癖的程度,这样的情怀,够称“过
去”“过不去”吗?他于典青卧病期曾经回国,得到她的
认可吗?典青放下一切,静养观天效,而且少有流露,处
处可见她的独立,实则他们心头明白,种种表像太与事实
大相径庭。

人生该有过程。速度失之于“急”“缓”皆不正常。
太长或太短暂的活着岁月同样与人无所适从脱了自己的想
像。

然而,人该活多长呢?

再短,不该只三十四岁。开始了一切,无以竟成。

幸好典青死去过程称得上平静、迅速,在大家交相臆
测她阳寿抵终时,她适时离去。至于她心中想法,一如既
往,没有任何留下。

他也曾经假设,如果他们真结成婚,日子会不会继续
理智、平静下去?像他们给人的外在印象?

人生大概皆不过尔尔,没有什麽来得及、来不及,再
有,太多是遗憾。

他对自己说──冯子刚,还有你的关节炎该看看了。

日影西照,漫长的夜或冬,旧有日子而已。并不难,
只有点难过。
程家共一儿两女,大儿子留在家乡陪奶奶不及出来。
典蓝偏小,和典青差六足岁。典青甫坠地,典蓝的父亲先
随部队来台,母亲后面才跟到。典蓝从没见过哥哥,一张
照片也没有,这个家,永远少些什麽。母亲来台湾后,和
父亲感情不知怎麽变澹了,据说缘由环境失调症,而且再
没满意过。

她们母亲成天定坐屋内,不做任何家事,偶尔打扮整
齐穿着旧式仍见质料的衣装出门,无非出去走走或看场电
影。典蓝恒久记有母亲走过长长眷村马路完全不搭理任何
人而周遭尽是诧异眼光的印象。母亲在屋裡时,则像一株
静静的莲花,太阳出来后枯去,绿树底下是不死的池水。

典青首次离家那年她才小学,下课回家,典青一件件
衣服往身上试穿,不像要离家,倒像在准备如何出场,洒
了一床发绉的衣服。她发现典青的世界根本是个大人世界,
白晰而丰满,不似她的孩童梦境。

她问典青︰“你要去哪裡?”典青穿回学校制服,脸
色狠白。附近邻居妈妈都说典青长的好,南台湾的毒太阳
怎麽也晒不黑。她只知道典青晚上夜校回来每次有男生送
到村门口,后来进一步送到家门口。她母亲从头没有看到,
父亲问过几次,母亲在屋裡叫道︰“你们安静点好不好?”
村子裡的风言风语永远听不到。

她是这样看着典青长大的,并且离开远远的。后来成
为习惯。彻底是两个世界──她们小时候的身材和长大后
的遭遇。

典青当时陷于恍惚,没有理睬。
好象典青两个月后才回家。这期间谣传四起说典青是
紫微帮小么妹,她不相信。典青像母亲,生性沉默,人家
怎麽会服气她呢?典青再度失踪时,邻居长舌妇说典青怀
孕了,她才不相信。他们家就四个人,典青要跑到哪裡去
呢?她为什麽待不住家裡呢?

父亲压根不见找典青的意思,当没那回事。家裡面从
来天黑比别家早,亮的晚。好象没有什麽亮不亮。

她真难瞭解大人的想法。未几报上刊登警方呼吁帮派
分子自首的新闻,村子上的热闹点火引燃也似,四处可见
窃窃私语、踟蹰犹豫的人群。连母亲亦感染上身,反常地
问父亲︰“典青呢?”“上台北念书去了。”父亲说。看
准了母亲没有时间感?

隔壁杨哥哥常跟典青站在巷口树下聊天,也不知道典
青下落,几次在路上拦问典青消息,后来更跑到家裡来打
听,父亲反问他︰“你跟典青什麽关係?”

是典青自己回来的,换了一身新衣服。肚子没有大嘛,
反而小去几岁,瘦了更白了。

当杨哥哥和典青在村口出现时,他们在家已经得到消
息。杨哥哥推着单车个头高大,两人并肩而行十足引人耳
目,走到门口讲了会儿话,杨哥哥说︰“你的事我来解
决。”然后目送典青走进家门。她后来想想,那个时代的
男孩有一股血性味儿。杨哥哥那年才多大?十九岁吧?

典青进门后,父亲未加表示,当昨天才见到她似的,
叫典青去梳洗睡觉。母亲反倒好发一顿脾气,隔着窗帘指
责,约或气典青把生活秩序弄乱了。其实不是第一次了。
不久,杨哥哥出了事,在别个村子上被砍伤流血过多
致死。她真不瞭解,杨哥哥那麽乖的男生。杨妈妈哭昏在
他们家好几次。他们家彷佛更暗了。父亲叫典青给杨妈妈
下跪,倔强如典青不仅照做恭谨,而且哭了。好象从那时
候,就再没见典青流过泪。

逾年半之久,典青足不出户,光在屋裡看书或发呆,
他们家拥有两分沉默,更趋安静。往常盯上门的小太保、
非小太保,瞬间失了踪影。恰像他们家的安静流泄出去,
那段日子村上亦十分无事。

典青再度离家为北上念大学,整整四年,外人对典青
表像、内裡的瞭解到达真空。记得放榜当天,村上考取大
学的人家,大肆燃放鞭炮,巷弄之间弥漫烟雾及喜气。没
有人相信典青会考取大学。典青早早上了床。

尔后典青回家,泰半为杨哥哥的冥诞或忌日,杨家自
搬离他去,典青回家即与坐监无二样。村上流言并不轻易
忘掉典青,多是强加附会,彷佛感歎时下一般鬼溷太妹亦
不如程典青。

她们的母亲恒常如昨年纪,无关生老病死、心情。另
有可循的生命脉络。

人人都夸典青变好了。她反而喜欢以前漂漂亮亮、偶
尔撒野的典青。

举家北迁那年,典青留校任助教第二年。家中一切未
变,典青不见目的的补託福,她才真正发现典青的生活如
此乏味而勉强,一般人很难捱过的。

她成年后再看典青并没有小时候那麽大,距离更远而
已。是典青停止了成长?
有个雨夜,她在灯下准备大考,近半夜典青方回家,
洗完澡惯常坐到桌前,垂半漆黑的短髮虚掩住脸颊,不知
道又是几点上床。她比较懂得欣赏女生了,发现典青有分
旁人少见的宁静,是大风大浪后的沉着,向不予取有所求。
别人看见的也永远是背影。

她踱到典青身边,典青摊着书正在看英文单字,反复
嚼念,不具任何意义似的。她站了许久。

典青看到她赫然跳起,随即又故作无事状低下头,太
过无事了,反而很尴尬突兀。典青根本没有用心在书,脑
中不知道转念些什麽,就这样典青念书才比一般人辛苦吗?
还是典青脱离真实生活太远?典青常泛起如小女孩般的生
涩,让人更想起那些当年,也许典青自己从来没有忘过。

她一直没问典青那年怀孕传言确有其事吗?

似乎因为她并无意即刻离开,典青只好问她将来的打
算,她直截了当说︰“嫁人!”典青很认真的想了会儿。
她问典青︰“妳呢?”典青又是迟迟才回道︰“不急,再
说吧!”

再说?难道典青不管时间?典青像她们的母亲吗?她
背嵴一道凉。

典青犹豫,显然是在考虑“说”或者“不说”。对她
自己的妹妹?

“怎麽想到嫁人?”典青视线落在一个一个英文单字
上。

印象中一向以为典青的脸型细长瘦削,逼近了,发现
那根本缘由当然联想,不常笑都该是副长脸?典青有张中
国人所谓的团团脸,小则小却光洁圆润。
“还不够吗?”她问典青。

典青顿时沉默下来,她实在不耐烦这种态度,灯下典
青彷佛永远不死不活,这幅画面极尽说明,会是典青的目
前和未来。以前呢?

她离开典青周边的光圈,恰像走出典青的世界。有谁
进去过?

她不禁回过视线找去,典青坐姿未变,既不向前也不
后顾,她们之间的沟通彻底断线,那分姿态一如典青坚持
如此?

她回房关上门,了无睡意。她在房裡踱步,期望听见
一点声音,有一点点活的迴响和时间过去的太息都好。因
为她才是困兽犹斗吗?

她们家久不久就会收到村上的红白帖,隔着时间做一
级级成长验收。喝喜酒成了父亲唯一的娱乐,去前兴奋难
抑,事后则绝口不问典青打算,连背后也不提。事实上,
在他们家吃老本的岁月裡,完全可见家中最知人间的是父
亲,因此最省,什麽都捨不得丢。在典青身上没有盘算,
都因为捨不得吗?

典青到底补了几年託福?彷佛很长,记忆起来,永远
是冬夜裡伏桉的背影,然后把门完全关上。

在他们这个时代,她见过太多不用功而分数陡高之人,
似典青专心一志而无所得反而少见。一连串夜读在典青研
究所通过后依旧密集。她才发现典青像母亲,连柔弱也是
分坚持。

更像典青和易醒文的感情。
不知道何时开始,他们家电话经常三更半夜响起,正
确推算起来,是典青进入研究所以后。有几次她回家晚了,
推开门便看见典青坐在电话机旁,电灯捻弱了,声调偏低,
然而很明显绝非什麽甜言蜜语,因为典青甚久方逼出一句。
哪种感情使人沉默呢?而对方的深夜之拨,可见也不是个
热闹的人。

又是一幅画面无从解说、无以释怀,亦将变成典青生
命中的代表吗?典青这心境仍不能拒绝感情的困扰吗?母
亲视生命如空白,父亲绝口不提,她又能问谁?问典青吗?

对方十分瞭解典青的生活流程,典青不在则绝无电话,
踏进家门五分钟后,便有动静。长夜无声,对方没有时差
感,以夜为昼。是活在哪个空间?她那一阵子正和汤远初
识,对铃声特别敏感。有天,电话响了,典青不在,她拿
起话筒急急问︰“汤远?”那头沉默半晌︰“我是易醒文,
请问典青在吗?”

她听过易醒文,当学生最知道的就是老师,尤其是年
轻好老师、尤其是易醒文。易家背景渊厚,文章世传,易
醒文在几次政、教交流中担当权冲,备受瞩目。是大专院
校的青年之神。她不确定每次打电话来的是不是他,说话
太多怕宣洩了自己的疑问。便简单明瞭反应道︰“大概快
回来了!”

“你是典蓝?”易醒文问。

她怔住了,易醒文说︰“谢谢你!我再打电话找典
青。”

易醒文挂下电话,她听到喀啦一声,突然明白典青不
会平平澹澹终其此生,无论典青开始的早或晚。
从没有一次她那麽注意典青的消息。典青回来后,电
话又响了,她知道是易醒文。典青讲电话的神情,差可预
感他们之间的发生。那通电话,逾时两个钟头。当晚,典
青房裡的檯灯漏夜晕黄。屋外又在下雨。

易醒文并未在国内久待,报端有段时间经常披露他的
消息,似乎随即可布达重用,又迟迟不见下文,症结何在?
报纸反而故作姿态惜墨如金,在行批之间,可采证的是易
醒文婚外关係多所诟议成分最浓,且女方背景浑浊不堪一
提,又以曾涉及帮派,舆论难容。这些都是报上的字眼。

这就样草草结束了吗?没有人知道,典青神色如常,
她真想剥掉那层皮相,一探究竟。

易醒文没有再出现,他回来又出国,似乎大半时间在
空中,彷佛定不下来。

直到典青追思安敛当天,易醒文才再露面,并且单独
前拜,神色哀戚。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确信有些事永远不
会过去,只是人类把握不住。

他和典青三、四年不见了吧?!怎麽就两鬓飞白,形
容憔悴?他行礼时,典蓝无须匐跪,得以平视他全身,易
醒文浑身散发出一股安静的味道,一如典青。他郑重行过
礼,便退到灵堂左侧端视典青遗照。她暗地庆倖选了一张
典青微笑难得的照片。已死之人仍在那儿高挂开怀,不免
带点嘲弄意味;而肃穆相对又彷佛遗憾人间。只有这样的
浅笑是适可而止的,无须挽回任何,也不必撒落什麽。

恐怕易醒文不能如此认为。他置身灵堂,恍若四周无
人,典蓝不时抬头找他,一视再三,掉进了时间的差异中。
在那样的夜裡、雨裡,典青跟他通话,也许谈判,然后他
离开某个存在。典青适反在真正的现实中离开了。她看着
易醒文,深觉四周亦不存在。

两厢挽联如幕,一出凄白的末生在其中演出。哀泣最
少的祭礼吧!母亲不哭不响,瘦得厉害,父亲穿上捨不得
丢的衣服彷佛又回到某个时代。她觉得自己愈掉愈远了。
恐怕这一切进行都不必意识。空气闷垂到底,母亲终于昏
厥,一场丧事才有了点悲剧意味。

目睹至此,应该易醒文要怀疑既往当不当坚持吧?就
算坚持,也没有多少日子好过。为什麽不坚持呢?

易醒文知道冯子刚吗?

冯子刚不会来的,他离开时就答应了典青。

易醒文远站在人群中目送启灵,典蓝步上车尾,眼及
处全是香烟、肃穆的脸,她找到易醒文深深对他一笑,那
笑,定格在殡仪馆的纷扰中。是对生者的遗憾致意。易醒
文的心情这辈子定格在哪裡?过得去吗?

灰尘罩住过去的一张张面孔,有轻有重,总也有某些
在别人生命中占下一席,是别人脑中的一张脸,有知有不
知。典青的灵车在市尘中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典青卧病半年,冯子刚曾经回来,听到典青发病后即
刻整装。他去国十五年,家业无成。十五年?令人难以想
像怎麽过来的,如典青一般吗?见面后,她发现这问题太
过正常,有些人生活从来没有苦不苦。典青和冯子刚的确
有某方面的相像,彼此之所以难相溶入,是命中各有地步?
既不能多发展,陷于苦境,亦是当然。冯子刚忍受自甘,
易醒文呢?由易醒文不能不油然想及冯子刚。
那一个月,冯子刚馀事全部放下,经时坐在典青床前。
他匆忙返抵,没备礼物,恐怕典青等不及。

冯子刚偕同冯子平前来,冯子平与典青有同事之谊兼
而居中牵线。兄弟俩在病房外碰到她,冯子刚诚挚十分地
问︰“典青确定是肝癌了?”她立刻就肯定冯子刚、易醒
文是同一类型。他们讲话都透出一份掩饰住的热。冯子刚
还先到主治大夫处研究了典青的病况,不以身分未明在意。

见到冯子刚,典青毫不意外,似乎一件事情迟了,所
有都赶不上了。心情亦複。

典青卧病前后俱十分平静,唯对冯子刚匆匆赶回深觉
歉疚。探病人潮逐渐褪去后,经常只他们两个留在病房。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些什麽。

灵车抛下闹市转往山径,为了方便入土,墓园中心一
路详立指标,予人容易引灵西方。墓地在市郊,一段不近
不远的人生。

典青入院后,父母亲的埋怨日渐高涨,三十多年衷内
非倾吐于一旦。上山前,典蓝请朋友力劝两老留在家中,
人间抱恨已经太多了。让典青清静去吧。

典青面对种种不平与怨怼,向来一径沉默,唯觉无法
对冯子刚交待地说︰“真抱歉,我不去念书了。”那是他
们俩曾经的约定。

冯子刚在场,两老较少去哭诉,典青得以暂度余时最
后的安宁。

谅解与不谅解,也就不重要了。

冯子刚目睹种种,做何感触?
典青努力病中正常化,而且彷若置身事外,她对来访
者微笑,会同医生分析病情。她要人们忘掉世界上一个苦
痛的例症吗?还是苦痛于她从来不是什麽?

病情转至末期止痛药都失效时,典青不过抱着枕头压
住痛处,久久之后抬起头来的表情近乎漠然。完全不像人
的表情。

一个月当中,冯子刚出面帮忙他们卖掉房子,换了郊
区较小一间,馀款办妥存进银行。房子卖价奇高,冯子刚
想必贴进不少。

冯子刚上机当天,典青送到医院大门口,身上披了件
绿薄大衣,明明屋外已经春天。绿大衣裡面是医院的蓝睡
袍,微笑的脸彷佛萤幕上剧终时不可改变的定局,冯子刚
意味消沉,应该不只为自身难过。典青握别时似乎满心是
话,末了只一句︰“你不用回来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
思。

如果他们早点认识呢?

他就那样走出典青的生命吗?抑或典青先离开了他?
典青和冯子刚,不该是很好的结局吗?

或者该怪一切开始?

总之,恰如典青注脚──不用回来了。

没有想到典青和她妹妹完全是两个人。在医院初度见
面,没有想到她那麽小,没有想到她对未来全无安排。

他毫不后悔认识典青。
他一直很想当自己并不在乎。

那一个月,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複杂,複杂到他不想
去分析。陪伴典青当场不算痛苦,反倒有分负担挤压出来
的酸甜感受。他没办法企盼奇迹,更说不出祝福典青早日
康复的话。他单一陪她,眼看距自己离台更近,岁月离她
更远。

大家都不在的时候,典青才可能稍稍放鬆,偶尔还有
心情开个小玩笑。有次典青上洗手间一去许久,他找到育
婴室,典青脸贴在育婴房的玻璃窗上,看的很专心。他对
她说︰“医生来验尿。”她说︰“我知道。他们现在比我
还希望有奇迹发生。也许我不在,考验的机会少点。”他
很紧张,可是不愿意表现出来影响典青。

特殊病房埋伏有多种奇异的味道,安静是其一。他真
不知道游丝如典青,同样的安静,她单独一人时,想些什
麽?

他们在医院后面散步,长长堤防,远处山脉,典青精
神尚好,静观景致无须涉及生老病死,心情业降至极限,
单纯散步而已。他真觉得自己很像典青的男朋友。只没谈
恋爱。

典青矢口不提美国,不提通过信的内容。不再留半丝
希望。

癌症引起的併发心情照理应该更难对付,典青则不,
她躺在床上永远只像入梦不像生病。直到有一天,午后气
压偏低典青迷迷煳煳睡着了,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她想
翻身又像被压到似的,十分辛苦,他生怕典青弄伤自己,
便紧紧握住她的手,典青在挣扎中勐然清醒,犹疑不知身
在何处,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我梦到他了。”

哪个他?

他知道典青记得的。他早脱离吃醋年龄,他认为他们
没有自己幸福。他和典青之间至少有结束,虽然也没有以
后。

“他应该在国内。”典青又说,难掩脸色的企盼。

他极想去找易醒文,并非跟他去交换心得,走到这地
步,好争什麽?

典青希望再见易醒文吗?

一个人打定主意沉了心,恐怕任何涟漪不过白白泛起。

在哪一个角落易醒文仍在呼吸?仍有记忆?他还愿意
迎接因为典青而来的困扰吗?双方数次是非,再见面,恐
怕多的这一点点岁月都会溢出生命之外。

“要我去找他吗?”

典青摇摇头。很奇怪,他看到典青的爱情习性,好象
看到一本教科书。

易醒文终于没有出现,典青则住进病房那天起就无出
院的打算,他们注定碰不上了吗?

一个月说长不长,他在典青走到人生绝处才谋面,彼
此心境留有太多意况,彷佛人生翻过回头。这一个月,说
短真太短。

不交谈时,他在床边看书,刚进医院药水味扑面刺鼻
渐渐不觉得了。似乎有些像面对爱情和死神。
典青很爱看外面,想起话就讲讲,时间不具任何意义,
还没有任何发生,断断续续的交谈像断续的感情情结,他
真喜欢。

然而这一切全不是恋爱,加倍让他心疼。典青何至最
亲近的伴亦无着?面对典青瘦的速度,虽达某种程度便停
顿了下来,最后剩下额头最圆,分外像个孩子,他真有苛
责孩子似的冲动。

他实在不能体会一个男人跟一个女孩可以亲到的程度。
他自己念及典青时,可以一天去好几次,他回来不就因为
她吗?这算不算一种关係?

有次深夜想到典青,料想她应该睡了,“如果没睡
呢?”他按捺不住,病情多变,不仅时日难测,巨痛亦伴
之而来,“如果她痛起来?”多少次他去医院迎逢是典青
分外沉默的脸,她不说话真叫人受不了,疼痛折磨尔后,
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昨晚受了什麽?

病房裡,她真没睡,半身靠起背着门看窗外,可以想
像那是她全部生命讯息的来自,他关上门,站了会儿,典
青转过脸看他,看了会儿。

屋裡留有一盏小灯,分明看到她脸颊上的泪、和眼裡
的光。“她在想什麽?”因为他不是孩子了,无法做不保
留直问,亦不愿太表激越,事实上,他全想。他可笑自己
年龄非浅,经历的心情那麽少。

“杨照?”典青叫他。

不是易醒文,却是杨照?她进入了哪个世界?他迟迟
未开灯、未应答,只走过去坐下,这次不是坐在椅子上而
是床边,他想问︰“痛不痛?”却伏下身子亲她。如果能
使她减轻痛苦,他愿意病痛可以过人。病情是一种进入吗?
像感情的侵蚀?典青没有拒绝。他十足喜欢窗外夜声和房
间的光线。回台北以来,他突然有感觉起来,知道喜欢什
麽、讨厌什麽。他清楚这并非梦中。

典青手腕上满是针痕,像千疮百孔不得其门而入的爱
情。他握紧她的手,又抱住她,觉得了她的体温,清楚的
意识到──温度不是为他。因为他们的年岁,他无法用
“我们先结婚好不好”表达一万、或者挽救什麽。也许,
他们这年纪,早不相信爱情才愈幸福。

他在典青指上象徵性套上一个鑽戒,不光为了好看,
他知道很快用的上。

他对典青不尽说毫无想像,一直被其馀情绪淹没了。
能伏身亲吻、抱抱她,有那样一个晚上,超过典青十封信
的感受。很可耻吗?他不管。

剧情推展至最高峰,连同他的情绪,他抱住的,竟是
“结束”?奇怪的是,他明知死亡是事实,一点不害怕。
他知道典青向不规避,那麽,别人还有什麽遗憾呢?买票
看戏的观众散场之后,应该恋栈不去大加指骂剧中人吗?

他们关係更趋稳定,他该收假了。原想续假留下,典
青拒绝了,理由只四字──“总要走的”,说的是谁?原
本病中太久,不像生病了;太短,心情来不及适应。

他想她从此是一个人了。

走前,典青交给他一包东西。

“我写的信?”他一捻手便知道了。何至赶尽杀绝如
此,他心往下一沉。
“我以为会当面交给你。”的确交给了,不连她的人。

“我想一个人走比较好,你别在意。”典青低下头。

他也只能陪到这段而不介意。留下她日渐更庞大的独
自。谁又不是一个人呢?

不为人知的通信内容,从头到尾没有在医院以外见面
的恋爱,完全像一场密封似的生命,怎麽会有空气呢?

他回到学校,继续等消息,他要确定她到底在哪个空
间。她还给的信则原封未动还在行李匣中,他这辈子恐怕
不会去翻阅。如果有天他结成婚,他会烧掉它们。

等待的时日裡,他哪儿也没去,偶尔到公园走走,国
外的公园在他眼裡一无看头,他明白全因他心情之故。种
种连锁心情,彷佛他才是坐以待毙的病人。

仍然断续有人帮他介绍女朋友,虽说青春无多,反而
不急于一时。对典青不能说情有独锺,但偶然之中参与了
她的死程。死亡不是那麽容易摆脱的。

太规律的日子,彷佛很容易回想以前。第一次接到典
青来信,他并不急于打开内容,航空邮笺分量很轻,光看
外封劲秀适意一笔字竟觉很重,他有许久不洋洋洒洒挥笔
中文了,爱不爱完全是另一回事,可也没印象英文可以写
来如此像中国字。

在他生命中,三十岁以前不懂得欣赏女性,懂得尔后,
周围没什麽女性。这样的字迹背后有个什麽人?

他反复流览,她信中简单,複杂的是他心情,当初为
什麽给典青写信,已然无从追忆,似乎是因为他向来不善
长篇大论,写信是另一种交谈,着墨不必多而意味深远。
她真有反应了,他又想人生走到此,恐怕不必爱不爱,正
常多麽重要。他多麽希望,她写多字裡行间,这样正常吗?

看完信,他去到酒吧,很想喝醉,酒精成分太低,竟
像浅薄的交往,徒然饱人,离醉尚远。他想告诉自己保持
清醒,又因太胀而昏昏欲睡。

因为对典青全然陌生,竟觉得似乎认识她,因为空白
太大,有更多的可塑度。是这样吗?他没有分析。总之,
他那时根本不对任何事物产生陌生感,没有任何“感觉”,
只一味麻木。

酒馆归去,他又看了一遍信,典青在字裡行间客气而
平澹,充满了岁月感,他有点犹豫了,他太怕无法还原的
事物,时间、心情和路途。他怕伤害别人。

没料到,在这年龄才要开始一件事,伤害已是必然。

端为不使这件事变成一分希望,他没有积极进行。

不久之后,逢上放长假,他在屋裡看书,内外俱静,
明明知道外面没有人,禁不住老抬起头来找什麽,心神不
宁。他彷佛被太多的人生包围重重,有如育婴室,吵得厉
害又严肃。他想到自己约束心情发展,它却在另条路线潜
伏不甘。简直矫情。

于是他提笔给典青写信,希望她能到美国,她可以继
续念书。他知道她准备了许多年书。

第一次,他用了“希望”两个字。

回信很慢,是否她觉得受了屈辱,后来当典青面他没
有求证。信寄出他就后悔了,一点点冲动既不足以持续,
还可能招致太多情苦。
典青信裡仍一贯笔意,没有加重,减少什麽。隐约可
感她的心态。他想,她是在沟通,用一种不太明显的方式。

初起因对典青的愧疚,他续往保持他们的关係,更往
后演变成为两分生活的试探,他在其中不同,发现了典青
的可读面。不知道何以如此,两个成人的交通竟那般困难,
他常兴起打退堂鼓的念头。他这一辈子过去大半了,还在
乎什麽?

幸好典青隔的远,否则结束还会早。又因为不必朝夕,
他没有下定决心提早结束。

随信件指数上升,他愈来愈爱出去閒逛,不是在培养
习惯,而是某些情绪的按捺不住。典青还没有表明来的日
子,她生活上用得着的物品全买齐了,连洗髮精、衣刷。
他不愿多想何以没这样大方过。对自己他一直十分懒得。

静下来时,他先会觉得自己心态很可耻,后来是可怜。
年龄不小而爱情用的太少产生的迟惑。

他不免问到典青的过去。

典青明白告诉他──你或者认为一个人有历史蛮好,
不至于太无趣。读历史可记可不记、可信可不信,自己写
历史,如同算命,但或无能为力,仍然有冥冥之中,是你
的命,偏由不得你。

杨照、程典青两命,就如同早算好一样。

那年,杨照即将从一所口碑载道的高中毕业,家中对
他期望甚殷,尤其他又是独子。杨照的好在于他从不死读
书,也不专门谈恋爱。他乾乾淨淨的脸上,很难想像他的
未来,不似同年龄男孩子惯常的油垢,可以预期他们的成
长。
杨照对任何事都因年轻而执着,怕输不起,感情当然
管典青尤其紧,典青倒向少抗议。

杨、程两家虽谈不上是世交,但来台湾后便结成邻居
兼同事,关係不谓不深。小儿女事大人不好插手;彼此皆
为离乡背井,两手徒负,不好计较了。然而杨家私心裡,
但求时间能改变小辈的关係,杨照何尝不清楚家裡想法。
一道竹篱笆隔开两家,杨照算算,感情应该不只这些。

典青生肖属狗,却一路就孤僻,十岁还不太会说话。
但是女孩子的性情往往与解事多寡没有直接关係,在眷村
那样环境下,典青锻炼的颇为自我。跟她母亲不同便是。
她母亲一味拒绝,典青则十分乾脆。她在孩童时就跟杨照
说明她不结婚。

杨照向不予理会,她不嫁他,嫁谁呢?因为离得近,
他认定两人的将来可以在掌握中,他知道世界上有女孩起
就认识典青,他不习惯成长后没有这张面孔。

他第一次吻典青是在村子后的田裡,典青毫不犹豫反
手便一巴掌,打掉了他的紧张。他狠命抓住典青的手质询
似的︰“你凭什麽打我?”眼睛看到村子裡的家家户户。

“你?你是谁?”典青一点不怕他。

他确信典青跑不掉,至于他们的婚礼,可以无限延期。
唯不准别人佔有她。

他再度朝脸颊亲上去,典青仍然一巴掌。他满意了,
他们的关係一直颇有反应。

杨照准备考大学,典青则入了帮派。她不喜多话却喜
欢人多的地方。家裡太安静了。那些人没有钱,最多的是
热情,他们最爱廉价而直接的刺激。他们打群架,去海边
游泳、坟堆夜游或偷东西,偷窃不要她去,其它都要。当
然杨照不知道。

她并不怕杨照,她连死都不怕。只是习惯性不多说。

杨照要念书,她母亲太念旧,那群人什麽都不是,她
心裡稍微舒坦点。

杨照不时提醒她念书的功效或将来相偕出国,她骗他
说好。她一直用消极的方法骗杨照。可说是一种变相的勾
引。她长到知道自己是女人后,有机会与杨照相处,每每
觉得自己髒,杨照又纯洁的可耻。

她不是不喜欢杨照,只是不相信他们俩的未来。他们
真有那麽多时间长大?而且畏畏缩缩的长大?

恐怕杨照只会叫她忍耐。

她打杨照耳光,事实上是在出气,他跟她那麽亲叫她
怎麽办?

后来学校要去郊游,家裡没人理会,她忘了母亲凡事
漠然,并非凡事都需要反应,至少要有所反应吧?继续下
去,她会先闷死掉。

“要死就死一次。”她想。而且要远远的死。

下午的眷村分外安静,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孤儿,还在
时间的流外。她慢慢收拾包袱,彷佛有意等什麽,杨照吗?
或者等时间追上来。房裡静的可怕,母亲在另个房裡,可
笑在同样屋簷下。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像一颗心朝弹簧摔去,
陡起陡落,没有意义,习惯性停不下来,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随年龄做等加级数的跳动。她有些心慌了,怕自己会
在这样的沉闷中太过跳跃,然后重重摔毙。
说来奇怪,她一直怕痛。想像中的痛更痛,她没被打
过,意识裡被打的痛令人无法忍受,因为其它的痛她都受
过。离家如果被抓回,恐怕难逃一场抽打。

心有感觉,手并没有,她终于理妥要带的东西,居然
没有一件乾淨的衣服。他们家裡经常是换下来的衣服如果
爸爸忙、她懒,就会一直泡到发出异味。她真正觉得好笑,
他们家没有声音,可是有各式各类的味道。

事实上,她向来没几件衣服可穿,家裡最好的门面都
在母亲那儿,虽陈未旧,放出一股奇异的生命,但又不是
原先的样子。像木乃伊。

她只好穿上学校的制服,白衣黑裙,素的像烈士。

夏天的黄昏忒长,一天好似很难过去,恰如走出村门
那一段路。热的难受。

她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麽,怀孕?她不至有如此胆量,
大人的世界太多理所当然。她挺出肚子故作旁若无人状,
脑裡盘算着可去之处。

三月的公园颇多繁茂,大半景物是日据时代遗留,树
高花少,是场黑白电影,让人心情亦青春难得。她在公园
裡漫无边际随意错走,走累了就往树干窝上一躺。从密密
重重树荫中望到的仍是树。公园裡一向人少。

天终于全部染黑,彷佛她的心情退到了地平线,褪尽
颜色。

她居然没有想家。

当天晚上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米酒、豆腐乾、海带、
花生,她不太喜欢酒的味道,可能心情关係,浅饮即恍惚。
男生们起初在骂人,拿话下酒似的,引燃更惊人的酒
精效果。她才发现男生骂人比女生更具潜力。当然,也许
如她静静一旁是另一种形式的吵。她希望在这两者边缘就
好。后来大约喝兴奋了,老大捏她肩头的手劲几乎要捏碎
她。她闷声不吭。老大曾说典青是紫微帮最阴狠的角色。
她觉得那味儿挺够劲,单纯的痛于一点,有别于大动作的
鞭打,动作及心理,都会让人产生身心漫开般的剧痛。

她说不上来为何喜欢这样的夜晚、星光、顶台、一双
手,是因为它放浪形骇吗?为什麽夏天的夜晚那麽短。

散伙的时候,她有些慌了,有哪裡可以去?星光不致
值得尽夜遥望,她的任性不到罗曼蒂克的地步。

她落在最后,眼看女孩们分扬而去,她不愿意跟她们
走。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程典青是大伙儿最值钱的财产!”她想到觉得可笑。

最后走着走着剩下她跟老大,老大才问︰“跷家了?”

她想到他的手劲,没作表示。黑夜使她的去向愈形严
重起来。只要别人不知道这事,她就不怕。

夜露更重,他们在巷路间左转右弯,终于停在一家小
旅社门口,也许是灯光,使她多看了几遍那四个字,“美
秀旅社”?这代表什麽?而且她知道老大身上一文不名。

“没关係,明天才算房租,明天再说。”老大在柜檯
取了钥匙,自顾自走到房门口,她在后面跟住、提着她的
全部财产。房门上写着──四○五。她一直记得这号码。
她并不瞭解老大,平常大家在一块儿疯惯了,很难讲
到正经事上面去,遑论心声。她只知道老大在念大学,偏
喜欢跟他们溷在一起。

老大没多问,似乎他们有相同的背景,不说也知道;
而心态异同,不问也知道。

熄灯后老大睡地板,她则全身武装似的睡床上。房间
小,空气凝结成块一样,电风扇发出隆隆的节奏,不具催
眠功效。她脑裡反复再三──老大在想什麽?

睡去一夜,反而更累。她仍留在旅馆,老大出去找钱。
近中午时分才回到旅馆,问她要不要再住?她推断家裡应
该知道她离家的事了,便说︰“要。”

老大陪她又住一夜,黑暗裡她问老大︰“钱哪裡来
的?”

“几滴血还挺值钱的。”老大说得很轻鬆。

她要老大睡到床上,因为感激逼出一分想哄哄他的心
态,就如同哄杨照。老大问她︰“明天你要怎麽办?”话
还没回,老大已经睡着了。

将近破晓,她突然在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中醒来,黎明
时分、彷佛万物都在争相欲动,甫一转头,老大正睁着眼
睛在看她。

怎麽开始的。因为她太注意掩饰自己的尴尬,以致于
完全不清楚。不过是她自愿的。

他们爱的程度高低?老大不说,典青没问。那阵子如
果是一生的缩影,她希望跟老大过,和杨照在一起,好累
好累。更因为回头太累,她衷心祈祷不要再见到家人和杨
照。她在这种单纯、封闭的生活裡分离出宁静的快乐,她
想到母亲,发现有点瞭解母亲了。

他们后来几度换地方,天气愈住愈热,狭窄的空间裡,
肌肤每一呼吸都有唱和、很粘很腻、很烦。她还不适应旁
边有个人、有个活人。

是这原因老大从不言及于“爱”吗?她发现,老大比
杨照深沉太多。

住着住着,她已经习惯每天看到那张脸,杨照出现了。
老大被抓走送了感化院,临时叫人通知杨照。他没回来的
那天晚上,整夜典青没法阖眼,每个毛孔张着大嘴呼吸似
的,她凉的快要感冒了。

杨照脸色惨败奇坏。她以为他的痛苦迟早会过去,她
忘了杨照根本是个没有适应力的大孩子。

还有十天房钱未付,老大的学生证被押在柜檯,典青
坚持要拿回。杨照问老大怎麽筹钱,她照直说了。杨照跟
着做了。

卖血自不比烈士洒血。难忘的是那画面。尤其杨照心
性一路透明长大,现在装了血的颜色,渗透到了外面,渲
染了他的生活。

杨照付清房钱,问她要不要回家,她真不愿。她问杨
照怎麽打算,杨照说︰“跟着你。”

转眼七月,杨照参加大学联考上榜绝无问题,如果这
一切因而改观,谁能完全担下?她一个人也就算了。

“我们回家吧!”她对杨照说。起码得等杨照考取大
学。忘掉一个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包裡有老大买给她的衣服,洗一次褪了三分色。她褪
下全身就当杨照面换上新衣服,她要他知道一切,可是不
想用话来说明。屋子裡更静。她转过身子去看杨照,杨照
双手掩住脸,指缝间渗出泪水,他没有多馀的手去擦,只
好任由它往下流。她想如果她也能哭就好了。

“我是真的要回去。”暂时她还是得哄他。

“我真希望我已经三十岁。”

他如果有那年龄,可以工作、养家、结婚;问题是她
连自己的二十岁都不敢多想。日子又要回头,谈什麽以后
经年呢?

她帮杨照把泪擦乾,然后一起回家。她父亲就当没事,
她自己也当没发生过。

老大被抓管训,完全由他父亲一手策画,并且登报声
明此子在外所有作为皆与之无关。老大的父亲典青见过,
说是读书人,而刚烈之气冲天。在大学任校长。

报上甫经报导,即刻闹的满城风雨。大学校长教育不
好儿子?简直太可大作文章,舆论界争相检讨,抓住事件
尾巴不放,也没有放过程典青。

事情闹大之后,大学校长下不了台,坚不具保儿子,
除非他保证和程典青断绝往来。再严重的事总有过去的一
天,典青相信问题不在于她和老大太接近,而在于老大和
他父亲的对立,他们是标准的两代之间。她学会不多闻问。
她不要知道。

这件事终于波及杨照。最令人应接不暇的是随时新生
的谣言,还有人专门找到他们的学校就为指指点点,她可
以视若无睹,杨照不能。杨照功课因此一落千丈。但是他
没有讲过一句不要她的话。更没有责备她跟老大的关係。

她知道杨照真的在乎,她能做的,除了学校就是回家。
无论如何,她不愿意再看到杨照的眼泪。

当她以为已经适应了既有的生活,身体的记忆却有了
反应。半夜躺在床上,没有出一滴汗,却觉得浑身湿湿的,
有东西在体内流动,而且轻盈酥软飘然欲飞。她很想老大。

她去跟杨照形容,杨照一句不说,光抱紧她。这次,
她没有动手打他,杨照也没有亲她。她想到她第一次去住
的旅馆,和房间。

杨照抱她的感觉完全别于老大。老大有热情、肆无忌
惮,彷佛抱住任何人都如此;杨照虽则重重抱住,没有要
求,是一种感情的程度,单独对她如此。杨照真不再对她
有所求?典青觉得她身体裡流动的暗潮顷刻之间僵停住了。

外界的记忆亦有反应,老大那伙人找来,说她是老大
的女人,必须好好代为照顾。她问怎麽照顾法?根本无非
要她重新归队。她名气大了,争起地盘足够号召力。

“如果我不干呢?”她现在需要自己一个人,不爱太
多人在一起。

“歃过的血收的回来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们四处拦阻她、传话给她。她
扭头要走,当下被强拉住不算,他们还恐吓她︰“如果再
不识相,迟早脸上开花。”
这不是老大立下的帮规,他们是在欺侮人却自以为义
气。典青不服输,继续挣扎要走,拉她的人,伸手一个巴
掌,彻底把她打死心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间空屋子裡,她不再挣扎要走。如果
先前有这麽间去处,事情不会弄到如此地步,怪老大自己
命不好,错过了这间空屋子。

她只担心杨照,去学校接不到她,八成会以为她又跷
家了。

他们一哄而去,单独留她在空屋子裡以示惩罚。四下
漆黑,她一点也不怕。她在家裡活了十几年,世界上会有
更死静的地方?她在屋子裡或坐或走动,觉得自己就是时
间的指标,每一分钟都在盲目的过去。

白昼来时她看到了环境,恰像面对生命一般,同样空
无一物,她退到角落坐下,这一天一夜好长。到底因为她
是个活人,他们不敢真关久她,而且太没趣了,便将她放
了。

杨照见到她,连问都不问了。

“我没事。”反而她怕杨照受不了,想到最坏那方面。

“我希望你好好活到我大学毕业。”杨照冷冷地说。

“好好?我倒不敢奢求,我会活下去就是了。”

“活的下去吗?”杨照恶毒的说。

“你等着看好了!”她足足有月半不理杨照,那个月
裡,她发现身体不太对,是的,她怀孕了,她真想大笑。
如果老大在,她未必嫁给他,何况他并不在。
杨照陪她找到一间妇产科,医生问也不问便叫她躺到
手术台上去。她忘了脱鞋子。

妇产科出来,已经天黑。杨照带她去吃当归鸭,叫了
两碗,全堆到她面前。他坐在闹市裡不知道想什麽,四周
都是人。

“痛不痛?”杨照问她。

她想哭,却摇摇头。她要早学会摇头不好吗?就不必
学忍痛了。

事情告一段落,老大的父亲到底保了他。老大出来那
天,杨照放学后直接找去,身上还背着书包。老大没找到,
倒被老大的弟兄砍了几刀,人在送医院途中失血过多致死。

听到消息,她脑子裡第一个闪进的,就是那两碗当归
鸭。

当校长的父亲流星火急般送走了老大。她没办法出国,
只有帮杨照念完没念的书。

后来再见老大,他已经学成归国,而且声誉直上。他
就是易醒文。

绝断经月,易醒文完全不知杨照被杀致死一事。匆匆
去国,可以确定的是一定出了问题。杨照的事,他在国外
辗转听来。

头半年,他打电话、写信吵着要回去,他父亲相应不
理。屋裡待不住,他整天在外面逛,举目生人,醉过不知
几数。醒了醉、醉过複醒,他足足瘦了十公斤。
他发现唯有把书念好一途尚有回国的一天。

他假装完全忘掉以前种种,开始申请学校,并寄了封
信给典青。学校入学通知不久即下来,典青则石沉大海。

那些日子他努力集中注意于一件事──念书。为什麽
念书?他不能多想。凭了他父亲良好的关係,但很容易进
入第一流大学,有第一流同学,第一流成绩,生活彷佛很
容易,心理呢?放目异色人种中,他十分清醒自己的定位。
他永远不会喜欢那环境和人。

无数次夜半醒来,以为仍躺在小旅馆裡,同样的黑、
同样安静,僵直的身体告诉他──这不是。他于是养成开
灯睡觉的习惯。他又不想看清四周环境,只好闭上眼睛醒
着。

每到放假,他姑妈就把他的护照藏起来,最后,他索
性放弃学位到手前回国的念头。日子才好过了些。

课馀閒暇,他便到餐馆打工,他们家并不需要他太努
力于别事,他希望在中国人多的地方试试会不会碰到熟面
孔,即令能讲两句中国话,多让他想起某些从前都好。毫
无理由的,他觉得国外夜晚特别长、灯特别多。他经常忘
掉过到星期几。

这期中他母亲过世,父亲调往重头大学,他皆在事后
知悉,父亲不必他回去奔丧,要让时间冲澹舆论的记忆。
他一字未提,他知道父亲的唯恐中,最致命一环,便是他
还记不记得以前。他并不特别恨,人在国外待久了,会自
我期望最好某些方面失去感应。
他再见到典青已经是他回国讲学无数次以后,他深信
典青早在报章得知他的消息。至于何以如此乖折,他已经
不想多追究。

多年不见,典青比他印象中小的多。

他带她到住的饭店,房间宽敞气派,他要他们俩绝对
相处,这回四下清凉的多,不变如前的是空气裡的安静。

“你早知道我回来了?”他问典青。

典青点点头,就像她那年离家不愿回家他问到后的点
头,教人心疼。他问不下去了。典青该不该知道他找她辛
苦?她不欲见他代表什麽?

竟坐天明,彼此要沟通反而理不清。房租另有人付,
他们无关担心,他们也早成年。

典青的沉默使他明白典青恨他。他们曾经那麽肌肤相
亲。他握住典青的手,那双手是冷的,不像她年轻时候。

“我怎麽赔你?”

“是我欠你们。”

他第一次好好看清了典青,他年轻的记忆和痛,弥补
不了了,又是最直觉的发生。他直截了当说︰“我要带你
出国。”

问题同样存在,婚姻、聘约、舆论,他们成人了,不
能再逃之解决。

“我们走的了吗?”
典青怎麽会如此消极呢?他倒认为就算以时间换取空
间,他们大有来日,从前事不由人,时间产生的问题,总
有解决的一天。

典青沉默个性使然,他们的重逢绝不惊天动地,他发
誓这次不让之草草结束。

他答应学校继续留下来。他的留下,外界颇多揣测,
他们终于证实确如他们想像。

即令他认为时间长远,仍无时非要抓紧与典青见面,
更毫不回避追到典青班上。典青笑他“永远的太保作风”。

可怜典青进入研究所前已经颇多侧目,当她在研究所
正式走动之后,评论、传说如风一般散开。不外她家世可
能的显赫,及事业心必然的积极。把这些加诸于典青身上?
他觉得可笑。

最让易醒文深痛恶绝的是围在典青四周蓄意待发之士,
易醒文明白表示了他的不满,他不要典青有所选择。很奇
怪,他在学校素有雅名,唯面对典青从前的性情勾之而来。
完全雅不起来。

他认为这一辈子是拿命来换典青的。他要全部揽下对
她的交待。

无可避免的,他的情绪随时会陷入高度不稳定中,起
因于他很怕回复到寻找她的境地,这些不稳定带到了他的
处事及人际中。报纸、学校的新闻走向愈加明显时,他一
度提出辞呈。他父亲又出现了。

他不明白何以做儿子的会跟父亲周旋一辈子,他们又
不是仇人。他们父子平心静气长谈多次,一个没有结论的
话题。他向不认为离婚可耻,就算可耻吧,尚不致要人性
命,而失去典青所带来的难受,会是一辈子的事。他父亲
再无法扣压他的护照,他以前不想出国,现在一样。

长谈那几天,他和典青暂时约定不见面,他打电话去,
典青总是沉默居多。

他父亲走后,他太太国外回来。在他最觉生命无所谓
的时候,他父亲安排了这桩婚姻。秦晋联姻,锦上添花而
已,可歎惹来诸多羡慕。

因为他太太并非根深柢固的亲,他向少挖心剖腹,两
个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这一次,他太太扯下脸说的明白︰
“要离婚就准备收尸。”

论说他和典青过往及当时交往,彼此从未人前多置一
言,却几乎人人自以为瞭解。大家冷眼旁观他俩的发展,
认定眼见为实。如果又是环境逼成绝响,他怎麽办?去跟
谁拚命?

他终于相信维持现状即最好的状况了,至少仍能见到
典青。在潮流中,他们在等什麽?时间吗?怎麽他们碰在
一起便产生新闻?是因为不顺应潮流压力挤出来的反常?
他想想不对,这事还没完。

他岳家果不然迅速透过管道向典青的学校提出反应。
他请典青办休学以为对付,典青不肯,她说︰“我还能躲
到哪裡去?”她说的没错,然而他怕典青最后终会将他牺
牲掉,坚持典青休学,他才好跟他们周旋。

他太太追问他为什麽非要跟典青交往,他不愿意跟别
人提起他们的过去。那是他们的事。而典青很明显长久之
后极不愿与人争夺,任何一点反抗力皆会引发太多回忆。
杨照就在争夺下失去了生命。他发现他仍然没法和典青站
在同一阵线。

他积极和典青商量一切可行的办法,最有力的筹码就
是典青怀孕,生个他们的孩子。有个孩子,至少大家不能
说他们没关係了吧?

典青看着饭店外面,开始说妇产科的事,她说︰“我
们已经失掉那个小孩了。”

他不能说话。他们还说他和典青的关係不怎麽样。

“已经可以预见事情最后终不可收拾,何必呢,人的
一辈子又没多长,我受不了了。”典青慢慢说来,还叫了
他“老大”。

要死多少人才过的去?他非要拚拚看。典青未予置评。
她回家后,天开始下雨,他不放心,随后打电话去,典蓝
接的。他后来再打,典青才接到,说去散了下步。

他要典青好好睡,不会有事的。典青说何不学她母亲,
乖乖的躲在时间背后。听得懂她是在说──再见,而且平
静的绝望。她没有再加重複。再见是不必重複的。

他很快辞职远走出国,他相信,他们终有再见的一天。

典青卧病消息传出同时他听说了冯子刚的事。他觉得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麽公平不公平。

他没有去医院视病探望,或者典青可因而多活不苦。
冯子刚到医院那天他也去了,远远的站在一旁感谢冯子刚。
他要记住冯子刚那张脸,典青不该命薄如此,希望冯子刚
是个新生命,递换陪伴,他只有感谢。
典青入土那天,他竟觉出奇的轻鬆,死亡如果有生命,
典青终于跨越、握过手。

他们谁也留她不住。
邱比特新记

公车从闹市驶过,司机一下油门、一下煞车的踩着,把车
子弄得像个摇篮,“哼!震盪的时代。”她看着窗外。车
子碰上红灯终于安定下来,引擎也还“啊哼、哼啊”的,
也不晓得急什麽,其实好多年来就这样,窗外的风景有时
候颜色浓些,有时候澹些,像一场人生,春夏秋冬的,但
是——色令智昏啊?她每天昏沉沉的。车子横过十字路口,
百车争发,排气管喷得每个现代骑士灰头灰脸的“颜
色?!”她想到这二个字,倒又笑了;旁边的人下了车,
有人坐过来,立即抽出一本原装书,叽\哩咕噜的低响起来,
把个早晨弄得更溷浊,她真想一把抽掉那本书,瞥见窗外
掠过一道道招牌∶美心洋裁速成班、道生英语三月包会、
鹊桥电脑徵友中心,闭上眼∶“真的,都什麽时代了,念
二句洋文还犯冲?”

“那是今天的报纸吗?”

她睁开眼,把手上报纸递了过去,头也没转,这个时
代的人际关係像个家,有时候人亲得不得了,有时候像午
夜勐醒枕边那人又生得厉害,“鹊桥电脑徵友中心?”她
一直盯着那招牌,哼,机器都当媒人了,什麽东西不冷呢?

“你看看这消息严重吧?”他指着一则预测要发生大
地震的标题,也没等她回答,又兴趣十足的指一则徵婚被
骗,又一则会钱被倒、石油涨价,弄得她疲倦极了,后悔
啊?报纸早看完扔了没事,车子停了很久,勐然动了一下,
她正要嘘一口气,车又停住,“哎——”反而歎了口气。

“急什麽!”他又发话了,她转过脸∶“你不上班?”

“我刚毕业。”她这才看清了他,眉清目淨的,果然
年轻,看着他那张脸,让人想起以前班上男生,他们那时
候是这样清新的吗?她不记得了,她那时只看他们小,鲁。

“一大早不要发呆,要让脑筋运\动一下。”她一听立
刻闭上眼,心想∶“又清新到哪裡去?”真的,都毕业二
年了,谁怕谁?只是懒得讲。

车子移动的真慢,可能发生了事,又真的能发生什麽
事呢?

“报纸还你好吗?”她没接。

“一大早清醒又能做什麽?”她勐冒出一句。那人倒
笑了∶“否则多醉生梦死啊?”

“等你出来做事就不愿意太清醒了。”她心想。

车子老不动,上班势必迟到了,转别的车去吧,而且
她看看那人,年轻的叫人害怕,坐在那儿,彷佛是个她曾
经犯过却无人挽回的错误,是岁月吗?她站了起来,走到
车门口, 对车掌说∶“这裡可以下车吗?”车掌不耐烦
开了门,正要下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她一转头,是他,
车门正等着她下,她不能犹豫的跨下车,他也只好跟上,
路上人倒不少,有人每每要跟她拚命似的撞着她,他一把
扶正∶“你多像个橄榄球员啊,别急,别急。”她气坏了,
一早上又是积极,又叫她别急,她那裡惹到谁了!“我认
识你吗?”“咦,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啊。”“服什麽务?”
他拿出一张车票放在她手上,原来是她的,正脸上讪讪的,
“你不觉得我们面熟?”他却又要耍起嘴皮子,她脸一下∶
“你少浪漫?”转回头看着他∶“面熟,我觉得你像杀人
王***。”

他倒又正经的∶“我一看就知道你很皮。”

“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完全不一样。”

“那还面熟?”

“就完全不一样的熟。”也不等她反应,又接着∶
“我妈说男人要懂得女人。”

她把脸一撇,心裡酸酸的,“懂得?”立刻眼睛就热
了起来,在几千人堆裡,在不适合流泪的时间裡,她是什
麽原因抽动呢?他定定的看着她∶“别想得太多。”

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鞋子,没表情的抬起头∶“我
要上班了。”

走了二步,回过头看他还站在那裡,高高的,瘦瘦的,
手上拿着她的报纸,他是真无聊吗?他走了上来∶“报纸
还你,忘了告诉你,我姓程。”

她笑了∶“你确定我不像你女朋友?”

“她一百六十七,时髦、漂亮!”
“没一样我喜欢的,现在呢?”他没话。

“失恋了?”

“嗯!”

“活该?”多典型的爱情,想来是另栖高枝,为什麽
呢?奇怪,以前可以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现在倒是
“犹有最高枝了”。她又呆了。

“她从来不发呆——除了面对一柜子衣服时。”

“留点口德。”

“我还是很喜欢她啊!”

“甚至有点想跟别人讲讲她?”他耸耸肩,也没有那
麽深刻似的痛苦。

“我真要上班了,你母亲很瞭解女生,去跟她谈不好
吗?”

“她去世了。”

“哦——”她想起电影“爱的故事”,女主角对男主
角说∶“爱是不必说抱歉。”多少年后,她会记起在某天
清晨因为对方女朋友完全不像自己而想说抱歉的事吗?早
一班车她不是没赶上,人多她就放弃了,如果搭了那班车,
不就不用“记起”了吗?在无限的时空裡,一个对自己
“好奇”的男孩,勇气十足的向她发话,她该说些什麽?

“你要做什麽?”她突然喃喃地问起他来,并且想起
几天前还对朋友说,“我真想在婚前再谈一次轰烈没有结
果的恋爱。”是向什麽阶段告别呢?看看他,年轻、漂亮、
而且像一句话——有未来的男人;人潮不断涌上来,二人
经过一间食品店,他进去立刻拿了东西放在她手心,是一
对糖作的卡通小人,笑眯眯的,活像弥陀,那麽忘忧,她
一下就忘了自己的年龄,他笑着∶“没什麽严重事,你笑
笑就知道。”她突然觉得他像自己弟弟,年轻、直率,甚
至放肆,其实,她根本没弟弟,她突然好想告诉他关于
“没结果的恋爱”的想法。

“你还真有点像她。”说的大概是以前的女朋友?

“我要走了。”她一下子又武装了起来,凭什麽该她
先缴械?

“我又没说喜欢你像她的那一点?”

“我不想费力去知道。”

“为什麽要费力呢?你知道为什麽爱情的引力比地心
引力大吗?”

“因为夏娃当初吃的是苹果,所以牛顿输了。”她恨
恨地从牙缝逼出话来∶“你呢?你又费力要做什麽?来试
试我?还是想我陪你玩玩?”

“都不是。”

“只是热情?还是无聊?”

他也不解释,站在那裡,无亲无故的样子,她也不知
道为什麽一定要觉得他有问题,气消了一样∶“回去跟你
父亲谈谈不好?”他摇摇头。“你不会连父亲也过世了
吧?”

“他有自己的女朋友。”

“他多大哪?”
“他多大哪?”

“六十九。”

她不能遏止的大笑起来∶“抱歉,抱歉,我不是笑
你。”想想不妥∶“也不是笑你父亲。”更不妥。

是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太悲凉吗?像闹剧一样让人笑
到流泪才痛快?

她这才有一点痛惜起来∶“没有兄弟姊妹?”他摇摇
头,见他肩上挂了东西又问∶“是什麽?”“收音机。”
“随时带着?”“嗯。”她看看四周车沸人喧,而他,还
带着声音到处跑,她突然不能忍受∶“没吃早饭吧?”他
又摇摇头。

帮他要了火腿蛋、三明治,看他眼裡亮度愈来愈高,
而且不停讲着话,显然他记性很好,那麽——她不敢想,
他讲着未来的打算,“他把自己当心理医生吗?”心一紧,
把报纸“叭”的一声翻过一面,他停住∶“有好电影吗?”
她摇摇头,他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报纸,怔了一下∶“又怎
麽了?”她把泪抹掉笑笑∶“没有。”眼睛盯着电影版,
东京假期?是一个王子和导游小姐之间发生的故事,想起
自己——没有结果的恋爱的念头,“看这部好不好?”他
点点头。

电影最后,导游小姐和王子错身而过,他看着她,她
看着他,都懂了,天啊,二个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可
以是那麽没有界限,电影中王子对导游小姐说∶“我明天
就要走了,你今晚不要离开我好吗?”他伸手来握她的,
她连头也不敢转,心却跳的厉害。
散场后,二人走在夜裡,他揽着她,她向前一步∶
“别这样。”想起他父亲的女朋友;过街时,他牵她过去
后就没放,她想挣开,看他一脸无所用心的样子,也就按
兵不动,“好像自己太用心了。”她想。

一路走去,路边在演歌仔戏,锣鼓喧天的,他站在后
面,二隻手按在她肩上就闲看起来,她望着他的手,长的
真好,指甲乾乾淨淨的,让人想往上面套个戒指,相得益
彰的美。

公车一辆辆在收班,一天的结束了,站在路边∶“我
要回去了。”他没接话,“我要回去了。”她又说一次。

“真捨不得你。”

二个人半天没话,真是又从何说起呢?他伸过手有一
下没一下的捏着她,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饭店,霓虹广告灯
不停闪着,为沉静的黑夜抹上诡异的色彩一般,她快步走
过,饭店门口站了个人一直盯着他们,他突然∶“今晚不
要回去好吗?”她转过头看着他,他一副没讲什麽话的表
情,歎了口气,她说∶“你的道德观念很怪。”

“你想到什麽?有那麽複杂?”

“希望如此。”她也不想争辩,这不是谁把谁打倒的
问题。

“我很感谢你为了我一天没上班,我对你很尊敬,你
放心。”倒他又认生了起来,“而且,就算我对你做什麽
要求,那又有什麽关係,那不也是一种人生形态吗,虽然
我不是王子。”

“别人怎麽想我不知道,我自己但愿从心理到——生
理都很乾淨,如果有一天我面对我先生时。”
“你会的。”

“我当然会,我告诉你,我讨厌透这种速成爱情了,
我的爱情是不廉售的。”也不知道恨什麽,她大声说着。

“一点点呢?”他倒又开起玩笑了。

“我不会一点,我只会全部。”

“明天呢?”

“明年也一样?”

“不能一点一点加起来吗?”

她迟疑着,也不敢肯定了,想起在外岛的未婚夫,近
来写的信都像家书,有许久没接到他甜蜜的情书了,她是
一下子失去这些情份的吗?还是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呢?
咬咬牙∶“不会。”他笑笑,没再接话。

公车真要完全收班了,明天,不知道她的车票还会不
会掉了,远处驶来一辆车子,他澹澹的∶“真要走了?”
车子近了,她招招手,上了车,刚坐下,突然想问他一句∶
“你要做什麽?”

外面似乎有点雨,她没来由的想笑,你连一场没结果
的恋爱也不敢谈。

她不是不爱他,也不是爱他。
阴影之后

天际微曦,第一道光打进卧室,彷佛有声。段培荪就在那
静态的隐刺中睁眼。近来他总是醒得早,而且突兀。

空气中有许多游离的分子,在四处飘忽、盲目,显得
挣扎。他平直在卧,内裡十分沉静。然而这隐约之中,似
乎透着不安,太死寂了。

他侧耳倾听,耳朵在每个房间搜索,屋裡就住着他和
父亲。培荫、培蕙相继搬离、出国,极少回来,母亲去世
后,这个家早已名存实亡。母亲在的时候,他们兄妹只有
母亲,然后父亲从角落走出来,牵勾着阴影。那阴影一味
扩张,终于完全笼罩。任何东西愈驮会愈重,儘管只是毫
无体积的阴影。

窗外天色暧昧,像极人生中不愉快的记忆。那年他初
一,躺在床上等天亮,夜裡少了母亲的咳嗽,竟出奇漫长,
第一道曙光打进卧室,他蹑手蹑脚走到院子,趴在母亲房
间外的窗台向裡望。屋内朦胧浑沌,他个子刚及窗台高,
踮起脚尖努力抓住窗台边缘,整张脸紧紧贴在玻璃窗面,
角落裡,他母亲静静躺着,没有咳嗽,被单平平覆盖,彷
佛罩着的只是一个物体。
天色渐亮,他终于看清楚屋内,床边矮柜上放个信封,
上面简简单单两个大红字——遗书,床底滩着一堆血,手
腕从床上垂到地下,远远离开了身体。他死命抓住窗台,
没有让自己落矮,果然不错,他母亲终于死了,他早有预
感而他父亲照例不会理睬,带着世家子一贯的高傲冷漠,
在时差中冷冻住。

很奇怪,他当时并没有嚎啕出声或惊吓失控,那一刻,
似乎只剩他和母亲相依独存,他是母亲最小的乖儿。

他贪恋地盯住眼前景象,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去喊醒
培荫。平常都是母亲叫他们起床,边叫边咳,最严重时咳
出血来,是久劳成疾后的肺病。来台湾后,父亲坚持不出
去做事,一家人全靠母亲做特别看护,家裡要什麽没什麽,
母亲曾跪地央求父亲出去谋职,父亲置之不理,每天只管
遛鸟、品玩古董。

「培荫,妈死了!」他去摇哥哥,培荫虎地直起身子
往外冲,跑到母亲房门口,用力拍打,口裡连连叫道∶
「妈!妈!」把父亲从另个房门敲出来,伸张嘴问∶「什
麽事大惊小怪?!」培荫头也不回,用单薄尖窄的声音回
答∶「妈死了!」那声音裡有许多恨和不屑,他知道,因
为他也如此。

父亲怔忡呆滞,半晌后才回过神,完全无法应变,也
是那次他开始同情父亲,觉得是他们遗弃了父亲,而非父
亲置他们不顾。

门被撞开后,他打电话去母亲上班的医院,救护车一
路呜咽而至。逃也逃不掉的死亡阴影。
培荪直起身子仔细倾听。家中气息他早已闻惯,这刻,
似乎有些陌生。

他光着脚板走出房间,客厅裡阒无人影,早报夹在院
子门缝,每天父亲吃过早餐必会躺在床上看报,这种日子
过得得心应手。母亲去世后,父亲不得不託人情谋了分顾
问闲差,培荫大学念毕,父亲便立刻辞去职务,再不肯多
费半点劲。父亲从来不勉强自己,一生中就做过那九年事。

他到院中取了报纸,坐在客厅翻阅。屋外偶尔传来叫
卖声,然而那声音进不了他们家便老远隔开。他们家的岁
月,随同母亲早已凋萎,这些年来的段家,不过是地底的
枯根挖掘出后製成标本,变为死的活存在。

是的,他年来工作的意愿一天天低落,宁愿独处,也
不想与人唯诺,是另个複製标本。他极端厌恶旁人的觑视,
那眼光后永远有事发生。那年,他趴在窗台一瞬不眨往母
亲屋裡探首,就剩下那眼光是单独的存在。

父亲又活了二十多年,他冷冷地看着父亲每一天每一
行为,也看到自己。生命怎麽如此漫长?掺进诸多色彩,
肮髒浑浊。安丽搬走后,结束了他们的婚姻。处处空荡中,
走到哪裡都碰到同一个人,他更加看清自己,至此,他才
宁愿空荡。他真是父亲最亲近的儿子?

对于安丽的搬离,父亲恍如未觉,安丽的皮箱还放在
他房裡,户籍尚未迁出,那皮箱他偶尔望到,总觉得像件
心事,当然,久了,也就暂放一旁,谈不上习惯不习惯。

他应该去父亲屋裡看看吗?如果不去,真发生事情,
他现在离家晚上再回来,不是最自然的随化吗?人力毕竟
可尽可不尽。但是父亲到底在做什麽?对于很多事的结果,
他都有强烈的好奇心。

就因为好奇心的趋使,他拿了报纸走到父亲卧室外,
房门半掩,他从间隙中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并无任何警示。
父亲房内摆设一向简单,在无人的地方,连桌椅都算个生
命。

他暗地揣忖∶「应该没什麽事吧?」他试着推开房门,
霍然启开的局面使他陡地心一跳。他父亲面向牆内躺着,
脸侧线条含笑,彷佛只是累了犹在梦中,而且那梦境甘甜,
毫无异状。

他稍站片刻,小声喊道∶「爸,要不要看报纸?」床
上没起反应,他且不上前探看究竟,兀自在原地站着,彷
佛在等待揭晓。

床上被单纹风不动,倒是窗外叫卖生气盎然、四处流
窜,挡也不住。直站到眼前一切愈看愈陌生、又熟悉,他
才走到床边,朝父亲身体叫了声∶「爸,还睡啊?」那年
距离母亲太远,现在又间隔父亲太近,他不自觉嘴角一挑,
有分冷嘲的味道。

培荪将手指放在父亲鼻孔底,然后久久收不回来僵住
了,彷佛手指有思想。他知道自己十分平静,双眼盯着被
单,确定被单不曾或动。

二十多年了,父亲比母亲多活了二十多年,现在确定
已死。他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生」更远,他该不该去叫
救护车?看情形,父亲是突发性心脏病致死,也许尚有救,
然而活过来比死去那刻快乐吗?让别人也快乐吗?培荫的
老婆搬走时,发狠誓不再回来;培蕙走得更远,跑到美国
去,她即使在家的日子也三两天便大小醉,自杀次数之多,
已经到让别人也不在意的地步。培蕙是段家唯一的女性,
独自长大,从来寂寞。只有他一直和父亲住。他喜欢知道
一切事物的结果。

他收回手,就父亲房内电话拨给培荫,姚玲玲接的电
话,他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嫂子。他在她面前永远不自然,
他发现她头脑清晰,动作俐落,绝不妥协,像所有正常女
人,所以令他害怕。

「培荫在不在?」他简单问着。

「培荪吗?」姚玲玲问。

「嗯!」

「有事吗?」

他不接腔,两人沉默对立了会儿,他才听到培荫来接
电话。

「什麽事?」培荫问。

「爸死了。」

「哦——」

然后培荫就放下了话筒。他知道培荫等下会独自过来。
很奇怪,他经常会兴起一股疼惜培荫的心情,因为培荫比
他和培蕙都善良、软弱。

他独自坐在父亲床边,父亲仍然背对所有。他们父子
一向话少,现在更难厘清。老实说他们谁也没有正视过对
方,都是在彼此的阴影中偷窥,所以,他的平静毋宁是分
阴沉。
培荫很快赶到,果然是单独前来。打电话叫救护车以
后,兄弟俩站在床边默然无语。没什麽置信不置信。抽了
满屋子烟雾弥漫。早上的阳光射进来,成了一个诡异而幻
化的景象,他们彷佛在这画中无以抽身,而且老去。

「一切都过去了!」培荫双手掩面,重重抹了把。远
处传近的是救护车的呜咽,培荪坐在那儿,恍如记忆当头
罩下,全身无法动弹。这个梦永远不会过去?

「要不要通知培蕙?」培荫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不会关心的!」

培蕙从小念书一路靠奖学金下来,她大学念哪所、办
公室电话,父亲一概不知。培蕙长相不坏,然而阴沉,光
交男朋友却不结婚。对女孩子而言,她长得比他们辛苦。
她在家的最后几年,从她频频宿醉中,培荪知道她在感情
上有了异常的倾向。但是,她能跟谁交谈?

她不得不离开台北时,培荪知道她更恨父亲。

岁月一如救护车,载走的,何止死亡。

出殡那天,在焚化场,安丽倒来了。他把父亲生前衣
物一古脑儿丢进火光中,父亲不怕寂寞,纸札丫环、佣僕
可免。

火光映在安丽脸上,有股诡异的美,她并不漂亮,也
不似一般职业妇女乾练精明,他当初怎麽看到她的?或许
因为她的正常。然而他忘了自己是不是正常。

焚烧得差不多时,培荫说要先走,姚玲玲一直没露面,
他们结婚时,父亲缺席,他们的事,一直就只是他们的事。
培蕙酗酒、感情路线偏颇,整个家处于暴冷急热间,姚玲
玲当下表示不搬走就离婚。父亲全由他们。

可笑的是他和安丽并没搬开也离了婚。

最后一包陪丧丢进焚化炉后,他和安丽一块儿离去。
台北很热闹,任何时候都有生命在活动。这城市他住了几
十年,如果不太计较过去,他仅仅活在眼前这段时空,应
该可以算个合格的现代人。当然,他并不如此奢望,车座
旁的安丽瞭解他所有过去。

「怎麽样?一切还好吧?」他问。

安丽嗒然若笑,没有应腔。他懂安丽的意思,有何好
不好呢?安丽原本是个乐观易满的人,她现在变成如此无
所谓,泰半因为经历过了他。

台北虽大,此刻他哪裡也不想去。车子到家后,他回
房间换衣服,经过父亲房间,心裡有股异样,不由自主停
下脚步探头进去,屋裡摆设依旧,不见得少了什麽,到底
是他父亲孤独,还是他孤独?多少年来,他们父子的交谈
屈指可数,是谁遗弃谁呢?他开始觉得什麽事其实都很难
说,也就不说吧。

他在安丽对面重新坐下,安丽双脚跷在茶几上,自顾
在那吞云吐雾,桌面上放个名牌打火机。听说她近来开进
口车、住大厦,积极追求高品质生活。事实上他并没什麽
意见,就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当然,要为过去戴孝是件很
愚蠢的事,偏偏这种有形的负荷无形存在。一切的生老病
死都有规律吗?他不知道,他处于父丧期,并没戴孝,也
不觉得轻鬆,他清楚的看见自己延伸父亲的影子,戴不戴
孝其实全不重要。
安丽走出他们家,又轻鬆了吗?

安丽调整过多次坐姿,他静坐不动看向窗外,白天複
黑夜,人生没什麽可大惊小怪,怕的黎明前那一段的浑沌。

「最近还好吧?」他知道安丽一定有事。她根本话少,
想说时表现出来的通常是更沉默。

「我怀孕了。」

这次又为什麽?他真想去睡下,哪裡睡得着呢?他深
深歎口气,带笑而正经问道∶「需要我帮什麽忙?」

安丽这次倒不哭了,离婚两年多,她愈形沉稳,懂得
控制情绪,她前次怀孕,胎儿不正常,由他签字动手术拿
掉,那阵子她经常夜半饮泣,直到他问起才说。现在,安
丽半似调侃说道∶「请你当个现成的爸爸,你愿意帮这个
忙吗?」

「将来呢?」他问。

他懂安丽的意思,安丽三十四了,一直渴望当母亲,
他们分开,安丽始终瞒住家裡,只说不和,而他不要孩子
是有口相传的,安丽正好利用这堂而皇之的理由为辞,正
式踏出段姓家门,而且带着孩子,一举两得。

「我会好好教育他,给他很多爱!」安丽知道培荪从
没爱过她。

「没有正常的环境、心理,没有爸爸,他会变成另个
段培荪?」就说这话,他也是平静的。

「我会给他很多爱。」安丽仍坚持。

「要不要我陪你去检查?你要不要多考虑?」
她摇摇头∶「只要你同意让孩子户口报在你名上。」

「好吧!」他早不在乎,她觉得怎麽好就怎麽做吧,
人生太积极,又能如何更幸福呢?还是别太认真。

「谢了!」安丽起身准备走,他按坐不动,向上仰视
到她的脸,变了形,有分残酷。安丽低头仔细盯着他的眼
睛,无限喟歎道∶「培荪,想不到你也会老!」她永远记
得初次见面时希腊凋像似的段培荪,冷静而凝然。

培荪撇嘴一笑,他有自己的时间秩序观念,不用旁人
提醒,石凋老了有更多艺术意味。他转变话题道∶「皮箱
要不要顺便带走?!」

「下次吧!」她拉开客厅门出去,他没留人的意思,
安丽又转过头问∶「要不要我陪你?」

他无限温柔,含带几许友情般伸出手,表示在空中与
她相握,化为短短一句∶「谢谢。」

安丽耸下肩便走出大门,他们之间早过了客套的界限,
彼此清楚对方最不堪的事,都无须再加渲染。一双可怜的
男女而已。

他侧过头看到安丽的背影,依然清瘦。她大肚子是什
麽模样?奇怪她每次怀孕都是别人的孩子,而她继续活下
去。她问过培荪为什麽不要孩子——

「我不喜欢牵挂。」另外一个原因他没说,他害怕一
群段培荪活蹦乱跳永生不息。人死了就死了不好吗?

如果那时候安丽怀孕正常生下来,也有二岁了,他从
没问过孩子是谁的,那期间安丽一直蕴鬱难欢,他睡着后
她经常彻夜流泪,他终于被暗泣声吵醒,那天是半夜四点
多——

「你会原谅我吗?」

「哪这麽严重,任何事都有解决的方法。」他要安丽
慢慢说。

「我怀孕了,医生检查我子宫长瘤,要动手术,得亲
属签字!」

她哭是因为明白他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她是正常人,
有她的七情六欲,再正常不过了,他怪她不得。

「什麽事明天再说吧,好好睡,我答应签字。」他不
喜欢孩子,是谁的有何差别。

他太喜欢看到事情的结果了,安丽把他们的婚姻更推
向结束。他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他父亲不也在母亲死后活
了下去,「结果」又带给人们什麽呢?只当时有点迷惘。

安丽动手术后不久,他们就办了离婚,由安丽提出。

段家数十年来没有婴儿声,有的,就是培蕙的尖吵哭
闹。和「活泼生动」这种字眼连不上边的。

安丽走前、走后,他都没断过女朋友,他娶她是因为
曾说∶「我十年之内一定和你结婚。」他们在认识第十个
年头结的婚,因为话少,他向来有一句算一句,婚前二个
礼拜,他家裡还住着一个女朋友,他很礼貌的请她搬走。
他跟所有女友上床,但是说得明白,谁也不得干涉谁。这
些女友逐渐老去,然而他现任女友们的年龄从没上升,永
远保持在二十岁左右,数量增加而已。
安丽再度怀孕,她真的非要孩子不可?孩子无辜而且
纯洁,她要生,由她吧!拥有一个孩子总比拥有一个大人
好。

这屋子终于剩下他一个,几十年来,段家只有死没有
生,然后他是不怕的,一个家庭,就光有死,还会有什麽
更严重的呢?

昏暗从门外一分分侵蚀而入,终于浸透。他想想,还
是回房写封信通知培蕙吧。接到消息,她一定很意外,他
们的父亲是不死的。培蕙像母亲,敏锐而脆弱,既不能原
谅自己,也不能原谅别人。母亲早已判定他们未来,曾经
在压岁钱袋裡,给兄妹三人各写了勉励的话,他一直记得
很清楚,在培蕙那张纸上,母亲要培蕙多原谅别人,心胸
放宽;给培荫的,则是多注意家庭生活,要安贫乐道;他
的纸条上,字最少,他看得最懂。母亲要他力求独立、多
寻快乐。他们的事,母亲一一在握。看准了他们的性格使
然吗?

屋内到处充斥着父亲收藏的骨董、字画,一些早故而
不消的东西。多岁彼此相处,彷佛气息业已相互吐纳,父
亲虽死,并没消失。

他永远不要去碰那些东西,任它们价值可居。

门上一把锁,几天后,培荪搬离长住二十多年的家,
锁而不锁的所有,全部带不走。 客人培蕙并无回信,他以
为她搬家了,打越洋电话去,那头培蕙一任无话,足足哭
了三分钟,他想叫她回来,可是她回来做什麽?她仍是段
家唯一活着的女子。母亲要他多寻快乐,培蕙又何尝痛快
过?她注定既不能原谅别人複不能原谅自己。
他搬的山上一小时才有一班公车,邻居稀少,鲜少窥
探的眼光。多年来,他一直希望追寻自己的生活,完全由
自己决定。搬定后,他辞去旧工作,和朋友合资开了家建
筑事务所,活了三十馀年,至此,大概抵定。力求独立不
是?

山间黑暗来得早,他经常几天不下山,阳台上种了各
式野草,看野草烧不尽掩漫窗前、长廊。他常想起母亲。

终日长与作伴的,是毛毛,他在路旁捡来的癞皮狗,
一条反应灵敏的狗。他生气时,它便双耳下垂,躲往老远,
他只要在家,便如影随形。他最喜欢毛毛的,是它从不抱
怨,只会表示不满。每当他和女朋友关起房门时,它会沿
阳台边缘玩特技般趴到他的窗前静望,通常把那些女友吓
得尖叫,他也在窗前看过别人的生命,是窗内抑或窗外堪
惊?他抱着肚子,笑倒床前,在她们眼中看到惊恐,他终
于笑出泪来。

他发现同样让人吃惊、疑惑的,是他的头髮,正以毫
不犹豫的姿态往下掉,剩下一小撮,孤单可怜,他让它们
生长下去,在脑后扎起一小根辫子,有感、无感的都需要
个伴,至于那些不可留的,譬如女友、快乐、生命,就由
之吧,算一分淘汰。

不下山的日子,卧室床上望出去,景象每日不同,远
山云岫时浓时澹,阳光射照角度万幻,像一张版面起伏的
报纸,他可以镇日翻看而毫无不安的念头,完全像父亲以
往过生活的方式,幸好,他只需要养活自己。时代不同,
他虽不与现实为伍,却远比父亲能适应。他循着那条老路
走下去,不加摸索,即刻找到,都是冥冥吗?
培蕙终于在国外「自杀」成功,消息传回,他和培荫
全不意外。根据检验报告,她是酒醉落水而死,彷佛是
「求死得死」!可是在那麽个冬天裡,冰天雪地下,培蕙
可曾尖叫求助?可有人听到?母亲可曾听到?

他永远记得母亲说过李白捞月的故事!他们活着,都
不是诗人,捞什麽镜花水月呢?

可笑培蕙屡死不得,埋尸异邦,要回来都难。但是人
已死,总算一了百了。姚玲玲坚持不让培荫回旧宅安置培
蕙的牌位,培荫要培荪一人回去,自己全心全意以家庭和
睦为重。培荪未置是非,无论如何,死者已矣,活着的人
仍得继续活下去。

一大清早,培荪仍在床上,门铃突然大作,他和小女
友同在梦中被惊醒,他想不起来会是谁?披妥衣服去开门,
外面站着安丽,肚子已经不小。

「什麽事?」他懒懒发问,语气是一贯的温柔,并不
奇怪她大早寻来。

「就是心烦!」她并没有进去的意思。

「孩子的事?」他指指安丽的肚子。

「社会病吧!」

他喟然失笑,未加多言。

安丽指指屋内∶「有人?」

他笑而不答,她摇头无奈道∶「多大?二十岁?」原
来她早知道。

「没问!」他还是笑。
「没问就没负担。」安丽一派平静说道。

「这种人多的是。」

「大部分集中到你们家。」

到底是多年夫妻,安丽只是说说而已,他也没有躲避
的意思,他们不可能再更伤害彼此了。

安丽才真说∶「培荫告诉我你今天要回去,我也想去
祭祭培蕙,顺便拿走箱子。」

「想安定下来了?」他话裡也不全是调侃。

「每次想到老觉得有件事没做完。」

「做完就什麽都没了。」他似笑非笑,又说∶「不过
拿走也好。」为什麽好?他没说,安丽没问,彷佛也并不
重要。

其实原本是早结束而没完了的关係,拿不拿无大关係,
或者只因为不放心,既然如此,由她吧。

他回卧室拿外套,对床上的小女友未做任何解释,这
件事上面,他得到太多经验,逐渐由心。没有什麽顾忌不
顾忌。

对安丽他倒一直十分耐性,无论她的过去。当然,多
因他不在乎,另方面,毕竟他们认识时间最长,人生还有
几个十馀年呢?

两人一路无话到旧宅,安丽把车停在大门口,脸趴在
方向盘上,肚子微顶住,备受拘束的生命。

「培荪,你还爱我吗?」她语调寂平,听不出什麽意
思。
「当然!」他知道她并不在乎这回答的真实性,也不
会相信。

「我好怕。」

「好好教育孩子不要怕。」

「真怕是另一个段培荪!」

「这时代不容易了。」他没说她怀的又非段培荪的孩
子。太知道她话中意思。

「也许我太自私,独断决定了孩子的一生。」

「谁不是这样呢?父母健全不也是另一种决定吗?」
他安慰道。

安丽怆然一笑道∶「你算是适应了?」

「也许吧!」

他进屋去安牌位,房子久没人住,透出阴凉,彷佛仍
有许多阴冷的生命在暗中活动。牆上他父亲的遗像严然,
一成不变,香炉灰沟浅显,生前没有供给他们起码的温饱,
死后萧条,似乎总由己定。就不知道父亲骤入阴府,仍是
那一贯生活原则吗?

他并不打算悬挂培蕙的照片,魂梦无知,她不会找来;
魂梦有知,不必扰她心神。他相信培蕙不会愿意面对这一
切,虽然俱已亡故,她仍会逃得远远的吗?

他肃穆上香,面向那一方木祗,端目凝神道∶「培蕙,
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他重新锁上大门,那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记忆无由设
防,总像小人般易于闯入心室,有了开启方法,再找上门
便太容易。

车子拐出巷子,他才想起安丽的皮箱仍没拿走。

回到山上,清晨那女友已自行离去,他料想自己会有
几天沉寂。对着一室清冷,山上静悄,他彷佛唯一的存在。
他不饥不渴,没有责任,更无须瞻前顾往,最严重的是他
不知道自己积极筹措人生的目的何在?希望又落在何处?
白昼黑夜于他有何干係?

他倏然冷到心底,想起父亲种种,对着黑暗,他喃喃
自语道∶「是这样吗?」

他父亲是因为这心情而放弃了时间、空间?

现在,他自己既没有最上限乐趣,也没有起码的心愿,
母亲要他多寻快乐,然而快乐又是永恆吗?

多年前安丽曾说他像座凋像,竟一语中的,他充其量
顾影自怜罢了。他彷佛看见父亲在时间的流裡不死,因为
父亲不在乎。母亲便因太在乎。

他们这种人就算独自至死也无谓,他并不觉得寂寞,
有点悲凉而已。

窗外鬼影幢幢,野声啾啾,在山裡迴旋了几百世纪,
他沉坐无力,但觉父亲的魂魄前来叩应,他了无睡意,更
动弹不得,一任清醒掉泪。

就这样他一直保持着固定姿态,侧耳倾听,楼梯口似
乎有些异样的动静,他起身去开门,以为是安丽或者毛毛,
不想竟是清晨离去的女孩。她也吓了一跳,他正要生气,
那女孩立刻说∶「你昨晚上睡觉一直说梦话。你要不要娶
我?」他摇摇头。他说梦话吗?也许吧,他不就陷在不死
的梦裡吗?他咧嘴笑道∶「你还年轻,我已经老了,你还
有婚姻,我早不存希望了。」他难得讲了真话,因为是真
话,听起来竟有些恐怖。那女孩转身走了。

门外黑暗中,彷佛有些什麽东西在活动。他拿了车钥
匙去找安丽,想告诉她一定要注意孩子将来的教育,他愿
意做个永远具名的父亲。

下山途中,经过刚刚找她的女孩,一个人在黑暗中独
自走着,他看下时间,马上就有一班公车,便加了油门从
她身边滑过。很多事他早学会了不在乎。

安丽的住处漆黑一片,显然并不在,他稍做观望,只
得离去。

经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在他旁边停了辆车,他觉
得眼熟,果然是安丽坐在驾驶座上,车内男伴不知道在笑
什麽?安丽扭过头看到他,澹澹地恍若未见,继续说话,
神色平静。

绿灯新亮,她熟练地向前跑远,他们擦身而过,无须
关说,像任何陌生人。

那人是她孩子的父亲吗?他不会问,她不会说。生命
的延续何需说明?他父亲已死、母亲已死、培蕙已死,相
片活着,全部留在一度空间裡,该死的已死,活着的继续
微笑。他从不过分期待。

他摇下车窗,削薄的长髮飞起,空气中有几许清凉,
一眼望去,他知道在黑暗中还有些什麽存在。
活着,需要什麽尊严呢?他从后望镜中看到的只是段
培荪扎着他的长髮。

他们叫他「台北最后嬉皮」。事实上,嬉皮的时代早
已过去。

他冷然一笑,朝着墨黑,继续走下去。
从前,有一个公主和一个王子

子慧在沉寂的黑夜中陡地清醒,月光由竹帘细簌筛进,覆
照被上,深浅断续,却十足嫺静。

她呆呆静观,觉得恍入画中,那裡见过,而且是和李
定一起看的。

身旁的李定呼吸均匀,一呼一吸,像上了发条,不能
停止似的。
他们两人一现实一梦,交错重叠于同纬度地盘上,同
时存在,精神状态不同。李定的手横在她胸前,重重的,
像一条死去的鱼,无有知觉。

子慧仰身拨开窗哪,望到完整的月亮。手上月照,这
不是梦。

她这样躺着已经六天,发烧一直不退,除了看病,医
生嘱咐她那儿都别去。窗外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其实
并无差别,她几乎都在梦中,在床上。

她经常梦到和李订婚前种种。

昏睡太久时,李定便轻拍她双颊叫唤∶「子慧!子
慧!」她由昏境中醒来,微笑睇视,不想动。

李定的意外,完全写在脸上∶「你怎麽了?要不要吃
点东西?冲个凉?」

「好啊!」她在生病的第一天觉得新奇,柔顺地回应。

李定说什麽,她皆应允,平常则多有考虑。除昏睡这
点相反,她平常十分清醒。

话尾夹着咳喘,李定便示意她少说话,又忍不住问∶
「你今天在家做了什麽?」

「扫地、洗茶杯、擦桌椅、洗衣服。」以前她总是这
样告诉李定。

「没做什麽,光想睡,又捨不得睡,索性跑到外头逛
了逛。」当她察觉到自己不舒服,发现躺在床上未免浪费
了生病的机会,便带着生病的心情肆意游荡。
她下床从购物袋中拿出一双皮鞋,非要李定试穿,如
果不合脚,再拿去换。正逢大减价,等于半价买的。

「名牌★!最主要是耐穿、质感好。」她说。尺寸不
会错。李定不屑为的事,现在变为她的专利,完全把家当
办公室处理。

李定欲大怒,但忍了下来,可并不原谅她。凡此种种,
婚后的李定会为她将他的衣服送去乾洗而把衣服剪掉。

那双鞋那天后,便原地搁置,没去换,也没被穿出去。
她早知道的结果。

第二天热度窜得老高,红着一双眼,两颊也是红的。
李定皱住眉∶「看你闹的!」

带她去看医生,她在候诊室看婴儿。到医院的婴儿大
多皱着脸皮,说不出哪裡不舒服。她是大人,亦很难说得
具体。

她逗一个婴儿玩,婴儿母亲问∶「来看病?」

「嗯!」她很喜欢小孩,但李定坚持三年计划生育。
要喜欢一件事喜欢三年,谈恋爱不过如此耐性吧?她不肯
定三年后是否还有这兴头。

「不舒服?哪裡不舒服?」年轻母亲的声音有些紧张。

「发烧、咳嗽!」

年轻母亲立刻收起微笑,抱了婴儿急速离她老远。子
慧清楚这分心理,但不能瞭解。

医生说∶「流行性感冒,你怀孕没有?」

两件事怎麽连在一块儿呢?
「没有。」

「你当心被传染!」医生开李定玩笑,不知道说感冒
还是怀孕。患感冒看病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怀孕呢?她忍
不住笑了。

从医院出来,接触到阳光,她说要散散步,看看人。

「你疯了!」

「你以前不是很爱散步吗?」

「我现在要是陪你散步,才是疯子!」硬拖她上了车。

闹街、人潮、霓虹灯,看到、听到、嗅到,是个诡异
的世界,因为摸不到。马路上霓虹灯与水银灯散出一股热
气,耀眼生花,恍若电影画面。

李定从不是热情的人,倒蛮喜欢看电影,也只是爱看,
看完就完了,然后忘掉。他看电影,永远看得专心之至,
随剧情而喜而忧,绝对讲不具体电影的好坏。因为摸不到。
她爱问李定∶「什麽好看嘛?那是戏★!」

婚后李定不再带她看电影,她一直不能原谅李定的自
私。说来她并不爱看电影,但是她喜欢热闹的地方,一切
光亮与真实的东西。

但李定生活中包含她的因素,婚后愈来愈薄弱。

她高烧第二天,李定回家后照例发话∶「今天在家做
了什麽?」

子慧半靠枕垫,一如平常∶「洗衣服、扫地、做饭、
买菜。」

李定惊道∶「衣服不洗也不会烂掉,你活得不耐烦?」
李定转到后阳台去看,再回卧室∶「那有衣服?衣架
上根本空空的,你烧昏了啊?」

「咦!我明明洗了的!」她起身到后阳台去看,望出
去是邻家前园,好像电影,一个美满的家庭。

「我明明记得脱水时压得不匀,脱水槽轰隆轰隆响。」
电影中一个甘心的主妇,有七八个孩子,她仍坚持。

髒衣服瘫在洗衣篮中,像堆难以攀赴的小山。

「被你搅昏了,天方夜谭啊?还有剧情呢?快去睡,
没关係啦!」

她站在那儿簌簌掉泪。不走、不申辩。自己怎麽会这
样?

他们决定结婚,李定坚持要她辞掉工作当专职主妇,
做一个有心情听先生抱怨工作的妻子,不需要她以外面受
气。

她毫不怀疑便辞了工作,虽然李定的说词甚像电影中
的对白。

白天大家都忙,她一个人在屋裡打转。她起得晚,睁
开眼,四下单她一个人及光亮,屋外有贩卖声及小发财引
擎声,衬得愈像某段剧情中某个角落,没有台词的。她一
个人在家裡,没有同事、上司、公事。

她打电话到李定办公室,等他接电话空档,线那头一
波波人声、热气,彼此相对峙一般。仅是生活 操心卖声
及工作的忙碌。

「有事?」李定问道。
「你在做什麽?」

李定稍事沉默,她知道他生气了,即刻反应道∶「我
回妈妈家,你下班顺道来接我好不好?」其实一点不顺道。

「嗯——」

她想像李定欲怒未怒的表情。和他选择要用的句子,
正待挂电话,李定突然说∶「你已经结婚了,知不知道?」

那味道真像个老闆,她则在一人公司任职。其实也是,
李定的薪水袋总完全交给她,彷佛他负责在外面受气,她
负责花用。但是李定的同事、朋友都说李定结婚后光鲜多
了,她上街多半买他的东西,都是好的。用她自己的钱绝
对买不下手。

第三天她开始重咳嗽,先是闷咳,彷佛有话梗在喉间,
到下午咳得太凶,完全失了力气,整个人不存在似的,光
剩下一种抗议。李定回到家,先往后阳台看了看。她趴在
床沿,头朝下,让气往下顺,倒着呼吸似乎反较不吃力。

李定带她去挂急诊,她柔顺地靠在李定肩上,李定握
着她的手,小声说∶「还在发烧。」很温和。

她笑笑,骤然剧咳不能停,涨红了脸,自己都觉到脸
庞的热。这次感冒是循序顺进式,似有一阶段、一阶段的
步骤。

「奇怪你药吃到哪儿去了?」

「没什麽,你别紧张。」她说。又咳起来,觉得每声
咳嗽都是一道桥樑,通到她和李定的心脏,两人从没有的
亲近。她紧靠李定,温度也传给李定。
车窗外一片漆黑,像暗下的戏院。奇怪她生病后老觉
得病情像张网,她和李定在戏中,婚前所没有的戏剧感。

他们婚后分期付款买了部国产车,刚出厂,虽非上品,
但是全新的,李定坚持。他开车上下班,看病则不开,怕
分神;喝酒应酬时更不开,怕出事。李定说交通乱得很,
能在家裡最安全。他不高兴子慧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却籍
各种理由打电话回家,一会儿问子慧在做什麽?一会儿问
浇花没?瓦斯关了没?也许办公室真不安全,而家裡安全。
所有的事情二分法,安全与不安全。她恨透了。

他们开车出去玩,李定当件大事,先计画目的地、住
宿饭店、天数、花费。她在所经路线中,一排排后退的树、
听熟了的地名,赌气地将车窗全摇下,让车厢像头吃风的
怪兽,她咯咯笑了,李定骂道∶「又不是坐飞船,这样最
容易出事了!」

「电影裡不都是这样?你还不习惯?」她难免带点讽
刺意味。

路旁有条弯道,从树林裡延伸出来,弧度深幽,不知
通往何处,不见人迹,教人心动。也许正因为小径清幽,
她兴奋地张开手臂大叫道∶「哇!桃花源!」

李定紧张兮兮白她一眼,眼珠瞪住前方,若非因为握
住方向盘,他定会暴跳如雷,因为这完全不符计画及安全。
她继续或看窗外、或沉默、或囉嗦,不停地要李定注意后
方超车、路标、坑洞、鸡群。像忽冷忽热的体温。

子慧在月光下不自觉笑了。生病以后她发现自己白天
无人时昏睡不醒,旁边有人时经常由黑夜中清醒过来。
李定如常弓着身子,像无辜的孩子。孩子们几乎皆弓
着睡大的,接近胎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李定本能的姿势,
使他们在床上的距离反而大。

李定不喜欢别人动他。

李定还怕痒。

她有回哈他,哈着哈着,他火了,她仍不以为意,李
定突地拉下脸,一把将她双手扳到身后,严着脸说∶「叫
你别哈了,你没听见?!」

她当即愣住,脸面一定还压着笑,后来冷了。一时回
不过神,一张一缩间心跳加速,快从嘴巴跳出去。她咽了
口气,陷于昏沉状态,且是梦魇,不能解。

她伸长了手,彷若再见手势。车身愈开愈远追不回头,
小径看不真切,融化在烈阳下,氤氲散发。贴近森幽静凉
牆更高处,抚摸牆面月光映照,不像任何的投影,像车,
她和李定坐在车上,像在床上一对陌生人。狂风肆虐,车
内胀得饱饱的。

她将窗户拉得更开。

她在空寂的家中走动时,彷佛自己就是风。

李定最讨厌开车时开窗子。现在他睡熟了。

月光下,无声无息,月光浮陈牆面,像云。平平凡凡
的他们飘摇云层上,心中满足,像饱满的气球吧?

她哈着牆角窝窝,顺着满足的云影延伸到李定身上,
李定不安地翻了个面,身体更蜷。抱着被。

「痒不痒?」她问李定。
「我跟你说没什麽嘛!」她都记得。

这回声音较大,却惊不醒李定。她自说自话,在整个
婚姻中。

一直说一直说,说给自己听。

她怀抱温度到第三天已经变为一种常态,窃窃私自体
会,降下去反似对自己坚持的放弃。子慧发现自己已经由
另一层次状态逃逸。她继续保持发烧及平静心态——婚姻
及生活情绪。

第四天,李定下班回家,见她还躺在床上,神经失了
弹性般疲松地问∶「还在烧?嗯?」

她没有做饭,他们也几天没在一块儿吃饭了。

她笑着带点怯懦的颜色∶「嗯——」除了温度,她实
在看不出多了什麽,恍若温度计本身,除去水银起伏,什
麽也看不出。

「那我去外面吃饭罗,你想吃什麽?」李定手扶门框,
有点累了∶「我带回来。」

他毫无要带她出去的意思。

隐隐觉察到体内有另一股热度上升,不易测温,直接
冲撞脑门,四处闯荡。如果由七孔冒出,约为一阵烟。她
让烟闷着。

「好,带什麽都可以,我不太有胃口。」她温柔地,
继续让内外皆热。
他们结婚前几天闹得最凶,她先完全没意料到,继而
在每次他气极而去却确切知道他仍会再来的窃喜中得到一
分胜利感。

次数频仍,这股窃喜竟无发酵作用,最后仍归于原来
目的——结婚典礼。典礼大于一切。李定是好面子的,是
精于打算的,重头起灶,费时伤财。她不免觉得悲凉,窃
喜感也一点点失去。

她开始抱怨她的手饰,既不够多也不够别致。当然不
够别致较严重,她对李定冷嘲热讽。

她怪李定∶「你不能多出点主意?不敢开口?这麽
土!」刻意保持平和的口气,不哀怨、不挑剔。

李定一船推翻道∶「我实在不瞭解你,怎麽每个女人
都一样?」

原本的虚火煽成实火。冷眼看到李定非要赢得机先,
愈发觉得每件手饰简直得来可耻。

她记得大三那年,李定去服役,没考上预官,只是一
个土土的大专兵,部队在外岛。那时追她的有陈忠、赵先
煦、唐震,李定走后,她的感情世界陡然雨涨夏池,且落
花、流水皆有意。衷心裡她希望不是因为李定发配外岛才
造成这样后果,于是她固定给李定写信,一天一封。白天
则跟赵先煦约会,蛮像分待抉择的感情,却是她最快乐一
段时间。

她比较过,他们大不相同。怎麽女人都一样呢?

「那你为什麽不娶别人呢?」她当时还算冷静,没有
哭闹。
「倒是还来得及!」他反唇相向,看得出来并非玩笑。

多久以来堆积的烦厌比气愤还多。面目可憎的李定,
要彼此适应,益发发现这事无奈的议度。

她转身开大门往外奔,突地发现那是她家啊!连自己
的家也回不去。附近有座公园,她很自然坐到暗处去,呆
呆垮着,觉得自己是株繁枝盛开后的昙花,在逐渐凋谢中。

愈坐愈弱,她料想李定已经离开,才往家回去。望见
她的卧室静黑像个洞,心一直往下沉。

床上,李定睡熟了,并没走。温软的睡姿,似乎因为
没力气离开,顺着月光的嘴衔住李定全身整齐,袜子都没
脱。她站在床前,觉得倦极。她帮李定把袜子脱掉。李定
说得不错,每个女人都一样。

他们仍然迈入礼堂,争吵更显毫无意义。他们再也不
能争吵后各自回家,因再吵不起来。李定看她做任何事皆
是胡闹。

每一温度最后经由愤怒冷却,再随时升起。婚姻根本
也是一支体温计,想想妻子的作用,不过就是李定量情绪
所用。

她在婚后反而不常想起唐震、赵先煦,婚姻生活中,
他们是更无作用的一群。

天色完全黑透,李定去吃饭有段时间了,大约开车去
的,一个成家的单身汉四处游荡,真令人羡慕。李定试探
的目标宽广太多。
她醒来几次複浅睡,隐隐觉察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时,
彻底醒了。那声音迟疑,李定的脚则程或轻或重,不消说,
是喝醉了,失了把握。

扭开房门后泄进更多光,彷佛他将晚上的去所带了回
家。他倒头便躺下,诚如沉甸甸的抗,思却又无声无息。
袜子又没脱。她的晚饭呢?

她推他∶「李定!」

「别吵,我要睡觉!」李定闷着声说。

「我的晚饭呢?」何止晚饭,根本宵夜时间了。她再
推李定。

为什麽喝醉?他一个人独饮吗?她用力嗅闻,恍若一
隻善妒的兽。李定身上无异杂味,没有其他男人的体味或
女人的脂粉味。

她紧皱眉头,他连醉都一个人。

「你为什麽要这样?!」她吼道。

她睡了一整天,头睡重了。脑子裡轻飘飘,闻着李定
身上的酒味,像闻到晕忽的婚姻。李定何苦结婚呢?他单
身也就是单身的醉,醉的模样恰似月下舞蹈,尽兴狂乱,
自得其乐,充满野的舒展。

子慧至此懒得再推他,卧在酒的味道中,被薰染一般
也有了三分醉意,止不住掉下泪。

「最自私的傢伙!」她咒駡道。恨不得是分诅咒,将
李定变为一头兽。她恨死他了,一个自私、自享的傢伙,
把她关在笼中。
「根本就是一个专制的王朝!」长久以来的恨意充塞
全身,且酸且交摺以致有撕裂的感觉,痛以外,尚觉得自
己不统一。

李定从前绝非眼前模样,虽一向不喜赘言,但不致于
如此深冷。

她滚烫的手覆在热的额角上,遮住了眼睛,两热之中,
仍能感到热在传染。

真不明白李定还有什麽不满意!

第五天,她咳嗽更严重。

李定早早便醒了,绝口不提晚餐及醉酒。她也当作没
任何事。

李定看到的仍是一个有呼吸的病人,乖巧安良,咳嗽
不停。

「你怎麽啦?」李定问∶「昨天吃药没有?」

「吃了啊!」她甜甜回答。因为说话吃进风,便连续
剧咳十几声,脸涨得通红。

「我的晚饭呢?」她问李定,仍一派和气。

他一怔,蛮不以为意地∶「忘了!我以为你胃口一定
不好。」

「是啊!这一病倒足了胃口。」

李定拉起脸,摇头道∶「你也不必用这种方式报仇吧?
我当然心裡有数。」
若非随即而来的剧咳,她想像不出自己会有什麽联锁
反应。丢东西砸李定的力气应是有的。

咳嗽停下后,李定已经走了,整个世界陡然静止,光
剩咳嗽声的迴响。不仅有声,甚而有味道,是立体的,她
的婚姻生活。

她抓起床头柜上的药用力朝门板丢去。

「咳死算了!」她诅咒自己。

李定现在一定在办公室等接她电话,认定她会打电话
去质问,而且随时迎接。

这样一座空间真像细菌培养室,愈待久数量愈庞大,
全部是病变因数。她警示自己偏不拿这当一回事,也不待
在家裡,至少不要光为等李定回来活着。让李定等她吧!
一个人在家裡等。

她收拾收拾自己,屋内随它像昨天、前天、大前天,
一目了然并没整理。光收拾自己就弄出一身汗,冷的、一
片一片的,非一颗一颗往下坠,黏在身上,像一层薄膜。

嗒然坐在床沿,忍不住掉下泪水,脸上亦一层薄膜。
为什麽这样虚?走得出大门吗?药袋仍躺在门角下。

也许她真该打个电话给李定。如果她仍上班,现在应
该打电话到公司请假,让公司知道她的行踪。

也许她该打电话给李定的老闆,顺便查询李定公事上
有何烦恼。这样李定肯定会有所反应吧?杀人都不一定。
不直接找李定而李定却有所反应„„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
套上平底鞋才发现脚都瘦了,怎麽瘦的呢?每天躺着。
出得门来,太阳蛮大,只消一晒,万形万物便膨胀起来。

太阳底下,她先是给热度一蒸,头胀欲裂,然后觉得
就快软化掉。出得门一路到底,她坚持不坐计程车,她为
自己还保持这般冷静而分外悲凉。结婚后,怎麽一切都节
省了?

她去电影院、百货公司,最挤的骑楼,举凡人多的地
方,带着她的热。

黄昏,她从电影院挤出,天正下雨,将白天蒸晒生烟
的柏油路面打湿了。她行走路上,热身淋雨,真像活动的
柏油路。等在十字路口时,绿灯亮了,可是她不知该不该
通过这条马路,另外一条也不错。马路中安全岛上植有高
耸浓密的菩提树,像更多人站那儿,不能渡人。回去算了,
可是淋得这麽湿,多麽狼狈!她继续游荡,碰到卖伞小贩
时,买了一把伞。花伞。

夜半,子慧回到家,故意放轻了脚步,像迟归的丈夫。
她臆测李定的心态应当是如此。即便醉中。

当然李定并没睡,她仍咳着,因为有人在,咳嗽声终
于变为一种吵。

「怎麽还没睡?」她问李定。

「你跑到哪儿去了?」李定答非所问。

「随便走走。」她亦避重就轻。

「你知不知道,医生一直在呼吁患流行性感冒的病人
少涉足公共场所,免得传给大家?」
「你也没被传染啊!」婚姻生活中,你是不会被传染
的!她盯住李定。

「那是我体能状况好!」李定有弦外之音,再反击似
地∶「感冒没有任何特效药,只有多休息,多喝水!」是
的,多澹化、多顺服。

「病好了干什麽?」她反唇道∶「我一个人在家!像
细菌在隔离室!不断的繁殖,直到变成一种病!」她在家
裡洗衣服、做饭、扫地、缝李定的衣服,连生病变为一事
件,希望它永远不会好。

「咦?这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李定的话味十足讽
刺,然而表情是笑的。

你生气了吗?有什麽好气的?这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他是这样想的吗?

「你什麽意思?」她即刻一改为笑脸,心却一路坠落,
触及什麽,酸酸的。

「你看好了,你再任性下去,迟早会死掉!」算是单
方面的气发够了,便又不管她了∶「吃饭没有?晚饭?」
是那般收放自如,保有一切的主权。

子慧恨不得出门时是坐计程车、吃大餐、再帮李定买
名牌服饰。鞋子倒不是每天都大减价,而且才帮李定买了
一双,再买就有些过分傻了,沦于不善持家,恁是她再不
满现状也不愿如此评语附身。

「没吃!」她恨恨地说。也不打算吃地转去盥洗。凉
水扑在脸上时,简直如浇冷水。她想明天一定要打电话给
李定的上司,随便问什麽都好,问李定的薪水、工作态度、
绩效、同事关係„„让李定上司觉得她是个疯子,被李定
关疯了!

冷水敷面,温度陡降,她的愤怒又不似先前那般高亢
了。

她上床时换了套乾淨睡衣,髒睡衣穿到不像衣服,像
她身上气味,瘫在床角,透露出她的味道。根本她自始至
终没体力活动,被一分味道束缚着。

李定反眼看她,继续看书。

「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她闭拢眼皮,边讲边感觉
李定神经的松、紧。

「嗯?谁?」

「莫玲玲。」她为自己还记得莫玲玲的名字而讶异。
约是莫玲玲名字好记。莫玲玲是李定在她之前的女友。

「她还是那麽漂亮。」她追加一句。

「恭喜她!」

「我留了我们家电话,还有你办公室电话。你猜她对
哪件事最感兴趣?」

「生孩子?」

「倒是一直问我打算什麽时候生。她对我没出去做事
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十分羡慕。」愈讲愈像真的。

「无聊。」李定冷声道。

「我说是你不准我出去的!」话一出口,她觉得快乐
极了,都是他。
「你没把我们家厕所在那儿,我有几条内裤告诉她
吧?」

她暗自一笑∶「没,但我问她你是不是不爱洗澡?」

「浑球!」李定低声咒駡道∶「你迟早有天死就死在
你的心态刻薄上!」

「快了。」她脸一板。

李定吸气正待发作,突然反手将灯熄掉,一骨碌压到
她身上∶「来生孩子吧!你好跟莫玲玲饶舌去!」

子慧使劲儿踢开他,其实若非李定顺势让开,子慧根
本没辙。

「你疯了!我就知道你是秦始皇!」子慧终于积够了
委屈和泪水。

「反正不会传染嘛。」李定调侃愈凶。

「哼!露出马脚了吧!我根本没碰见莫玲玲。」她吼
道,几几忘了流泪。

「哎,莫玲玲半年前就到美国去了。」李定斜侧着身
体,支住头,脸上仅是笑意∶「其实她关我们什麽事?」
另一隻手细细抚摸子慧流泪的脸颊。最让子慧气愤的一放
一收政策。他怎麽知道莫玲玲去美国了?

「我想出去做事。」莫玲玲?是谁?

李定微微一笑∶「你想做就做吧。家裡不好吗?」口
气哈在子慧脸面,没有吃过食物的清爽味。

到处都是刺!她背嵴不禁一挺。明天要问他莫玲玲去
美国的事。
李定歎口气,双手枕平脑后,几乎自言自语地∶「子
慧,婚姻真的像个笼子吗?」

「我假设它是!」她说得大声,自己当然听得一清二
楚。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买颗鑽石。

李定又歎了口气∶「好饿。」摇摇头∶「算了,睡着
就不觉得了。」

她紧紧拥住李定,李定瘦了。卫生署呼吁感冒患者最
好少去公共场所。最亲的人在枕边。

她一直咳嗽,大约谁感冒都是这种过程吧?

李定很快便沉沉睡熟。

四下不知从那个窗口传出嚣骂,间而夹杂尖叫、哭泣、
责打,撕碎了夜。阵仗时断时续,有几家窗口熄了灯,也
有几家陡然亮了灯。子慧分明听到开、关门窗的声音,却
没有人出来一探究竟或劝解。咒嚣声太高亢,使人完全听
不清内容。

叫着叫着,複归于平息。

子慧亦像听够了,不再觉刺耳,逐渐熟睡过去。

窗外雨势不知何时歇住。李定似乎将伞忘在办公室,
这大概最正常不过。

天初亮,子慧发现她烧退了。
流离

离开我们家四年后,妈妈又回来了。
早在半个月前,贾阿姨就先搬了出去没有任何消息。
贾阿姨在的时候作息一向不定,她的生活习惯和我们总是
无法配合,奶奶形容她∶「属猫头鹰的!」她爱在房间裡
走过来走过去——什麽事也不做;有时我早晨上学她尚未
睡,有时又半夜才回来。

奶奶形容得没错,贾阿姨的确有些像猫头鹰;她有一
双大眼睛,外表十分恬澹,不爱说话;然而她个性分明,
不说话又代表了她的倔强。譬如爸爸和她吵架她绝少动气,
但是那态势是昂然的,沉着的脸上几乎就要流露出轻蔑的
微笑。

她走,如同她的个性,沉静而分明,只带走了她的音
响及金融卡。这是爸爸的第二次婚姻。当然第一次是和妈
妈,他们生下我,感情却长久以来不融洽,终于他们分手,
然后贾阿姨进我们家。

现在,妈妈又要回来了。

在这之前,有一天,是个栀子花熟透的季节,一个春
天的夜半,我突然在黑暗中转醒,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交
谈;贾阿姨后来哭了,说她无法忍受看不见的压力,但是
她随即停止了哭泣恢复平常∶「我不愿意模模煳煳活着。」
他们的争吵很突然,也很快归複平静。

当年,爸爸和妈妈却闹得轰轰烈烈不可收拾。爸爸争
辩一句,妈妈便回应以更尖叫抗衡;她歇斯底里的程度完
全如演戏,令我浑身毛直。那年,我十岁,未满十一岁。
仔细分辨他们的争执,妈妈说重话永远理直气壮企图击溃
对方;不似贾阿姨只希望说服自己。
「你这样理直壮是要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受害者,你有
伟大的牺牲,有足够的美德,这有任何意义吗?我根本不
吃你这一套!」每回的火爆过程终于爸爸以深沉冷漠的字
句结束了他的耐性。

那几年,家裡没有人明白他们争执的原因,似乎一切
都可以是触摸,而他们摆明瞭不想自我约束。为了我也不
愿意。

吵到最后,没有可以吵的了,他们还是吵,终于以离
婚结局。

爸爸给妈妈一个礼拜时间收拾行装,妈妈拖拖拉拉收
拾了好几天——她将衣物摊满整张床,看着十二年来的点
点滴滴,边哭边检视有无遗漏。行李雇了辆中型货卡才够
放。为了证明她曾经在这个家活过,她刻意留下了一些旧
衣服、题了字的相片、扉页签名的书。她在相片裡仰面大
笑;如系合照,爸爸总是冷漠地坐在一旁,彷佛他们是天
生的敌对者。

货车离开时是大白天,有邻居或远或近在观看,妈妈
指挥工人绑紧行李后精明干练的上了自己的车在前头领路,
她穿戴亮眼,完全不像搬家。我知道她是做给自己看。但
是不知怎麽我却十分难过。

「妈妈一定时常回来看你!」她刻意摇下车窗大声对
我也对邻居说。以后,她真的运用各式各样方法回来——
打电话、寄卡片、写信。更经常趁爸爸不在的时候回来。

有一次爸爸赴南部出差,妈妈便回来住了两天。她如
往常一进门便这裡看看、那裡摸摸,彷佛搜寻什麽证据。
晚上,妈妈睡她旧床,床单是她从前挑选的,她拍了拍床
面,似乎有些得意∶她留下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人动。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冷冽的冬天,妈妈叫我陪她挤
着在一张床睡好说话,当她在清晨时分冻醒后不自主浮上
几分尴尬的记忆∶她怕冷,搬走那回把床上用品全带走了。
后来冬天来了,爸爸懒得费神,半个冬天权宜是这裡抓条
毛毯,那裡扯张薄被对付。奶奶气他自作自受不管他,有
回我不忍便抬了我的被子给爸爸盖,爸爸说他不怕冷,他
说∶「一个男人冷点没关係。」我看得出来他并非刻意装
成这样子。

那一年,我十二足岁。妈妈由冬天横跨,度过了她认
为专家所谓的——失婚断崖期。翻不过,就掉到崖底。

那段日子,我每天只想倒头大睡,家中的低气压像无
法预报的山区局部有浓雾,我们什麽也看不清。爸爸在离
婚后比起以前是常回家,但是晚餐桌上仍少见到他的身影。
他总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多。

他们在离婚前,爸爸的朋友便无以计数,当年妈妈最
难以忍受这点,她强调她需要生活空间,她说这是一个人
起码的尊严。爸爸轻鬆地说要她扛着尊严当模特儿塑成塑
像,对人类而言可成为永恆的警示。他依然在餐厅划拳、
喝酒、玩笑;妈妈则固守卧室打整晚的电话。她四处去表
示她整个人被婚姻抽空了,没有了自我,没有了事业,什
麽也没有。她不要迎合爸爸的生活,她怕声音∶那些划拳、
喧闹的声音因为那是空的。只会造成回声效果。

这麽多年来,她也许忘记了,但是我永远记得她离婚
后最明显的一次转变。那是在她搬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
她打电话给我,她真喜欢打电话,她一开始就哭了,问我
想不想妈妈,说她被婚姻打败了,但是保证不会被打垮。
突然她转忧为喜告诉我她新买小音响的型号,她现在喜欢
声音了,无聊时可以听声音;电话裡她的声音和另一种难
以融合的沉寂全都很容易感应到,沉寂中我嗅到了不寻常
的频率,妈妈边说边将音乐扭大,一个因人多寡的空间音
乐会做不同的反射,我听着音乐,感觉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飘浮在旋律之上。

我问她是不是一个人住,她说∶「平平长大以后来陪
妈妈好不好?」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电话最后,她再三叮嘱∶「不要把我的电话号码给爸
爸,我不想听他的声音。」妈妈在电话中的语调就算哭时
也透出一股娇弱的味道,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要生气或者
要笑,她被其他的情绪主宰着。

然而爸爸从没问过妈妈的电话。

不久,一个夏季的週末,轮到协议书上妈妈固定看我
的日子。

爸爸开车送我,沿途他惯常不说话。我一路想像他近
来特别沉默的理由,还有他送我到妈妈家以后会去哪裡?
贾阿姨许久没上我们家了。

我们到达后在底楼按了对讲机,确定妈妈正等我,而
且爸爸看我进了大门才上车掉头走掉。爸爸送我来过几次,
可是每回还是找不到路,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开车从
不看风景,彷佛因为风景没有任何颜色。以前妈妈坐他旁
边,他可以一直到下车都没转过头看旁边;他光看后视镜、
左右视镜就可以开到目的地。
我走楼梯上五楼,妈妈站在走廊上等我,她手指甲涂
得又红又亮,指甲油尚未乾透,她叉开了十指悬空晾乾;
脚上红的、身上一色豔蓝到底,浑身透香。她才看到我,
便张着十指倾斜了身子勐亲我,用一种娇柔、愉悦的声音
叫我进屋裡去。她不断说我长高了,拿我当个小男人看似
的夸奖我。

小套房裡有个男人正半靠躺在唯一的床上看报纸,听
到我进屋既无表情,也没招呼。妈妈全心全意盯在我身上
浑不觉我和那男人并不认识。

后来我们在外头吃的晚饭,我才知道他姓胡,妈妈叫
他小胡。餐桌上妈妈不停地挟菜给他,他总是一副可有可
无的表情;吃到一半,妈妈突然有了酒兴叫来两瓶啤酒,
小胡半口酒的酒量也没有,一沾到酒脸皮立刻爆红,由额
头红到颈子口。妈妈最后帮他把剩下的大半杯啤酒喝完,
然后自己又叫了一瓶,她的双颊被酒轰成桃红色,比小胡
好不了多少。她边喝酒边不断喊热。

才回到小套房小胡便一头栽到床上,他没有完全醉死,
一会儿哼歌,一会儿剔牙;牙籤是饭馆裡的,他一路剔回
来,不知怎麽居然没有把牙籤弄断。终于他睡着了,嘴裡
还叼着牙籤,妈妈过去帮他拉开毛巾被、取出牙籤,还帮
他脱掉袜子,小胡的脚好白好瘦,微血管隐约浮在皮下。
这时候爸爸如果在家一定正专心看电视新闻;我丢下电视
节目跑到阳台去吹风,屋裡地板愈坐愈温热。

小套房建在山腰,远远的市区灯海一片,分不清东南
西北,站了会儿,觉得脚背凉凉的,彷佛湿气正由脚背往
上爬。
阳台上由两壁牵了根绳子晒衣服用,吊悬在半空的长
排衣服裡,有男人内衣裤和妈妈的睡衣、女人的胸罩,晾
成一组肉白色,彷佛一摊摊肉挂在那儿,而露水已经上升
到那儿了。

床上,小胡的呼吸愈来愈浊促,毛巾被有一半踢在床
底,热气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喷得到处是。看情形,他今晚
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局促的套房裡只有电视声,整晚上
电话哑掉一般,我勐盯一眼小胡的白脚丫,狠声咒駡∶
「胡八蛋!」

我好似明白了一件不想明白的事使我闷慌。妈妈在洗
澡,水声哗啦淋下,她洗得真是痛快淋漓。水珠好像可以
直接跳到我脸上。

我悄悄进屋小声拨了电话回家。那头铃声的节奏就好
像我的心跳;电话是奶奶接的,她头一句就问妈妈家好不
好玩。

「好玩。我肚子痛,我想回家。」每回我从妈妈这儿
回家后肚子就会绞痛。

我问爸爸是不是在家,奶奶说∶「早回来了。」果然
爸爸没去找贾阿姨。

这时妈妈洗完澡出来,她浑身燥热似乎褪了八分,洗
不掉的是大红指甲油。她看到我在讲电话愣了下,我低声
说∶「是奶奶。」

妈妈接过话筒时看了眼床上的小胡,她压低了嗓门却
掩不住脸上想听什麽秘密的神情∶「陆远在家啊?真怪,
没去找女朋友?陆平好瘦哦!叫陆远管管嘛!」她想想加
重了语气比较正经了∶「陆平功课退步的不成话,怎麽搞
的?」她忘了我的功课她在时就不怎麽样。

就这时,床上的小胡突然醒了,夸张地一把扯掉上衣,
露出一大截青白的膀子、前胸,再弹簧般弹到冰箱前凉他
的肚皮和背。

他不断在电话机及电视前晃荡,走过去转一个频道,
走过来看一眼电话座,妈妈眼睛盯着他打转像一具眼睛会
乱摆的洋娃娃,当然她明白小胡是有意干扰她,于是只好
草草结束;平常她一个电话起码半个小时。

她双手插腰挡住小胡∶「你尖屁股啊!陀螺啊!转得
我头发晕!」小胡耸肩笑笑,瞄我。

妈妈似乎不甘心如此草草结束和奶奶的谈话,她也看
我∶「你爸爸最近在做什麽?」

「还不是那样!」我努力不去看到小胡的白肚皮,可
是这房子实在小。

「有没有交女朋友?姓贾对不对?」

这八成是奶奶的情报,我不愿意妈妈怀疑我的忠贞,
便随应附和∶「好像。」

爸爸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的意思,奶奶常召了姑姑回
来在卧室讨论,我趴在床上听,他们也猜测妈妈的交友状
况。他们还讲爸爸浪费的事蹟,讲很久没上我们家李叔叔
的太太是个阴险的人。

爸爸一切的事,包括交女朋友、离婚从不和家裡商量
最教他们生气。他们一遍遍交换愤怒,我一回回保持固定
的姿态旁听;外头狗声狂吠,忽近忽远,我载浮载沉进入
睡眠状态,再睁开眼他们仍在讲,蚊子似嘤叫了整夜。对
门屋内隔着客厅一团黑静,像一个空盒子,爸爸又没回来。

提了我来时的行李袋,妈妈放进几包口香糖和一瓶香
水。香水送给奶奶,是妈妈身上那种牌子。我在家裡经常
闻到奶奶身上有这香味,好像妈妈留下了气息久久未散。

爸爸二十分钟后到了底楼,他在对讲机裡叫我下去。
是小胡应的对讲机。

车子开动后,我回过头寻找小套房,彷佛望见绳子上
吊挂的内衣裤。小套房灯光在我面前倏然熄灭,整幢建筑
似乎阳台一角最晦暗。爸爸一直没问应门的男人是谁。

离小套房熄灯事件没多久,妈妈结婚了。阳台上洗得
肉白的内衣裤、男人袜子大片大片扩大成了一个家,妈妈
搬出了小套房。我终于在这裡面明白了什麽。

收到妈妈喜帖那天,奶奶特别把帖子放在进门即可见
到的地方,烫金喜字十分刺眼如蠕动的金蛇。小胡叫胡仲
雄,与他白瘦的脚丫字丝毫连不上边。

爸爸回家瞄了眼喜帖,那上面只有张芷云和胡仲雄的
姓名;是妈妈和小胡出面请客。小胡家嫌妈妈结过婚?或
者小胡也结过婚?

「你看我们上多少礼?」爷爷问道。

「随便!」爸爸脱掉袜子,脸上表情像脱掉他的厌恶。

「你去不去?平平要不要让他去?」爷爷年纪大了,
常说人要懂礼数。

「我不去!」爸爸眼底闪过一道讶异,约是不能理解
爷爷的想法。
「总是好聚好散。」奶奶加上一句。

爸爸烦了∶「你们在陆平面前讲这些做什麽?」

「你自己做孽怪谁?!」奶奶脸一挂。

我知道每回一牵扯到我就讲不下去了。果然,爸爸叫
我回自己房间。他把喜帖往地板一丢自行进了卧室。

妈妈在她新婚第三天打电话给我,语调十分轻快,问
爸爸在不在?问我知不知道她结婚了?我说∶「不知道」,
我不知道就代表爸爸没有反应,她显然很失望,我在电话
这头暗暗发笑。

贾阿姨和爸爸是到法院公证结婚的,没有发喜帖。贾
阿姨在公证前一晚搬了口大箱子到我们家,她自己运来的,
裡面全是书和音乐带。她把书和音乐带整理好之后即离去;
第二天公证后直接由法院回家。她穿了件藕白泰丝上衣,
银白色直统半长裙,素到极点;她所有的衣服都没什麽颜
色,她似乎很怕红、宝蓝、青绿这类颜色,她的衣服就像
她的话一般都不多,她和爸爸的关係一直在平静、正常状
态下进行。因为她的不激进,她走入我们家似乎再自然不
过。她和爸爸说好不生孩子,她澹澹地说∶「这个时代谁
也不能保证谁。」

是那两年贾阿姨陆续添置了她自己和家裡的一些用品
——音响、盆景、摆饰„„在买东西这件事上她完全像个
小女孩,任性而随意。她并不特别注意自己买的东西,不
见了她就说再买。她和妈妈最大不同是她很能开玩笑,只
有在玩闹时,她是那麽放任与开怀,她可以蹲在地上笑半
天,越单纯的笑话她越笑得厉害;爸爸说有幽默感的人个
性才平衡。
我在暗地裡观察她,她似乎知道,却不表露出来。我
更清楚看到她对我们家裡的低气压的不知所措。她开始回
家更晚、出门更早。爸爸讲她,她光坐在桌前完全不言辩
亦不说明。

自从爸爸再婚,妈妈打来的电话更频繁了,她好似十
分气愤,认为自己上了当,她那麽轻易便离了婚。她到处
打听爸爸的婚姻状况;就彷佛她自己的因为清清楚楚早没
劲了。奶奶说小胡家连门都不给妈妈进,嫌妈妈爱打扮又
有过孩子。

有回爸爸出差,妈妈打电话来指名要贾阿姨讲电话,
我在分机听到妈妈说∶「你们早计画好的对不对?我警告
你最好小心点„„」贾阿姨听着听着悄悄将电话放置一旁
并不挂断。

晚上,我和贾阿姨坐在她房裡听音乐,她虽然面浮微
笑,反显出她的心不在焉,就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我问她
为什麽和爸爸认识那麽久才结婚?她微笑思索半晌∶「糟
糕,我忘了!」她忘了事前想好应付我的那个理由,又不
愿意多说。总之,她从不好奇妈妈结婚的物件。她好似除
了沉思,对任何事不在乎。

我们坐在地板上听了半夜音乐,她的指甲圆而乾淨,
沉沉盘坐着,像具不会发香的木凋;她和妈妈是那样不同。
正因为不一样,爸爸才和她来往吗?

应当是夜半三点,我被急促而突如其来的电话铃惊醒,
贾阿姨在她房裡几乎和我同时抓起话筒,电话那头是完全
的沉寂,听筒裡垫底的是贾阿姨房裡回汇的音乐;因那份
空间、音乐所造成的效果我以往听过,所不同的——贾阿
姨并不像妈妈那样又哭又笑。
贾阿姨「喂」了一声,明白了遭遇到的状况。她亦不
说话,以空白反制空白,终于对方挂了电话。这时,贾阿
姨才在分机裡和我交谈∶「你猜会是谁?」我想,我们都
猜到了。

「贾阿姨,你怕不怕?」我问她。

「不怕,只有很讨厌!」

「那还好,你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我老气横秋的。

她轻轻笑了几声,那笑声彷佛低头会心发出,如人的
脉搏,握在手心,温暖而亲近。

她放下话筒后,隔着牆壁先还隐隐传来音乐,不久关
掉了。

后半夜,我如躺在似有若无的音乐海上与令人窒息的
真空中,时昏沉时醒,我一直听见女人的笑及处于沉默,
我不知道喜欢那种程度的梦而频频扭转梦的频道。

爸爸意外延长了出差时间,妈妈几乎每天打电话来,
她要我承认没有她我的功课退步了,她老在电话裡哭,说
她想念我及奶奶,奶奶说她∶「你知道不应该离婚了吧?」

对面房间,贾阿姨坐在旧桌前以背对我们,桌上只檯
灯的光池亮着,她恍如坐在阴影裡的发光体。是的,不是
一条晦暗的阳台。

几天后,爸爸在黄昏出完差回到家,他一直等到半夜
贾阿姨才回来。贾阿姨在黑暗裡窸窸窣窣找钥匙、脱鞋、
开门、关门,节奏显然的不似以往那般流畅。爸爸以有备
之心迎接贾阿姨,贾阿姨喝醉了。
面对爸爸,她终于把持不住自己轻声哭了起来,她重
複说道——她厌恶电话骚扰,她憎恨这样的关係。

她反覆不休,彷佛陷在自织的噩梦中。终于,爸爸烦
了∶「我们早说得清清楚楚,你偏要自寻烦恼。」说完,
穿了衣服甩了门出了家去。贾阿姨一个人在屋裡安静了许
久。

我相信贾阿姨就在那一刻决定离开的方式是安安静静
的。

眼看贾阿姨生活重心愈过愈溷乱,我看得出她在躲爸
爸;再明显不过了,那是一个清清爽爽的人不愿意置身溷
淆。那一段时间我面临高中联考,功课更重,还有一些其
他理由,总之我每天过了十二点才会睡,就这样,我经常
可以等到贾阿姨的门。她没有再喝醉过,她回家见到我屋
裡有灯,总会敲门进来陪我坐会儿,如果爸爸尚未回来,
她彷佛心裡有数并不问起。她虽不参加爸爸的聚会,然而
也不反对。她不再提什麽压力不压力,她和爸爸的关係因
为固守自我而逐渐更清楚。

她敲门进来坐时偶尔会问我∶「读书苦不苦?」

我总摇头。

她翻弄数学课本笑道∶「数学我现在都看不懂了。」

「记住程式就很容易解开。」

她点头∶「男孩子性格好像比较容易倾向理工。」

「也许,」我耸耸肩∶「可是我的苦恼不光是这些。」

也许因为我语气的放任,她眼中闪过一道讶异,她养
成了虽然吃惊却并不故作紧张的习惯,于是她大半光是无
奈地摇头微笑。她将头髮剪短了,发梢不时拂往两颊,她
仍免不住说着说着便停下发呆的习惯。檯灯旁的贾阿姨陷
入沉思时,分外像凋像,一点一滴失去了她的生命。

「贾阿姨,你为什麽要躲爸爸?」这晚,我问她。

她脸庞罩住一层光,十分柔和到恍惚的地步,我以为
她没听到,我正待逼进,她突然重力摇头∶「我不是躲,
我是讨厌。陆平,你了不瞭解?」她根本不看我∶「但是
我们不能怪任何人,谁也没错,你要多体谅。」我跟着她
傻笑∶「我懂,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也许,」贾阿姨俏皮地学我语气∶「可是你能全部
都懂吗?」她眼底有抹不来的生涩。

她这晚折回房间后听了会儿音乐第一次记得扭掉开关
才睡。 客人(..*.*)

后来爸爸回家了,突然连声呼叫贾阿姨名字∶「以桐!
以桐!」一声比一声急促。我竖高了耳朵,想起贾阿姨恍
惚的微笑,直觉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由顶端冲下,流窜四
处教人惊悸。就在这刻电话突然响起,爸爸冲去接电话,
我知道是那无声电话,我抓起分机,不管那莫名的空白,
我急急问道∶「贾阿姨怎麽了?」

爸爸在话筒那头∶「没事!」我们将那电话完全排除
国度之外,对方何时放下话筒我和爸爸并不关心。

贾阿姨多吃了几粒镇静剂,她说她只是想好好睡一觉,
睡得熟一点。她问我那晚是不是有电话进来?她在梦裡彷
佛听见。她低下头∶「好疲倦。」
以后,我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他们的卧室门,
这样,我在客厅走动,可以直统统望到音响及床。

爸爸似乎开始考虑一些事情,我不知道他们是怎麽沟
通的,也许,他们和妈妈还见了面吧?为了贾阿姨的心情,
爸爸应当愿意去做。但是,贾阿姨心情一直不见好转。他
们经常半夜仍在交谈,贾阿姨听多而少发言。他们的事爸
爸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相信贾阿姨原想跟我说明她和爸爸的故事,而她不
知从何处开始说。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解决。她离开那天,
我由学校拿了毕业证书回到家知道她已经走了。家裡静的
似了无生命,其实并没少多少东西。

贾阿姨在我抽屉裡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及一本「认识
生命线」小册子。电话号码让我知道何处找她,「小册子」
指引我寻求寄託;她一直认为我一个人长大太孤独。

我瞟了眼电话号码,心裡告诉自己∶「不要去记!」
数目字扩大、缩小,我终于掉下眼泪恨恨地将它撕碎丢入
字纸篓。

支离的纸张有我对号码的短暂记忆,我清楚有一天我
会努力回忆号码打电话给她。贾阿姨沉静的个性,那曾经
被贾阿姨和爸爸所遗忘的他们结婚的理由,我愿意独自回
味;还有我们相处的时光。爸爸不愿意费力留下贾阿姨?

当晚,爸爸在看过我的毕业证书及纪念册后早早回房
休息。少了音乐的隔室,我彷佛清楚地听到爸爸在黑暗中
抽烟;彷佛闻到了烟的味道有忧虑的成分。是打火机和烟
雾在黑暗中的争执吗?无奈而深沉。也许,他试过了,而
且也明白了?
在那天以后,每当夜间,我下意识分辨着脑中一系列
数位组合是生命线?妈妈?或贾阿姨的电话号码。那空白
浊重的抗议电话不再响起,那人知道我们家一切。这彷佛
一幢鬼屋,因陌生人接近而鬼闹,因陌生人离开複归平静。

一晚又一晚的反覆分辨这些数位,我无法控制自己而
养成了乱拨电话的习惯。我清楚一切打电话的规则,譬如
你随便捡个号码拨,响彻二十下没人接,讯号会自动切断。
每拨一组数位心跳随数位向前跳进而激奋的经验,不仅令
我亢奋,并且重新记忆起以往接无声电话的反应。我最常
拨的号码是报时台,每隔十秒钟,那头便——哗——地长
长一声∶下麵音响零点八分五十秒。哗——下麵音响„„
那效果每每教我发笑。

奶奶有天问我∶「我们家电话费怎麽那麽高?是不是
别人搭错线了?」

妈妈回来那天是个雨天,距她搬离有四年零三个月十
三天。我一回家就知道妈妈要回来了,和贾阿姨走那天的
感觉正好相反,屋内浓缩了複杂的气氛。

奶奶在厨房裡忙个不休,姑姑也来了,还带了小表妹。
小表妹什麽都不做,光看电视和吃;姑姑每回出门必定带
个装得鼓胀的袋子,像变戏法也似,一会儿汽水,一会儿
饼乾,还有专属毛巾被。奶奶说他们是出来过生活的,不
过这生活还不错。

妈妈回来的声势比她离开时弱了许多,她只带了两口
皮箱回来。她先洗了澡,换上家常服,然后才将箱子摊在
爸爸大床上,皮箱一启开全是新衣服,新的程度在雨声和
灯光下分外札眼,姑姑一看想讲什麽咽了下去。
雨天使一切事物散发出记忆,浅黄色床单贾阿姨走时
并没抽掉,我彷佛听到浅黄色般似有若无的音乐,像那事
物本身会说话,是贾阿姨一向欣赏的倾向。

妈妈就像旧片重播般以最慢的速度整理她回家后的行
为,她并没问爸爸哪裡去了,她一定怀疑爸爸喝酒去了。
她自己身上也散发出澹澹的酒味,谁给她送行?雨天将她
的离愁勾了出来?

大致就绪后,小表妹嗅闻她的毛巾被睡着了,在梦中
时笑时哭泣,姑姑说她玩得太凶了。

姑姑和妈妈坐在浅黄色床单上低声交谈,果然他们不
时提到贾阿姨;妈妈始终一副卑夷的表情,她很难控制她
的声音,忽高忽低,唯一并不如以往那般娇弱。

「我这一切都为了孩子!」妈妈的理直气壮使自己感
动得快哭了。

姑姑也有她一套∶「我劝你少计较点,一切从头来,
没什麽好争的!」姑姑露出微笑∶「学学我。」

姑姑有什麽好学的?那不过是她一句口头禅。

下午妈妈还没进屋前,爸爸倒意外地打了电话回家告
诉我他今天加班,想想又说∶「没事了。哦,妈妈今天回
来。」仍然不知道该怎麽说明。

因为太晚了,姑姑就带了小表妹睡我房间。妈妈这才
深深端详起浅黄色床单,然后一把狠劲抽掉了浅黄色床单
重新铺上她带回来的大紫色床单。她坐在床上呆了会儿,
确定这张床仍为她以前那张,才盖章般轻轻拍了几下床垫
后躺下。
夜愈来愈深,我想爸爸除非发生意外否则一定喝醉回
来。妈妈等着等着,脸色比夜色更阴深。她不愿意空等着,
便开始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语气时而哀怨时而轻快,她
变得活泼多了;她甚至在我面前也控制不住撒娇的习惯,
她将我圈到她胸前,用手比划了下,娇声娇气地∶「你看
你都比我高出半个头了。」

半夜,爸爸是以那麽不稳的脚步跨进新旧交接的家;
他比我想像醉得更凶。他的身体被月光映照在地板,彷佛
匍匐于地,十分卑微。他即使醉了也不放鬆自己,他脚步
踉跄晃到卧室门口,迟疑半天才轻轻推门进去,完全没有
发现躺在沙发上的我。他在醉中都不能忘记妈妈回来了。

爸爸并不似对贾阿姨那样放心地与妈妈据理力辩,他
进去后重而无声地摔在床上,连脸都没洗。这是一个安静
的夜,他们竟没为重逢而庆祝。

第二天清晨,当天光逐渐取代黑夜,整个家的摆设一
天天更清楚。一切可疑的贾阿姨买的字画、电器、摇椅全
浮于清水中一般无所遁形,也一天天更明显。

妈妈行走家中为避开这些东西,她养成了走路的方式
是直视前方,因为她的蓝眼线膏和大红指甲,我们家的风
景顷刻换了色调,相形之下,贾阿姨的无色近乎透明。

我相信如果不是爸爸时而露出不耐的神色,妈妈恐怕
会毁灭她所看见的一切可疑的东西。她发现自己似乎搬进
了一个新的家;她毫无准备要过新生活。然而第二场雨终
究并非原来的天空。她清楚,因此愉快不起来。那暂时未
凸显而属于贾阿姨的事物恐怕更令她烦恼吧?她终于发现
一个家装得下更多东西,除了她以外的东西。全部人的生
命都在这裡面。
是的,妈妈要像一隻猎犬嗅了回来,她清理战场,竖
高耳朵、伸长了颈子,那姿态警觉而僵硬,更如黑夜窗外
的树影∶不安而模煳。

我想,如果妈妈无意间翻阅到一本书,内页有贾阿姨
的眉批,恐怕对她为最严厉惩罚,而这非常可能,贾阿姨
一向有在书页内随兴笔记的习惯。

贾阿姨走后一直没打过电话回来,大家全绝口不提有
关贾阿姨的事。爸爸时常来往的几个朋友不再出现,家裡
气氛不同于以往妈妈未离家前,也不同于贾阿姨在的时候,
是那样单纯而躁闷。爸爸不再跟妈妈吵,他连话都很少说;
妈妈有气不知道往哪儿发,但也不能再闹。

这天,餐桌上,奶奶垮张脸递电话收据给爸爸∶「这
两个月的电话费高得不像话!」奶奶控制我们家的开销∶
「三千多,谁出得起啊!」她愈不看妈妈,愈表示她的怀
疑。

妈妈虎地起身∶「都是我打的好不好?我刚回来,打
几个电话总应该吧?这钱我出就是了嘛。」

我在桌底下的脚不断打着拍子,妈妈说话语调一声比
一声高亢、激烈,我的脚在桌下颠啊颠的上下不停。如果
她曾经打无声电话吓贾阿姨和我,她何以又可以如此激动
与聒噪?爸爸脸色一层疑惑,他的冷漠让我停止了打拍子。

「陆平,你晚上有没有乱打电话?」爸爸若无其事问
道。

我扒口饭,含煳笼统∶「没有。」
奶奶重重取回收据并且白爸爸一眼∶「关平平小孩什
麽事?」因为牵扯到我,算这事不了了之。爸爸有意无意
眼光便落在我身上。

事情没有过去,我明明知道不该在半夜乱拨电话,尤
其不是张老师也不是给贾阿姨,只是一次又一次那头疲倦
的声音∶「喂,找谁?你说话啊?」不同的人,不同的声
音令我安心,整个夜我知道还有人没睡,和我一样,因此,
我戒不掉这习惯。在这些电话中,也有比人声具条理的答
录机∶「你好,我是×××,我现在有事出去,请留下你
的电话、姓名,我回来立刻跟你联络。」这种机器耳朵没
有记忆,我一定听完录音并且留下一大段我的独白,一次
不够录我会再拨一次接着说。

经常,我会对答录机说∶「你最喜欢什麽颜色?浅黄
色对不对?如果有天我有一个自己的家,我也许会铺浅黄
色床单;还有,我永远不买有正面的摆饰„„」每一晚,
澹白、浅黄、大紫颜色在梦中无限扩大,没有形状却有记
忆,永远找得到回来的路。破碎的、游离的形状不断在梦
中。

这天晚饭后我翻开抽屉底层找出贾阿姨留下的「认识
生命线」,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个随心所欲打电话给陌
生人的机会;最敏感的时刻,就是最安全的时刻。爸爸一
定以为我近期内不敢轻举妄动因而放弃监视我。

我一直等到半夜,确定爸爸因喝了酒而睡沉了。我依
生命线册子上的电话号码拨去,立刻那头是个亲和稳定的
女性声音响起。我认为我听见熟悉的音乐,但是我知道不
是我心中的曲子。

我让电话空白了几秒钟才说∶「你在听音乐?」
张老师说∶「你喜不喜欢?」

他们每个人都姓张。

「喜欢,」我无法遏阻泪水与想念∶「我贾阿姨也喜
欢。」

贾阿姨沉默地走开,妈妈声势浩大地回来。一件件被
妈妈藏匿或转了面的摆设,所有东西都愈来愈少,恐怕终
会消失于无声。贾阿姨一定认为自己是外人才会如此沉默。

「你常不常做梦?梦裡总是有很多很多颜色。」我们
常常换床单,可是不换房子。我们的不安恰如一场梦,扩
大了,扭曲了,我十六岁了。

一次又一次梦中我睡在妈妈床上,压着浅黄色的床单,
我和贾阿姨愉快地听音乐、谈人生和数学;在妈妈的床上,
从来没有妈妈。

原来贾阿姨一直认为自己是外人所以她走过去以后就
不会回来。

我只手掩面,终于觉得有些恨她,也就比较平静了。
我要张老师讲故事给我听;因为天亮,那头的音乐渐渐不
再似深夜那般清晰,我轻轻挂下电话仍不知对方是谁?

妈妈又要离家,这回是出差。她临走收起大紫床单郑
重对我说∶「平平,我不在家别让别人睡我的床。」

我正视她∶「有什麽关係?」

妈妈愕然∶「你怎麽搞的?」她想到什麽般强调道∶
「谁也不许睡我的床。」
她恐怕是要出去好几天,她每回收拾行李都像做一项
结束,看她的箱子就知道。我无奈地耸耸肩。

妈妈立刻撒娇地∶「小神经病,来,给妈妈亲一下。」
我照她的提示弯下腰亲了她脸颊;当我直起视线看见她鼓
得饱满的箱子。妈妈住的旅馆有没有名字?有没有她喜欢
的大紫床单?

我如孩子般稚气∶「妈妈,旅馆的床舒不舒服?」

妈妈也很愉快∶「舒服啊!床单全是新的。」她不像
上次离家那样忿恨。

「那你小套房子小胡睡的那张床舒不舒服?」我由底
楼爬上五楼,妈妈满个指甲猩红色。我走进房间,第一次
看见小胡,也是最后一次,他永远是我十一岁时候记住的
样子。

妈妈笑容冻在脸上∶「你还记得?」

我十分严肃∶「记得小胡脚丫好白好瘦,他躺在你床
上。」后来你们熄了灯。为什麽要说「谁也不许」?

妈妈神色一阵青一阵白。我接着说∶「以前我和贾阿
姨一块儿在你床上听音乐、聊天。」

妈妈瞄到浴室裡的万年青,她以飞弹般速度冲进去一
把将盆景甩到窗外。她高声咒駡,配合万年青跌落的速度∶
「什麽东西!去你妈的王八蛋!溷帐。」万年青是贾阿姨
养的,她一直很会养植物。

妈妈又摔又骂一直闹到精疲力竭为止,才开始坐在床
边放声痛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她终于累了,也不得不赶路,她从车窗伸出头∶「等
我回来我和爸爸商量也许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作伴。」她
从不骂我,她一直觉得我很可怜。

我站在原地确定妈妈走远了才一步一步爬上楼。今夜,
贾阿姨接到我的电话一定非常意外。我知道我记得她的电
话号码。五年前我还不认识她,她离开将近一年了。

在爸爸回家前我要告诉她∶「爸爸比你以前回来得更
晚。」也出去得更早。

我要告诉她妈妈要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给我作伴。

天黑得太快,我一直听到不知道谁家的音乐声和闻到
栀子花香。

此起彼落的灯火与天光正在交替。云朵映在灰黑的天
幕上,没有了深浅,没有了远近。

远处有几点星光闪烁,如闷在寂夜中炸开的爆竹,光
有亮度没有热度。

我一步一步往上走,楼梯间的灯坏了,暗得像一条隧道。
角落
多少年来,疲累已极或慌忙过后,总之,觉生而无趣,往
往浮上路的身影与微笑。模模煳煳并不清晰,有时,影像
竟无,只充塞着与当年并行而永恆存在下来的感觉。年轻
岁月不免太多幻灭,谁和我们一起长大呢?或许就是一圈
圈年轮,扩充了生年。路,是持续最长的一个。

我们在黑夜中游荡,向不多话,也并不紧拥相依,走着走
着相去丈远,彷若游魂,在情的天地中无所依亦无所谓。
之所以黑夜晃荡,一则因为我工作远在北部,每週末到台
南时已近黄昏,总有两三盏早亮的灯火在那儿等候;二则
南台湾气温高,昼热氤氲,带分正经颜色,不宜有偏。黑
夜中,放纵狂笑、恣意冷漠,恍惚自己可以消失然后膨胀,
不是魔鬼,当然并非天使,是一个发展充分的自我,回忆
起来,同时感受到了对方。

那年,为我年轻成长最顿挫萧索的一年,刚结束一场元气
耗弥的感情,走来走去皆死角地步,并且徘徊难抑在原地
打转,欲试图振作,反而回振乏力。窗外似乎老在下雨,
我因而相信天若有情而我该平静养心。窗外除去霪雨霏霏,
气温恒低,每天觉得冷。陌生北地,办公室清一色的男同
事,彼此交游点到为止而已,生趣单调,除去上班便属晚
饭后散步是件閒事,回绕办公大楼一圈圈走着,有火红的
落日忽东忽西,但觉自己像那夕阳,总在人世沉沦。

见到路,是在冬季过半。长久的冷与咳嗽,终于使我染上
肺炎,当医生诊断我必须入院,我坚持回到小城。回忆既
往,我十分感怀这场病,若非病为关口挡道,我极可能直
奔死门。人,常像那回不了家的狗。

病中每日早起,母亲已在医院床边或病房外长廊与其它病
人閒聊,一顿顿营养食品补给到病床旁,我离家多年,早
养成独立的习惯,每週末依时回家,不外对小城及纯朴风
气的依恋,然而感觉上仍只为一客。

小城医院中病人疏落,竟连生忧亦如窗外冬阳,慵平、舒
卷,不似病中,倒像家常日子。

日式建筑病房造形平和,病房外即是长廊,廊上砌有矮牆
及拱门如窗,阳光攀附廊外即止,廊上永远冷冽阴沉,月
光却爬上矮牆及拱门,在廊上映写容颜,甚而柔夷若无地
匍匐、翻仰,明暗相依,宛若月神恋曲,有一贯轻盈、款
摆的风格。戴安娜不是早死千年?轻佻与温柔往往一线之
隔。我素来喜欢夜晚,至此,愈益沉溺其中。

当路固定每日清晨、黄昏拂过我窗前,清晨与黄昏,添了
分颜色,似乎有了自己的个性,当然,还不是故事。也还
不是传奇。

"多年以后,这裡的病人大概不会流传一个肺炎病患的故事
吧?"望着窗外路掠过的身影,我告诉自己。

那天初晚,万籁平寂,南台湾特有的针状松、尤加利树伴
同晚香玉以形以味干扰着夜,是个沉鬱的晚上。我靠坐廊
上拱门,嗅着年轻而静谧的夜。突然由走廊那头迭传起脚
步声,那身影,昂然大方早熟悉,却从没正面照会过。

他仍穿着草绿服,应该是军校医学院来实习的学生。从容
开朗的步伐,其实更像一介军人。

脚步走到我面前停下,阴幽廊灯及月光下,我望见他胸前
兵籍牌上写着——路齐。第一次,却并不陌生。也许是生
病吧?人际距离失了秩序,种种生的顾忌,于无形中撤除。

"你这样吹风恐怕下辈子也出不了院。"他似乎有备而来。那
语气又不是医生的责怪。
他看我永远是名病人吗?还是他看人不外病人?看清楚了
眼前相貌,那张脸上柔和的线条却构成一幅劲洁的气质,
这时代或我们那年龄,一袭风骨澹泊的神貌,竟让人生出
今岁何岁的感歎。我摇摇头,若非我生错了病,是他错走
了时光隧道?多麽遗憾。

"不过在这儿坐坐真还不错,大概以后不会再有这种耐性了!
"他笑了∶"我是说我。"

每天在长廊閒散自处时我都用保温杯泡一杯酽茶捧在手中
抵住胃以驱寒,他发现了,伸手要杯,我摇摇头∶"你要喝
只能另外泡一壶了。"在医生面前,我向来不隐瞒病情,对
他,却很难想像要把自己的病痛告诉他。我仍不承认自己
是名病患而是女子吗?

他似乎也不觉得我是名病者。医院中还能碰见什麽人?一
个人病久了,大约成为一种生的常态吧?

他打开杯盖,冒出一股雾气,彷佛摩擦的神灯。他喝了一
口说∶"这茶还不错。"

"不怎麽样,我因为喜欢喝茶,所以没什麽个性,任何茶都
爱喝,有时候劣茶反而有股粗气,倒蛮刺激。"

他若无其事,却又透出几许正经∶"原本很多事都是这样的,
品味原来是没什麽高下的。"

他要我下午跟他们一块儿打打球,活活神经,在过分独自
之馀发展一点团体习性,人会稍微健康些。

我无奈苦笑,团体生活我早过怕了,永远睁开眼便是一群
人,唯恐自己太突出或失群,大家全在团体生涯中变小了。
我并非刻意孤高,但是不再想因处人群中而努力隐藏自己,
无论如何,不必跟他说明。
"你呢?爱喝咖啡?"我问。

"爱喝白开水。我在学校裡没什麽时间,所以养成了对茶不
去要求的毛病。"

"这倒可以用在很多事物上面。"这不是他刚才说的吗?他应
当听出来了,却只是微笑,然后摸摸我的额头∶"你比我平
常看你时脸色好得多,是不是发烧了?"

当然不是,我想,我早明瞭北部长大的孩子大致是什麽样
子,我更清楚我是属于南部的,我们能有什麽共同的经验
呢?这一刻,我们都在同一温度下便足够。不需要他陪我
说共通的语言。对于感觉,大家还是节省使用较佳,一切
都将多馀。生活中,我们无需于固定时间去固定地点报到
已属至幸。爱情之分不就是如此吗?

他要我讲我常做的梦给他听,这对我言几乎轻而易举,每
晚每晚诡秘多意象的梦像水晶球摩擦后即显现,有重複的,
也有新诞生的。在医院这段日子,我做着同样一种梦,梦
见灯泡与玫瑰花。当我拿着灯泡与玫瑰花走出落地玻璃门,
外间世界整个变了调,低头一看,我手中的灯泡与玫瑰花
也枯燥成陶凋模样,店员从后面追出来说∶"哪,这是找给
你的钱。"是一张车票。我在梦境中醒来,却在现实中讲给
他听。我发现我并不当他是个大男人,是个男孩、是夜的
影子。我愿以平静的心思与他相处,因此我们之间是绝不
波澜的,他真像我积蓄生命中最放鬆的角落,有多少人喜
欢角落呢?大家更愿意站在舞台中央吧?他会因而认为我
无趣吗?我并不在乎。而夜似乎愈来愈深而不觉得。

我继续着我的病中,表面上看来是每天吃母亲所炖高汤。
有一天母亲问我∶"我昨天晚上散步散着就到了医院,你不
在病房,医院关大门我才走,你跑到哪儿去了?"
"随便走走。"我说。

"你不要拿自己的病开玩笑,闹严重了,一辈子就惨了。"

正当我捧了稀饭就嘴,瞥见路打窗外走过,刹那间,恍若
那是另一个人,他在白天权威得多。他微笑不避地打了招
呼。

母亲疑惑道∶"那个人是谁?我好象经常看到他。"

"一个实习大夫。"我说。

来了又走的实习大夫。佈告栏中经常贴着院方警告军医不
得在外兼差的公告及惩戒命令。这个生老病死的地方,不
免浓缩了强烈的不安定。能由这裡出去,恐怕真是件喜事。
但是他却是我的角落,我不由要苦笑。

接下来几天,由傍晚一直到院内完全阒暗,他都没有出现。
我仍喜欢夜来时候静守长廊,不光为等谁。停坐成冷,高
树阴幽,医院中野猫特别多,一代代繁殖下去,它们在黑
暗深处奔窜、鸣叫,偶尔射过长廊,无声无息。急诊室便
在长廊尽头,急诊室外总有人打地铺苦候。force 医院一向
比较少纷争、喧闹,因此医院不像医院,更像驿站,人们
通过此地往要去之处,充塞着流动感,若非旅人,驿站那
有存在价值?人生多麽残忍,流动不也是悲调的另一面貌
吗?此时此刻,这世界上有的驿站正空着,也有若干人曝
光星空下却找不到收容他的驿站。

我学习猫们在医院中游荡。实习大夫宿舍仍有灯光,他住
那一间?凝望亮灯的窗口,分外夜凉贴身,我转过视线往
回走。

医院中角落忒多,有不少停止使用上了封条的空屋,也有
小规模间数不少的实验室,实验室裡排列不一的瓶罐像装
着许多人遗失或待研究的梦,经过一间实验室,屋裡是黑
的,但是玻璃器皿反映月光,竟使屋内一片幽光,我贴近
了玻璃窗往裡看,看清楚了一个个瓶子中装的是动物胎身。
一具具小身体浸在药水中,空气飘着福马林的味道。那些
身体被关起来了,他们的灵魂呢?紧贴住视窗,我深深觉
得这是一场梦,但是我的脚似乎被月光点了穴,我们都不
能离开吗?地上是月光还是我的泪水浸成一大片。

我急急转向,看见了路。他穿着如我一样的病服,清澄如
昔,却抹上一层他周身少见的疲倦感。

路牵紧我跨穿一排排长廊走到医院最后一区,那区的房间
全上了封条。老朽待修,是日据时代建筑最好的下场,至
少不是拆了厘平重建。长排房屋最后是块空地,空地之后
便是产房,不知名大朵大朵黄花发散腻香,在夜色中诡异
怒放,地上是一蓬一蓬失了水分的落花。何种现象叫落地
生根?我们却活生生看见了。

"明天早上充员兵会把那些花扫乾淨。"路突然说。

"那就好。"

他握紧的手有股异常的热,而我常年冰冷的手仍冷着并没
有被熔化。

"我得了急性盲肠炎,在床上躺了几天。"他说。鬍子乾淨、
头髮稍长,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仍如此冷静为什
麽?

"有几个同事轮流照顾我,你放心。"他将我拢紧。周遭气温
愈来愈低。我愈觉血脉体温急速下降。白天睡多了,这刻
清醒得可笑。

"你好点没有?"我问。
"小手术而已,我那天看见你母亲,突然在生病的时候很想
吃家裡做的东西。"

那些胎身,人生避之不了的流动,我们到底在完成什麽?
我低下头,又见到月的光及泪水。

他沉沉揽住我,将我的脸枕在他肩上,我们的呼吸如此接
近,他温暖的呼吸是生之气息吧?我在黑夜中歎了口气,
他毫不迟疑唇面轻摩我脸颊,托在我背嵴的手掌十分温柔,
教人放鬆,我先是挺直了腰,继而僵直身体似乎觉得有所
托依而不再坚硬,他也感觉到了,即刻拥紧了我。一个温
柔、平和的人,双唇如缓缓滑过水间饱满的风帆。

他比我小,奇怪这会是爱情吗?未免太澹。我不必问他将
来想做什麽、何时实习完毕离去,甚至有没有女朋友。在
我疲乏的日子裡,这所有都是负担,鱼水相忘于江湖,即
便知道一切答桉,我自得继续留院而非留在江湖,也许多
年后我们再见,又是病房。我无法想像医院外、疲乏心境
外和他见面的情形,他是个医生不是?

依偎着他,望到产房,闻着花的软腻,我告诉路∶"我是在
那儿出世的。"

"那间产房封掉了,我们现在有最新设备的产房。医院裡只
有婴儿呱呱坠地那一刻是喜气的。"

"我出生时候,这棵香花树就在了。"

"你闻到了?"

"嗯,我无论走到那儿都觉到这花香。"

"你觉得熟悉是因为你喜欢,你认识我不也很自然。"

"也许吧?"
当我们并肩穿越长廊回病房已近初晓。一排排病房大半空
着,冷冻库正有人拿保温袋取冰块,大块结晶冰角在夜中
散放冷光,掺和了夜凉如水。医院中经常有病人漏夜高烧
不退,夜,潜伏着死亡的袭虐,无声无臭,像冰花。即将
破晓,但愿需要冰镇的这个病人撑过长夜。

路送我到病房门外,如往常一般伸直了腿坐在短牆上,并
以两手把住我双臂,让我站在他面前,平头等齐。

他说∶"我们今天过得还不错,虽然我也穿着病服,我的心
态是正常的,没有人不嚮往这种夜晚。你回去好好睡一觉,
别想太多。我病好了,也许我们可以到医院外面走走,这
地方让我觉得我们的关係不正常。我不怕被你的病传染,
但是我怕不健康。"

我怎麽看这件事呢?他是一个绝对的个体吗?不具任何人
的影子?更非关我心境已到穀底任何事都无所谓?他也觉
得了吗?

他走到急诊病房前与等候在外的家属讲了一会儿话,他说
过那个病患只是在拖时间。他在走廊尽头消失后,长廊上
便又只剩下呆坐着的病人家属,那守候者坐了会儿倒头睡
下,又突地起身索性将折叠床收拢靠在角落,做着每天同
样的动作已经半个月。

我没有回床上躺下,步下长廊后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在医
院中游魂,天际终于露白,充员兵开始在打扫分工,他们
与我及路一样,被圈在这裡,这是我们当初所能预料到的
吗?他们每天穿着制服,我何尝不是。遑论爱情,任何事
都有一种表面的完成。我只有回头往病房走。
稍晚母亲送猪肝汤来,我提着保温壶很快找到路的病房,
他正面朝裡牆躺在床上看书,我站在门外良久而他浑若不
觉,不知道在看什麽书如此专注,他几乎一夜未睡,仍能
专心一件事,这品质正是我所缺乏的。他不在意许多事?
而我,在意许多事?

听见——"路齐",他转过身子,我们似乎是第一次在白天面
对,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兔宝宝牙,笑的时候眼神清澄,他
真像一个永远的男孩。

喝着汤,他突然说∶"我实习快结束了。"

"回学校?"

"嗯,等待分发,你不知道我家的电话吧?我怎麽跟你联络?
"

"你走前我们再说,你看我什麽时候可以出院?"

"最好跟我一起走,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静养就
行,当然,如果没事,在这裡住到更好。"

"我想想看。"忆起北地多风及雨,那真像个恶梦,我站起身
子说∶"我回去了,你睡一下。"枕边是本《黛丝姑娘》,一
个农村女孩成长的故事,下场十分悲惨。

"下午去外面走走好不好?我对这个小城还没什麽认识。"

"好!"

母亲问我去了哪裡?我说看个朋友。我几乎是在对任何人
规避这件事。
黄昏,他换上一身体育服,我也是,我们顺着医院前大马
路向下走去,不远处便是一所大学,有着南部特具的植物
及宽广、沉静的校园气质。

我们绕进校区,路走走总得坐下休息片刻,看得出他兴致
很高。他坐在石椅上就像石椅上原有的石凋,线条简单而
洁劲。我对他的瞭解仍然有限,如果他现在消失了,就只
剩下一个名字,什麽也不是。这是他有意造成的吗?

"嗳!"我叫他。

"我有名字啊!"他强调。

"路齐。"

"这才乖。"他似真非假∶"你放心,你如果不辞而别,我会
逮到你的。一切慢慢来,好不好?"一切有形式而无实质,
这是人对习惯认识的一项劣根性吗?

黄昏朦胧中,有落叶飘在空中,三三两两学子车行来去间
有细语漫步者。不远处球场上有几个学生正抢天黑透前时
间,万物秩序井然。北地寒澈冷风刮着什麽?我年轻零乱
的岁月吗?认识路究竟是失或得?

我笔直走去,觉到了怕。在情的地域中识别清楚为先着鞭
者,次为不迷路者,最无可救药,是陷在泥沼中犹挣扎者。
如我。

路突地超越到我面前,面朝我倒着走,双手插于袋中,一
语不发,光领着我。他不用看路便可顺利行走?他宁愿面
向我而背对前程?这组织真滑稽,我忍俊不住停下脚步,
路才牵住我往前步去。我恍如有千偈待解,却又多馀,不
过我想,那一刻至少比以前快乐,有问题总比茫然好。
一下午游荡、闲坐,吃小摊子,终于觉得疲倦,才往医院
走。我们漫步间,几次经过医院,当然清楚那不是我们的
家,可是晚上必须回到那裡,而且我们在那儿认识,对未
来却是谁都无法预测,医院一隅有着我们的记忆,外表看
上去分外陌生。不相信在这麽短的时间内会发生什麽故事。

路问我累不累?我摇头。长在小城,早习惯安步当车,人
生几何,何处是急急待赴的目的地?缓慢行走,负担减轻,
再远的路,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尽头。我想他是累了。又好
象不是,年轻澄静的脸上思索着什麽?他失过恋吗?曾经
如此一步连一步排遣吗?

"想到那裡去了?"路重重握住我,我将他手掌摊平,伏在我
手心上,他的手掌真大,十指瘦长,掌纹繁複,他带着一
具天然 X 光机洞察人心吗?他到底知道些什麽?为何从不
问起我的低落、沉默?

路送我回病房,整条长廊晦涩迷离,加护病房外守候的家
属已躺下,我们在初次交谈的拱门短牆上盘脚坐定,像最
初也像最后,夜风如往日袭袭。没有月亮的晚上四处皆暗,
是个没有阴影的世界,教人安心。真愿在这样的夜晚就此
睡熟。我闭紧眼睛,从脑贴靠砖柱,耳际一声"啪"!是他以
拇指、中指打出的效果。彷若王子的吻,震醒了沉睡的公
主。我又笑了。不只一些些害怕了。

"一年当中,你最喜欢那季?"我问他。

"冬天。"他说∶"天冷,人好象乾淨一点。而且这一年快过
去了,没有做的事可以不必再费心,内在的情绪整个调适
过了,整个人十分安静。"
如果他曾经独自度过冬天,他还坚持吗?如果他没有谈过
恋爱,岂不是更具危险性?他似乎无意知道我喜欢那一季,
我讨厌冬天,但是却说不出喜欢哪一季。每一年不都有四
季吗?我突然对这麽规律的日子极端厌恶起来。

我已经看到了我和路的未来,有一层相通的气息,却没有
相同的体温,然而连这点都没有承认的必要,更不必检讨
我们的未来。

"我想睡了。"在夜色中,我一次次清醒的望着他在走廊尽头
转弯,为什麽清醒?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是医院中的生之
忧患、死之安乐陪伴着我吗?我应该真心如何看待这件事?
在乎或不在乎?长廊尽处还有一条路吗?我竟无办法。

每天,我们昼寝夜游,或在院中散步,或外出閒荡。树下
永远落着一地黄花,我告诉路黛玉葬花的情节,路说他一
向厌恶顾影自怜,花开花落是自然现象,好好活着是件最
高尚的情操。想来应是。这种挣扎的无奈似乎疲乏了。虽
然我仍不时思索。

有一夜,我们去海边看星星,躺在沙滩上不知怎麽睡着了,
夜半被风及马达声撩醒。路双手搂在我,乍然张眼是天与
海一片漆黑,耳朵是一阵一阵翻浪声,沉鬱持续,彷佛永
恆的诅咒。出海渔船的马达声是人间的战鼓。防风堤后的
渔村透露灯火两三点,这是凡世或仙境边缘?我陡地直起
身子,望向远天漆黑如墨,写不出一行心事,那翻腾的海
音,不必再多唱和一句,和当年种种快乐不过如此,又如
何呢?

咫尺处突地冒出一个身影,看清了,是个渔民,他横过我
和路,却罔若未见,我们真不存在吗?我捏捏路的脸颊,
他未做反应,只定定望住我沉思,他想到什麽?此情此景
不是永恆,却有永恆的企图,所以令人有举棋之窘?我再
忍不住难抑泪水,墨黑裡,谁能看见?他烦躁不安地说∶"
怎麽办?"

是的,怎麽办?爱不深,痛不切,已经没有共同的时间了,
未来的起跑处与终点何在?那摇旗鼓掌者何在?相识,真
只是对爱的一种本能认知吗?是跑一百公尺须知吗?只是
力与美的结合吗?为什麽要白费力气!

"我已经很感激你。"我心裡想,明知道流泪完全于事无补,
我仍然在黑夜中默默垂泪。

"一个人跟一个人初见面就产生一股熟悉感到底是幸或不幸?
"他说。

"不小心遇见了,能多讲什麽?讲不讲都扯不清,你心裡
能明白,这已经十分难得了,我们何必怨天尤人!"我记起
我比他大,并且想起属于我的冬天,但愿这一切人为的巧
合不要有个他的冬天。

"你知道吗,我一直发誓三十岁才结婚。"

"不必改变你的决定。"也不要有任何负担,我想。

也许我们在别的地方相遇就没有医院气氛所加予的生之临
场感,我们是否过分白描了这乍熟的感动?我从来不以为
他会是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多麽感激一个臂弯暖和了冬
季,提供了休憩的角落。一个角落遗失那裡并不重要吧?
但是我为什麽如此难受?

幼儿时期总喜欢找个角落藏身,天地愈小便愈有安全感,
当我们逐渐老去,再没有地方是可大可小的了。返身一照,
却恍惚见到逝去的身影,挫折仍窝在昔日的一隅。
我们在绝早的清晨起身回医院,我坐在车后,以额头抵着
他的背,疲累已极的感觉接踵而至,双手环抱他腰身,那
瘦盈一握。病态没有伤害他的青春,一种不清楚的爱反而
磨煳了他的心吗?谁是那黎明即醒的神?昏昏沉沉中,我
靠在那背及肩膀驶向更大一片海,我想,我该先睡一程。

接下去几天,我镇日不在病床在医院各个角落。坚持,如
果是一种美德,现在也不代表任何了。我知道路会找我,
然后会怀疑,他还不太懂得坚持,但是他敏锐的心会因而
受伤。沉坐中,是冬天的冷抑或失去太多,我清楚地意识
到从没有一刻,我如此静而轻鬆。身体元气竟一天天更硬
朗。

我悄悄办妥出院手续,雪白的床单每天铺得平整看不出走
了或来了,医院,莫非是个不生不死、自生自灭的地方?
我在家住了一夜,安宁处各地相似,只比病房多出电视声,
人的声音是不容易消灭的。第二天黄昏,我回到医院找路,
在医师值日室找到他,他显然心绪不靖,眼神忿怒,我们
仍走着医院每一角落,我对爱情一如他对爱情都有分直觉,
可惜我们也都明白光有直觉是不够的。没有比直觉更危险
的事了。

"为什麽这麽残忍?"他低头用心重踢每颗遇见的石子。

"将来你会觉悟到我们做朋友比做伴侣好。"

"什麽将来?"他忿忿说道。

就是将来,没有定位,没有年分的将来。一段最可悲的恋
情莫过于不承认这分情爱太平凡;最让人不忍的莫过于自
承白忙了一场吧?我们都有缺点,但是和人生的缺憾比较
起来,人的缺点还是因为人。人生缺憾呢?
"我明天就要销假上班了。"我说。

路没说话,我想他有些恨,很快会过去的。他仍是我最愿
记忆的一个。

踱到黄花树下,甜腻沉香在角落隐伏着,一如往日,浓得
多馀。

"我们的角落。"我轻轻说道。

"什麽?"我知道他一直在害怕,他也厌恶他的害怕。

"我说过我记得这花香,也许下辈子还记得。"

他笑了,那两颗门牙丢到屋顶上,下辈子长在别人牙床上。
也是记得,虽然没有名字。

我没有再去道再见,一个好医生是天生的,会谈恋爱是天
生的吗?重新回到办公室,高地的风似乎不再那麽狂野。
在冬天尚未完全过去,我离开了台北,心底是更深的寂寞
与冷。我经常以酒驱寒,并且经常想起路,他清澄的笑,
开阔的神态,一直是我疲累至极最深隐的角落。是的,有
关路的种种我绝不和任何人提起。

再经过医院,无论春夏,高实苍劲的枝芽由牆角探出,在
医院某个角落,彷佛有幽香扑鼻,不闻也知道是黄花,不
知名的花树。医院仍未变,至少表面如此。建筑物似乎很
难改变,来来去去的只有人吧?路去了那裡?公园裡的睡
莲仍在阳光出来的日子开花。我在台北的时间愈来愈多,
回小城,逐渐也只是一个梦了。

几年后,当我已经完全习惯于台北的繁琐,有一天,我如
往常在熙攘接踵的人群中等车,是个冬天的黄昏。突然有
个人站在我面前,挡住了一切,是路。多年不见,他清澄
的笑仍无一丝逼人火气,即便在人群中,仍具有稳定作用。
我含着笑,忘了拥抱他。在人群中、在光天化日下,我们
站在街头而非隐于角落。我轻拍他的脸,大哭一场的情绪
拥塞在眉眼间,那大约是人类最不能控制的心灵末梢吧?

"一起吃晚饭。"他说。

我点头同意,再不必拒绝或坚持,我们都明白事情已经过
去了。他仍是我最愿记起的一个。

我们在高楼中穿梭,他显然亦已十分熟悉这个城市,我们
都没有提议坐车,多远的路我们都走过,无论时间已不多。

当他举起酒杯,我再忍不住终于笑出泪来,他不再是我的
角落了吗?多麽可惜。但是我多麽高兴能再见到他。

晶莹璀璨的灯火铺成一种远景,以灯光的明弱区分远近,
我们走在山腰远眺,再远就是澹水河出海处,渔火或者星
光,都尚在人间。

"这几年我自信坚强不少,没有太多得失心,也不特别追求
什麽了。"他说。他更想问我这些年来吧?

"那就好。"我澹澹的说。觉得他已不那麽害怕了。

午夜前,他送我到站牌搭车,是午夜使人沉默吗?抑或走
走已经足够?

我要他先走,我从来没有送过他,只一次次眼见他由我眼
底消失,是长廊尽头还是现实深处?

路捏捏我脸颊,笑了笑,转头过了街。我感激他在最后一
刻仍是笑脸,他坚强了不少吗?不如说他更贴心了。
目送对街渐远的背影,不必挥手;离别,从来不是今夜开
始的。我突然发现,在台北这许多年的寻找有了答桉,台
北,也不再那麽冷。这城市,仍有我们的角落不是?
大梦

车子一驶出隧道,远天山峦埋伏的红光迎面令人愕然,似
部落宣战的烽火,蓦地,时年错乱了。依序前进的车队若
无嘶声的马匹,骑马打仗童戏期移化成年车厢,困顿前进,
每辆车后望去,一具具背影索然孤独,犹似尚未长成,便
在框框中老了。

是远天红光?无状火气?捺不住的多日烦躁情绪愈发
高涨。车队后鸣放萦转的救护车困于隧道寸步难移,闪动
的灯志将隧道光染成放射状。原来前面出事了,难怪今天
塞得特别凶。

蹭过出事地点,车往山上直放。近山脚冷沁空气已下
泄,入鼻清凉,使冬天更寒,我从来没喜欢过。山上年馀,
我刚回国母亲即病发,不久辞世,入土后,小汤坚持搬下
山住,她说山间早晚风来,教她每一根骨头得风湿。那时
我刚以留美学人身分申请回国服务,多年飘动,母亲于我
出国期间迁至山上独活七、八年,屋裡全是她数年收藏,
尽为破残,为什麽人入年老特别喜欢留住一切?那些收藏
整治得十分洁淨又不像附属品,倒似母亲的一部分,因此,
安定下来的身心极不愿动亦不忍动。小汤于丧事完搬下山,
她居所我去过,处一座大厦十四楼,奇怪小汤不爱山上却
住得如此高,但是我并没问她为什麽。
小汤先则尚偶尔上山,下定决心后,便曳然中断。一
步步走得更远,至少回过头。大约人便是这样,永远活得
窝裡窝囊。

小汤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她没带够生活费,又不想好
好念个学位,也不认定钱有多重要,她最大长处就是温热,
温热使人容易活下去。我们在国外的婚礼十分简单,看似
她的温良发光,往后我逐渐了然温良其实就是乐观,这个
性让她活的蓬勃,像团发麵。我携她回国后,她这裡嗅嗅,
那裡闻闻,活似我带回一条路边狗,我母亲自守人生数十
载,哪裡容进异味!眼见两个女人竖起全身,愈坚硬愈易
受挫。小汤素有流浪者精神,能放能收,我母亲用力失勐,
终败下阵。我告诉小汤得势不宜再往,她说她知道,我明
白她意思,当一个女人告诉你她知道,就是她已经漠不关
心甚或明白了什麽。我并没入心,路边捡回一条狗,能奢
望它身上没有蝨子以免搔你一身不舒服吗?我们没办离婚
手续,我想,一种关係真正瓦解以前,我俩具有义务豢养
这分关係。总之,一切在扩大却萎缩中,没什麽美好不美
好。现实,如山间的冷空气冻结着。

小汤搬走那天天气奇佳,我问她要不要带纪念物?她
环顾一圈,耸耸肩,突然寻味起牆角栽于大口瓷坛的植物,
瓷坛为冷绿色有裂痕并不清丽,植物显为山中野生,母亲
一介老妇,如何长日山中拾掇这些?盆栽并不兴旺,小汤
无可无不可将之带了走,如果她记得浇水,活下去不成问
题。但是我懒得叮嘱她了。这对我、她皆无意义。

生活如打陀螺,山中宁静、清疏成为最佳休憩、放鬆
地点,小汤仍打电话来,问我外面有什麽?

「什麽也没有!」黑寂我心,的确没有什麽。
「才怪!我下山那天怎麽遇见一个女孩上楼?」

「这世界到处是女人!」女人和狗。

小汤嘿嘿笑了,话裡意思无非为——「你等着看吧!」
我丝毫不见怪,虽然人生纠缠令人厌恶。

这样过着,山上依序进入寒冬。若有心情,山中冬日
是最备滋味的生活季节,否则,每一天都夜长昼奇短,甩
也不掉那冷。不幸,我正属后者。我开始相信小汤下山绝
对明智。母亲的收藏物失了拭擦,亦一天天冷了面貌。

冬天才开始,愈过我愈睡不着,窗外阵风刮过树梢,
如同一场一场大雪,而雪是银白,树林是一片黑,这无疑
一个噩梦世界。这天,不止风声,当敲门声响压过风啸,
那彷佛噩梦顶峰。小汤不时仍突袭上门,当然也可能是小
汤。我拉开门扇。都不是。

眼前五官及形味,我立即明瞭小汤所指「有个女孩上
楼」为何意。窗外一迳寒冬,眼前身形若冷中冰霜,晶莹
凝然,沾手即化。

「对不起,三更半夜敲门。我来缴房租。」

「房租?找错了吧?我们家也是山下搬上来的,会不
会是对面?」

「房子是向江妈妈租的,我们约定半年一付,我就住
对门。」她一句多馀都不肯说。

对门?做了几个月邻居我居然完全不察?我母亲究竟
制了什麽谜底?她与这女子有何关係?为什麽临终并没提
起房子事?

「进来坐坐。我正在泡茶。」
她微笑颔首,反身将大灰披肩除下,一式到底的黑袍
闪闪洁淨生光。身上除直发垂耳几乎就是装饰,全然清爽,
无一丝异香。整个就像一团冷空气。

她站定后屋内一巡,教人联想到小汤,小汤很少仔细
观察什麽,无关善良或懒,属散漫。小汤甚至说话像开玩
笑。只有那回下山回头一望带走瓷坛植物尚算得上严肃。

「我宁愿喝酒。」她一笑∶「驱寒。」

因避免独饮,屋中究竟有没有酒我都不清楚,正在尴
尬,她说道∶「后面比较阴凉那间顶柜上头有酒。我喝白
酒。」

我屋子真有不少死角。待我取出酒,她已将杯子擦得
透淨,小方几面窗而放,坐那儿浅酌,完全是「晚来天欲
雪,能饮一杯无」写真。完美构图她似乎随手拈成。深宵
索酒,一个敲门的女子会有什麽故事?

举杯邀饮,她仰首乾尽,清灰披肩铺于膝头,容长颈
项根本就是青瓷瓶颈。她凝望牆角∶「那多肉植物怎麽不
见了?」

原来名多肉植物。肥胖、多汁活脱婴儿手脚。女人才
注意植物吗?小汤和她都看到了。

「小汤拿走了。」

「谁?」

「汤敏,我太太。」

「她养不活的!」她断然道。
「为什麽?」我想我乍然间醉了。她的话全走低线音
阶,听来直似诵经。

「江妈妈每天讲话给他们听,小汤有这个时间?」

「她有肥料。」这问题真无聊。

「也可能!但是多多不太一样,它比较痴。」

「多多?谁是多多?」

「就是小汤拿走的青坛和植物,那是江妈妈最喜欢的
东西之一,我陪她在山裡找来的。」

山裡?果然母亲是漫山遍野去拾,母亲年纪大了什麽
都有可能,她呢?我挑眉寻问,她仰首又是一杯,空气中
逐渐充满热与酒腥。我勐抬头,冀望在醉前能拚得一问。
她那张脸愈沉愈青白,与一身黑顿成反比。是酒烈还是心
闷?那张脸怎麽尽付微笑?窗外一迳墨色,譬如关在屋外
被抛弃了的岁月,处处坎坷。

我问她∶「你还好吧?」多想问母亲。两眼酸涩,拥
拢而来的黑暗世事。埋得再深仍是一场人生。泪与微笑。
小汤懂吗?

第二天,气温仍低,煤油炉一夜未熄,显然又添注了
油料。我由自己床上清醒;身上覆着厚被,换下的衣服整
齐叠在床边,脸面毛细孔无以往宿醉后充塞着酸涩,显然
温水拭过。客厅面窗的方几已摆回定位,桌面上有一叠钱,
酒罈、杯子收空,拥塞的客厅分件未少,空气中摆荡的冷
未消,但是时间不早,我稍事盥洗便直赴办公室。
对面大门深锁,如果真有人,她什麽时间活动?至少
我从没见过。这房子居然是我的!我母亲为什麽并未提及?
这一老一少多日在山间游荡,搜寻什麽?

门后,真有黑衣女人如冷空气?

下山的路程很快,宿醉头疼却如抽丝。近中午,小汤
打电话进来,约我晚上吃饭,我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抱怨
工作、逼问楼梯间女人的下落,然后留我过夜。台北如此
大,她久不久便来这麽一套,我其实没什麽方法拒绝,我
说过,大家处这个时代下全活得窝裡窝囊,没什麽反抗的
勇气。

但是我的头疼无法答应她。小汤不会生气的,她每天
有许多事,她的温良在每一时空中或懒、或愚蠢,各有面
貌。结束小汤电话情结,我*在椅背上假寐。不久,即匍匐
沙漠,既冷又乾渴,我埋在泥海中仰望每一阵风吹袭,由
我眼前吹向远方或在周围以漩涡打转,无垠狂沙,每一粒
都像盐,闪着蓝光。风愈吹愈大,由近而远,终于漫成一
片深蓝沙海。在梦中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无底梦,我冷暖其
中,接受那片蓝像瘟疫一般传染全身。挣扎开眼睛,真觉
好累。被固定是一场潜意识的噩梦?流浪是一种放鬆吗?
我们在人生丛林中搜寻什麽?窗外灰蓝终于沦陷为黑漆。
我的头疼愈来严重。不去小汤那儿就得回山上,这是我自
己的决定。都好不到那裡去!

那叠钱仍在桌上,门缝下一张便笺,清健的字体写着
——宿醉无他法,喝杯回魂酒可也。

是她吗?无名无姓,甚至无迹。我回头凝视那深锁白
门,十分洁淨、纯稚,因而代表女主人一切?重力关拢我
自己门,也许真如纸上所言——喝杯回魂酒可也。
酒入第二口,留笺者的确识广,疼了一天的头顿时轻
缓,我开始握着杯子于有限空间中踱步并且咒駡小汤,由
于我的犹豫个性,使我对小汤无可奈何。从来,我学习婚
姻的蓝本并好不哪儿去。

我念高一那年,父亲赴国外考察没再回来。我和母亲
一直等,不相信人会突然消失。众传父亲在国外另娶,又
说父亲在老家有妻室,借机会回去再返。母亲中学教历史,
对此事却未置一言,人的历史约只是洪流一沙,多提无济?
总之,我们继续住公家宿舍,拥有和别人同多的光阴,除
去没有父亲,万般如昔,流言传佈凶狂时,我母亲仍坐灯
下改簿子∶「你姓你的江,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

我们躲在一个事实的背后自我安慰。没有父亲的日子
我突然明白孤单是怎麽回事,我努力读书急于摆脱这分感
觉,以免被事件的真象掩埋。所有努力毋宁是一分怀疑,
母亲的死是否意味不必再追究?多年怀疑,我们真能躲在
谁的背后?恐怕不是小汤的。

说来,我母亲一直是一个人。她搬上山独居,留下一
屋子东西,这些收藏意味什麽?由那裡找来?这又有什麽
背后?

而小汤如果稍强悍或多贤淑点,甚至坚持她的道理和
作为,我可能就顺从了,她,不又是一个背后吗?

于是我高声咒駡小汤,天冷,呵气成雾,像一团谎言,
很快穿散了。我低头盯住杯子,我想,我是懦弱的,自欺
在看守母亲遗物,当逃往更远方,有多高学位便念多高,
回来后,低劣人性发挥想探掘真象,偏偏又不积极。
对门住着一个人,知道我母亲藏酒处,和我母亲定约
半年一付房租。可笑我父亲如果现在回家,连家门都找不
着了。

用力紧叩白门,久无回应,果然没有人。站在两扇门
中间,一道光在身后佈局,为我屋中灯亮,我站在自己的
光上,就等于站在版图上吗?我想不是。正要转身进屋,
楼下响起脚步声,轻缓缓,像猫。

我站在梯口下望如石座,她抬头一射,并没像一般女
孩惊吓到,反轻鬆地∶「我看你屋裡亮着,猜想你在喝回
魂酒。」

「你对我家这麽熟?」回魂酒?哼!能回魂多少?三
分之一?四分之一?全部?

「嗯。我常和江妈妈在山裡乱跑,我们很会认视窗。」

她打开门,屋内漆黑一片,目光所及几无阻碍,灯亮,
果然室内空荡,只一大张美工桌霸住面山的窗前,伴一张
高椅。整间俱是白与空。那白,但觉无限膨胀倾注窗外,
分明梦境。那空,是少傢俱及她将整层隔间打通为一大间。

「你现在还往山裡乱跑?」

她摇头。进屋门后另有空间放了睡榻及矮桌。她的生
活就这些?矮桌上有一组茶具,一个烟灰缸,全为青白瓷,
稳稳乳白棉布垫上。从来没见过如此一尘不染的烟缸,屋
内触目皆发光并膨胀。她那张脸像有光,明淨恍惚,仍为
一身素黑。

「你从不下山?」我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

「你真不像你母亲,她从来不问我任何事。」
「你有事情可以问吗?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蒙娜丽莎。」她仰起头,眼中是一抹鑽光∶
「真的,他们说我像她。这算不算一个故事?事实上我有
洁癖。当然也有个名字,我叫张安序,像个男孩子的名字
对不对?我说这麽多,你满意吗?」她一低首,那抹清光
便黯然了。

我未置可否∶「你常和我母亲来往,她过世你不难
过?」如果我记忆不差,母亲过世前后我从没有见过她,
这算人情之常?

「你们都喜欢追根究柢,难过什麽?她求死得死,为
什麽要别人同情她?」她说得理直气壮,就是这个意思。

我用力吸烟,将烟身架在烟灰皿上,烟灰一片片落在
桌面,她面无表情∶「你不觉得烟灰这样很髒吗?再也不
是原来的样子。」

我站了起来∶「你们未免太病态了。」

全部是这样,我母亲、小汤,这位蒙娜丽莎,把事情
弄得溷淆迷煳,一味自我蒙蔽,真惹人厌烦。

「你出去!」她铁青着脸,脸上的光全往下沉。感谢
上帝,在这一刻我还注意到属于一个女人的面容。

我迅速离开了她的房屋。不!我的。这念头虽然有些
可耻,却不代表任何措举。

走到房门口,面迎一列的白,我转过身∶「我只想知
道我妈为什麽住到山上,还有为什麽喜欢在树林中穷逛!」

树枝在冷风中滴雨,听得分明。再没有一种诉说比雨
更有层次。回魂酒使我在夜中逐渐更清醒,我突然极想检
视母亲收藏的内容及趋向。多年来,我养成了开灯睡觉的
习惯,母亲说∶这样爸爸回来方便些。小汤最痛恨我开灯
的习惯,她说全然大亮要黑夜做什麽?她熄掉所有的灯;
我一有机会便开亮所有的灯。当然,这不是问题的症结。
到最后,全部都不是问题了。小汤所在乎是片面感受,人
与人之间的关係她肯定八九。

收藏于灯光下整齐排列不以类别,搭组间万分诡异,
散发一股倾向暴力幻想的味道。这是我母亲吗?是这些收
藏原有的意思吗?

如果记忆不差,母亲这一生固执、洁淨,实在称不上
有想像。她一生只教过一个学校,从未有另谋他枝的意思。
父亲事虽完全改变我们家庭组合,却未更动我们的生活。
母亲不解释爸爸去了哪裡,也没问过我想不想念爸爸,只
有一次我跟她上街购物,买什麽不记得了。我们在路上如
常行走,母亲突然停下步子出神往对街注视,顺着她的眼
光看去,那是一位极像爸爸的男人,无论身高、体型、长
相。看久了又不太像了。那人正在卖爱国奖券。

母亲在看那人吗?我没问。宁愿相信她是。一个女人
怎麽可能冷静、漠然如此?

收藏不外旧床脚、瓶缸、树根、石头,甚至自缝的百
衲被、灯座、菜刀、木凋、石刻,无不诡异,这些,所来
何处?时间在旧物上极尽荣华,窗外则由黑更黑。我伫立
良久一筹莫展,与之对峙的是一屋子不会说话却有意见的
物品。寒意由脚底升起,长到眉目凝聚成块。多年习惯性
头痛,便是这一次又一次的冷所造成。

拈灭灯火,或者会温暖些,我想。黑暗沉站,突由对
门传来一阵阵闷雷、暴虐争吵、女声比男声更愤怒,女声
是张安序!那贲张几近野兽怒吼,带强烈肃杀意味。这是
洁淨、冷漠如张安序者可能有的声音?因为距离,听不清
楚话的内容,说话的方式却让人联想人是在逐渐自毁中。
我埋面向床,谁能管谁?

数不清多少次亮中醒来觉得不安心,不意黑暗中亦会
如此。每睁眼无际的黑像压力舱,令人无法睡得平衡,窗
外因山上光害小反而比室内亮,扰得眼睛发疼,辗转难下,
只好起身开灯,刹那,窗外黑天退了一大步。

隔邻愤怒已消失,不似有些争吵一波连一波。看来张
安序动了真气,她的忌讳真不少,轻易便可触怒。照理我
应当过去看看,想想不必,私密性于这种个性相当于命。
何况我尚不知她准备活成什麽样子。

山上的日子看似无甚变化,隐隐中气候、景调,连爬
牆树藤皆呈万端。不上班的日子,我学会浅酌,母亲藏酒
数众,面山而饮,多半喝得少闻得多。多年后的空档,我
才有机会静思母亲生活片段,如果我是爸爸,我会不会离
开一手经营起来的家与妻小?何种情况下,家与妻小皆可
抛?人生真像一场梦吗?醒来又是一场?父母亲的这一场
属午后梦魇?

闷酒喝长,鬱抑难当,面对一屋残缺,真有四面楚歌
之感。

这些日子,我出门散了几次步,发现几条冷僻的山中
小径,不知道往何处。一天,我趁着月光正往回走,路旁
小径突然冒出了张安序,她显然未料及这时分还有另一个
疯子也没睡。
「小径阴湿,你不怕?」我赶上两步与她并肩。张安
序腿长步阔,若以步幅研判,她应当属于独立性强,不太
受影响那一类。

她摇头表达。一直保持领先半步。上楼后,我贸然叫
道∶「张安序!」她直直回头,藉楼梯灯光端详,果然不
错,额际上一块重紫青。我扳过她脸颊细看∶「怎麽弄
的?」约是那晚恶吵。

「我自己撞的!」她又瘦不少。听得出这不是谎言,
她大概也不屑于说谎。那眼神如马,固执、深沉。

「我如果是你——」我调侃道∶「自杀也不会选这种
方式。」

「你又来了!」她倒是比较温和了些。

「这麽一撞,把他吓跑了吧?」

她又一笑∶「闹人命了还不跑,抓都抓不回来!你呢?
怕不怕?」

「怕噢!看我逃的多远!」

一个人受创之后还有疗伤的勇气,恐怕是因为学习。
我发现在学习这点上,我和张安序都有经验。我是因为家
庭,她呢? 客人(..*.*)

厅门半开,我请她入内,她略迟疑∶「上我那儿吧,
我不太喜欢你母亲那些东西。」

她房内窗帘重密,白的线面反映出惨白的光。再次站
在这屋中,不愉悦的情绪再度涌上,原来太过洁淨的环境
会令人噁心。难怪洁癖足以致人疯狂。
张安序倒来一杯酒,橘白、清芬的酒与气息,暂时教
我安定下来∶「说说我母亲好不好?」

「说什麽?」那脸怎麽永远恍惚如画?好似抹了蜡光,
七情六欲全着不上!

「说说她这几年状况,她的心态。随便什麽都行。」

「你问我不是很滑稽吗?我不过是你们家的房客。」

「我母亲自闭那麽严重会把房子租给你,一定有她的
理由。你不懂,我长这麽大,没见过我妈与二十个以上的
人说话,她——」几乎是哽咽不成声,却浮着微笑∶
「她常让我产生深沉的罪恶感。」

「我呢?会不会让你有罪恶感?」

我摇头∶「你让我不安。」

她重歎气∶「我知道。我也让你母亲不安。」

「为什麽?」

「直觉吧!她怕你会喜欢我。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还有她怕从我身上看到自己,她十分自怜,觉得自己处理
人生比我强得多,而且她自尊心很强,她不要靠配偶。有
时候一个人活下去靠的就这麽点自尊。」

「她那年纪和你计较?」我认为她也不是很清楚。

「那又怎麽样?就没有自尊心了?你们最可耻的就是
自以为别人都没有感觉。你母亲是个十分浪漫的人,你懂
吗?」

我万分尴尬∶「我一直以为她十分严肃呢?我出国以
后她规定不准写信回家。」
张安序如自语∶「如果她有能力还看懂你的意思——」
她兀自摇头,彷佛十分懊恨。

「你说什麽?」

「没有。」她仍自语般;「你太不瞭解女性的敏感
了。」

对话中,张安序一口一仰,我不觉相随。醉酒经验确
少,从未有拚一醉的心绪。许多人醉了不知,我完全明白。
醉的过程有十分之三渴望大醉沉沦。那裡料到酒醉心明白,
我默默流下泪水,一再恳求张安序∶「多说一些我母亲的
心情给我听!」

她一迳摇头,我则双手捂面,不能解释为什麽高中过
后十五年才如此伤感。集中意识她远了又近了。我迷倦道∶
「好想狠狠大睡一场。」

她完全不理会,自顾道∶「你明白吗?这些年我最怕
喝酒以后睡觉,那给我很深的罪恶感,我老是怕醒来以后
旁边睡的是别人。」

「什麽别人?」

「任何人都是别人!」

「你结过婚?」既有别人,当然有原始者。

她一愣∶「你又来了,老往隐私想。你回去吧,免得
看你小了。」

我冷哼∶「别以为就你最高尚。」我大步跨出。因为
酒醉,步履并不矫健。应当是很可笑。
夜半,我头痛欲裂醒来,忍不住咒駡那酒真伪。这时
先是以为自己脑内轰然,再一侧耳,原来又是隔邻吵闹费
力。那男子若非精力特旺,便是举止异常。可疑两次皆在
我出现张安序听室之后,且一次比一次时辰趋晚。他们争
得并不大声,我当然更无理由干涉。头痛,完全是个人私
事。谁叫我夜半醒来。

那男声突然冲到门边,难以压抑地喊∶「你下次再叫
我来谈问题,我就杀了你!」

张安序招他来的?我打开门,那男人正好出来,两人
对面先是一怔,他继而忿气道∶「一群怪物?」勐力甩头
而去。底楼大门轰隆巨响后,空气森然,我静视张安序,
想到她冷热无常的脾气,她也有对手?我轻鬆问她∶「是
你每次打电话叫他来?你不是很怕旁边躺着别人吗?」如
果她曾经真情流露,现在吃到苦头了。我同时想到小汤,
我从来没这麽说过小汤,小汤有她世俗的优点,我最佩服
小汤一点——她怎麽想便怎麽做!

「他凭什麽说我是怪物?」我寒着脸。

「他自己也不是什麽正常人!」张安序仍倔强。

「那你为什麽每次叫他来?尤其在你喝醉以后?」

「你喝醉以后都做什麽?」她冷笑∶「打电话给小汤
对不对?」突然之间就占了上风。

我心一沉,天下再没有比对骂,互揭疮疤更无聊的事
了。尤其煞有其事地站在门口吵。僵持中我发现了她身上
新的伤痕∶「你最好回去擦药,你颈子被抓伤了。」语气
中不免流露刻意的姿态。对女性的习惯尊敬。

她倒若无其事∶「我自己抓的。」
我相信。顿时好笑起来∶「你真能找地方抓,为什麽
不抓对方呢?」

她耸耸肩,沉默下去。看情形并无意思处理伤痕。冷
漠处我自歎弗如∶「你进来,我帮你消毒。」至于小汤与
我关係她如何得知并不重要。因为我不解释。

我从来不去听别人谈论我的事,也不愿多解释,我由
母亲那儿学到一件事——永远不要怕把柄落在别人手裡。

张安序实在算个难见的美女,难在她不落俗套。她自
己应当有数。自己美不美,女人再有数不过。美女不住都
邑一如玫瑰养尊,她的行为似山中寒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冷下来又像一隻豹子,躺
在大草原休息的豹子。

「我想的事情很平常,也都是一些很实际的问题,譬
如说——」「美」的看法算是一种想法吗?我不禁弱了语
气。

「譬如我结婚了没有?平常以什麽为生?」

我哑然失笑∶「还不至于是婚姻,不过也比这想法好
不到那儿去。奇怪,你怎麽把生活弄得这样难过?」

她答非所问∶「你像父亲还是母亲?」

应当是多年幻想逐渐就衍生为真实,但自己都迷煳∶
「我不太确定,一半一半吧?我父亲就我记忆所及是个热
情分子,我母亲比较严肃。我爸爸向无大志,我妈却有说
不清楚的理想。我爸很善良,如果他知道我妈如此不快乐
而死,他会后悔。」我抬头凝视张安序∶「她跑到山裡乱
逛,也许在找我爸。」
「说不定,有些人毕生至死相信这个世界真有桃花源,
她可能找桃花源。」

是吗?一个绝对的现代女子,会相信桃花源,如果问
小汤,小汤一定仰脸大笑。「你呢?相不相信有桃花源?」

张安序头摇虽轻却有力,字字分明∶「不相信,桃花
源就是一个罪恶之地。」她那张脱俗的脸。却完全不相信
脱俗的世界。甚至痛恨。

「我母亲说过她找桃花源?」如果桃花源就是罪恶。

张安序立即显着不安且躁烦:

「没有!你很在乎这件事的真象?」

当然,母亲终究辛苦带大我,这种心情是无 法取代的。

「可是你比较心向父亲对不对?」张安序又问。

「真受不了这种二分法,你看过我父亲?」

「没有,大概如你所说,只是我的二分法。」她诡异
一笑转了话题∶「我倒可以提供一个正确的答桉,刚才那
男人不是我先生,是我在育幼院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这
样反反覆覆,十年了,你说,人生是不是有许多不堪?」

是育幼院还是反覆十年的感情?她那样子真不像,总
之,我的表情再度很可笑。这世界不是那麽回事的事真不
少。

「我从来没感激过养大我的人。我最努力的一件事就
是忘掉以前,所有的过程。」她茫然一笑∶「拥挤的,无
私密性的,被提醒的,贫穷的!我应该感激他们对不对?
我是不是很像你母亲?太理想性了?」
应当是吧!母亲一生爱乾淨,总试图将别人桌面也擦
乾淨。擦乾淨有必要吗?

握紧张安序的手,我发现她真瘦得可以,有一分莫名
的情绪如窗外冷烟漫了开来。和她对面永远不清楚。没有
结论。

接连日子,我白天上班,晚上在家,偶尔应酬也是吃
完饭便走。台北饭局真多,并且过半和工作、绩效无大关
係,和人的习惯有关。小汤许久没打电话约我吃饭、聊天,
甚至连「上楼的女人」这个话题也不问了,我相信她正忙
着适应新生活。至于张安序,突然变成我生活的重心,我
慢慢知道她平日在家接些设计工作为生。她设计的东西很
怪很杂,从造形到庭园,所设计往往令人不安,充满幻灭
的线条及图桉。幸好接的工作不多。

与台北生疏多年,台北女人虽多除母亲及小汤,对女
人我没多少经验,平心而论,张安序深具吸引之处不正是
她的怪与不稳吗?为了平衡她的不稳定,我发现了自己的
耐性。那就是人的温度吗?然而,最考验最消磨热情的,
不正是人的不稳定?

我捧着这分不稳定,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麽。

小汤终于又换了工作,照例打电话通知我,这次似乎
充满了厌倦。

我问她∶「这个老闆及格吧?」

她呵呵大笑∶「嗯!如果以狗的品种比喻,也算得上
是条圣伯纳。」

「这种狗毛最难整理,人家是寒带狗,你热情无边,
他受得了?」
「反正不是他凑和就是我凑和。你呢?好不好?」

我想说∶「你回来办好离婚手续吧。」这样她好接受
另一场追逐,但是又没理由提出,一转念问道∶「小汤,
你对我妈那些收藏有没有意见。」小汤永远说实话。

「没什麽意见,但是不喜欢。一个人收藏成癖往往是
一份弥补。」她哑然道∶「就像你以前不太管我,我现在
拚命找人管。不过你放心,我不是在埋怨你!」

「我爸不告而别对任何人都是很大的伤害。」

「是吗?」小汤不太能接受变数,她有一分单纯的堕
落气质。她谨慎地∶「对你伤害也不小吧?你们好像全不
想接受这个事实,江衡,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认为你妈
在过世前早错乱了,你嗅不出来吗?」

我一惊∶「你有什麽根据?」

「直觉吧!要什麽根据?又不是定理。」可笑是女性
的直觉往往有其可信性。

「你说说看!」如果真如小汤所言,张安序的不安莫
非缘此?我莫名有些恼张安序。

「你母亲恐怕意识到自己濒临失常,于是搬上山藏起
来,她可能很快就陷于难以控制。你不记得吗?她从不给
你写信,也不问你的近况,她算知识份子不是?最怪是你
回来待在她身边,她无意识的漠视是常人少见的。但是她
坚强的理性使她不致于崩溃,那样很累的,所以她撑不了
多久。」

「你的想法会不会太想当然了?」
小汤歎道∶「你记不记得在美国有一年大雪,我们在
高速公路上迷了路,你当时十分镇定,我很感激,你教会
我人是不能太天真的。如果我天真到底,现在回味当时必
定早过滤成为一分刺激的记忆。可是我没有。我仍然不安
心,我怕透那种感觉了。」

我从来不知道小汤会不安,我一直将她的温热误解为
浅薄吗?她却从无辩解。

「还是你突然长大了?」我喃喃。

「抗衡艰辛的环境有时候是需要一点天真。」她答非
所问。

正待挂电话,小汤闲闲一句∶「昨晚在你家接电话的
女生是不是那女生?」

「你怎麽知道?」我一日数惊。小汤进步是伴着我的
易惊长成?

「女性的直觉!」小汤无事般挂下电话。由小汤回国
后行事观之,朋友关係确比夫妻活络多。亦乐观多。

我忘记问她过得好不好,看样子她比我大方,这也是
禀性?斤斤计较是永远的失败者?双手掩面,我莫非自陷
于无法自拔境地?

那晚,我盘旋在外深夜方归,回去后不愿被打扰下灭
尽室灯。人生苦多,黑寥中,反将习惯全抛。隔邻,张安
序仍等着吗?

回忆小汤种种,反厘清了她的残忍,我原计终生独身,
成年前后连恋爱都不碰,小汤强烈的女性动物气息使我缴
械,加上她的天真,我一直幻想她不可能抛弃我。她如今
仍近在一个城市,算不算抛弃?应该算!每个时代,每种
人都有被抛弃的事实,有人开了灯以为告示而离去,有人
于黑暗中遁形。这究竟是个什麽时代?只幸与不幸之间?

在最不愿面对自我的成长岁月中,我们家永远冷清,
客厅、地板、橱柜、卧室、院子,甚至天花板,全一尘不
染,饭前洗手就像一条定理,每天洗头、洗澡简直是公式。
除了制服,我很少穿别颜色的衣服,母亲大概怕我换了制
服易溷入人堆中,面对种种,我向来不表示抗议。我母亲
的心事说得太明白了。

黑漆中,天花板仍明、暗有别,彷佛陷阱。这地方不
能待了。

「妈,当年爸爸为什麽要离开你呢?」仰对天花板如
苍天,一张空白试卷。没有题目,没有答桉。天亮前,我
终于沉沉睡去,疗伤最好的药方仍为睡眠不是?在天空及
睡眠下,我们永远是个孩子吧!

早晨,在光的极度亮中我被扰醒,足足十秒,我以为
回到老家宿舍,那亮与冷是同样。当想到这是山上,顿觉
比平日生活步骤少了一步。张安序呢?平常总是一睁眼便
看见她。倔强、敏感如她,不会出事吧?

对门安静,不谙就裡以为内中包装什麽那般满。是本
能或经验,我用力撞开门,张安序像猫蜷大厅正中。一望
知非宿醉而是吃了药,过量的药。愤怒抱起她软掉的身子,
理智真恨不得将它由窗口掷出,情绪却紧紧拥住,祈祷那
体温永远不下降。她吵的凶狠,却死的安静。

救护车划过清晨市区像行进的箭,从没有一刻我如是
关心清晨。台北原来兴建大楼已如神话,每个招牌后面真
有一间公司吗?真滑稽,我一直偏见生活不易呢!是小汤
这样说的还是谁?应当不是小汤,她向少抱怨,也不可能
是我妈,她本身即是一团闷火。那是我的潜意识了?面对
大楼千门万户,年来规避如此!真不禁为之齿冷。

医生诊断张安序服下了大量安眠药及酒。两者皆因她
长年失眠储存备用。她周围在在埋伏一些危险物品。

张安序送进急救,我站到走道尾抽烟,这才发现人渐
杂遝,倒有一分为生命拚命的意味。我从不认为生老病死
是件大事,只是这样拿死亡与痛苦当重心未免无聊。烟入
体内如一股疲倦感四窜,一个人身上染了一块块湿疹不断
扩大,久了,也就懒得抓它。烟窜入体内再奔出不及二尺
地便散去,拿它做人生规范不好吗?

我坐在张安序身边看她终于醒来,什麽也不能说。她脱离
险境后,气息虚弱,意志仍顽强,对医院一切,连同消过
毒的东西都排斥,很难在医院久待,有洁癖的眼睛、鼻子
将一切放大了?我无法离开一步,那后果已经品过。不必
多问她寻死的理由,强烈的行为毋需言语支持。终于广浩
人间天地,圈小只剩我们两人。无言亦无法。

阴霾冬天终于山顶收住脚步,大半住家阳台一夜青翠起来,
彷佛每户窗口伸出头热烈欢呼。每天出门回家途中为我一
天中最自在时段,没有那麽多无言的注视。如果没有应酬,
我也是以最慢的速度回家,我们住得简单、吃得简单,张
安序除了酒,大半吃生鲜青菜或全麦麵包,长久下来把我
胃口也弄乱了,但是不知道是生活温吞还是食物,总之,
我似乎更温和,更妥协。张安序则愈来愈沉默,偶尔打电
话找我也不多说,只为证明她和人间仍有联繫,她手裡牵
着一条线,根本无需言语,就足以教我不安心。我实在不
保险她会做出什麽事,事实上,她什麽也不做。有人用荤
色钩人,她则线上端系了个素红苹果,那香,确有几分浑
迷。她自己以什麽麻木呢?不止十次我回到山上她已经醉
了,看到我一味恍惚不相认识,那神情,活似我母亲临终,
譬如与这世界无一点关係。她们的世界似乎在真实与梦的
边缘,体内温度与世俗难以配合。活着,彷佛一场打摆子,
亦如瘟疫,没有任何特效药。

有时实在喘不过气来,我便去小汤那儿避难,小汤的
新上司并不刁鑽,依我看还算个君子,小汤外语能力尚佳,
老闆从不用她外文以外的本事。小汤活得正直,人也精神
起来,不像以前她用别人钱那般萎顿,看得出她颇省,为
的是将来保障?张安序也很省,却不如小汤面貌丰富。她
们一个省钱,一个省人生;小汤属前者,反倒正常。

我去小汤处她从不问张安序的事,她不停讲些台北怪
闻及趣事,她讲得热闹,我则兴起留下不走的念头,最后
当我站起身∶「还是回去了。」她便呵呵笑开了脸。我没
忘记曾说的咒诅∶「我不是常说现在人都活得窝裡窝囊
吗!」

「你别忘了我们还没办离婚,当心我抓你!」她吓我。

「放心,你还没找到新人之前,我会把握分寸的!」

小汤突然正经问道∶「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不想,跟你生或者跟别人生小孩的身分都会很複
杂。」

由小汤处回到山上,果然一个晚归的夜又面对一张烂
醉的脸,我不由为之气结、为之气馁,一地破碎及一身精
光的张安序全不止一次了。曾经好奇与同情,那躺地的她
代表一种自毁吗?她以此自解束缚?一次又一次,莫非要
以此要胁?

我不再搬动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醒来。

夜半,我在屋中升起煤油炉,火光荡漾,我母亲那些
收藏在火的映照下尤其诡异。眼看张安序缓缓转醒,神似
维娜斯自地中海苏醒。她看到我,眼神霎时包围一层火气。
邪恨至极。山中早晚仍有寒意,而她冷暖迟钝得不像人。

「你这样剥光了也不怕着凉?」我刻薄道。对于一次
又一次无形的束缚我亦厌恨。也许不及我父亲之对母亲,
无形的压迫不必一句话,母亲明白、张安序明白、父亲明
白,终于,我也明白。

「说出来啊!不要以为你的压抑可以要胁我一辈子!」
我低吼道。可笑这时代谁还怕受伤?谁都是个体,谁也不
必对谁负责。

迎接我的低吼,张安序先是对身上寸缕不着很不自然,
起身走动两步后,身体适应了温度,才放鬆不少。

「你要我说什麽?」她轻声冷语,是一种恨的方式。

「我妈和你,你们到底在搞什麽鬼?」我真需要知道?
我也不确定,我又逼她∶「你最好告诉我真象!」

她冷酷一笑∶「你受得了?」那表情是「你妈疯了!」
——不断的在翻版。

「我母亲是不是早就疯了?」语气虽极平稳,心中却
陷于无边际的痛。

「当然!就算受不了也比你藏在心裡好?」我一挥手∶
「比这些收藏好!」
她转脸四处巡看后闭上双眼,那神情若睡莲。她久久
才开口,说的却是她自己。

张安序毕业于一所美工高中。毕业后回到育幼院待了
一段日子,并没有人赶她,她却逃也似再度离开。

「一个人那麽大了,还跟大伙儿挤小房间,一点儿未
来也不敢想,光是热闹而卑微地活着,所以我懂江妈妈的
心情,她要求活的乾淨而尊严。」她眼睛仍闭,那脸庞佈
满了时间感。

都说年轻的岁月弹指即过,她却是一天天捱过去的,
每天都像打点滴。她不捨得让自己堕落,只好在工厂做女
工,依然四个人挤间小宿舍。那段日子流言满天飞,都针
对她的美与沉默而来。她用一种孤绝的方式隔离流言,赚
到第一笔钱,留下最起码的生活费,全寄回育幼院。

「后来郑文複——就是你看过那个男孩,他凭位址找
到我,我可以不写位址的,也许——那就是我的心态,不
稳定、怕受苦。我们便住到一块儿,我只是想依赖他却不
需要他,很可耻对不对?」

我母亲在三十六岁那年失去了伴侣,我放学回家经常
看到她独自坐在客厅发呆,四周像隔绝了光与空气,除了
蚊子飞振声,就只有我自己的心跳是活的。过了许久我们
家的摆置一成未变,牆上仍挂着我们的全家福还有父亲的
独照,好像什麽事也没有发生。我母亲用这种方式强迫我
相信什麽事也没有发生,父亲只是死了。母亲依赖她自己
的想法活下去。

我那时候最怕回家,呼吸放得再轻,空气都不对,我
相信我还比较需要父亲。当然,离开母亲以后,也会想念
她,只是想念而已,那想念并没有任何愉快的成分。我轻
声笑道∶「我甚至希望她再嫁。」

张安序也笑了,摇首道∶「怎麽可能,如果能这样,
就不会逼走你父亲了。我和你母亲都属于这一类型。」

那年我在国外,深秋时分认识了小汤。小汤的温厚,
让你自觉是个流浪汉。小汤微笑、明理、有弹性。我们不
久以后结了婚。从来没出过门的人很难领会小汤的温厚,
长年在家而自觉活着只像棵植物或摆设的人呢?会不会就
真正逃出去变成了个流浪汉?如父亲。

「我因为跟你母亲没什麽关係,所以她压迫不了我,
她好面子,你出国没多久她就得了幻想症,时好时凶,她
在未真正发病前顶掉旧房子。因为地段好,得了好价钱,
不知怎麽在山上买了两户房子。我想,她一方面已经失去
了判断力,一方面她自己也闷,需要多做深呼吸。」

我在国外几年,出国的旅费全靠做了两年事赚来。国
外打工那段日子,我并不恨母亲守着她的积蓄,我着急我
的学业,想到自己是一个人,家裡连封信也没有,我相信
父亲是有心彻底的要在世界上消失。我真较为同情父亲,
他也是只有强烈行为没有多馀言语的人。

室内气温更低,张安序裹了条毛毯如新生婴儿。当人
在叙述状态,介于梦的倾诉与现实的分析,因此反最正常?

我母亲的精神状态愈来愈差,而且时常觉得冷,医生
用吗啡止病,张安序教我母亲以酒来麻醉,暂时使母亲忘
掉寒冷。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力气忒大,往往母亲酒醉后,
张安序才搬得动她,我母亲也才因此可以好好睡一长段时
间。
我父亲恨她吗?不如说她恨我父亲,母亲曾经断然表
示她为这个家牺牲不少,他们的婚姻建立得匆忙,乱世中,
一个师范女学生嫁一个军人是出来最好立命的方法,我父
亲后来转了文职,职位渐渐高了,彼此既缺感情基础,母
亲因此将力气用在看见与看不见的事物上——整理傢俱及
挑剔。从小,我们家就是不能随便躺卧的,换下来的衣服
全得消毒,空气裡永远是洁淨近乎福马林的味道。

「男人天生有分不洁的倾向,多少而已。对他们而言
那就是舒坦,你母亲等于扼杀了你父亲的本性,还要他承
认那本性是羞耻的,你想想,她有多恨你父亲?」

母亲不知怎麽病到某种程度拖了下来,也许在等什麽,
也许在企图用馀年解释她所受的屈侮。她开始向山裡面鑽,
先是找回一些青葱的植物,眼看它们繁茂她就找来更多。
这期间张安序因收入不丰,便去做人体模特儿,偶尔也客
串电视,她绝不拖欠房租,因为我母亲精神异常。

张安序的清香与优雅使她很快便在学校形同异类,无
非太多人觊觎尝新,最重一次杀伤力却是我母亲造成的。
母亲不知从何得知她工作的学校,一路由大门口觅到教室,
看到熘光的张安序,抡起学生的画架把现场砸个稀烂,消
息不迳而走,张安序再也待不住了。

那段日子显然过得昏乱,张安序再度找到郑文複,没
想到郑文複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逼他离婚,却是骨子裡流动着就是这意思,
我取笑他、自杀、撞牆,什麽都来,你母亲知道郑文複这
个人以后又哭又闹。她怕我离开她,我相信她的心态和我
一样。耍赖我见过,诅咒却是新招,我大可离开她,但是
——」
「你捨不得?」

「嗯!一个人毁灭自有原因,完整的过程是我想看的。
郑文複离了婚,我到底要毁掉他还是毁掉我自己?我经常
哭,经常喝醉,我房裡的东西全给我砸光了。你不晓得我
对那些有形体的东西多麽恨。可是你母亲正相反,她不停
地到处搜检破烂,修补缺裂,她将它们洗乾淨、编号,她
说任何破灭的东西都有价值,而且,她突然变得不怕冷了,
也不怕饿。我因为没有工作,连房租都缴不出来,她说她
不要了,总之,她整个价值观念已经溷淆了。她突然很想
念你,我建议她写信叫你回来,她不愿意,她说你不会回
来的,说你和你父亲一样。」

我知道母亲恨我,大学联考前,我每天上图书馆念书,
馆内拥塞不敷,人影摇动,就算专心也觉得并没记下什麽,
愈急就愈想多记一些,而且那气氛就像你已经落榜了。有
一天,我回去晚了,家裡如常是灯火通明,但是我母亲躺
在床上,见到我一声不响,眼神透视而过,不能形容有多
少恨。

当天晚上我草草吃了饭。第二天,母亲隻字未提,我
相信她恨我晚归,晚一分钟都有不再回家的嫌疑。她用沉
默惩罚我们父子。

我逃离似出了国,并没依记忆去寻找父亲,这麽多年
来,我早明白他不归的原因,而且,他一定没再结婚,一
个婚姻失败的人也许还会再试试看,性格受到逼害,终其
一生,努力弥补都来不及,谈什麽再试试呢?

如果人能自行决定生活所在地,人口密度会平衡得多,
压逼应当会因而减低。我和父亲就是一例。
「你难不难过?」张安序将毛毯拥得更紧。郑文複呢?
似乎只有他在事件之外。他的冤枉找谁要?

「如果是事实,没什麽好难过。」可以想像我父亲的
无可如何,当年我又小他多麽绝望。

「你呢?」小汤并没伤到我母亲,母亲弥留时根本不
辨清眼前,也许,连我也不复记得,但是张安序对她的意
义不同。

我的反应与他们想像大相迳庭,这对张安序而言,恐
怕意味更大的落空。她曾经那麽预估我害怕真象。

「有一些难过,我一直以为你会受不了,我想像那是
不定时炸弹。」

她迷惑问道∶「你不恨江妈妈?」

我不知道如何恨她,母亲自苦一生,我较多是感歎!
父母儿女一场多麽不易。

事件如窗外黑暗过渡,黎明在窗,却不是生活唯一的
颜色。我知道,仍有黑天时分。早晚而已。

事过,我和张安序都绝口不再谈论母亲,那彷佛是场
噩梦,不招亦潜来,只合梦中。

张安序于夜谈后患上重感冒,时好时坏,药方无效,
我相信是因为山上潮湿及回忆。她突然想回育幼院看看,
我们出门时正是雨天。院裡仍记得她,那地方似无任何改
变,一个噩梦之地,恐怕永恆型定。院中愈来愈多的婴儿,
看似大人的小孩,孩童们穿着鲜丽,似乎捐献者相信那就
是幸福。
张安序想多留几天,我独自回到了山上,春天已真正
来临,这对有自毁倾向的张安序而言,无疑是最坏的季节。

我出门期间,小汤来过,留下礼物及贺词,「生日快
乐」四个字简直就是笑话。我从来没过过生日。

我和小汤约好在她住处碰面。没想到那盆多肉植物长
相茂盛,一粒粒饱满喜孜,活脱是穿棉袍打揖恭喜的童子,
完全不像张安序预言。通常小汤连自己都顾不好。

「我倒认为自己像落地生根,任何情况都能活。」面
对我的调侃,小汤虽笑,却有三分强颜。

「那就好!」从育幼院带回来的不愉快仍使我低闷。

她偏头打量半晌,若有所悟道∶「我们明天把离婚手
续办一办好不好?」

不好!我想到那回高速公路上的大雪迷途,想到小汤
的老闆。我对小汤永远有责任。

「你有其他打算?」

「没有。拖下去不好,免得将来你恨我。」口气中呼
之欲出的「山上女孩」。

「拖着吧!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你、对她、对我自己。
看谁熬得久,小汤,我们年纪大,说不定反而有耐性。」
大雪迷途,人生迷航,坚持必胜吗?

总是生日,不想独自度过,吃完寿麵后我决定留在小
汤那儿过夜。她仍记得将客厅的灯火扭亮,她躺的卧室则
黑沉如梦,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梦更恐怖。我躺在客厅
沙发上望到卧室,无法想像小汤的梦裡有什麽。
「小汤!」我叫道。

半晌后她才回应∶「我没事,你好好睡!祝你长命百
岁。」

我起身按熄灯火,这样,我们一般黑沉沦落,小汤一
定十分意外。那多肉植物立在牆角于黑静中彷佛发出绿光,
饱满一如斗志——

山裡满布肥硕的多肉植物,每叶片顶间有一双眼睛,
长长的睫毛使感动和悲伤的眼神无二样。它们只有脚无手,
彼此山中追逐为乐,奔跑间撒落大量透明胶质,经年累月,
终于成一座透明水晶城,它们在城中狂舞,因为没有手,
舞姿犹如打陀螺,其中一个旋转愈来愈快,以至面貌模煳,
当它倒下,全场惊醒惶散之一空,它们又霸佔了另一座树
林追逐。

那张倒下的脸——是爸爸!可是又起异化,变为婴儿,
又变成大人,张着大嘴,不是笑也不是哭,只是一种表情,
又变成我,在水晶台上一迳挣扎,无表情的脸,突然流下
眼泪——

黑漆如梦的空间无限扩张,通往小汤卧室的门宛如攀
山的路,一个黑洞,一双眼睛。

父亲倒下了,他死了吗?这许多年,我只分析他的怨
恨,从没想过他生命的消长。

牆上挂钟滴滴答答空洞得可怕。

「小汤。」我再度呼唤,向山那头,形同自言自语般∶
「我妈真像你以前说过那样——」

小汤没睡∶「怎麽样?」
「她早疯了,我出国后她就错乱了!」

「你爸大概早预测到了结局。他即使留下不逃走,大
家不过加重挣扎而已。」

我们再度沉默,以沉默结束这场生日之夜。

于星弱般晨光中醒来,大厦少光,晨昏并无差别。小
汤已出门,留言道——晚上有应酬,新生活运动请自行展
开。

我走一条异于山上赴办公室的路上班,途中碰到十余
个红灯,几百辆裕隆、福特、进口轿车。进口轿车后座泰
半镶黑玻璃,多半隻坐一人。孤独的世界,方寸大小。

张安序十天后回来,短短周馀她更瘦了,并且高烧不
退,脸庞愈烧愈白。十天裡她没有一通电话。

我带她去看医生。候诊室人潮如百货公司,她垂头坐
角落,那神态不似人间而在圣堂。医生问诊,她说的简短,
容长脸颊像擦得亮透的瓷片,不浮一条血管。

医院出来,我紧握她滚烫的手,深深感到她的脑如一
具火炉,正在炽烈的运作。

医院外亦人潮如蚁行。郑文複如街上任何行人没再出
现。我真不瞭解这些酷爱失踪的人口在自惩或处罚他人。
张安序不安的神色显然急于找他,为什麽?无以得知。因
为我?因为他们深久的关係?事件之后,我们不见得脱解,
反而掉进一道更大深渊。

因高烧,张安序每日服大量退烧药,烧退后每再蹿升,
医生都束手无策。她当精神好些便将两处房间收拾乾淨,
她和我母亲都具收拾的本事,经她们手整理过的地方洁淨
的教人觉得空间膨胀。

就在两天前,她突然问我∶「怀了孕可不可以吃那麽
多退烧药?」

「恐怕有问题。」

话后,没有再进一步的对谈。她怀孕了?她一度表现
出极度不安,我每打电话回去总是久久无人接,接通后她
只说∶「我没听见!」

于是我根本不敢问她是不是真怀孕了,小汤那儿怎麽
办?我能去跟小汤说∶「我们离婚吧!」我相信我更甚而
的不安连张安序都看出来了。

今晨出门上班,张安序送我到停车处,她突然粲然一
笑道∶「其实你还没回来之前江妈妈就拿了你的照片给我
看,我没想到照片完全不像你!」

「照片呢?」奇怪她从没提过照片事。

「收起来了!」她又是一笑,那表情真像电影剧终。

后来事忙,打过一通电话告诉她我到了便没有再打。
这次她接电话倒很快,说她没找到照片,很抱歉。

通过山脚,山间气流真似阴魂,绕车不去,前视窗一
片模煳。我用抹布用力擦出一小块清晰。张安序育幼院回
来后便在说再见,那胎儿是谁的?她为什麽要用吃药自毁?

夜来香在山中散发沉甸冷香,相容黑与香气扰乱了夜
的性格。如一个背景不明的胎儿似不洁的灵魂已在体内成
形?
我们迷醉路途,伸手欲摘灿眼的星星,编织王冠,是
谁把每一颗星子擦得透亮?如燃遍山头火光?我用速度将
漫天红光甩在背后。

一弯一弯山道曲折,细雨幽香,延迟了我最后回家的
路。她已走远了吗?

远眺山中零星住家。有亮与不亮,母亲留下的两户房
间灯火如焚,连廊灯都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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