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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第十二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首獎/患者(上)
2015-07-29 09:12:33 聯合報 ◎ 羅苡珊(私立曉明女中三年級)

這篇作品對於病痛的詮釋,從最初的幽默轉到深沉的叩問,引發人
對自由的探想。

── 吳鈞堯

此篇隱喻使用純熟,真實與妄想的界線在敘述之中慢慢消泯,病患
對未來的絕望頗能觸動人心。

── 柯裕棻

患者   ◎ 羅苡珊(私立曉明女中三年級)
小時候,鄰居姊姊曾對我說,她都是靠氣味來認人的。尤其是女生喔,不過妳身上倒是沒
什麼氣味就是了。她說。 圖/陳佳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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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鄰居姊姊曾對我說,她都是靠氣味來認人的。尤其是女生
喔,不過妳身上倒是沒什麼氣味就是了。她說。

我訝異不已。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失去了嗅覺。記憶中唯一的氣味,是媽
媽煎秋刀魚的味道,年幼的我在房間裡皺著眉頭,最後終於受不了 ,
闖進廚房對媽媽說:「不要再煮這種魚了。」

當我說起這件事時,我都笑嘻嘻地稱它為「秋刀魚綁架事件」。穿著
西裝的秋刀魚輕輕在我臉上一抹,就拐走了我的鼻子。而我要攤開
陳舊發黃、手只要有點出汗就會破裂的地圖,研判等高線,確認方
位,穿著農業專用的雨鞋,爬上尋找鼻子的山路。三點不動一點動。
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繩子。信任樹根和石頭。

為什麼,秋刀魚穿的是西裝?而不是髒髒的,路邊賣剩的白色汗衫 ,
身上一股塑膠味道?

白癡。那些不用親自動手,說著文明語言的人,才是真正害死人的
啦。而且 —— 欸,塑膠有味道喔?

秋刀魚綁架事件之後,我便沒有任何氣味的記憶了,我用語言或文
字表述嗅覺經驗,不過是簡陋的想像而已。鼻子的功能是呼吸,我
用力吸氣吐氣,只聽見空氣進出的聲音。

「聞得到的感覺是什麼?」

「就聞得到啊。」我問的十個人裡,有十個人都這麼說。只有阿索後
來告訴我,嗅覺能讓他指認一個記憶。那是個如夏日般赤裸的四月
天,我們笨拙地躲過列車長的查票機,帶著狂妄與貼近罪惡的喜悅
來到彰化。他說,彰化是個瀰漫著金紙燃燒味道的城市。

我們在小巷裡走著,巷子轉彎處有位中年婦女側身背對我們,她手
上拿著一疊金紙,手腕上晃著用來綁金紙的紅色橡皮筋。金爐中的
火四分五裂地想掙脫容器的束縛,一如我們近乎破碎而義無反顧的
叛逃。然而火終究會熄滅,遁入金爐底層,與先前的餘燼共享沉眠
的,黯淡的無痛。

我很想繼續看火,我知道那屬於視覺的隱喻。我同時努力吸氣,卻
嗆咳了起來。

指認記憶?不夠。我想要的是身體感。比如我總認為,視覺是,有人
溫柔地在宇宙貼上一張張壁紙,有時浮貼的壁紙會掉落,成為無邊
界的黑色。而那宇宙其實是我的眼球、我濕答答的視網膜。

「你覺得嗅覺的身體感是什麼?」我頭也不回地問阿索。他說他沒想
過這樣的問題,邊說邊打開剛買的珍珠豆花。
我告訴他,我從小就討厭吃紅蘿蔔。每當我將剩下紅蘿蔔的碗推向
餐桌時,大人們總是緊緊地皺眉,「不敢吃還是要吃,妳捏著鼻子
吃吃看,這樣就沒有味道了。」我照做了。但我覺得一點差別也沒有,
我還是很怕吃紅蘿蔔。

阿索歪著頭,好像不太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他盯著紙碗裡
的豆花看,嘗試性地捏著鼻子吃了口豆花,之後又吃了一口。這次
他沒有捏鼻子。

我看了他一眼,繼續說:「之後我只要看到有人捏著鼻子吃不敢吃
的東西時,我都以為他們是在利用心理安慰的機制,然後偷偷地嘲
笑他們,覺得他們都是被大人欺騙的傻瓜。」

「怎麼樣?捏著鼻子真的有差嗎?」我問。他點點頭,忙著吃手裡的
豆花,頭低到我只看得見他長長的眼睫毛,看不見眼神。我悲傷又
得意地笑了。

「這算是生命的禮物嗎?」

我只能想像失去氣味的身體感,而想像不出擁有的。

失去氣味意味著:砍斷四肢。縮減與世界接觸的面積。失憶。磨平稜
角。成為無味的團塊。滾動滾動滾動。

在意識到失去氣味的差不多時間,我被告知參加橫跨夏日末尾與遙
遠冬日的漫長療程。安全無虞、毫無副作用、能夠換取嶄新人生 ——
診所門口上貼的傳單,這麼標榜著。穿著白袍、將臉部緊緊包裹,只
剩下細狹雙眼的人們聲稱,他們可以治好我。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睛
在笑。他們說,在療程結束的那天,我將感到世界絢爛地開展在眼
前,而我失去的嗅覺將會溫柔地將我包覆,氣味的湧入上升猶如不
斷推進的浪潮。

你可以盡情想像未來。捨棄悲傷與執著,忘卻治療過程的孤絕與痛
苦吧。麻痺自己,為了美好未來將原先的自己無留戀地捨棄吧。因為
一切哀愁都將在療程結束的那天終止。所以,閉上眼睛(這時,一
位白袍女子輕輕將手覆在我的眼睛上)。撐下去,跨過去,用爬的
也要爬過去啊。
許多與我相同年紀的女孩,也申請了同個診所的療程。我待的診所
名叫「星光」,專門受理女孩的申請,但我知道在外頭的世界裡,有
診所是專門受理男孩的,或者從來就不分類性別。進行療程的這些
日子以來,我總是下意識地避開星光櫃台中,宛如探照燈的刺眼白
光,以及手術刀從不離身、總是穿著白袍的醫師。我沒有一個時刻覺
得自己不是即將被解剖的老鼠。雖然周遭也有許多與我同樣處境的
老鼠,但他們總是被餵得白白胖胖的,臉上還掛著傻傻的,甜膩得
發臭的笑容。

我根本不吃醫師說的那一套。我早就知道我的鼻子是好不了的了。我
由衷羨慕著,那些,相信療程過後會痊癒的人們。他們之中有插管
的罹癌者、裝著義肢的少棒隊員、聾子、瞎子、啞巴。手上有著斑斑勒
痕的黑眼圈少女、滿臉痘疤仍遮掩不了鼻梁上那條縫痕的受暴少年。

同樣不相信醫師的阿索,是變性手術失敗的跨性別者。生理女,心
理男,厭惡陰道及腫脹的乳房,渴求陰莖。在他微微突起、乳暈仍然
明顯的胸部上頭,雜亂的紅色割痕生了根,輕輕地,在皮膚表面蔓
延。

阿索很怕痛。每當他將刀片抵在胸部上緣,盯著劃過不久的傷口浮
出血珠,便會哭著把刀片滑回刀殼裡面。那是聽不見聲音的哭泣。聽
不見的,看得見的哭泣,甚至,不流淚。這種哭最痛。我想像他張大
嘴巴,整張臉緊縮成皺褶的團塊,像被蹂躪過後,丟棄在路邊的水
球,濕濕的,濺滿了汙穢的髒水。他竭盡全身的力氣克制雙手捶向
牆壁。不能發出一點聲響。忍住、忍住、忍住。在充滿霧氣的浴室外頭,
處處都是豎起耳朵、睜大雙眼、在面具底下扯開笑容的,白衣人。

血珠乾涸後的皮膚、無聲的剝落、自慰後的嘔吐物。世界的本質就是,
一片荒涼。即便拚命呼喊、拋擲疑問與怨懟,它依然,從來,不曾說
些什麼。

每間診所的患者都必須去都市心臟處的大醫院看診,一星期一次。
於是每到星期五的清晨,我便要踏上老舊、顛簸得厲害的接送車,
花三十六分之一天的時間,搖搖晃晃地,順著血管滑入都市的心房 。
我想起診所牆上掛的心臟圖,藍色的缺氧血送入心房後會打入心室 。
厚實的左心室。
而心室會湧出新鮮的血液,那是沒有一點雜質的,純淨的紅色。散
發著下葬之後,破土重生的喜悅。

我卻從來不曾在離開大醫院時,嘗到這般的血味。我以為是我沒有
嗅覺的緣故。但阿索告訴我,每當我從大醫院回到診所時,他都會
聞到一股敗壞的,血的氣味。像許久沒替換的衛生棉上,黏膩、悶熟
了的經血,經血微微滲出底褲,在重力的扯動下,緩慢地流淌在雙
腿間。我的皮膚是,苟延殘喘,瀕臨死亡,卻還沒乾透的河道。掙扎
著說要生存。執拗地喊道,活著,就有意義。

我們知道自己終究會被碾碎。我們寧願被碾碎。於是我們才能無所懼
怕地,放火燃燒他們口中的未來。每日每日撕開結痂的傷口,死命
荒唐地,捍衛命運在身上的咬痕。執拗著告訴自己,絕對,絕對不
要忘記當下的痛苦。我們摀住耳朵與眼睛,以為不看不聽,便能避
免介入與隨之而來的同化。

但聲音及視覺,仍像微小的塵埃般沉降在皮膚上。那種塵埃有刺。一
開始有點癢,不久會痛。

我把藥丸丟到馬桶裡沖掉。對阿索說,我要創造自己的世界。我就算
會無法回復地碎掉了,也不要,跟著他們的路走。我們得要自己創
造,不然我們就,再也沒有力氣反抗了。

(上)

患者(下)
2015-07-30 09:29:43 聯合報 羅苡珊(私立曉明女中三年級)

在透出夏日黏稠觸感的初春,療程結束了。療程終止的儀式是集體
沉睡,所有患者都睡了整整兩天。

沉睡的地方是注滿水的長方形白色容器,裡頭鋪有一層透明的半透
性膜。我必須正身平躺,將赤裸的身軀埋入膜內,只剩臉部暴露在
空氣中。「確認你的診所名稱、姓名與條碼。正確無誤的話眨一次眼
睛,錯誤的話眨兩次眼睛。」負責處置我的白袍女子,指著我正上方
的天花板說。天花板上漆著以黑體印刷的文字,我凝神看了許久,
隨後眨了一次眼睛。

那是一處,乾淨明亮的室內。毫無瑕疵的白色瓷磚、高高的天花板、
乾燥僵直的假植物、一塵不染的巨大落地窗。所有的容器整齊排列,
裡頭的人都看不清面孔。那情景就像火車車廂裡的吊環,整齊劃一、
微小幅度的擺動,形成了一種壓迫。每當我轉動眼球,向上凝視著
吊環,總會湧起強烈的,彷彿即將跌落的暈眩。那是人類最悲哀的
處境。躺在容器裡的我,就是其中一個吊環,事實上,人們根本無
法分辨哪一個吊環是那一個。

過了不知道多久,有個微細的聲響傳入我的耳裡。我猜那是白袍女
子按下某個按鍵的聲音。

眼前浮上一片黑暗。

我在山裡,被夜晚壓得密實的山裡。因扯動肌肉而發痛的身軀,讓
我想起自己爬了一整天的山路。白濛濛的厚重霧氣漸漸吞沒了黑暗 ,
除了離我五步距離的範圍以外,一切都埋在霧中。它擦拭了所有可
見之物。

我腳邊橫著一根倒下的樹幹,有個登山背包靠著它立在地上。我凝
視著陡上的斜坡,等待背包的主人出現。過了不久,一個黑影伴隨
滑過雜草與落葉的聲音,跨越了不可見與可見的界線 —— 那張熟悉
又帶著疏離感的面孔,在我眼前展了開來。

「上面也有一條山路,我們走到舊路了,不過繼續走還是出得去。」
笑笑地這麼說著。

男孩的名字是 T ,與我差不多年紀。笑的時候嘴角總是朝左邊勾起。
我曾問他來自哪間診所,他說,他們待的地方不叫診所,他們稱那
裡是「家」。我點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言語停滯在那裡,阻
塞了時間。

「家」是什麼?也要參加療程嗎?不參加療程的話,你們都在做什麼

在那次談話之後,我偷偷去了「家」好幾次。它蓋在山上,在原始的
樹叢中,添加了人造建築。我總是忍住想哭的衝動,踢著石子路,
靜靜凝視那裡的人們。像用雙手捧著不斷溢出的水一般,捧著,那
些離我太過遙遠的生命,呈現在我眼前的小小瞬間。那是非常真實
的,逃離一種。縱使,每去「家」一次,就像從身上,割去一塊指甲
般大小的肉。

「我聽過診所的故事。」T 曾輕輕地對我說,「『病』都是他者定義的,
不是自己。」我依舊只是點點頭,喪失說話的能力。

我的雙手,終究是捧不了水的。我眼睜睜地看著水一滴一滴滾落,
明白逃離的旅程,也有結束的一天。在「家」的人們面前,我終究是
個破碎、殘缺、畸零的人,背負著妥協,懦弱地拒絕自由。

「快點出院吧。我想看到,妳承擔自由的樣子。」但 T 卻總是,對正
要割去肉的我,這麼說著。

這是夢吧。一個,足夠遙遠的夢。遙遠得,我竟然就這麼信了。以為
出院之後,便能將指針扳回起點,一次又一次;能用嬰兒般濕潤的
眼睛看世界,讓自己回到最初最初,對世界運轉的定律,尚未歸類
的那個時刻。

嘿,阿索。我成功地,創造自己的世界了呢。光著身子的我,在鋪著
白布的地板上作畫。我將顏料盡情撒落在布上,多餘的便往身體抹 ,
盛大地,進行一場華麗青澀的舞蹈;揮舞剪刀,把繡著診所名稱與
條碼的衣服剪成細雪般的碎布。它們緩緩降下了,承載著過去降下
了,落在尚未凝固的顏料上,埋進顏料厚實的內裡。

這是我的地圖。它肯定是希望的地圖。

在夢醒之前,一切一切都散發著柔軟透徹的光線。

而我再次聽見白袍女子按下按鍵的聲音。

容器內乾乾的,沒有半滴水,身體摩擦過時會發出指甲劃過黑板一
般,毛骨悚然的聲音。我眨了眨眼,忍受著那陣聲音,從容器中爬
了出來,穿起一旁摺得平整的衣服。

有人就這麼進入永恆的睡眠了。我右邊的男孩被扛到擔架上,嘴上
帶著急救甦醒球,棉被蓋住了頭部以外的區域。我偷偷跟在推著擔
架的醫師後面,他們把擔架推進病房後,將甦醒球壓了兩下。男孩
的臉頰也鼓動了兩下。那是,剝落生命氣息的,乾燥寂靜的鼓動。下
午二時四十分。十八歲又三個月。

我凝視著病房內,漆得慘白的零落之地,以及,男孩殘破的軀體。
醫師冷漠寂靜地圍繞在男孩周圍。我凝視著他們,像是見證了某種
我未曾明瞭、從此也拒絕明瞭的人性。我咧著嘴,無聲地笑了。

我就這麼出院了。踏出診所,夾帶著希望地圖,走向我以為的,應
許之地。但我卻,始終不曾到達過。過了好多年,我又反反覆覆地進
出一間間診所,不時回到星光,只為了見阿索一面。他總會沉默地
看進我的雙眼,像是在探詢:妳現在,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嗎?

而我卻總是假裝沒意識到似的,再也不提起,我過去創造的,以為
充斥著飽滿希望的地圖。

阿索,你知道嗎?其實在出院的那一刻,我就已經知道,未來的祕
密了。

親手創造的世界,最終,是會毀在自己手裡的。這是再正常不過的
事情。從前以為心無所畏地燃燒他們口中的未來,只不過是,以與
他們那般相同的語境,反抗他們。我還是緩慢忠誠地躺入未來的懷
抱、希望的謊言、隱喻的陷阱。

所以我才永遠到達不了那片應許之地啊。我在最後一步的時候,轉
身離開了。我終究是,無法扛起自由的人。我這樣的膽小鬼啊,總是
活在幻想世界裡噢。當現實來敲門的時候,卻始終,沒有勇氣應門。

「一切都會浸泡在淚中,但都很重要噢。」阿索在給我的短信裡,這
麼寫著。

「即使知道了未來的祕密,人啊,仍會荒謬地,擁抱希望吧。就像,
生命的本能似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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