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情》

有些歌一旦响起，便可轻易将你目前所处的时序打乱，让你恍惚间倒带至那些
渺远的流年，尤其是在此时那么静谧的黄昏街景，舒服地头倚车窗，任思绪沉浮„„

我们一行人吃完晚饭，归去校园途中，车里播着一首首属于 90 后的歌曲。上一
首歌的余音随着晚风渐渐飘到哥打峇鲁的街尾，下一首歌的钢琴前奏便尾随而来，紧
接前奏的，还有我们一声又一声的赞叹。“哇！就是这首歌!好感伤的一首歌。”这些
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肯定锈刻着一段十分私密的生命体验，但这些回忆却又大同小
异。有些人在失恋时听它，有些听它时才情窦初开，第一次爱上某位女孩。可是这些
歌更多的时候，是我们成长的佐料，为我们那些备考、坐车、睡午觉的闲日子调味。
当时只道是寻常，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些歌会成为某年某月的依凭，成为回到过去的时
光隧道。

扬声器传来《那些年》。只要是九字辈的华裔青年，无论你爱或不爱，这首歌
一定深深嵌在你的潜意识里。这首歌和它的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是当
年最火红的电影。那些成长毕业后的学哥学姐喜欢从电影里寻找缅怀过去的某些情节；
而我那些仍在就读中学的朋友看完这出电影后，便把“要告白就告白，不要等毕业了
见不到面以后才后悔”等等的伟大句子挂在唇边。有时，一群朋友坐在堤墙上，也会
被人嘲笑说是不是在还原电影中的经典画面。所以，当胡夏的嗓音刚唱起歌曲中的第
一个音符，车上的人便开始合唱。有人吹起口哨，为间奏伴奏。来到副歌的高音，有

人沉默不唱，我选择降八度继续唱。荒腔走调、鬼哭狼嚎，有种错身在 KTV 的感觉。

我相信，我们这样纵情放歌，肯定是在发泄心中某种累积许久的难以道明的情绪。

接下来播放的歌曲是邓紫棋的《泡沫》，有人谈起了当时盛行的将此曲改编成
钢琴独奏的风气，我则分析起了歌词中以“泡沫”作为意象的巧妙。歌曲转到周杰伦
的《告白气球》，我们想起某位朋友曾用此曲向心仪的女神表白却失望而归的伤心事。
今天的歌单播的皆是回忆，我便问车主道，这是否是那种什么“情歌 101”，“回忆
金曲”之类的 CD。他说这年代怎么还有人买 CD。原来他将手机应用程式里的 Spotify
和车里的扬声器作蓝牙连接，再点播应用程式里以“回忆”为主题的歌库即可。
 啊，我怎么没想到，科技发达，所谓的 CD 早已是恐龙年代的产物，而我却还在
那年代止步不前。对于过去的不愿离去，我想是与因某些事情而养成的恋物情结有关
吧„„

我记得我第一张拥有的唱片是光良的专辑。那张专辑的封面，朝气蓬勃的光良
逆着阳光，把手举到齐眉位置，遥望远方的照片。当时我还在就读四年级，从热气袭
人的学校回到家，我爸爸便指向家里的木桌子说：“呐，今天出去逛街，看到这张唱
片，便买了一张给你。”我爸爸对潮流的嗅觉算是挺敏感的，他深知当时光良因为一
首《童话》唱红大江南北，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他的“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
那个天使„”也不知只是一时兴起，还是为讨好我，这“礼物”也算挺契合我的心意
的。

可是以后若果我是爸爸，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小学时就听情歌。因为别以为小
学生还小，不会对异性暗生情愫。那年班主任为了惩罚某位上课吵闹的捣蛋鬼，而决
定将他和坐在前排的我调换位置。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失落的苦。为何心有种被
掏空的失望？换了位子之后，新的同桌爱欺负我，使我的日子过得不再和以前一样欢
心。结果当时我做出了这样的结论：这些失落感，是因为想念原来的同桌所致。从科
室第一排，到第四排，成为了当时最遥远的距离。我一边回忆这件事情，一边为这件
事情，这种矫情感到脸红心跳„„

我想，她大约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吧。小学生的喜欢，无非就是爱和对方接近，
玩游戏。但偶尔我还是会在闲暇之余，或听到这张专辑中的歌曲之际，惦念起那位可
爱的女孩。你聪明的，你可以告诉我，当时这种情愫有没有超越小学生的范围呢？那
张专辑收录的歌有约莫 30 首，其中至今我仍可以说得上名字的却也不在少数如《天
堂》、《第一次》、《一点光一点亮》等。《你好吗》是我循环播放的其中一首，我
幻想用这种口吻去问问她的近况，却常常因羞涩而不敢采取行动，只能借歌曲反复在
脑海排练这个举动。光良和曹格合唱的《少年》是我听不懂的歌。现在回想，究其原
因，无非因为当时我们还处在青春的入口，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怎能超前体悟歌曲中的
“那是我们都回不去从前/幸好还可以坚持当时的信念/世界尝试改变/当初的那个少
年”„„之后，我懵懵懂懂走过青葱岁月，忽而为重听这首歌而泪眼婆娑。
 来年，光良趁热打铁，推出《约定》专辑。这次轮到我主动嚷着妈妈带我到唱
片行购买正版的专辑。我总认为爸爸去年买给我的那张唱片应该是他在吃早餐时，从
某些跳蚤小贩那边买来的盗版货，因为一张专辑怎可能合成那么多首歌。光良已是我
当时的偶像，虽然我不知道“偶像”定义为何。存粹喜欢？还是想要学习，希望成为
的对象？这次的封面，光良手里拿着老式相机，在海边咧嘴一笑，完全搭不上专辑中
的悲伤调子。这张专辑除了那些主打曲之外，还附送一张轻音乐的光碟，那些歌皆从
光良以前的歌改编过来。每个周末，每当和家人一起坐着车到北海散心或逛街时，我
都喜欢播放这组轻音乐，因为我深知家人会为了我反复播放光良歌曲而感到厌烦，但
纯音乐正好因其轻快、低调而不会招惹任何怨言。当时这种不想自家偶像被任何人批
评的思想，就是典型的玻璃心啊！

而光良的歌，唱着唱着，小学毕业了„„我也明白了那句歌词：生命中最美最
美的那一刻，笑容藏在你我的心中。

好一段时间，我没再购买专辑或唱片，也没有迷上任何一位歌手，音乐于我也
显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直到妈妈买了一张乡村音乐的合辑，我才重新徜徉在乐符的
欢快中，想象自己是在德州策马奔腾，一马平川的牛仔。还记得我刚升上中学，对未
来的中学时光有着无限的憧憬和恐惧。那时女同学喜欢到网络下载流行歌曲的歌词，
然后打印出来，整齐地收在文件夹里。我臆想，里边收着的应该是那些少女对学长的
倾慕与暗示。

就在那一段镀金的岁月中，我自然也是丘比特的箭靶之一。当时的她和我不同
班。因为姣好的容颜，她是当时校内的校花人选之一，也因为如此，我常常只敢远远
看着她和朋友们嬉闹，常常来到她会出现的走廊，却又在最后一刻临阵脱逃。与众不
同的是，为这段暗恋伴奏的，不是一般的情歌，却是那些充满怀旧况味的乡野歌曲。

那是一段飘荡着西洋味儿却又夹杂着东方腼腆的时光。

我记得当时做的蠢事。从吉隆坡旅游回来的途中，我一边读着我刚买的英语小
说，一边听着这些牛仔歌曲。壮丽的晚霞在迤逦的蒂蒂旺莎山脉上燃烧。当时的我没
懂得黄昏是什么“好景不长”“逝者如斯”的象征，下意识地只赞叹道：“好美！”
并作如果她此时能在我身边共赏夕照将会是人生一大美事之想。有次，我在夜空下信
步，百无聊赖，心里默默哼着这些乡野歌曲，举头望见繁星闪烁，竟然学起那些戏剧
桥段，对着朗朗明星许下让我可以和她说话的愿望。结果回家启动电脑，打开 MSN(这
聊天软件当时正火红呢!），我还真的收到她的私讯，虽然我们只聊了些学校的正经事。
自此，每见星空，我便臣服于她的妙应无穷，但谁又可以说得准确，当时给予我力量
的会不会是那首乡村音乐中敢爱敢恨的歌词？

这张合辑有一首歌是至今叫我印象甚为深刻，曲名为《IOU》。IOU，是洋人
的欠债单，歌曲的意思无非就是我欠着你某些东西，爱是最甜美的债务，所以我生而
爱你。当时还小，不明白个中奥妙。后来读到了《红楼梦》，前身为绛珠草的林黛玉
下凡，穷其一生的眼泪，为的是偿还赤霞宫神英侍者（之后的贾宝玉）的灌溉之恩，
便知道中外伟大的爱情异曲同工，相去不远„„

后来，时间紧紧逼迫，我们不得不成长，以迎接更具挑战的高中生涯。

那年假期，我们一家人到槟城一日游。我在某广场的书局挑了一本我喜爱的书，
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席地而坐开始翻阅书籍。空气飘来一股十分慵懒的嗓音，翻唱
着一首又一首九十年代的怀旧金曲。每一个吐字都那么深情，透露着对故人的思念。
为之伴奏的只有一架钢琴，乐符如雨浇湿我染尘的灵魂。我放弃阅读，把书合上，甚
至也不想呼吸，因为仿佛每个多余的气息都会破坏这薄如初雪的当下感。令我感到意
外的是，当我们前往下一个旅游胜地时，车内竟然又响起了这位歌者的浅唱低吟。

我甚是意外，原来，爸爸买了这张唱片。

从广场到海滩的路上，我十分惬意地在歌曲充满醉意的意境中载浮载沉，也惊
讶于我和爸爸听歌口味的雷同。蓝调的唱法，仿佛暗示着人类在造化面前的乏力和无
奈。我感同身受，只因那时离毕业季只剩下短短几个月的光景，而我却才真正地和某
位女孩走近彼此。他们说，17 岁的那个人，将叫你毕生难忘„„

落日澄红，一寸寸往海平线坠落。我赤脚让一波波的浪潮漫漶至我的脚踝，看
澎湃的浪潮，汹涌地流到远方的想象。当时触景生情的我因热爱古诗词，学起古人填
了一首《雨霖铃》再转发到社交网站。表面说成是为挽留即将各分东西的友谊，但其
实是要借机为那些无以名状的情感作一次抒怀，希望她能感受到潜流心中的心意。

日落之后，黑暗占领天地，但峇都丁宜海滩边的小贩树立起光明的旗帜，割据
一方属于夜生活的地盘。一盏接一盏的灯泡亮起，在风中摇摇晃晃，人的影子随之在
地上呈现一场热闹的乱舞。沿路售卖的玩物、纪念品、廉价衣服等琳琅满目，但我却
不时抬头望月，复又欣赏以古代帆船为造型的高级西餐馆“The Ship”的剪影，仿佛
在寻找什么。我至今仍可为那一次的游逛作非常详细的描述，都拜彼时刚在车上听到
的那首歌所赐：“这样的夜/热闹的街/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我的喜悲/随你而飞/擦
了又湿的泪与谁相对”„„

这首歌的第二副歌转入广东歌词：“来又如风/离又如风/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
梦/人在途中/人在时空/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听到这段歌词我当下愀然无语，深
明这段歌词已经预言了三岔路口的无以回避。至今，我的铁盒里仍收着她两次送我的
书签，一个制于她生日当天，一个制于 5 月 20 日。“日期代表着我的心思”，她在信
里写道„„一笔一划，每每欣赏，都好像走过千回百转的回廊，尽处，有一个因得到
心上人的真迹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的少年人。

“幸福因为悲伤而产生，悲伤因为幸福而存在”，这是专辑歌词簿的其中一句
话。过了六年，我依然倒背如流。《蓝岚。钢琴与人声的对话》，细想这张专辑的名
字或许是我和她的隐喻。钢琴和人声可以惺惺相惜成为世界独存的两个声音，相互对
话。可是人声注定流浪，钢琴只属于某个乐厅。多年以后，当有人问起这段故事，它
也只能被简化成一连串省略号的欲言又止。遗憾的是，凡事不能恒久；恒久的，只有
心中的遗憾。所幸，我们还有这张唱片，刻录这些短暂的交集„„

想起听这张唱片所发生的往事，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我当下感受到光阴的可
怖。这张是我最后一次可以耐心听完的唱片。之后，我再也没有购入任何新的唱片，
只是上网下载那些五花八门的音乐类型，然后一直不停切换，不停切换歌曲。家里附
近超市里的唱片行也败在时代发展的洪流之中，缩小规模，退至商场更为低调的角落
继续营业。买 CD 的人还有多少？扪心自问，我如今每次光顾该唱片行，都是参考可以
下载的曲目，根本没再购买任何光碟。

那个耐心听歌或喜欢一个人的年代已经久远。我相信，只有一张固定着几首歌
的光碟，才能完整而有系统地套牢某段日子的回忆。哪怕几十年后重播，那些往事，
依然会纷纷扬扬地飘荡在独处的斗室中，久久不能散去„„可惜想到这里，我才心里
一纠，预感那些光碟不知已给我的家人扔到家里的哪一隅，不知还能否得到重听的机
会。
 车途短暂，但陷入缅怀情绪的我却仿佛思考了一个世纪。抵达宿舍，下车，上
楼梯，从衣橱取出笔电，即刻打开音乐网站，凭着印象尝试搜索并下载那些专辑。

系统却写着———“仅供特定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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