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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 年 10 月 安康学院学报 Oct.

2017
第 29 卷 第 5 期 Journal of Ankang University Vol. 29 No. 5

DOI:10.16858/j.issn.1674- 0092.2017.05.009

官史与戏剧中杨贵妃之死的文化意蕴之比较
杨明贵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摘 要:杨贵妃之死的叙述者在由封建史官向诗人剧作家转变的同时,历史和文学文本中的贵妃之死所投射出
的文化意蕴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受“以史资政”观念的影响,史官们在还原杨贵妃之死的历史场景的笔墨中,更
多地投射出忠奸之争、正邪之辨的意味。从 《梧桐雨》 到 《长生殿》,李、杨故事在细节及主题上经过白朴、洪昇二
人历时近四百年的接力虚构和深挖,杨贵妃之死这一源出史实的舞台故事不仅成为中国古典戏剧中最能撼人心魄、
最具诗化意味的死亡事件,而且也成了映射易代之际士人生命悲愁和精神创伤的经典文学镜像。诗意地吟咏生命底
色中永不消歇的精神靡音,提炼并释放永恒的生命悲愁,是文学的一大使命。
关键词:官史;戏剧;杨贵妃之死;文化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0092 (2017) 05 - 0036 - 06

在评判和演绎杨贵妃玉殒马嵬驿这一历史事件 《明皇杂录》 《安禄山事迹》 《开元天宝遗事》 等笔


时,历代文人的立场比较复杂。受“以史资政”观念 记小说就属这一类型。这种过度夸饰“秽事”的视
的影响,史官们在还原杨贵妃之死的历史场景的笔墨 角,“不仅遗失了史家论人衡事时的的公正理性,也
中,更多地投射出忠奸之争、正邪之辨的意味。故从 大大贬损了其作为文学作品的审美品性”[1]170。在李杨
新旧 《唐书》 到 《资治通鉴》,被放置于官史叙述框 题材文学作品的接受史中,杂剧 《梧桐雨》 和传奇
架内的杨贵妃,在妇女道德和政治伦理的层面都被裁 《长生殿》 的问世,标志着文学视域中的李、杨情事
定有罪,甚至有史官认为其罪当诛。中唐以后,在以 尤其是杨贵妃形象的最终定型。从 《梧桐雨》 到 《长
史资政意识和历史窥视欲的双重刺激下,文人们开始 生殿》,李、杨故事在细节及主题上经过白朴、洪昇
热衷吟咏李、杨情事,李、杨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渐 二人历时近四百年的接力虚构和深挖,杨贵妃之死这
趋活跃。李杨题材文学作品的主题设计一般都比较简 一源出史实的舞台故事不仅成为中国古典戏剧中最能
单,大概有两种倾向:或侧重同情、赞美李、杨至死 撼人心魄、最具诗化意味的死亡事件,而且也成了映
不渝的爱情;或偏于揭露、讽喻李、杨耽于享乐,贻 射王朝易代之际士人生命悲愁和精神创伤的经典文学
误朝政。就思想意蕴和艺术价值而言, 《长恨歌》 在 镜像。从新旧 《唐书》 到 《资治通鉴》 再到 《梧桐
李杨题材文学叙事发展历程中首创寄意抒怀的诗家感 雨》 并最终至 《长生殿》,可以发现,杨贵妃之死的
兴,浸渍着作者深沉痛挽的悲悯情怀,在 《梧桐雨》 叙述者在由封建史官向诗人剧作家转变的同时,历史
之前的李、杨题材文学作品中当称翘楚。需要特别指 和文学文本中的杨贵妃之死所投射出的文化意蕴也发
出的是,在 《长恨歌》 《梧桐雨》 和 《长生殿》 之 生了根本性变化。
外,此类题材的文学作品多将叙述视角设置外对传统 一、官史中杨贵妃之死的文化意蕴
史家“女色祸国”论的阐发,把李杨情事视为安史之 安史之乱后,在具体评判李、杨故事时,唐人的
乱的祸源,而在故事建构中又往往泼以污水,极力敷 情感颇为复杂。杜甫名诗 《北征》 最后一节写到“马
衍宫廷淫乱。宋乐史的 《太真外传》、元王伯成的 嵬事变”:“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
《天宝遗事诸宫调》、明吴世美的 《惊鸿记》,以及 衰,中自诛褒妲。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可

收稿日期:2017- 04- 15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育厅科研项目“明清叙事文学的死亡叙事研究” (14JK 1006);安康学院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应用型人才培养
导向下的 《中国古代文学》 教学改革研究” (Jg09210)
作者简介:杨明贵,男,陕西长武人,安康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和陕南旧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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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看出,曾亲身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杜甫在诗中将杨玉 之。舆尸置驿庭,召玄礼等入视之。玄礼等乃免胄释
环等同于导致殷商覆亡的妲己和使西周灭亡的褒姒。 甲,顿首请罪,上慰劳之,令晓谕军士。玄礼等呼万
从“中自诛褒妲”一句看,杨贵妃似乎是被唐玄宗下 岁,再拜而出,于是始整部伍为行计。[2]2685
令处死的。后世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贵妃无罪而被缢 “将士安则陛下安”,可以说是高力士审时度势后
死,故题马嵬驿的部分诗作又多有凄感,甚至是斥玄 作出的正确结论。原因有二:第一,杨国忠虽然在这
宗无情,悲贵妃可怜。如唐人狄归昌的 《题马嵬驿》 场哗变中遭诛,但谁又能保证“春从春游夜专夜”的
诗,最后两句是:“地下亚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 杨贵妃今后不枕边吹风,煽动玄宗为兄报仇?所以,
妃”。杜甫 《哀江头》 一诗中,对杨玉环魂消马嵬也 只有杨贵妃一死,才能解除哗变将士的后顾之忧。第
深致悲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 二,如不赐死杨贵妃,玄宗势必身危,进而可能导致
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 皇位之争。外有叛军逼压,内有萧墙之乱,社稷江山
江水江花岂终极!”诗中,杜甫一方面对李杨纵情误 岌岌可危!总而言之,在当时的历史情势中,贵妃之
国予以讥刺挞伐,另一方面对李杨于马嵬坡忍死割情 死是不可避免的。
又悲伤不已。“前者从社会历史层面审视李杨情事, 新旧 《唐书》 中对贵妃之死的记述比较简略。
是史家视角;后者关注于李杨故事的情感内蕴,是文 《旧唐书·卷九·本纪第九·玄宗下》 载:
人情怀。这种视角错位带来的情感矛盾,在中唐以降 丙辰,次马嵬驿,诸卫顿军不进。龙武大将军陈
的文人身上仍有鲜明的体现,而后者延伸出来的感伤 玄礼奏曰:“逆胡指阙,以诛国忠为名,然中外群
情怀,逐渐淹没了由前者提炼出来的理性思考,故 情,不无嫌怨。今国步艰阻,乘舆震荡,陛下宜徇群
《唐诗纪事》 卷五十六云:‘马嵬太真缢所,题诗者 情,为社稷大计,国忠之徒,可置之于法。”会吐蕃
多凄感。’” [1]169
杜甫之后,也有人认为,马嵬兵变, 使二十一人遮国忠告诉于驿门,众呼曰:“杨国忠连
贵妃自缢,不是玄宗无情,相反,只能说明玄宗英明 蕃人谋逆!”兵士围驿四合。及诛杨国忠、魏方进一
果断,在危急时刻,能为国割爱。郑畋的 《马嵬坡》 族,兵犹未解。上令高力士诘之,回奏曰:“诸将既
诗就持这种观点:“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 诛国忠,以贵妃在宫,人情恐惧。”上即命力士赐贵
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诗中虽然 妃自尽。[3]232
说唐明皇难以忘怀杨玉环,但主要内容是以南朝陈后 《旧唐书·卷五十一·列传第一·后妃上·玄宗杨贵
主反衬玄宗圣明。 妃》 载:
对杨贵妃之死,白居易在 《长恨歌》 中有这样的 及潼关失守,从幸至马嵬,禁军大将陈玄礼密启
描写:“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往昔 太子,诛国忠父子。既而四军不散,玄宗遣力士宣
对臣民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玄宗连自己的妃子都“救不 问,对曰“贼本尚在!”盖指贵妃也。力士复奏,帝
得”,可见“马嵬兵变”时情势之危急。对此, 《资 不获已,与妃诏,遂缢死于佛室。时年三十八,瘗于
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唐纪三十四》 中有具体记述: 驿西道侧。[3]2180
丙申,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愤怒。陈玄礼以 《新唐书·卷五·本纪第五·玄宗皇帝》 载:
祸由杨国忠,欲诛之,因东宫宦者李辅国以告太子, 甲午,诏亲征。京兆尹崔光远为西京留守、招讨
太子未决。会吐蕃使者二十馀人遮国忠马,诉以无 处置使。丙申,行在望贤宫。丁酉,次马嵬,左龙武
食,国忠未及对,军士呼曰:“国忠与胡虏谋反!” 大将军陈玄礼杀杨国忠及御史大夫魏方进、太常卿杨
或射之,中鞍。国忠走至西门内,军士追杀之,屠割 暄。赐贵妃杨氏死。[4]152
支体,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暄及 《新唐书·卷七十六·列传第一·后妃上·杨贵妃》
韩国、秦国夫人。 载:
……上杖屦出驿门,慰劳军士,令收队,军士不 及西幸至马嵬,陈玄礼等以天下计诛国忠,已
应。上使高力士问之,玄礼对曰:“国忠谋反,贵妃 死,军不解。帝遣力士问故,曰:“祸本尚在!”帝
不宜供奉,愿陛下割恩正法。”上曰:“朕当自处 不得已,与妃诀,引而去,缢路祠下,裹尸以紫茵,
之。”入门,倚杖倾首而立。久之,京兆司录韦谔前 瘗道侧,年三十八。[4]3495
言曰:“今众怒难犯,安危在晷刻,愿陛下速决!” 在新旧唐书 《玄宗本纪》 和 《后妃传》 中,杨玉
因叩头流血。上曰:“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反 环之死只是被当成一个历史事实来记述。在史官的叙
谋!”高力士曰:“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 述中,我们看不到玄宗的心理活动,只有冷冰冰的一
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 句“赐贵妃自尽”或赐“贵妃杨氏死”。史官在记述
安,则陛下安矣。”上乃命力士引贵妃于佛堂,缢杀 贵妃之死的笔墨中掺入了正邪之辨或是盖棺定罪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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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也勾画出唐以后官方史籍中杨玉环其人所呈现出 《新唐书》 亦云:“初,安禄山有边功,帝宠之,诏
的基本面目——
—淫媚放纵,争宠善妒,致使君王败德 与诸姨约为兄弟,而禄山母事妃,来朝,必宴饯结
怠政,进而祸害社稷江山,其罪当诛。与历史上的妲 欢。
”所谓“每宴赐,锡赉稠沓”,“来朝,必宴饯结
己、褒姒一样,杨贵妃其人被刻上了“祸国之尤”的 欢”,看似在客观记述安禄山与贵妃关系之亲近,事
标签。新旧唐书书写杨贵妃时都使用了四则关键性的 实上则是在有意要将此处的笔墨与民间野史杂录中有
历史材料,拣选历史材料的角度和立场体现出高度的 关杨玉环与安禄山私通的传闻对接起来。在没有确凿
一致性。可以说,史官就是围绕这四则材料来还原杨 证据的情况下,编修新旧唐书的史官即使冒着背离史
玉环其人的。 官精神的道德风险,也要用这种带有强烈的主观性、
一是杨玉环一人得道,杨家“鸡犬升天”,“姊 暗示性的手段表达个人对此类传闻的认同。也可以
妹弟兄皆列土”
。因“三千宠爱在一身”,杨家得以权 说,史官们试图在此处提醒世人,正是因为有明皇的
倾天下。其姊三人,皆赐封国夫人之号,“帝呼为 信任和贵妃的不正常的“护佑”,那个假装憨直,实
姨”
,“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其同曾祖兄窃 则奸黠诡诈的胡儿安禄山才能阴谋得逞并差点颠覆李
居相位,“兼领剑南节度,势渐恣横”,弄权营私, 唐王朝。
败坏朝纲。外戚跋扈,杨玉环难脱干系。 四是劝阻玄宗禅位。 《旧唐书》 载:“河北盗
二是得罪玄宗,谴归娘家。 《旧唐书·卷五十一》 起,玄宗以皇太子为天下兵马元帅,监抚军国事。国
载:“五载七月,贵妃以微谴送归杨铦宅”,“天宝 忠大惧,诸杨聚哭,贵妃衔土陈请,帝遂不行内禅。”
九载,贵妃复忤旨,送归外第”。 《新唐书》 卷七十 《新唐书》 则云:“禄山反,以诛国忠为名,且指言
六记载:“它日,妃以谴还铦第。”贵妃缘何忤旨被 妃及诸姨罪。帝欲以皇太子抚军,因禅位,诸杨大
遣?新旧唐书未作说明,而 《资治通鉴》 却对此点出 惧,哭於廷。国忠入白妃,妃衔块请死,帝意沮,乃
了答案。 《资治通鉴》 中有贵妃两次被遣的记载, 止。”史官在此传递出的信息是:杨贵妃兄妹早在
第一次是:“(五载秋) 妃以妒悍不逊,上怒,命送 “马嵬事变”之前就已经预感到,只要玄宗一退位,
归” ;第二次是:“(九载二月),杨贵妃复忤旨,
[2]2651
他们的罪行立刻就会被清算。为保权势及性命,他们
送归私第” [2]2660
。依今人的视角,所谓的“妒悍不 极力反对内外交困中已心灰意冷的玄宗准备禅位的打
逊”,也大概是由李隆基的情感出轨引起的。在封建 算。在史官看来,造成贵妃马嵬玉殒的根本原因是其
时代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中,杨玉环在宫廷生活中对 兄多行不义,其姊妹骄奢恣横。
个人尊严的捍卫只能换来恃宠骄纵的罪名!但在 《长 与记述贵妃之死时的冷若冰霜不同,新旧唐书记
生殿》 中,洪昇不仅没有遮掩杨玉环“善妒”的性格 述玄宗在贵妃魂消后的反应时却强烈地投射出人性化
特点,而且还对其嫉妒之心作了放大的、肯定性的描 的色彩。 《旧唐书》 载:“上皇自蜀还,令中使祭
写。杨玉环进入后宫以后,就身处一个极其复杂的环 奠,诏令改葬。……上皇密令中使改葬于他所。初瘗
境。独享恩宠的荣光和“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悲怨形 时以紫褥裹之,肌肤已坏,而香囊仍在。内官以献,
成对比强烈的冷和热两种情绪。这不仅暗示出后宫争 上皇视之凄惋,乃令图其 形 于 别 殿 ,朝 夕 视 之 。”
宠夺幸的客观必然性,也间接地说明了“宠深还恐宠 《新唐书》 所用笔墨 《旧唐书》 相似:“帝至自蜀,
先衰”“得宠忧移失宠愁”之类心理的的合理性。定 道过其所,使祭之,且诏改葬。……密遣中使者具棺
情之夕,杨玉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昭阳 椁它葬焉。启瘗,故香囊犹在,中人以献,帝视之,
内,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 (第七 凄感流涕,命工貌妃於别殿,朝夕往,必为鲠欷。”
齣 《幸恩》
) 忧的是李隆基二三其德,情感外逸。杨 可以说,史官们在“再现”这一特殊情境中的明皇形
玉环深知,“自己无论如何尊贵、何等受宠,毕竟也 象时,充分发挥了文人所擅长的浪漫而温情的想象,
只是李隆基高擎在掌的玩物” 。在群芳竞艳的环境 [5]
为马嵬驿兵变之后的李隆基刻画出一幅痛悔欲绝、愧
中,为了实现“以坚始终”的爱情誓言,她不能不嫉 恨不已的面目表情。明明是一个只考虑个人身家性命
妒。对杨玉环的的嫉妒之心,洪昇非但未加贬斥,反 的薄情帝王,却偏偏要为其披上一套痴情男的戏服!
而借李隆基之口称赞这是“情深妒亦真”。在洪昇看 新旧 《唐书》 中这番被注入伤情、悲情成份的笔墨,
来,杨玉环的嫉妒恰恰体现出真心到底、“精诚不 反映出男权文化背景下男性叙事话语中的虚伪和矛
散”的爱情理想。 盾。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强大的叙事传统及思维惯
三 是 安 史 之 乱 的 祸 首 安 禄 山 曾 “ 母 事 贵 妃 ”。 性的作用下,新旧 《唐书》 中唐明皇在杨玉环死后
《旧唐书·后妃传》 载:“禄山来朝,帝令贵妃姊妹与 “凄感流涕”
、绘其肖像且朝夕视之的生活剪影在后世
禄山结为兄弟。禄山母事贵妃,每宴赐,锡赉稠沓。” 文人有关李杨情事的文学演绎中被不断复制。从 《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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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雨》 到 《长生殿》,明皇形象身上的痴情和伤情更 身上曾被他人羡慕和嫉妒的荣光已全部褪去。在被高
是被刻写至极致。 力士催促着、监督着赴死的过程中,杨玉环留给明皇
二、 《梧桐雨》 和 《长生殿》 中杨贵妃 的是一句饱含怨愤的“陛下好下的也”的悲叹。剧中
之死的文化意蕴 的杨玉环虽不是举火取笑的周褒姒、敲胫觑人的纣妲
《梧桐雨》 和 《长生殿》 主要描写杨玉环、李隆 己,虽无干涉政事、勾结权臣的罪证,即使明皇本人
基的爱情生活和政治遭遇,就美学品格而言,两剧同 也出面保证她“无罪过,颇贤达”,但她还是难脱一
为中国古典时代的经典悲剧。就剧情设计来看,无论 死!杨玉环的结局,深刻地揭示出她昔日所独享的
《梧桐雨》 还是 《长生殿》,都以“马嵬驿兵变”作为 “君恩”的荒诞和虚伪。按剧中的故事逻辑,杨玉环
故事演进和舞台气氛发展变化的转折点。由于剧本容 之死的价值就是消除参与这场兵变的将士们的心头之
量、演唱体制、创作背景及创作者个人历史立场、生 患。在这场兵变中,无论是幕后主谋还是台上主角,
存体认、审美追求等方面存在差异, 《梧桐雨》 和 他们都将明皇赐死贵妃视为彻底避免事后遭打击报复
《长生殿》 在塑造“马嵬驿兵变”的主要当事人和最 的政治保证。显而易见,对于密谋者、发起者者而
大牺牲者杨玉环时的侧重点是不同的。两剧中杨玉环 言,贵妃之死,既是兵变夺权之核心目标,也是实现
之死的背景和原因虽然相同,但白朴和洪昇在敷演杨 善后的关键策略。通过 《梧桐雨》 中贵妃之死,我们
玉环之死的过程中所投射出的情感色彩却不相同,这 看到了政治的险恶、君王的薄情、命运的残酷、人
又决定了 《梧桐雨》 和 《长生殿》 在主题意蕴方面存 生的无常!这些体会,加深了我们对生存本身的悲感
在鲜明的差异。 体验。
(一) 《梧桐雨》 中杨贵妃之死的文化意蕴 《梧桐雨》 中,白朴的叙事立场和对杨玉环这一
对马嵬驿之变和贵妃之死, 《梧桐雨》 是这样描 历史人物的认知明显受到了前代官史笔墨的影响。白
写的:禁军哗变,明皇在危局之中被迫同意陈玄礼等 朴在刻画杨玉环这一舞台形象时,自始至终都暗含贬
以“专权误国,今又与吐蕃使者交通”之罪将杨国忠 抑的意味。 《梧桐雨》 没有把杨、李的爱情写得那么
交由士兵就地“施行”。接下来,在“军随印转,将 “纯洁”:不仅没有回避唐明皇父纳子妃的历史事实,
令威严,兵权在手,主弱臣强”[6]的情势下又上演了 还依据野史传闻点明了杨贵妃与安禄山之间的“私
“语喧哗,闹交杂,六军不进屯戈甲,把个马嵬坡簇 情”。即使在贵妃被缢时,这种贬抑的意味也没有消
合沙”的逼宫一幕,唬得明皇“战钦钦遍体寒毛乍”。 减。从剧本设计的赐死过程来看,杨玉环没有表现出
此时,明皇已成为孤家寡人。面对禁军失控、众臣离 斥责哗变将士不忠、一心牵念明皇安危的姿态,其言
心、“自不能保”的危急情势,明皇听从高力士“将 语中也没有表现出身为贵妃所应具有的家国使命意
士安,则陛下安”的劝谏,最终同意了陈玄礼代表哗 识,更没有为自家兄妹素日的骄奢跋扈、擅权专横、
变禁军提出的“割恩正法”的要求。在得知自己即将 四处树敌表示悔罪。相反,杨玉环在得知哗变将士强
成为这场政变的牺牲品后,杨玉环首先表现出的是对 烈要求明皇“割恩正法”后,其反应是惊恐绝望、缺
死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其求生策略分为两步,先是 乏理智,首先也是唯一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的性命,
试图以情感化明皇,使其改变主意。所谓“妾死不足 两次呼喊李隆基救她性命。当保全性命的哀求无法改
惜,但主上之恩,不曾报得,数年恩爱,教妾怎生割 变明皇作出同意“割恩正法”的决定后,杨玉环剩下
舍”,就是一种柔情攻势。但明皇一脸无奈和慌恐地 的只有对明皇的一腔怨恨了。可以看出, 《梧桐雨》
回应道:“妃子,不济事了,六军心变,寡人自不能 叙述贵妃之死的笔墨所投射出的带有贬抑意味的情感
保。”明皇的反应,彻底击碎了杨玉环的求生幻想。 色彩,与前代史家评判这一历史事件时所持的立场是
在即将被死神吞噬的最后时刻,抗拒死亡的最后策略 相呼应的。从曲词来看, 《梧桐雨》 固然通过玄宗在
也就只剩下苦苦哀求了:“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 政治失败、贵妃玉殒后的心理独白——
—在孤独与苍老
而明皇的回应则是:“寡人怎生是好?”显而易见, 中咀嚼美好往日如梦消逝以后的寂寞与哀伤,抒发了
明皇虽在姿态上表露出万般不舍和痛心,但在心底已 一种对盛衰荣枯无法预料和把握的幻灭感,“渗透
经作出了将贵妃送上死路这一寒气渗骨的决定。从封 了作者因金国的灭亡而产生的人世沧桑和人生悲凉之
建政治伦理的层面来看,对将权力置于一切之上的帝 感”[7],但就剧本主体内容来看, 《梧桐雨》 比 《长
王而言,这种基于权力本能而作出的决定是自然而正 恨歌》 更多地写到李、杨情爱中荒淫、悖德的一面,
确的。剧中杨玉环终于意识到,在经历了与生俱来的 也更多地涉及唐明皇专任恩倖、耽于享乐而招致祸乱
对死的恐惧后,自己真得将于今日坠入死的深渊、目 的问题。所以,严格地讲,它仍是一部以兴亡教训为
睹死神的真面目。在即将走向人生终点的现在,自己 目的的历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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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叙事动机而言,无论是白朴还是史官,都想用 细读 《长生殿》 中“埋玉”一齣,可以发现,在
一种带有讽喻意涵的笔墨揭示杨玉环性格中贪生怕 死之将至时,杨玉环虽感到极度痛苦,但处处为李隆
死、自私自利的一面。在封建文化语境中,对具有强 基着想,她三次主动要求“望赐自尽”来报“皇上深
烈历史意识的文人而言,使用这种笔墨塑造或还原已 恩”“以定军心”“以报宗社”!如此襟怀,如此姿
被封建主流文化裁决有罪的杨玉环,简直就是一种 态,称得上巾帼英雄了!综合上述剧中情节,可以
“文化自觉”
。 说,洪昇在塑造杨玉环舞台形象时,不仅“凡史家秽
(二) 《长生殿》 中杨贵妃之死的文化意蕴 笔,概削不书”,而且将其彻底从“红颜祸水论”中
在 《长生殿》 与 《梧桐雨》 中,贵妃之死的背景 拯救了出来。一方面,他吸取了白居易 《长恨歌》 中
及原因是相同的。但相比于 《梧桐雨》, 《长生殿》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知”的纯情少女写
中的杨贵妃之死却强烈地投射出悲壮和崇高的色彩。 法;另一方面,在渲染其美丽容貌的同时,也赋予了
首先要指出的是,与白朴创作 《梧桐雨》 时不回 她出类拔萃的艺术天赋和才华。最重要的是, 《长生
避坊间秽闻相比,洪昇在净化李杨故事、升华李杨爱 殿》 中的杨玉环富于政治色彩且政治立场坚定,勇于
情方面则是下足了功夫,这主要体现三个方面:一是 为国为君牺牲,这是其性格中最闪光之处。可以说,
道德净化。洪昇认为“一涉秽迹,恐妨风教”,故剧 在围绕李杨情事展开的历史和文学叙述的发展历程
中完全回避杨贵妃曾嫁寿王、与安禄山私通等“秽 中,至 《长生殿》,作为历史人物和文学形象的杨玉
,而是标榜“义取崇雅”。二是人格净化。剧中的
迹” 环的精神血液中才首次被注入深明大义、勇于牺牲的
李隆基更多的表现出的是作为明君所具有的勤政恤民 元素。自有李杨情事的文学演绎以来,随着洪昇 《长
的品质,而在部分官史和文学作品中以祸国尤物形象 生殿》 的横空出世,杨玉环形象才真正完成了由“红
出现的杨贵妃也变成了一个聪慧多才、执著痴情且能 颜祸水”向“贞烈妃子”形象的华丽转变。在危局中
在危难关头勇敢赴死的巾帼英雄形象。三是情感净 主动赴死的悲壮和从容,使杨玉环这一人物形象于柔
化。剧中的核心内容是表现李、杨在人间天上的刻骨 和美艳中展现出传统女性身上少有的刚烈之美。相比
相思和感情交流。在风雨断肠、怅叹愁苦中,明皇悲 于以往的文人或史官笔墨,洪昇首次完成了对杨玉环
悼的不仅是江山易主、权力失落,更是死于非命的美 这一历史人物的颠覆性重塑。
人和失去美人后的悲凉人生。经过“冥追”“觅魂” 如果再联系到明清易代背景下汉族知识分子文化
,执著的感情和真诚的忏悔打动了上
“补恨”“寄情” 潜意识中普遍存在的异族霸凌、汉家遭辱、道统断
天,二人双双进入月宫,精神的长生最终消解了现实 裂、乾坤倾覆之类精神创伤,又可以发现洪昇通过杨
中的“长恨”
。 玉环舞台形象的塑造,隐微曲折地传递出一种带有
在 《长生殿》 中,得知“专权误国”“激成变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意味的民族主义情绪。回望
乱”的杨国忠被诛,哗变将士又喊出“不杀贵妃,誓 历史,在满人长驱而入、定鼎华夏的历史进程中,汉
不扈驾”的逼宫口号后,杨贵妃出于求生本能,先是 家的文臣武将中,有多少人选择了誓死抵抗?又有多
哀求于玄宗,试图以痴情感化来使明皇设法保全自 少人争做了贰臣降将?那些为了一己之身家性命或功
己:“陛下啊,事出非常堪惊诧。已痛兄遭戮,奈臣 名富贵而背弃祖宗君父、叛卖江山社稷,甚至甘做掳
妾又受波查。是前生事已定,薄命应折罚。望吾皇急 掠汉家百姓、屠戮自家同胞之先锋的人,看到舞台上
切抛奴罢,只一句伤心话……” [8]115
面对哗变将士的 杨玉环慷慨捐生之壮举,再反观自身背祖叛宗、降贼
再三挟迫,杨贵妃明白了玄宗的无奈和处境之危殆, 失节之污行,岂能不自愧自恨?
于是她最终决定“慷慨捐生”,以主动赴死来保江山 相比于 《梧桐雨》,洪昇在戏剧舞台上重新敷演
宗社、全帝妃恩义。杨玉环劝说本已抱定了“宁可国 贵妃之死这一历史事件时,极力要为这一事件涂抹出
破家亡,决不肯抛舍 (妃子)”的李隆基:“臣妾受 一层悲壮甚至是崇高的色彩。作为这一事件中的主要
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 参与者和最大牺牲者,杨玉环被塑造成一个忠于家
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 国、深明大义、勇于牺牲的光辉形象。在洪昇笔下,
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8]116 看到明皇仍 杨玉环其人、其德被美化并提升至极致。以 《长生
是不舍、仍在犹豫,仍是一幅柔肠难断的模样,杨玉 殿》 的问世为标志,李杨故事中的杨玉环有了属于自
环进一步讲明当下情势,劝说明皇以社稷为重,割舍 己的最经典的文学镜像,李杨题材文学叙事中的杨贵
恩爱:“陛下虽则恩深,但事已至此,无路求生。若 妃也真正具有了作为悲剧形象的美学品格。在剧本叙
再留恋,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 事的层面,一代佳人试图用香销玉殒来保全一代帝王
以保宗社” [8]117
。 的尊严和权力,延续一个盛世时代的辉煌灿烂,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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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努力和牺牲却被残酷的历史证明是毫无价值的,而 李杨故事,我们仿佛能听到饱经风霜、深谙世事的剧
这正是 《长生殿》 中的杨贵妃之死这一事件所投射出 作者发出的人生悲叹。使剧作者和剧中唐明皇痛苦不
的核心悲剧意涵。正是基于这样的接受认知,历代读 堪而又无力解脱的就是世事如梦、繁华易逝、好梦难
者才对 《长生殿》 舞台上的杨玉环形象心怀悲悯、惋 续的人生悲愁。所以, 《长生殿》 既是历史悲剧,也
惜不已。 是心理悲剧。作为心理悲剧,其包含的生命悲愁主要
古今论者普遍认为,借悲剧性的李杨情事委婉地 有:美好岁月逝去之后无法复得的寂寞和哀伤,从极
表达“乐极哀来”的讽喻意义,以“垂戒来世”,这 盛到零落的失落感,盛衰无法预料和掌握的幻灭感。
是生活在明清易代的历史震荡结束不久的历史文化语 对人类而言,这种生命悲愁是永恒的。对接受者而
境中、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洪昇创作此剧的动机。本 言, 《长生殿》 投射出的这种悲剧意涵,既记录了时
文在此要指出的是,寄寓“乐极哀来,垂戒来世”的 代的、个体的不幸,也为我们诗意地吟咏出生命底色
教训意义,并非本剧全部的创作动机。作者在借 《长 中永不消歇的精神靡音。提炼并释放这种永恒的生命
生殿》 一剧总结阐发历史的兴亡教训的同时,也试图 悲愁,是文学的一大使命。
通过对李杨情事作悲情演绎来释放郁积于自己心底的 参考文献:
身世之苦、际遇之辈。一个出身名族,门皆赐第,十
[ 1 ] 张燕瑾. 中国古代戏曲专题[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五岁即已“早擅作者之林”,二十岁则“染翰惊世人,
2007.
卓荥凌霄汉”①,自言“簪笔朝朝侍凤楼,一时异数
[ 2 ] 司马光. 资治通鉴[M]. 北京:中华书局,2007
有谁俦” ②的锐进书生,却因清高孤傲、不合时俗,
[ 3 ] 刘昫,等. 旧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而最终落得“落拓何辞人共弃”“青阳白发愁无计” [ 4 ] 欧阳修,等. 新唐书[M]. 北京:中华书局,1975.
“八口总为衣食累”的结局。在京城干谒的生活中, [ 5 ] 郭英德. 明清传奇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裘敝金尽,饱尝轻侮,神疲气衰;加之早年又遭遇为 531.
父母所不容的“天伦之变”,这种不幸的经历给他造 [ 6 ] 白朴.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M]// 顾学颉.元人杂剧选. 北京:
成的精神创伤是深重的。可以说,洪昇的一生在经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97.
了短暂的光明之后,亮色日减,然后就长久地在穷愁 [ 7 ] 章培恒,骆玉明. 中国文学史 (下) [M]. 上海:复旦大
潦倒中徘徊挣扎,其中年以后的心绪基本上是被失望 学出版社,1996:47.
和怨愤所充斥。对经历了由兴盛而衰落、由憧憬而幻 [ 8 ] 洪昇. 长生殿[M]. 徐朔方,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灭、由自信而绝望的人生历程的洪昇而言,其作为人 1983.

生竞技场上的失败者的生命体验与剧中唐明皇在马嵬 【责任编校 龙 霞】
驿之变后的生命体验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透过剧中的

Discussing the Cultur al Implication of the Death of Imper ial Concubine Yang in Histor y and Dr ama
YANG Minggui
(School of Literature & Communication,Ankang University,Ankang 725000,Shaanxi,China)
Abstract:The narrator of the death of Yang had changed from feudal official historian to poetic dramatist,meanwhile,cultural connota-
tion of the death of Yang in historical text and literature text had the fundamental chang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concept of “History
as a Mirror”,the scene of the death of Yang restored by the official historian projected more meaning as faithful evil struggle or distin-
guishing between good and evil. From Wu Tong Yu to Chang Sheng Dian,after continuously fiction and dig nearly four hundred years on
the details and theme in the story that Lung- chi lee and Yang deduced,the stage story of death of Yang originated from the historical facts
not only has became most impressive and the most poetic death incident,but has also became the classic literature image that had reflect-
ed the life sorrow and mental traumas belong to intellectuals who lived in the era of dynastic transition. Intone decadent music in spiritual
world poetically that never disappear,refine and release eternal life sorrow,is a great mission of literature.
Key words:official history;drama;the death of Yang;cultural implication

① 引自张竟光 《赠洪昉思》。诗曰:“昉思新少年,笔札何纵横;染翰惊世人,卓荥凌霄汉。”
② 康熙二十八年 (1689) 春,洪昇致诗时任少詹事的高士奇(《简高澹人少詹》
):“簪笔朝朝侍凤楼,一时异数有谁铸。出山宰相陶弘景,
经世神仙李邺侯。盛代好文贫未遇,良朋念故礼偏优。青阳白发愁无计,欲向王维定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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