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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細亞的孤兒》吳濁流

《⼆○⼀⼆年⼗⼀⽉三⼗⽇版》
《世紀百強第⼆⼗三》
《好讀書櫃》分⼯輸⼊版

  本書由傅恩榮先⽣譯⾃⽇⽂原稿,並經⿈渭南先⽣校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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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版⾃序

  這篇⼩說,如⼩說中的主⾓⼀樣遭到很多苦難和知⼰。第⼀次⽇⽂版
出版時,承印的《民報》因事被封閉,第五冊雖已印好,亦被封鎖在內,
等了⼋個⽉,啟封後才知⼤部分已散失了。幸得校對原稿尚存,不然這篇
⼩說就沒有機會和讀者⾒⾯了。

  這篇⼩說出版後,獲得很多知⼰。本省⼈⼠不消說,⽇本⼈亦不尠。
其中京⼤教授⼯藤好美先⽣,極⼒慫恿在⽇本出版,於是介紹「雄鷄社」
預約出版,不幸在過程中,該社遭到經濟困難,終於胎死腹中。嗣後雖有
早坂⼀郎博⼠及曾受過⽇本新潮賞的⼥作家坂⼝䙥⼦⼥⼠,也想介紹給⽇
本⽂壇,奈因該時⽇本的戰瘡未癒,無法兼顧,所以也不曾達到⽬的。

  ⼀直等了⼗年,這篇⼩說⼜遇到⼀個知⼰,那是上野重雄先⽣,他很
熱⼼地奔⾛,才找到出版社「⼀⼆三書房」,本篇在臺出版原名《胡志明
》,因與⼈名巧合,恐被誤會,故改為《亞細亞的孤兒》⽽出版於⽇本,
可是好事多磨,出版不久,該社社⾧中澤富美雄先⽣逝世,所以,再版⼜
改由廣場書房出版,隨之改名為《被弄歪了的島》。同時⼜得了中國通的
⼤家村上知⾏先⽣及中村哲教授的序⽂,⼜得都⽴⼤學總⾧⽂學博⼠⽮野
峰⼈先⽣之封帶介紹,因此引起⽇本⽂化界的注⽬。於是,《中央公論》
昭和三⼆年七⽉號及《朝⽇新聞》(朝⽇畫報臺灣特輯號)對這篇⼩說⼤
事評論,其他東京《內外時報》及《愛光新聞》亦有論評及介紹。尤其是
有許多讀者來信,對我表⽰稱讚,在臺做過皇民奉公會本會宣傳部⾧的⼤
澤貞吉先⽣,看過這篇⼩說後,很坦⽩地寫信給我說:

  「──我的讀後感想:是寫那樣的⽇⽂的苦⼼,換⼀句話來說,能做
那樣的⽂章,在⽇本統治下被弄歪了的⽼兄之⾟苦,我實在深深地表同情
。完全是像那篇⼩說內容⼀樣的⽇本統治是事實的。到了現在,⽇本⼈官
吏(從前在臺的)看到這篇⼩說,不知道有什麼感想呢?這是我感到興趣
之⼀。可是對那樣官吏的作⾵共擔負了⼀端的我,也感覺到應該是反省的
機會了──」

  還有⼀件真有趣的事,有⼀⽇,臺灣機械⼯業股份公司⾟董事⾧,帶
⼀個⽇本技師杉村敏夫⽒來訪。他說:我在臺服務了三年,現在要回⽇本
,因為看過先⽣著作的《亞細亞的孤兒》,深為感動,特來致敬。說罷,
拉我的⼿,握了⼜握,很⾼興地回去。

  回想我寫這篇⼩說的動機,是因為我們在殖民地⽣存的本省知識階級
,任你如何能忍耐善處,最少限度也要遭受到像這篇⼩說中的主⾓⼀樣的
精神上的痛苦的。所以,我寫這⼩說來給有⼼的⽇本⼈看看,並且留給我
們後代的⼈知道。

  說來,這篇⼩說真是富有數奇之命運,這次⼜幸蒙⽇本九州帝國⼤學
法學⼠傅恩榮先⽣譯成中⽂,並得⿈渭南先⽣校閱。

  這篇⼩說在⽇本出版時,為節省紙張關係,刪削很多,所以這次⼜再
加⼊,並改訂多少,暫為定稿,才著⼿翻譯⽽付梓,於今,始與讀者⾒⾯
,雖是⼀本⼩⼩的東西,可是已歷滄桑三⼗年,痛定思痛,我感到無上光
榮和興奮。

      ──民國五⼀年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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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版⾃序

  世界如今⼜變成灰⾊了。如果探索它的底流,不⼀定沒有潛藏著可怕
的事情吧!

  歷史常是反覆的,歷史反覆之前,我們要究明正確的史實,來講究逃
避由被弄歪曲的歷史所造成的命運的⽅法。所以,我們必須徵諸過去的史
實來尋求教訓。

  《亞細亞的孤兒》這篇⼩說是第⼆次世界⼤戰中,即⼀九四三年起稿
,⼀九四五年脫稿的,它是⽤臺灣在⽇本統治下的⼀部分史實來做背景。
那時不論任何⼈都不敢⽤這樣的史實背景來寫⼩說,⽽把它照事實沒有忌
憚地描寫出來的。

  原來胡太明的⼀⽣,是這種被弄歪曲的歷史的犧牲者。他追求精神上
的寄託,遠離故鄉,遊學⽇本,飄泊於⼤陸。但,畢竟都沒有找到他安息
的樂園,因此,他⼀⽣悶悶不樂,感到沒有光明的憂鬱,不時憧憬理想,
但却反被理想踢了⼀腳,更⼜遭遇到戰爭殘酷現實的打擊,他脆弱的⼼靈
破碎了。

  「唉!胡太明終於發瘋了!
   果是個有⼼的⼈,⼜怎能不發瘋呢?」

  寫到這裡,我本欲擱筆。忽然想起執筆當時的情境,覺得⾔有未盡之
感,所以在此將當時的狀況敘述⼀下。

  ⼀九四三年的戰爭,對⽇本是個存亡分野的戰爭。故不得不施⾏其極
端的戰爭政策,因此⾃然⽽然分為時局投機者和厭戰者兩類,前者頌揚戰
爭,推波助浪,後者被嘲為⾮國民。同時臺灣⼈也是同樣被分為皇民和⾮
皇民的。

  在此⽭盾中,難免發⽣不平、不滿、猜疑、嫉妒等情形,於是謠⾔百
出。到了⾺尼拉被美軍佔領以後,⼤家推測美軍再由什麼地⽅登陸呢?⾹
港、臺灣、琉球等,總有⼀個地⽅被瞄準的。萬⼀在臺灣登陸呢?⽇本的
軍部不知⽤何⽅法來動員臺灣⼈的知識份⼦,那是⼀個問題。知識份⼦都
受到謠⾔的恐怖,戰戰兢兢不知所措,完全沒有主意了。

  可是,筆者對那個恐怖,却被⼼裏急著要完成這部⼩說的衝動所壓倒
。當時筆者所住的房⼦,前⾯是台北警察署的官舍,⼀連排著⼗數間,其
中也有熟悉的特⾼兩三⼈。在這環境下,要寫這部⼩說的第四篇、第五篇
是⼤不⽅便的,因此有點兒畏縮感。可是,諺云:「燈臺下照不到亮光」
,出及不意,反⽽安全,這樣想著就沒有遷居了。但也不能不防萬⼀,於
是寫好了就藏在廚房的炭籠下⾯,有了⼀些數⽬就疏開到鄉下的故鄉去。

  ⽽今回想起來,好像有點兒傻得可笑。可是在那時代,實在也不得不
這樣,如果被發現到的話,不論事屬好壞,⾺上被認為叛逆或反戰者來論
罪,命必休也。

  雖然那時候,已微露了歷史是必然有轉向的動態,但無意義的犧牲仍
然應該迴避的。可是空等著時機⼜覺得難耐,空襲愈來愈加劇烈,不曉得
在何時何地會逢其不測,不能預料。忽然湧起⼀種衝動的感情,急急要完
成這部⼩說。現在⼀想,幸虧在那個時候,⼀⿎作氣地寫起來,不然的話
,現在要寫也就不容易了,縱使能寫出來,也不能透出當⽇的實感,因之
作品也許會變了質吧!⾄於這部⼩說的好壞暫且莫論,只是第四篇、第五
篇實為作者冒著⽣命之險的作品。

  現在這部⼩說能夠在⽇本出版,筆者的⾼興是超過想像的。如果讀了
這部⼩說,多少有益於讀者的話,那是斡旋出版的⽂友上野重雄、中澤富
美雄及神⽥孝⼀先⽣之熱⼼贊助所賜的。

  最後,關於本書的出版,⼗年如⼀⽇,⿎勵筆者的⼯籐好美教授及中
村哲教授、杉森久英先⽣、村上知⾏先⽣、⽮野東京都⽴⼤學總⾧等精神
上的⽀持,謹致萬分的謝忱。

      ──⼀九五六年⼀⽉⼗⽇序。
亞細亞的孤兒 線上⼩說閱讀
    本書概略    吳濁流

  臺灣淪⼊⽇本後,其初期抗戰思想是⾮常熾烈的。全民⼀致,夢想著
恢復主權。但無援的抗戰份⼦,兩三年就被掃蕩消滅了。可是⼈⼼不是這
麼簡單就安靜下去的,但因⾧時期的壓制,直接⾏動已不能為⼒,抗戰思
想也分裂為三派;⼀為絕對派,⼀為超然派,⼀為妥協派。絕對派是以努
⼒扶植反抗思想來代替抗戰;超然派是對政治完全絕了望,對新政權也不
協⼒,只求個⼈的樂趣;妥協派是追求現實,⽽接近新政權,以謀求⾃⾝
的利益。圍繞在胡太明的⼩⼩的環境裡,也有這三種⾊彩。

  胡太明在臺灣淪⽇後不久,出⽣於鄉間的望族,⽗親是⼤夫,祖⽗是
學者。祖⽗是超然派。⽗親是現實主義者。胡太明⾧⼤起來,就從祖⽗的
安排,進⼊私墊學習四書五經。胡太明的⽼師是絕對派,以傳播漢學為思
想的反抗。可是私墊被關閉後,胡太明也中途輟學,改⼊公學校(⼩學)
,更進師範學校,受到新教育。

  他畢業師範學校後,做了鄉間公學校的教員。在那裡,⽇、臺⼈教員
間,常有暗⾾,胡太明對兩邊都沒有偏向,繼續著他的教學⽣活。校裡有
年輕的⼥教員兩⼈。⼀個是⽇⼈,名叫久⼦,另⼀個是臺⼈,名叫瑞娥。
年輕的三⼈,因擔任學課的關係,常在⼀起的機會很多。不知不覺中,胡
太明的⼼被瑞娥的好意所吸引,但⼜醉⼼於久⼦的活潑豐美;要瑞娥,既
覺得⼼有不⾜,要久⼦,⼜沒有充分的勇氣。久⼦雖對太明也抱有好感,
但因環境的⽀配,不能任意談戀愛。其原因,是胡太明在無意識中,存有
⾃卑感,⽽久⼦也無意識地懷有優越感,雖有這樣的隔閡,但兩⼈的情感
,卻⼀天⼀天的發展起來。校⾧知道之後,就把久⼦調離他校去了。另⼀
⽅⾯,職員間,⽇、臺⼈的暗⾾,⽇益加劇,胡太明雖想超然不問,但⼜
被牽⼊漩渦中,⽽覺得⽭盾。不久有⼀位曾訓導跟校⾧吵了架,離職留學
去了。久⼦⾛了後,他也不堪現實的⽭盾,也去⽇本留學了。

  到了⽇本⼀看,問題更不是在戀愛什麼的了。他驚駭於新⽂化的進步
,只⼀⼼讀書。可是留學⽣,都在奔⾛於政治運動,他因沒有參加他們的
活動,成為孤⽴的狀態。這反使他精進於學問的研究。留學中,雖跟寄宿
主⼈的⼥兒要好起來,但曾受過久⼦戀愛失敗的教訓,只敢淡然的戀情,
不敢作再進⼀步的發展。他畢業於物理學校,回到臺灣,⾺上嚐到失業的
痛苦;因留了學,反受社會的冷嘲熱諷。

  有⼀天,他碰到舊同僚的⿈,表明了⼼衷,決定在⿈的農場裡⼯作了
。他跟很多的⼯⼈在⼀起,愉快地⼯作起來,可是農場也遭到製糖會社的
搾取政策⽽破產了。他再度失業,回到家裡,憂悶無聊,不能像祖⽗超然
世外,⼜不合時流,不能做個御⽤紳⼠。他連連碰到祖⽗的死、分家問題
、社會問題等的煩擾,再加上製糖會社強制施⾏栽培⽢蔗的政策,他母親
被製糖會社的社員毆打。他無法跟它抗爭,使他的煩悶更加增⼤,憤⽽⾛
出臺灣,到了⼤陸。啊!⼤陸,這興亡五千年,變幻無常的社會,廣⼤無
涯四百餘州的天地,他在那裡,感到更⼤的⽭盾。他到處都沒有精神的寄
託的地⽅,僅僅是⼀個不合時宜的⼈罷了。他在上海驚駭於乞丐群,為列
強的搾取,貧富懸殊⽽憤概,更為野雞的眾多⽽愕然。赴京途中,逢⼀蘇
州美⼈,他在南京謀了⼀教席。迂迴曲折地,她成為他的學⽣,再為情⼈
,終於結婚。他跟她在幽靜的⽞武湖談情,在紫⾦⼭嚐到⼈⽣的樂趣,他
的太太耽溺於開放思想,奔⾛於政治運動、跳舞、⿇將等,無⼀不使他煩
惱。於中⽇關係惡化時,他不能跟友⼈參加抗⽇戰線,在猶豫中暴露了臺
灣⼈的⾝份,受到間諜嫌疑⽽繫獄,偶然得到他學⽣的救助,隻⾝逃到上
海。可是危險還是刻刻的迫近,他不得已⼜回到臺灣了。

  他在基隆⼀上陸,就有特務刑事跟蹤。到過⼤陸的,都被認為有間諜
嫌疑。他經過了很久的時間,才避免了嫌疑。在此時,發⽣了中⽇戰爭,
⽇軍對廣東作戰時,他被強制徵去做軍屬。他⽬睹戰爭的殘酷,精神發⽣
錯亂,⽽被送還臺灣了。他的哥哥是御⽤紳⼠,努⼒於皇民化運動,成為
官⽅及警⽅的⼿腳,虐待鄉民;他雖⼼裡反對,但是無可如何。戰爭更趨
極端,對臺灣⼈,不但強制經濟搾取,也開始了精神搾取。他迫不得已,
進了統制機關的附屬團體去⼯作。在那裡,他所⾒所聞,都是灰⾊的。有
⼀天碰⾒舊友佐籐,佐籐是⽇⼈,是個進步分⼦,於是他辭去了附屬團體
的⼯作,去跟佐籐⼀起辦雜誌,針對時弊,努⼒暴露現實,雜誌也因物資
缺乏,不能維持⾧久。他煩惱極了,最後企圖不協⼒運動,這也沒有實現
的可能性。⼀切的⼈們,都被潮流捲⾛了。他弟弟仍因被強制勞動⽽夭折
了。他因過度悲憤⽽發瘋了。

  「啊!胡太明終於發瘋了!果是個有⼼⼈,⼜怎能不發瘋呢?」

  總之,《亞細亞的孤兒》這篇,是透過他的⼀⽣,把⽇本統治下的臺
灣,所有沉澱在清⽔下層的泥污渣滓,⼀⼀揭露出來了。登場的⼈物有教
員、官吏、醫師、商⼈、⽼百姓、保正、模範青年、⾛狗等,不問⽇⼈、
臺⼈、中國⼈的各階層都網羅在⼀起,不異是⼀篇⽇本殖民統治社會的反
⾯史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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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篇

    【苦楝花開的時節】

  和暖的春天太陽照射在背上,胡太明被爺爺牽著⼿,⼀⾯數著腳下的
⽯⼦,⼀⾯爬上通往後⼭的⼩徑。⼩徑的兩旁是雜⽊林;幾隻不知名的⼩
⿃在樹枝間跳來跳去,「吱吱」地叫著。卵⽯鋪成傾斜的⼭徑,像永無⽌
境地伸延著。喘息著的胡太明,不知幾時停⽌了數⽯⼦,留神⼀看,已經
落在爺爺的⾝後去了。⽼⼈正在⼭坡上⼀塊較平坦的地⽅等候著落後的太
明。他氣吁吁地好容易才趕了上去。

  ⽼⼈解開⾧⾧的⿊頭⼱,讓⾵吹在頭上;太明也學著脫下圓碗帽,抹
抹額上的汗珠,辮⼦滲透了汗⽔,髮根癢癢的,但經⾵⼀吹,汗⽔⽴刻就
褪乾了。⽼⼈忽然想起要抽筒麟煙(⽇治時期的煙絲),便把解下來的頭
⼱重新纏在頭上,⼀屁股坐在⽯頭上,在那枝⽤慣了的⾧煙筒上裝滿了煙
,讓太明替他點上⽕,「斯斯」地抽起來,像是⾮常有味似地。太明從⼩
就聽慣了這種「斯斯」的聲⾳,⼀聽到這種聲⾳,就像是將引發出⾧⾧的
故事以前那種帶有誘惑性的先聲,不可思議地會把太明帶到⼀個⼼神嚮往
的境界。

  ⽼⼈突然耽溺在遙遠的回憶中,他把煙管的銅⽃在⽯頭上「咯咯」地
敲著說:

  「⼀切都改變了!爺爺⼩的時候,這⼀帶都是⾼⼤的松樹、樟樹、楓
樹、⾚柯、楠仔、楮仔和各種樹⽊的⼤森林,⼭藤和蛇⽊也很茂盛,⼤⽩
天裡也會肆無忌憚地竄出狐狸和松⿏來的,再⼤膽的男⼈,也不敢獨⾃在
這兒經過。可是,太明!爺爺在⼆⼗歲的時候,有⼀天就曾經⼀個⼈在這
兒⾛過。」

  從前,那⼭坡是⼟匪、強盜出沒的地⽅。如果途中有⼈被搶去了耕⽜
什麼的,便再也休想找回來。穿⿓頸(坡頂)⼀帶尤其可怕,萬⼀有⼈在
那兒被盜匪殺死,由於地近番界,盜匪總是把罪⾏推在番⼈⾝上,然後⾃
⼰逃得無影無蹤,官兵也奈何他們不得。可是,⽼⼈有⼀天就曾經若無其
事地獨⾃在那兒經過,那時他還是個不知天⾼地厚的⼩伙⼦。當他⾛到⼭
坡中途的時候,突然⼀陣陰森悽厲的狂⾵向他迎⾯襲來,他⼤叫⼀聲,本
能地把⾝體隱蔽起來,眼前揚起⼀陣漆⿊的⾶砂,全⾝蜷縮著動彈不得。
好容易定神向腳邊⼀看,竟有⼀條很⼤的⾬傘蛇出現在他的⾝旁。他戰慄
著倒退了幾步,拾起⾜邊的⼀塊⽯頭正想打去,不知怎地,巨蛇突然不⾒
了,那僅是三、四秒鐘之間的事。由於事態過於離奇,他把⼿中的⽯頭向
草叢中⼀丟,竟嚇得半晌不能動彈。以後⼀點動靜也沒有,倔強的他便到
⽬的地辦事去了。可是,歸途中他⾛到先前的那地⽅,那塊丟棄在草叢中
的⽯頭,竟赫然安放在路中。⽼⼈嚇得⽬瞪⼝呆,只覺得⼀股寒氣從背⼼
上直逼下來,失魂落魄地跑回家裡,就這樣發起⾼燒來,頭重腰酸,⽼⼈
深信⾃⼰遇⾒了⿁,但他卻不肯請⼈捉⿁,只是每天⼀⾯發著⾼燒,⼀⾯
嘴裡這樣罵道:

  「⿁東西!是你⾃⼰找上⽼⼦的,要錢也得找個倒霉的傢伙呀!⽼⼦
可不會有什麼東西給你的!」

  這就是⽼⼈的抵抗⽅法,可是⿁怪⽼是糾纏著不離去,母親放⼼不下
,請了個巫者來趕「⿁」──所謂⿁,⼤概是指「⾚腳⼤頭神」⽽⾔──
巫者⽤⾦紙⼀千、銀紙三百、線⾹五⽀、替⾝⽩虎⼀對、飯⼀碗、湯⼀盅
、雞蛋⼀個,從病床送出⼀百⼆⼗步,然後把⾦銀紙燒化了。第⼆天,⽼
⼈的熱度便豁然⽽退了,⿁怪糾纏了六、七天,結果仍是⼀無所獲,看起
來還是失敗的。⽼⼈這樣說著,豪放地笑了。

  講完了故事,⽼⼈說:

  「太明,⾛吧!」說著,他站起來依然⾛在前⾯。

  越過穿⿓頸,視界展開了,眩眼的嫩綠茶園⼀望無際,在那遙遠的碧
綠的邊際,橫亙著青翠得像洗滌過的中央⼭脈。剛才所聽到的關於穿⿓頸
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就像⼀場了無痕跡的春夢般消逝了。

  突然,相思樹背後傳出⼀陣少⼥的歌聲──是採茶⼥唱著俚俗的⼭歌
。她們聽到太明他們的腳步,⽴刻停⽌了歌唱,就像有⼀股期待的⼒量扼
住了她們的咽喉似地。可是,當她們看清了來⼈的⾝份時,竟⼤失所望地
帶著戲謔的⼝吻說:

  「哼!原來是⽼頭兒和⼩孩⼦!」說著,⼜傳出⼀陣放肆的笑聲。

  「這種地⽅⾵氣壞極了!」⽼⼈⼀⾯感慨地嘟噥著,⼀⾯加緊腳步,
恨不得早些離開那兒。

  當時的⼠君⼦和讀書⼈,是不肯隨便唱⼭歌的,視⼭歌如蛇蝎的⽼⼈
,似乎覺得⾃⼰的⽿朵都給她們玷污了。

  不久,⼆⼈下了古松蓊鬱的⼭坡,⾛到⾯臨榕樹廣場的雲梯書院前⾯
。書院位於距榕樹不遠的⼀座廟宇對⾯,利⽤廟宇的⼀棟房屋作教室,⼩
⼩的書院裡也有三、四⼗個學⽣。教室裡琅琅的書聲和學⽣們的嬉笑聲混
成⼀⽚,⼀直傳到⼾外。⽼⼈帶著太明向這所古⽼的建築物⾛去,因為突
然從明亮的⼾外⾛進晦暗的屋內,視界⼀時模糊不清,過了⼀會兒,才慢
慢地看清室內的陳設:室隅有⼀張⽊床,床上擺著四⽅的煙盤,煙盤上封
燈閃著黯澹的⽕光。那昏暗的燈光悽厲地照耀著煙槍、煙盒、煙挑等雜亂
無章的鴉⽚⽤具,和橫躺在旁邊的⼀個瘦⾻嶙峋的⽼⼈。床前桌上堆滿了
書籍,還有⼀個插著幾⽀朱筆的筆筒。這時離夏季還有⼀段相當時間,但
那筆筒中卻插著⼀把污穢不堪的⽻⽑扇,看起來很不順眼。正⾯牆上掛著
⼀張孔⼦的畫像,線⾹冒著⼀縷縷的青煙……。這⼀切,使屋內充溢著隱
居的氣氛,顯得越發濃重了。

  ⽼⼈⾛到床前,恭恭敬敬地叫了⼀聲:

  「彭先⽣!」

  那床上的學究張開遲鈍的眼睛凝視著他的臉,突然⽤意外⽽有⼒的聲
調說:

  「哦,胡先⽣!久違久違!」

  彭先⽣說著,⼀⾻碌從床上爬起來。整整儀容,⼜向隔壁的教室望了
⼀眼,⼤聲地申叱兩句,頑童們的嚷囂聲頓時沉寂下來。

  彭先⽣是胡⽼⼈的同窗秀才,學⽣時代曾經受過胡⽼⼈的照應,⼗載
寒窗,終於得中秀才。他到處巡迴著拜了⼀次客,富⼾們幫助他不少賀儀
,彭秀才竟因此變得相當富有;但不久他⼜把那些錢財花得⼀乾⼆淨,依
然恢復昔⽇貧困的⽣活。

  當時鄉間的讀書⼈所能做的事,只有地理師、醫⽣、相⼠和教書先⽣
。彭秀才選擇了教學的⽣涯,在雲梯書院當⼀位塾師,他⼀⼼向學,還做
著未來舉⼈、進⼠的美夢。可是,⾃從⽇本帝國主義統治臺灣以後,教育
制度⼤加改⾰,從前那些登⿓之術早就⾏不通了。彭秀才騰達的迷夢破碎
以後,便在雲梯書院的⼩廟裡渡著空虛的課徒⽣涯,三⼗年如⼀場春夢,
與其說是作育英才,母寧說是聊以餬⼝更為適切。他和胡⽼⼈談話的時候
,總喜歡⽤「斯⽂掃地」、「吾道衰微」之類的話,⼤嘆其聖學沒落。⽽
且,他只有對著太明,才會改⽤「貴公⼦今年幾歲?」⼀類的語氣去問他
,這⼀⽅⾯是為了緬懷他⾃⼰已失去的童年,另⼀⽅⾯也有幾分寄予期望
的意思。太明照⽼⼈教他的話從容地回答著,還唸出原鄉唐⼭住址,使彭
秀才聽了⾮常⾼興。

  ⽼⼈今天帶太明到這裡來,原想請彭秀才來教育他的,但彭秀才認為
通學距離太遠,對於九歲的太明不⼤相宜,勸他過⼀兩年再說。可是胡⽼
⼈無論如何要讓孫兒學習漢⽂,現在鄉間的私塾都停辦了,除了雲梯書院
再也沒有別的地⽅,就連這雲梯書院,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招致封閉的厄運
,所以他覺得再等⼀兩年就太遲了。

  由於胡⽼⼈竭⼒堅持,終於決定把太明送⼊雲梯書院,為了通學不⽅
便,所以改為寄宿。⽼⼈離開⼼愛的孫兒,⼼裡雖然有些捨不得,但為了
他的學業前途,也不得不硬⼀硬⼼腸。

  他們離開雲梯書院的時候,彭秀才⽤紅頭繩穿了⼀百⼆⼗個銅錢,掛
在太明的脖⼦上送給他。不久,當苦楝花開的陽春三⽉,太明穿著母親為
他新製的布鞋,戴著新碗帽,到雲梯書院⼊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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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梯書院】

  胡太明最初開始讀三字經,先由⽼師⼝誦,然後跟著唸,這樣反覆唸
了兩三遍,然後⾃⼰單獨唸,每⽇還要在⽼師⾯前背誦⼀、⼆次。從深邃
的⼈⽣哲理到⼈⽂歷史,包羅著各種格⾔的三字經,對於少年們未免過於
深奧些,因此他們只能認識字義⽽已。太明在家的時候曾經學過⼀些漢字
,讀三字經並不覺得怎麼困難,所以學業進展得很順利。但雲梯書院的那
些頑童們,課餘之暇總要找些快樂的消遣,譬如:下象棋、捉迷藏,還有
半開玩笑式地偷竊附近⼈家的蔬菜或果物。他們所偷竊的果物,春天是桃
⼦、李⼦,夏天⿓眼是少不了的,秋天最豐收的東西有番⽯榴、柚⼦、柿
⼦等,冬天則有蜜橘。頑童們的惡作劇幾乎已成了⽇常的功課,通常他們
總是趁彭秀才午睡的時間出去偷的──彭秀才最喜歡午睡,他每天從正午
到下午⼆時是⾮睡不可的。這種惡作劇常常引起附近⼈家的物議,可是最
有趣的是這些頑童們的⾏為,無形中似乎也有些俠義之⾵。譬如書院鄰近
那些⼈緣較好的⽼農們的果園,要偷的話無論多少都可以偷得到的,但他
們卻從不去偷;那出名的吝嗇⿁⽼太婆的園⼦,卻是他們掠奪的對象。她
防範得嚴密,頑童們躲在裡⾯便愈覺得有趣。這與其說是為了偷竊果物,
⽏寧說是對於這種⾏為──⼀種煞費苦⼼的狡獪的設計──得以順利達成
,感到無限的誘惑。

  不過,這些頑童們倒是很怕彭先⽣的,他的教學法⾮常嚴厲,對於品
性不良的學⽣,總是毫不容情地懲罰。彭先⽣因為吸鴉⽚的關係,早晨起
⾝極早,天還沒有亮,就可以聽到他「呼嚕呼嚕」吸⽔煙的聲⾳了,那聲
⾳停⽌以後,接著房⾨便「呀」地⼀聲打開了。寄宿⽣⼀聽到這種訊號,
便起⾝去幫助他種花草,彭先⽣這才把蚊帳似的⾧袍下襟塞在腰間⾛下臺
階來。他除了教書的時間以外,⼤⽩天也躲在房裡抽鴉⽚,所以他那瘦削
的臉龐,蒼⽩得沒有⼀絲⾎⾊,雖然映照在晨曦中,但仍然看不⾒⼀點紅
暈。他的嘴唇是青灰⾊的,⽛⿒是焦⿊的,那隻端著⽔煙筒的左⼿指甲,
差不多有⼀⼨多⾧,他除了吸鴉⽚以外,對於世上任何事物都漠不關⼼,
也不與⼈交往,除了教學以外,對學⽣幾乎完全不開⼝。他每天早晨要到
庭院裡看花,這已成了他⽇常的課程,尤其特別喜愛蘭花和菊花;三⼗年
來,他幾乎就是這樣⽣活著的。

  有⼀天,發⽣了⼀件意外的事:太明和四、五個同學正在書院附近的
野外遊玩,忽然對⾯來了⼀頭⽔⽜,牠⼀⾯吃草⼀⾯慢吞吞地向太明⾛過
來,太明卻把牠當作周圍那些遊牧⾵物中的美麗的點綴品來欣賞,所以絲
毫不具戒⼼。他站起來摸摸⽔⽜的⾓,想對牠表⽰親善,誰知正當他的雙
⼿觸到⽔⽜⾓的瞬間,突然感到眼前⼀陣昏⿊,同時全⾝失去平衡,重重
地被撞倒在地上,頓時便昏厥過去。受驚的⽔⽜把頭⼀幌,⽜⾓正好刺⼊
太明的腰間,太明只恍恍惚惚地記得有⼈把他抱起來,但不久便陷⼊昏睡
狀態。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睡在床上,⽗母焦急地望著他,腰間疼得直發⿇

  太明看⾒母親在哭,才明⽩⾃⼰發⽣了什麼事,並且回憶起被⽔⽜⾓
刺傷時的驚險鏡頭,可是那已經像是遙遠的記憶了。

  太明的⽗親──他是中醫──⾒他甦醒了,回頭對周圍的⼈說:

  「沒有什麼關係了,⼤家不必耽⼼,傷⼝已經敷了熊膽,蔘湯也喝過
了。」

  彭秀才也陪伴在枕邊,⼝裡連聲說著:

  「恭喜!恭喜!」

  太明⾒了彭秀才,才迷迷糊糊地記起這裡是雲梯書院,他的⽗母是得
了消息以後,越過穿⿓頸趕到這裡來的。

  第⼆天,太明為了回家休養,便乘轎⼦離開了雲梯書院,從此開始療
養的⽣活。那時因為西醫太少,只好⽤草藥敷敷傷⼝:另⼀⽅⾯母親每天
到處求神拜佛,許願祈求他早⽇痊癒,⼜帶回些⾹灰給他吃。幸⽽傷⼝沒
有化膿,醫治經過相當良好,但太明離開病床的時候,已經快近臘⽉了。

  太明的傷勢終於痊癒了,臘⽉也⼀天⼀天地接近,家⼈都忙碌起來:
母親專⼼⼀意地在燈下做太明的新鞋和妹妹的新帽;她把破布⼀塊⼀塊排
好,細⼼地⽤⿇絲縫好做鞋底。鞋⾯卻是⿊鵝絨做的,上⾯繡有⼭茶花。
妹妹的絹⼦上繡著鮮艷的牡丹花,和紅⾊的公雞,還繫上兩個⼩鈴⼦。⽗
親每天⼀早就出⾨去,⾒⾯的機會很少;哥哥和男傭在⽥裡收⽢薯,要⼯
作到很遲才回家;嫂嫂把⽢薯裝在⼤桶裏,讓它醱酵製酒……,他們之中
只有胡⽼⼈⽐較空閒些。孩⼦們有的談做年糕的事,有的得意洋洋地⽐賽
新鞋,有的⽼早便開始計算殺豬的⽇⼦了。

  書院從年底到正⽉是假期,所以太明傷癒以後仍舊留在家裡,他唯⼀
的⼯作就是替胡⽼⼈換⽔煙筒的⽔。胡⽼⼈有這麼⼀段⾧時間和太明在⼀
起,⼼裡⾮常⾼興,他得意地為他講解「⼤學之道在明明德」,⼜把⾃⼰
的經歷講給他聽,接著他對太明訴苦道:

  「太明!現在是⽇本⼈的天下了,在⽇本⼈統治的社會裡,強盜、⼟
匪都減少了,道路也拓寬了,這固然有很多便利的地⽅,可是你們已經不
能再考秀才和舉⼈了,⽽且捐稅⼜這麼重,怎麼得了啊!」

  不久,新年到了,從舊曆⼗⼆⽉⼆⼗五到正⽉初五,俗稱「年駕」,
這段時間是不許隨便說話的,⼈們都迷信這時說了不吉利的話,便會遭遇
厄運的。

  太明家裡每年除⼣都要殺⼀頭豬來祭祀⽟皇⼤帝的,到了那天,院⼦
裡設著祭壇,上座供著糖果、五⾹、酒⾷、⾧錢和⾦銀紙等,下座供著雞
和⾁類,兩旁供著牲禮豬⽺,從早晨四點鐘開始,全家便⿑集在院⼦裡拜
祭神明。胡⽼⼈和他的兒⼦穿著⾧禮服⾏「三獻禮」,向⽟皇⼤帝、觀⾳
菩薩、關帝爺、媽祖和伯公⼀⼀許願,祈求家道昌隆,並且感謝去年的平
安。

  元旦的早晨天還沒有亮,到處爆⽵⿑鳴,家家⼾⼾都在祭祀祖先和神
明。每⼈都放下了⼯作,男⼈興⾼采烈地去拜年、賭博,⼥⼈則回娘家或
到廟宇去燒⾹,⼤家在新春歡樂的氣氛中,⼀直要繼續到正⽉⼗五⽇。⼤
紅春聯和鞭炮雖然年年依舊,但也象徵太平景春氣象。

  正⽉初三俗稱「窮⿁⽇」,照例須燒些⾨錢打發窮⿁的,⽽且那天⼈
們都不出⾨。但下午彭秀才卻破例來拜年,他站在院⼦裡欣賞了⼀會春聯
,接著便被迎進客廳裡。彭秀才和胡⽼⼈寒暄了⼀陣,太明恭恭敬敬地捧
出⼀個托盤,托盤裡擺著四碟糖果。彭秀才且唸且撿:

  「⾷紅棗年年好。」

  拿了兩顆紅棗吃著。⼜撿兩⽚冬⽠⽚說:

  「⾷冬⽠年年加。」

  然後喝了⼀⼝茶,接著便開始讚美胡家的春聯說:

  「『⼀庭雞⽝繞仙境,滿徑煙霞淡俗緣。』的確不錯,真有脫俗的⾵
格,如果不是像你這樣達觀的⼈實在辦不到的。」

  「你今年的春聯怎麼樣?」胡⽼⼈受寵若驚地問彭秀才道。

  「不⾏,不⾏。」

  彭秀才⼀⾯謙遜地推託著,⼀⾯隨⼝吟道:

  「⼤樹不沾新⾬露,雲梯仍守舊家⾵。」吟畢,⼜把春聯寫在紙上遞
給胡⽼⼈看。

  「好極了!」胡⽼⼈讚道:「⼤有伯夷叔⿑的氣派。」但他接著⼜改
⽤感傷的語氣說:「不過雲梯書院的舊家⾵,不知是否能像你這春聯所說
的守得住……?」他這樣嘟噥著,依依之情溢於⾔表。

  「如果雲梯書院被封閉的話,」彭秀才黯然道:「漢學便要淪亡了!

  不久,太明、哥哥和⽗親都出來招呼,座中頓時熱鬧起來,充滿⼀⽚
新春的氣象。但過了⼀會,彭秀才煙癮⼤發,連連打了幾個呵⽋,胡⽼⼈
看在眼裡,便把彭秀才請到⾃⼰的房裡去吸鴉⽚。

  這時,外⾯起了⼀陣喧嚷,進來了⼀位新客──那是胡⽼⼈的姪⼦,
也就是太明的伯⽗,⼤家都管叫他「鴉⽚桶」的。他已經好久沒來了,他
的本名是胡傳統,鴉⽚癮極深,分家時所得的⼀千幾百⽯的財產,全部抽
鴉⽚抽完了,因此⼈家都稱他「鴉⽚桶」。他很健談,也有幾分藝⼈⾵度
,所以他⼀來,⽴刻滿座⽣光。

  太明對著彭秀才和鴉⽚桶,茫然思索起來。胡⽼⼈是⾮常尊重彭秀才
的,這只要從他對他那樣殷勤地招待便可以看得出來。可是太明卻不像胡
⽼⼈那樣憧憬著秀才和舉⼈,他似乎茫然覺得那些都是滅亡的命運。⽐較
起來,倒是鴉⽚桶的兒⼦志達能吸引太明的注意。志達會說⽇本話,是個
預備警員(巡查補),⼈家都稱他「⼤⼈」,到處有勢⼒。他吸的是「敷
島牌」的⾹煙,⽤的是雪⽩的⼿帕,⾹⽔灑得⾹噴噴地,鄉下⼈⾒他⽤那
潔⽩的⼿帕來擦汗,都覺得很可惜。志達⾛過的地⽅,到處都漂浮著⼀陣
⾹皂般的爽朗的⾹氣,那是鄉下⼈稱為「⽇本味」的⼀種⽂明的⾹味。在
當時還⽤⽊浪⼦或茶⼦洗⾐服,⽤⼭茶洗臉的時代,肥皂的⾹味是被公認
為⾼貴的珍品的。太明在這樣的⼈物⾝邊,也許顯得有幾分輕薄,但他總
覺得頗有新時代的感覺。

  不過,志達在村⼦裡的⼈緣並不好,他的家⼈也對他很冷淡。村⼈對
他的態度⼤都虛與委蛇,⾒⾯時恭恭敬敬,等他⼀⾛開──其實還沒有⾛
遠,便有⼈說他的壞話了,這並不是單純地對權勢表⽰反抗,⽽是另有某
種情感所使然的。

  但志達卻時常到胡⽼⼈家裡聊天。胡⽼⼈年輕的時候,曾回到祖國去
,知道⼀些⾹港和廣東⽅⾯的情形,並且接受了幾分西洋⽂化,所以和志
達容易攀談得上。

  「叔公!」志達趁機勸告⽼⼈道:「還是把太明送到學校裡念書吧,
這是時勢呀!」

  「無論時勢怎樣,學校裏卻學不到四書五經了!」

  胡⽼⼈總是這樣回答。

  胡⽼⼈對於西洋⽂化只持⼀種恐懼的態度,並不怎麼⼼悅誠服,何況
⽇本⽂化不過是西洋⽂化的⼀⽀⼩流⽽已。胡⽼⼈⼼⽬中所憧憬著的是,
春秋⼤義、孔孟遺教、漢唐⽂章和宋明理學等輝煌的中國古代⽂化,因此
總想把這些⽂化流傳給⼦孫。

  彭秀才從初三到胡家來以後,⼀直被留著住了四天,本來也許還要多
住幾⽇,但為了阿三、阿四他們聽說胡家將⼤事宴客,都擁到胡家來吃閒
飯。他們時常在胡⽼⼈和彭秀才⾼雅的談話,議論詩詞歌賦中亂插嘴,這
使彭秀才⼤感掃興,因此決定告辭。阿三、阿四是鴉⽚桶的伙伴,村⼈都
管他們叫「順⾵旗」的,是些油腔滑調的傢伙,他們深恐彭秀才⼀⾛,⾃
⼰便不便住下來,因此拼命想留住彭秀才。但彭秀才堅決要回去,胡⽼⼈
雖然也想留他,結果還是留不住他。

  有孟嘗君之⾵的胡⽼⼈,⾃從彭秀才回去以後,便讓兒⼦去照料⼀切
,⾃⼰不再問事,也不願和阿三、阿四他們⿁混。胡⽼⼈的兒⼦──太明
的⽗親胡⽂卿──性情⽐較現實些,客⼈們都覺得住不下去,不久便紛紛
回家了。

  轉瞬間新年已過去,接著來的是⼗五的元宵節。那天晚上街上有「迎
花燈」等娛樂節⽬,姑娘們都換上新⾐和家⼈出去遊玩,青年男⼥也很多
,這是閨閣少⼥難得出⾨的機會,也是她們選擇如意郎君的好時機。

  太明和胡⽼⼈為了看元宵,太陽還沒有下⼭便出⾨去了。快到市街的
時候,聽到鑼⿎絲⽵聲混成⼀⽚,越發點綴了元宵的氣氛。那天晚上因為
有特別娛樂節⽬,所以⽐往年更熱烈,臺北⽅⾯也有⼈趕來看花燈,街上
萬頭鑽動,擠得⽔洩不通。胡⽼⼈和太明擠在⼈叢中,連插⾜的地⽅也沒
有,他們費盡⼒氣,才擠進熱鬧的中⼼。

  這時,「燈會」已經達到⾼潮,五彩繽紛的花燈和⽕把排成⾧⾧的⾏
列,還有喇叭隊、⼩唱班、⼩孩和⼤⼈的化裝⾏列、搖搖幌幌的仙⼈仙⼥
臺閣……,各種花彩和古玩裝飾得如同演戲⼀般。當臺閣經過時,胡⽼⼈
⼀⼀地解釋給太明聽:這是「昭君和番」,那是「吳漢殺妻」,還有「關
公斬六將」的場⾯,絲毫沒有倦容。最後的⾏列是載著歌妓的⾼臺,秩序
⾮常紊亂,提著「太陽徽」燈籠的警察和壯丁在維持交通。這時,狂熱的
群眾為了爭看歌妓,擠得越發厲害,⼈潮中引起海嘯般的騷亂。突然有⼗
幾個⼈從⼈潮中擠出去,衝進燈會的⾏列,秩序益加紊亂,維持交通的警
察和壯丁,⼀⾯吆喝著,⼀⾯⽤棍棒鬨趕闖進來的⼈。胡⽼⼈連⾝⼦也站
不穩,不知幾時已被擠出了⼈潮,⽴刻捲⼊那紊亂的局⾯中,聽到「⾺⿅
」⼀聲,他重重地被擊了⼀棍,頓時撲倒地上。

  「這是從那裡說起!這是從那裡說起!」

  胡⽼⼈好容易才站起⾝來,避到安全的地⽅,驚魂未定地呻吟著。

  「爺爺!回去吧!」太明牽著胡⽼⼈,帶著哭聲說:「快點回去吧!

  胡⽼⼈咬緊下唇,俯看太明。太明覺得⾮常悲痛,眼淚直流,怎麼樣
也⽌不住。

  快樂的元宵節就為這件事弄得興味索然,⼆⼈已無⼼再看花燈,各⾃
懷著無限頹廢的⼼情,悵然⽽返。

  當晚所發⽣的事,使太明受到強烈的刺激。第⼆天聽到這個事故的鄰
居、親戚、朋友,都帶了麵線和雞蛋來慰問。從此以後,胡⽼⼈像被傷了
⾃尊⼼似地,默默地不發⼀⾔;直到忙過幾天祭祖墳和各種瑣事以後,內
⼼的創傷才慢慢地痊癒。

  不久,案頭陳飾著的潔⽩⽔仙花枯萎了,鮮艷的⾨聯也褪⾊了,太明
結束了⾧期的年假,⼜重新回到雲梯書院來。書院的學⽣已減少了很多,
景況異常蕭條,由於國民學校再三勸導學⽣⼊學,城市附近的學⽣⼤部份
都轉學了。但彭秀才⼀切聽其⾃然,並無慌張的神⾊。城裡某學校聘他去
擔任漢⽂教師,他也辭謝了。他依然安貧樂道地吟詠著陶淵明的「歸去來
辭」,每天早晨依然⼀⾯「呼嚕呼嚕」地吸⽔煙,⼀⾯種他的花草。但不
知是什麼⾵給他帶來了時運,當西⽠上市的時候,彭秀才突然接受番界附
近某書房的聘請,飄然赴任去了。胡⽼⼈失望之餘,只得把太明領回去,
從此,太明便由胡⽼⼈親⾃講授四書五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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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舊思潮】

  就在這時候,新思潮不斷地在沉滯的環境中掀起波瀾,並且從每個⾓
度向太明⾝邊襲擊。太明最初所發覺的,便是在母親⽣⽇看⾒親戚的孩⼦
們,在院⼦裡合唱「鴿⼦歌」邊唱邊舞遊戲的時候,從那時起,太明發現
了另⼀個茫無所知的世界,並且感覺到⾃⼰離群的孤獨。於是他想起志達
堂兄說過的話:

  「現在的官廳裡,不懂⽇本話的簡直就是傻⽠。」

  ⽽且,⽗親胡⽂卿也說過這樣的話。太明覺得時代⼤⼤地改變了,但
他不明⽩胡⽼⼈為什麼還要叫他讀經書?

  胡⽂卿對於新教育抱著很⼤的希望,但因⽬前有更重要的問題急待解
決,所以並不怎麼起勁。他⽬前的重要問題。是要把胡⽼⼈⼿中失去的⼟
地買回來;這⼀⽅⾯,固然是為了盡⼈⼦的責任,但另⼀⽅⾯也是為了他
⾃⾝的利益。誰知後來他好容易把⼟地弄到⼿,才發覺上了⼤當。原來有
些⼟地早已建⽴了第三者的債權設定;還有些原是⾃⼰的⼟地,卻由於量
測的錯誤,竟變成鄰近地主的所有物了。

  胡⽂卿以前以醫師⾝份參加礦場救護⼯作的時候,眼⾒那些公⽴醫院
的醫師們敏捷地處理傷患的情形,⾃⼰只有束⼿旁觀的份兒,那些他無法
救助的病⼈,有的只要注射⼀針便救活了;尤其對於性病,中醫⼤多無法
下⼿。但西醫卻較中醫靈驗,所以西醫遠較中醫有利可圖。由於這些事,
使胡⽂卿深深地體驗到新知識的重要,他認為⼟地問題也⼀樣,要使⼟地
問題獲得合理解決,必須以新知識為基礎。

  胡⽂卿雖然關⼼新知識,但依舊把太明交給胡⽼⼈去接受漢學教育,
那是因為他明知⽼⼈的脾氣固執才這樣做的。太明在這種情況下,宛如⼀
葉漂流於兩種不同時代激流之間的無意志底扁⾈。

  但是,在⼀個偶然的機會裡,太明終於改⼊國民學校了。──那是⼀
位具有漢學修養,⽽且深明⽼⼈⼼理的國民學校教員林先⽣對胡⽼⼈再三
勸說,胡⽼⼈才答應把太明送進國民學校去的。那天,國民學校校⾧和翻
譯林先⽣在胡家附近的池邊釣⿂,歸途中經過胡家⾨⼝,⽼⼈請他們進去
喝茶,於是順便談起這件事。

  太明從第⼆學期開始,便進了公學校(國民學校)。當時的學校並不
怎麼重視資格,中途插班或跳級,都是司空⾒慣的事。不過,學校裡的氣
氛,究竟和私塾不相同,校內朝氣蓬勃,運動場和教室都是那麼寬敞和明
亮,使太明頓感眼界為之豁然開朗。

  太明住在「⼤眾廟」宿舍裡,堀內先⽣也住在⼀起。寄宿⽣只有五、
六個⼈,都是⼆⼗歲左右的青年,有的並且已經成了家。他們都很喜歡安
份⽤功的太明,所以太明的學業也進步得很快。

  這裡所⾒的事物,⼀切都顯得很新奇,以前太明聽⼈說攝影會把靈魂
攝去的,但在這裡迷信卻無形中被破除了,⼤家都⼼安理得地攝影。

  ⼀切變化並不限於太明的⼀⾝。不久太明放假回到家裡,發現那些慎
重保存了多年、攸關胡家盛衰的松林,已經全部被砍去,呈現著⼀⽚凄涼
的景象。當時因為苗栗廳三叉河的民間⼭林被強制收歸,許可給三井財團
,所以盛傳⼭林即將收歸官有,⼤家趕緊把⽊材砍下來,以後才明⽩那只
是由公家保管,並⾮收歸官有。

  胡⽂卿依然每天忙著奔⾛於病家之間,胡⽼⼈經⼿賣出去的⼟地,已
因他的⾟勤⼯作⽽漸次買回來了。村⼈都認為⼀度瀕於沒落的胡家⾵⽔,
已經逐漸開始轉變了。由於經濟狀況的好轉,胡⽂卿不知幾時已把⿊布短
褂換上了⾧袍,⼜由布⾧袍換上柔軟的綢⾧袍,他穿著時式的綢⾧袍,顯
得⾮常得意。那時,胡⽂卿正私戀著⼀個⼥⼈──那是某次他在出診歸途
中遇⾒的⼥⼈,名字叫阿⽟。

  「胡先⽣!貓兒總要偷葷腥的。」

  寄⽣蟲阿三⾒胡⽂卿私戀著阿⽟,便⽤誘惑的甜⾔蜜語對胡⽂卿⽿語
道:

  「阿⽟的⼈品很好,相貌也⾧得不錯,⽽且溫柔多情,善體⼈意,做
⽼婆是再好也沒有了。她家裡只有⼀個⽼母親,⾝家相當清⽩。像胡先⽣
這樣的⼈,誰說不該有個三妻四妾,現在您連個姨太太也沒有,這怎麼交
代得過去呢?」

  胡⽂卿雖然只唯唯否否地應著,但⼼裡卻給他說得癢癢地。阿三看透
了他的⼼事,⼜帶卑鄙的媚笑說:

  「胡先⽣!包在我⾝上,決不會壞事的!」說著,顯出極有把握的樣
⼦。

  果然不出阿三所料,阿⽟終於接受了胡⽂卿的濟助,家裡也添置了床
、⾐櫃和各種新傢俱,⼟財主胡⽂卿這才開始嚐到⾦屋藏嬌的樂趣。但當
他不去的時候,他買給阿⽟的那張床,卻變成阿三的鴉⽚榻。

  阿三是個貪婪的傢伙,他把阿⽟介紹給胡⽂卿,從中得了些⼩便宜還
不滿⾜,因此他⼜慫恿阿⽟說:

  「聰明⼈要趁能賺錢的時候儘量去賺,對付『冤⼤頭』沒有什麼愛情
好談的,你總得想辦法讓『冤⼤頭』養活你⼀輩⼦呀!」

  阿⽟是阿三親戚的⼥兒,管阿三叫叔叔的,她聽了阿三的那番話,也
覺得很有道理。阿三接著⼜和阿⽟的母親去商量,準備拿胡⽂卿來扮演⼀
齣「仙⼈跳」。

  胡⽂卿絲毫不知他們的詭計,他出診回來,照例⼤搖⼤擺地到阿⽟家
裡去。晚餐時阿⽟特地準備了胡⽂卿最喜歡的雞酒款待他,飯後,胡⽂卿
醉酗酗地躺在⾃⼰為阿⽟購買的床上,那張床雖然價錢很貴,但他卻準備
從阿⽟⾝上攫取更貴的代價。阿⽟早已胸有成⽵,她宛如⼀陣柔軟的和⾵
,輕盈地拂進他的⼼靈深處。胡⽂卿像吸飽了鴉⽚煙似地,懶洋洋地陶醉
在溫柔鄉中,不知不覺便已到了深夜。突然,⼀陣緊急的敲⾨聲,驚破了
胡⽂卿的美夢,⾨外⼈聲嘈雜,只聽⾒有⼈⼤聲喝道:

  「是那個忘⼋蛋偷⼈家的⽼婆?讓⽼⼦來揍他!開⾨!滾出來!忘⼋
蛋!」

  胡⽂卿嚇得直打哆嗦,阿⽟也驚跳起來,整整⾝上的⾐服,⼤聲叫道

  「啊呀!是他!」

  胡⽂卿被這意外的事件嚇得⼿⾜無措,混⾝不住地打抖。⾨外⼈聲⿍
沸,還夾雜著阿⽟母親哀訴的聲⾳。但奇怪的是這樣深更半夜,阿三似乎
也⼀同來了。

  「等⼀等!讓我來,跟你說讓我來嘛!」

  這是阿三拼命阻⽌的聲⾳。

  由於阿三的調解,胡⽂卿總算保住了性命,交換條件是由胡⽂卿償付
遮羞費五百元。當時胡⽂卿⽴了⼀張借據,⼜⽤⾦錶、戒指、⾦鎖鏈、⾦
邊眼鏡等隨⾝携帶的貴重物品作抵押,才狼狽地逃回家去。

  第⼆天,阿三拿借據向胡⽂卿兌換現款五百元,⼀場預謀的「美⼈計
」騙局,⾄此始告結束。阿三⼜以解救危局的功勞,另向胡⽂卿強索⼀百
元酬勞。從那天以後,村⼦裡便傳遍了這件事。

  胡⽂卿⾃從遭受六百元的嚴重損失以後,總算暫時受了⼀些教訓,⽮
⼝不再提起阿⽟的事。但約莫過了⼆個多⽉,從阿三⼝中聽到阿⽟和丈夫
離婚的消息,他對阿⽟的舊情⼜死灰復燃,這個厲害的⼥⼈,他的確無法
輕易淡忘的。於是,他請阿三替他作媒,想把阿⽟討來做⼩⽼婆,這在阿
⽟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困難的是怎樣使正室阿茶答應他納妾。胡⽂卿和阿
三商量了好久,阿三也想不出⼀個好辦法。

  有⼀天,阿三帶了⼀位⾃稱從中國⼤陸來的相⼠,像煞有介事地到胡
家來。那⼈戴⼀副⿊眼鏡,⼿裡拿著⼀把⼤蒲扇,說話操⾧汀⼝⾳。

  「從府上的地理看起來,真所謂是⼈傑地靈,與世無爭。」相⼠恭維
胡家的⾨第說。「不過地理雖然好,⼈還是由運命⽀配的。命有盛衰之別
:有的⼈⾧壽,有的⼈短命,這都是命中註定的。不知命運,妄想抗拒的
⼈,就是愚夫。雖是⼤丈夫,想單靠⾃⼒來抗命運是不可能的,上策莫過
逃避,像項⽻蓋世英雄,若早先⼘出垓下之厄,就可以避去那⼀場的災禍
,後來可以取得天下了。可惜古今幾多名將、英雄不信命運,徒然⽤⼒抗
拒。」

  接著,他⼜以孔明、關公、張⾶等為例,證明⼈類無法和命運抗衡。
然後⼜說胡⽂卿滿臉殺氣,最近恐怕有⽣命之虞,但好在祖先積德,以及
他本⼈⾏善,也許可以避免這種厄運。不過,現在厄運還沒有過去,要想
避免……說到這裡,他忽然把話⼀頓,並且加重語氣說,只有娶個⼆房。

  「請把尊夫⼈的相讓我看看。」相⼠說:「把你兩伉儷的相對照⼀下
,判斷就更準確了。」

  胡⽂卿興⾼采烈地要坐在⾝邊的太太讓相⼠看,阿茶只得順從他的意
思。

  「太太真是百萬富婆之相,」相⼠像煞有介事地判道:「不過,照你
的相上看起來,您卻不能獨佔丈夫,不然的話,胡先⽣⼀定要遭難的。⼦
午相沖,今年剛交⼦運,⼀運五年,這五年是不容易熬過的。胡先⽣是個
不折不扣的雙妻命。」

  經相⼠這麼⼀說,阿茶便不得不死⼼了,何況世間丈夫納妾原是平常
的,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痛苦事。不過每次聽到有關⼩⽼婆的話,就有
很多的⼼事湧上⼼頭。阿茶做養媳婦到胡家來時是⼗⼀歲,當時胡家表⾯
上雖是望族,實際上和貧窮⼈⼀樣。雖有⼟地的收⼊,可是繳利息還不夠
,阿茶須要出去撿⽥裡的落穗,或是到蔗⽥裡剝蔗葉等,到了⼗六歲就結
婚,可是照樣還要撿柴草或幫⼈晒穀⼦。其後胡⽂卿的醫務發展了,⼟地
也漲了價,僅僅六、七年中,債也還清了。⼀般⼈認為胡家的再興是靠阿
茶的福氣的。阿茶結婚以來⼆⼗幾年,沒有跟丈夫⼀同回過娘家,也沒有
⼀同上街看過戲。阿茶也沒有感到什麼幸福不幸福的事。

  每天很早就起來⼯作,疲倦了就睡⼀下,睡過了⼜起來⼯作。現在的
阿茶就不然,也要想東想西起來了。……不過阿茶最後想到⾃⼰有⼆男⼀
⼥,萬⼀死了,也有⼈捧⾹爐,拿⽕把到墓地的,前想後思,還可聊以⾃
慰。胡⽼⼈對於兒⼦蓄妾,並沒有表⽰反對,默默地不發⼀⾔;倒是⼤兒
⼦志剛,卻堅決反對⽗親納妾。但阿三是個詭計多端的傢伙,他獻計要胡
⽂卿答應分家時多分幾畝「⾧孫⽥」給志剛,終於把這搗蛋⿁⼤兒⼦安頓
下來了。就這樣,⼆房夫⼈阿⽟便迎進了胡家的⼤⾨。

  時代雖然改變了,但另⼀⽅⾯仍舊不斷地發⽣類似這樣的事,太明偶
然回家省親,總覺得對家庭間所起的變故有些格格不⼊,使他感到無可奈
何,因為家庭間的變故,和他距離得太遠了。譬如他因為受了當時新⾵氣
的影響,把辮⼦剪掉剃成光頭,但頭上還留著⼀個圓圓的辮痕。於是那些
油嘴滑⾆的傢伙,便給他取了個「⽯灰桿」的綽號,⽼⼀輩的還說什麼⾝
體髮膚不可毀傷,認為斷髮等於斷頭,紛紛對他⾮議,⼜說依照古來的習
慣,那是對付通姦者的⼀種私刑。

  但太明是⾃願剪髮的,他剪髮以後第⼀次回到家裡,母親竟絕望地⽤
顫抖的聲⾳哭道:

  「太明!這回你死了⾒不得先⼈了……」

  哥哥志剛半開玩笑地把太明的帽⼦脫了讓⼤家看,妹妹也連連地喊著

  「不好看,不好看!」還笑他像個⼩和尚。

  阿⽟平常深居簡出,除了吃飯以外很少⾒到她,但太明回家省親,她
居然也像⾧輩似地照顧他。不過太明對於這素昧平⽣的陌⽣⼈,在⾃⼰離
家的期間,突然變成⾃⼰家庭的⼀員,總覺得⼀時無法和她親近。

  總之,太明和家庭之間已經發⽣了裂痕,這使他感到悵然若失。他在
家裡辦完了瑣事,便匆匆地回到學校裡去了。他⼼靈上的空虛,只有以學
問和知識去彌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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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濁流】

  太明這種敦厚樸實的秉性,使得學校裡的⽼師們都很喜歡他。他⼜幫
著獨⾝的堀內先⽣做飯,因此⽇本話也進步得很快。國民學校畢業以後,
太明⼀度投考醫校,但沒有被錄取,於是轉⼊國語(⽇語)學校師範部,
在那裡的四年歲⽉,對他的影響是很深刻的。他已經獲得普通的學識,⽽
且逐漸成⾧為⼀個新時代的⽂化⼈。同學中志向較⾼的,有的已到⽇本去
留學,但他卻和⼤多數的畢業⽣⼀樣,負起時代所賦予的使命,到鄉間的
國民學校去執教了。

  他在赴任的途中,曾抽空回家去⼀次,家鄉⼈對他的⾦邊帽、⽂官制
服和佩在腰間的短劍,引起了⼀陣⼩⼩的騷亂。親友們都趕來表⽰歡迎和
慶賀,情況相當熱烈,⼤⾨外爆⽵狂嗚,⼀會兒就聚集了七、⼋⼗⼈,⼀
時盛筵⼤開,熱鬧⾮凡。

  「本村獲得⽂官榮銜的這還是第⼀次。」鴉⽚桶照例發表演說道:「
這種光榮是可以和從前的秀才相⽐的,我們胡家從來沒有⽐這更值得慶賀
的事……」

  鴉⽚桶的意思,無⾮想找點理由請⼤家多喝幾杯酒。受過新教育洗禮
的太明,對於這種場⾯很不習慣,周圍的騷亂使他引起反感,因此不待終
席,便顧⾃匆匆地赴任去了。

  他任教的K國校⾮常偏僻,下了⽕⾞改乘糖業公司的臺⾞(板⾞),
還有⼀個多鐘頭的路程。學⽣⼤部份是農家⼦弟,教員除了校⾧以外,⼀
共有⼗三⼈。

  太明和另⼀位剛從⾼⼥畢業的⽇本⼥郎,都是新聘的教員,她的名字
是內籐久⼦。他和內籐久⼦同到校⾧室去報到,校⾧是⼀個三⼗歲剛出頭
的⽇本⼈,因禿頭的關係,看起來似乎還要蒼⽼些。坐在校⾧⾝旁的那位
⾯容憔悴的⾸席訓導,是個四⼗多歲的臺灣⼈,他穿著污穢的⽂官制服,
⾦邊也已經褪了⾊,因此⼈顯得萎靡不振。校⾧照例說了幾句勗勉的話,
這持禮堂內早已聚滿了學⽣,於是便開始舉⾏新導師介紹儀式。太明站在
⾼⾼的講壇上,無數視線集中在他的⾝上,他因興奮過度,⾃⼰也不知講
了些什麼。儀式完畢⾛出禮堂的時候,⾸席訓導對他說:

  「你的精神和⼝才真了不起!」

  太明覺得這話有些諷刺的意味,使他很難為情。

  第⼆天下⾬,太明課後留在教室裡,⼀個⼈靜靜地望著窗外被⾬點淋
濕的油桐樹花朵飄落在校院的地⾯上,潔⽩的花瓣被爛泥沾染得污穢不堪
。他突然聽到⾝後傳來⼀陣腳步聲,回頭⼀看,進來的是陳⾸席訓導、李
訓導和⿈代教員三⼈。

  「胡先⽣!」陳⾸席訓導堆滿笑臉⾛近太明的⾝邊說:

  「你對本校的觀感怎麼樣?」

  「哦,我還不⼤熟悉,也談不上……」

  「是的,剛來的⼈都是這樣的,不過,慢慢兒地你就會熟悉了。」

  他⼜轉向李訓導說:

  「可是,⽼貓⼦可真太陰險了,昨天晚上校⾧宿舍裡不是由全體⽇本
教職員舉⾏內籐久⼦的歡迎會嗎?」

  「昨天開學典禮的時候,他還說什麼「⽇臺平等』、「精誠合作』,
⾔猶在⽿,就幹出這種事情來,什麼「⽇臺平等』?真是豈有此理!」

  陳⾸席和李訓導的談話,似乎是借題發揮,想藉此激怒太明。他們所
說的「⽼貓⼦」,就是校⾧的綽號。太明對於這些缺乏教育者⾵度的教員
,背後⿁⿁祟祟地說校⾧的壞話,⼼裡很不滿意,他只顧望著窗外,裝作
沒有聽⾒的樣⼦。

  「胡先⽣!」陳⾸席轉對太明說:「你覺得怎麼樣?」

  「這……我,我還……」太明⽀⽀吾吾地說。

  三⼈⼜說了許多不滿校⾧和⽇籍教員的話,然後說:

  「那麼,我們先⾛了,你也該早點⾛了吧?」說畢,便離開教室。

  太明無意中發現⽇籍教員和臺籍教員間的芥蒂,⼼裡⾮常納悶。尤其
陳⾸席等竟以他未被邀參加歡迎會,作為不滿校⽅的主要原因,更使他感
覺不安。其實他⾃⼰對這件事,並沒有什麼不滿或不愉快。

  這樣⼜過了三天,星期六放學以後,陳⾸席突然到太明的教室裡來,
偷偷地告訴太明:請他參加今晚臺籍教員為他舉⾏的歡迎會。他說話時那
種詭秘的神⾊,好像另外還有陰謀,太明⼼裡很不耐煩。他們的意圖,顯
然是要對抗校⾧發起的⽇籍教員為內籐久⼦舉⾏的歡迎會。對於這,太明
是很苦惱的。由陳⾸席說到「只有我們……」這句話那種吞吞吐吐的樣⼦
和特殊的語氣看來,便可以推測到他們的詭計,將以集會或其他⽅式漸次
促其實現,那決不是太明所願意做的事。這不僅是⽇籍教員和臺籍教員之
間的芥蒂,即對於學童的⼼理上,也將會蒙上⼀層陰影──⾄少太明有這
種感覺。因此太明再三向他辭謝,並表⽰很感激他們的盛意,但請他們不
必為他操⼼。陳⾸席還以為太明故意推讓,況且歡迎會也早已準備好了,
所以⼀定要請他去參加。

  歡迎會是在太明宿舍裡舉⾏的。那間房⼦只有六蓆榻榻⽶,既沒有壁
櫥,也沒有紙⾨,陳舊的榻榻⽶充分地顯⽰⽣活環境的枯澀和單調。房內
空地上放著⼀個⽕爐和⼀隻⽔缸,此外⼀無所有。太明搬進這間房⼦以前
,⿈代教員⼀家五⼝就住在這裡。

  開會的時間到了,陳⾸席帶了五、六個男⼥導師亂哄哄地擁進來,把
不善應酬的太明弄得狼狽不堪;他原是客⼈,現在反⽽變成主⼈了。

  酒是各⼈⾃⼰帶的,菜是街上館⼦裡叫的,宴會就這樣開始了。席間
由⼥教員擔任斟酒,酒過數巡,話題便集中到校⾧⾝上。

  有的說他獨佔校⼯,連劈柴、燒⽔等⼯作都要校⼯去做。⼜有的說他
包辦出差,⼀年⼀次給教員慰勞與出差也只准許⽇籍職員出差。──這些
話都是李訓導最激烈地抨擊校⾧的。但⼤多數⼈對他的話只唯唯否否地虛
與委蛇,並沒有⼀本正經地去聽他,這只要看⼀道菜端上了桌⼦,碗蓋剛
⼀揭開,各⼈的注意⼒便⽴刻集中在菜上,再也無⼼去聽他,便可以證明
了。這種宴會的氣氛漸漸地使太明感到納悶,這與其說是專誠歡迎他,⽏
寧說是借此機會打⼀場「⽛祭」。

  不久,酒醉飯飽,杯盤狼籍,陳⾸席和⼥導師們先起⾝回去了。其餘
四、五⼈雖然已到席終⼈散的時候,但他們餘興未盡,⼀定要拖太明去逛
街。太明被他們多勸了幾杯酒,兩頰熱烘烘地,在外⾯⾛了⼀陣,經晚⾵
⼀番吹拂,才覺得涼爽些。太明這時突然膽⼦⼀壯,準備把⾃⼰內⼼燃燒
著的憤慨,痛痛快快地向同事們和盤托出,他覺得這些⽣活於⼩天地中的
同事,胸襟都過於狹隘。但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半天,總覺得說得不夠透徹
,⾃⼰⼼裡想說的話,似乎連百分之⼀都沒有說出來。

  「你真不愧為⼤國民(⼤國民是『⽇本⾛狗』之意,是由當時⽇本領
臺的⼀⾸歌詞中轉借過來的),不過……」李訓導聽了太明的話,帶著揶
揄的⼝氣說:

  「可惜時機還沒有到,單憑學校的書本⼦裡學來的⼀點兒知識,是不
能了解真正的社會的,世界上的事如果都那麼簡單,⼈⽣就不會苦惱了!

  說話間,⼀⾏⼈突然到了⼀個奇怪的地⽅,這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
只有太明⼀⼈悶在⿎裡。⼀⾏⼈由⿈代教員帶路,⾛進⼀間⼩巧精緻的房
⼦,房內掛著富於誘惑性的紅⾊窗幔,還有⼀張床,床上垂著綢蚊帳,上
⾯懸著福州刺繡的橫幅,誘著美麗的鳳凰⾶舞圖。床前站著⼀個穿⾼⾐領
服裝的麗⼈,她忍唆地露著挑撥性的微笑。

  太明突然在壁上掛著的「西湖美⼈」的畫軸上,發現

  「英雄⾃古難忘⾊,
   葵蕊何⼼獨向陽。」

的聯句,⼜從聯句的字裡⾏間發現了另⼀種隱藏著的意義,⼼裡覺得很有
趣。

  「這位是新來的胡先⽣。」⿈代教員對那熟悉的⼥⼈介紹太明說。

  「英葵⼩姐,初會初會……」太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他這樣⼀說,⼤家都覺得很詫異。

  「胡先⽣!」⿈代教員驚奇地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的?」

  「宰相不出⾨,能知天下事。」太明笑道。

  那⼥⼈被太明叫出⾃⼰的名字,也覺得很奇怪。太明說那是因為畫軸
的聯句上⾯有「英」「葵」兩字冠⾸,所以才知道的。這樣也給眾⼈⼀種
印象,說他有些漢學的素養。

  說話間,⿈代教員隨⼝哼著⼭歌,各⼈便乘機⼤擺⿓⾨陣。

  當晚,太明回到宿舍裡,上床以後⼼裡⽼是想著⽇籍教員和臺籍教員
間的不平等待遇,以及⾃⼰到差以後籠罩在周圍的鬱悶的空氣;接著⼜想
起英葵所唱的「嘆煙花」曲中那種晦澀的歌詞和旋律……,思潮起伏,很
久不能⼊眠。突然,英葵的⾯影彷彿忽⽽變成和⾃⼰同時到差的內籐久⼦
,⼀想起久⼦,太明滿腔的熱⾎便不由得沸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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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籐久⼦】

  以學期劃分的教壇歲⽉,顯得⾮常匆促。暑期剛⼀過去,⽔果攤上陳
列著的西⽠,便已換了鮮紅欲滴的柿⼦,使⼈覺得季節的轉移,真是快得
驚⼈。

  在這段時期內,地⽅⾏政制度已改為⾃治制,⽂官制服上那華麗的⾦
邊也改為⿊邊,腰間的短劍也取消了;雖然還有些⼈難免留戀這種短劍,
但太明覺得腰間減輕⼀些負擔,精神和⾁體都輕鬆了不少。

  ⼊秋以來,暑氣並未全消,學校⼜進⼊運動會的季節。⾯臨⾼聳雲霄
的次⾼⼭底校園中,學⽣們每天在練習遊戲和舞蹈。太明因為擔任⾳樂主
任,所以課後還要忙著替學⽣彈琴伴奏。有⼀次,他正替學⽣們伴奏⾵琴
,不知怎地,⼼神忽然脫離了琴鍵,漂浮到虛無飄渺的蒼穹之間,因此⾵
琴的旋律也跟著脫離了樂譜,弄得學⽣們的舞步都無法配合。

  「胡先⽣怎麼啦?」

  ⼥教員瑞娥⼀⾯拭汗,⼀⾯⾛到太明的⾝邊,微微地看了他⼀眼說:

  「你的拍⼦怎麼合不上來了?」

  她的神⾊與其說是質問,⽏寧說是含著幾分媚態。

  「喔,我⾃⼰也不知道怎麼啦……」

  太明⼀⾯托著腮幫⼦靠在琴鍵上發愣,⼀⾯脫⼝⽽出地說。

  這時,他的視線恰巧落在站在旁邊微微喘息著的瑞娥的酥胸上,距離
近得幾乎可以接觸得到了。

  內籐久⼦⾒太明愣著不彈琴,便吹起哨⼦宣告休息,然後姍姍地⾛到
太明和瑞娥的⾝邊。

  「胡先⽣真的不知道怎麼了吶!」

  瑞娥噘起⼩嘴,像要贏得久⼦的同情似地對她說。但她的⼝氣並沒有
絲毫責難的意思,相反地,卻充滿庇護和慰藉的意味。

  近來,太明對於瑞娥有意和他表⽰親近,並⾮完全不覺得,有時她的
表情幾乎有些近於獻媚。但太明總覺得無意和她親近,他的內⼼雖然深已
不能接受她的愛意為歉,但事實上卻是愛莫能助。如今,太明的⼼⽬中,
正潛伏著內籐久⼦的倩影,因此他根本無暇考慮或顧及其他的事;瑞娥對
他表⽰的柔情,反⽽使他覺得有些累贅和厭煩。

  「胡先⽣,讓我來彈吧!」

  瑞娥說,把⾝⼦挨近太明,要太明把座位讓給她,太明慢吞吞地站起
來,⼼想,如果換了久⼦該多好。

  瑞娥彈⾵琴的時候,內籐久⼦開始跳「⽻⾐舞」,她那由運動鍛鍊出
來的富於彈性的胴體,在翩翩起舞的時候曲線畢露,美不勝收。當她迴旋
的時候,裙裾輕輕地向上轉成⼀個美麗的輪圈,隱隱地露出兩條花蕊般潔
⽩的⽟腿。

  「多麼美麗的⽟腿!」太明看得⽬眩神迷,不覺閉上兩眼輕輕地讚嘆
了⼀聲。

  可是他的眼精雖然閉上,然⽽那雙潔⽩的⽟腿卻依然以柔美的曲線,
在他的瞳仁間描摩著姣美的舞姿。那是豐腴溫馨的⽇本⼥性的⽟腿,⽽那
優美的舞姿,猶如隨⾵⾶舞的⽩蝴蝶。太明不覺回憶起某次遊藝會中,久
⼦穿著潔⽩的舞衫表演「天⼥舞」的情景來,她那美麗的嬌軀和純熟的舞
藝,曾使滿座的觀眾驚得鴉雀無聲。有時,看⾒久⼦穿著鮮艷的和服在散
步,她那美麗的倩影,常使太明對她無限地傾慕。

  太明張開眼睛,久⼦依然漫不經⼼地在跳舞,但太明卻覺得正視她是
件痛苦的事。他的感情越衝動,越使他感到⾃⼰和久⼦之間的距離──她
是⽇本⼈,我是臺灣⼈──顯得遙遠,這種無法填補的距離,使他感到異
常空虛。

  太明的⼼理已經發⽣變化,⾃從上次那偶然的機會以後,太明對於久
⼦的思慕竟與⽇俱增。

  那天,他託詞頭痛提早回去,⼀⾻碌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腦
海裡⽼是想念久⼦的事。

  「她是⽇本⼈,我是臺灣⼈,這是任何⼈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想到這裡,胸間不覺引起⼀陣隱痛。

  假如⾃⼰能和久⼦結婚,以後的⽣活將怎麼樣?⾃⼰這種低微的⽣活
能⼒,怎麼能供養⽇本⼥⼈久⼦所需求的⾼度⽣活享受呢?這種永無出頭
之⽇的國民學校教員,再幹三⼗年,⾄多也不過當個番界附近國民學校的
校⾧……普通,就像陳⾸席訓導那樣幹了⼆⼗四、五年,還升不到六級俸
。最近⽇本⼈訓導,⼜給他加上⼀句『舊頭腦』來蔑視他了。陳⾸席雖是
憤慨,但也無可奈何。因為他要養育五、六個孩⼦,不能不忍受。校⾧拉
年輕的伊籐訓導做教務主任,⽽把陳⾸席丟在⼀邊。陳⾸席在那樣的地位
還⽢⼼幹,李訓導在背後常常批評他是傻⽠。不過李訓導近來也因為⼩孩
⼦年年增加,漸漸地軟化了。

  這樣⼀想,太明所有的希望頓時都變成泡影了。

  在太明的⼼⽬中,久⼦是美好無⽐的,對於他,久⼦正如「⽻⾐舞」
中所⾒的,是⼀位⽩壁無瑕的理想⼥性,是⼀位絕對的理想⼥性,簡直可
以和天上的仙⼥相⽐擬。可是,久⼦卻認為本省⼈連澡都不洗,太明恐怕
也從來沒有洗過澡;⼜太明原來不吃⼤蒜的,但她有時卻有意無意地說太
明有⼤蒜臭。⽽且動輒批評本省⼈,雖然不⼀定懷著惡意,但她內⼼的優
越感,卻在不知不覺間表露無遺。這樣的事是時常可以遇到的。例如農曆
正⽉,⼀位保正請太明和久⼦去吃飯,席間端出⼀碗清燉雞,久⼦竟在太
明的⽿邊輕聲地說那是「野蠻」;可是等她⼀沾上⼝,卻⼜連稱好吃,狼
吞虎嚥地吃個不停。這其實並不是她⾃⾝的什麼優越感,⽽只是⼀種無知
的驕傲;她那種民族的智慧,使她⾒了菜餚的外形便譏為「野蠻」,不料
結果⼜被美味所屈服,⽽且並不以為⾃⼰⽭盾。她⾒了美味的東西,那種
餮饕忘形的醜態,正⾜以表⽰她無⾮是極普通的⼥性⽽已。這⼀切,太明
並⾮不知道,但久⼦的這種缺點,⾮但沒有滅少太明對她的思慕,反⽽使
他的戀情⽇⾒增⾧。

  ⾃⼰的⾎液是污濁的,⾃⼰的⾝體內,正循環著以無知淫蕩的⼥⼈作
妾的⽗親的污濁⾎液,這種罪孽必須由⾃⼰設法去洗刷……

  太明內⼼的格⾾,使他徹夜不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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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

  運動會結束以後,學⽣們便接著準備升學考試,他們都為投考師範學
校及中學⽽專⼼⼀意地準備功課。但每年師範學校的新⽣錄取額,每縣(
郡)平均只有⼀、⼆名,⽽縣轄的國民學校卻有⼗六所,六年級⽣共有⼆
⼗多個班級,因此每縣(郡)錄取⽐率是⼆⼗⽐⼀,競爭當然是劇烈的。

  太明為了替⾃⼰的學校爭取那⼀名僅有的錄取名額,每天早晨上課以
前,便為學⽣補習國語(⽇語)和算術。放學以後⼜為他們解答⼊學試題
,晚間再在宿舍裡為考⽣複習功課,幾乎把全部的時間⽀配得沒有⼀點空
閒,準備衝破這第⼀道難關。可是,當太明著⼿為學⽣複習功課的時候,
卻發現前任導師根本沒有盡到責任,原來這批準備投考中學及師範的學⽣
,有的竟連三、四年級的基本功課都還不太了解,這不禁使太明⼤吃⼀驚

  太明像著迷似地把全副精神灌注在這件⼯作上,對於同事也很少交談
,並且也想藉此從單戀內籐久⼦的苦海中解脫⾃⼰。可是,同事對於他這
樣熱⼼,⾮但不寄予同情,反⽽背地裡譏笑他沽名釣譽,有的還笑他多管
閒事,李訓導甚⾄當⾯說他這種作法是枉費⼼機。他所持的理由是:在本
省籍學⽣的中學⼊學⼈數限制未取消以前,無論如何爭取,也是徒勞無功
的。譬如甲校的錄取額增加⼀名,⼄校勢必減少⼀名,結果整個局⾯還是
沒有改變,這就是所謂蝸⽜⾓上之爭。其實他所說的這些理由,無⾮想為
⾃⼰的怠惰辯護⽽已。太明對於周圍的環境⾮常憎恨,決⼼以事實來答覆
⼀切。他為了⽇以繼夜地操勞,兩眼都佈滿了紅絲。

  某夜,⼀位⾵度翩翩的中年紳⼠,到太明的宿舍裡來訪他,那⼈姓林
,是城裡某協會的會員,是位⼈格⾼尚頗孚眾望的紳⼠。「胡先⽣雖然很
年輕,」林⽒鄭重地說:「但我聽說胡先⽣經常親⾃照顧考⽣,真是欽佩
之⾄。現在我有⼀件事想拜託胡先⽣……」

  他說他有三個兒⼦:⼤兒⼦投考本省中學沒有錄取,只得把他送到⽇
本去留學,誰知他在東京住了將近⼗年,只學會了打撞球和玩下⼥,結果
⼀事無成便回家了;⼆兒⼦也是到⽇本去留學的,但他獻⾝於政治運動,
⼀去消息杳然;因此林⽒的全部希望,只有寄託在⼩兒⼦的⾝上,他唯⼀
的願望,就是⼩兒⼦能在雙親⾝邊的本省中學裡求學。現在他的⼩兒⼦是
太明學校裡的六年級學⽣,編在伊籐導師的那⼀組,但那組學⽣並沒有課
外補習,林⽒雖然懇託過伊籐⽼師,請他特別加以指導,卻被他拒絕了。
他逼得沒有辦法,只好來拜託太明。當然,以他那⼩兒⼦現在的程度⽽⾔
,考中學是沒有把握的。

  太明聽了這番話,以林⽒對他信賴之深,使他⾮常興奮。他明知為別
級學⽣──尤其是曾經誣衊⾃⼰盜名欺世的伊籐導師那⼀級學⽣──補習
功課,將會發⽣不愉快的後果,但他因感於林⽒舐犢情深,青年的⼼靈中
,不禁燃起正義的⽕炬。他為了要貫徹這種正義,終於毅然接納了林⽒的
請託。

  這事談妥以後,林⽒如釋重責,漸漸地把話題轉到⽇常的⽣活上去。

  「這宿舍實在太不成樣⼦了。」林⽒環視著房內剝了⽪、露出⽩⾻的
榻榻⽶說:「怎麼連榻榻⽶也不換換呢?」

  「恐怕已經有三年沒有換了。」

  「三年?可是預算上不是規定每年都要換的嗎?」

  「去年年底我曾經申請更換,可是校⾧說沒有預算。」

  「沒有預算?」

  林⽒頓時變⾊道:「這是什麼話?我新年裡到校⾧、伊籐⽼師和⽇本
⼈⼥教員的宿舍裡去拜年的時候,他們房裡的榻榻⽶都是新換的,怎麼會
沒有預算吧?必是他們幹的好事,⼀定是把預算挪⽤掉了。」

  林⽒接著⼜舉出⼀連串關於校⾧和⽇籍教員專橫跋扈的作為,才憤憤
地離去。

  由於太明的努⼒,學⽣們的學業⼤有進步。當他發現這種顯著的進步
跡象時,深深地感到⾃⼰的努⼒已獲得相當的報酬,內⼼頓感溫暖起來。

  「我應該盡⾃⼰的⼒量去幹,即使失敗也決不後悔!」

  他抖擻著精神,宛如⼀個馳赴戰場的勇⼠。

  考試的⽇期終於到了,結果任何誰也不能預測。那天太明⼀早起來,
⼼裡就覺得惴惴不安,他好像突然墮⼊失望的深淵,所有的努⼒都前功盡
棄,使他感到萬分沮喪。可是,現在除了靜待嚴正的判決以外,再也沒有
別的辦法了。

  考試的結果,太明的學⽣被師範學校錄取了⼀名,普通中學錄取⼆名
,⽽且成績都相當優異。以各學校的錄取⽐例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太
明感動得熱淚盈眶,連錄取名單上的⽂字,也變得模糊不清了。

  突然,太明感覺到⾝後有⼈在拍他的肩膀,回頭⼀看,原來是林⽒。

  「⼤功告成了,恭喜,恭喜!」林⽒緊緊握著太明的⼿說。

  這時,太明忽然記起林⽒的兒⼦來,全⾝竟像澆了⼀桶冷⽔似地;他
起先只顧注意全校錄取的名額,卻忽略了個別學⽣的姓名,竟把林⽒的兒
⼦忘了。

  「真對不起!」太明的雙⼿被林⽒握著,低下頭來慚愧地說:

  「是我的能⼒不夠……」

  他的語氣帶著悽楚的淚⾳。

  「那裡的話。」林⽒反⽽⿎勵他說:

  「胡先⽣已經盡了最⼤的努⼒,實在是⼩兒的程度太差了。」

  說到這裡,林⽒也不經黯然神傷。

  ⼊學考試獲得意外的成功,完全是由於太明努⼒的結果,這是誰也不
能否認的;學校裡和城裡,不久便傳遍了這項消息,太明除私⾃慶幸以外
,⾃⼰也覺得很有⾯⼦。第⼆天下課後,他正在整理⽂件準備回家的時候
,內籐久⼦突然來向他道賀:

  「胡先⽣,恭喜妳呀!」

  太明⼀聽到久⼦的聲⾳,全⾝頓時像觸電似地僵直了。久⼦接著親暱
逾恆地說:

  「你的毅⼒真不錯呀!」

  太明對於久⼦的祝賀,⾃⼰也覺得受之無愧,兩⼈雖然沒有交談幾句
,但彼此的⼼靈卻已相互溝通,默默地站著不發⼀⾔。

  「恭喜,恭喜,胡先⽣!」瑞娥興⾼采烈地拉⾧嗓⼦衝破沉寂的空氣
說:「你真了不起,真有辦法!」

  太明對於瑞娥這種過份想討好別⼈的樣⼦,⼼裡著實有些煩膩,⼀時
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也由於對瑞娥的煩膩,益發覺得久⼦值得思慕和景
仰。他在為學⽣們熱⼼準備升學考試的時候,曾經⼀度以為⾃⼰也許可以
從此擺脫對久⼦的思慕,但以後卻證明那只是⼀時的錯誤;這只要看他⼀
聽到久⼦的聲⾳,⼀看⾒久⼦的⾯影,就有些情不⾃禁便可以證明了。沒
有和久⼦⾒⾯的那幾天,他對她的思念還是⾮常深切的。

  以後,太明在偶然的機會裡,也遇⾒過久⼦幾次。在舉⾏過充滿悲歡
離合的畢業典禮以後,學校便放假了。他在歸途的⽕⾞中,⼜和久⼦不期
⽽遇。久⼦請他中途下⾞到她家裡去玩玩,這在久⼦也許只是對同事的普
通禮貌,但太明對於這樣的訪問,卻不免有些躊躇。

  久⼦的⽗母對太明這位稀客招待得相當殷勤,到家時正好是午餐的時
間,他們便請太明吃「⽇本料理」。以⽇本菜⽽⾔,太明對於「炸麵蝦」
、「鶉⾖」這些東西雖然並不陌⽣,但對於「⼭藥湯」和「⽣⿂⽚」,卻
總覺得吃不慣。

  「胡先⽣!你吃吃看。」久⼦津津有味地喝著「⼭藥湯」,帶著幾分
稚氣的⼝吻對太明說:「這湯好吃極了!」

  太明只⽤筷⼦醮了⼀下,筷頭拉起⽩⽩⾧⾧的⼭藥汁,他聯想著⿐汁
,⼼⼀怔便不敢吃了。久⼦的母親⾒太明不吃「⽣⿂⽚」,便對他說:

  「這是鮪⿂,嚐嚐看吧!」

  她雖然很客氣地請太明吃,但太明卻怎麼也引不起⾷慾,只得勉強挾
了⼀塊,囫圇吞下去。誰知他剛⼀吞下,忽然⼜泛上來只想吐,太明竭⼒
忍耐著,連忙掏出⼿帕假裝擦嘴,乘機把「⽣⿂⽚」吐在⼿帕裡,連眼淚
也急出來了。這簡直是他有⽣以來從未嚐過的戀愛的苦味。幸虧久⼦的家
⼈都沒有發覺,他們以為⾃⼰認為美味的東西,太明也⼀定喜歡吃的。

  太明辭出久⼦家的時候,久⼦⼀直送他到⾞站,⽕⾞離站時,她還揮
著⼿帕為他送別,這雖然只是暫時的⼩別,但太明的內⼼卻充滿別離的憂
傷。在向著故鄉⾶馳著的列⾞中,他的腦海裡⼀直殘留著揮⼿帕為他送別
的久⼦的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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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的⼭河】

  久別歸來的故鄉,⼀切依然如舊:阿三、阿四也沒有什麼改變,「鴉
⽚桶」仍舊終⽇吞雲吐霧,爺爺還是那麼康健,⼀天到晚端著⽔煙筒「呼
嚕呼嚕」地抽個不停。太明很想和闊別的爺爺敘敘,但爺爺對⾧⼤成⼈的
太明,竟像對待客⼈似地,倒使太明覺得不⾃在;不過,爺爺還是和以前
那樣愛嘮叨,現在來了⼀個談話的好對⼿,他的話題從品茗開始,⼀直談
到⼆⼗四孝故事,滔滔不絕,好像永遠沒有停⽌的時候。彭秀才聽說還在
番界附近教書,⽗親依舊執⾏醫業,⼀⼼⼀意想積蓄點財產。這⼀切,看
起來雖然和以前差不多,但無形中仍可以發現⼀些微妙的改變跡象:譬如
阿三、阿四的額⾓上,都已經添了幾條深深的皺紋,他們為⾐⾷奔⾛和為
俗務所糾纏,看上去已經蒼⽼得多了。此外,⼆⼗年前聚集過數百族⼈舉
⾏盛會的胡家⼤廳也冷落了,四壁被兒童們塗抹得污穢不堪,「⾄善堂」
匾額上的⾦字也剝落了,神案上積滿了塵埃,燭臺上還殘留著多年以前的
燭淚。⾃從族⼈星散以後,有些時代的落伍者,流落到東臺灣和南臺灣去
,此外便是那些阿三、阿四之流遊⼿好閒的寄⽣蟲。

  「阿三、阿四他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太明⼼裡茫然想道。

  以純客觀的⽴場觀察各⼈的⽣活⽅式,是⼀件極富趣味的事:例如彭
秀才是逃避現實的,爺爺是超越現實的,只有胡⽂卿卻拼命想抓住現實…
…。話雖如此,其實太明不是也正為現實的俗務⽽疲於奔命嗎?他所憑藉
的,是青年的朝氣和未來的幻夢;但仔細想想,連這些也覺得毫無意義,
反⽽會嚮往爺爺那種超越現實的⼼境。

  爺爺講完⼆⼗四孝故事以後,接著對太明解釋「不孝有三,無後為⼤
」,暗⽰太明應該早些結婚,爺爺好像不久以前才想到這件事,他希望太
明這次回家省親,把他的理想付諸實現。那時男⼥結婚,只要男⽅明⽩⼥
⽅的⾝世就⾏了,事前雙⽅不必⾒⾯的,⾒了⾯就表⽰同意結婚。太明最
反對這種舊式的婚姻,所以他只考慮內籐久⼦的事。可是,無論他如何愛
久⼦,但不了解對⽅的⼼意,還是無濟於事的。⾄少久⼦的事,還不能作
為拒絕爺爺的客觀理由,因此太明覺得⾮常為難。但爺爺也不過探探太明
的⼝氣⽽已,並沒有接著說下去,以後的話題便回到漢書上去了。值得驚
奇的是爺爺的⼼⽬中,不知幾時也灌輸了⼀些新思潮。爺爺說:

  「千百篇⼋股⽂,也抵不上⼀顆炸彈,現在是科學時代,舞⽂弄墨已
經無濟於事了。儒教是歧視諸⼦百家的,他們不把它列⼊學問之中,但⽇
本⼈卻能應⽤它,對於商鞅的律令法則,也運⽤得很恰當,下⼀代是應該
研究科學了。」

  太明聽了這番話,使他對爺爺的看法完全改變了。可是,他現在沒時
間對⼈⽣作深刻的研究,他⼀⼼⼀意只惦記著久⼦,剛才爺爺說話的時候
,他⼼裡還是懷念著久⼦的聲⾳、容貌和倩影。

  第⼆天,哥哥志剛忽然提出分家的問題,陰險的志剛先繞著彎⼦說了
半天,後來經不起嫂嫂的催促,才提出那句話。事情是這樣的:⽗親的⼩
星阿⽟已經⽣了孩⼦,還沒有辦理⼊籍⼿續,⽗親正在設法解決這件事。
志剛認為趁⼊籍⼿續還沒有辦妥以前分家,可以多得些財產,所以巴不得
早些分家,他希望太明和他採取⼀致⾏動。

  太明知道哥哥的話完全是嫂嫂的意思,但他並不贊成這樣做,他認為
⽗親⼩星的兒⼦,也是⽗親的兒⼦,應該以兄弟看待的。他不忍眼⾒⽗親
正在各⽅奔⾛的時候,有⼈背地裡做出這種欺矇的⾏為,何況還要他參與
其事,那更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我只有⼀個⼈,」他終於不愉快地說:「根本不需要什麼財產,哥
哥需要的話,你⾃⼰跟爸爸去分好了。」說畢,便起⾝回到⾃⼰房裡去了

  他獨⾃在房裡沉思,對於家庭間發⽣鬩牆相爭的醜事,內⼼萬分難過
。哥哥甚⾄提出妹妹秋雲明年進⾼⼥的學費問題,更使太明憤恨,對於這
樣的哥哥,只有決⼼⽀持⽗親到底。

  當然,納妾不是⼀件好事,⽗親有了這種弱點,可能會不顧太明的利
害,⼀切聽從志剛的意⾒的。太明的眼前,似乎呈現著陰險嫂嫂的笑臉,
和⼀切⾒利忘義的⼈的⾯影。納妾雖然不是好事,但所⽣的⼦⼥卻是無辜
的。太明想到這裡,⽴刻想去和⽗親談談,被阿三、阿四和兄嫂他們包圍
著的孤⽴無援的⽗親,⼀定是痛苦不堪的。太明進了⽗親的房間,氣憤憤
地提出⾃⼰對分家的意⾒,他邊說邊流眼淚,也顧不得去擦它,⽗親和阿
⽟聽了都⾮常感動。

  胡⽂卿近來顯得蒼⽼得多了,他⽼淚盈眶地望著太明,⽬光中含著無
限的感謝與信賴。他抱起乳兒對太明說:

  「這是你的弟弟,⼀切要你照顧他……」

  那被抱在⽗親⼿中的溫馨⼩⽣命,露出無邪的微笑,使太明感到⾻⾁
之情,真是無⽐地深摯。

  家庭已不再是太明安居的地⽅了。⽗親表⽰在⾃⼰未死之前,絕不將
財產分配給任何⼈,分家問題就這樣草草地告⼀段落;太明沒有等到學校
開學,便回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了。久⼦不在的學校裡,顯得像⼈⽣邊境似
地淒涼和寂寞。太明穿過鄉間的⼩路,本想去看看瑞娥的,但在她家⾨⼝
徘徊良久,始終沒有勇氣去叫⾨。他帶著空虛的⼼靈回到宿舍裡,恨不得
⼤聲呼喊愛⼈的名字,但他終於沒有這樣做,只帶著寂寞的⼼靈進⼊夢鄉
,獨⾃忘去⼀切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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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的季節】

  ⼀到四⽉,新學期⼜開始了,本學期教職員更換了三、四⼈。平時每
逢學期開始,⼤家都懷著新的希望和興奮的⼼情,可是這次各⼈的⼼底,
卻像充滿猛烈的殺氣似地,有⼀種緊張的感覺。

  每天早晨,照例舉⾏教職員朝會和學⽣朝會,這段時間是太明覺得最
苦惱,因為校⾧在朝會中的訓詞,總是⾮常偏激的,他幾乎⽤訓導的態度
來對付教職員。校⾧的訓詞從不懂「國語」(⽇語)的⼈缺乏「國民精神
」說起,然後說到本省籍教員,必須把⾃⼰的家庭「國語化」,凡不能教
育⾃⼰家庭的⼈,便不配當教員……。他總是⽤這⼀套宏論來責難教員們
的情緒低落。太明聽了這些話,⾃⼰也像受到責難似地,感到⾮常不快。
還有,值星教員規定必須每⽇調查學⽣的⾏為,並須於教職員朝會中提出
報告,遇到有⼈在報告中指摘本省⼈家庭的廁所不清潔,便把弄污學校廁
所的事,歸咎本省籍的學⽣,並且⼤加訓斥。再如初⼊學的新⽣,由於說
話的能⼒較差,回答⼝試時難免吞吞吐吐地說不清楚,於是⼜激起級任導
師伊籐的⼩題⼤做,主張舉辦什麼家庭調查……。對於這些,時常使太明
感到⾮常難堪。

  某次朝會,太明那班的級⾧不知為什麼細故,被值星教員拉出去,要
他查明事件的責任。那學⽣年紀雖⼩,但也儘量運⽤有限的語⾔技能,試
圖把真相解釋明⽩,誰知這樣反⽽觸怒了值星教員,順⼿打了他⼀巴掌,
並且罵道:

  「這個⼩⿁!驕傲無禮還想頂嘴嗎?」

  那孩⼦淚汪汪地再也不說什麼了。值星教員⾒他那副可憐相,⼼裡似
乎也有些過意不去,於是⼜安慰他說:

  「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可是,⼀經關閉了的兒童⼼扉,便再也無法開啟了。值星教員⾒那孩
⼦忸忸捏捏地不說話,突然⼜歇斯得⾥地咆哮道:

  「⿁東西!狡猾,你敢逞強?」

  說著,⼜舉⼿連連地摑了他幾巴掌,那孩⼦終於忍不住哭起來了。值
星教員接著罵道:

  「沒出息!你還想做⽇本國民嗎?」

  太明親眼看⾒這種事實,就像⾃⼰挨了打似地感到痛苦,內⼼極為不
平。但在那種情況之下,⼜不便有什麼積極的⾏動。

  在那次以後的⼀段時期裡,整個學校籠罩在⽇本⼈那種有恃無恐的暴
戾氣氛中。鎮裡有些家⾧和熱⼼⼈⼠實在看不過去,曾經向校⽅提出抗議
,但始終未⾒改善。不過,⾃從有⼀次因體罰⽽引起學⽣中⽿炎的事件發
⽣以後,那些橫蠻的作⾵ 逐漸減少了些。伊籐訓導曾經在教員會議中提
出以罰跪⽔泥地代替「暴⼒制裁」來對付頑劣學⽣的⽅案,這提案⽴刻採
納了。但這種強迫性的贖罪⽅式,其實⽐「暴⼒制裁」更糟,從那次以後
,教室的⾓落裡,時常可以發現雙膝跪在硬蹦蹦的⽔泥地上活受罪的學⽣
的可憐相。

  太明已漸漸地對教育發⽣懷疑,也許這種懷疑只限於對教育的⽅法。
仔細地想想,很多事情使⼈不能安⼼:譬如⽇⼈⼩學從來不採⽤體罰,同
樣能收到教育的效果,但臺⼈國民學校卻辦不到;⼜⽇⼈⼩學⼀切依照學
則辦理,臺⼈國民學校卻把重點放在農業教育上。不過,太明對於這些,
也只茫然不解其中奧祕,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改⾰意⾒。

  學校每⽉舉⾏⼆次「實地教學研究批評會」,某次會議中,因有⼈指
摘國民學校學⽣⽇語發⾳不準確,應由本省籍教員負責,這事曾經引起臺
籍教員與⽇籍教員間的感情問題。會議繼續發展,情緒極不愉快,全場充
滿抑鬱緊張⼀觸即發的氣氛。這時,⼀向沉默寡⾔不為⼈所注意的曾導師
,突然臉⾊鐵青,站起來向校⾧提出質詢。由於曾導師平時為⼈極其厚道
,⼤家都不知將發⽣什麼事?個個緊張地聽他發⾔:

  「如果說本省籍教員的⽇語不好,試問我們本省⼈難道是天⽣懂⽇語
的嗎?那些⽇語難道不是你們教我們的嗎?校⾧⾃⼰有⼀次在朝會裡叫學
⽣出去的時候,不是也把動詞『出よ』說成『出れ』了嗎?『出れ』這個
字在⽇本話裡倒從來沒有聽說過的。還有伊籐⽼師的發⾳,也不⾒得怎麼
⾼明,他總是把「Shi」的⾳說成"Su",把"Chi"的⾳說成"Tsu",我
拿⼀個例說出⼤家聽:『ワタスのツホウはイワスのメイサンツで、スタ
ガツテ料球法テもツガツテイマシ』。難道這在教育上就不會發⽣問題嗎
?」

  曾導師⼀語驚四座,把校⾧問得啞⼝無⾔,呆若⽊雞。他接著⼜說:

  「校⾧先⽣平常總喜歡說『⽇臺平等』這句⼝頭禪,如果你不明⽩這
話的真義,現在讓我來解釋給你聽!」說著,他便⼤搖⼤擺⾛到教職員名
牌前⾯。

  滿座的視線都集中在曾導師⾝上,不知他將有什麼舉動?校⾧氣得⾯
⾊鐵青。曾導師指著名牌說:

  「教職員名牌應該按照職位⾼低的次序排列的,不能因為是⽇本⼈,
就把它排列在前⾯,真正的『⽇臺平等』應該是這樣的……」他⼀⾯說,
⼀⾯把⼗三塊名牌不問是⽇本⼈或臺灣⼈,全部重新按照職位的⾼低掛上
去,然後慢條斯理地轉向校⾧正顏厲⾊地說:

  「校⾧先⽣!真正的『⽇臺平等』是不應該有偏⾒的,也不應有⾊彩
的!」全場⾃校⾧以下,沒有⼀⼈敢發⾔。曾導師微微地⼀鞠躬,跨著沉
靜的步⼦,昂然⾛出會場。他那時的神情,縱使有⼈制⽌他,也決不會回
頭的。

  太明靜靜地僵⽴著,滿腔熱⾎頓時沸騰起來,他宛如墮⼊深淵中似地
,完全失卻⾃主的能⼒;以前他⾃⼰所建⽴的那微不⾜道的明哲保⾝的理
論,這時已經完全崩潰了。他蹌踉地踏上歸途時,竟茫然不知⾛向何⽅?

  曾導師的事件,曾在太明的⼼靈中掀起⼀陣暴⾵⾬。曾導師平常是個
並不引⼈注意的⼈物,太明也從未特別關⼼過他,想不到這樣的⼈,竟有
如此激烈的思想,這的確是出⼈意料之外的事──別⼈都只知道他是個極
其⽤功的⼈⽽已……。

  第⼆天,曾導師便離開學校了,聽說是⾃動辭職的。兩三天以後,太
明接到他這樣的⼀封信:

  「太明:你知道世界潮流正矚⽬於臺灣這個孤島⽽⽇益緊張嗎?象⽛
塔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們應該研究更⾼深的學問,及研究作為學習⼿段
的教育⽅法。說起教育,如今臺灣青年都認為它是『發跡⼿段』的代名詞
,⼤家只知道:要賺錢應該學醫,要⾾爭應該當律師……。可是,⼆⼗世
紀是科學時代,臺灣⼈尤其應該急起直追,去研究落後的科學,將來⼈類
也許將以科學發展的程度,來決定戰爭的勝負。新社會雖然已經建⽴,但
臺灣還沒有技術⼈材,甚⾄連精通⾼等數學的⼈都很少。今後我已決⼼研
究科學,你有你的個性,希望能發展你那偉⼤的愛的教育,勿使我有後顧
之憂。」

  太明對於這位年事相若的「⽼前輩」所說的話,⼀字⼀句都深深地印
⼊他的⼼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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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禮】

  暑假開始後的⼀星期中,太明每天去訪問學⽣家庭。鄉間路旁的⽊⿇
⿈,被⾵吹得發出流⽔般的響聲,使他感到異常孤獨和岑寂。

  有⼀天,太明照例去訪問學⽣家庭,當他經過⼤榕樹下⾯時,發現枝
梢已經抽出嫩綠的新芽,⼗幾個農夫正在濃蔭蔽天的樹下福德祠旁休息。
太明在雲梯書院求學的時候,⽼師要他經過福德祠前須向福德正神膜拜,
因此他在祠前停了腳步,恭恭敬敬地⾏了⼀個禮,農民們⾒了⼤為感動,
紛紛交頭接⽿地說:

  「⼤⼈在拜菩薩吶!」

  太明告訴他們⾃⼰是學校裡的教員,並且向他們問路,好容易才找到
要訪問的那⼀家。

  那家是⼀個⼤宅院:左⾯四棟,右⾯三棟,⼗幾家族⼈同住在⼀起。
太明⼀進院⼦,狗就叫個不停,⼀個駝背的⽼太婆連忙出來把狗趕開,然
後合著⼿掌頻頻地對太明叫「⼤⼈」,她那尖銳的⽬光中,充滿不安和恭
順的複雜感情。太明不願使她和先前的農民⼀樣,對他產⽣不必要的恐懼
,連忙說明⾃⼰的⾝份。

  「原來是學校裡的⽼師。」⽼太婆⼿撫胸前⼀下,這才安⼼地說:「
我還以為是⼤⼈吶!……」

  這時,院⼦裡的⼈都知道太明是來訪問的,⼤廳⾨邊有幾個揹著流⿐
涕的⽑孩⼦的婦⼈,⼤驚⼩怪地在偷看,只聽⾒她們竊竊私語道:

  「學校裡的⽼師不帶劍的……」

  她們遠遠地圍著太明,都帶有幾分敬畏的神⾊。太明不厭其煩地對⽼
太婆說了⼀些關於兒童暑期作業的話,便結束了家庭訪問,告辭回去了。

  暑期中,學校是空洞寂寞的。太明留在校內擔任留守⼯作,上午要為
下學期升級的學⽣補習⼆、三⼩時功課,下午⽐較空閒些,但來訪他的學
⽣也不少。

  本省學⽣的⽬光⽐較淺近,並且多少帶些沉滯的氣質;但⽇本留學⽣
便不相同,他們⾒聞廣博,性情也很活潑。聽了他們對於世界潮流和社會
問題的⾒解,更使太明覺得⾃⼰的知識落後,內⼼異常焦急。

  某⽇,⼀位從中國⼤陸回來的師範學校先期同學來看太明,他⽐太明
早六、七期畢業,在⽇本明治⼤學畢業以後,就到中國⼤陸去了,在⼤陸
上住過四、五年。由於這位先期同學告訴太明的⼀切,使他當時萌芽未久
的到⽇本留學的意念,⼀度發⽣相當強烈的動搖。據那些先期同學說:臺
灣⼈到任何地⽅去,依舊是臺灣⼈,到處受⼈歧視,尤其是中國⼤陸,因
為排⽇⾵氣甚盛,對於臺灣⼈也極不歡迎。⾄於他⾃⼰,由於多少有些學
識,懂得的事情⽐較多,反⽽使他感到煩惱,不如解甲歸⽥做個⽼百姓。
不過,這位先期同學的話,並未使太明的留學意念徹底打消,他總想親⾃
去看看世界各地的事物。

  「總⽽⾔之,試試看吧!總⽽⾔之……」太明⾃⾔⾃語地說。

  暑假過了將近⼀半的時候,爺爺忽然差⼈送來彭秀才的訃聞,爺爺因
年紀⽼了,不能到交通不便的番界附近彭秀才的書院去弔喪,所以要太明
替他去⼀趟。太明最近和彭秀才已很少來往,但他總算⼀度做過太明的⽼
師,何況⼜是爺爺的命令,不去是絕對不⾏的。「⼀⽇之師乃終⾝之⽗。
」太明⼼裡⼀⾯這樣想著,⼀⾯便整裝出發了。

  彭秀才的書院很偏僻,下了⽕⾞還要改乘汽⾞,然後再轉搭板⾞才能
到達。這種板⾞並不是營業性的交通⼯具,⽽是運煤⽤的,所以⾞⾝污穢
不堪。太明坐上板⾞正要出發的時候,突然來了⼀個⾐衫襤褸、懷中抱著
嬰兒的婦⼈,她仰臉望著太明,意思像要搭他的便⾞,但⾒太明穿著⽂官
制服,⼼裡不免有些懼怕,所以不敢開⼝。

  「⾛開,⾛開!」⾞伕⾒她這種樣⼦,⽴刻呵叱道:「不要挨近⼤⼈
!」

  那婦⼈像被⼈推了⼀把似地,⽴刻跳下板⾞,淚汪汪地望著太明,似
乎想對他訴說什麼。太明便對⾞伕說:

  「沒有關係,讓她上來吧!」

  太明雖然讓那婦⼈上了⾞,但⼜覺得⾃⼰這種⾏為,近乎強者對弱者
的施捨,不免對⾃⼰發⽣⼀種嫌惡之感。那婦⼈⼩⼼翼翼地告訴太明:她
懷中孩⼦正患著肺炎,燒得很厲害,醫⽣囑咐她必須絕對安靜。太明聽了
⼼理越發難受,那婦⼈的存在,簡直就像⼀種無⾔的抗議;⼀直等她中途
下⾞以後,太明才像獲得解脫似地鬆了⼀⼝氣。

  板⾞沿著溪⾕緩緩地前進,不斷發出隆隆的巨響,震撼著⼭⾕。兩旁
的景物不停地變幻,頂上有⾼聳雲霄的峻嶺絕壁,眼前有⽔清如鏡的萬丈
深潭,空中有翱翔盤旋的鷹鷲……。在這奧秘深邃的⼤⾃然中,唯⼀的⼈
類便是太明和⾞伕,太明的靈魂像被⼀種難⾔的孤獨齮齧著似地,感到無
限地寂寥。

  不過,⾞伕表⾯上雖然很粗野,實際上卻相當和藹可親,板⾞到達⽜
鬪⼝的時候,他把有關當地的故事,⼀⼀地講述給太明聽。據說那裡從前
是著名的番⼈出沒地帶,曾經有幾⼗⼈在那裡喪⽣。此外⼜說了許多關於
開拓當地的隘勇〈當時的臺籍警丁〉的英勇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
、⼆⼈戒備在「隘勇線」上的。

  板⾞快到煤坑的時候,遇⾒許多運煤⾞和礦⼯,不久便到達⼀條⼩⼩
的街道,那兒有⼀種礦區特有的粗獷的原始情調,是其他地⽅所沒有的。

  太明到達那以熟悉的筆跡題著「雲梯書院」匾額的破屋時,已快近⿈
昏了。以這樣⼀塊荒涼、僻靜的地⽅,作為終⽣獻⾝於禮教的彭秀才安息
之所,似乎未免太寂寞些。不過,這也許就是時代幻滅的象徵吧?太明在
破屋⾨前佇⽴⽚刻,⾯對那熟悉的字跡,不禁感慨萬千!

  不過,葬禮仍是相當地熱鬧,送葬的⼈有彭秀才的遺族和⾨⽣,其中
除了李乞⾷是太明的同期同學外,⼤部分都是不相識的先期或後期同學。
出殯儀式於當⽇上午⼗時舉⾏,儀式完畢以後,送葬⾏列便肅然整隊出發
,前⾯有「故秀才彭逸民先⽣」的引旌作先導,接著還有⼆、三⼗幅寫著
:「⼤夢南柯」、「駕鶴仙遊」等字句的輓幛……。礦⼯們都放下⼯作,
⽬送⾏列緩緩地過去,似乎對這位當地教育終其殘⽣的彭秀才,點綴⼀些
最後的哀榮。

  太明在葬禮完畢以後,便提前回家了,他宛如⼀個古代的亡魂,從⽊
乃伊的軀殼中遁逃出來似地。他認為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時代背景,他在那
時代中曾經付出努⼒與犧牲。⽽且還有拓荒的功績。他或許希望永遠深居
在他⾃⼰的思想樊籠中,那且不必去提它;但我也有我⾃⼰的時代……。
太明想到這裡,似乎覺得燦爛輝煌的時代,就在眼前向他招⼿。當他從暝
想中甦醒過來的時候,只聽⾒⾞聲轆轆,板⾞已駛過⽜鬪⼝。它穿過⼀條
街道,兩旁的景物⾵馳電掣般地向⾝後⾶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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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滅】

  秋季的新學期⼜開始了,辦公室內依然是暑期中那種懶洋洋的情景:
⼈們所談論的無⾮是釣⿂和海⽔浴那⼀類的事。被太陽晒得⿊黝黝的內籐
久⼦,那健康的臉蛋,和瑞娥那絲毫未改變的⽩嫩⾯龐,⼜在辦公室裡出
現了。

  某⽇,太明陪校⾧到偏僻的⿓眼林,⼀個甲⾧家裡去訪問:甲⾧全家
⼈正在⼀⼼⼀意地做篾⼯,⾒校⾧和太明來了,⼤家頓時忙亂起來,準備
迎接貴賓。太明是替校⾧當翻譯去的,他⾒甲⾧家⼈忙著去買啤酒等物,
準備招待他們,⼼裡很覺過意不去。那村落的居民,以販賣⿓眼為主要收
⼊,但這種⽣意每隔⼀年才有⼀次,此外便須找點像甲⾧家⼈所做的篾⼯
,或其他苦⼯為副業,始能勉強維持⽣計。學校裡那些連學⽤品也買不⿑
全的兒童,⼤都出⽣於這種地⽅。太明明知這種情形,卻要接受他們的款
待,內⼼⾮常不安。但校⾧對於這些,似乎毫不介意,因此太明翻譯的⼼
情,也顯得相當沉重。

  歸途中,校⾧因喝醉了酒,說話也顯得輕薄起來,他突然調侃地對太
明說:

  「聽說你跟⼥教員很談得來,是內籐久⼦還是瑞娥?要是真的話,我
倒可以幫忙的。」

  由於這話來得太突然,太明⼀時不知怎麼回答才好,急得滿臉通紅。
校⾧說話時那種卑鄙、輕狂的語調,固然令⼈討厭,但他的話裡,似乎真
是如此,事態就⽐較嚴重了。瑞娥暫且不提,只要久⼦的事還盤踞在太明
的⼼⽬中,他是不能等閒視之的。他並⾮不想和久⼦結婚,但要實現這個
夢想,卻還有⼀段遙遠的距離;不過,那和戀愛的感情,究竟是另⼀回事
。想不到校⾧這句半帶戲謔的話,竟燃起太明無限的戀情。

  九⽉下旬的某⽇,瑞娥急急地跑來告訴太明說:久⼦就要調差了。太
明聽了這話,頓時像墮⼊地⽳之中,內⼼萬分焦急。他⽴刻意識到校⾧前
次所說的話,原來真是別具⽤⼼的。太明⼼中交織著憤怒、悲痛以及對久
⼦的戀情,思緒⾮常紊亂。他在顫抖著的⼼靈中想道:現在是表⽩的時候
了!失去這個機會,將永遠不會再有獲得久⼦愛情的時機了。想到這裡,
頓感坐⽴不安。

  站在瑞娥⾯前的太明,內⼼痛苦不堪,他隨便找了⼀點理由,把她遣
⾛以後,獨⾃懷著紊亂的⼼情留在教室裡。卑鄙的校⾧⼀定是為了離間太
明和久⼦,才把她調到別處去⼯作的,久⼦不知是否知道這件事?她如果
知道,不知將作什麼打算?太明恨不得⽴刻把久⼦此時的⼼情弄個⽔落⽯
出。

  太明⾛過久⼦教室的窗前時,隔窗望⾒她正失神地站在桌前,⼼頭不
禁怦怦地跳起來,他⽴刻停了腳步。久⼦在桌前收拾好⾏裝,默默地像在
想⼼事,太明突然⿎⾜勇氣,衝進她的教室裡。

  「胡先⽣!我……」久⼦⾒了太明,喉間像被堵塞住似地說不出話來
,這種神情,已可證明她也許早就知道校⾧的意思了。

  「久⼦⼩姐?我明⽩妳的意思,我……」太明說到這裏,胸間感到窒
息般地難受,以下的話竟無法繼續說下去;但他轉念之間,⽴刻⼀⼝氣接
著說:

  「久⼦⼩姐!我有話要和妳商量,今天晚上妳能抽出⼀點時間來跟我
談談嗎?」

  久⼦聽了這話,突然吃了⼀驚,依舊背著太明,⽤低微⽽感傷的語調
應了⼀聲:「噢。」表⽰她已經答應了。

  「天啊!她到底還是……」太明⾒久⼦已經明⽩⾃⼰的意思,內⼼感
激萬分,不禁暗暗地在⼼中叫喊起來。

  當晚,太明草草地⽤過晚膳,趁著天剛⿊便⾛出宿舍,逕向與久⼦約
會的地⽅⾛去。到達⽬的地的時候,四周已經全⿊了,但太明很快地從樹
蔭間發現隱藏著的久⼦,他感動地⾛進她的⾝邊,只說了這樣兩句話:

  「久⼦⼩姐!妳來得真好,我真感謝妳……」

  ⼆⼈默默地向寂靜無⼈的地⽅⾛去,太明⼀句話也不說,⾝後的久⼦
也低著頭,默默地跟著他,但彼此的胸間,卻互相交流著沸騰的熱⾎。突
然,太明被⼀種莫名可狀的熱情所衝動,驀地停了腳步轉過⾝來,幾乎與
⿊暗中閃著⽩光的久⼦的⾯孔相接觸了。⼆⼈的距離近得可以清楚地看⾒
久⼦喘息著的嘴唇,以及嗅到她⾝上芳馨的氣息。

  「啊!這美麗的櫻唇……」太明的頭腦幾乎昏眩了。

  這時,太明如果勇敢⼀點,在這樣接近的距離中,無疑地可以攫取她
那喘息著的櫻唇的,可是,太明卻懷疑那恐怕是⾃⼰永遠無福消受的禁果
,他這樣想著,內⼼極為不安,他失望地對久⼦說:「久⼦⼩姐!妳……
妳對我的看法怎麼樣?」

  經過⽚刻的沉默──但那時間卻像無限地久⾧,太明抑制住怦怦跳動
的⼼,只聽⾒久⼦斷斷續續地,但很清晰地說:

  「我很⾼興,不過,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跟你……是不同的……

  什麼不同?這是顯⽽易⾒的,她當然是指彼此民族之間的不同⽽⾔的

  「天哪!」太明的⼼裡狂吼了⼀聲,腳下的地殼像要崩潰似的,這是
多麼痛苦⽽絕望的裁判啊!

  現在,久⼦和太明之間的距離,已經變得⾮常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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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的慟哭】

  ⼤地已經進⼊嚴冬的季節,太明的⼼靈也隨著枯萎飄零了。

  矜持的久⼦,雖然沒有明顯地表⽰拒絕太明,但她終於離他⽽去。

  「天哪!⾃妳去後,天地間的⼀切顯得多麼空虛啊!」太明幾乎每天
過著這種飲泣的⽇⼦。

  天地間已呈現著⼀⽚淒涼蕭索的景象,未來的時⽇也顯得異常黯澹無
光。太明每天在郊外躑躅徘徊,內⼼的憂鬱,使他未嘗⽚刻安寧。

  太明沿著埤圳⾛去,芒穗被⾵吹動,掀起⽩浪似的動律,⼀陣陣地傳
過去,⼀直傳到很遠很遠;屏⾵般整⿑的相思樹上,疏疏落落地停著幾隻
⽩鷺,這是多麼蕭索落寞的景象啊!但是,農民們卻絲毫沒有覺察太明此
時的⼼情,只顧⼀⼼⼀意地在趕著季節性的⼯作;他們有的揮動鋤頭,有
的趕著⽔⽜,牧童們把鋤出來的泥⼟堆積起來,作成炭窰般的爐灶,灶⼝
冒著⾚⾊的烟⽕,那顏⾊會使⼈引起無限的感傷。

  但是,太明這時似乎隱隱約約地發現⼀個使他青年的⼼靈從憂傷的深
淵中漸漸地解脫出來的徵兆。

  「我應該忘卻⼀切痛苦,守住現在的崗位呢?還是應該回到故鄉去?
……」他正為這些問題所煩惱的時候,他的⼼靈中突然獲得⼀個光明的啟
⽰︰「留學,是的,忘記過去的⼀切,到⽇本去留學,打開⾃⼰新的扉⾴
……」他想到這裡,眼前頓覺豁然開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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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涉重洋】

  ⼤廳裡紅燭⾼燒,發出融融的⽕光。爺爺穿著禮服,拖著⾧⾧的辮⼦
,恭恭敬敬地在桌旁焚起檀⾹。鴉⽚桶、阿三、阿四以及所以其他的親⼈
,都集中在⼤廳準備為太明的壯⾏餞別。院⼦裡燃著⾦銀紙箔,爆⽵聲震
⽿欲聾。因為到⽇本去留學,在這村⼦裡還是破題兒第⼀遭,所以⼈⼈顯
得特別忙亂。

  ⼤家照例隨意戲謔調笑。

  「以後太明回來就是縣⾧了。」鴉⽚桶指著插在碁⽯上的旗竿說:「
要是從前的話,那兒還得添上⼀根旗竿吶!」(科舉時代考中舉⼈的標幟

  「當縣⾧還不如當警察科⾧好。」阿三說。

  「當警察科⾧還不如當警佐,」阿四說:「警佐可以昇分室主任!」

  ⼤家都興⾼采烈地任意說笑,在這種熱鬧狂歡的環境中,只有太明的
⼼境是寂寞的。

  散席以後,哥哥志剛和阿三、阿四等代表眾⼈送太明到⾞站,不久,
列⾞離開了寂靜的⾞站。

  太明從⾞窗中眺望著向後⾶馳⽽去的故鄉⾵物,似乎覺得⾃⼰已從過
去的環境中解脫出來,正向著未來的命運邁進,眼前這⼀線光明的啟⽰,
才是唯⼀拯救他的康莊⼤道;他那青年的⼼靈中,交織著惜別過去的甜蜜
和憂傷,以及期待未來的不安等複雜的情緒。

  那天,基隆是個罕有的晴朗天氣,似乎也在慶祝太明的壯⾏。太明在
基隆下⾞以後,便從混雜的⽉臺⼈叢中擠出來,他剛⾛到⾞站出⼝處,突
然發現⼀個意想不到的⼈,不禁「啊!」地吃了⼀驚,那⼈意料之外的竟
是瑞娥。

  「啊!是妳!妳怎麼會到這兒來的?」

  「你要⾛了,」瑞娥微笑著對吃驚的太明說:「我早就知道了,你真
了不起!」

  她依然是⼀副稚氣未脫的樣⼦。

  太明對於瑞娥出其不意地來送⾏,感到異常欣喜,他從沒有覺得瑞娥
像現在這樣可愛過。

  離輪船啟碇的時間還有兩點多鐘,⼆⼈沿著海⽔浴場慢慢地⾛著,太
明那天話特別多,⼀直談著留學以後的抱負,瑞娥恍恍惚惚地聽得很⼊神
。瑞娥的樣⼦並不像⼀個⼥教員,她穿著⽩⽵紗,桃⾊⽔波浪的內⾐,透
著淡紅⾊,裙是茶⾊的摺裙,她那分外清秀的倩影,在這現代化的海⽔浴
場明快景⾊中,顯得⾮常調和與爽朗。今天她聽說太明要⾛了,所以特地
向學校請了假,到基隆來為他送⾏的。

  臨別的時候,她拿出⼀個絲線編成的⼩錢袋和⼀個掛裱袋對太明說:

  「這些不成樣⼦的東西,留著做紀念吧……」

  雖然只是兩件⼩禮物,卻蘊藏著無限的深情,那錢袋中還裝著⼀張關
帝廟的護⾝符,充分地顯⽰⼥性的周到和溫順。太明似乎突然發覺瑞娥的
雙眸閃著明亮的光輝,那是他從未⾒過的深切的熱情,他對於這偷偷地從
遠⽅來向⾃⼰表⽰好感的⼥⽣,內⼼覺得⾮常感激和溫暖,並且深悔⾃⼰
以前太漠視她的這份情意。

  時間快到了,⼆⼈⾛到碼頭⼀同上了船,甲板上擠滿乘客和送⾏的⼈
。別離的時間漸漸地迫近,太明和瑞娥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不知那裡
說起?不久,開船的鑼聲響了,瑞娥夾雜在紛紛下船的送⾏⼈群中⾛下船
梯,太明從甲板上向下望,夾雜在碼頭⼈叢中的瑞娥,顯⽰分外地纖⼩和
可憐。接著,船纜解開了,船⾝慢慢地離開岸邊,岸上的⼈群逐漸向遠⽅
退去,失望地揮舞著⼿帕的瑞娥倩影,也跟著漸漸地模糊了……。

  「再會吧!瑞娥!再會吧!故鄉……」

  太明帶著滿懷愁緒,⼀直佇⽴在甲板上。不久輪船逐漸加⾜速⼒,翻
著⽩⾊泡沫的海浪,滾滾地向後⽅奔流,船⾝逐漸向遙遠的彼岸──⽇本
──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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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篇

    【留學⽣涯】

  東京給予太明的印象,是嘈雜、忙亂、⼈多、⾞輛也多。電⾞和汽⾞
發出恐怖的⾳響,不斷地往返穿梭,⼀切都顯得異常忙亂。在⼈⾏道上步
⾏,⼀不留神,就會和別⼈撞個滿懷,⼈⼈都很緊張。這在悠閒的臺灣農
村出⽣的太明看來,他們與其說是在街上步⾏,⽏寧說是在賽跑。他想:
東京這地⽅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忙⼈?

  到東京來以前,他曾到京都去拜訪⼀位朋友,對於這個古都,⽴刻發
⽣極佳的印象,那裡的居民、街道、景物,⼀切都顯得靜謐和安定,⽽且
都有良好的品格。那裡有悠久的歷史,以及經過漫⾧歲⽉孕育出來的⾼度
⽂化。所接觸的⼈物都⾮常和藹可親,甚⾄⾷堂侍者、旅館下⼥、公共汽
⾞⼥⾞掌、百貨店⼥店員……,都極有教養;尤其青年⼥性那種優美的氣
質,給予太明很新鮮的印象,太明認為這是⼀個美麗的國⼟,和⼀群可愛
的⼈民。

  東京不像京都那樣靜謐,是⼀個容易使⼈神經疲勞的都市。不過,那
兒的⼈們卻很溫⽂。太明在任何地⽅向⼈問路,他們都熱⼼地、不厭其煩
地告訴他,⽽且他們說話的⼝氣,也決不像臺灣的⽇⼈那樣粗魯。連警官
看來也很和氣。太明雖然是個⽣客,但卻很順利地尋到他的⽬的地──師
範學校同學藍某的宿舍。藍在快要畢業的時候,為了⼀點細故和教師發⽣
爭執,中途被校⽅退學,他就借此機會到⽇本去留學,進了明治⼤學法學
院,他⾃⼰私下打算,將來要⽴志當律師或做⼤官。

  太明從師範學校的時期開始,就時常和藍辯論,⼆⼈的⼈⽣觀和思想
雖然不同,卻由於這種「敵對意識」⽽結為好友。藍的性格偏激,所以他
的議論動輒趨向極端;太明則⽐較採取中庸之道,因此⼆⼈總是不斷地爭
論。不過,有時他們的⾒解也有相同的地⽅,只是各⼈所採取的路線和⽅
法不同⽽已。

  太明⼀到東京,便獨⾃到藍的宿舍裡去看他,剛巧藍在宿舍裡沒有出
去。雖然⼆⼈別後幾乎沒有通過信,但相⾒之下,依然像昨⽇剛分別似地
,顯得⾮常親熱。如果要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由於藍多過了幾年留學⽣
活,已經儼然有些⾧者的⾵度了。

  「太明!」

  藍對太明說:「無論怎麼說,臺灣總是鄉村,你的思想在這兒是不合
適的,希望你從頭學起!」

  這話的意思原是很好的,誰知他⼜接著壓低聲⾳勸告太明說:

  「你在這兒最好不要承認⾃⼰是臺灣⼈,臺灣⼈的⽇本話很像九州的
⼝⾳,你就說⾃⼰是福岡或熊本地⽅的⼈好了。」

  這幾句不中聽的話,使太明覺得很不愉快,他最討厭這種⾃卑感。太
明這種不愉快的情緒,在宿舍下⼥端進晚餐來的時候,越發⾼漲起來。那
是因為藍以朋友的⾝份替太明介紹那下⼥以後,下⼥問起太明是什麼地⽅
⼈,藍竟搶先回答說:

  「跟我⼀樣,是福岡縣。」

  太明因藍當⾯撒謊,⽽且那是與⾃⾝有關的事,因此更使他厭惡。由
於羞恥和屈辱,他的兩頰頓時脹得通紅,恨不得當場說明真相。但為藍的
⽴場著想,他⼜不能這樣做。那下⼥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服侍他們吃飯,
太明卻不願意和她說話,只是默默地顧⾃吃飯,他意識到⾃⼰和藍之間,
已經產⽣了⼀條鴻溝。

  不過,除了這⼀點以外,藍仍是⼀個熱⼼的友⼈。他的宿舍裡並沒有
空位,但他依然要太明在沒有找到住處以前,暫時和他住在⼀起,⼀⾯再
去找房⼦。照說太明是不願意這樣做的,他想⾃⼰和藍住在⼀起,跟著他
說謊,不如⾃⼰另外找房⼦住下來,從頭開始堂堂正正地承認⾃⼰是臺灣
⼈好得多。

  當晚,太明⼼神舒暢地給爺爺寫了⼀封報告平安到達的信,寫完以後
,他⼜想給調差以後消息阻斷的內籐久⼦寫⼀封信,但接著他想起久⼦給
他所吃的苦頭,終於沒有提筆。

  「如今久⼦對於⾃⼰,恐怕已完全斷絕關係⽽視同路⼈了,給她寫信
還有什麼意思呢?倒不如置之不理⾃然得多……」經過這樣⾃問⾃答以後
,太明終於決定不給她寫信。接著,他⼜想起瑞娥的事,照現在的情形看
起來,瑞娥對他所表⽰的善意,的確使他⾮常感動的,但他也沒有給瑞娥
去信。他想:現在唯⼀的出路,只有忘卻過去的⼀切,專⼼⼀意地求學。

  當夜,他和藍抵⾜⽽眠,太明雖然私下覺得⾃⼰與藍之間已產⽣了隔
閡,但因久別重逢,⼆⼈依然暢敘離情,幾乎整夜不曾⼊眠。未幾,天就
朦朧地亮了。

  從第⼆天起,藍也幫著太明找房⼦,幸⽽第三天便找到了──那是⼀
個陸軍軍官遺孀的房⼦,家裡只有⼀個⼥兒和⼀個正在上學的兒⼦,環境
相當安靜舒適,太明⽴刻簽了租約,當天就搬進去了。從那天起,他便不
再隱瞞⾃⼰是臺灣⼈,房東的家⼈對於這事也毫不在意,⽽且並不把他當
作外⼈。

  太明在那家住定以後,便開始準備功課,並且進了補習學校,準備投
考臺灣留學⽣甚少投考的物理學校。房東的家⼈並不妨礙他做功課,除了
藍偶爾來談談以外,並沒有什麼客⼈來訪他,因此那環境對於做功課是極
其適宜的。房東的⼥兒鶴⼦,對太明的起居照顧得很周到,這使太明的⽣
活,像在沙漠中發現綠洲似地獲得⼀些滋潤。

  星期假⽇,太明因功課做得太疲倦了,早晨總是睡得很遲,樓下傳來
鶴⼦彈琴的聲⾳,那是⼀種靜穆典雅的旋律,就像她的賢淑和美麗⼀樣。
太明凝神地諦聽著,不覺⼜想起內籐久⼦她們的往事,他和久⼦那些憂傷
的回憶,使他好像觸著舊創傷似地感到痛苦。於是,他⼜轉⽽想起⽐內籐
久⼦更美麗、更富於教養的房東⼥兒,渴望能從她的⾝上獲得⼀些慰藉,
想到這裡,他⼜⾃⾔⾃語地說:

  「絕不再想⼥⼈的事,只有專⼼求學才能克服⼀切問題!」

  藍有時來看他,總是⽤激烈的語調爭論各種問題。他帶了⼀本學⽣雜
誌《臺灣青年》給太明,勸他加⼊他們的組織。藍⾛後,太明獨⾃翻開那
本雜誌看看,內容都是些極富政治⾊彩的⽂章,很容易使⾎氣⽅剛的青年
讀者激起憤慨、昂揚的情緒,太明卻覺得⾃⼰不能跟著他們⾛。他很明⽩
臺灣青年已被捲⼊政治的漩渦,但他⾃⼰⾄少還有⼀個求學的⽬的。如果
所有的青年都投⾝政治⽽不從事學問,臺灣的學術園地無疑地將會荒蕪,
正如曾導師所說:「青年的事業不僅是政治⼀途,此外還有藝術、哲學、
科學,以及實業等各種事業在等待他們,⽽且每種事業都是極有意義的。
」這樣說來,⾃⼰⼤可不必為政治的騷擾所苦惱,⽽毅然⾛上研究科學的
康莊⼤道,這是太明的論點;但他卻不能⼼安理得地達到這種⽬的。就像
藍某次提出的偏激的反對論調⼀樣:「如果臺灣青年做任何事業的先決條
件,必需先解脫他們⾃⾝的政治束縳,那麼臺灣青年所能⾛的路,也就只
有政治⼀途了。」太明由於思緒紊亂,竟像⾛⼊茫茫迷途似地,分辨不出
那⼀條才是正確的途徑。不過,他對於藍堅決邀他加⼊組織,始終以準備
考試為藉⼝,並沒有答應下來。

  流光似⽔,太明終於考取了物理學校,他是臺灣⼈中唯⼀考取物理學
校的學⽣。⼊學的那天晚上,藍帶了⼀個姓詹的朋友來向太明祝賀。那些
政治運動的信徒們,竟連這個機會也不肯輕易放過,他們發表了許多議論
,要拉太明加⼊他們的組織。藍帶來的那個姓詹的朋友,是個眼光銳利觀
察⼒很強的政論家,他甚⾄引⽤漢代因欲削弱王侯勢⼒⽽實施推恩制度的
先例,指摘「⽇臺共學制度」的⽭盾;共學制度,也是在「⼀視同仁」的
美名下,做成差別的。例如皇民化也不夠啦、家庭⽇語化不⾜啦,或⽤其
他種種的理由把臺灣⼈⼦弟的⼊學數作限制。這是扼殺⼈材的制度。接著
⼜痛述臺灣製糖事業的「地域限制政策」,實不啻抑制當地⼟著的資本。
(當時臺灣為保護製糖事業,實⾏所謂「地域限制政策」,即甲地所產的
⽢蔗,不能運銷於⼄地。)這種政策阻⽌了⾃由競爭,以致價格僅由單⽅
決定。嘉南⼤圳⽅⾯因實施「三年輪作制」,致使投資於⼟地的臺灣⼈陷
於絕境……。

  缺乏經濟常識的太明,對於詹所說的話雖不能完全理解,但總覺得其
間似乎也有⽭盾的地⽅。那種政策雖然不合理,但他認為⽬下是無法可想
的。

  「不過,對於我說起來,還是以學問為最重要。」這是太明唯⼀的遁
詞。

  藍等⾒太明猶疑不決,只得怫然⽽返,⼆⼈原是特意來祝賀太明⼊學
的,結果反⽽弄得不歡⽽散。

  太明懷著空虛的⼼情,⼀⾻碌躺在地蓆上,⼼理⼀直考慮著⾃⼰與藍
等之間那條無法彌補的鴻溝。但他覺得⾃⼰和豪情奔放的他們⽐起來,似
乎過於貪圖安逸,因此在他的⼼靈深處,難免對⾃⼰發⽣⼀種厭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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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國之花】

  對於太明說起來,⼜是⼀個新的季節開始了──那就是求學的季節。
他每天的⽣活極有規律,所以⼼⾝⾮常愉快。從學校裡回來以後,便把早
晨出⾨時未加整理的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且房內經常飄浮著鮮花的清
⾹,宛如善體⼈意的鶴⼦,陪伴在他⾝邊和他談笑⼀般。

  太明的⽣活漸漸地充實了,⽽且充滿著希望,這對於他的求學是很有
裨益的。鶴⼦使他的⽣活中帶來了興奮和滋潤,但他始終沒有作進⼀步的
幻想,只要鶴⼦永遠像他房內的⼀朵鮮花,在不知不覺間使他的⽣活增加
光彩,他就很滿⾜了。

  這家的⼥主⼈──鶴⼦的母親──是個體貼⽽明事理的婦⼈,她⾒太
明整⽇埋頭⽤功,便對他說:

  「胡先⽣!你這樣整天⽤功對⾝體是不好的,有時候也要出去散散步
才⾏啊!」

  ⽽且,她還要鶴⼦陪他去散步,她這種開明的思想,使在舊禮教的環
境中成⾧的太明⾮常吃驚,他雖然很感激⼥主⼈的美意,但卻沒有勇氣和
鶴⼦⼀起去散步。

  秋季中的某⽇,母⼥倆邀太明三⼈同到奧多摩去看紅葉,太明終於無
法推託了。那天的印象使他永遠不能忘懷:滿⼭遍野爭妍⾾豔的紅葉,對
於⽣⾧在四季常夏的臺灣的太明,真像是百花怒放,⽽且遊伴⼜是那麼美
麗。

  「⽇本的秋天多麼美麗啊!」太明如醉如癡地想道。

  他雖然沒有和鶴⼦說過什麼求愛的話,但那滿⼭殷紅似⽕的紅葉,和
佇⽴在紅光反映中的美⼈倩影,卻已在太明的⼼幕上,留下⼀個不可泯滅
的印象了。

  那天的印象還留在眼前,但轉瞬間時序⼜進⼊灰暗的冬令。有⼀天,
太明課後到公園去散步,突然和藍不期⽽遇,⼆⼈從上次不歡⽽散以後,
到現在還沒有⾒過⾯。但藍仍是落落⼤⽅地⾛到太明的⾝邊:

  「怎麼樣?還做書獃⼦嗎?」藍⽤⼿挽著太明的肩膀說:「好久不⾒
了,⼀塊兒去喝杯茶好嗎?」

  他把太明帶到附近的⼀家茶店裡,不⽤說,⼀提起⼜是「學⽣雜誌」
的事,他說因為資⾦無法籌措,情形⾮常困難。

  「對了,」藍突然想起來說:「今天我帶你到⼀個好玩的地⽅去看看
好嗎?」

  他把太明帶到中國同學會主辦的演講會中,太明起先有些躊躇,但為
了不願拂逆久別重逢的藍的盛意,⽽且多少也為了好奇⼼所驅,所以就隨
了藍的意思⼀起去了。

  演講會還沒有開始,但會場裡已聚集了許多聽眾,到處三五成群地在
⾼談闊論,他們說的都是北平話,⽽且這些說北平話的青年,都不謀⽽合
地把⾧髮梳得亮亮地,⽪鞋也擦得⼀塵不染,光可鑑⼈;他們都是⾼⾼的
個⼦,⾯⾊稍帶蒼⽩,看起來有⼀種⽂質彬彬的氣質。

  藍⾛進⼀堆⼈群裡,毫不在意地⽤北平話和他們招呼,他們也⽴刻向
藍招呼。太明覺得不和他們招呼不⼤好,但他的北平話卻沒有⼗分把握,
倉促之間竟漏出說慣了的臺灣話來,於是,其中有⼀個學⽣說:

  「你是客家(廣東)⼈嗎?讓我來給你介紹幾個同鄉吧!」

  說著,他拉了五、六個學⽣來,⼀⼀為太明介紹: 

  「這位是梅縣的劉君,這位是廣州的邱君,那位是蕉嶺的⿈君……」

  太明也獃頭獃腦地和他們招呼,卻沒有說出⾃⼰是臺灣⼈。接著,演
講開始了,幾位到⽇本來訪問的中國要⼈,相繼登臺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
,闡揚三民主義和有關建國的問題,聽眾情緒異常熱烈。太明因為無法完
全了解講辭,似乎並不⼗分感動;只有演講完畢以後,主席領導群眾⾼呼
「建設新中國」、「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之類的⼝號,似乎還
殘留在他的⽿際。演講結束以後,接著舉⾏茶話會,學⽣爭先恐後地簇擁
到要⼈們的⾯前,紛紛遞上名⽚介紹⾃⼰,藍和詹也夾雜在⼈叢中。後來
藍⾛到太明的⾝邊,對他說:

  「這是好機會,你也去應酬吧!」

  「不,我還是算了吧!」

  太明說著,不為所動;藍⾒太明這種態度,內⼼頗為不悅。

  茶話會進⾏到相當熱烈的時候,列席的要⼈們先後紛紛離去,但學⽣
們似乎興猶未盡,⼤家都不想離開,他們互相傾訴各⾃未來的抱負,情緒
⾄為熱烈。這時,突然有個青年昂然⾛到太明的⾝邊,對太明⾃我介紹道

  「我姓陳,廣東番禺⼈,是早稻⽥⼤學的畢業⽣,請多多指教……」

  「我叫胡太明,是臺灣⼈。」太明⾒他這種率直的樣⼦,也和他招呼
道:「我在物理學校唸書。」

  這時,陳的臉⾊突然⼤變,先前那種親密的樣⼦竟⼀掃⽽空,頓時露
出侮蔑的神態,歪著嘴⾓說:

  「什麼?臺灣⼈?哼!」

  他不屑再多說⼀句話,⽴刻離開太明的⾝邊。

  他們⼆⼈所談的事,頓時傳遍整個會場,到處⾒⼈竊竊私語:

  「臺灣⼈?」

  「恐怕是間諜吧?」

  經過⼀陣騷亂以後,會場裡充滿沉寂窒息的空氣。太明已無法再待下
去,他悄悄地站了起來,像遁逃似地跑出會場,他抑制住難⾔的憤怒,向
⾏⼈稀少的寂靜路上奔去。

  突然,背後傳來⼀陣腳步聲,追上來的是藍。他猛⼒地抓住太明的肩
膀怒吼道:

  「蠢貨!⽇本的離間政策,慫恿臺灣⼈在廈⾨附近,利⽤⽇本⼈的勢
⼒,惹事⽣⾮,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太明⼀⾔不發,靜靜地望著藍,藍接著⼤聲罵道:

  「豎⼦!」

  「豎⼦」是范增罵項⽻的話,意思是說他不能共謀事業。太明雖然被
他罵得很兇,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發怒,他的內⼼只感到空虛和落寞。他
在⼼裡想道: 

  「這是因為他和我的⼼⽬中,有了無法彌補的距離的緣故。」

  從那次以後,藍便不再來看太明,太明也沒有去找他,直到太明畢業
以後回到臺灣,⼆⼈始終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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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歸故國】

  太明依在輪船甲板的欄杆上,籠罩在煙⾬中的基隆街景,已經呈現在
他的眼前,霧⼀般的濛濛細⾬的間隙中,偶⽽可以窺⾒晴朗的天空。輪船
在⾬絲⾵⽚裡緩緩地繞過仙洞防波堤,從外港徐徐地駛進港內,遠處的雞
籠⼭已隱約可⾒──這是闊別重逢的故國⾵光。太明望⾒這故國港⼝的景
物,胸間突然浮起瑞娥和內籐久⼦的往事,她們雖然都是很久以前的友⼈
,但依然值得懷念。接著,他⼜想起東京房東家中的鶴⼦,以及和鶴⼦、
鶴⼦母親三⼈到奧多摩去看紅葉,還有和鶴⼦⼀同去看櫻花的往事……。
那些殷紅似⽕的紅葉,和散滿櫻花落英的⼩徑,都已經成為遙遠的追憶。
鶴⼦的影⼦雖然依舊像紅葉和櫻花般地鮮豔,可是,那也只像春⽇的花影
,瞬息即逝,僅留下⼀個不可捉摸的幻象!

  太明上陸以後的第⼀個感覺,就是⼀切事物的律動都⽐東京來得遲緩

  「這就是故國的姿態嗎?」

  太明⾛上苦⼒很多的碼頭時,內⼼這樣想著,這與其說是懷念,⽏寧
說是失望。不過當他乘上⽕⾞向南部駛去的時候,胸間湧起對久別重逢的
故鄉戀情,沿途的相思樹,像匆匆忙忙地在和他打招呼,當列⾞漸漸駛⼊
冷落的鄉間⾞站時,太明的鄉情也隨著⾼漲到頂點。

  胡家歡迎太明的場⾯,依然相當地熱鬧。太明隨著到⾞站來迎接的阿
三、阿四⾛進家⾨時,準備好的爆⽵⽴刻開始鳴放,但那聲⾳卻使太明感
到異常煩躁。

  「還是那麼熱鬧,但⾃⼰的還鄉果真值得如此嗎?」

  太明只感到茫然不安,無法和這種環境取得協調。

  太明到家以後,便知道家中⾃爺爺以下⼤⼩都很平安,他⼼裡原是這
樣希望著的,但在未親眼看⾒以前,似乎總覺得安⼼不下,他⼼裡想:「
這樣就很好了。」

  太明⾛進⼤廳的時候,爆⽵的聲⾳更加猛烈起來,爺爺燃起線⾹,恭
恭敬敬地向祖先報告平安,鴉⽚桶提⾼嗓⼦⼤聲地向眾⼈吹噓道:

  「⽇本留學⽣在本鄉還是第⼀次,這是很難得的事。對於留學,有四
個困難的問題:第⼀個困難是必須有成器的⼦弟;第⼆個困難是⼦弟雖然
成器,但如果意志不堅,也會半途⽽廢的;第三是⽗兄要有豐裕的經濟環
境;第四是⽗兄有了錢⽽沒有學問,也是無濟於事的。從這個觀點來看,
太明的留學,實在是胡家最⼤的榮譽,這完全是由於祖先遺訓『教⼦以經
』所得的結果。」

  太明聽了連⽿根都紅了,只默默地低著頭,左右鄰座的⼈都異⼝同聲
地在稱讚他。

  「弄個縣⾧當當也不壞,」阿三得意忘形地擅作主張道:「不過,最
好還是先當⼀任警察科⾧。」

  「不⾏,不⾏!」阿四接著爭辯道:「還是先當外勤警部好。」

  ⼤廳裡燃著⽄半重的⼤紅燭,燭光燦爛輝煌。太明忙著招待親友和村
⼈,⽼太婆們⽤不勝驚喜的⽬光望著他,但太明連這些愚不可及的⽼太婆
,也要殷勤地去招待她們,的確是不勝其煩的。這時,村中有些熱⼼⼈⼠
請來了⼀個「⼦弟班」(樂隊),他們⼀⾯吹奏臺灣⾳樂,⼀⾯從⾨外⾛
進來,爆⽵的聲⾳放得震天價響,院⼦裡的客⼈都站起來朝他們看。「⼦
弟班」奏著「劉新娘」、「九連環」等樂曲,會場裡更顯得熱鬧異常;這
時,胡琴突然奏起優美的⼭歌,全場頓時寂靜下來,村⾧徐新伯忽然⼼⾎
來潮,要「⼦弟班」彈奏古調「採茶」,男⼥⽼幼都聽得津津有味。但四
壁窗外的那些少⼥們,與其說是來聽「⼦弟班」的⾳樂,⽏寧說是來偷窺
太明的丰采。原定五時左右開席的酒筵,延⾄六點多才⼊席。酒酣⽿熱以
後,⼤家對「⼦弟班」的興緻也漸漸地淡泊了。阿四開始唱⼭歌,阿三吹
著⼝哨為他伴奏,都是些俗不可耐的靡靡之⾳。喜歡猜拳的伙伴們,這時
開始猜起臺灣拳來,太明的同學也不⽢⽰弱,⽴刻跟著猜⽇本拳,他們的
樣⼦使周圍的鄉巴佬驚奇不已,連⽼太婆們也⽤驚訝的⽬光望著他們。太
明的⽗母、哥哥都很興奮,胡⽂卿說他⽣平有三⼤願望,那就是:爺爺的
七秩壽慶、太明的畢業喜慶和結婚⼤典,現在已經有兩個願望如願以償了
,因此內⼼異常欣慰。

  當夜太明因酬酢疲勞,和到家以後內⼼的安逸,竟把⼀切忘記得乾乾
淨淨,睡得⾮常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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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可救藥的⼈群】

  第⼆天,太明開始拜託知友向各⽅求職,但他⾛了幾處以後,才知道
求職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他只得逐漸把希望降低,甚⾄連中學教員的
位置,他也⾮常留意,但結果還是⼀事無成。如今不要說他已無意回到國
民學校去當教員,縱使他有這種意思,在⽬下國民學校啟⽤師範畢業⽣淘
汰⽼教員的情況下,求職也是⾮常困難的。連臺灣⼈的⾼等師範畢業⽣,
有的竟也屈居於預備導師的地位。⾄於銀⾏和公司⽅⾯,都正在整頓⼈事
,當然也不會添⽤新⼈的。為求職⽽奔⾛的太明,已逐漸陷⼊苦悶、絕望
的深淵。因此親友們對他所寄予的期望,也漸漸變為失望,其中有些⼈在
路上遇⾒他時,甚⾄故意揶揄地問他什麼時候做⼤官?年輕的太明對於周
圍的變化特別敏感,這使他痛苦不堪,他宛如墮⼊陷阱中似地,感到絕望
和不安。

  某⽇下午,在⽇本分別以後的藍和詹突然來訪他,他們分別時雖然有
些不愉快,但⾒⾯時依然相當親密。藍和詹的臉上雖然隱隱地露著疲於政
治運動的焦躁神⾊,但他們對於環境⾾爭的青年朝氣,依然相當蓬勃。經
過⼀番寒暄之後,詹劈頭帶嘲笑的⼝吻打趣道:

  「⽼胡!你的迷夢醒了沒有?你⼀腦⾨⼦的中庸之道,可是你卻不知
道中庸之道會叫⼈卑屈到什麼程度?現在你該是明⽩的時候了!」

  「怎麼樣?事情找得夠累了吧?」藍接著挖苦道:「如果你懷著美麗
的幻夢回來,那就夠可憐了。他們表⾯上當然不得不掛著啟⽤⼈材的招牌
,那些招牌上有名字的⼈才是幸運兒,可是這種幸運兒全省能有幾個?⽽
且這些⼈也不是全靠他們⾃⼰的⼒量啊!不信你去問問那些當縣⾧、科⾧
的⼈看!」

  藍這樣把內幕情形⼀⼀加以說明,暗中希望太明斷了求職的念頭,加
⼊他們的陣容,但太明無論如何不贊成藍的看法。⼆⼈⾒他態度堅決,⼼
裡雖然頗表不滿,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地責罵他,只說:「你好好兒地考
慮考慮吧!」

  說畢就回去了。

  不料第⼆天,竟有⼀個主管警員來訪問太明,使他⼤吃⼀驚。原來藍
和詹已成了警⽅注⽬的⼈物,他們為探究各種動靜,所以來向太明問話,
太明唯唯否否地應付了⼀陣,便把警員打發⾛了。但他⼼裡憑空添了⼀件
⿇煩,精神上⾮常痛苦。於是,他忽然想起和爺爺去談談──他每當⼼情
沉重的時候,爺爺的話對他就是⼀種慰藉。

  爺爺很明⽩太明的委屈,他舉了許多前⼈的例⼦,說明宦途的種種困
難來安慰他。他說從前⼈候差,⾄少要候上三、四年,但現在社會⼈事繁
雜,當然不像從前那樣地悠閒。爺爺的話對於太明焦躁的⼼情,不可思議
地竟起了⼀些鎮靜作⽤。

  太明依然沒有找到職業。此外胡家⼜發⽣了另⼀件不愉快的事:那就
是鴉⽚桶的兒⼦志達,突然被停了預備員的職務回鄉來了。這件事對於喜
歡饒⾆的村⼈,正是⼀個嘲笑的好材料。不久,村⼦裡便傳出⼀種流⾔說
,胡家的帽⼦⼜少了⼀頂(免職)了。

  有⼀天,太明在村⼦裡經過,突然聽⾒在埤圳樹蔭下洗⾐服的婦⼥這
樣的⼀段談話,⼀個說:

  「現在他免了職就不怕他了,以後別說是酒,就連⽔也不給他喝了。

  「志達應該管我媽叫嬸嬸,」另⼀個說:「有⼀次我媽⾒他來了,腰
裡掛著⼀把劍,她⾼⾼興興地跟他打招呼,誰知他連理都不理。」

  太明聽了這番話,宛如看⾒⼈們對權勢的反抗,以及官吏⼀旦失勢後
的那副可憐相,他頓時像遁逃似地離開那地⽅。

  志達⾃從解職以後,整天躲在家裡,連爺爺那裡也沒有好好地去請過
⼀次安。但過了⼆、三星期以後,他⼜撇下家屬出外流浪,連影⼦也找不
到了。可是不久,新年到了,志達突然⼜在胡⽒族⼈的⾯前出現,他穿著
簇新的西裝,看樣⼦好像很得意,據說是在⼀個律師那裡當翻譯。當時的
⼈對於律師敬畏如神,因此律師的翻譯當然也同樣受⼈尊敬。志達對於那
些正聚集在胡家⼤廳中的族⼈,對他們得意洋洋地講述法院判決案件的情
形,那些知識淺陋的鄉下⼈,個個聽得⼗分佩服。於是志達更得意忘形地
提出⾃⼰的新計劃,他先把族⼈中的幾個主腦⼈物請到⾃⼰家中,然後提
出⼀個新奇的⽅案:主張把⼀向合併在⼀起的胡家祖傳的祭祀公產分開管
理。他認為祭祀公產由⼀⼈管理,容易發⽣弊端,⽽且經費負擔也太⼤,
如果分開管理,多數⼈⼀定⽐較容易辦得好。這提案對於經濟困難的族⼈
,不啻是⾶來喜訊,因此⽴刻獲得⼤家的同意,每⼈都⾃動地拿出⼗塊錢
給志達做費⽤,⽽且還再三地拜託他。

  ⼀星期以後,爺爺接到志達的⼀封信──那竟是胡⽒族中的那些主腦
⼈物連署的祭祀公產分配請願書。胡⽒祭祀公產的管理⼈是爺爺,但那只
是⼀個名義⽽已,實際管理⼯作是由胡⽂卿負責的。胡⽂卿看了那請願書
以後,氣得⾯⾊鐵青。

  「完了!完了!」他⼤罵道:「這世界簡直什麼都完了!」

  但他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事件,⼀時也弄得⼿⾜無措,只得去和太明
商議,想憑太明那點新知識,想出⼀個解決的辦法。太明也是缺乏法律知
識的,但他憑常識判斷,認為祭祀公產是族⼈的公共財產,似乎不宜不顧
眾⼈的反對⽽強⾏的管理,他這種答覆,顯然不能使⽗親滿意的。胡⽂卿
認為把祭祀公產分開,就是冒瀆祖先,對於胡家的盛衰和名譽都有很⼤的
關係。但太明卻主張不應只注重公產的形式化,並且認為只有專重形式不
重精神,才是對祖先的不孝。⽗⼦⼆⼈的這場爭論,無異是形式論與本質
論的論戰。因為⼆⼈的主張得不到結論,最後只得徵求爺爺的意⾒。不料
爺爺對這問題竟意外地淡漠,他認為這次的事件,完全是由於對管理⼈的
不滿所引起的,這表⽰管理⼈的德⾏淺薄,只有爽爽快快地讓給別⼈才是
。結果是遵照爺爺的意旨,由太明召集族中那些主腦⼈物舉⾏會議,各房
代表共計⼗四⼈,爺爺是族⾧,那些參加的代表都是他的⼦姪。

  會議開始時,爺爺⽤沉痛的語調徐徐地對⼤家說:

  「先公到臺灣以後,嚐盡千⾟萬苦,才奠定家庭的基礎;再經義公進
⼀步的奮⾾,總算給我們胡家留下⼀筆巨額的遺產。我們⼦孫不肖,不能
承繼先⼈的遺志,只知坐享先⼈的遺產,實在是我們胡家的不幸,真是愧
對祖先!現在所剩下的⼀些少數公產由本⼈管理,由於本⼈德⾏淺薄,使
⼤家增加許多⿇煩,很覺得過意不去……」說到這裡便停住了。

  ⽼⼈的這些話,竟打動了那些氣憤的代表的⼼,滿座⼀⽚沉寂,連咳
嗽的聲⾳也沒有,其中有些⼈因受良⼼的譴責,已經在後悔不該上志達的
當。

  「說什麼公產不公產,」鴉⽚桶突然站起來,打破沉寂的空氣,對公
產分配提出異議道:「總共也不過剩下三⼗多⽯了,這僅有的三⼗多⽯公
產,對祖先的巨額遺產說起來,已經是夠慚愧的了,我真不明⽩那想分配
這三⼗多⽯公產的⼈,究竟是什麼居⼼?縱使分配的話,⼀房也不過分到
七、⼋⽯,每⼈才分到⼀、⼆⽯,這有什麼意思呢?」

  他並不知道提出分配案的主謀,竟是他⾃⼰的兒⼦志達,這⼀番話,
說得代表們個個都幡然悔悟。

  「我們並不⼀定要分配,」太明的堂兄志勇說明真相道:「也沒有說
爺爺管理得不好,現在我不得不聲明:這件事完全是志達煽動的。」

  「志達!你這畜⽣!」鴉⽚桶聽了這意外的話,不覺⼤吃⼀驚,他惱
羞成怒地說:「我要你⾃⼰去想個明⽩!」

  他滿臉殺氣,拖著兒⼦回家去拷問了。

  但是,這件事結果還是狡猾的志達獲得勝利。詭計多端的他,絕不會
因為鴉⽚桶的申斥⽽罷休的。相反地,他以法律知識作利器,強迫那些連
署的代表們承認如果違約必須繳納五百元罰⾦,代表們⼀個個為這種威脅
所屈服,終於不得不同意分配公產;甚⾄連曾經竭⼒反對的鴉⽚桶,為了
分配以後⾃⼰可以到⼿三⽯五⽃的公產,想到那些⽥地變賣出去以後,便
可以安安逸逸地躺著吸⼀、⼆年鴉⽚了。想到這裡,不覺垂涎三尺,竟也
完全改變初衷,公產分配的問題,就這樣付諸實施了。

  不久,胡家為此事舉⾏了⼀次祭祀儀式,公產雖已逐年減少,如今甚
⾄可說只留下⼀個空名義,但這份經過悠久歲⽉與歷代祖先共同傳下來的
公產,眼⾒就要廢棄於⼀旦,各⼈的⼼⽬中,也難免產⽣沉痛的感情。

  各代表排列在爺爺的⾝後,恭恭敬敬地在祭壇前焚起檀⾹。爺爺更在
祖先前⾯為⾃⼰的無德請罪,那種沉痛的語調,座中無⼈不為所動,⼤家
都覺得⼗分感傷!儀式完畢,眾⼈散出的時候,爺爺因悲傷過度,幾⾄無
法舉步,由眾⼈攙扶著才⾛出⼤廳。鴉⽚桶⾒爺爺如此悲痛,不禁埋怨⾃
⼰的兒⼦說:

  「都是志達這畜⽣出的好主意!」

  可是,這群善良的族⼈,對於志達的陰謀竟無可奈何,因此終於釀成
這幕⼤悲劇。

  「胡家的⼈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憑雙⼿掙飯吃了,他們把祖先都打倒了
!」

  村⼦裡⽴刻傳遍這個消息,⼤家都為此事惋惜嗟嘆不已。

  但這並⾮只是胡家的不幸,這種不幸事件終於漸漸地發展到全村。志
達因嚐到⼀些公產分配的甜頭,於是⼜變本加厲。以前在和事佬⼿中就可
以圓滿和解的村中糾紛,往往慫恿使其移到法院去處理,當時的保正因此
漸漸變得沒有什麼⼒量。但志達的勢⼒漸⼤,遇有訴訟糾紛,這⽼奸巨滑
的律師翻譯,和他的主⼦──律師──的⼝袋,就隨著膨脹起來。

  從那次事件以後,爺爺的精神⼀直不⼤好,對於別⼈的邀請也懶得去
應酬。爺爺的和善、慈祥,和正確判斷事理的那種中庸的精神,胡家的⼈
不問男⼥⽼幼,都絕對信賴他的。爺爺的這種轉變,使胡家有如蒙上⼀層
陰影,顯得⾮常沉寂。冷靜地從⼤勢上去觀察,公產的分配給予爺爺精神
上的刺激確是很深的。不久以後,爺爺為了⼀點⼩感冒,竟⾄⼀病不起,
他在床上躺了⼀星期,病勢⽇益沉重,不久便結束了他那淒寂的⼈⽣;但
他在彌留的瞬間,始終還保持著溫暖,豁達的⼼境。

  爺爺⼀死,太明的⼼靈就像被挖掘了⼀個窟窿似地,感到無限地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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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庶⼦】

  爺爺的喪期快要滿服了,但太明依然沒有找到職業;不但如此,他的
⾝邊⼜發⽣種種煩瑣的事,其中之⼀就是分家問題。太明對於分家和承繼
財產這些事,⼀向不⼤關⼼,縱使有財產可以承繼,他也願意毫不吝嗇地
捐獻給公益事業。可是,母親阿茶卻極端反對這種想法,她⼀⾒太明,就
對他解釋財產如何重要,並且竭⼒主張在⽗親的姨太太阿⽟未⽣育更多的
⼦⼥以前分家。阿⽟也希望趁胡⽂卿還健在的時候,把⼀切問題作個具體
解決,還有哥哥志剛和阿三、阿四他們,也都主張早些分家。爺爺死後,
胡⽂卿突然顯得⾮常蒼⽼,⼤家⼼裡更覺得不安。

  對於分家問題,各⼈有各⼈的打算。最使太明放⼼不下的,就是⽗親
姨太太阿⽟的⽴場,萬⼀⽗親⼀死,阿⽟便孤⽴無援了。阿⽟所擔⼼的,
是胡⽂卿的⾧⼦志剛揮霍成性,全部財產不知已被他糟蹋到什麼程度?她
是個姨太太,她所⽣的兒⼦是庶⼦,無權與別⼈爭論,將來她除了抱著兩
個兒⼦淪落街頭以外,恐怕再也沒有別的⽣路了。她因覺得⾃⼰的前途太
可怕,所以希望趁胡⽂卿還健在的時候,把⼀切問題作個決定,這也是⼈
情之常。

  太明對於阿⽟這種不幸的⽴場,寄予無限的同情,她因單獨和眾⼈對
抗,總覺得周圍的⼈都在準備對付她。阿⽟悲痛的敘述,使太明異常感動
,她的眼淚雖然很愚蠢的,但那卻是從求⽣者誠摰的⼼坎中流露出來的。
太明和她相形之下,未免太偏重於理論,僅具形式⽽缺乏⾎⾁的理論,對
於求⽣者是毫無助益的。他巴不得早些從這些煩瑣的問題中解脫出來,⾄
於分家問題,他⼀切願意聽從⽗母的意旨。

  分家的時期終於到了。志剛因太明曾經⽀⽤學費,要求增加⾧孫⽥,
但母親卻堅決不答應,鴉⽚桶和阿三、阿四他們,每天晚上討論這些問題
。⼤約經過半個⽉的奔⾛,分家問題總算有了眉⽬:計⾧孫⽥⼀百⽯、⽗
母養⽼⽥各五⼗⽯,其餘財產分為三份,阿⽟的兒⼦因係庶⼦,⼆⼈合得
⼀份。太明雖然反對這種歧視庶⼦的辦法,但卻愛莫能助,他似乎還沒有
把⾃⼰應得的財產割愛相讓的那種積極的同情⼼。

  分家的吉⽇,母親和阿⽟的娘家以及堂兄的家中,都送了廚房的⽤具
來,因為胡家從此分為三個新世代,所以許多親戚和村⼈都趕來道賀。當
⽇決定⽗親和阿⽟住在後堂,哥哥志剛住在前廳左側⼀棟,太明住在右側
⼀棟。志剛對於母親的養⽼⽥,曾經想盡辦法企圖佔為已有,但母親堅決
不答應,因此母親決定和妹妹、太明住在⼀起。母⼦三⼈共住⼀處,顯得
分外地親密,太明⼜像恢復了昔⽇在⽇本時的那種舒暢⼼情。

  糾纏不清的分家問題獲得解決以後,太明才鬆了⼀⼝氣,從此排除⼀
切煩惱,多數時⽇都埋頭在書房裡。

  有⼀天,他在散步時順便⾛進村⼦裡的⼀家茶店中,那茶店建築在路
邊,和遼闊的⽥圃毗連在⼀起。店前種著幾株苦楝樹,幾個農夫和青年⼈
正躺在樹下的⽵椅上休息。他們⼀⾒太明,都站起來叫他「新頭家」(地
主),以前⼈家都稱他「先⽣」或「太明君」的,從來沒有⼈稱過他「頭
家」,他對於這種新尊號,感到相當厭惡。那茶店裡賣的是⼆分錢⼀杯的
「仙草⽔」,⽼闆娘特意端了⼀杯來奉敬太明,他本來不想喝,但⼜不便
過拂⽼闆娘的盛意,只得喝了⼀杯,誰知竟意外地美味。農民們⾒了都說
太明能⼊鄉隨俗,太家都很⾼興。當時有⾝份的⼈是不喝「仙草⽔」的,
太明這種⾃貶⾝價的作⾵,使得⼤家都覺得他平易近⼈。

  「新頭家!」其中⼀個農民突然向太明說:「你的⽥畦很多都崩塌了
,你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那些⽥畦當然不是被⾬⽔沖塌的,那農民的⼝氣似乎還含著揶揄的意
味。

  「不知道。」太明回答道。

  「您真是太厚道了,」那農民笑道:「村⼦裡的⼈都氣得要命,你的
哥哥雖然不好,但是鴉⽚桶跟阿三、阿四這幫傢伙更壞,不過背後牽線的
卻是志達。⾧孫⽥分⼀百⽯根本不合理的,你只要看阿三好了,近來西裝
筆挺,真是『沐猴⽽冠』了,⼤家都說志剛送了⼋百塊錢的紅包給他,你
繼母也送了五百塊錢的紅包給他。」他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太明從未聽過
的話。

  太明對於哥哥多分⼀點財產,並沒有什麼不服氣,他覺得⾃⼰依賴財
產⽣活,倒顯得⾃⼰無能。

  他出了茶店⾛到⽥畦上,胸間充滿難⾔的苦悶。⽥間的稻秧經過除草
以後,已經⾧到六、七⼨⾧了,⽥⾯上呈現著⼀⽚綠油油的顏⾊。幾隻在
⽥畦上遊憩的⼩青蛙,被他的腳步聲所驚動,「⼘通⼘通」地跳到⽥裡去
。他頓時回憶起幼時和哥哥志剛⽤⽵枝來打⼩青蛙餵鴨⼦的往事。那時的
哥哥多麼活潑和富於俠義之⾵,⽽且總是庇護著他的,和現在這種⼯於⼼
計、⾃私⾃利的哥哥相形之下,真是判若⼆⼈。他⼀⾯凝視著青蛙⼀隻⼀
隻地跳⼊⽥中,⼀⾯想起那些往事。突然⼀抬頭,發現⼀個穿著⼀套不⼤
合⾝的西裝的男⼦,正向他⾛過來,那是阿三。阿三笑嘻嘻地從他⾝邊⾛
過,不覺使他怔了⼀下,憎惡與憤慨頓時像浪濤般地侵襲著他,使他感到
頭暈⽬眩。阿三似乎曾經和他打過⼀個招呼,但他卻沒有聽⾒,阿三⾛過
之後,他內⼼的憤怒始終不能平息,他這種憤怒並⾮為了財產的數⽬,⽽
是為了⼤半⽣寄⾷於胡家的阿三那種卑劣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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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

  綿綿的春⾬停⽌以後,茶樹的嫩葉放出清⾹,到處可以聽⾒採茶⼥爽
朗的歌聲,⼊晚嫩葉的清⾹益發濃郁,夜空裏飄浮著胡琴的旋律,⼀切顯
得異常嫵媚。這是充滿青春氣息的季節。

  但是,太明似乎並不關⼼季節的轉變,依然整⽇守在書房裏,對於⼈
⽣抱著懷疑態度的他,⼀⼼想從書本中尋求答案。但是無論孔⼦、釋迦、
耶穌基督,以⾄於康德、⿊格爾,誰也不曾給他解答,因此他只得沉浮於
意識的世界中,每天度著空虛的⽇⼦。有⼀天,是他幾個⽉來第⼀次上街
,街上的⼈從他⾝邊經過,都像已把他遺忘了似的,誰也不再對他表⽰特
別地關切,但這樣反使他覺得舒適些。

  太明最近已經消瘦得多了,⾐服也覺得寬⼤了不少。他從⼤街上⼀直
踱到市場旁邊,街上⾏⼈還是很擁擠,太明夾雜在⼈群中,漫無⽬標地信
步⾛著。

  「⽼胡!」這時背後忽然有⼈喊道:「你不是⽼胡嗎?」

  太明回頭⼀看,原來是從前國民學校裏的⽼同事⿈代教員。

  「真是好久不⾒了!」⿈⾛到太明的⾝邊,握著太明的⼿,⽤懷念的
⽬光望著他的臉說:「已經快六、七年了。」

  ⿈的樣⼦完全改變了,他已是儼然⼀副紳⼠的派頭。⼆⼈因夾雜在⼈
叢中說話不⽅便,便擠出來⾛進市場轉⾓處的⼀家麵館裏。

  「好久不⾒了,」⿈興奮地說:「我們喝⼀杯吧!」

  ⼆⼈叫了⼀個「冬菜鴨」和⼀個「⼋寶菜」,幾杯酒下肚以後,各⼈
的話也多了,彼此敘述著別後的情形。據⿈說:⾃從太明離開學校以後,
不久他也離開了,改營⽢蔗農場。⿈是頗有社交⼿腕的,對於實業也很擅
⾧,他的⽢蔗農場在製糖公司⽀持之下,業務蒸蒸⽇上,⽬下的情況也很
好。⼆⼈談了⼀會,話題便轉到國民學校的往事上去,這是⿈改⼝問太明
道:

  「那麼⽼胡!你現在怎麼樣?」

  太明⽼⽼實實地把近況告訴了他,然後調侃地說:

  「⽼⿈,我到你農場裏去做事好嗎?」

  「你到我農場裏去做事?難道……你這話是真的嗎?你真地願意來嗎
?你不是開玩笑吧?」

  ⿈起先有些不相信,但經太明再三說明⼼意以後,他⼜鄭重地說:

  「說實在的,現在農場裏還缺乏⼀位會計,我正為這件事傷腦筋,你
肯來幫忙,那真是太好了!」

  「那就拜託你了,」太明⽴刻堅決地說:「就讓我來幹吧!」

  「真的嗎?那倒真要謝謝你了!」

  說笑話說成了事實,⿈⾮常⾼興,緊緊地握著太明的⼿不放。太明對
於他這種絲毫未改變旳友情,感激得幾乎流下淚來。他拋開⾃⼰過去那點
⼩⼩的聲望,覺得在農場裏和農民們⼀起⼯作,也是⼀件很有意義的事。
想到這裏,他那抑鬱已久的⼼情,頓覺豁然開朗起來。

  ⼆⼈因談得⾮常相投,不覺多喝了幾杯酒,等到臨別重約再⾒的時候
,彼此的兩腿都有點搖搖幌幌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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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活】

  這是⼀⽚⼀望無際的蔗⽥,赭紅的泥⼟堆成千百條平⾏整⿑的⼟畦,
⼀直伸展到遠⽅,其間到處有戴著⽃笠的⼥⼯,三五成群地在⼯作;幾輛
運肥的⽜⾞,發出「格登格登」悠然⾃得的鈴聲。蔗⽥遠⽅盤紆著中央⼭
脈的⽀脈,和⼀條⽔量稀少的河流,它閃爍著⽩光,⼀直通向遠⽅那依稀
可辨的海洋。

  太明⾃從到農場來⼯作以後,⼼⾝都已恢復了活⼒。農場的範圍只有
四⼗甲左右,會計⽅⾯的事務很輕鬆,每天⼯作⼀⼩時左右便⾜夠了。空
下來的時間,太明時常慢條斯理地在農場內散散步,或者和蔗農們逍遙⾃
在地聊聊家常。有時⾼興起來,也幫著⼥⼯們整理整理蔗⽥,這些⼯作,
都能使他的⼼⾝獲得有益的疲倦,因此夜間在農場宿舍裏睡得⾮常甜蜜;
他那病態的⼼境,也漸漸地復原了。

  ⿈整天在外⾯忙於交際、聯絡,農場內的事務完全委託給太明。蔗苗
下種以後,接著便要除草、中耕、培⼟,⼯作沒有⼀點閒暇。太明忙了三
、四個⽉,他那蒼⽩的臉龐,已變得容光煥發,幾乎連⾃⼰也不認識了。
不過,⼥⼯因⼯資過低,每天只有三、四⾓錢,因此她們的午餐(⾃⼰帶
的飯盒⼦),只能吃蕃薯籤,只有太明⼀⼈吃⽩⽶飯,這使他感到⾮常不
安。當時的社會極不景氣,中學畢業⽣只能賺⼆⼗七、⼋元的⽉薪,太明
的⽉薪是四⼗⼋元,雖說留了四年學,依舊和國民⼩學的導師賺同樣的⽉
薪,但在⿈的農場裏,這已算是最⾼的薪額了。

  他時常花些薪⽔,買些番⽯榴和柿⼦等⽔果,分送給⼥⼯們吃,⼥⼯
們都對他很誠懇,連⾃⼰的私事也要和他去商量,他在可能的範圍內,總
是儘量協助他們的。有⼀天,太明看⾒⼀個懷孕快⾜⽉的⼥⼯──阿新嫂
──在蔗⽥裏⼯作,他勸她去休息,但她因為當天⼯作忙碌不肯休息,太
明無法,只好儘量把輕便的⼯作分配給她做。

  某夜,太明被⼀陣慌亂的聲⾳從夢中驚醒,兩三個⼥⼯氣吁吁地跑來
對他說:

  「阿新嫂難……難產要請您借……借⼀點⼈參……」

  通常產婦出⾎,須⽤⼈參醫治的,但太明⾝邊卻沒有⼈參。幸虧阿新
嫂的家就在附近,太明⽴刻跑到她家裏去,左右鄰居的婦⼥們都來了,屋
⼦裏亂嘈嘈地。只聽⾒有⼈叫道:

  「不要讓她睡覺,不要讓她睡覺!」

  房內是不准男⼈進去的,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們都站在⾨⼝。太明
由⽵筋牆的縫隙間向室內窺望,只⾒那些婦⼥在產婦的⽿邊⼤聲地叫喚「
阿新嫂」的名字,千⽅百計把勉強睡去的產婦弄醒。據說婦⼈難產出⾎必
須服參湯,但這時卻到處找不到⼈參。太明靜靜地觀察她們的⾏動,他根
本不相信那當產婆的婦⼈所說的什麼「睡著就會死」的⿁話,他對於婦⼥
⽣產的知識固然缺乏,但憑常識判斷,認為總應該讓她安靜地睡眠。不過
,他覺得最重要的,還是應該去請⼀位醫⽣來。他⽴刻跑到派出所去打電
話,但三更半夜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他無可奈何,只好⼜跑回來。這時
阿新哥在房⾨⼝顯得⾮常焦急,孩⼦們不住地哭著叫:「媽媽!媽媽!」

  太明對於這些⼈的頑固和無知相當氣憤,她們絲毫不相信現代的醫學
,太明去請醫⽣的時候,阿新嫂還痛苦地喘息著嚷道:

  「不要請醫⽣!不要請醫⽣!給男⼈看還不如死了好得多!」

  在這種情形之下,縱使醫⽣來了,恐怕也無法下⼿的,也許產婆反⽽
可能有辦法,但產婆對於難產卻是無能為⼒的。何況這些⼈的頭腦中,都
認為只有太太們⽣產才配請產婆,普通農婦⽣產,只要聽其⾃然產下來就
好了,不必什麼產婆的。在這種情況下,順產也許不會有什麼問題,遇到
難產便⼀籌莫展了。由於無知和頑固所養成的這種牢不可破的愚蠢習慣,
往往使可以不必犧牲的母親的⽣命⽩⽩地斷送了,有時連嬰兒的⽣命也保
不住。阿新嫂就是因此⽽犧牲的不幸者。那張喜氣洋洋的產床,傾刻間竟
變成了屍榻。

  太明愕然不知所措,⼼裏反覆地想著:「多麼冤枉!多麼不合理!」

  這樣惋惜著,忽然想起過去的事。有⼀天,他到阿新嫂家去。太陽已
下了⼭,四周漸漸地⿊暗起來,庭前有豬嗚嗚叫著,蚊蟲很多,碰頭碰⾯
地⾶著。房⼦裏很暗,也沒有點燈。胡太明在庭前⼤聲的叫「阿新哥」,
但沒有⼈應聲。他⼀直⾛到正廳前,正想踏進去,忽然看⾒地下有⼀堆東
西,差⼀點踩在腳底,他停了下來,仔細⼀看,原來是個約有五歲左右的
⼩孩⼦,裸著⾝體睡在地下。再裏⾯也有兩個躺在那裏。他在⾨⼝更⼤聲
叫了「阿新哥」,聽⾒後⾯有⼥的聲⾳回答。不久阿新嫂挑著尿桶,⼿拿
著青菜回來了。她看⾒是太明,便慇勤地打了招呼,⾮常⾼興。趕緊把尿
桶丟在庭前,進⼊裏⾯。

  「我的⼼肝⼦啊!」

  說著,把⼩孩抱了起來,親了親臉,⼀個⼀個放到床上去。好久才點
了燈,請太明進去。不久,阿新哥也荷著鋤頭,由⽥裏回來了。夫婦都⼯
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後,在菜圃裏澆⽔施肥,是她的⽇
課,完了後,才準備晚餐。⼩孩們等累了,就在地上睡。

  太明把事情講完後,急著要回去,可是阿新哥站在⾨⼝,展開雙⼿攔
著,不讓他回去。

  「蕃藷籤也好,粥也好,請你吃⼀點再回去。」

  阿新哥很誠懇地留他。太明雖不想打擾⼈,可是太過於好意,只得接
受招待。阿新哥趕快叫醒了孩⼦們起來,幫忙剝花⽣殼。在不⼤光亮的油
燈下,阿新哥邊剝著花⽣的殼說:

  「年⽼了沒有⽤了,年輕的時候,過於有勇氣,不聽⽗⽼的話,種⽢
蔗失敗了。我本來也有⼋甲⼭地,從會社(糖廠)拿了⼆、三百元,把⼭
地開墾起來。會社太吝嗇,補助⾦還沒有眼淚多。每⼀甲地只補助了四⼗
塊錢。算算開墾費就要⼀百五、六⼗塊錢,但是種的⽢蔗,由會社隨意定
了價格,實在太便宜了。像⽩⽩送他⼀樣。在未種蔗之前,會社宣傳說,
⼀甲地可收⼗幾萬⽄,可是我的⼭地,僅收成四、五萬⽄。我夫婦拼命的
做,也沒有辦法挽回,結果⼭地也賣了。那也是運命。⼀次碰到旱災受了
很⼤的打擊。那個時候連蔗苗錢也沒有找回哇。本來耕種,五年之中就有
兩年天災,不是旱災就是颱⾵。像你的頭家⿈先⽣,善交際,那樣才⾏的
。他承包會社的運輸,每年可以賺幾千塊的額外收⼊,⽽且⼜是⽢蔗栽培
的獎勵委員,從那裏⼜可拿到獎⾦。我不懂⽇語,所以完全不⾏。如果不
種蔗,不會這樣窮的。那個時候,我也⽤過⼗幾個⼯⼈呀!哈哈……」

  他雖是勉強地笑著,⼼裏卻是感慨無量。隔壁阿新嫂在準備晚飯。鍋
鏟頻頻作響,花⽣的⾹氣飄了過來。

  不久,阿新嫂邊笑著出來。反反覆覆說沒有好菜,不成敬意,好像很
不好意思,但⼜有不勝喜悅的⼼情。

  「胡先⽣來了,我們會發財了。」

  說著擺出菜來。阿新哥把⽶酒滿滿的斟在太明的碗裏後,將⾃⼰的飯
碗也斟滿了。兩⼈邊吃花⽣邊喝酒。太明回想到當時的事,對阿新嫂的死
,更加悲痛。

  ⾃從這事發⽣以後,太明深深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就連這些無
知的成⼈,也同樣地需要教育。他決⼼⽤⾃⼰的知識,把這些無知的⼈們
,從悲慘的命運中拯救出來。他認為教育不⼀定要在學校裏實施,如今在
他⾝邊⼯作的⼥⼯們,也都是教育的對象。

  太明已決⼼從事這件⼯作,他⽴刻開始利⽤午睡的時間,每天對⼥⼯
們施以速成的教育。他利⽤樹蔭作教室,由⽇語、算術開始,漸漸地教她
們⼀些⽣理衛⽣⽅⾯的基本知識。這位青年教師在⼥⼯之間相當孚⼈望,
加之他教授得法,使⼥⼯們對午睡時間的教育,發⽣很⼤的興趣,因此學
業也進步得很快。那些從太明那裹獲得知識的⼥⼯們,宛如旱魃的沙漠被
灌溉了清泉⼀般。太明站在教育者的⽴場,內⼼的喜悅是無法描摩的,他
的⽣活也因此⼀天天地充實起來。

  不過,農場的⽣活卻不容過分樂觀。太明因秋季農閒期間,⼥⼯們沒
有到農場裏來⼯作,趁機把農場內部的情形調查了⼀番,誰知這竟使他⼤
吃⼀驚。原來他始終相信⿈的話,以為農場是賺錢的,不料竟⼤⼤地虧損
;尤其今年因天氣早魃過久,虧損更⼤。可是⿈表⾯上為什麼依然裝著不
在乎的樣⼦呢?太明⼼裡很奇怪,有⼀他向⿈問起這件事,⿈卻若無其事
地笑笑說:

  「這就是所謂事業啊!像當教員那樣地⼀本正經,怎麼能在社會上混
呢?我已經向製糖公司借了兩萬多塊錢的資⾦,其他農場的情形也都⼀樣
。不過,這事如果給社會上知道了,那就⾮宣告破產不可了,所以對外只
好說⾃⼰賺錢。有些農場因為還不出製糖公司的借款,已經宣告破產了。
可是製糖公司有的是錢,我們必須想法吃定了它,只要⾃⼰⽣活過得去,
⼦⼥的教育不成問題就⾏了,這就是我的⼈⽣哲學。」

  太明聽了這番話,才恍然⼤悟,對於世間的⼀切,也獲得更深⼀層的
認識。在這種慘澹經營的情況下,他深悔⾃⼰以前不該多管閒事,主張提
⾼⼥⼯的待遇。他把這話告訴⿈以後,⿈卻若無其事地說:

  「這倒無所謂,付得出⼯資的時候,還是要付給她們的。⼀個收穫期
,我們⼜可以賺進幾千塊錢,那時便可以挽回局⾯了。⽐較起來,苦的還
是蔗農,他們在增產競賽和獎勵⼈員甜⾔蜜語的⿎勵下,拼命種植⽢蔗,
但卻毫無保障,最後甚⾄弄得連⽣活都不能解決。不過,無論怎麼說,再
像這樣乾旱下去就沒有辦法了。到了無路可⾛的時候,我們再去當教員,
好嗎?」

  ⿈說著,發出滿不在乎的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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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園⾵波】

  平靜的⽥園,已⾯臨嚴重的現實。

  中秋節前後,城裏某思想團體舉⾏演講會,演講⼈員和出席的警官發
⽣⼀點⼩爭執,會場中充滿沉悶不安的空氣。太明沒有參加那次的演講會
,但過了三、四天,那位農場的常客劉保正(村⾧),⼜到農場的辦公室
裏來了。他是⼀個五⼗開外的鄉紳,西裝筆挺,安詳⾃得地搖著⽩紙扇。
他對太明說:

  「胡先⽣!怎麼樣?近來忙嗎?上次演講會你沒有去參加嗎?」接著
他把那次演講會的情形,以及城裏事前事後的動靜,詳詳絕細地說了⼀遍
:「那思想團體要到這兒來開演講會的前⼀天晚上,有⼀個便⾐警察來看
我,他笑嘻嘻地告訴我:要我注意不許城裏的⼈去歡迎他們。聽說那團體
到新⽵的時候,街上的⼈曾經放鞭炮表⽰盛⼤地歡迎:為了防⽌再發⽣這
種事件,那便⾐警察特地事前來關照我,我那⼀保的保民都很聽我的話,
那便⾐警察知道這種情形,所以才特地來拜託我的。」

  太明聽了劉保正這⼀番洋洋得意的敘述,⼼裏很不愉快,因為他那種
袖⼿旁觀和明哲保⾝的態度,已經表露無遺了。據劉保正說:那思想團體
的演講⼈員之中,詹似乎也在內的,如果藍也參加的話,太明倒很想去看
看他,但藍以前為了思想問題,似乎已被監禁起來;詹不過是由藍介紹⽽
認識的朋友,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似可不必特意去看他。他正這樣想著
,劉保正⼜接著說:

  「在那次演講會裏,有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竟⼤叫⼤嚷地給他們捧場
,那傢伙就是矮⼦⽪匠。當時也沒有⼈理他,可是第⼆天他把鞋擔兒擱在
路邊,到⼀家麵店去吃麵的時候,就給逮去了。看情形準得坐牢,照違警
法辦起來,恐怕要吃上個把⽉的官司吶!」

  太明聽他說話的時候,⼼裏對他發⽣極度的厭惡。

  劉保正表⾯上雖然有幾分鄉紳氣派,但⾏為卻⼗分卑劣,農場裏的⼥
⼯,背後也有⼈說他的閒話。他為了想當保正,不惜每天到派出所去奉迎
⽇本⼈,甚⾄替⽇本⼈的⼥眷當差打雜。從這種情形看起來,他簡直是個
⼈格卑賤醜陃不堪的傢伙。他⾛了以後,太明還噁⼼了好⼀陣⼦。

  這樣看來,藍和詹為了貫徹⾃⼰的主張,那種不辭艱險全⼒以赴的精
神,倒頗有些英雄氣概;反之,⾃⼰的⽣活⽅式似乎太無⾻氣了。⾃從這
事發⽣以後,太明暫時安定下來的⼼境,⼜重新撩起無邊的煩惱。不過他
仍舊留在農場裏幫⿈做事,在這⼀點上,他確實是⿈的⼀個忠實助⼿。可
是秋去冬來,農場的歲⽉⼀天天地消失,到了四⽉的決算期,⿈的農場終
於遭到極⼤的困難。在這以前,⿈⼀再向製糖公司貸款,並且⼤膽地採取
擴充農場的「強制政策」,總算勉強⽀持下來了;不料製糖公司的農務主
任突然奉令調差,新任的⽇本⼈不肯對⿈融通週轉資⾦,終於使他弄得⾛
頭無路。他雖然曾經向前任農務主任去疏通,但結果還是無法可想。後來
才知道這是公司上峰的決策,農務主任是無以為⼒的。⿈的不動產已經蕩
然無存了,因此社會上也不再承認他是⾦融界的新⼈物,不僅如此,從正
⽉到春季結束,⿈的農場竟虧損了六千餘元。

  從正⽉開始,整整兩個⽉的時間,總算勉強⽀持過去了,不料⾼燥地
帶的蔗⽥,因為天氣旱魃,每甲僅收穫三萬五千⼆百餘⽄,加之⽶價下跌
,蔗價每百⽄僅值四⼗三元六⾓,平均每甲虧損⼀百五⼗元左右,這樣⼀
來,⿈對製糖公司的負債,便要增加到⼆萬五千餘元了。雖然如此,⿈卻
依舊擬訂了下年度的計劃,準備再擴充⼗甲蔗⽥,並擬定向製糖公司貸款
,但現在這種希望已盡成泡影,真是到了⼭窮⽔盡的地步了。

  太明因不忍眼⾒⿈失敗,曾經向他建議把⾃⼰的財產拿出來應急,但
⿈卻不願意他這樣做,並且對他說:

  「謝謝你,你的友情我是很感激的,但是為我對你的友誼,我卻不能
接受你的好意。」

  無論太明如何規勸,結果⿈還是不肯。他雖然曾經經歷過世間許多艱
險的路程,但卻不願意朋友為他犧牲財產。

  「你既然這樣堅決推辭,我也沒有什麼辦法。為了農場復興,我是願
意協助你的;如果連這點也辦不到的話,我只有祝福你今後努⼒奮⾾。」

  太明除了這樣⿎勵⿈幾句,然後⾃⼰脫離農場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辦
法了,不意這事對太明卻是⼀個轉機。

  當他離開久居的農場時,⼥⼯們都依依地為他惜別,她們⼀直送他到
⾞站;列⾞駛出很遠很遠,她們還在不停地揮舞著⼿帕。

  「這些都是曾經和⾃⼰⼀起⼯作,同時也是⾃⼰曾經教育過的⼥⼈…
…」太明⼀⾯依在⾞窗上和逐漸向後⽅退去的⼥⼯們揮別,⼀⾯⼼裏這樣
感傷地想著。

  ⼥⼯們的⾝影、⾞站和農場的村落,不知不覺間都已消失在原野的盡
端,留神⼀看,列⾞正⾶馳在⼀⽚⽊⿇⿈掀起葉浪的茫茫無際的⽥野間。
遠⽅的海⽔閃著晶瑩的亮光,好像和列⾞在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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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的呼聲】

  太明回到久別的家園,在家裏住了⼀段時期,其間曾發⽣種種變故;
最值得驚喜的,是不久以前還像個孩⼦的妹妹秋雲,如今已經訂了婚,近
來正專⼼⼀意地在作結婚的準備。妹婿是⽗親⼀位朋友的兒⼦,是⼀個剛
從醫專畢業出來的新進醫師。

  另⼀件是哥哥志剛最近正迷戀著⼀個藝妓,似乎很少照顧家庭,因此
他和嫂嫂之間時常發⽣勃豁。世間很多男⼦在分了家、承繼了產業、經濟
獲得⾃由之後,便幹起蓄妾或捧妓⼥的勾當,這是屢⾒不鮮的事。因此太
明對於哥哥的這種轉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慨,他認為那是與⾃⾝毫無
相⼲的事。為嫂嫂的⽴場著想,他也很想去勸勸哥哥,但他知道這是多餘
的。

  太明在鄉間沒有⼀個談得來的朋友,閒時整理整理爺爺留下來的書籍
,突然發現其中⼀本書特別引起他的興趣,隨⼿翻開來看看,不覺⼼神為
之嚮往,爺爺的⼼似乎依然活在那些書籍中。其中⽼莊和陶淵明詩集,是
爺爺⽣前最喜歡讀的書,到處都有他批閱過的印跡。太明像被這些書吸引
住似地,不知不覺被帶進⽼莊和陶淵明的天地中。

  太明的⽗母和妹妹,都希望他早⽇成親,但太明卻置若罔聞,只希望
在讀書的快樂中,逐漸尋回⼼靈上的溫暖。可是,這種寧靜的⼼境,卻被
某⽇所發⽣的⼀件事攪亂了;那天,母親在後⼭發現⼀批⼯⼈正在挖掘胡
家的祖墳,她⼤驚失⾊,邊喊邊跑下⼭來。當她發現這件事的時候,由於
崇敬祖先的恐懼⼼理所驅,曾經上前去阻⽌,不料那⾃稱監⼯的暴漢竟破
⼝⼤罵,並伸⼿摑了她⼀掌,阿茶和她抗辯,那暴漢卻不懂臺灣話,⼜連
連地打了她幾掌,阿茶只得哭嚷著跑下⼭來。

  那時,為⽢蔗栽培⽽架設臺⾞(輕便⾞)軌道⼯作已推⾏到太明的村
⼦裏來,挖掘墳墓也是為了栽培⽢蔗。太明聽了母親的⼀番話,氣憤憤地
趕到現場去和他們理論,誰知對⽅那⼤漢的態度卻⼗分倔強,對於太明的
抗辯,只在⿐⼦裏發出幾聲冷笑:

  「⽼⼦硬的是拳頭,再⾛近⼀步恐怕你就吃不消了!⽼⼦不管是誰的
⼟地,你有理到公司裏去講,公司裏有三個法律顧問!」接著,他冷冷地
說:「⽼⼦我叫北野,你記住好了!」

  太明⽣平最痛恨暴⼒,對⽅既然要⽤暴⼒,當然不能再跟他講理了,
因此他只得忍氣吞聲地離開那裏。當晚,那叫「北野」的⼤漢的猙獰⾯⽬
依然出現在太明的眼前,使他遲遲不能安眠。

  第⼆天,太明⼼裡⽼是惦記著這件事,母親認為這是⾶來的橫禍,特
意煮了⼀碗素麵和雞蛋來吃,說是吃了可以消災的,看樣⼦她已準備息事
寧⼈了。但是受過新時代教育的年輕太明卻不把這事看作⼀場災難那樣地
容易淡忘。不過,縱使訴諸法律,根據以前的種種情形看起來,不問理由
如何充分,臺灣⼈是絕對不能勝訴的,何況只挨了幾下巴掌,⼜不能構成
傷害罪。如果把重點放在挖掘私有⼟地的問題上,則對⽅既然擁有許多法
律專家,⼀定可以找出各種理由來辯的。對於這些問題,太明越想越覺得
憤恨難平,母親雖然沒有受傷,但太明的⼼靈上,卻已經受了無法治癒的
深刻創傷。

  「陶淵明也沒有⼒量治癒這種創傷!」太明扔下書本,這樣⼤叫了⼀
聲。

  「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太明⾃⼩就喜歡這樣發問的,現在⼜把這問題重新思索了幾遍,但依
然無法在⼼中找到答案。以後不知什麼時候,竟把這問題漸漸淡忘了。不
過那絕不是真正地淡忘,⽽只是把它埋葬在記憶的深處,⼀遇⼼靈上受到
新的創傷,那已經埋葬下去的古⽼的記憶,便會和新的憤怒同時爆發的,
因此,他夢想著⼀個可以⾃由呼吸的新天地,以便讓⾃⼰從這種痛苦中解
脫出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中竟編織了⼀個橫渡隔海⼤陸的幻
夢。

  不久,秋雲的婚期近了,家裡正忙於準備妝奩。近年雖然提倡節約結
婚,但胡家還是遵從⾧者的意旨,⼀切依照舊俗辦理。在許多妝奩之中,
最悅⽬美觀的,要算妹妹最⼼愛的新式⾐櫥和三⾯鏡的梳妝台。

  到了結婚的吉⽇,親戚、朋友及村中的熱⼼⼈⼠都來祝賀,那蜿蜒綿
漫的妝奩⾏列,多少能使⼈喚起⼀些對舊式家庭的回憶。

  保正徐新伯那天穿著簇新的禮服,胸前佩著紳章(⽇本對臺灣⼈御⽤
紳⼠授與的⼀種獎章),他是主客,坐在正廳的⾸席上;其他重要的賀客
,也都坐在正廳的席次上。鴉⽚桶代表胡家擔任招待⼯作,太明也幫著為
客⼈們勸酒。酒酣⽿熱以後,徐新伯照例⼤聲⼤氣地發表⾼論,他說:

  「不識時務受⼈利⽤的傢伙真他媽的混蛋!那些搞什麼『社交』和『
運動』的,其實都是些同路的貨⾊。從前何嘗不是⼀樣?不過嘴裡說得不
相同就是了。總⽽⾔之,無⾮把搞錢的事兒說得漂亮⼀點⽽已。從前的⼈
說話乾脆,所謂『有錢有理』,有了錢就可以左右公理;現在那些什麼律
師啊,還有搞什麼『運動』的啊,說來說去,還不是錢在替⼈說話?我在
⼗年以前就說過這樣的話:當時我說當⽼師的價值⼆千元。」他把話頓了
⼀下,得意地看看⼤家,然後⽤⼿摸摸領下的鬍⼦,接著說:「留學⽣連
個屁都不值。⼈家不懂我這種前進的思想,反⽽說我頑固。你們說怎樣?
現在那些不懂的傢伙還是不懂。前次胡先⽣的太太給⼈家打了,你倒拿出
兩千塊錢來試試看,那效果包你⽐⼗個留學⽣的頭腦(智慧)⼤得多。殺
個把⼯⼈要兩千塊錢運動費,那才是天字第⼀號的⼤傻⽠吶!五百塊就夠
了。要是我啊,三百塊錢就可以換⼀個頭!」

  「像太明兄這樣安份守⼰的⼈真了不起!」徐新伯乘機接著說:「我
有⼀個親戚,他在法政⼤學畢業以後,就被選為名譽鄉⾧,每⽉只有三、
四⼗塊錢的津貼,什麼交際費啊,運動費啊,每⽉都要把⾃⼰的⽗母逼得
流眼淚,當了⼀任名譽鄉⾧,幾乎要破產了。但是辭了鄉⾧卻連⼀個委任
官都當不到,當雇員⾯⼦⼜不好看,結果名譽鄉⾧也只等於⼀個『賜⾦碗
』(中看不中⽤)。還有⼀件⽐這更傻的事,就是那些搞『思想運動』的
⼈,當初他們演講、遊⾏,出盡鋒頭,可是現在差不多個個都關在牢裡叫
苦連天。上次到廟裡來演講的那個姓藍的跟姓詹的,結果還不是要坐牢?
我這個⼈⼀向就有先⾒之明,我該為教育最多只要受到國民⼩學的程度就
夠了……。」

  徐新伯這⼀篇像向⼤眾訓話似的⾧篇⼤論,好容易才宣告結束。酒過
數巡以後,⼤家的興緻也⾼了,座中頓時熱鬧起來。但⼀向愛說話的鴉⽚
桶,近年來因為⽣活不景氣,卻很少開⼝;平時最愛熱鬧的阿三、阿四兩
搭擋,也因為境況不佳,已不再在紳⼠之間嘵⾆;太明則抑住滿肚⼦的不
⾼興,只顧⾃⼰執⾏主⼈的任務。

  秋雲出閣以後,家裡就只剩下太明和母親⼆⼈了,母親很希望太明早
⽇成親,但因他本⼈沒有這個意思,也不便去勉強他。母親有時⼼裡煩悶
,便到妹妹家裡⾛⾛。妹夫是個⾃⼰開業的醫師,為⼈圓通伶俐,也時常
帶妹妹回家來省親。太明⼀向認為醫⽣是專靠賣蒸餾⽔騙錢的,就跟敲詐
勒索的稅務官吏⼀樣地討厭,但他和妹夫談過幾次以後,這種觀念也就無
形中打消了。

  「我的對象是病⼈,不是⾦錢。」妹夫曾經這樣笑著對太明說:「我
願意⼀⽣之中救助⼗萬個病⼈,卻不願意賺⼗萬塊錢,不過,救了⼗萬個
病⼈,⾃然也就可以賺⼗萬塊錢了。」

  他的話聽來雖然有些俏⽪,但他的確不是⼀個普通的庸醫。

  妹妹的婚事告⼀段落之後,太明深深地鬆了⼀⼝氣,⼜開始把⾃⼰閉
鎖在遐想的樊⿓中。他⾮常嚮往爺爺那種醉⼼於陶淵明和⽼莊的⽣活意境
,他甚⾄希望⼀年不再分春夏秋冬,不如讓韶光很快地逝去,使他頓時變
成⼀個⽼年⼈。因為不如此,從他那青年的體軀中所燃起的希望和理想,
便會使他對現時的失業,感到如同承受嚴重的刑罰。他為了要把⾃⼰從這
種思想中解脫出來,很想找⼀個安居樂業的地⽅,但他究竟應該到那裡去
呢?這連⽼⼦⽞奧的哲學和孔⼦的遺教,都不曾給他⼀點啟⽰,他只有獨
⾃岑寂地徘徊在荊棘滿道的歧路上摸索。

  正⽉⼜到了,後⼭的蜜橘已結成肥滿的果實。太明信步⾛到橘園裏去
逛逛,突然發現被園丁剪去的⽼枝上已經抽出新枝,並且已結成⾦⿈⾊的
果實。他正在回憶當時和園丁在這裏談話的情景,想來想去聯想到結婚問
題,於是⾃⾔⾃語說:

  「如果結婚,就會⽣出⼩孩來,就是增加和⾃⼰同樣的⼈,會被⼈叫
『狸呀』。這『狸呀』⼀代就夠了,何必再來呢?」

  忽然聽⾒母親來叫他,說是從前國民學校的同事曾導師來看他。

  曾導師在國民學校的時候,曾經抨擊過⽇籍教員的專橫暴戾,後來向
校⽅辭職到⽇本去留學,在帝國⼤學畢業以後,便聽說到中國⼤陸去了。
他說這次因⽗喪回家,順便來看看太明。太明⾯對著這位光榮的友⼈,內
⼼交織著驚喜、期待和敬仰的情緒。

  曾所說的⼀切,對於太明都⾮常新鮮。他現在在中國某⼤學當教授,
他的⽬光相當遠⼤,能觀察新時代的動向,在國民學校當教員的時代,就
具有引⼈注⽬的⾵度和辯才。如今他更顯得⽼練多了,的確是⼀位品格崇
⾼的學者。對於⼀個蟄居於狹隘的天地中從未接觸過出⾊⼈物的太明,曾
的偉⼤,真令他有⾼⼭仰⽌之感。當曾熱⼼地勸太明到中國⼤陸去遊歷時
,他的胸間不禁湧起青年⼈的熱⾎和希望。

  曾不久便回⼤陸去了,過了約莫兩個⽉左右,某⽇太明忽然接到他⾃
⼤陸寄來的⼀封信。太明⽤顫抖的⼿指急急地把信拆開來⼀⼝氣讀下去,
那是⼀封太明就職的通知書──曾已經把他推薦到國⽴模範⼥⼦中學去當
教員了。

  「只有他的友情才是純真的!」太明懷著無限的信賴與感情,遙憶著
⼤陸上的曾。

  到⼤陸的幻夢終於可以實現了,如今再也沒有什麼會阻擋他的⾏⽌,
他必須⽴刻啟程。

  「現在是我脫離⼩天地的時候了!」太明不在⼼中喊道。

  太明要到⼤陸去做事的消息,⽴刻傳遍了全村,即將被村⼈遺忘的他
,⼜從他們的記憶中復活起來。⽗親對於這事也很⾼興,他說:

  「專⾨學校的教師,⽐得上從前的進⼠或翰林,這種榮譽是了不起的
。」

  對於兒⼦遠遊⼤陸,⽼⼈⼼裏雖然難免有些寂寞和不安,但為了兒⼦
的前途,他是不便反對的。

  太明有⽣以來從沒有這樣興奮過,他已在著⼿準備去⼤陸的⼀切事宜
。這次出⾨,他便不打算再回家了,因此他向所有的親友⼀⼀地告別,對
於故鄉的⾵物,也不禁發⽣依依惜別的情懷。

  母親是戒齋奉神的,為了太明的遠⾏,她主張全家到城隍廟去燒⾹。
出發的那天,⽗親穿了⾧禮服,母親也穿起難得上腳的鞋⼦;阿⽟打扮得
花技招展,但究竟已和她的年齡不⼤相稱了。哥哥穿著簇新的西裝,嫂嫂
穿了那條不⼤⼊時的裙⼦,連妹妹、妹夫⼀起,⼀⾏共計⼋⼈。母親跪在
城隍廟中堂的蒲墊上,恭恭敬敬地祈禱太明的事業成功,⽗親在供案前⾼
聲朗誦祝詞,太明也捧著線⾹,恭恭敬敬向城隍⽼爺叩頭。母親還替太明
求了⼀根籤,竟是「上上⼤吉」。燒完⾹,妹夫提議拍⼀張照⽚留作紀念
,⼀⾏便到⼀家當時頗有名氣的⽇⼈照相館去。攝影場設在⼆樓,須脫鞋
上去的,⼀家⼈由太明帶頭,亂哄哄地跟著他上樓,當母親⾛到樓梯中途
時,突然聽⾒⾝後有⼀個纏著⼤紅腰帶的⼥⼈,⽤粗魯的⼝氣罵道:

  「狸呀!你這個傢伙!穿了鞋⼦怎麼能上樓呀?」

  她狠狠地盯著阿茶的鞋⼦,阿茶連忙把鞋⼦脫下來,她對於脫鞋⼦進
⾨,這還是破題兒第⼀遭。

  太明由於憤慨和羞辱,氣得滿臉通紅,為了⾃⼰的疏忽,竟使母親當
眾出醜,內⼼感到⾮常不安;對於那婦⼈的侮辱態度,⼜覺得相當憤恨。
他本來不想再拍照了,但⽗親為了討個彩頭,再三要他忍耐,他很明⽩⽗
親的苦⼼,只得忍氣吞聲地站在眾⼈當中拍了⼀張。回家的時候,誰也不
願再提起這件事,妹夫為使⼤家⾼興,故意和⼤家東扯西扯。但太明仍是
默默地不發⼀⾔。這時,次⾼⼭的⼭頂烏雲密佈,天氣似乎快要下⾬了。

  太明⼼裏所惦記的是母親,妹夫知道他的⼼事,答應替他照料,於是
母親⼜像以前那樣,搬去和妹妹住在⼀起。⽗親因為有阿⽟陪伴,⽽且哥
哥也在⾝邊,當然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即使太明遠⾏,也不致有後顧之憂
了。

  太明靜靜地聽著⽗⽼先輩的訓誨,已決⼼從此⾃⽴。為了照相館的事
,他巴不得早⼀⽇動⾝。他⽴刻到縣政府去申請護照,那青年警官對他⾮
常客氣,太明起先以為他認錯了⼈,⼀時弄得不敢招呼,後來經那警官⾃
我介紹,說是太明的學⽣,他驚異地仔細望望他,才從往昔的記憶中浮現
起他學⽣時代的⾯影,不禁喜出望外。那學⽣特地為他介紹縣⾧,縣⾧為
⼈和藹可親,聽說太明要到⼤陸去,答應儘先替他辦理護照,他對縣⾧的
厚意,再三表⽰感謝。

  「到中國⼤陸去也是很艱苦的。」他辭出的時候,縣⾧對他說:「像
你們這樣受過⾼等教育的⼈,其實還是留在臺灣,為本省的⽂化事業努⼒
來得好。」

  太明何嘗不也這樣想,但他既已下了決⼼,便不能再反覆了。

  太明擇定吉⽇,準備勇敢地踏上向⼤陸發展的征途。到了啟程的那⼀
天,他在⼤廳裏燃起⾹燭,祈禱祖先保佑他平安。⼤廳的棟樑上懸掛著⼀
塊「貢元」的匾額,匾額上的⾦字已經有些剝落了,使⼈對古代的傳統,
引起景仰的⼼情。院⼦裏的爆⽵放得震天價響,鴉⽚桶在家族未到以前便
先來了,他祝福太明「⼀代做官,三代富⾜。」

  阿三、阿四也帶著寂寞的神⾊向太明道賀,親友和村中的熱⼼⼈⼠都
來送⾏,太明對於這盛⼤的歡送會,曾私下許下⼼願:

  「不成功不重歸故⼟。」不,他根本就不打算再回來了。

  爆⽵的聲⾳愈來愈響亮,太明靜靜地從⼤廳中⾛出來,並坐在兩旁的
送⾏⼈們,都預祝他做⼤官。

  「太明!」太明⾛到⼤⾨⼝時,鴉⽚桶對他說:

  「江南有⼀座胡⽒祖廟,那是祖廟中最⼤的⼀座,所以財產也特別多
,你如果做了⼤官,⼀定要到廟裏去燒燒⾹,那你就可以賺到⼀筆相當可
觀的『貼膝禮』了!」

  ⽗親滿⾯春⾵地周旋於送⾏的⼈群之中,但母親卻有些岑寂的神⾊。
太明⾛出⼤⾨時,曾經再三回頭眺望⾃⼰的家園,⼼裏也打算贏得⼀塊「
貢元」的匾額回來。

  妹妹、妹夫和哥哥⼀直送他到基隆。基隆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下⼀
陣⾬晴⼀會,晴⼀會⼜下⼀陣⾬。他站在碼頭上眺望著對岸,不禁憶起當
年出國留學的時候,那位避著⼈們獨⾃來為他送⾏的⼥性,⾃從在這裏分
別以後,便沒有和她再⾒過⾯,如今她想必很幸福吧?聽說她後來下嫁⼀
個相當富有的醫⽣,並且已經綠葉成蔭、⼦滿枝了。⾃⼰到現在卻依舊孑
然⼀⾝,真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如果和她結了婚,現在也許正在鄉間
度著幸福滿⾜的⽇⼦吧!太明想起當時的種種情景,內⼼感到無限地鬱悶

  這時,開船的鑼聲響了,妹妹秋雲的雙眸間,充滿依依惜別的表情。
哥哥⼜像孩提時代那樣,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只有妹夫似乎並無感傷的
神⾊。他笑著對太明說:

  「說起來雖然是外國,其實上海也近在咫尺,⽐⽇本還要近,去的話
也不過像到臺東那麼⼀點時間。」

  太明並不過度感傷,唯⼀使他放⼼不下的是⽗母,他再三拜託過眾⼈
以後,才⾛上船去。

  三千噸的汽船離開碼頭的時候,送⾏的⼈群頓時熱烈揮舞著⼿帕,青
蔥的雞籠⼭開始緩緩地移動。汽船駛出港外,暮⾊已從西⽅垂下來,船⾝
開始猛烈地搖幌,太明便⾛進船艙裏去睡覺了。

  第⼆天天氣晴朗,是個最適宜於航海的⾵和⽇麗的⽇⼦。太明站在甲
板上向四⽅眺望,周圍已看不⾒⼭影,⼤海茫茫,波濤萬頃,⾶⿂在船邊
跳躍,閃著⽩⾊的亮光。太明⼼曠神怡,詩興宛如輕⾳樂似地在他的⼼靈
上奏著旋律,他絲毫不費推敲,⼀⼝氣吟成⼀⾸七律,但第七句「豈為封
侯歸故國」,似乎尚有問題。因為他現在總算還是「⽇本國民」,「歸故
國」三字似乎不甚相宜,他曾經試⽤各種其他的字句來代替,但始終想不
出⼀個適切的字句。他突然想起清時沈德潛的⽂字獄事件,不禁⽑⾻悚然
。沈德潛曾因模仿孔⼦「惡紫奪朱」的語意,在「詠⿊牡丹」的詩中⽤了
「奪朱⾮正⾊,異種也稱王」的句⼦,結果竟蒙冤被處極刑,因為明朝的
皇帝姓朱,清廷認為他有誹謗清帝之嫌。太明曾從爺爺那裏聽了許多關於
這類⽂字獄的故事,因此覺得容易引起誤會的字句必須刪改。他終於想到
「遊⼤陸」三字來代替「歸故國」,於是便把那⾸詩抄錄在⽇記冊上:

  「優柔不斷⼗餘年,忍睹雲迷東海天,
   伏櫪⾮因才不⾜,雄⼼未已意纏綿;
   半⽣荊棘潸潸淚,萬頃波濤淡淡煙,
   豈為封侯進⼤陸?敢將⽂字博⾦錢。」

  他⼀⾯看著⽇記簿,⼀⾯⾼聲地朗誦,充滿愉快的微笑的⼼靈,如⼤
海似地永無⽌境地向四⽅擴展。對於⾃⼰以前那種幼稚的思想,覺得⾮常
可笑。不久,遙遠的地平線上,已經隱隱地出現⼤陸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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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紫⾦⼭麓】

  相傳紫⾦⼭的周圍王氣氤氳,每當⼣陽西下,⼭⾊美麗絕倫;那籠罩
著全⼭的紫⾊煙靄,也許就是傳說上⼆千數百年以前,楚威王為鎮定國運
⽽埋藏在地下的⿈⾦所發出的瑞氣。⼀到秋季,那紫⾊的煙靄更顯得濃稠
美麗,從⼭頂直到⽞武湖畔,形成⼀條優美的稜線,嘆為觀⽌。

  太明每當學習國語感到有些疲倦時,總要依在曾公館的樓窗上,舒暢
地眺望著紫⾦⼭的景⾊。它⽐起臺灣常⾒的那些叢⼭峻嶺,的確巍峨得多
了,這種⼭嶽,只有⼤陸上才能看得到的。

  曾家的⼈都住在三樓,除了吃飯以外很少下樓,因此⼆樓經常空著。
國語教師每天來上⼀⼩時的課,教師⼀⾛,便連⼈影也找不到了。太明在
這樣靜謐的環境中,⾯對紫⾦⼭的景⾊,腦海裏時常浮起各種茫茫無際的
遐想。

  太明到曾家已快近⼀個⽉了,因⾔語不通很少出去。曾極歡迎太明到
⼤陸來,並且為他找妥職業,不過,他也相當耽⼼⾃⼰這位青年朋友的脾
氣,所以太明在上海登岸時,他就再三叮嚀他注意這⼀點。

  「我們無論到什麼地⽅,別⼈都不會信任我們。」曾把複雜的環境向
太明解釋道:「命中註定我們是畸形兒,我們⾃⾝並沒有什麼罪惡,卻要
遭受這種待遇是很不公平的。可是還有什麼辦法?我們必須⽤實際⾏動來
證明⾃⼰不是天⽣的『庶⼦』,我們為建設中國⽽犧牲的熱情,並不落⼈
之後啊!」

  太明在⽇本留學的時候,某次在中國留⽇同學總會的會議席上,為了
坦率承認⾃⼰是臺灣⼈,曾經受⼈侮辱過,因此他覺得曾的⾒解很正確。
不過。「蕃薯仔」(臺灣⼈的別名)為什麼必須忍受別⼈的屈辱呢?想到
這裏,不禁黯然神傷。

  可是,丟開這些問題不談,每天把⾃⼰悶在曾家過著如同軟禁的⽣活
,實在有些受不了。他很想到街上去⾛⾛,呼吸些中國⼤陸的新鮮空氣。
像現在這樣地⽣活下去,他的國語不知幾時才能說得通順?他很想早些到
學校去執教。但曾卻鎮定地對他說:

  「⽼胡!建設中國的路程是⾮常遙遠的,決不可輕浮急躁。你只要看
揚⼦江,那滔滔的⾧流,它的流速多麼驚⼈,我們也必須具有這種⼤河流
的胸懷。」

  但是,使太明感覺不安的,是他在虛耗時⽇之中,他對中國⼤陸的熱
忱,似乎已經逐漸地降低了。

  他整⽇無事可做,不禁回憶起上岸時曾經住過幾⽇的上海的情形來。
那地⽅的現實⽽⽣動的中國⾵物,使他證實⾃⼰對於中國⼤陸的知識委實
太膚淺、太古舊,尤其對於沉滯在法租界⼀帶的近代西歐的氣息,使在農
村出⽣的他驚惑不已。⽽且,在街上經過的年輕⼥性,從她們的摩登裝束
中,散放著⾼貴的芳馨,似乎蘊藏著五千年⽂化傳統的奧秘。

  太明搭上租界的公共汽⾞,上層很空,只坐著三個⼥學⽣,他們⼿中
都拿著封⾯美麗的外國雜誌和書刊。

  「這是上海⼥學⽣的流⾏⾵氣,」同⾏的曾解釋道:「⼿裏拿幾本洋
書是最時髦的。」

  太明認為這也許是把讀書⼈看做最光榮的封建思想的遺傳,不過,他
卻很欽佩她們那種⾼雅灑脫的趣味。她們所穿的優美上海式⼥鞋、⼥襪,
以及所提的⼿提包……,全⾝上下的⾊調,都能配合⾃⼰的趣味。由於儒
教中庸之道的影響,她們並不趨向極端,⽽囫圇吞棗地吸收歐美的⽂化;
她們依然保留⾃⼰的傳統,和中國⼥⼦特有的理性。太明像著迷似地凝視
著這些⼥學⽣,她們那纖細的腰肢、矯美的肌膚,以及神采奕奕的秋波,
不禁使太明墮⼊迷惘的遐想中;他似乎意識到她們都是遠離開他那社會階
層的⾼貴的⼩姐。

  中國⽂學的詩境,似乎可以由⼥性表達出來,並且⾃然流露著儒教所
薰陶的悠遠的歷史,這些都是把古典型的⾼雅的趣味,活⽤於近代⽂明之
中的實例。太明很想聽聽她們的談話,但她們誰也沒有講話,有時偶⽽聽
她們講話的聲⾳,但語調卻⾮常低緩,太明雖然很細⼼地去聽,卻依然聽
不出她們講什麼。她們這種細緻謹慎的態度,和臺灣⼥性那股粗野的勁兒
相⽐,真不啻有雲壤之別。他把⽿朵稍稍靠近她們,想聽聽她們在講起⼀
什麼?但⼀句也聽不懂。他以前認為臺灣話也是中國話的⼀種,⾃⼰懂得
廣東話和福建話,覺得都很容易,誰知遇到實際應⽤的時候,才知道⾃⼰
語⾔不通,深悔事前沒有把國語學好了再來。

  太明跟曾在上海玩了好幾天,除了參觀各種⽂化設施以外,其他如六
國飯店、⼤街⼩巷,甚⾄連「野雞」麕集的街⾓都去逛過了。上海這個地
⽅雜居著中國⼈、歐美⼈和⽇本⼈等各種民族,形成⼀個不協調的調和局
⾯。他們也到公共租界去逛過,那兒有的是在抹煞⼈性的⾦權主義下所產
⽣的怪物──⾼樓⼤廈。⼈群和⾞⾺的狂流,在這些建築物之間穿竣⾶馳
,拼命冒險要越過街道去。太明⼆⼈好容易才穿過⾺路,⾛進對⾯的先施
公司,這⼜是⼀個充滿⼈間各種慾望的⼤洪爐,那種物質享受的沌濁氣息
,使⼈置⾝其間,頓感頭暈⽬眩。太明為了要呼吸新鮮空氣,便登上屋頂
,在昏暗的燈光下,青年男⼥極神秘地在喁喁私語,獵客的夜鶯帶著銳利
的⽬光,往返穿梭於⼈叢之間;有些神⼥挾著遊客,若無其事地⾛過太明
⾝邊,然後消失在⿊暗中。

  永安公司、⼤世界,到處都是⼀樣,那些地⽅只有⿇醉⼈類靈魂的事
物,卻找不出⼀樣使⼈⼼⾝舒暢的東西。

  太明像遁逃似地回到住處,但第⼆天,他⼜從寓所中⾛出來,去探求
這動盪城市的⾯⽬。他在那兒遇到各⾊各樣的⼈物:有⼝啣煙⽃妄⾃尊⼤
的西洋⼈,有庸俗⽽略帶⼩聰明的⽇本⼈,有盲⽬崇拜西洋的⼥⼈,也有
叫化⼦和路邊的病丐……,此外還有體軀壯碩但已完全去勢的印度⼈,他
們腰間掛著「盒⼦炮」,神氣活現地守望在銀⾏、公司和⼯廠的⾨⼝,如
今這些⼈除了乖乖地替別⼈當忠實的「看⾨狗」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
路了。不過,印度⼈雖然還算馴良,但那掛在腰間發著⿊光的鋼鐵殺⼈武
器──「盒⼦炮」──太明因為看不順眼,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太明到了南京以後,對於上海絲毫沒有留戀,他反⽽希望早些離開那
龐⼤怪物似的都市。

  從⾞窗中眺望由上海到南京的沿途⾵景,只⾒⼀⽚荒涼景象。列⾞駛
出蘇州,依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有張繼「寒⼭寺」的詩句,彷彿曾
在太明的腦海中匆匆地掠過。列⾞駛出蘇州站的時候,太明的眼前突然出
現⼀個少⼥,宛如⼀朵盛開的鮮花。那少⼥從蘇州上⾞,看樣⼦很像⼥學
⽣,但她那艷麗的⾵姿,竟⽴刻把太明吸引住了。

  「這也許就是所謂典型的蘇州美⼥了。」太明⼼裏這樣想著,他那顆
絲毫未被窗外的景物吸引去的⼼,竟然頓時被那少⼥引去了,⾃⼰也覺得
有些莫名其妙。

  ⾞到南京以後,那少⼥連鞋⼦也不脫,就站在⽪椅上去拿棚架上的⾏
李;她下來以後,⽪椅上殘留著兩個纖⼩可愛的上海式⼥鞋的⾜印。她這
種舉動雖然未免太⾃私些,但看了那個嬌⼩玲瓏的⾜印,太明卻不忍去責
備她。只是這樣⼀件極偶然的事,竟在太明的腦海裏留下⼀個鮮明深刻的
印象,很久不曾泯滅。

  近來太明早起也是溫習國語,晚上睡覺也是學習國語,曾說他簡直要
成國語迷了,果然沒有好久,他的國語便進步了很多。他每天想找⼈練習
會話,但總是找不到對象,只好獨⾃往街上跑,最初他只在附近⼀帶⾛⾛
,漸漸地連很遠的地⽅也敢去了。

  某⽇傍晚,曾⽤國語對太明說:「到外⾯⾛⾛吧!」說著,便把太明
拉出去了。

  從寓所到⼤街,有⼀段相當的路程,⼆⼈踏著⽉⾊,慢條斯理的踱著

  「我到南京以後很少出來散步。」

  曾望著紫⾦⼭巔的⽉亮說:

  「差不多快把散步的樂趣忘掉了;今天晚上跟你⼀塊兒⾛⾛,⼜使我
領略到⼀些⼤⾃然的情趣。」

  ⾛出⼤街以後,曾僱了⼆輛⼈⼒⾞,⼆⼈乘⾞到夫⼦廟去。⾞停在⼀
家「⿓⾨居」的菜館⾨⼝,⼆⼈隨即⾛進店裏,曾告訴太明許多關於國際
局勢緊張的消息,太明覺得他的確是⾮常親密的友⼈。太明在不知不覺間
多喝了幾杯酒,⼆⼈談得⼗分愉快,曾對他也異常親密,竟使太明忘卻以
前所有的抑鬱。⾛出飯館的時候,江南的明⽉正⾼懸在頭頂,⼆⼈選了⼀
條寧靜的道路慢慢地⾛著。當他們⾛到健康路的拐⾓處,突然從⿊暗中閃
出⼀個乞丐來向他們討錢,太明摸摸⼝袋,恰巧袋中沒有零錢,⼜不好意
思問曾,曾卻像沒有聽⾒似地只顧⾃⼰⾛,那乞丐⽤哀憐的聲調喊著:「
⽼爺,⽼爺!」⼗公尺、⼆⼗公尺地⼀直跟在他們的⾝後。他⾒⼆⼈沒有
打發他的意思,便提⾼嗓⼦嘮嘮叨叨地向他們訴苦,⼜跟了將近五⼗公尺
左右。太明對於他的喊聲實在有些不耐煩了,再伸⼿摸摸⼝袋,依舊找不
到零錢,雖然有幾張⼗元的鈔票,但在⽬前這種沒有固定收⼊的情況下,
當然不能給他的。他不禁有些埋怨曾為什麼不打發些零錢給他?但同時他
⼜對⾃⼰內⼼的某種⽭盾,感到有些羞恥。最後那乞丐竟⼤聲地呻吟哀號
起來,幾乎聲淚俱下,那悲慘的哭聲,在⿊夜裏益發得悽楚。

  太明⼼裏⼜在考慮是否把⼗元鈔票給他⼀張,那乞丐⾒他有些躊躇的
樣⼦,更死死地釘著他不放,⽽且哀號的聲⾳也越來越⼤。

  「真沒有辦法,這個給你吧!」

  太明正從⼝袋裏掏出⼀張⼗元鈔票準備給那乞丐的時候,曾這才拿出
幾個零錢給他說:

  「討厭的東西!偌,拿去吧。」

  那乞丐深深地道聲「謝謝」,便不再跟他們了。太明⾒曾這種舉動,
⼼裏總似乎有些不痛快,要給他為什麼不早給呢?他那種始終無動於衷的
樣⼦,不禁使太明對他的神經發⽣懷疑。不過,這樣的事在中國也許很平
常吧?他⼼裏這樣想著,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遲,⼼裏⽼是想著各種事情:上海的事、臺灣的事
以及⽇本的事……。想到後來,竟把時間、地點、⼈物都攪亂了,這才好
容易引起⼀絲睡意。

  「⼈⽣有三掬眼淚:貧苦的眼淚、病痛的眼淚、才⼦佳⼈不能相⾒的
眼淚;可是,究竟是那⼀種眼淚最⾟酸呢?」太明想到這裏,不覺矇矓地
睡去,醒來時已經天亮了。

  曾家的⽣活有⼀件使太明⾮常苦惱的事:那就是每天早晨要吃稀飯。
他⼀向不喜歡吃稀飯的,但在別⼈家中作客,⼜不便過分任性,只得每天
早晨硬著頭⽪去吃。最使他無法忍受的是,曾家⼈的⾷量都特別⼩,他們
只都吃⼀碗稀飯就夠了。但太明吃了三、四碗,未到中午便餓得無法忍受
了。在曾家⼈都已經吃完的時候,太明無論吃得怎麼快,最多也只能吃兩
碗,因此他總得設法在他們⼤家沒有吃完以前,儘量地吃完三碗,但這樣
卻⾮盡最⼤的努⼒不可。當他糊⾥糊塗地喝著幾乎會燙爛⾆頭的熱稀飯時
,不禁深切地體味到⾷客⽣活的那副可憐相。他為了要把⾃⼰從這種可憐
的境遇中解救出來,切望能早⽇建⽴⼀個獨⽴的家庭。

  未幾,江南的秋意已經很深了,北極閣的紅葉,有幾處已開始飄零,
南京⼈都在準備過冬了。⾏⼈稀少的街頭巷尾,時常可以發現婦⼥們⼀⾯
曝太陽,⼀⾯釘棉的鏡頭。太明也做了⼀襲棉袍,當他穿上新製的棉袍時
,⽴刻對西裝發⽣厭惡。⾧袍的好處並不是在外觀上,它穿在⾝上異常舒
適,⾃由⾃在地毫無拘束,有了⼀件外⾐,無論配什麼褲⼦都相宜。天氣
再冷的話,還可以⼀件⼀件地加上去,⼜可以省去帶硬領、結領帶的種種
⿇煩;有時候稍微躺⼀會,也不⾄於會起縐,真是再⽅便也沒有了,因此
太明頓時對⾧袍發⽣莫⼤的興趣。他穿起⾧袍,精神似乎也有些不同了,
在街上⾏⾛的時候,也不再像以前樣有⼈盯著他看,使他覺得⾃⼰已變成
和他們同樣的伙伴。加之,他的國語已⼤致可以應付,因此他很想早些去
就業,但曾總是慎重其事地認為不宜操之過急,不肯陪他⼀起去。有時他
帶太明到夫⼦廟去⾛⾛,但去的次數多了,也覺得有些厭煩。太明⼀⼼想
出去活動活動,因此有時雖然空閒,卻沒有⼼情去看電影或聽京戲。

  雪⽚像柳絮似地開始飄零,曾家的⼆樓仍然冷清清地,連個⽕爐也沒
有。太明為了禦寒,整天躲在被窩裏看書,但他⼼裏卻覺得有些不踏實。
家鄉的⼈這時恐怕已在談論⾃⼰的事了,尤其阿三、阿四他們,⼀定會把
⾃⼰的事掛在嘴邊,到處得意洋洋地亂吹噓的……,太明想到這裏,真覺
得坐⽴不安。接連下了幾天雪,獨⾃悶在房裡也不能好好地看書,益發使
他感到焦躁不安。從⼆樓向紫⾦⼭望出去,全⼭籠罩在雪⽚裏,眼前呈現
著⼀⽚⽩茫茫的世界。

  那天下午,突然⼜搬來了⼀個青年紳⼠,⼿中提著⼀隻⼤⽪箱,他也
是客家⼈,是復旦⼤學的畢業⽣,英⽂說得很流利,⽇語也懂得⼀點,曾
說他想⼊國府宣傳部⼯作。這⼈⾮常謹慎,每次出⾨總要把房⾨鎖上,充
分地表現出中國⼈的習性。他和太明同住在⼆樓,因此太明已不像以前那
樣地孤單岑寂。他姓賴,是南洋華僑,據說他的⽗親曾為⾰命捐獻鉅額的
活動費。他是⼀個毫不拘泥的⼈,有時無緣無故會縱聲⼤笑,活像⼀個⼩
孩⼦。他很健談,也很喜玩,所以⼀來就和太明成了好朋友。當天晚飯的
時候,他⼀定要曾太太拿酒給他喝,他那種冒失作⾵,使太明驚奇不已。
他的話特別多,但沒有⼀句⽐較有意義,說來說去總離不開打牌、看戲、
跳舞這⼀套太明完全外⾏的事。

  「⽼胡!你千萬不要著急!」第⼆天賴對太明調侃地說:「該玩兒的
時候就玩兒,這樣才可以明⽩社會上的⼀切,不徹底明⽩社會的情形,就
不能產⽣清明的政治。你對於跳舞、打牌都不會,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
的性格當教員倒是很合適的。」

  不過,他說這話完全是無⼼的,並沒有含著什麼惡意。當天下午,⼆
⼈⼀同去洗澡,⼀⾛進那間⾨外垂著污穢不堪的暖簾的更⾐室,頓時感到
⾮感溫暖,室內⽣著許多⽕爐,浴客們安詳舒適地躺在安樂椅上睡覺。他
們在⽕爐旁邊的⼀張椅⼦上坐下來,因下雪⽽凍得冰冷的⾝體,頓時像回
到春天似地溫暖起來。賴把雙腳⾼⾼地擱在扶⼿上,讓茶房替他脫去鞋襪
、⾐服,甚⾄連短褲也要茶房替他脫,⼗⾜⼀副⼤⽼爺的派頭。接著,茶
房來服侍太明,但太明不喜歡這⼀套,連忙⾃⼰動⼿脫⾐服,並且⽤⼤⽑
⼱圍著⾝體,逕⾃到浴室裡去了。浴池分為三格,室內熱氣騰騰,他浸在
那個⽐較溫和的浴池中,便再也不想動彈了。不久,茶房來請他躺在池邊
的⾧⽊板上,⽤⼀條粗⽑⼱細細地替他從頭到⾜擦得乾乾淨淨。因寒冷⽽
萎縮的⽪膚,經熱⽔⼀泡,⽴刻膨脹起來,再經茶房⽤⽑⼱輕重得宜地摩
擦⼀陣,使⼈有⼀種似痛⾮痛,似癢⾮癢的感覺。洗完澡⼜回到更⾐室的
座位上,另⼀個茶房來給他們搥腿,賴還是那副⼤⽼爺的派頭,⼀⾯看著
⿈⾊新聞,⼀⾯讓茶房替他搥腿,他像中了催眠似地,不久便睡著了。太
明隨著搥腿的節拍,漸漸地也覺得昏昏欲睡;這時他把所有的⼀切都忘懷
了:學國語的困難、流落街頭的乞丐、「野雞」的世界、擾亂公園秩序的
動物,以及只知有⼤砲的軍閥。……這時無論有多少蠻不講理的暴徒或「
看⾨狗」在他的⾝邊,他也毫不在乎。他躺在浴室的⼀隅矇矓地睡去,那
⼼境的安逸和舒暢,⼤可與王侯媲美。他們睡醒以後,已是⽇暮⿈昏的時
候,賴再三邀他去吃飯、打牌或聽戲,但他都引不起興趣,堅持要回寓所
,賴無法,只得和他⼀同回去。

  歸途中賴突然⼀反過去的態度,對太明發表了許多幼稚不堪的⾃由平
等議論,太明對於他這種幼稚的論調,根本不發⽣興趣,因此也沒有好好
地去聽他。不過,他對於⾃⼰竟會被中國澡堂⼦那種不可思議的魅⼒所誘
惑。內⼼不禁產⽣⼀種茫茫然的⽭盾感覺。最初曾帶他去的時候,他只覺
得內部骯髒不堪,對它毫無好感,誰知今天竟對中國澡堂⼦發⽣如此濃厚
的興趣。

  「中國的澡堂⼦也許跟鴉⽚煙差不多。」太明⼼裏⼀直考慮著在不知
不覺間會使異鄉⼈的感覺和神經受到⿇痺的中國社會那種不可思議的同化
作⽤。

  曾公館⾃從賴來了以後,⽴刻熱鬧起來,曾每天下班回家以後,也不
再出去遊玩了。賴每天晚上要邀「搭⼦」打牌,曾太太的牌癮尤其⼤,「
搭⼦」不夠時常硬拖太明去湊數,太明⼼裏雖然不願意,但因為作客,所
以不好意思說出⼝。不過,打牌似乎並不像學國語那麼難,經過⼀番說明
之後,太明⼤致就會了,這也許因為他⼩時常常看阿三、阿四他們打「四
⾊牌」的關係。⿇將似乎⽐「四⾊牌」更容易,不到⼗天,太明就和曾太
太他們打得⼀樣熟練了。因此,他幾乎每天晚上要為他們應付到深更半夜
才睡。平常⼤多只打四圈就結束的,不是興趣特別濃厚的話,決不會再繼
續打下去的。如果打⼋圈,那就⾮到深夜⼀、⼆點鐘不可。不過,無論怎
麼有興趣,打到兩點鐘以後,太明就昏昏欲睡,感到⾮常勉強。

  有⼀天晚上,牌正打了⼀半,曾的⼩孩⼦⼤概患了傷⾵,⽼是打噴嚏
,哭呀鬧的,⼥傭抱著他戰戰兢兢地⾛到曾太太的⾝邊請她餵奶:
  「太太!⼩少爺肚⼦餓了……」

  「沒有關係,」曾太太頭也不回地說:「餵點⽜奶給他吃吧!」
  她正在專⼼⼀意地做「清⼀⾊」,她⼿裏已經有了四對和兩張零星的
「筒⼦」,⾃以為「清⼀⾊」⼀定可以做得成功了,⼼裏⾮常⾼興;她在
⼼裏盤算著:這是最後的「北⾵圈」,和了⼀把「清⼀⾊」,不但可以撈
回以前所輸的錢,⽽且還可以倒贏⼀兩吊……。鄰室的孩⼦哭得很厲害,
⼥傭弄得毫無辦法,無論怎樣逗他,還是哭個不停。

  「太太!」她⼜⾛過來對曾太太說:「⼩少爺有點兒發燒吶!」

  曾太太似乎沒有聽⾒,⼼裏正惦記著「三筒」,她把視線集中在桌⾯
上,計算「三筒」張數,發現才打出⼀張,⼼裏⾮常⾼興,⾃⼰⼿裏已經
有了兩張,還有⼀張別⼈絕不會成對的,⼼想⼀定有⼈會打出來的。

  「⼩少爺有點兒發燒吶,太太!」⼥傭輕聲輕氣地說。

  「沒有關係,」曾太太回答道:「妳讓他睡好了!」

  她焦急地等候別⼈打出「三筒」或「六筒」,⽼曾卻伸⾧脖⼦在等「
⽩板」,「⽩板」⼀來,他就「⼤三元」了。

  「曾太太!」太明實在有些看不過去了,便對曾太太說:「妳的⼩少
爺不舒服,我們等⼀回兒再接好嗎?」

  但曾太太只顧低頭注意⾃⼰的牌,並沒有回答他。鄰室的孩⼦越哭越
厲害,⼥傭只得再回到鄰室去。暫時誰也沒有說話,只聽⾒孩⼦「嗚呀!
嗚呀!」地哭個不停。他們都聚精會神地注視桌⾯上打出來的牌,並且預
測別⼈下⼀張將打什麼?尤其因為曾外⾯已經碰了「紅中」和「發財」,
太家都⾮常⼩⼼,防⽌他和「⼤三元」。⽴刻輪到曾打牌了,每⼈都張⼝
結⾆地望著他,曾神氣活現地打出⼀張「三筒」,誰知曾太太正好聽三六
九「筒」,不禁⾼興得⼤叫起來。

  「你怎麼這樣亂打呢?」賴說著,站起來去看曾的牌,果然是曾打錯
了,照理應該打「⼀索」的。曾包了⼀副「清⼀⾊」,⼀共輸了四塊多錢
,但他還是死死地抓住⾯前的「⼤三元」不放,露出不勝惋惜的神⾊。賴
卻為⾃⼰看出曾打錯牌⽽稱功不已,你⼀句我⼀句的爭吵不休。曾堅持要
再打四圈,但賴和太明都不贊成。鄰室的孩⼦似乎有點哭累了,聲⾳已漸
漸地低下去,誰知⼥傭⼜慌慌張張地⾛出來,帶著幾分埋怨的神⾊說:

  「⼩少爺好像病得厲害吶!」

  曾似乎並不關⼼這件事,只顧⾃⼰亂七⼋糟地洗牌,洗畢⼜把牌疊起
來;曾太太這才有些耽⼼,⽴刻跑到鄰室去。

  「別婆婆媽媽地。」曾望著她的背影叫道:「弄好了快點兒出來!」

  曾太太並沒有回答。太明實在看不過去了,便順著曾的脾氣委婉地勸
道:

  「你的孩⼦好像病了,時間不早了,明天晚上再打吧!」

  「好吧!」曾應了⼀聲,隨即⾛進鄰室去,但他⽴刻⼜回⾝對太明說

  「⽼胡!你去打個電話給⾧春醫院請個醫⽣來好嗎?」他說話的表情
顯得⾮常不安。

  已經⼀點多了,電話很不容易打通,好容易打通電話,把醫⽣請到家
裏,已經兩點半了。醫⽣診斷後說是急性肺炎,熱度⾼到三⼗九度半,叮
囑他們必須留⼼看護。太明聽了不覺黯然神傷,⼼想打牌的害處也和吸鴉
⽚差不多。

  ⼀到正⽉,南京的孩⼦們都⽤⼀根細繩縛著兩根⼩⽵桿,很巧妙地拉
著「扯鈴」玩兒。這些⾝上穿著看來極不舒適的厚棉⾐的孩⼦,嘴⿐在寒
冷的空氣中吹著⽩⾊的熱氣,他們聽到「扯鈴」嗡嗡地作響,都樂得眉⾶
⾊舞。曾宅的孩⼦們,在正⽉裏也玩得很起勁。太明對於什麼都不感興趣
,但他想起正⽉以後便可以到學校去執教,內⼼倒很⾼興,以前那種陰沉
得像冬季的天氣似的⼼境,頓覺豁然開朗起來。⽼賴還是那副悠然⾃得的
樣⼦,無論到什麼地⽅,始終抱著他的「候差主義」。

  「候差主義是古今不變的。」有⼀天他對太明發表他的⾼論說:「外
國留學⽣因為太緊張,所以⼀回國就急得要命。可是乾著急有什麼⽤?依
我看⾮但無⽤,反⽽有害。所謂『羅⾺不是⼀⽇造成的』,你雖然⼀⼼想
做好,但是如果別⼈都不這樣做,也是無濟於事的,你出國多年,連國語
也沒有學好,在這種情形之下,即便給你順利地找到⼯作,恐怕也不⾒得
能勝任愉快的,所以還不如抱著『候差主義』,等⼀兩年再說;這看起來
好像很吃虧,其實並不如此,在候差的時期突然碰上⼀個好機會,實在算
不得什麼稀罕的事兒!」

  可是,太明卻無論如何不贊同他這種機會主義和如意算盤,他認為賴
成天嚷著「昇官發財」,他的腦⼦裏只知道「做官」是「發財」的⼿段,
根本談不到什麼思想和理想。不過,他對於官場的內幕倒是很熟悉的。

  「⽼胡!你不必著急,」他得意地對太明說:「等我當了⼀年所得稅
課⾧,就夠你們吃⼀輩⼦了!中國的官吏並不是階段的,在外國洋⾏裏當
掮客的,搖⾝⼀變就做⼤官了。所以我第⼀是靠機會,第⼆還是靠機會,
你要是碰到⼀個有辦法的親戚,地位包你不成問題。有些地⽅當⼀年縣⾧
,可真⽐當⼗年省⾧還強得多吶!不過,最好當然是財政部⾧囉!其次就
是上海市⾧了,這兒的⾏情你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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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春】

  到了正⽉,太明依照預定計畫,到模範⼥⼦中學去執教,他終於從禁
錮著的曾宅環境中解脫出來,正式踏上社會了。這裏的⾼級中學,只抵得
上臺灣初中⾼年級的程度,功課並不吃⼒;⾄於語⾔⽅⾯,因太明曾經下
過⼀番苦功,所以也不致於發⽣問題。當春⾵開始吹拂的時候,他跟學校
和學⽣都已經混得很熟了。

  江南春⾊正濃的某⽇,太明帶了兩三個⼥學⽣去遊明孝陵,因為是星
期天,所以⼥學⽣都和平⽇不同,打扮得⾮常漂亮。太明在這樣⾵和⽇麗
的季節,能和那些溫⽂可愛的⼥學⽣相處在⼀起,使他感到⾮常滿⾜與⾃
豪。這些未來的母親,都具有溫柔賢淑的天性,她們從太明那裏吸收他的
思想和學識,使太明覺得無限地愉快。她們不久便將變成具有教養的⼥性
,⽤各種不同的⽅式,去幫助建設新中國。太明想到這裏,認為當教員的
確是⼀件⾮常有意義的⼯作。

  正當太明被⼥學⽣包圍著站在⼟丘上凝神眺望春⾊的時候,忽然聽⾒
背後有少⼥說話的聲⾳,他無意中回頭⼀看,原來是⼀個外國⼈帶著兩三
個⼥學⽣在那裏講話。他在她們之中發現了⼀個⼥學⽣,不禁⼤吃⼀驚,
原來那⼥學⽣竟是他上次從上海到南京時,由蘇州上⾞和他同路並且曾在
⽪椅上留下可愛⾜印的少⼥。太明正在驚訝不已,那少⼥只對他們瞥了⼀
眼,便顧⾃⼰和同伴⾛開了。據太明的⼥學⽣告訴他:她們是⾦陵⼤學的
學⽣,那外國⼈是她們的教授。太明的眼前宛如突然出現了⼀朵鮮花但霎
那間⼜消逝了,⽽他卻正在追索這朵鮮花的幻影。他的⼥學們和他說話,
他也只⽀⽀吾吾地回答著,引得她們都笑了。

  從那天以後,太明便覺得⾃⼰和那位不知名的少⼥之間,似乎有⼀根
不可思議的「運命之線」把他們連繫在⼀起,他宛如被那根線牽引著似地
,⼀閒下來,便到郊外躑躅徘徊,希望能藉此發現伊⼈的芳蹤;⿎樓、北
極閣、雞鳴寺………,幾乎到處都留著他的⾜跡。他因不喜歡時常遇⾒熟
⼈,總是選擇遊⼈稀少的僻靜地⽅去散步。

  雞鳴寺有許多著名的歷史古蹟,但卻不曾留下華美的六朝⽂化遺跡,
僅從那些頹垣廢井中,似乎還可以依稀認辨出⼀些類似的殘跡。胭脂井和
臺城古跡是盡⼈皆知的,但卻很難使⼈想像起它們當年的⾯⽬。太明從胭
脂井慢慢地踱到臺城,他雖然不是騷⼈墨客,但⾯對這六朝最負盛名的故
宮遺跡,也禁不住灑⼀掬同情之淚。他突然想起⾱莊的⼀⾸詩:

  「江⾬霏霏江草⿑,六朝如夢⿃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堤。」

  他在⼼中反覆地吟詠著,似乎感到⼀種難⾔的寂寞緊緊地逼近他的週
遭,頓時使他領悟到⼈世間所有的努⼒,到頭來仍不免落得空無所有。例
如六朝的⽂化,現在只能從臺城的堤柳上依稀地認辨出⼀些了,但那些堤
柳,卻早已經過歷代的兵燹,如今遺留下來的,也是後⼈所種植的。試想
⼈⼒究竟能建設些什麼呢?他認為只有⼤⾃然,才有悠久永恆的歷史。像
以前那樣整天為國家、社會的問題⽽憂⼼,該是多麼愚蠢的事!以前那些
想法都覺得太過⾃負,這是⼈類共通的弱點;孔⼦如此,孟⼦也如此。孔
孟曾向諸侯遊說⾃⼰的學說,但當時⼤家都認為是迂遠之論,並沒有採⽤
它,直到後世才獲得許多知⼰。⼆千數百年以來,始終採⽤孔孟的學說,
⽽王道卻從未實現過⼀⽇,這也是由於太⾃負所致。釋迦牟尼和耶穌基督
也是⼀樣,雖然有⼈為他們⽽哭泣,卻從無⼀⼈真正因他們⽽得救;相反
地,太明卻懷疑有⼈為他們所欺矇──雖然這是別⼈從不置疑的問題。因
此,太明很想拋棄⼀切,從現實⽣活中逃避出來。不過,他認為⼈總應該
有⼈的⽣活,於是他想:

  「⼈⽣的幸福就是健康,以及和志趣相投的可愛⼥性過著和平的⽣活
。」

  是的,他以前總喜歡作毫無依據的幻想,真是庸⼈⾃擾,他奇怪為什
麼⾃⼰始終不曾發覺?⼜為什麼不去追求⼈⽣的幸福呢?這些都使他感到
⼤惑不解。以上的想法,是他思想上的⼀個⼤轉變。

  太明的⼼裏⼜浮起⼀些近似戀愛的記憶:那就是瑞娥、內籐久⼦以及
⽇本房東⼥兒鶴⼦的⾯影,但她們對於現在的他,也不過留下⼀個模糊的
幻覺⽽已;只有⾦陵⼤學的那個⼥學⽣,卻在他的腦海中留著⼀個⽐以前
任何⼥性都要深刻的印象。

  「這就是所謂的戀愛嗎?聖經上說:『你追求的東西,必定會獲得。
』戀愛是否也只要去追求便會獲得呢?」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太明是極願意去追求的。

  某⽇,他照例漫無⽬標地出外閒逛,直到傍晚才回到曾宅。

  「⽼胡!」曾突然叫住他說:「我有⼀件事要跟你適量……」

  曾要商量的事,是他當時除了⾃⼰的本位⼯作以外,⼜兼了⼀個私⽴
⽇語學校的教員,但最近他還要兼⼀件外交部的新⼯作,⽇語學校的教員
,無論如何不能再兼了。

  「⽼胡!我想請你來接替⽇語學校的教員……」

  曾說這話的時候,太明曾稍稍地躊躇了⼀下,但經不起曾再三地敦促
,他終於答應下來了。據說那是⼀所私⽴的⼩型學校,每星期只要授課三
⼩時。

  「你願意接替的話,我就可以安⼼去擔任新⼯作了。那麼明天就去上
課好嗎?」

  事情似乎來得太倉促,但太明卻沒有理由可以拒絕,於是他在第⼆天
放學以後,便帶了曾的介紹信,到⽇語學校去了。

  「像胡先⽣這樣優秀的⼈材來擔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校⾧⾮常
⾼興地說:「要請⼀位適當的⽇語教師,可真是不容易啊!」

  他⽴刻把太明介紹給各組學⽣,太明教的是三學級中的第⼆學級。當
天校⾧只替他介紹了幾位專任教師,就這樣結束了。第⼆天開始正式上課
,校⾧替他向學⽣介紹過後,他便開始點名。他任教的第⼆學級,學⽣全
部是⼥性,有⼥學⽣,也有社會婦⼥,教室內的情調相當優美。太明置⾝
於異性的溫馨中,不禁感到有些羞澀。他從點名簿上的第⼀⼈開始,依次
⼀⼀地點下去,最初他似乎有些慌亂,但不久便恢復了教師應有的尊嚴。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把整個教室打量了⼀遍,不料竟在教室的⼀隅,發現
⼀個意想不到的⼈,太明不禁在⼼中「啊!」地驚叫起來。這是多麼湊巧
的事!原來那竟是最初同⾞到南京,以後⼜在明孝陵邂逅的⾦陵⼤學的⼥
學⽣,⽽她⼜正是太明夢寐難忘、深銘肺腑的⼥⼦。

  那天,太明從點名簿上知道她的名字叫「淑春」。當天的那堂課,太
明就像發了⾼燒似地,糊裏糊塗地結束了。下課以後,在回家途中,甚⾄
直到回家以後,太明始終不斷地這樣想:

  「淑春這個名字對於我恐怕⼀⽣也不會忘記了。這種偶然的機會,我
應該感謝誰呢?」

  從那天以後,太明⼼中便燃起⼀盞新的明燈,他所追求的事物,畢竟
獲得了,他認為這種巧遇,的確是命中註定的。

  不過,從那天以後的兩三星期中,太明和她始終保持著普通的師⽣關
係,絲毫沒有什麼進展。本來以教員的⽴場,想藉故和她接近,並⾮完全
不可能,但太明卻不願這樣做,何況還要顧到其他學⽣的⽿⽬。不過,太
明內⼼的熱情,卻⼀天天地增⾧起來。

  某⽇,⼀個偶然的機會終於來了;那天晨報上刊載著⼀段「中德⽂化
協會」舉辦書畫展覽會的消息。太明讀了這段消息,⽴刻想起淑春來,他
基於⾃⼰對於鍾情者的本能判斷,推測得出淑春的興趣嗜好,不,他相信
⾃⼰的確已完全了解她了。

  「帶她去參觀展覽會。」他極⾃然地下了這樣的決⼼。

  當天下課以後,恰巧有⼀個說話的好機會;學⽣們都已匆匆地整理書
籍離開教室回去了,只有淑春稍微遲了⼀步,獨⾃還留在教室裏。太明似
乎感到命運之神在對他微笑,便⾛到正在整理書籍的淑春⾝邊,⽤極其⾃
然的語調叫了她⼀聲:

  「淑春⼩姐!」雖然同是師⽣間的招呼,但卻隱隱地含著某種善意。

  通常教師在下課以後,以輕鬆的態度去和⾃⼰所喜愛的學⽣單獨談談
,原是⼀件極平常的事。淑春聽⾒太明叫她,也很⾃然⽽坦率地應了⼀聲
:「唔?」⽴刻停了⼯作,抬起頭來望著他。

  「今天我可以好好地和她談談了!」太明想。

  由於開始時的態度都很⾃然,使太明覺得輕鬆了許多,於是便把書畫
展覽會的事告訴了她,並且希望她陪他⼀起去參觀。

  淑春⽴刻欣然同意了,從她的回答中,證明她果然不出太明的所料,
是⾮常富有素養和趣味的。於是⼆⼈約定下星期⽇,⼀同去參觀書畫展覽
會。

  那天,⼀整天,太明似乎覺得全世界都充滿瑰麗的⾊彩。他很早便開
始等待星期⽇的來臨,從那天到星期⽇,太明還要上⼀兩次課,講壇上的
太明和淑春之間,宛如有⼀根無形的情絲連繫著似地。淑春凝視著講壇上
的太明的⽬光中,蘊藏著無限的柔情蜜意,她好像在說:

  「⽼師!下星期天,可別忘了!」

  有時他們偷偷地交換⼀下外⼈不知就裏的視線,彼此都對這種未為他
⼈所覺察的秘密,感到私⼼竊喜。太明竟因此把書都講錯了,使他窘得滿
臉通紅。

  星期天終於到了。太明從⼀早就覺得坐⽴不安,他突然耽⼼淑春也許
會發⽣什麼事故⽽爽約,內⼼更覺得焦躁萬分。他雖然明知不致於發⽣那
樣的事,但因⾃⼰感到過分幸福,反⽽引起種種不安。時間雖然還很早,
但他卻離開寓所,⾛到太平路和中⼭東路附近去。這時離開約會的時間還
有⼀個多⼩時,他為了消磨時間,順便⾛進⼀家書店裏去了,隨⼿取了⼀
本書無⼼地看著,但⼀個字沒有映進他的眼簾。他覺得世界上任何崇⾼的
藝術和深邃的哲理,都⽐不上淑春的微笑。

  他微笑著⾛出書店,時間⼤概很近了,於是他⾛進「⽞湖」酒店,在
不⼤受⼈注意的⾓落裏選定⼀個座位,但在淑春未來到以前那段等待的時
間內,他的內⼼仍是惴惴不安的。

  淑春終於來了,只⽐約定的時間稍稍微遲了⼀點。太明正耽⼼她也許
會爽約,突然發現她的倩影,頓時轉憂為喜。淑春因為趕了⼀陣⼦的路,
兩頰微微地露出紅暈,她喘息著向太明道歉來遲了⼀步,她那對閃閃發光
的明眸,在太明看來真是無⽐地美麗。她穿了⼀件花綢旗袍,外著藍⾊的
短衫,予⼈以清新的感覺。太明⾯對這樣⼀位美麗的可⼈兒,內⼼感到無
限地甜蜜,他意識到他們已不僅是師⽣的關係了。

  ⼆⼈在酒店裏吃了⼀點東西,便到上海路的「中德⽂化協會」去看畫
展。書法⽅⾯除了現代作品以外,還有許多古代的翰墨,其中那些歷史上
的名書,把中國固有的⾼深⽂化精神,充分地表露在幽⾹的墨痕之間。晉
代書法中雖然夾雜不少臨摹的作品,但其中也有許多⾮近代書法所可⽐擬
的。除了唐宋遺墨以外,清朝的鄧⽯如、包世⾂、⽯庵、板橋等書法,也
有很多可取的作品。繪畫⽅⾯⽐書法似乎遜⾊得多了,太明雖然不明⽩中
國現代畫壇發展的趨勢,但從這次的展覽會看起來,除了後期印象派的⼀
些作品之外,似乎並無可看的東西。中國近代繪畫的缺點,是在藝術的貧
困,使⼈覺得有脫不出封建的羈絆的憂鬱,他深深地感覺到中國藝術,只
在悠久歷史偉⼤的傘下蔭蔽,不出其蔭影⼀步。如此不能追隨時代,將原
來固有的優點,揉合現代的⽂明⽽發揚光⼤,是很難更進⼀步,創出登峰
造極的結晶品的。

  淑春對於欣賞書畫的素養,果然不出太明的所料,她那尖銳的批評⽬
光,正⾜以說明她具有⾮凡的才華,但她對於太明的評判⼒,依然相當折
服。由於這次的展覽會,⼆⼈的⼼靈竟無形中溶在⼀起了。

  ⼆⼈⾛出會場時,猶覺餘興未盡,似乎很想徹夜促膝⾧談。彼此在不
知不覺間,內⼼已萌芽對對⽅作深⼀層了解的意念。他們都沒有注意時間
悄悄地流過,留神⼀看,已是⽇暮⿈昏了,但⼆⼈都覺得就此結束這個美
好的⽇⼦,未免太可惜,於是⼜⼀同⾛進⼀家飯店去吃晚飯。太明原想吃
了晚飯便送她回去的,因為以⼀個教師的⽴場,留她太久,良⼼上似乎有
些不妥當,誰知淑春竟⾃動地邀太明去看戲,太明也只得同意了。

  太明在明星⼤戲院看戲的時候,眼睛雖然望著舞臺,⼼裏卻⼀味想著
⾝邊的淑春。他⾒淑春聚精會神地在看戲,⼼想她也許不會像⾃⼰關⼼她
那樣地關⼼⾃⼰,無端地有些不安起來──那是⼀種初戀者的不安──直
到夜闌更深、⼆⼈分別以後,這種發⾃「幸福的滿⾜」底⾯的無端的不安
,始終無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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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

  那次星期⽇的同遊,使⼆⼈的⼼靈加速地接近起來。他們已不⽌⼀次
共度週末,幾乎每逢星期假⽇,⼆⼈總要相邀出遊;不過以後的發展,不
像第⼀個星期⽇那樣迅速、顯著⽽已。

  時序已進⼊初夏,太明對於⾃⼰⼆⼈之間的關係,漸漸地感到有些焦
急,他很想早⼀⽇明⽩淑春的⼼意,然後和她結婚,使彼此的愛情獲得美
滿歸宿。

  春季和夏季,各有不同的情調,季節的轉變,不僅在⼤⾃然的景⾊中
有所差別,就是淑春的服飾,也逐漸顯得鮮麗起來。她已經換上淡⾊的單
⾐,她那柔肩以下全部裸露著的⽩潤的⽟臂,那線條多麼優美柔和!它與
青蔥的綠葉相映成趣,更顯得嬌嫩欲滴,嫵媚動⼈。太明焦急地渴望著有
⼀天把這青春的胴體佔為⼰有,擁⼊⾃⼰的懷抱。

  他們遊玩的地⽅,不是⽞武湖便是渡過秦淮河,在那⿈沙瀰漫的⽯霸
街散步,似乎永遠不會厭膩。某次星期⽇,⼆⼈同遊⽞武湖,太明為了想
對⾃⼰⼆⼈的愛情,求得⼀個正確的答案,那天從⼀早開始,他的⼼裏便
充滿苦悶的期待。

  星期⽇的⽞武湖,遊⼈特別擁擠。他們突然在⾧堤的柳樹下,發現兩
個佇⽴著的美麗少⼥,樣⼦很像兩姐妹,那情景宛如⼀幅優美的圖畫,無
端易於感傷的太明,這時觸景⽣情,不覺詩意盎然,於是吟成這樣⼀⾸即
興詩:

  「萬縷千絲淺綠宜,⾧堤湖畔⽴多時,
   那知姐妹談何事,顧影相憐妬柳枝。」

  他⾃⼰認為作得還不錯,便錄下來遞給淑春看,淑春接過那張⼩紙,
沉吟了⽚刻說:

  「作得很好。」接著她微微地反駁道:「不過,那兩姐妹的腰肢,似
乎沒有『妬柳枝』的必要。」

  這句話與其說是批評太明的詩,⽏寧說是對詩中兩姐妹的⼀種嫉妒,
⽽且她說話的時候,還帶著些從未有過的親暱的神氣。

  ⼆⼈從⾧堤向五洲公園⾛去,太明很想找個機會向淑春表⽩⾃⼰的⼼
意,但總覺得周圍的⼈太多。後來⼆⼈⾛到停著許多畫舫的地⽅,淑春忽
然提議去乘畫舫,這正是⼀個絕好的機會,於是⼆⼈便乘上畫舫,徐徐地
向⽞武湖的中⼼划去。

  船娘只顧⾃⼰緩緩地划著,船上並沒有別⼈會妨礙他們,⼆⼈舒暢地
依在安樂椅上,靜靜地沉緬在遐想的氛圍中。

  太明耐⼼地等待著表⽩的機會,畫舫離岸漸漸地遠了,湖上很少發現
其他的船影,太明認為這是最好的時機,便對淑春說:

  「淑春!」

  四周⼀⽚寂靜,只聽⾒湖⽔撞擊著船舷,在太明說話間發出「拍拍」
的響聲。

  「淑春……」太明凝望著淑春的臉,⽤低沉的語調說:「妳對我們的
事怎麼樣想法?」

  淑春默默地望著太明,湖⽔的⽇影反映在他的臉上,不停地盪漾著,
從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內⼼的緊張。

  太明的⼼靈上,依然殘留著內籐久⼦當時痛苦的創傷,因此他對於⾃
⼰這次表⽩⼼意的⽅式,曾經慎重地考慮過,他決⼼絕對不去勉強淑春。
他的⾝體隨著畫舫的盪漾,徐徐地搖幌著,他盡量抑制內⼼的熱情,⽤極
鎮定極理智的語調,把從最初在⽕⾞上和她邂逅的時候起,⼀直到今天為
⽌在⼼理上的過程,原原本本地說了⼀遍。

  太明結束了這⼀段⾧篇的告⽩以後,兩⼈間充滿沉默的空氣,只聽⾒
湖⽔在船舷「拍拍」地作響。

  「⽼師的意思我很明⽩,」過了⼀會,淑春開⼝道:「不過,這還要
考慮考慮。」她頓了⼀下,接著說:「可是請您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對於
結婚也許太偏重於理想,但是我總想照⾃⼰的意思去試試看。」

  以下是淑春的意⾒:她說她對結婚抱著⼀種理想,為了實現這種理想
,必須先採取⼀種⽅法,那就是據她看起來,⾄少須有三⼗個男朋友,從
這三⼗個男朋友中,選擇三⼈和他們戀愛,然後再選擇⼀⼈作為結婚的對
象。她這種看法,似乎頗有新時代⼥性的氣派;可是反過來說,那似乎⼜
只是⼀種膚淺的公式化的論調。淑春幾乎化了三⼗分鐘的時間,毫無顧忌
地發表⾃⼰的理論,然後她接著說:

  「不過,請您別誤會我的意思,剛才所說的話,跟我愛不愛⽼師是兩
回事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當太明恍惚有些了解這種論調的作⽤時,他⽴刻
陷⼊絕望、⿊暗的深淵中。眼前的環境雖然甜蜜和幸福,但當太明聽了淑
春的那些話以後,就像有⼈把他從安樂椅中推倒在地⾯上,使他感到強烈
地激動。

  「這是變相的拒絕,她無⾮想到⽤新時代的結婚理論,來表達她拒絕
的意思……。」太明忍著眼淚,把淑春的話回味了⼀番,對於她利⽤這種
空虛的公式化的理論來表⽰拒絕,內⼼感到異常憤恨。如果她是⼀個有良
⼼的⼥性,為什麼她不能拋棄⼀切,毅然投⼊他的懷抱呢?

  他不禁想起⼀個厚顏的朋友說過這樣的話:

  「上海有許多厲害的⼥⼈,她們把戀愛看作和吃糖果⼀樣,⽼是吃巧
克⼒會使⼈起膩的,有時必須換換⼝味,嚐嚐別的糖果;她們認為男⼈也
要常常更換,⽽且她們實際上也的確如此。真是了不起的新時代⼥性!我
倒願意跟這種⼥⼈談談戀愛。」

  如果這樣是所謂「新時代」,那麼淑春⼤概也夠得上稱為「新時代的
⼥性」了。太明想到這裏,似乎覺得以前對⾃⼰⾮常親密的淑春,已無端
地遠遠地離他⽽去了。

  不知不覺間,畫舫已經划過雞鳴寺,到了紫⾦⼭麓,太明感慨萬千,
默默地不發⼀⾔。

  「⽼師!真對不起!」淑春說:「我的話太放肆了!……」

  這句話依然帶著想⾃圓其說的那種倔強個性。太明只默默地點點頭,
再也不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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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的復活】

  從那次以後,太明天天過著鬱鬱寡歡的⽇⼦,對於淑春也疏遠了。他
認為得不到淑春的愛,在⽇語學校裏授課⾮常痛苦,很想早些辭去這份⼯
作。誰知事實的演變,竟出於太明的意料之外,⼈⼼的變幻,多麼令⼈不
易捉摸啊!

  淑春雖然對太明發表過她的「結婚理論」,但現實卻不⼀定與公式相
符。要合理地保持三⼗個男朋友,其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想從那些
⼈中遴選三⼈去戀愛,和再從戀愛的三⼈中遴選⼀個結婚的對象,更不能
如理想那麼簡單。當淑春發現⾃⼰這種理想的破綻時,她甚⾄意識到也許
太明已不像以前那樣地容易獲得了。太明的⼼⽬中有淑春,淑春的⼼⽬中
也有太明;她之所以不能⽴刻接受太明的愛,無⾮是由於⼀時的驕矜所致

  晚秋的某⽇,淑春突然來訪太明,不覺使太明吃了⼀驚。他們在學校
裏雖然時常⾒⾯,但⾃從那次以後,⼆⼈便沒有再在外⾯約會過。

  「⽼師!」淑春閃著神采奕奕的媚眼對太明說:「陪我去散散步好嗎
?」

  太明⾒她來邀,便陪她⼀同出去。天氣已進⼊微寒的季節,道旁的⽩
楊樹已經完全枯零,只留下灰⽩⾊的枝榦,冷颼颼地屹⽴在寒⾵中。⼆⼈
不知不覺間⾛到陵園,正在啄⾷的雉雞,被他們寂靜的腳步聲所驚動,譁
然⾶散到路邊去。

  不久,他們⾛到⼀個⼈跡稀少的草叢邊,便在那兒坐了下來。

  「⽼師!」淑春突然把臉伏在太明的膝上,⼗分難受地斷斷續續地說
:「上次的事請您原諒我!我實在太放肆了,請原諒我吧!」

  太明這才明⽩她已經接受了⾃⼰的愛,全⾝頓時熱躁起來。他⽤極粗
獷的動作端住她的臉,癡癡地望著她那被淚⽔濕透了的雙眸,⽤低沉⽽有
⼒的聲調說:

  「這也無所謂原諒不原諒,我還是等待著妳的。」

  她聽了這句話,⽴刻放聲⼤哭,但太明卻⽤沸騰的熱情,去阻遏她的
哭泣。她的兩⽚櫻唇正等待著他,愛護她的男⼈,是有權利和義務去攫取
的。太明已不再躊躇,淑春也不再拒絕,四⽚燃燒得像⽕⼀般的嘴唇,頓
時緊緊地黏貼在⼀起──這證明⼆⼈的⼼靈已經完全溶合了。

  ⼀⽉以後,⼆⼈便宣告結婚。婚後太明從曾公館裏遷出來,在太平路
附近築了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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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春的轉變】

  新婚的⽣活和新春同時開始了。

  淑春在本年三⽉畢業以前,還有⼀部分學分沒有修完,所以仍舊繼續
到⾦陵⼤學去上課,家務完全交給新僱的⼥傭。太明依然繼續他的教學⽣
涯,但那已只是單純地為⽣活⽽⼯作了。

  太明覺得⾮常幸福,他⽣活在滿⾜的氛圍裡,宛如置⾝於溫泉中。他
已不再有以前那些深思、瞑想和煩惱的習慣,終⽇耽溺在和淑春共同的⽣
活中。他已感到⾮常滿⾜,似乎他以前所需求的⼀切,都只為了⼀個淑春
。可是,這種令他如醉如癡的幸福,並沒有持續多久,當淑春在⾦陵⼤學
畢業以後,⼆⼈為了商量今後的⾏⽌,彼此竟發⽣許多對⽴的意⾒:太明
希望淑春畢業以後,能以主婦的⾝分料理家務,但淑春卻主張到社會上去
謀⽣。

  「你的頭腦怎麼像⽼頭兒⼀樣地封建呢?」她對太明的話提出⾃⼰的
意⾒說:「我是不願意受家庭束縛的,結婚並不是什麼契約,我不能因結
婚⽽失去⾃由啊!」

  接著她⼜發表了許多偏激的意⾒,說什麼男⼈不應該把妻⼦當作訂⽴
⾧期契約的娼婦,太明聽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內⼼感到異常空虛和寂寞

  凡事固執⼰⾒的淑春,終於不顧太明的意⾒,逕⾃請求學校介紹她到
外交部去⼯作了,從此她便⾛上政治的道路。太明很擔⼼這事將給家庭帶
來不良的後果,⽽他的這種預感,的確也並⾮杞⼈憂天。淑春的⽣活⼀天
天地轉變了:星期假⽇,已不再對郊外的⾃然景物發⽣興趣,她的興趣竟
起了⼀百⼋⼗度的⼤轉變。有時太明和她談談西廂記的佳句,或紅樓夢的
詩詞,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感到興趣,她的興趣已轉移到跳舞、打牌和看
戲上去了。

  賴以後果然活動到宣傳部的⼯作,他和外交部的那些青年官員,整天
糾纏在淑春的⾝邊,不知不覺間,太明的寓所竟變成這些⼈的俱樂部。淑
春對於⾃⼰的美貌⾮常⾃負,儼然以⼥王的姿態周旋於他們之間,家裡每
天晚上打牌總要打到深更半夜才停。太明最初也勉強應付他們⼀陣⼦,但
他對於打牌卻像對鴉⽚似地厭惡。那些⼈起初還保持⼀些紳⼠的⾵度,但
⼀經混熟以後,當著太明的⾯也會說出許多不堪⼊⽿的話來,崇尚⾃由平
等有如信奉宗教的淑春,卻絲毫無所忌憚。她的看法是:男⼈和⼥⼈在任
何場合都應該絕對平等,她要做什麼是她的⾃由,並沒有受丈夫拘束的必
要。她的⽣活漸漸地奢侈起來,她所⽤的化粧品和⾐飾,⼤都是那些包圍
著她的男⼈奉獻給她的。

  有⼀天晚上,賴⼜帶了⼀批不懷好意的伙伴到胡家的客廳裡來,他當
場拿出⼀雙從上海買來的最新式的⼥鞋送給淑春,淑春⾮常⾼興,當眾打
開紙包,把鞋⼦拿出來給⼤家看,那是⼀雙⾮常華麗的⼥鞋,對於像淑春
那樣喜新厭舊的⼥⼈,正是投其所好。太明只默默地望著她,但當他瞥⾒
賴那種得意的微笑時,⼼中不禁引起⼀陣惡感。在賴那種卑鄙、⾊情的微
笑中,顯然可以看出他贈送這雙鞋⼦的⽤意。尤其使太明難堪的,是賴竟
完全不把他這⼀家之主放在眼裡,⼀味只顧⾃⼰去奉迎他的妻⼦。

  那天晚上的牌局,⼀直繼續到深更半夜,太明因為不願打牌,故⾃⼰
先到臥室裡去睡了,但他聽到對⾯房裡的牌聲和淫亂的笑語,卻怎麼也睡
不著。他突然想起⽗親時常說的話:「狗(賭)、婊(娼妓)、賊三樣,
是最下賤的東西。」想不到⾃⼰家裡,現在竟沾上這種惡劣的⾵氣……。
他這樣想著,外⾯不時傳來不知⾃愛的妻那種令⼈⼼驚⾁跳的放蕩的笑聲

  「這樣下去絕對不⾏,⾮想個辦法不可……」

  為了妻,為了⾃⼰,為了家庭,⾮設法整頓不可。可是,要整頓先要
獲得妻的合作,妻恐怕是不會同意的。太明想到這裡,不覺冷了半截。他
⼜想勉強以「意⾒不合」為理由提出離婚(中國⼤陸對於這樣的事,可以
構成離婚理由的),但繼⽽想想像妻這樣的⼥⼈,⼀定會把這事在報紙上
⼤登啟事的。這樣⼀想,太明的勇氣便完成消失了。

  打完牌,客⼈散去的時候,已經⼆點多了。太明始終沒有闔過眼,他
在床上聽⾒妻的⾜⾳漸漸地逼近,然後打開房⾨,⼜「拍」地⼀聲扭亮的
電燈。

  「喲!你還沒有睡嗎?」她望著太明漫不經⼼地說:「今天晚上光是
『頭錢』就抽了兩塊多。」

  「臭錢!」太明不覺狠狠地罵了⼀句,那種激烈的語氣,連他⾃⼰也
沒有想到的。

  淑春聽了不禁⼤吃⼀驚,她睨視著太明,把錢往地上⼀擲,抽搭抽搭
地哭了起來……

  「你這個沒有良⼼的東西!你太過份了,你把我當成妓⼥了……」

  「好像是我說得過份了⼀點兒,」太明⾒她這種可憐的樣⼦,頓時⼜
覺得她太委屈,於是不得安慰地說:「好了,好了,快別哭了吧!」

  但淑春的⾏為始終不知悔改,由於熬夜的關係,早晨總是遲遲不起⾝
。太明以前的⽣活是很有規律的,早晨無論如何不願多睡,有時他醒了勉
強再在床上躺⼀會兒,但淑春還是遲遲不醒,因此他每天早晨總是⼀早起
來,獨⾃冷清清地等她起床。⼀到星期⽇,她更變本加厲,萬⼀有事情把
她叫醒,她便⼤發雌威。太明每天要等這位睡不醒的太太起床,內⼼委實
異常苦惱。淑春起⾝之後,⼥傭便⽤臉盆端了洗⾯⽔進來,幫助睡意矇矓
的她梳洗。甚⾄漱⼝、喝咖啡、吃早飯,樣樣都要假⼥傭之⼿,偶爾星期
⽇⼥傭不在家,在⼥傭沒有回來以前,她乾脆不洗臉。還有⼀件更荒唐的
事:有⼀次她躺在搖椅上看報,⼀不⼩⼼把報紙落在地上,她竟按電鈴去
叫樓下的⼥傭。太明在旁邊看著以為有什麼事,誰知她竟特地要⼥傭上來
替她拾起那張她⾃⼰略⼀俯⾝便可以拾得到的報紙,太明氣得連話也說不
出來。可是,淑春嘴裡說起來卻頭頭是道:什麼新⽣活運動、⽣活改善、
男⼥平等、婦⼥解放……凡是社會上流⾏的新鮮玩意兒,她莫不⾼⾼地把
它捧上天⽽率先倡導,但她⾃⼰卻從來不實踐。太明覺得她對於⾃⼰不能
實踐的事,竟能滿不在乎地信⼝雌⿈,實在令⼈太不可思議,然⽽她⾃⼰
卻不覺得有什麼⽭盾。

  她對於打牌的興趣,⼜開始轉移到跳舞上去了,每天晚上總要到夫⼦
廟的舞廳去跳到很遲才回家,她的舞伴不⽤說⼜是那些包圍她的男⼈。連
打牌都討厭的太明,根本不知道「跳舞」是怎麼⼀回事,因此他當然不會
陪她去的。她從來不顧慮丈夫的⼼裡怎麼想,對於任何⼈也不避嫌疑,⼀
味只顧⾃⼰⾃由⾏動,⽽且以這種⾏為為無上的光榮。太明如果能把這些
事看作過渡時期的現象,其實也就無所謂了,無如他怎麼也想不開。他每
天晚上形單影隻地等候妻⼦回家,無論如何不能闔眼,他的⼼始終縈繞在
舞廳的周圍。⼀想起⾃⼰的妻⼦正隨著爵⼠⾳樂的節奏,偎依在別的青年
男⼦的懷抱中時,內⼼頓時會引起無限的憎恨。他忽然⼜想起鶴⼦的事情
,如果當時他和鶴⼦結了婚,現在也許可以過著幸福的⽇⼦,⽽不致於遭
遇這樣的⾟酸吧!

  有⼀天晚上,淑春不知為什麼,再三邀太明⼀同去跳舞,太明為了好
奇⼼所驅,便和她⼀起到夫⼦廟的國際飯店去了。她的舞伴⼀共有五⼈,
賴當然也是其中之⼀。太明在那裡總覺得有些不⾃在,因為憑他的倫理觀
念去判斷,那種情景簡直已頹廢到無法容忍的地步:男男⼥⼥瘋狂地在淫
亂的旋律中狂蹦亂跳,毫無羞恥之感,跳到最烈的時候,全場電燈突然熄
滅,接吻之聲此起彼落……。這種舞場的情景,就是⼀個毫不相⼲的旁觀
者,也將無法容忍。何況他還親眼看到⾃⼰的妻⼦那妖冶的胴體,在每個
男⼈的懷抱中,依次交換著和他們共舞!

  「淑春到底為什麼特地要做丈夫的⾃⼰來看這種情景?難道這也是所
謂『新時代』嗎?」

  他終於無法再留在那裡,便提前回家去,當晚他因受了⼀點⾵寒,便
顧⾃⼰先睡了。在⼀個多⽉的病床⽣活中,他的⼼裡始終思索著⼀個問題
,那就是對於妻現在這種⽣活,做丈夫的究竟是否應該容忍呢?

  他想:⾃⼰已經算是舊時代的⼈物了,腦⼦裡還留著無法消除的封建
思想,這種思想是否會妨礙新時代⼈物的理想呢?以過去的思想為標準,
來衡量新時代的事物,無論在有意或無意之間,總難免帶些防禦或抗衡的
態度,不會對它發⽣什麼好感的;所以新時代的事物,必須以新的道德觀
念和⽂化⽔準去衡量它。⾄於淑春這種標新⽴異的⾏為,只是社會進化的
過程中,將產⽣新思想時⼀種不可避免的現象,在這種意義上說,淑春無
⾮是個犧牲者⽽已。這樣⼀想,他似乎多少可以原諒淑春⼀點。可是,太
明對於這些事雖然可以⽤理論去抑制⾃⼰,但感情上卻總覺得無法順應。
他認為如果容忍妻現在的⾏為,不久的將來,妻的貞操很可能會發⽣問題
的;難道做丈夫的對於妻因失節⽽成為社會進化過程中的犧牲者,也應該
容忍嗎?想到這裡,太明⼼亂如⿇,並且覺得以丈夫的⽴場,⾮採取當機
⽴斷的措施不可。

  不久,太明便脫離病床了,內⼼經過⼀段⾧時期的⼼裡苦⾾,已產⽣
⼀種安定的感覺。他想:妻是妻,⾃⼰是⾃⼰,他必須設法恢復因結婚⽽
喪失的⾃⼰。

  他已經很久沒有接觸書本了,很想找些看看,於是他⼜開始讀「春秋
」和「諸⼦百家」。⼀讀到這些書,便覺得⾃⼰以前那些煩惱,其實都是
微不⾜道的庸⼈⾃擾。

  淑春⾃從太明不再⼲涉她的⾏動以來,樂得⼀個⼜⼀個追尋著新的刺
激,似乎永遠沒有厭倦的⼀天。但到冬季以後,她的⽣理上突然發⽣變化
,精⼒便漸漸地衰退了。有⼀天晚上,她告訴太明⾃⼰已懷了孕,⽽且已
經快近五個⽉了。淑春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以前從未有過的⼥性溫存
,和⼀種博取丈夫愛憐的神情。太明也似乎從妻的⾝上,發現她的另⼀種
⼈格,當晚⼆⼈恢復了許久以前夫妻的感情,互相傾談到很遲才睡。

  「有了孩⼦以後,妻也許會做⼀個賢妻良母了。……」這是太明唯⼀
的希望。

  那年夏天,淑春⽣了⼀個⼥孩⼦,因紫⾦⼭⽽取名「紫媛」。不過,
太明所寄託於愛⼥出⽣後的希望,終於隨歲⽉的消逝⽽幻滅了。當淑春體
⼒復原以後,便把孩⼦交給⼥傭看管,依然恢復她原來那種「新⼥性」的
姿態。

  「無可救藥,⼀切聽其⾃然吧!」太明已不再對妻寄予期望了。

  失去家庭溫暖的太明,只得把熱情寄託於讀書和學校的⼯作上。尤其
當時學習⽇語的⾵氣盛極⼀時,⽇語學校炙⼿可熱,太明已成為校中不可
缺少的台柱教員,每週教學時數已增加到六⼩時。

  到⽇語學校來學習⽇語的⼈,並不限於青年學⽣,尚有公務員、實業
家等社會各階層的⼈⼠。其中⼀個姓張的外交部參事,也是客家⼈,他對
太明⾮常親密,時常告訴他⼀些社會新聞或外交⽅⾯的消息。某⽇,太明
和張⼀同去喝茶,張向他問了⼀些⽇本⽅⾯的情形以後,便⽤青年外交家
那種帶有誘惑性的談話⽅式,告訴他⼀些有關外交部的趣聞:

  「最近發⽣了這樣⼀件事:各報駐京記者都把⽬光集中於親⽇的外交
政策上,並且提出攻擊性的質詢,聽說外交部裡有個姓⿈的官員,曾經⼤
膽地發表下⾯這樣⼀段駭⼈聽聞的解答,他說:『中國遲早逃不出滅亡的
厄運,既然遲早要滅亡,為什麼不趁未滅亡以前,彼此多做幾筆⽣意呢?
』這種尖酸刻薄的奚落,使滿座聽了為之啞然失⾊……。那姓⿈的固然因
意識到歷史的悲慘命運,⽽發出這種⾃解其嘲的⾔語,可是那難道不是針
對悲慘的我國現狀所發的憤怒嗎?中國他藉著這種憤怒的爆發,來喚起國
⼈的反省!這就是中國的悲哀。」說畢,張不禁浩然⾧嘆。

  太明以晦澀的⼼情聽著他的談話,內⼼曾作了⼀次深深地反省。從那
次以後,他和張便成了莫逆之交,星期假⽇,時常⼀同出遊。第⼆個星期
⽇恰巧是重陽,那天南京的騷⼈墨客,都聚集在北極閣舉⾏詩會,太明從
家裡出來,也想去參加詩會,但單獨去似乎有些膽怯,便去邀外交部的張
同去,張恰好在家,但他對於古詩沒有什麼興趣,主張到雞鳴寺去看祭神
,太明原不⼀定要到詩會去的,便順了張的意思,⼀同到雞鳴寺去了。

  ⼆⼈⾛到紅葉盛放的考試院附近,發現路旁有許多乞丐在⾏乞,⼈數
相當多,⽽且樣⼦和⾏乞的⽅式也各有不同:有⽪膚黝⿊鳩形鵠⾯的⽩髮
⽼翁,當⾏⼈經過的時候,⽤磚塊敲擊⾃⼰的頭部,弄得額前鮮⾎直流,
然後向⼈乞討;有爛去半截⼤腿的乞丐,抱著⼩孩在路邊嚎啕⼤哭;還有
那些三分像⼈七分像⿁的⼩乞丐……男⼥⽼幼,應有盡有,那情景簡直是
⼀幅令⼈酸⿐的圖畫。太明⾒了這種情景,不禁回憶起幼時和母親在佛廟
裡所⾒的⼗⼋重地獄壁畫來。他⼀路⾛著,⼀⼀打發了他們⼀些零錢,但
張卻視若無睹,只顧⾃⼰⾛。不久,⼆⼈到了⼭頂,⾛進「景陽樓」附近
的⼀家茶館裡去歇腿,他們在那兒⼀⾯喝著清⾹馥郁的⿓井茶,⼀⾯欣賞
⽞武湖的景⾊,更覺秋⾼氣爽,沁⼈肺腑。

  太明眺望⽞武湖的景⾊時,不覺回憶起與淑春結婚以前那⼀段令⼈懷
戀的往事,那以後,沒有經過多久,⼆⼈便結婚了;現在並且已⽣了孩⼦
,但⼆⼈之間卻發⽣了無法彌補的裂痕。

  「如果當時⼆⼈不結婚……」他想到這裡,內⼼頓時蒙上⼀層怨愁。

  但是,同⾏的張這時並無感傷的神⾊,他只顧⼝若懸河地⼤發議論。

  「⽼胡!」他啜了⼀⼝⿓井潤潤喉嚨,徵詢太明的意⾒說:「最近南
京的知識分⼦,都以秦檜為例,討論有關漢奸的問題,你的看法怎麼樣?

  這話與其說是徵詢太明的意⾒,⽏寧說是準備發表⾃⼰的意⾒,他⽴
刻接著說:

  「凡是有利敵⾏為的⼈,我們都可以稱他為『漢奸』,不過『漢奸』
的種類卻不相同。據我看,歷史上的『漢奸』⼤致可以分為三種:第⼀種
是無識之徒,他們為了⾃⼰的⽣活,在不知不覺間犯了和『漢奸』同樣的
罪形;第⼆種是利慾薰⼼之流,他們為了利之所在,便爭先恐後去攫取,
這些⼈⼤多數是中產階級或知識分⼦,他們似乎有點思想,但實際上卻是
毫無思想和節操的機會主義者;第三種⼈的知識和能⼒都⾮常⾼強,但他
們卻忘了⾃⼰國家的歷史,時機⼀到,他們便積極地去協助敵⼈,這種⼈
就是所謂賣國賊。其實第⼀種和第⼆種⼈,都沒有資格稱為『漢奸』,真
正夠得上稱為『漢奸』的,只有第三種⼈。」

  太明在不知不覺間,對張這番憤慨的理論竟聽得⾮常⼊神。

 「只有青年的熱⾎和真情才能救中國。」張⼜接著說︰「這是由最近的
事實可以證明的,復旦⼤學學⽣為了不滿當時的外交政策,當外交部⾧乘
⽕⾞去執⾏外交任務的時候,學⽣們竟睡在⽕⾞頭前⾯,阻⽌列⾞前進,
他們準備把鮮⾎灑在鐵軌上,來阻遏這種外交交涉︱︱只有這種拼死的熱
情,才能產⽣拯救中國的⼒量……。」

  張由於感情衝動,最後的語句竟有些模糊不清了。

  太明聽了他的這番話,不禁深為感動,對於⾃⼰以前那樣時常為私事
所煩惱,或想逃避到古⼈天地中去的意念,曾深深地作了⼀次反省。

  以後,張時常和太明⾒⾯,漸漸地,他給予太明很⼤的影響,太明不
知從幾時開始,竟為他這種倔強的思想所同化了。他認為⾃⼰⽬下所能做
到的,只有憑藉教育的⼒量,去激發學⽣愛國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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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歡之夜】

  外交部的⼈員⼤部分都很善飲,太明因受張的影響,最近也學會了喝
幾杯,張⾃從和太明混熟以後,便常帶他去參加各種集會,所談的⼤多是
政治⽅⾯的問題。

  張認為中國⾃從東北失陷以後,外來的壓⼒⼀天⽐⼀天增加,使⼈預
感到最後關頭必然有⼀天會來臨。這種趨勢促使⼈們瘋狂地學習⽇語,這
絕不能單純地把它看作⼀時的現象,所以有⼼⼈⼠正為此⽽憂慮。⽇語學
校的學⽣中,甚⾄有⼈⾃嘲地說:「中國遲早逃不出滅亡的厄運,為了將
來的飯碗問題,不如趁早學⼀些⽇語。」這話聽起來多麼使⼈痛⼼!不過
,⾃然並⾮⼈⼈如此,也有⼈是為了⽇本⽂化界的翻譯作品數量很多,學
了⼀種⽇語,便可以閱讀世界各國的⽂獻,因此才學習⽇語的;還有⼀部
份激進分⼦,卻是為了備戰⽽學習⽇語。以下的話,張似乎很難啟⼝,只
是不斷地嘆息。

  「最好⼀切問題都循外交的途徑去解決,」他⽀⽀吾吾地結束他的談
話說:「⼀不⼩⼼,也許就會造成⼈⼒不可抗拒的悲慘的歷史命運……」

  太明忽然回憶起⽇俄戰爭以前的情景,內⼼猶有餘悸;明治三⼗四年
間,⽇⼈因鑒於⽇俄戰爭勢將無法避免,便紛紛開始學習俄語。如果中國
現時的⽇語狂,也就是那種暴⾵前⼣的信號,則對於這種歷史上最⼤不幸
,實在不容吾⼈袖⼿旁觀的。

  張忽然要調往⽇本去任職了,太明也被邀參加歡送會──這是⼀些志
同道合的朋友為他舉⾏的私⼈集會。他按照張事先告訴他的地址,從書院
街⾛到苛園,會場設於苛園⼗⼆號,他由⼀個⼈帶進苛園裡⾯,並且⼀直
帶他到樓上。樓上排著⼀張很⼤的桌⼦和許多⼤靠椅,桌上擺著四盆美麗
的鮮花。有四、五個青年外交官已經先到了,並且還有上海美術學校的教
授參加。太明突然闖進來,連⼀個熟⼈也沒有,他躊躇了⽚刻,不知該怎
麼和他們招呼。其中有⼀位⽐較年⾧的,⽴刻過來和太明招呼,並且替他
介紹給⼤家。主客張還沒有到,旁邊站著的兩個⼥秘書,笑盈盈地向太明
點頭為禮。不久,樓下傳來⼀陣汽⾞喇叭聲,引擎的聲⾳剛⼀停⽌,接著
便聽⾒上樓的⽪鞋聲──是張來了。他穿著⼀⾝簇新的西裝,胸前的⼩⼝
袋外⾯露出⼀點玫瑰⾊的⼩絲帕,⽪鞋擦得光可鑒⼈。他⼀上樓便和眾⼈
⼀⼀握⼿寒暄,⼤家連連地對他說:「恭喜恭喜!」他謙讓了很久,才在
⾸席上坐下來。太明原已坐在下⾸的位置上,但⼤家因為他曾教過張的⽇
語,⼀定要推他坐在張的⾝邊,眾⼈坐定以後,張便站起來致謝詞。

  酒過數巡以後,滿座頓時談笑⾵⽣。當時美術學校的兩位教授,為了
藝術觀點上⼀些不同的意⾒,竟開始爭論起來。他們⼀個是法國留學⽣,
另⼀個是⽇本留學⽣,法國留學的教授後來竟感情⽤事,對這場學術上的
爭論,下了⼀個極其荒謬的結論。

  「中國反正是他們(意指⽇⼈)的天下。」他歪著嘴⾓⾃嘲地說:「
法國⼈的勢⼒是不可能統治中國的!」

  這話⼀說出⼝,不僅那和他爭論的教授為之愕然,連滿座的⼈也都相
顧失⾊。會場中頓時充滿不愉快的沉默,使歡送會弄得⾮常掃興。這時,
⼥秘書開始唱起「天⽔關」來,⼤家才恢復了⼀點酒興,便把話題轉移到
張派駐⽇本的事上去了。

  張是由許多青年外交官中選拔出來派駐⽇本的,因此眾⼈都對他寄予
極⼤的期望。張⾃⼰也感到責任重⼤,顯得⾮常緊張,他的神⾊中似乎充
滿⾯臨暴⾵⾬前⼣的那種緊張表情。當張向太明徵詢意⾒時,太明告訴他
:希望他傾注全⼒研究應付東亞危局的對策,務使不為敵⼈所乘。

  「你的意思我很明⽩。」張緊緊地握著太明的⼿說:「我很願意照你
的希望去做。」

  太明也從內⼼祈禱著任重道遠,將赴⽇奮⾾的張的事業成功。

  當晚,太明竟喝醉了,他已記不清⾃⼰怎樣回到家裡,彷彿有⼈僱了
⼈⼒⾞送他回去的。他回家之後,由於苛園⼗⼆號那種富於男⼦氣概的政
治氣氛所引起的昂奮,似乎還沒有完全平息,他趁勢⽤異乎尋常的⼝氣,
命令難得⽐他先回家⽽正出來為他開⾨的淑春道:

  「茶!拿茶來!」

  淑春雖然覺得意外,也只得替他去拿了茶來。

  「你喝醉酒了,是嗎?」她忍氣吞聲地望著太明,囁嚅地說。

  太明醉眼矇矓地凝視著妻,他那⾎⼀般的嘴唇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恣
情慾念。

  「喂!妳過來!」他⽤粗暴的動作把她擁⼊懷中,她只得馴服地由他
去擺佈。

  「你看你……」她⽤嬌媚的眼神望著他說。

  那⼀夜,太明把⼀切都忘得乾乾淨淨,他像⼀匹雄壯的牡獸,貪婪地
享受著妻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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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飆】

  福昌飯店六樓的⼀家咖啡室,裝飾雖然並不怎麼出⾊,但內部卻有⼀
種寧靜安謐的感覺;⽽且播出來的⾳樂也相當⾼尚,所以知識⼈⼠都喜歡
到那兒去休憩。尤其從那咖啡室的東側望出去,視界相當遼闊。天氣晴朗
的⽇⼦,紫⾦⼭好像就在眼前,夫⼦廟⼀帶的街景,也可以盡收眼底。

  太明漫無⽬的地在街上逛累了以後,總喜歡到那兒去隨便聽聽⾳樂,
享受⼀會兒孤獨的樂趣。

  他和妻的⽣活,依然繼續著同樣的狀態。妻不能使他滿⾜,只有紫媛
這孩⼦,才是他唯⼀的慰藉;得不到充分母愛的紫媛,對太明也特別親熱
。太明覺得只有在教⼩⼥兒⽛⽛學語的時候,才是他枯澀無味的⽣活中⼀
段最滋潤的時間。不過,他在家庭間雖然以這些事情來排遣⾃⼰,但卻無
法使他的⼼靈獲得寄託。

  那時,國內外的情勢已愈來愈緊張,這使太明感到異常不安。當時傳
說上海已組織了所謂「⼈民戰線」,⽽且不斷地發⽣⾎腥的暗殺事件,情
勢⼗分紊亂;學校裡也分為主戰派和主和派兩種對⽴的局⾯,群情激憤,
到處充斥著刺激、緊張的空氣。太明像從這種漩渦中遁逃出來似的,今天
⼜到了福昌飯店六樓的咖啡室來,獨⾃失神地打發著無聊的時間。

  突然,從樓下遠處街上傳來⼀陣莊嚴肅穆的軍號和群眾的吶喊聲,室
內電唱機的⾳樂也被⼲擾得聽不⾒了。太明頓時從冥想中驚醒過來,⾛到
窗⼝去看看,原來是學⽣的⽰威遊⾏。軍樂隊奏著國歌,學⽣群眾⾼喊「
打倒帝國主義」、「抗戰救國」等⼝號,整⿑的隊伍漸漸逼近,步伐聲像
怒濤般地響起來。

  太明每次遇到這種情形,⼼緒便不由⾃主地會紊亂起來,並且產⽣⼀
種不調和、不安定的焦躁之感。他匆匆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像被⼈追趕著
似地跑出咖啡室,他朝著遊⾏隊伍的反⽅向,從中⼭路跑到新街⼝。但這
種熱潮並不限於學⽣的遊⾏運動,幾乎到處都捲⼊熱潮的漩渦。新街⼝的
圓環圍滿了群眾,有⼈正在圓環的中⼼演說。

  「原來這兒也是⼀樣。」太明⼀⾯這樣想著,⼀⾯停下腳步,從⼈群
的背後傾⽿聽著他們的演說。

  男⼥青年⼀個接著⼀個⾛上講臺,演說的內容都是那⼀套慷慨激昂的
⽼調,但那種熱情洋溢的語氣,卻使聽眾異常感動,⼈叢中不時傳出⼀陣
陣的掌聲。

  太明突然把⽬光集中在講臺上,那⼈講完了便⾛下去,接著,太明的
妻⼦淑春在怒潮般的掌聲中登上講臺,太明⽤冷靜旁觀的態度,等待著妻
⼦開⼝。

  「親愛的兄弟姊妹們!」講臺上的淑春這樣喊了⼀聲,接著便漸漸地
導⼊正題,⽽且語調也隨著激昂起來。

  可是,她的演說除了帶著強烈的煽動性以外,絲毫沒有什麼內容,那
僅是由許多武裝的語句堆砌⽽成的「感情論」⽽已。不過,聽眾依然熱烈
地⿎掌,似乎對她的演說引起很⼤的共鳴。太明⼼灰意冷,什麼話也說不
出來。他對於妻那種毫無理論根據⽽僅把別⼈的宣傳依樣畫葫蘆地轉播給
民眾的不負責任的⾏為,感到異常憎恨。如果她是⼀個⼩孩⼦,他真想當
場把她拖出來痛毆⼀頓。不僅她⼀個⼈如此,其餘的演講⼈員,也都⼤膽
地發表「挾泰⼭越北海」的那⼀套宏論。他想:歷史上那些政治的欺詐⾏
為,實在是由於⼤多數民眾太愚蠢所致;⽤曾⽼師的⼝氣來說:就是只知
道「現象」,⽽不知道真正的「現實」。⼀般民眾姑且不論,連⾃命為知
識分⼦的⼈,幾乎也百分之九⼗有這種趨勢。現在在街道演說的青年,⼜
何嘗不是⼀樣?他們都⼝⼝聲聲⾼喊著抗戰,但對於兩國的軍備卻絕⼝不
提,他們都認為戰爭就可以解決⼀切。太明對於這些以宣揚不負責任的理
論去煽惑民眾的政治掮客,仔細想想,不覺⽑⾻悚然。他很了解⾃⼰的妻
,她不僅毫無軍事常識,就連⾃⼰國家的軍備情形也⼀無所知,然⽽她居
然也⾼唱主戰論,真使他痛恨不已。

  戰爭並不是想得到就做得到的,越王勾踐經過⼗年⽣聚、⼗年教訓的
⼆⼗年臥薪嘗膽的艱苦奮⾾,才戰勝吳國,⼩不忍則亂⼤謀,沒有必勝的
把握,如何能輕舉妄動呢?他對於戰爭的勝負固然很關⼼,但對於毫無軍
事常識的妻,居然也⾼唱主戰論,更使他憤恨異常;因此,他轉⽽遷怒於
⾃⼰平常對於妻的放縱和容忍。但淑春並不是可以由丈夫的意志⽽轉變的
單純⼥⼦,想到這裡,他不禁⾧⾧地嘆了⼀⼝氣。

  淑春的演說越來越激昂了,聽眾的掌聲也隨之熱烈起來,這使太明感
到莫名的難堪,他終於像遁逃似地離開了那個場所。他加緊腳步,巴不得
早些離開那裡,他覺得⾃⼰和淑春的婚姻,實在是建⽴於莫名其妙的錯誤
上,因此深深追悔不已。

  以後,社會上這種熱潮依然繼續發展,⽽且愈演愈烈。到了⼋⽉,政
黨的活動更加活躍起來,南京在這樣的⾵潮中,雖然已經到了九⽉,但天
氣依然異常燠熱。

  太明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中,精神上相當苦悶,但他並不正視現實背後
的事物,反⽽對⾃⾝作種種有利的解釋,他只能在這樣的解釋中,求得⽣
活的平衡;可是,危機終於由另⼀⾓度,侵襲到他這旁觀者的⾝邊來了。

  九⽉中旬,⼀個悶熱的晚上,太明正在院⼦裡納涼,曾公館忽然差⼈
來告訴他,說曾要他⽴刻去⼀趟。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因此太明覺得
很奇怪,他跟來⼈⾛出去的時候,⼼裡不斷地在胡思亂想。到了曾公館,
他發覺情形和往⽇有些不同;屋⼦裡寂靜得像闃無⼀⼈,但實際上並⾮真
正沒有⼈──曾正獨⾃坐在書房的燈下靜靜地等候著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太明打量了⼀下屋內的情形,驚奇地說

  ⾏李全部收拾好了,連⼀本書也沒有留下來,屋隅堆著三個旅⾏⽤的
⼿提箱。

  「時期到了。」曾對太明笑笑說:「我今天晚上就⾛,這話你該明⽩
了吧?不過,臨別以前我很想和你談談,由被送的客⼈做東請客倒是別開
⽣⾯的,來吧!我們來乾⼀杯!」

  那張唯⼀未經收拾的桌⼦上,早已準備了⼀些酒菜。太明這才恍然⼤
悟,曾要去的地⽅已不問⽽知,他的家眷可能早已先⾛了。這樣看起來,
事態已經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太明不禁為這意外的事件,弄得愕然不知
所措。

  ⼆⼈⼼中感慨萬千,只是默默地喝著悶酒。⼀切不必再解釋,曾的出
⾛,便是他⾏為上最好的詮釋。太明雖然曾經注意到曾平⽇時常對時局作
種種分析,計劃著⾃⼰應⾛的路,他以前時常到上海去,或許已與所謂「
聯合陣線」的⼈⼠取得連繫,但他絕沒有想到他的計畫會實現得這樣快的

  「空虛的理論現在絕對⾏不通了,」臨別時曾緊緊地握著太明的⼿說
:「只有實際的⾏動才能救中國。希望你趕快從幻想的象⽛塔中⾛出來,
選擇⼀條⾃⼰應⾛的路,這不是別⼈的事,⽽是你⾃⼰命運有關係的問題
!」

  對於這,太明不知道⽤什麼話來回答才好?他除了暗⾃傷懷以外,只
有眼巴巴地送他踏上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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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禁】

  抗戰、國共合作……時代的洪流滔滔不絕地在推動。⼗⼆⽉⼗⼆⽇⼜
發⽣西安事變,籠罩著整個中國的愁雲,終於密佈到紫⾦⼭上來了;⼀直
到了翌年百花爭妍的春⽇,已充滿濃烈的不安氣息,舉國物情騷然。

  某夜,太明正睡得很甜,突然有⼈把他從夢中推醒,他舉⽬⼀看,床
前正站著三、四個陌⽣男⼦。他正想問他們是誰,卻被那男⼦低沉⽽鎮定
的聲⾳鎮壓住了:

  「我們是⾸都警察廳派來的,半夜三更來打擾你,真對不起!不過,
我們要調查⼀件事情,請你跟我們去⼀趟好嗎?」

  那⼈的制服肩章上發出冷峻的寒光,他的名⽚上印著「⾼級特勤科⾧
」的頭銜。

  「要發⽣的事情終於發⽣了!」⼀種直覺頓時侵襲到太明的全⾝,但
過了⼀會,他反⽽感到相當鎮定。

  「好的,我⼀定去。不過,請稍微等⼀下,讓我收拾收拾,還有,我
的內⼈也還沒有回來……」

  「你的太太?……哦,是嗎?」那科⾧緩緩地回答道:「那麼我們等
⼀會兒吧!」

  那種紳⼠的⾵度,令⼈有⼀種難⾔的冷峻、威迫之感,這使太明頓時
預感到此去也許短期內不能再回來了。他正在收拾⾏李的時候,淑春恰巧
從外⾯回來了,她似乎⽴刻便意識到所發⽣的事,但她並不顯得慌張。太
明簡單地囑附了妻幾句,然後說:

  「各位等久了,我們⾛吧!」

  載著太明和警員的汽⾞,在⿊夜裡由太平路向健康路駛去,⼜穿過幾
條街道,太明似乎意識到路程遙遠得永遠不會再有回家的希望了,他靜靜
地閉上眼睛,頭腦緊張⽽空虛,宛如墮⼊陷阱似地感到失望。從鄰座警員
⾝上發出來的體溫,通過⾐服傳到太明的⾝上,使他感到⼀些⼈類的溫暖

  不久,汽⾞停在市內某處的⼀座古⽼建築物前⾯,那並不是⾸都警察
廳,⽽是⼀個和外界隔絕的特殊場所。

  屋⼦裡充滿陰森恐怖的氣息,⼀進⼤⾨便是那條橫躺在晦暗燈光下的
死寂的⾛廊,漫⾧得像通往地獄的道路。太明由警員前後監護著穿過⾛廊
⼜經過幾間房屋,最後⾛進⼀間幽邃的房間。那房間像是專供審問罪犯⽤
的,房內放著⼀張⼤得驚⼈的辦公桌,那科⾧⾛到桌邊,請太明坐在椅⼦
上,然後⽴刻開始審問。

  太明在警員最初闖進家裡來的時候,對於這次被捕的原因就有⼀個預
測,那就是和他是臺灣⼈有連帶關係;後來⼀經審問,果然不出所料。不
過,雖然如此,他依然沒有掩飾⾃⼰的⾝分,他⾃從到⼤陸來以後,從來
沒有想到要掩飾⾃⼰的⾝分。

  太明坦率地承認⾃⼰是臺灣⼈,並且毫無虛飾地吐露⾃⼰對於中國建
設的真情,他那種誠摯的態度,使那科⾧似乎頗受感動;不過,他的同情
和當局的⽅針,卻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我相信你不會是間諜。」那科⾧說:「但是我卻無權釋放你,這是
政府的命令,我是不得不扣留你的。」

  結果仍是失望,經過⼀番審問之後,太明終於被軟禁在另⼀間屋⼦裡
。當他孤獨地被鎖進那間四壁昏暗、蛛絲滿佈的陰森⽃室中時,他頓時感
到⾃⼰已完全和社會隔絕,無論他再怎麼爭辯,也無濟於事了。

  那間類似貯藏室的屋⼦裡,只放著⼀張破桌和⼀張勉強可以稱為「床
」的東西,此外便只有⼀盞晦暗的電燈。太明坐在「床」上喟然⾧嘆,⼼
裡思索著這突然降臨到⾃⾝來的環境的激變,⼜想到這時也許還有其他許
多臺灣官員,正遭遇和他同樣的命運。臺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遭遇呢?
他不禁想起曾臨⾛時所說的話:「這不是別⼈的事,⽽是和你⾃⼰的命運
有關係的問題。」

  但是,他不曾預料到這時期會來得這麼快。還有,是誰去告密他是臺
灣⼈呢?是妻⼦淑春嗎?她不會這樣愚蠢吧!那麼究竟是誰呢?想起來真
是太不可思議了。那些警員究竟是什麼時候從什麼地⽅⽤什麼⽅法混進來
的呢?太明越想越覺得摸不著頭腦了。

  他鑽進臭氣薰⼈的被窩裡,原想使疲乏的頭腦休息⼀下的,但卻無論
如何不能⼊眠。過了相當時間以後,那臭氣似乎已不⼤覺察得出來了。他
熄滅電燈正想睡覺,但意識反⽽清醒起來。他想起⼥兒紫媛的事:紫媛已
經四歲了,她是由⼥傭和⾃⼰的⼿中撫養⾧⼤的,幾乎完全不知道母愛是
什麼;但近來她似乎已漸漸地和妻親暱些了,這⼀⽅⾯也是由於她已不再
需要別⼈照顧的緣故。妻有時也覺得她很可愛,不過,紫媛恐怕還是很想
念⽗親的吧?想到這裡,太明的胸間不禁充滿⽗⼥舐犢之情,使他不勝痛
苦。

  周圍是寂靜的深夜,臭蟲⼜多,渾⾝奇癢難堪,太明輾轉床笫,不久
就天亮了。他起⾝時發現臭蟲咬過的地⽅,⼀塊塊紅腫得像銅幣那麼⼤。
他想:明天也許可以判決了。但他焦躁地等待了⼀⽇,除了送飯的獄吏以
外,竟連⼀點⾜⾳也沒有。只有狹⼩的天窗中,射進⼀絲黯澹的陽光。屋
⼦裡昏暗得有些陰冷,想看書⼜沒有書,想寫點什麼,⼜沒有紙筆;腦海
中思潮起伏,卻始終無法集中。

  夜⼜開始了,整個監獄籠罩在死寂孤獨的氛圍中。太明不知是否神經
過敏,似乎連⾃⼰⾝體的顫動,也可以覺察得出來。他躺在床上想休息⼀
會,但思緒紊亂,始終無法⼊眠。不知不覺間,故鄉的⼭河突然浮現在他
的眼前。他回憶起爺爺帶他進雲梯書院時的情景,那時他多麼逍遙⾃在。
滿⼭遍野的番⽯榴,只要提了籃⼦去摘,要多少便可以摘多少;河川裡到
處都是⿂,只要帶⼀根釣竿,便可以釣到⼀兩⽄……那時的社會上根本沒
有什麼吝嗇⿁,在別⼈園⼦裡摘幾個蜜柑或柿⼦什麼的,誰也不會來⼲涉
的。村⼦裡的⼈差不多都不識字,他們都認為只有讀書⼈才能成為偉⼤的
的⼈物。太明也是其中之⼀,他那幼⼩的⼼靈中,也希望讀書以後將來成
為偉⼈,可是,書雖然讀了,卻依然沒有成為偉⼈。接著,他⼜想起爺爺
的墳墓,那墳墓築在⼀個⼩⼩的⼭崗上,前⾯是茶園,茶園的周圍種滿相
思樹,遠⽅的中央⼭脈如在眼前,景⾊優美宜⼈。太明到中國⼤陸去的時
候,⾏前曾在爺爺的墳前焚⾹祝禱,祈求爺爺保佑他成為埋⾻於江南的第
⼀⼈;但他的意志不夠堅強,不久便要重回故⼟了。故鄉的⼭河像⼀⾸美
麗的詩,不像江南那樣無⽣氣,那永遠不下雪的地⽅,終年有青蔥茂盛的
⾹蕉和椰⼦……想到這裡,他的內⼼頓時湧起萬種哀愁。接著,母親枯瘦
的⾯影呈現在他眼前,他已經很久沒有接到母親的信息了,不知她⽼⼈家
現在⽣活得怎麼樣?以後,⽗親的⾯影、哥哥的⾯影……,⼀個個先後浮
現在他的眼前,甚⾄連以前從未想到過的村⼈,這時也會出現在他的腦海
中。

  這次嫌疑洗清以後,⼀定要回到可愛的故鄉去,無論怎樣艱苦也願意
忍受……可是,誰知道究竟是否能重回故⼟呢?想到這裡,他終於疲倦得
昏昏睡去。第⼆天起⾝的時候,⾝上⼜添了不少臭蟲咬過的紅塊。

  他⼀連幾天度著苦悶的⽩晝和孤寂的⿊夜,只覺得灰暗的時間永遠持
續著,並無晝夜之分,他的⼼⾝都漸漸地憔悴了。經過⼆星期焦躁不安的
⽣活,依然沒有⼈來理睬他,也不再審問他,只有獄吏每天三次按時送飯
來給他吃;對於那獄吏的來臨,竟使他感到無限地懷念。

  某⽇深夜,太明突然聽到有⼈敲⾨,他起先以為⾃⼰神經過敏,但仔
細聽聽,果然有⼈在敲⾨。他對房⾨凝視了⽚刻,敲⾨的聲⾳⼜起,他下
意識地⾛下床來,正準備去開⾨,突然從⾨縫中塞進⼀張⼩紙⽚來,他輕
輕地問了⼀聲:「誰?」但無⼈回答,只聽⾒⾨外的⾜⾳漸漸地遠去,依
然恢復寂靜的⿊暗,他戰戰兢兢地拾起那張紙⽚看看,上⾯⽤娟秀的⽑筆
字寫著這樣⼀⾸詩:

  「憶昔陵園共賞花,天教燕客降儂家,
   素知吳越皆同種;怎把先⽣任怨嗟。」

  下⾯注著「丙丁」⼆字。太明起先以為這是那⼈的署名,但他的記憶
中並沒有叫「丙丁」的朋友,後來他突然想起「丙丁」是「⽕」的暗語,
那⼈的意思⼀定是要他閱後焚去。

  他把那⾸詩反覆地讀了幾遍,⼀⼼想研究出其中的意義──不是詩句
的意義,⽽是其中隱藏著的含意。這樣深更半夜,誰會來幹出這種奇特的
舉動呢?從筆跡上看起來,很像是⼥⼈寫的,那⼈到底是誰呢?這時,他
⼼中突然湧起⼀個念頭:

  「哦!對了,⼀定是她!」

  他突然想起某次帶⼥學⽣遊明孝陵的時候,曾做⼀⾸戲作的即興詩給
學⽣們看過,他在左思右想想出那⾸詩:

  「春⽇⼭頭望眼賒,櫻雲⼗⾥壓羣花,
   匡時無術佯狂醉,藉此消愁任怨嗟。」

  其中有⼀個學⽣的理解⼒特別強,她也會做詩,她的名字是素珠,聽
說素珠畢業以後下嫁⼀個警官……對了,那時候她也和了⼀⾸:

  「留戀春光興轉賒,花中我愛是櫻花,
   江南⼀幅天然景,莫擬烽煙錯怨嗟。」

  想到這裡,⼀切疑問頓時獲得解答。這麼多麼富於傳奇性的巧遇啊!
原來他現在竟被監禁在⾃⼰從前的學⽣家中。

  「⼀定是素珠!剛才的字條⼀定是她寫的。」太明不禁在⼼中⾼聲地
叫喊起來。對了,那⾸詩第三句「素知吳越皆同種」那種「素」字,⼀字
兩義,有雙管⿑下的妙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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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獄】

  但是,以後卻⼀點動靜也沒有,依然不分晝夜,只覺得時間無限地持
續著;只有獄吏按時送飯來,才把⼀⽇準確地劃分為三個階段。那獄吏是
他唯⼀准許接觸的⼈物,素珠的奇蹟以後便不再發⽣了。

  深夜裡,四周是漆⿊的⼀⽚,伸⼿不⾒五指,⿊得有些可怕。他在夢
寐之間,浮現出⿈的農場景象。苦楝樹下⼩孩在玩。⽢蔗園裡,有⼀羣⼥
⼯在⼯作。是夏天,在仙草露店前,⼥⼯們羣集在那邊吃仙草。忽然想起
⾃⼰是被幽禁在獄中。唉呀!如果要犧牲,還是為⼈們──。來到南京,
還沒有達到⽬的的底萬分之⼀。為了糊裡糊塗的⽣活⽽煩惱,真是不值得
。萬⼀在這裡被處決了,不是⽩死的嗎?沒有⼈憐惜,也沒有⼈流淚,⼀
⽀⾹也享受不到。像沒有棺材者,只成為江南的⼀塊糞⼟,孤魂無依在南
京的地下,像花⼦⼀樣地在寒冬夜裡嗚咽⽽已,永遠不能回鄉。唉!想起
來,不知不覺⾧嘆⼀聲。正在這個時候,太明似乎突然聽⾒⼀陣腳步聲,
他先以為是做夢,但事實上他的確是清醒的,不過,先前似乎曾經打過會
瞌睡。他⼜恐怕是⾃⼰⽿朵的幻覺,靜靜地傾⽿細聽,那腳步聲雖然已經
消失,但的確不是幻覺。⾨外似乎也有⼈在諦聽,太明好像已聽⾒那⼈的
呼吸聲,⼜隱隱地聽⾒⾐服的褶擦聲,接著再聽⾒鑰匙塞⼊鍵孔中的聲⾳
……。太明正屏息靜聽,房⾨突然輕輕地推開,⼀個⿊影閃了進來,只聽
⾒她緊張地喘息著:

  「⽼師!是我,是素珠……」

  果然是她,太明已經嗅到她那少婦的溫馨,這證明的確是素珠無疑了
。這難道不是做夢嗎?但事實上絕對不是做夢。⼆⼈在⿊暗中互相擁抱,
太明感到素珠的⼼頭怦怦地在跳動。於是⼆⼈抑低聲⾳,在極短的時間內
說了許多話,太明這才明⽩素珠是來協助他越獄的。可是時間已不容許他
們多談,如今最要緊的事,就是如何逃出這個重圍。

  素珠部署得相當周密,她⽤事先準備好的⽼虎鉗擰開了鎖,偽裝成太
明單獨越獄的痕跡。

  「快⾛吧!」素珠在前⾯催促道。

  據素珠告訴太明:她那當科⾧的丈夫今晚有宴會,要很遲才回家,獄
吏已由她差出去辦事了。

  ⼀切都按素珠的計劃順利地進⾏,最後太明⼜把素珠綑綁起來──這
也是偽裝的。時間已不容許他再猶豫,被綑綁著的素珠,⽰意要他趕快逃
⾛,⼆⼈終於在百感交集中依依地分⼿了。

  太明依照素珠的話⾛到屋外,在那條狹路上向西⽽⾏,夜闌⼈靜,腳
步聲顯然特別響亮。他像夢遊似地只顧向前⾛,中途似乎曾經碰到什麼東
西,後來想想,那⼀定是⾏⼈。

  ⼗字路⼝停著⼀輛出租汽⾞,左⾯⾞窗上貼著⼀塊⼿帕,⿊暗中也可
以看⾒它的⽩光。太明默默地⾛進汽⾞,⾞內⿊暗得伸⼿不⾒五指,他像
滾跌般地⼀屁股坐在⾞座上,連旁邊坐著的⼈也不曾發覺,他全⾝汗流浹
背,汽⾞⽴刻發動引擎駛⾛了。

  「⽼師!是我……」

  那聲⾳雖然很低,卻⾮常⽿熟。太明回過頭去看看,雖然看不清她的
臉,但他已辨得出是幽⾹──也是那次同到陵園去賞花的學⽣──幽⾹是
和素珠連絡好在那兒等候太明的。她是⼀個額⾓寬寬的聰明⼥⼦,在許多
學⽣中,她也是最敬愛太明的⼀個。她和素珠在校中唸書時,太明曾經為
她們批改詩⽂和補習數學,⼆⼈對於太明都很親熱,與其說是師⽣,⽏寧
說是詩友。畢業後⼆⼈都回上海去了,最初⼀兩年內還時常有信來,以後
不知什麼時候,消息便隔斷了。之後,他們⼜回到南京,但太明卻不知道
,這樣的重逢,的確是⼗分意外的。

  汽⾞穿過太平路,向中⼭路駛去,他們很擔⼼⼗字路⼝的巡警,但巡
警卻並沒有⼲涉他們。太明本想回家去⼀次,但⼜怕先前路上遇到的⼈可
能是獄吏,⼀耽誤也許會重遭逮捕。

  幽⾹也認為還是不回家的好,以後的連絡⼯作可以由她負責,太明這
才打消了回家的念頭。汽⾞⼰由中⼭路駛出⿎樓,⼜遇⾒⼀個巡警,南京
夜間的警戒,不知為什麼這樣森嚴?鄰座的幽⾹⽴刻命司機改由中央路駛
去,沉寂的中央路並未戒嚴,汽⾞安全地通過挹江⾨,向右轉了⼀個彎,
便到了下關碼頭,那裡恰巧停泊著⼀艘⽇本郵船「漢⼝丸」。

  太明的越獄⼯作,⾄此已完成了百分之⼋⼗,以後的問題,便是如何
請求「漢⼝丸」准許他搭乘便船,不過,這種⾮法偷渡,船⾧不知是否能
允許?萬⼀被拒絕了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太明突然膽⼦⼀扯,⼼想:⼀
切到那時候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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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會吧!⼤陸】

  太明終於潛⼊了上海了。從拘禁到越獄,曾經經過⾮常巧妙的設計,
還有「漢⼝丸」准許他搭乘便船,也是奇蹟的出現。太明在黎明前的下關
碼頭與幽⾹匆匆分別後,⼀時難決上船還是回家?幽⾹⾛時曾經留給他⼀
些錢,最後他終於決定向「漢⼝丸」的船⾧說明真相,請求他准許搭乘便
船。那船⾧的脾氣很怪癖,他聽太明敘述經過情形的時候,⿐⼦裡不住地
發出「哼,哼!」的聲⾳,聽完以後,他突然⽤尖酸的語氣說:

  「你的意思是到了這種時候,你便承認⾃⼰是⽇本籍⼈,⼜來向我們
求助了,是嗎?你倒真會打如意算盤!」

  ⼝氣雖然像是拒絕他,但接著他⼜脫⼝⽽出地說:

  「好吧!你就留在隔壁船艙裡吧!我對於像你這樣的不速之客也不便
表⽰討厭呀?對嗎?」

  那船⾧雖然出⾔不遜,但為⼈似乎尚可信賴,在這動亂的局⾯中,他
在⾧江⼀帶的船員裡⾯,還算是⽐較⼤量的。太明上船以後,就像到了故
鄉的船上⼀樣,內⼼⽴刻安定下來。

  上海登岸的時候,雖然也曾經遇到⼀些困難,但並沒有費多少唇⾆,
便順利地通過了。太明⼀到上海,⾸先找了⼀家不⼤受⼈注意的旅館住下
來,旅客登記簿上⽤的是「⿈泰銘」的名字。他安頓好以後,⽴刻去探訪
幽⾹為他介紹的李先⽣。李是幽⾹的姐夫,⼈很和藹,現在雖然作掮客⽣
意,但以前也是國民政府的官員。幽⾹的姐姐李太太,是北京⼤學的畢業
⽣,很健談,⾒了太明就像⽼朋友似地,絮絮叨叨地講個不停。

  上海的時代潮流推動得特別快,它具有無⽐的原動⼒,每個⼈都被滾
轉得喘不過氣來。救國會的⼯作相當活躍,反⽇的浪潮⼀天⽐⼀天擴⼤起
來,只有租界才是較好的避難所。不過,社會上的談論中⼼都集中在戰爭
上,租界內的咖啡室、酒吧間和舞廳的靡靡之⾳已經絕跡,到處播送著雄
壯活潑的進⾏曲,時時刻刻在作應戰的準備。街頭巷尾每天有學⽣或少年
團的⽰威遊⾏,臺灣⼈變成夾縫中的⼈物,聽說下落不明的⼈每天不斷增
加,⼜傳說朝鮮也在展開獨⽴運動。⾯對這種歷史性的激變,臺灣⼈的歸
依正遭逢嚴重的危機,他們被區分為敵友兩流──這是⽇本⼈既定的政策
,太明對此深感悲憤。

  「歷史的動⼒會把所有的⼀切捲⼊它的漩渦中去的。」某⽇晚上,幽
⾹的姐夫半帶戲謔地揶揄道:「你⼀個⼈袖⼿旁觀恐怕很無聊吧?我很同
情你,對於歷史的動向,任何⼀⽅⾯你都無以為⼒,縱使你抱著某種信念
,願意為某⽅⾯盡點⼒量,但是別⼈卻不⼀定會信任你,甚⾄還會懷疑你
是間諜,這樣看來,你真是⼀個孤兒。」

  李最近因受環境的感染,已拋棄本⾝的事務,獻⾝於政治運動。太明
從旅館裡搬出來,暫時寄居在李的家中,這⼀⽅⾯也是由於李的勸告。李
的意思原想利⽤太明做些政治⼯作,但那時危機已逐漸逼向租界內的臺灣
⼈⾝邊,⽇本憲兵並且開始公開逮捕臺灣⼈。太明終於也感到威脅,他雖
然沒有做過什麼虧⼼事,但在⽇本憲兵充滿殺氣的⽬光中,認為租界內的
臺灣⼈⼀律都是恐怖分⼦,根本沒有什麼區別的。

  最近,太明從南京接到三封信:⼀封是妻寄來的,另外兩封是素珠和
幽⾹寄來的,她們似乎已和太明的妻取得連絡。太明貪婪地把信⼀封封地
讀下去,他和妻⽣活在⼀起的時候,妻雖然時常和他發⽣齟齬,但在現時
這種如同地下⽣活的環境中,⾒了妻的筆跡,竟像浸⼊溫泉中似地感到溫
暖。她⽤堅定的語氣,告訴太明不必掛念家中的事,並且告訴他紫媛已經
⾧⼤了,淘氣得使她無可奈何,信內還附了⼀張妻和紫媛合攝的相⽚。充
滿青春活⼒的妻和許久不⾒益發顯得可愛的紫媛,笑得⾮常甜美,這使太
明對家庭的懸念豁然冰釋。曾經協助他逃獄的兩位⼥性,也都⽤興奮的筆
調,對他說了許多勉勵的話。太明已經沒有後顧之憂了,在他胸中躊躇多
時的回鄉念頭,也因此獲得決定;他和李商量的結果,李也贊成他暫時回
臺灣去避避⾵頭。

  五⽉將結束的某⽇,太明終於在楊樹浦碼頭搭乘「嵩廣丸」回臺灣去
了。混濁的⿈浦江⽔掀起⼀陣漩渦,船⾝便漸漸地離開岸邊,除了李之外
,並無其他的⼈來送⾏,這使太明的⾏程顯得異常寂寞。

  「再⾒吧!⼤陸!以後不知幾時再來了!」

  當太明⽬送岸邊的景物靜靜地向後⽅退時,胸間不禁湧起無限的感慨

  江⽔不停地從船舷緩緩地流去,突然,對⾯的潮⽔沖來⼀件物體,當
它漸漸地漂近船側的時候,太明仔細地看看,原來是⼀具俯浮著的男屍。
無情的⼈世,竟連⼀具浮屍也沒有⼈去撈埋。在宇宙悠久的歷史中,⼀具
浮屍原不過像⼀粒微塵⽽已!

  「再⾒吧!⼤陸!」太明⽬送那無名的浮屍緩緩地向下游漂流⽽去,
⼼中⼀再這樣喊著。

  這時,亙綿在江邊的上海街景,已漸漸籠罩在暮⾊蒼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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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團欒】

  回憶⼤陸的⽣活真像是⼀場春夢。太明回到臺灣以後,⼼理上雖然安
定了不少,但同時也使他感到相當⿇煩,他在基隆上岸的時候,內⼼就發
⽣這樣的感覺。

  他對於⽔上警察局和海關的檢查,雖然沒有遇到特殊的⿇煩,但那種
過於嚴密的檢查,的確使⼈望⽽⽣畏的。他雖然沒有做過什麼虧⼼事,但
⼼理上總難免有些恐惶,尤其當他站在刑警⼈員的⾯前時,全⾝不由⾃主
地會戰慄起來。在⾃由豁達的空氣中⽣活慣了的他,這時宛如從遼闊的天
空中,突然迷失於狹隘的岐途上似地,使他感到窒息;直到他搭上由基隆
駛出的⽕⾞以前,這種感覺始終纏繞著他的周圍。

  在台北下⾞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個⽬光銳利膚⾊微黝的男⼦,⽽且
以後無論在公共汽⾞或茶室中,那男⼦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到西⾨
市場去購物,依然發現那男⼦在他的⾝邊,因此他斷定那男⼦⼀定是追蹤
他的。他⼼理很不愉快,便改變了在台北逗留的計劃,匆匆地回家去了。

  當他抵達那懷念已久的故鄉的⾞站時,因事先並未通知家⼈,所以沒
有⼈來迎接他。誰知他到⾏李房去領⾏李的時候,站⾧去告訴了他⼀個不
愉快的消息:說是有⼈要他轉告他,要他⽴即到派出所去⼀趟。

  太明⼼理雖然很奇怪,但他也只得依照站⾧的話,到派出所去了。誰
知他到了那兒,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派出所的警員對他很殷勤,只問了
他⼀些關於中國⼤陸的情形,這也算不得什麼調查,不久,太明便離開派
出所,逕⾃回家去了。

  家鄉的⼈⾒太明正當⼤陸⾵雲⽇緊的時候安然歸來,⼤家都喜出望外
。村⼦裡以前從未有過遠涉重洋到⼤陸去的⼈,因此僅憑太明從⼤陸回來
這⼀點,就引起村⼈⼀陣⼤⼤的騷亂,這些騷亂的⼈們⼼⽬中,⼤家都存
著崇敬太明的⼼理。尤其因為他曾經擔任⾼級中學的教員(這在當時臺灣
相當於⾼等⽂官),所以村⼈的騷亂益發厲害。不久,村⼦裡便傳遍了太
明歸來的消息。

  從太明回家的那⼀天起,親戚、朋友便紛紛地來探詢中國⼤陸的情形
,太明為接待這些⼈,弄得疲憊不堪。他回家的第⼆⽇中午,突然有⼀個
警員來訪問他,並且和他同進午餐。太明從抵家以後,⼼理上似乎總覺得
有⼈在追蹤他,因此那警員的來訪,益發使他感到不安,他似乎覺得四周
的環境,都在不斷緊緊地逼迫他,使他感到窒息、苦悶,並且意識到家鄉
已不再像以前那樣可以安居樂業了。但那警員卻不管太明⼼裡怎麼想,只
顧⾃⼰問⾧問短,直等問夠了才離去。

  太明回家以後,周圍所發⽣的事,並⾮每件都使的他稱⼼滿意的。不
過,村⼦裡的情形已和從前⼤不相同,⼀切顯得煥然⼀新,⽽且極有⽣氣
:油加莉樹已⾧得很⾼,⾺路也拓寬了,每天有四、五班公共汽⾞在這些
寬闊的⾺路上駛過,雖然⾞⾝都很破舊,但卻使村⼦裡憑添不少現代⽂明
的氣息。此外,青年⼈也顯著地增加了,他們都和太明不相識的,必須問
起他們的家⾧,才知道他們是誰家的⼦弟。和胡家來往的⼈,也都各⾃有
了變化,令⼈有不勝今昔之感:鴉⽚桶已於三年前去世:阿三也接著於去
年物故;阿四已戒絕鴉⽚,並且已和他的⼥婿⼀同離開本村;堂兄志達已
不再當律師翻譯,只在村⼦裡到處遊蕩,誰也不願意和他交往;⽗親雖然
年事已⽼,但精神依然相當健旺,尤其因為中醫漸漸地減少,求診的⼈越
來越多,似乎⽐以前更忙碌;⽗親的姨太太阿⽟,也許因為在家中的地位
已經穩定,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濃粧豔抹,⼀變⽽為⾟勤操作的賢妻良母;
哥哥志剛已被村⼈選為保正,頗有勢⼒,也相當忙碌。

  由於上天的安排與時代的變遷,村⼈也都改變了。只有胡家的⼤廳,
依舊古⾊蒼然地屹⽴著。太明⾛進⼤廳,燃起線⾹拜祭祖先,以無限感慨
的⼼情,祈求爺爺的冥福。⾦箔斑駁的「貢元」匾額上佈滿了蛛絲,神龕
上的⾦屬飾物,發出黯淡寂寞的亮光,太明到⼤陸去的時候,曾經祈求祖
先保佑他埋⾻於江南,如今不得已重回故⼟,使他深感愧對先⼈。

  太明處於這樣的環境中,對於⾃⼰今後的出路,曾經做過種種打算。
⽗親曾這樣勸慰過他:「做官雖然⾯⼦上好看,但切不可⼀味只想做官。
」但太明如今不要說做官,就連起碼的⼯作也成問題,因此⽣活異常苦悶
。他在家裡住了幾天,感到無限地空虛和寂寞,使他覺得再也無法住下去

  那時,母親正在妹妹家中,還沒有和太明⾒⾯,太明起先原想把母親
接回來共敘天倫之樂的,但他回家⼀看之後,覺得母親還是住在妹妹家裡
⽐較好。總之,⼀切須待⾒了母親以後再作決定。他本想早些去看母親的
,但總懶得出⾨,這樣⼀天天地拖下去,不料母親和妹妹竟先回來了。

  「哥哥真是太安逸了!」妹妹⼀⾒太明,連⼀句寒暄的話也不說,劈
頭就帶著埋怨的⼝氣說:「媽盼望得你好苦啊!」

  「太明回來了,這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這也是城隍⽼爺保佑的
!」母親⼀⾯這樣說著,⼀⾯貪婪地凝視著太明的臉,⼜頻頻地⽤⼿去擦
眼淚。

  太明突然發現母親⼿中提著⼀個籃⼦,裡⾯裝著雞和線⾹,妹妹的⼿
包袱裡還有⼀罐花⽣,她們⼤概是準備向「⼟地公」和祖先稟告太明已經
平安回家了。太明感於母親這種愚誠,不禁兩眼⼀陣烘熱,恨不得⽴刻伏
在母親的膝旁痛哭⼀場。為了⾃⼰在外⾯漂泊流浪,不知使母親忍受了多
少⾟酸?想到這裡,內⼼感到無限的歉疚。

  當晚,⽗親、哥哥……⼀家團欒,共敘天倫。母親⼀向不願意進阿⽟
的房⾨的,但為了太明回家,竟也打破往例;⽗親因⼀家久未團聚,內⼼
感到異常滿⾜;只有阿⽟⼀⼈沒有在⼀起吃飯。她和母親雖然沒有什麼了
不起的仇恨,但總覺得有些合不來;太明對於母親那種處處忍讓的態度,
寄予深切的同情。

  那⼀頓晚餐相當熱鬧,太明⼀⾯嚼著最喜愛的花⽣,⼀⾯敘述⼤陸的
⾵光。家⼈紛紛地問他蘇州、西湖各地的情形,他因為沒有親⾃到過,所
以回答得並不怎麼令⼈滿意;但⼀談到上海、南京的事,他便⼝若懸河,
滔滔不絕,⼤家都聽得津津有味。胡⽂卿⾮常興奮,他只希望這⼀⽣能到
⼤陸去觀光⼀次;母親始終眉開眼笑地聽著各⼈的談話;哥哥志剛誇說⾃
⼰把⼀部分房屋改為⽇本式,並且已經鋪了榻榻⽶;妹妹秋雲雖然已做了
母親,但她聽哥哥這樣說,依然稚氣未脫地從旁奚落他說:

  「以後如果我要出⾨,⼀定要跟哥哥⼀塊兒去了。」

  「為什麼?」志剛問。

  「因為哥哥是保正呀!⼈家說,做了保正,連⽕⾞也叫得停,可不是
嗎?」

  母親⾒妹妹在挖苦志剛,連忙⽤仁慈的眼光望望她,意思是責怪她不
該說那樣的話。

  「別胡說⼋道!」哥哥⼀⾯苦笑著,⼀⾯⼀本正經地抗議道:「那是
從前的事,現在的保正還有什麼特權?乘公共汽⾞也許還有優先權,可是
,當個官兒,這點兒權利總該有的呀!」

  妹妹經他這麼⼀說,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總之,那天晚上,太明⼀家
⼈前嫌盡釋,直到夜閒⼈靜,還可以聽到他⾃家庭間沉寂了多時的爽朗笑
聲。

  太明決定暫時寄居在妹夫的廣仁醫院裡。妹夫林岳東是個青年醫師,
富於理想,為⼈和藹可親。醫院裡的藥價也⽐較低廉,因此他在附近農民
之間的聲譽相當好,他們都對他很親密,並且稱他的醫院為「新醫院」。
太明在廣仁醫院住定以後,閒下來便幫著辦辦院中的事務,其實所謂事務
,也無⾮接待⼀些病家以外的訪客⽽已。

  其間太明曾經發現⼀件有趣的事:那就是每天都有⼀些⾼級特務和警
員,借著各種藉⼝到廣仁醫院裡來閒聊,以後他才明⽩,他們真正的⽬的
並⾮參觀醫院,⽽是借此來監視太明的,連⼤陸⽅⾯寄來的信件,他們也
千⽅百計地想探悉寫的內容。但是由於他們來的次數過多了,太明也就⼼
安理得地把他們當作朋友看待,不過,彼此始終沒有說什麼真⼼話⽽已。
那特務裝著若無其事地告訴太明;希望他以後出⾨的時候,要事先向派出
所報告。

  後來太明因事要到南部去,他突然想起⾃⼰到處受特務⼈員的監視,
反正沒有什麼虧⼼事,因此決定依照他們的話,到分局去報告。誰知他到
了分所以後,那⾯熟的特務並不關⼼他出⾨的事,反⽽調侃地說:

  「這點兒⼩事,何必特地來報告呢?」

  他覺得異常掃興。但當他準備出發的時候,才明⽩那特務對他的警告
,並不是和他開玩笑的。他在⾼雄換乘去屏東的⽕⾞,在屏東下⾞以來,
還要等下⼀班南下的⾞⼦。這時他⾛出⾞站,慢條斯理地在街上散步,當
他在公園賞玩熱帶植物的時候,突然發覺⾝後有⼈在注視他,他回⾝⼀看
,那⼈⽴刻敏捷地躲在樹後去了,他⼤吃⼀驚,原來那⼈就是今天早晨在
分局裡遇⾒的警員。他頓時感到⾮常不安,連忙⾛回⾞站,⽕⾞⼀到站,
他便搶先跳上⾞⼦,誰知那男⼦竟也坐在鄰節的⾞廂裡,⽽且⼀路上總是
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太明這才明⽩他是來監視他的。

  太明到分局去的時候,那特務故意和他東拉西扯,裝作毫不注意聽他
報告的樣⼦,但暗中卻⼜來跟蹤他,因此使他提⾼警覺,他在⼼裡告誡⾃
⼰:「以後必須安⼼⼯作,儘量避免⼈們注意!」

  從那次出⾨回來以後,太明便不再在⼈前出現,整⽇守在家裡讀書;
直等⼈們漸漸地把他淡忘以後,那討厭的特務才不再來訪問他,這才使他
安下⼼來。但是,那時太明忽然⼜聽說在⼤陸上的臺灣青年,陸續被遣返
臺灣,並且⼀律送⼊監獄,這個晴天霹靂,⼜使他感到異常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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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聖戰」的爆發】

  要發⽣的事畢竟發⽣了:蘆溝橋的槍聲,終於引燃了極度變化的危機
中的戰⽕!

  對於事變的前途,各⽅的猜測不⼀,樂觀派認為這可能和滿州事變⼀
樣,將不致引起全⾯性的戰爭,因此他們都採取隔岸觀⽕的態度──⽼年
⼈⼤都持有這種看法。可是,當戰⽕從華北蔓延到上海的時候,那些樂觀
的論調,頓時煙消雲散了。事變終於在⼈們凝息待機的情況下,演變成兩
國之間的全⾯衝突,並且有⼀瀉千⾥之勢。太明⾯對這歷史的⼤轉變,感
到愕然不知所措。

  隨著戰爭的進展,不久,臺灣也染上戰時的⾊彩;無論城市或農村,
⼈們都以戰事作談話的中⼼;到處飄揚著歡送「出征軍⼈」的旗幟;接著
⼜展開「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連窮鄉僻壤也到處召開宣傳「總動員」
的演講會。在那種情況下,⼾⾧當然不必說,就連家庭主婦、青年男⼥也
⼀律動員,他們都必須聽從鄉⾧、校⾧和保正的指揮。

  某⽇下午,太明和鄰居的⽶店⽼闆同去參加演講會──那是⼀個關於
「獻⾦運動」的演講會,為了「膺懲暴⽀」,呼籲⼈民獻出所有的藏⾦。
鄉⾧和演講⼈員都強調私⾃藏⾦的⼈不配做「國民」,並且以保甲⾧都知
道保內藏⾦⼈的姓名,來威脅⼈民⾃動獻出藏⾦,以免追悔莫及。

  演講會結束後,太明和⽶店⽼闆慢條斯理地⾛回家去,前前後後都是
剛從會場散出來的聽眾,三五成羣地在街上⾛著。忽然聽⾒前⾯兩個⼈提
⾼嗓⼦說:

  「你說我的戒指?那玩意兒我從來沒有戴過,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

  「不⾏,不⾏!妳結婚的時候,保正不是也來參加的嗎?」

  「可是,那是我的結婚紀念品呀!」

  「給他們搜到可不得了的!」那主婦模樣的中年婦⼈望著年輕的新婚
⼥郎說。

  她們突然發覺太明⼆⼈從⾝後漸漸地⾛過來,嚇得⽴刻停⽌了談話,
加緊腳步⼀溜煙地⾛開了──她們⼤概誤認太明他們是保甲⼈員了。太明
⼼裡⾮常難過,⽶店⽼闆⽤臺灣話向他吶吶地說:

  「真是開新⼭賣⽼⽥!」

  他的意思是:賣了⽼⽥去開墾新⼭,結果新⼭沒有開墾好,⽼⽥卻先
賣光了。太明只微微地點點頭,默然不發⼀⾔。⼆⼈沉默了⽚刻,⽶店⽼
闆⼜說出這麼⼀句警語:「鞭⾧不達腹背!」

  這話的意思是:鞭⼦雖⾧,卻無⽤武之地。

  「你的意思是說徒勞無功嗎?」太明恍然⼤悟地反問道。

  「胡先⽣!你是明⽩⼈。」⽶店⽼闆深以為然地說:「中國廣袤⼆千
餘縣市,⼀省抗戰⼀年,也可以⽀持⼆⼗幾年。這好像⼤廣場上捉⽼⿏,
如果沒有相當本領,恐怕⽼⿏沒有捉到,⾃⼰倒先弄得精疲⼒盡了。」

  說著,他⼜講了許多中國歷代的興亡史,他的漢學修養似乎很有根基
,因此說話時總喜歡引⽤⼀些富於暗⽰的語句。

  「第三保保正開⼝『聖戰』,閉⼝『⾮國民』,說起來頭頭是道,試
問⽇本的正義到底在那裡?」他憤憤不平地對先前的演講會提出抗議說。

  對於這,太明也無從回答,只是默默地⾛著。

  「獻⾦運動」使婦⼥們起了極⼤的恐慌。太明家中也為了捐獻⽿環的
問題,妹妹和哥哥曾經發⽣爭執。哥哥⾃從當了保正以後,便變成⼀個熱
⼼的戰爭⽀持者,對於「獻⾦運動」,也表現得⾮常積極。他⼀當了保正
,便⽴刻把⾃⼰的房⼦改造為⽇本式,家裡還設了神龕,⼜增建了幾間鄉
間罕⾒的榻榻⽶房⼦。夫婦⼆⼈時常穿著⽇式和服到「神社」去參拜,⼀
切⾔⾏都模仿⽇本⼈的樣⼦。事變發⽣以後,他像著了戰爭迷似地,率先
替⽇本⼈擔任先鋒⼯作,⼀個⼈忙得到處亂竄。他為了表⽰保正對「獻⾦
運動」應起帶頭作⽤,不惜強迫⾃⼰家⼈捐獻⾦器。秋雲因為母親迷信死
後沒有掛⽿環的⼥⼈要做⼈家的奴才,她實在不⽢願拿出來。但志剛卻半
帶威迫地⼀定要她捐出來,並且拿話來恐嚇她,說什麼:「給⼈家搜出來
看妳怎麼辦?」「妳不拿出來,我就報告警察!」這種敵對的態度,絲毫
不顧⾻⾁⼿⾜之情。結果秋雲只得眼淚汪汪地讓他把⽿環拿⾛了。

  某⽇,太明正在⽶店裡和⽼闆閒聊,突然有三個戴委任官制帽的⽇本
⼈,⼤搖⼤擺地⾛進店裡來。坐在⾨⼝休息的幾個農民,⽴刻起⾝讓坐,
並且連聲說:「⼤⼈請坐!」然後便悄悄地溜⾛了。這三個⽇本⼈,⼀看
便知是⽶穀檢查員,那些農民先前正在亂七⼋糟地批評「⽶穀管理法令」
的不合理,所以他們⼀⾒這些⼈,⽴刻都逃跑了。他們正在談論:「⽶穀
管理法,是為了戰時⼯業化,⽽想出來的毒辣的法案,是⽇本當局為搾取
低廉的勞⼒,壓低了⽶價,使農村⼈⼝轉變為勞動⼈⼝的⼿段。當局頒發
了⽶穀管理令,⽽收⼀箭雙鵰的效果,⼀⽅⾯保護糖業,他⽅⾯則可⼤量
獲得勞⼒,政府把農民⾎汗的結晶所⽣產的⽶穀的代價,⼀半以上掠奪了
。他們更穿鑿到南部ヒ──スプラウ(深耕犁)事件。這個事件是個假借
⼟地改良的名義,來實⾏搾取政策的。因為稻⽥若照命令,犁到所指定的
深度,就不能栽種稻⼦,不管你答應不答應,都沒有辦法,只好種⽢蔗。
當時,⽇本官憲雖然⽤種種的⼿段來壓迫農民,可是農民們勇敢地抵抗,
⽽被關進牢裡的也相當的多。這回⽤天皇的勅令,⽽且⼜是戰時,不能隨
便抗命,恐怕除了含淚吞聲以外,別無辦法吧!」他們異⼝同聲地謾罵當
兒,恰巧那三個⽇本⼈⾛進來了。

  ⽶店⽼闆畏縮地出來迎接這些不速之客。平常⽼闆總是讓懂⽇本話的
兒⼦去招呼客⼈的,但那天恰巧兒⼦不在家,那些檢查員⾒他兒⼦不在,
顯然就有幾分不⾼興。因為如果他那乖巧的兒⼦在家的話,少不得⼜要⼩
⼼翼翼地招待他們⼀番了。

  「什麼?不在家?」當⽶店⽼闆⽤⽣硬的⽇本話告訴他們兒⼦不在家
時,其中⼀個檢查員⽴刻滿肚⼦不⾼興地頂撞他說:「那麼我們檢查吧!

  檢查員帶著冷峻的⾯⾊向⽶倉⾛去,⽶店⽼闆戰戰兢兢地跟在他⾝後
。打開⽶倉⼀看,裡⾯⾼⾼地堆積著四、五列⽶袋,那檢查員望望⽼闆的
臉,不懷好意地拿起⽶袋旁邊的⽶插,在⽶袋上刺了幾下,然後⾛到⽶倉
的⼀隅,和其餘的檢查員⿁⿁崇崇地說了幾句話,突然⼜轉對⾨⼝⼤聲地
喊著帶來的腳伕,腳伕⽴刻把篾籮送進來,接著,其中⼀個檢查員⼜⽤⽶
插刺⼊⽶袋,把漏出來的⽶攤在掌⼼上檢查,⼜故意亂七⼋糟地把⽶往蔑
籮裡⼀丟,⽶碰在篾籮的邊緣上,撒滿了⼀地,檢查員們⼀⾯⽤腳去踩,
⼀⾯⼜⽤⽶插在⽶袋的另⼀端刺了幾下,然後說:

  「你瞧!有⽯⼦!不合格。趕快把全部⽶重新篩過!」

  說畢,昂然⾛出⽶店,其餘的⽶也不檢查了。

  ⽶店⽼闆跟在他們的⾝後,嚇得⾯無⼈⾊,他再三向他們求情,因為
這批⽶不久便要裝船啟運,萬⼀檢查不合格,便無法交代了。

  太明眼⾒這樣的事,不覺義憤填膺,那⽶店總共有⼀千多袋⽶,但那
些檢查員只檢查了⼗幾袋,並且只在其中的⼀袋偶然發現⼀個⼩砂⽯⼦,
便要⽼闆把全部的⽶重新篩過,也未免太苛刻了。不過,那些檢查員嘴裡
雖說不再檢查,但卻沒有⽴刻回去,他們坐在店堂裡,津津有味地喝著涼
茶,顯然還別有⽤⼼。這時,⼀個檢查員正注視著院⼦裡那個舊⽶⾅,他
⾛到舊⽶⾅旁去看看,然後轉對他的同伴喊道:

  「是樟⽊的,上等貨啊!(⽇⼈嗜好樟⽊的舊⽶⾅做⽕缽)」說著,
他⼜⽤⼿去摸摸。

  「什麼?樟⽊的?」那當「主任」的站起來⾛到⽶⾅旁去看看,然後
⼤笑著⾛回⽶店⽼闆的⾝旁,對他說:

  「喂!⽼闆!把那⽶⾅讓給我好嗎?」他說著,把兩隻狡獪的眼睛笑
得只剩兩條細縫了。

  他所說的「讓」,其實就是「送」。太明在旁邊聽著,⼼裡⾁⿇得只
想作嘔,但他突然想起那舊⽶⾅如果有助於那些⽶,倒也不妨⼀試。於是
,他對⽼闆⽿語了⼀回,勸他把⽶⾅送給那⼈。那⽼闆和他的兒⼦⼤不相
同,⽇本話既不⼤懂,為⼈⼜不夠圓通,不過他聽了太明的話,似乎也恍
然⼤悟。

  送了⽶⾅以後,那「主任」的態度頓時便轉變了,他笑著對⽼闆說:

  「這真對不住,想不到你這⽼頭兒倒還通⼈情!」接著他⼜轉對部下
使眼⾊說:「今天就這樣算了,檢查合格了!」

  那些聽話的部下也不再檢查,⽴刻在所有的⽶袋上蓋了「⼆等⽶」的
檢查印。接著,⽼闆⼜請他們喝酒,並且堅拉太明作陪,太明⼼裡雖然不
願意,但為了給⽼闆當翻譯,也只得和他們同席。

  那些檢查員灌了幾杯⿈湯以後,便開始胡⾔亂語,其中⼀個說:

  「當檢查員最苦的是植物檢查員,最好的是砂糖檢查員,糖廠裡不但
有酒喝,⽽且還有⼥⼈陪……」

  「對了!」另⼀個說:「不過說起酒,最好還是啤酒。」

  啤酒和⼥⼈,這兩樣這裡都沒有,他們的意思當然是還想上酒家。

  「多麼討厭的傢伙!」太明⼼裡這樣想。

  可是他們既然已經說出⼝,絕不會輕易收回的,最後⽼闆只得⼜請他
們上酒家。他們酒醉飯飽以後,這才東歪西倒地搭最後⼀班⽕⾞回去了。

  「聖戰!聖戰!今天那些檢查員的⾏為,與聖戰究竟有什麼關係?新
聞紙上把中國⼈⽐做雜草,誇讚⼀⽀⽇本⼑砍了七⼗多⼈的虐殺⾏為為英
雄!這就是聖戰嗎?」當晚太明回家以後,⼼裡⽼是思索著這個問題,整
夜不曾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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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徵】

  不久,太明⼜從妹妹那裡搬回⾃⼰家中。哥哥志剛依然埋頭於「新體
制」,拼命設法改善⽣活;但他的所謂「新體制」,也無⾮造了⼀間新浴
室,添製幾個⾹噴噴的檜⽊浴桶⽽已。此外,他認為紅⾊太中國化,因此
把家中的牆壁都漆成⽇本⾵味的顏⾊,甚⾄連廁所也改造為⽇本式的。

  「你看我的家怎麼樣?」志剛迎接著久別重迎的太明,得意地問道。

  太明因為知道妹妹時常毫不留情地批評志剛的「皇民化⽣活」,曾經
惹得他⽣氣,所以不願說什麼批評的話。志剛更得意洋洋地⼤談其苦⼼改
善⽣活的經過,就像對保民訓話似地。

  「中午我請你吃⽇本飯。」他說著,隨即端出兩碗⽇本麵,⼀⾯喝著
麵湯,⼀⾯說:「這湯的味道怎麼樣?你到過⽇本的,⼀定知道⽇本的⼝
味,這味道還不壞吧?」

  「⽇本的⼝味我早就忘記了。」太明說到這裡,⼜怕刺傷哥哥的⾃尊
⼼,於是⽴刻改⼝道:「不過,⼤致也和這個差不多吧!」

  「真的嗎?」志剛⾮常得意地說:「我想⼀定是的。」

  太明對於如此淺薄的哥哥,內⼼不覺發⽣無限憐憫之感。

  太明回家以後,有時在院⼦裡慢條斯理地散散步,有時到⼤廳裡去看
看。⼤廳正中已設了⽇本式的神龕,並且掛著⽇本畫軸,但那畫軸卻顯得
⾮常貧弱,和⾼⼤雄偉的建築物配合在⼀起,總覺得有些不調和。他從家
中⾛出來,漫無⽬標地在鄉間的⼩路上踱著,不知不覺間竟⾛到街上。街
上的男⼥青年,都不約⽽同地穿起「國民服」和「戰時服」,臺灣裝和漢
服已被視為「敵性」的服裝,因此布店和西裝店都利市百倍。

  太明無論在家裡或在街上,⼼裡總覺得很不⾃在,就是置⾝於那些狂
熱的群眾之間,也決不致於受到別⼈的感染。這種冷僻的個性,益發使他
沉淪於孤獨的深淵之中;周圍的親⼈──尤其是母親──對於他這種頹廢
沮喪的神情,都異常耽⼼。每當他獨⾃悶在房中沉思的時候,母親總是⼩
⼼翼翼地帶著充滿慰藉、慈愛的微笑,輕輕地喊著他的名字。在這種情況
下,太明便明⽩母親⼼裡所要說的話了。母親在很久以前──遠在太明到
⼤陸去以前就有⼀件事想勸太明,最近她⼜舊事重提,她⽤無⼒的微笑掩
飾⾃⼰的⼼事,輕輕地叫了⼀聲:

  「太明!」然後⼜囁嚅地提起那件事:「你還沒有打定主意嗎?我看
你還是再娶⼀個吧!」

  母親並⾮不知道淑春和紫媛的事,不過,她認為現在⼤陸上戰⽕正⼀
天天地瀰漫擴展,她們也不⼀定會平安無事的,縱使她們都很平安,將來
依然可以團聚,其實⼀妻⼀妾,也算不了什麼慚疚的事。

  可是,太明對於母親所說的「再娶⼀個」,內⼼有⼀種難⾔的抗議。
母親當然不會有什麼惡意的,她是⼀個舊時代的⼥性,思想⾃然⽐較陳舊
些,但太明對於她的意⾒,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贊同。他在未明⽩妻的⾏蹤
以前,是絕對不願意再娶的;這與其說是由於對妻的感情,⽏寧說是由於
⼀種道義上的責任更為恰當。每當夜闌⼈靜孤燈獨處的時候,他常會想起
妻,內⼼異常煩惱,但卻無可奈何。

  「還是耐⼼等待吧!」他⾃⾔⾃語地勉勵⾃⼰。

  他翻開⼀本「墨⼦」讀著,墨⼦的⾮戰論⽐孟⼦的和平論更為積極,
論旨明快,令⼈越讀越⼼神舒暢。墨⼦畢⽣竭⼒抗衡歷史的悲劇,但他的
學說在戰國時代的社會情勢中,只像滾滾濁流中的⼀滴清泉⽽已。無論墨
⼦怎樣⼒竭聲嘶地呼籲和平,但他個⼈的⼒量究竟是太微渺了!

  太明合上「墨⼦」,⼼中思索著知識分⼦悲慘的共通性。他認為凡是
有良⼼的⼈,⼼⽬中必然經常存墨⼦;可是,古時的那些知識分⼦,無論
在什麼時代,總是被遺棄於歷史之外,⽽徒⾃悲傷憤慨,那些⼈其實只是
漂浮於歷史洪流中的無根的浮萍⽽已。太明⼜想:從前的⽼、莊、陶潛等
⼈,也許還可以避免捲⼊歷史的洪流,但現代⼈卻不可能。在現代這種「
總體戰」的體制下,個⼈的⼒量幾乎已等於零,無論⼼中願意與否,在「
國家⾄上」的命令下,任何⼈都難逃捲⼊戰爭漩渦的命運。⽼、莊和陶潛
的智慧,對於現代的社會,已經失去規範的⼒量了……。太明這樣想想,
那樣想想,思想此起彼伏,整夜沒有閤眼。

  第⼆天,⼀個可怕的變故發⽣在太明的⾝邊:他突然接到⼀個命令,
要他參加海軍作戰。當時臺灣青年⼀批批地被徵去當壯丁或軍伕,太明事
前雖然早已預料到這樣的事,但當他看到那命令的時候,全⾝不由得戰慄
起來,內⼼複雜的激動,再也無法平靜下去。他儘量裝著鎮定的態度,⾛
到母親的房裡,並且竭⼒避免⽤刺激的語調,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母親。

  可是,無論他怎麼繞圈⼦說話,事實終究是事實,母親聽了以後,頓
時⾯⾊⼤變,半晌說不出話來。隔了⼀會,她突然⼤哭⼤嚷起來:「天啊
!這世界真是太無天理了!」

  太明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母親才好,只告訴她在墩頭灣登陸的軍隊都
很平安,想藉此減輕母親的痛苦。

  太明出發的那天,鄉公所特地召開了⼀個歡送會,除太明之外,還有
兩個青年同時應徵⼊伍,他們都是有相當學識的本省青年。⾸先,由鎮⾧
上臺致了⼀段陳腔濫調的歡送辭,繼由出征軍⼈輪流登臺演講,他們雖然
都慷慨激昂地披瀝⾃⼰的志願,可是,各⼈都不免隱隱地帶著感傷的神⾊
。太明閉上眼睛,⼼不在焉地聽著,就好像和他毫無關係似地。不久便輪
到他了,他實在不願意上臺演講,但會場中那種既經安排好的程序,是絕
對不會放過他的。太明拖著沉重的步⼦,⾛上講臺,他不知道應該說些什
麼?但當他⾛到臺上,⾯對著會場中擠得⽔洩不通的無數聽眾時,感到有
⼀種壓⼒侵襲著他,只得機械地開⼝道:

  「諸位!」說著,他向會場中環視了⼀週,突然在後排的位置上發現
哭泣的母親,不覺怔了⼀下,他竭⼒保持鎮靜。接著說:「諸位!我對於
今天盛⼤的歡送會⾮常感激,我⼀定盡我的智慧去幹!」

  他只說這樣幾句含糊話,便⾏了⼀個禮⾛下臺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再
說下去,便會說出違⼼之論來了。聽眾原以為太明⼀定會說得更⾧更熱烈
的,誰知道他只說了這幾句話,便匆匆地⾛下講臺,⼤家都⾮常掃興,獃
獃地望著他,過了好⼀會,才像猛醒似地傳出⼀陣怒潮般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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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悲劇】

  ⾶機在天空中發出渾濁的呻吟,天氣顯得越發燠熱,汗⽔不斷地流出
來,就像永遠流不玩似地。

  ⼊伍以後的太明,不久便被派遣到廣東去。廣州市內雖然⼤致已經安
定下來,但居民依然像驚⼸之⿃,度著惶惶不安的⽇⼦。太明腰間掛著不
習慣的軍⼑在街上⾛著,他所遇到的居民,都似乎對他懷著憤慨的敵意。
太明很想對他們表明⾃⼰的⼼跡,但那究竟是不容易做到的事,⽽且也不
⼀定能博取別⼈的信任,因此反不如保持痛苦的緘默好些。

  某⽇,太明在街上經過,突然在烈⽇似⽕的橋邊發現⼀個魁梧的男⼦
,他的全⾝被鐵絲綑綁著。當時廣東各地的秩序,雖然⼤都已恢復,但不
時仍有縱⽕、盜竊和暗殺等事件發⽣,那男⼦或許就是這⼀類的⼈物。他
曝曬在烈⽇下,頻頻向⾏⼈投以哀憐的⽬光。他的⾁體上留著許多掙扎過
的痕跡,看樣⼦似乎曾經試圖脫逃。但⾏⼈經過他的⾝邊,都裝作視若無
睹的樣⼦。那男⼦的⾝旁豎著⼀塊⽊牌,上⾯⽤新鮮的墨跡寫著盜竊的罪
狀,⽂中並以威嚇的字句昭⽰⼤眾:「作惡者⼀律與該男⼦同罪。」可是
,在那男⼦的表情中,卻可以發現某種良善的秉性,和他⾝旁那⽊牌上所
記的罪狀對⽐之下,令⼈對他引起無限的同情。

  「怪可憐的……這樣綁著不是活活地要折磨死他嗎?」太明⼼裡這樣
想著,連正眼也不敢看他⼀下。突然,那男⼦從太明的⽬光中,發現他對
他表⽰同情的神⾊,他的嘴⾓掀動了幾下,像要向他訴述什麼,但由於體
⼒過於羸弱,以致無法聽清他所說的話。

  太明從那男⼦的⼝⾳推測他的籍貫,認為他可能是湖北或⼭東⼀帶的
⼈,總之,他絕不是本地⼈。太明覺得他很可憐,因此向四周環視了⼀下
,發現附近沒有什麼⼈,連忙拿起⾝邊的⽔壺,塞在那男⼦的⼝中,那男
⼦帶著無限感激的神⾊,狼吞虎嚥地喝著⽔,連說話的時間也沒有。

  「喂!不⾏!」

  這時,太明突然聽到對⾯有⼈這樣喊著,樣⼦像是⽇本兵;他連忙縮
回⽔壺,準備離開那兒,但⼜不忍這樣撇下那男⼦,總想找些什麼東西送
給他。他從⼝袋裡掏出⼀個仁丹盒⼦。匆匆把剩餘的仁丹全部倒在那男⼦
的⼝中,這才依依地離去。他想:那男⼦在飢渴和溽暑的雙重煎熬下,不
久也許就會乾渴⽽死,⾃⼰給他的這點⼩惠,恐怕終究救不了他的⽣命,
可是,在他臨死以前那段短暫的⽣存時間內,⾃⼰給他的那些⽔和仁丹,
⾄少也是他⽣命上的⼀滴⽢露。太明這樣想著,⼼裡倒也獲得⼀些安慰。
當晚,太明回到宿舍裡,對於那男⼦充滿感激的眼神,仍然念念不忘。

  某⽇傍晚,太明因天氣太熱,⾛到⼟堤上去散步,草地上正有三個⼠
兵在喝酒。

  「喂!軍屬!」他們向太明招呼道:「來喝⼀杯吧!」

  太明因他們三⼈的⼈緣都還不錯,所以便過去參加他們。不久他們喝
得酩酊⼤醉,便開始談論⼥⼈的事。

  「不過,廣東⼥⼈的貞操觀念也太深了。」⼀個中年⼠兵把⾃⼰某次
⾏軍歸途中對廣東鄉下⼥⼦所施的暴⾏向⼤家報告道:「我對她說了許多
好話,她還是不肯,後來我把劍拔出來嚇他,她便不敢再強了。我⼼想這
真是好機會,正想動⼿,誰知道她突然⼜逃跑了。他媽的!她逃得可真快
,好容易弄到⼿⼜給逃跑了,真他媽的洩氣!」

  他說著,臉上露出不勝惋惜的神⾊。

  「我的事兒⽐你們的有意思得多。」另⼀個⼠兵舔舔⾆頭,報告他的
經過說:「我們在華中鄉下搜索敵⼈的時候,有⼀次,突然發現⿆⽥裡有
什麼東西在亂動,我⼼裡很奇怪,⾛過去⼀看,裡⾯好像有⼈的聲⾳,⽽
且還有年輕⼥⼈的聲⾳,我⼼頭⼘⼘地跳著,鑽進⿆⽥裡去⼀看,⼥⼈和
⼩孩差不多有三⼗個,她們⾒了我都嚇得只打哆嗦,那回⼦真他媽的夠勁
兒!可是,事後我們隊裡有⼀個戰友,怕她們把事情洩漏出去,⼀槍就把
那⼩姑娘給幹掉了。剛剛快活了⼀陣⼦,⾺上就把她們幹掉了,真他媽的
罪過!」

  太明聽到這裡,不覺酒也醒了。這些⼠兵平常還算⽐較規矩的,想不
到也會幹出這種獸⾏來,因此太明對他們的印象,⽴刻起了⼀個極⼤的轉
變。

  「我們剛進南京城的時候,」另⼀個青年⼠兵也表⽰不輸於那中年的
⼠兵說:「難民區裡有不少⾦陵⼤學的⼥學⽣,⼜⽩⼜嫩,要什麼樣⼦的
只管你去選,她們⽐廣東姑娘可強得多了。不過,我們先鋒部隊的⼠兵都
是些年輕⼩伙⼦,誰也沒有下⼿,聽說後來那些年紀⽐較⼤的傢伙,個個
都撿了便宜,真可惜!」

  「來得早的總佔便宜的,剛淪陷三天全是咱們的天下,以後憲兵來了
就不⾏了,所以⽼實⼈總是吃虧的。」

  「謝謝你們的招待!」太明實在聽不下去了,向他們道聲謝謝,便像
遁逃似地離開那兒。

  他⼀⾯⾛⼀⾯⼼裡這樣想:戰爭!戰爭!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接著
,他⼜想起戰爭背後隱藏著的那些慘無⼈道的罪惡,頓感坐⽴不安,幾乎
快要瘋狂了。

  ⼜過了幾⽇,有⼀天,太明所屬的部隊逮捕了⼋名「抗⽇暗殺」的嫌
疑犯,名義上雖然是嫌疑犯,但⼀經逮捕,他們的命運便早已決定了。審
問的時候由太明擔任翻譯官,他們都⾮常勇敢和堅定,不為威迫所屈,⽽
且視死如歸,但審問的結果,並無確實的證據,那審問的軍官顯得有些著
急,最後終於怒不可遏。這批青年被捕的原因,只是為了他們的⼿上有些
油漬,審問的軍官堅決地說是槍油。太明曾經以可能是機油為理由,主張
再慎重調查,但那軍官卻不答應,他⼀定要把那⼋名「抗⽇暗殺」份⼦判
處重刑。太明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沒有提供意⾒的⾃由,因此便不再說什
麼。

  「審問完結!」那軍官吆喝道:「⼀律判處死刑!」

  太明聽了他這樣的宣判,黯澹的⼼靈不禁碎成⽚⽚。

  以後,「抗⽇份⼦」繼續不斷地被捕,照例審問⼀遍便宣判死刑,其
實「逮捕」就等於「死刑」。太明每次擔任審問的翻譯⼯作,漸漸地對此
感到相當痛苦,每當他眼⾒那些愛國青年從容就義、捨⾝殉國時所表現的
⾄⾼無上的勇氣,使他感到莫⼤的威脅。他們臨刑時雖然⾮常鎮定,但太
明的精神卻發⽣了激烈地動搖,良⼼上也遭受極⼤的譴責!

  某⽇,發⽣了⼀件使太明的精神感受嚴重刺激的事:那天他們逮捕了
⼗名救國義勇隊的「暗殺⼈犯」,隊⾧是⼀個年僅⼗⼋九歲的英俊少年,
他在受審時所表現的態度,⽐以前的任何「暗殺份⼦」來得強硬:

  「你屬於什麼部隊?」

  「救國義勇隊。」

  「隊⾧是誰?」

  「不知道。」

  「你擔任什麼職務?」

  「中隊⾧。」

  「什麼階級?」

  「少校。」

  「你是什麼學校畢業的?」

  「師範學校。」

  「你的部下有多少⼈?」

  「……」
  「你的部隊駐紮在什麼地⽅?」

  「要殺就殺,不必多問!」

  說著,那青年哈哈地⼤笑起來,充分地表現出有敵無我的精神。

  當天下午,那批青年都被執⾏死刑,連昨天⼀共⼗⼋名。他們被押進
⼀輛囚⾞中,後⾯由⼀輛乘著武裝⼠兵的軍⾞壓陣,六架輕機槍緊緊地對
準這批俘虜的背⼼,槍聲發出悽厲的⿊光。

  太明和監刑官同乘在另⼀輛汽⾞中,跟著前⾯的⾞⼦直向刑場駛去。
郊外通刑場的道路曝曬在炎夏的烈⽇下,柏油發出眩眼的亮光。不久,全
隊⼈⾺抵達⽬的地,囚犯依次從⾞中押下來,排成⼀隊,前⾯是⼀條⼤濠
溝──那就是他們的墓⽳,他們都被強迫著跪在墓⽳前⾯。

  ⾏刑的時間到了,跪在墓⽳前⾯的囚犯已⾯臨死亡,他們⼀動也不動
,都伸⾧了頭頸,靜靜地等待著最後的瞬間。

  「嘿!」突然⼀聲尖銳的吆喝,震撼了週遭的空氣,⽇本軍⼑在烈⽇
的反射下揮舞著,閃出眩⽬的⽩光。就在這⼀霎那,只聽⾒⼀聲沉濁的聲
⾳,⼀顆頭顱脫離了軀體,滾落在墓⽳中;那失去頭顱的軀體,接著也搖
搖幌幌地傾跌下去。頭頸的切⼝處,頓時噴出紫⿊⾊的鮮⾎,發出「呼嚕
呼嚕」的響聲。不⼀會,滿地染遍了鮮紅的熱⾎!

  隨著劊⼦⼿⼀⼀地執⾏過去,太明全⾝感到⼀陣陣的惡寒,他竭⼒撐
⽀著將要癱瘓的⾝軀,但那惡寒終於禁不住使他混⾝慄慄地顫抖起來。最
後輪到那暗殺隊隊⾧處刑了。

  「軍屬!」那隊⾧突然⽤尖銳的聲⾳向太明喊道。

  太明邊顫抖著⾛向前去翻譯。

  「不要⼑砍,⽤槍決!」那暗殺隊隊⾧要求說。

  「不⾏,浪費⼦彈。」

  「那麼,墓⽳給分開吧。」

  「不成,只掘了⼀個。」

  「……」

  「其他有什麼遺⾔沒有?」

  「沒有,那麼,好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請給我⼀⽀⾹煙!」

  他的神態⾮常鎮定,毫無懼⾊,這個要求終於被接納了。太明燃起⼀
⽀⾹煙,塞在他的嘴裡,他津津有味地吸著,⼝裡吐出⼀縷縷⽩煙。抽完
以後,他⽤極乾脆的⼝氣說:

  「不要眼罩!我是軍⼈!」接著他⼜喊道:「謀事在⼈,成事在天,
⼗⼋年以後⼜是⼀條好漢……」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嘿!」地⼀聲吆喝,那隊⾧的頭顱便
脫離了肢體,⾻碌碌地滾到溝⽳中,接著肢體也傾跌下去。這⼀瞬間,太
明只覺得眼前⼀⽚昏⿊,⼀陣寒⾵直向他迎⾯逼來,頓時昏厥過去。他似
乎聽⾒有⼈在背後罵了⼀聲:「不中⽤的東西!」以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晚,太明便發著⾼燒不能起床,熱度⾼到四⼗度左右,意識昏迷,
⼝裡不停地發出囈語。這種狀態繼續了⼀星期左右,依然絲毫不⾒好轉,
最後終於被送進陸軍醫院去了。

  太明的病因,完全由於精神受了過度刺激所致。他在戰地曾親眼看⾒
許多怪現象,接著精神上⼜遭受強烈的刺激,再加⾁體上的疲勞,已使他
精神和⾁體的負荷失去均衡。加之刑場上⽬擊的慘狀,對於脆弱的他,實
在是⼀種過度強烈的刺激,因此他⼀經病倒,⼀時便不容易復原。

  「送他回去吧!這樣的⼈留在戰地也沒有什麼⽤處。」軍醫這樣的⼀
句話,便決定了他的命運。於是,他終於被送回臺灣了。

  那是個⾵和⽇麗的天氣,遣送船靜靜地下了珠江,稍稍康復的太明佇
⽴在甲板上,眺望著逐漸向後⽅退去的廣州街景。算起來,他應徵⼊伍的
時間雖然很短,但在他看起來,似乎已有無⽐的久⾧。現在,他雖然重新
迎接著和平的時⽇,可是,戰雲依然密佈在每個⼈的頭頂,縱使其中有⼈
能享受和平,但那究⾮真正的和平,說不定什麼時候,他或許⼜會被捲⼊
戰爭的漩渦。想到這裡,太明感到異常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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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原期】

  太明回到臺灣以後,暫時寄居在妹夫林岳東的廣仁醫院裡。他因⾃⼰
是為了⽣病⽽被遣送還鄉的,在熟⼈眾多的鄉⾥之間,總覺得難免有些⼈
議論。因此,他決定暫時不與任何⼈接觸,獨⾃在家裡靜靜地休養。

  由於⽣活體驗的突變⽽頹廢疲勞的太明的精神,在和平的故鄉⾵物陶
冶中,已漸漸地恢復健康了;不過,⾁體⽅⾯似乎尚未完全復原,所以依
然不能做事。加之廣仁醫院還算清靜,但出⼊的⼈卻很多,因此精神仍不
能安靜,他在那裡住了⼀個時期,不久便回家了。對於太明回家感到最欣
慰的,當然是母親,她好不容易從戰神⼿中奪回⾃⼰的愛⼦,以後無論如
何不會再放⾛他了。她並且打算在太明恢復健康以後,再向他提議擱置已
久的婚事,她希望這⼀次⼀定要付諸實現。她唯⼀的願望,就是愛⼦早⽇
成家⽴業,好讓她享受和平幸福的暮年。

  太明回家以後,由於故鄉⾵物和⾻⾁溫情的陶冶,病體雖然不久便已
復原,但精神⽅⾯卻漸漸地感到有些鬱悶。某⽇,太明到保甲辦公處去訪
哥哥志剛,恰巧鄉公所的秘書東先⽣,和附近四、五個所謂知識份⼦,正
在那裡⾼談闊論。他們都已改⽤⽇本姓名,東先⽣原來姓陳,他把「陳」
字除去偏旁,改成新姓「東」。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字拆為⼆字
,改姓⽇本式的「古⽉」。他們彼此互相稱呼「東樣」、「古⽉樣」……
,藉以滿⾜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樣⼀來,在處世⽅⾯似乎也可
以⽅便些。

  東先⽣⼀⾒太明,⽴刻發揮他那圓滑機靈的本性,先把胡家的⾨楣和
太明本⾝盡情地讚譽了⼀番,然後慫恿太明說:

  「……所以,太明兄!我看你還是跟你哥哥⼀樣,趕快改個姓吧!」
接著,他說:「本來初改的時候,難免有許多不便的地⽅,有⼀次我到縣
城裡去,那個少⾒多怪的秘書替我介紹縣⾧的時候,說我這「東」的姓是
新改的,⼜說我本來是姓陳,當時我⼼裡就很不⾼興。可是,平⼼靜氣地
想想,這不是過渡時期的現象⽽已,也是無法可想的。我們為了後代⼦孫
著想,熬過這段過渡時期,就可以做個堂堂正正的⽇本⼈了……」

  「胡先⽣恐怕還不太明⽩這個問題的重點吧!」第⼀保保正⾒太明似
乎無動於衷,便從旁插嘴道:「⼩孩⼦⼀到進中學的時候,問題就嚴重了
,到那時恐怕不管怎麼樣保守的⼈,也⾮改姓不可了。」

  因為,據說不改姓的學⽣,⼊學考試的錄取率極低,縱使僥倖錄取了
,將來學校⽅⾯依然要強迫他改姓的。

  太明聽了他們的「改姓論」,不由得想起⽇⼈「物徂徠」改姓的故事
:「物徂徠」因醉⼼於中國⽂化,竟改⽤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學者卻對
他⼤加⾮議,由此可⾒⼀個⼈如果除⾃⾝以外⼀無所有,則絕不能藉改姓
⽽取得新的⼈格。⾄於像這裡那些傢伙的改姓,他們的動機則更加不純正
了。

  當時國民學校的低年級學⽣之間,曾經流⾏著這樣⼀⾸諷刺改姓的歌
謠:

   阿卡泰,⼤頭⿂    便所蠅,アカタイ
   枯搜巴邪,紅頭蠅   ⾚鯛の改姓名
   改名換姓做皇民    保正だつて構わね
   不怕⿁不怕神     便所蠅,アカタイ
   那怕保正⼩威靈    便所蠅,アカタイ
   阿卡泰,⼤頭⿂    アカタイ,アカタイ
   枯搜巴邪,紅頭蠅

  這⾸歌謠⼩學⽣們唱起來很有節奏,那是諷刺那些改姓名的⼈和「國
語家庭」(係指⽇語的家庭)可以獲得實物配給,和偶爾還有⾚鯛(紅頭
蒼蠅是最使⼈討厭的東西,⾚鯛是⽇⼈認為最名貴的⿂類)的特別配給。
太明每次聽到這種歌聲,對於那發⾃⾚⼦之⼼的尖酸刻⾻的譏諷,總覺得
啼笑皆⾮,感慨萬千。接著,他⼜想起嫂嫂時常⽤在保甲學校裡學來的⽣
硬⽇語去接待客⼈,以⾄談話半途弄得⾯紅⽿⾚⽽逃回房裡去的情景,這
益發使他相信「紅頭蠅」也罷,「⾚鯛」也罷,臺灣⼈這種「皇民化」的
努⼒,到頭來無⾮是⼀齣⼈間活劇⽽已。

  以後,⼜發⽣這樣的⼀件事:那時太明的母親為了⾃謀⽣活,準備在
⾃家附近種植蔬菜,開始以後,覺得很有興趣,於是⼜繼續開墾⼀些新地
,太明也從旁協助她。除蔬菜以外,⼜種了三⼗幾株⾹蕉苗,⾹蕉苗在新
墾的⼟地上,成⾧得特別快。

  某⽇,太明正在不厭憚煩地巡視⾃⼰苦⼼栽培的⾹蕉苗,突然聽⾒⾝
後有⼈⼤聲地喝道:「喂!這些⾹蕉苗是你種的嗎?」

  太明回頭⼀看,原來是⽔利合作社的視察員──他以前當過巡官──
太明⾒他這樣問,便回答⼀聲:「是的。」誰知那⼈竟⼤打其官腔,說那
邊⼀帶的⼟地是由⽔利合作社管理的,⽼百姓不能任意在那裡墾植。但實
際上,那⼭地分明是胡家的產業,因此太明並不怕懼,只把事實向他說明
,不意那視察員竟強詞奪理地說什麼只要⼭⾕裡有流⽔,便可把它視作河
川,河川當然是由⽔利合作社管理的;並且聲⾔河川附近樹⽊,也屬於⽔
利合作社的產業。

  當時⼀般民眾對於⽔利合作的各種措施,⼀向嘖有煩⾔。因為他們把
⼀切和⽔有關連的事物都認為是課稅的對象。那男⼦的來意也不外乎此,
他無⾮想以種種藉⼝,對太明所種的⾹蕉課些稅⽽已。⽽視察員為了要制
服太明,竟不惜賣弄他那有限的法律常識,企圖使⾃⼰不合法的勒索變成
合理化──這原是那些不法之徒的慣技。太明聽了⾮常氣憤,便和他據理
⼒爭。那視察員⾒他竟敢反駁,才知道太明是個不易對付的⼈,和普通的
⽼百姓⼤不相同,當時嘀咕了他幾句,便掩旗息⿎地回去了。

  誰知過了幾天,太明忽然接到⽔利合作社的通知書,內容是關於廢⽌
池塘和池塘特別⽔租⽅⾯的,並且以增產為理由,要太明把池塘填沒,改
作⽔⽥。該社指定的特別⽔租是⼗七元五⾓。太明看了那通知書以後,不
覺深深地嘆了⼀⼝氣。特別⽔租每年須繳納兩次,共計三⼗五圓,但那池
塘改作⽔⽥後,每年最多只能收穫稻穀⼀千⽄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
九⼗⼆元五⾓三分,除去三分之⼀繳納特別⽔租以外,還要繳納普通⽔租
,試問種⽥還有什麼利潤?此外再加地租和墾苗費,結果⽐購買新⽥還要
貴;何況那池塘⼜不是正式養⿂池,無⾮是個貯存應急灌溉⽤⽔的蓄⽔池
⽽已。那池塘填沒以後,下⽅的四、五甲稻⽥,勢將變成乾涸的「向天⽥
」。⽔利合作社的無理的要求,根本沒有把業主的利益放在眼裡,因此太
明決定親⾃到⽔利合作社去交涉。

  ⽔利合作社的社址,是⼀幢氣派⼗⾜的⼆樓⼤廈,⽐起那些鄉公所神
氣得多了。──那是以⾮法的苛捐雜稅的名義,搾取民脂民膏⽽建築起來
的。太明⼩⼼翼翼地推⾨⽽⼊,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告訴⼀個年輕的臺籍
辦事員。那辦事員的態度⾮常傲慢,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不
能顧及個⼈的損益,凡是不願合作的都不配做「國民」。他的理由雖然不
同,但那種命令式的⼝氣,卻與那視察員如出⼀轍。這種⼝氣是太明平常
最討厭的;臺灣⼈欺侮臺灣⼈,還要抬出「⾮常時期」的⼤帽⼦來壓⼈。
太明當然不能就此⽢休,但那事務員蠻不講理,太明只得⿎⾜勇氣去⾒社
⾧。

  社⾧是個鄉間的退休縣⾧,年紀五⼗開外,精神相當充沛。他和那年
輕的辦事員不同,似乎⽐較通情達理些,太明把有關⼟地和⽔利的事,對
他詳細地說明⼀番,接著⼜說了許多任何⼈聽了都會表同情的理由。那社
⾧「唔,唔」地聽著,似乎略有妥協的意思;不過,他說增產計劃是遠⼤
的⽅案,即使⼟地情況不適於改作⽔⽥,依然有繳納⽔租的義務。太明⼜
把話題轉回到本題上,對⽔利合作社的措施⼤加批評,也許這事刺傷了那
社⾧的⾃尊⼼,他的態度⽴刻變得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堅持主張填
沒⽔池。太明覺得⾃⼰激怒了他固屬不智,但深信⾃⼰所說的話卻絲毫沒
有錯誤,他不願為了挽回那社⾧的情緒,⽽歪曲⾃⼰認為正確的真理。⼆
⼈終於爭得⾯紅⽿⾚,那社⾧甚⾄聲⾔:為了貫徹政府⽅針,縱令下⽅的
⽔⽥全部變成乾涸的「向天⽥」也在所不計。這分明是⼀句暴⾔,這樣⼀
來,便不可能再有妥協的餘地了。太明頓時起⾝想⾛,也許那社⾧⾒他態
度過於堅決,⽴刻⼜把他叫回來,⾃動協議減收⽔租,並且在⼀、⼆年內
池塘仍准貯⽔。太明聽了這話,深感⼤惑不解,那⽼奸巨滑的傢伙竟如此
詭譎善變,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答應他呢?難道這也是什
麼「政治⼿腕」嗎?

  太明⾛出⽔利⼤廈的時候,發現裡⾯還有七、⼋幢漂亮的宿舍,並且
聽到宿舍裡的留聲機,傳出⼀陣陣當時茶室裡最流⾏的低級⽇本歌曲,他
想:原來從⽼百姓⾝上榨取來的⾎汗⽔租,竟浪費在這種場所,想到這裡
,不禁義憤填膺。

  他猛然抬起充滿憤恨的視線,只⾒⽩雲悠悠,正逐漸移向浴於微弱無
⼒的嚴冬⼣陽中的次⾼⼭的⼭頂,令⼈有⼼神恍惚,惴惴不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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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之死】

  戰時⼀年的時間,幾乎等於平時的⼀百年,⼀切事物都以驚⼈的速度
和壓⼒在改變,連歷史傳統根深蒂固的臺灣民情、⾵俗,也不能例外。⾸
先,義民廟的「拜拜」已經廢⽌了。平時每逢七⽉中元,⼗四個鄉鎮的數
萬居民,都聚集在枋寮的義民廟,供上⼀千多頭犧牲豬⽺,熱熱烈烈地舉
⾏「拜拜」。但今年卻連地⽅戲也不准上演,就像煙消雲散似地顯得冷落
淒涼。其次,農曆已經改為陽曆。太明的家庭也為了配合時代激流,改過
⾮常時期的陽曆新年,但那僅是形式上的新年,毫無真正新年的情趣。母
親⼼裏總覺得有些不滿,因此到了農曆新年,她⼜私下做了⼀些年糕,重
新祭祀祖先和媽祖。

  此外,在⾼喊「增產」聲中,到了耕耘時期,當局嚴令推⾏「正條密
植」政策,因未勵⾏這種政策⽽被警察局傳去百般刁難的農民,⽐⽐皆是
。他們⼀經傳出去,不是挨打,便是罰跪⽔泥地(⼀⼩時以上),但這種
措拖,只有促使農民與檢查機關的技術⼈員或鄉公所的職員之間,時時發
⽣爭執,例如實施「正條密植」的⽥地,鄉鎮⼈員要⽤尺去測量作物的間
隔,如果不按照「縱⼆⼗⼀糎,橫⼆⼗糎」的規格種植,他們便枉加指責
。有⼀個⽼農,從童年開始種⽥,⼀直種到七⼗歲,憑他⾃⼰的經驗,深
知⾃⼰的⽥地應該⽤什麼⽅法去種植,才能獲得最多的收穫,那是無法變
更的。但視察⼈員⽤尺測量過後,認為不合規定,便向他⼤打官腔。那⽼
農向他詳詳細細地說明⾃⼰從經驗中得來的⽅法如何正確;上⽥和下⽥的
情況怎樣不同,不能⼀律依照辦理;以及通⾵不良的低漥⽥地,如果過於
密集種植,結穗時容易發⽣稻熱病;和沒有相當間隔,稻莖不易成⾧等理
由,希望能按照⾃⼰的辦法去做。太明時常替他當翻譯,認為⽼農的話相
當有道理,但政府官員置若罔聞。

  「不⾏,不⾏!」最後他們威嚇他說:「不照規定絕對不⾏。趕快改
正!不然的話,明天到縣政府來!」

  他們⼀切只知道依照「規定」辦理,事實如何從不過問,他們要把所
有的事物,硬⽣⽣地捺⼊「規定」的模型中,縱使因此⽽得到相反的結果
,也在所不計。⽼農對他們這種頑固的頭腦感到極不耐煩,只得咂咂嘴,
把犁頭放⼊⽥中,揮鞭趕著耕⽜,把⼀列列剛插好的稻秧,踐踏地亂七⼋
糟。太明⾒⽼農因懾於官員的命令,不得不⽤⾃⼰的犁頭,忍痛把⾃⼰剛
插好的秧苗全部剷去,不禁寄予無限的同情。

  「好了,咱們⾛吧!」官員這才⼼滿意⾜,準備離開那裏;但頃刻之
間,似乎對這種懲罰⽅式有些過意不去,於是轉對太明諂笑道:「⽼頭兒
真頑固,那邊的那些⼩伙⼦⼤概會懂些事吧!」

  在這樣雷厲⾵⾏的取締下,所有的稻⽥總算按規定整理得像棋盤⼀樣
的整⿑劃⼀了,官⽅頗為洋洋⾃得,但結果卻沒因此⽽獲得增產的效果。
雖然如此,官⽅依然固執⾃⼰在案頭計算出來的增產⽬標,如果實際收穫
量達不到這種⽬標,便把責任推到農民⾝上,因此農民對於這種無理要求
,莫不怨聲載道。可是,增產要求卻越來越苛刻,把農民壓的喘不過氣來
。到了四⽉,當局忽然下令要臺灣全境輸出⾷⽶⼀百萬⽯。

  那時民間流⾏依據諺語:「四五九⽉,⼈情斷絕。」意思是說:每年
四、五、九各⽉,農村經濟枯竭、所以⼈情也淡薄了。通常⼈民插完秧,
償清債務以後、便⼀⾯灌溉、除草,⼀⾯撙節⽣活,期待著歡樂的收穫時
期。四、五⽉之間,⽥圃呈現著⼀⽚青蔥顏⾊,未來的收穫雖然屈指可期
,但⽣活卻相當艱苦。因收成的豐歉全賴天候⽽定,所以農民們把全部希
望寄託於天候,他們⼀⾯祈求⾵調⾬順,⼀⾯引頸鵠候收穫⽇期。不料官
⽅卻在這樣千⾟萬苦農民頭上,突然下了⼀道輸出⾷⽶⼀百萬⽯的命令。
城市裡早已傳遍這個消息了,但農村似乎還不⼤清楚,所以即將蒙受最⼤
損失的農民,反⽽悶在⿎裡;等到城市裡的消息傳到農村以後,整個農村
充滿著焦慮不安的氣氛。

  某⽇,太明正在花⽣園裡除草,附近三、四個農民正聚在⼀起談論有
關城裡⾷⽶輸出的流⾔:「聽說城裡已經買不到⽶了,到處的⽶店都是空
的。」

  他們的意⾒頗不⼀致,有的認為無論⾷⽶怎樣缺乏,別的地⽅⼀定總
可以買得到的。不過⾷⽶問題的嚴重性,殆已無疑。當晚,母親告訴太明
,最近時常有⼈到村⼦裡來偷⽢薯。太明認為這事和⾷⽶缺乏有關,但把
⽇間在花⽣園裡聽到的話告訴母親。

  「這怎麼得了啊!」母親聽了⽴刻驚叫道:「不過,太明!你爺爺在
世的時候,時常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他最恨把⽶穀之類的東西
,隨便丟棄在外⾯,⼀定要把它收拾得妥妥當當,每天晚上還要親⾃檢點
⾨⼾。尤其到晚年以後,每年總要貯存⼀些⾷⽶,以防萬⼀。媽也跟他⽼
⼈家學會了這種習慣,所以我們家裡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接著,她便敘述爺爺的祖⽗時代中國鬧⼤饑荒的故事:那時到處發⽣
暴動,只要⼀發現炊煙,暴徒們便來搶劫。但爺爺的祖⽗⾒了那年收成的
情形,便預料到要發⽣饑荒,所以早就準備應付四五九⽉的難關;他把糙
⽶混合紅⼟做成「⼟⾓」,貯藏在牆壁的夾層中,暴徒們幾次來搶刧,都
沒有被他們發現,終於平平安安地渡過難關。

  但母親過於饑荒依然相當擔⼼,她抑低聲⾳和太明商量道:

  「可是,太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太明為了使母親安⼼,便告訴她:朝鮮和九州北部⼀帶雖然收成不好
,但⽇本的政治⽐較上軌道,不⾄於造成饑荒的。可是,母親似乎仍然安
⼼不下來。

  某⽇,保正志剛從「⾷⽶供應會議」回來,向村⼈報告會議的結果,
他說:會議決定每⼈每⽇配給⾷⽶⼀合,其餘的⽶全部供應輸出,違者⼀
律以「⾮國民」論罪,從嚴懲處。這消息⼀經傳出,全村⽴刻恐慌起來,
經過⼀番詳細討論之後,決定供應糙⽶⼀部份,其餘的⽶設法隱藏貯存。
村⼈頓時開始忙亂起來:有的把⽶磨成粉做成糕,有的把⽶蒸熟做成飯乾
,有的埋在地下,有的藏在池底……。各⼈為了家庭的⽣計,除了這樣還
有什麼辦法呢?阿茶也跟著村⼈想盡辦法把糙⽶貯藏起來,只有太明⼀⼈
沒有參與其事。

  過了四、五天,搜索隊終於巡迴到各保來了,警察、政府官吏、青年
團團員……,成群結隊,挨⼾搜查。當搜索隊到達太明村⼦裡來的時候,
村民們個個提⼼吊膽,暗中合掌祈求「媽祖」和「義民」菩薩庇佑。有些
膽⼦較⼤的,⼀⾯派⼈守望村⼝,⼀⾯把糧⾷偷運到樹林或⽵叢去,表⾯
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的樣⼦;這種⼤規模的偷運⾷⽶,對於那些搜索隊正是
⼀個極好的諷刺。

  搜索隊到太明家來搜查的時候,起先並沒有發現什麼,後來有⼀個官
員說:

  「那個堆⽢薯的地⽅很可疑。」

  阿茶聽了這話,頓時嚇得⾯無⼈⾊。於是,有⼀個青年團團員⼤搖⼤
擺地⾛到⽢薯地旁邊去搜查。

  「有了,有了!」他⾼聲地喊道。

  各⼈的視線都集中到那邊,那青年團團員得意洋洋地把搜出來的煤油
箱,⾼⾼地舉起來給⼤家看,那煤油箱看上去很沉重,裡⾯裝的什麼?當
然可想⽽知了。

  那官員狠狠地⽤臺灣話罵「好不怕死,⾮國民!」接著,⼀⾏⼈洋洋
得意地把煤油箱搬出來作為戰利品。阿茶最初⼼裡⾮常害怕,這時突然膽
⼦⼀壯,⽤低沉⽽充滿憤恨的聲⾳罵他們是「⽩⽇⼟匪」。那些挑煤油箱
的青年團團員聽了,頓時⾯⾊⼤變──那與其說是憤怒,⽏寧說是突然受
到衝撞的困窘──但結果他們還是默默地挑著煤油箱⾛了。臨⾛時,那些
官員⼜對志剛嘀咕了幾句,不知說些什麼?

  當晚志剛回到家裡,⼤⼤地把母親責備了⼀頓。

  「哥哥!」太明忍不住插嘴庇護母親說:「⽶不是媽藏的,是我藏的
,你別⽼是怪著媽!」

  但志剛還是喋喋不休,於是太明反問道:

  「那麼哥哥⾃⼰家怎麼樣?難道你⼀點東西也沒有藏嗎?」

  志剛連⼀句話也說不來,他當然早已藏了糧⾷的,不過因為他是保正
,可以免予搜查⽽已。他這種利⽤職權隱藏糧的⾏為,真實⽐⼀般⼈更不
道德,他因為⾃⼰有這種缺點,所以嘀咕了幾句便⾛開了。

  「短命⿁!吃⽇本屎的!」阿茶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的背影,狠狠地罵
了⼀句,她罵⾃⼰的兒⼦是「短命⿁」,這還是第⼀次。

  從第⼆天起,阿茶便倒下了。當時雖然躺了幾天便離開病床,但從那
次以後,像她那樣刻苦耐勞的⼈,也時常會感到體⼒不⽀,總想躺下來休
息,她的⾝體顯然已經相當羸弱。當稻穗結得相當茂盛的時候,廣仁醫院
的妹妹秋雲,不知怎樣弄到了⼀⽃⽩⽶,特地來探望母親。

  「喲!媽的氣⾊真不好!」她⾒母親這樣衰弱,不覺吃了⼀驚。

  太明因每天和母親在⼀起,似乎還不覺得她怎麼樣,但秋雲難得和母
親⾒⼀次⾯,所以更覺得她衰弱,事實上阿茶當時的⾝體,的確已⼤不如
前了。到了快收成的時候,因經年累⽉的⾧期疲勞,終於使她病倒了。廣
仁醫院的林岳東雖然盡⼼診治,但仍舊毫無起⾊。

  「太明!」,有⼀天晚上,阿茶把太明叫到枕邊,⽤堅定的語氣對他
說:「不久就可以收成了,你可以放⼼了。」

  接著,她把種種貯藏糧⾷的⽅法告訴太明,她說話的⼝氣出於意外地
堅定,但不久便神⾊⼤變,陷於昏迷狀態,嘴裡不時喊著最⼼愛的兒⼦─
─太明──的名字,以後意識便模糊不清了。林岳東想盡種種辦法,依然
無濟於事,她終於像朽⽊崩潰似地,結束了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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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願軍】

  母親⼀死,更減少了太明早已降落到最低限度的⽣趣。他不再想⾒任
何⼈;對於曾經⼀度使他⼼曠神怡的⽥園⽣活,也像蒙上⼀層陰影似地感
到索然無味。母親的「百⽇」滿了以後,他依然沒有⾛出書房⼀步,這樣
,過了不久,⼜到了歲暮年初的時節了。

  阿⽟⾃從阿茶死後,竟也代替母親來照顧太明的⽣活。她的兒⼦志南
已⾧⼤成⼈,並且已參加青年團。阿⽟這種淳樸的善意,終於感動了太明
的⼼,所以遇到她因佃作問題和佃農發⽣糾葛時,太明總是幫她去解決的
。阿⽟的佃農是個相當難應付的傢伙,時常藉故要挾地主。本來⾃從「糧
⾷供應運動」開始以後,佃農要求減租或把⽥地退還地主的事件時有所聞
,那時地主轉向佃農低頭,是很普遍的現象。

  正⽉⼗五⽇晚上,阿⽟祭過「天公」以後,請太明過去吃飯,太明因
為對阿⽟⽏須客氣,也就不加推辭。當晚,⽗親也在同桌吃飯,他雖然已
顯得很蒼⽼,精神依然相當健旺,喝了幾杯酒以後,便⼤談其「發展⼤陸
」的問題,但太明並不贊同⽗親這種「發展⼤陸」的觀點,因為他也和⼀
般主張「發展⼤陸」的⼈⼀樣,中了⽇本⼈宣傳的毒,認為到⼤陸去就是
「建設⼤陸」。

  可是,親⾃在⼤陸⽣活過的太明,卻不贊同這種⾒地。話雖如此,太
明⾒⽗親年紀越⽼,精神反越健旺,內⼼倒覺得欣慰。阿⽟望著這⼀對和
睦的⽗⼦,雖然⾼⾼興興地坐在旁邊陪他們喝酒,但她的神⾊卻顯得有些
不安,探詢之下,原來她的兒⼦志南被青年團召去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回
家。本來青年團的集訓,只有上午;鄰居的孩⼦早已回家,只有志南到現
在還沒有回來。加之最近時常聽說青年團的指導⼈員⾮常暴戾蠻橫,因此
,她更擔⼼⾃⼰的兒⼦,不知會不會出什麼事情?

  到了九點鐘,志南終於回來了,他的臉⾊鐵青,問他出了什麼事,他
說學校裡的⽼師要他參加「志願軍」,他不肯,⽼師就⽣氣了,把他拘禁
到現在。志南為了拒絕參加「志願軍」,那青年訓練主任⼤為震怒,便把
他關在⼀間⼩屋⼦裡,罰他跪在⽔泥地上,⼜⽤鞭⼦去抽他,但志南還是
不答應。志南在被那主任在背上抽了幾鞭之後,突然回過⾝來,從那主任
的⼿中奪下鞭⼦,當⾯把它折做兩段,然後跳窗逃了出來。──他這種抵
抗,委實是相當強硬的。

  志南這種⾏動頓時惹怒了全校的教職員,他們⽴刻全體出動把他抓回
去,志南終於不得不屈服,只好乖乖地被帶進辦公室裡去。教職員都⾮常
震怒,⼤家七嘴⼋⾆地⼤罵志南,因此辦公室內顯得⼗分嘈雜。志南的⾯
孔氣得發抖,讓他們盡情地辱罵,過了⼀會,他⽤和成⼈⼀樣堅定的⼝氣
說:

  「⽼師!怎麼樣?請你們把『志願軍』的『志願』兩個字的意義,給
我解釋⼀下好嗎?」

  他說話時絲毫沒有恐懼的神⾊,這話像⼀桶冷⽔似地,劈頭澆在那些
教職員的⾝上。

  「你跟我來!」這時校⾧⾒苗頭不對,便制⽌教職員們再罵,並且把
志南帶到校⾧室裡去。

  「你慢慢地考慮考慮!」校⾧委婉地勸誡志南⼀番之後,便把他留在
校⾧室裏,⾃顧⾃⼰⾛開了。

  接著,換了⼀個訓導主任進來,他是臺灣⼈,曾經當過志南的級任導
師。

  「志南!」他說:「⽼師並不認為你的看法是錯誤的,不過,你這種
看法在現在的時勢卻⾏不通。我看你還是委屈⼀點,乖乖地回去蓋章吧!

  接著,他⼜把學校的政策和社會的情勢,詳詳細細地向他說明,並且
告訴他:政府規定有職業的⼈,在就業機關奉令參加「志願軍」;沒有職
業的⼈,由派出所代辦⼊伍⼿續;青年團團員,由學校辦理應徵⼿續。訓
導主任⼜說:世界上的事情看起來很簡單,其實不然,這種辦法雖然明知
是騙⼈的,但卻可以產⽣由下⽽上的⼒量,使徵兵制度順利推⾏,這就是
政府的⽅針。

  「……所以,⽼師絕不願意說對你們無益的話。」他很技巧地說:「
這件事說來⼀定很⿇煩的,你還是乖乖地聽⽼師的話吧!你今天發⽣了這
樣的事,以後縱使你願意參加志願軍,也絕對不可能被收容了,因為學校
⽅⾯已經沒有勇氣再推薦你,何況你⼜不是模範青年……」

  最後,志南終於聽信了他的話,在志願書上蓋了章。

  胡⽂卿和太明聽了志南的話,默默地不發⼀⾔,志南的母親阿⽟則掩
⾯啜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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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切⽿濡⽬染的事物,都會使太明引起感慨和憂傷。太明為了逃避現
實,深深地把⾃⼰隱藏起來,不再⾛出書房⼀步。但是,緊張的時局動向
,卻毫不留情地頻頻傳到他的⽿邊。春末夏初的時候,⾸先傳出德蘇開戰
的消息,不久德軍席捲巴爾幹半島,擊潰法軍,以所向無敵之勢,展開有
利的對蘇戰爭;另⼀⽅⾯她⼜展開對英作戰,整個世界似乎已進⼊毀滅的
階段。

  太明終於無法忍受了,他從書房裡⾛出來,很想找個朋友談談,但卻
找不到⼀個適當的⼈。他所⽿聞⽬睹的,不是⼀⾯唱著軍歌⼀⾯割⾺草的
國民學校的學⽣,便是青年男⼦參加勞動服務以後,到處只⾒⽼弱婦孺的
淒涼村景,⼀切事物都呈現著戰時的⾊彩。在街上遇到熟⼈,話題總離不
了實施配給制度以後買不到豬⾁;以及「國語家庭」和⽇本⼈在物資缺乏
的情況下,因有⿊券配給(註:國語家庭及改姓名者⽤⿊券,則有特別配
給)依然可以配到砂糖和其他各種物品等等的事。⼀⽅⾯成為供出對象的
物資範圍已越來越擴⼤,除了⾷⽶和⽢藷以外,⼜增加了⽑豬、鴨、鵝、
稻草、⿈⿇、⽉桃、萞⿇、⾺草、⽵、⽊材、苦楝⼦、⿃桖⼦、塞⿇頭⽪
、⽊芙蓉⽪以及破銅爛鐵等⼆⼗幾種物品,這種愚蠢的措施,簡直壓得⽼
百姓喘不過氣來。

  有些⼈時常⾃我解嘲地說:

  「現在⼀切都是國家的,兒⼦不必說,就連⽼婆也是國家的!」

  太明很想找個調劑⾝⼼的地⽅,好讓⾃⼰專⼼地去思考各種問題,因
此他決定再搬到廣仁醫院去住。

  他已經很久沒有乘⽕⾞旅⾏了,在家鄉每天所⾒的都是⼭,現在突然
看到明媚的海岸景⾊,使他的兩眼感到像洗滌過似地清新。

  「喂!是太明兄嗎?好久不⾒了!」當他正耽溺在海濱的⾵物中時,
眼前突然出現⼀個中年紳⼠,向他這樣說。

  那是他師範學校的同學,在⽇本的時候也時常在⼀起的藍。太明到⼤
陸去以前曾經⾒過他,以後就沒有再晤⾯,他已經消失了青年時代的⾯影
,變成⼀個⾵度翩翩的中年紳⼠了。

  太明⾒了藍,便把他帶到廣仁醫院裡去,妹妹秋雲⾒哥哥和他的友⼈
來訪,興⾼采烈地招待他們。

  藍搞過政治運動,繫過獄,歷盡滄桑,現在已安頓下來執⾏律師業務
了。他雖然已不像從前那樣偏激,但⼀談到政治問題,他的⽼脾氣頓時⼜
發作起來:

  「最近社會上正流⾏著⼀種『寧為⽡全,不為⽟碎』的謬論,你知道
嗎?」

  他這樣說著,便開始發表他的時局論──那是對臺灣⼈之間那些「皇
民派」的觀點所下的批評:他們忘記了本國的歷史傳統,⼀味希望「皇民
化」,妄想那樣便可以為⼦孫謀幸福;因此皇民狂如⾬後春筍,⽽且還產
⽣皇民⽂⼠、皇民⽂學者等等。可是,外表縱使能「皇民化」,最後還有
⾎統問題應該怎麼解決呢?

  「這樣下去,恐怕為政者會認為⾮連⾎統徹底改變,不⾜以稱為真正
的『皇民』了!」藍這樣說,嘆了⼀⼝氣,然後把槍⼝轉到「經濟統制」
的問題上去。

  當時臺灣也和⽇本國內⼀樣,嚴厲執⾏「經濟統制」制度,但在臺灣
的「統制」名義下,卻巧妙地強化「保護⽇⼈」的政策,所有統制機關的
重要官吏和⾼級職員都是⽇本⼈,⽽且⼤多數是⽼官僚,⼀時真有養⽼院
之觀。

  最近聽說他們要把臺灣⼈逐漸遣送到南洋去,並且把⽇本⼈移民到衛
⽣設施已具規模的臺灣來,在這種情況下,不是「皇民派」的臺灣⼈便不
能抬頭了。這就是所謂「⽡全論」的觀點,其實那正是⾯臨滅亡的民族悲
劇!

  但是,太明卻另有⼀種看法:他認為「皇民化運動」固然是臺灣⼈的
致命傷,表⾯上看起來,臺灣⼈也許會因此⽽遭受閹割,但事實上並不如
此,因為中了這種政策毒素的,畢竟只有⼀⼩部份利令智昏的臺灣⼈,其
餘絕⼤多數的臺灣同胞,尤其在廣⼤的農民之間,依然保存著未受毒害的
健全民族精神。他們雖然沒有知識和學問,卻有和鄉⼟發⽣密切關係的⽣
活⽅式,⽽且那與⽣俱來的⽣活感情中,便具有不為名利、宣傳所誘惑的
健全氣質。他們唯其因為與鄉⼟共⽣死,所以決不致為他⼈所動搖。反之
,那些游移騎牆的「皇民派」,卻⾮常容易動搖,因為他們易為物慾所動
,他們是無根的浮萍;他們的⼒量看來雖然⼤,其實不然,微⾵、碎浪便
可以使他們漂流失所的。

  當晚太明睡得很遲,不禁⼜想起⼤陸上的事情:中⽇事變以後,許多
⼈得時局之便,混進⼤陸,有的是由⽇本⼈捧出來的,也有的是⽑遂⾃薦
的。他們⽤盡⽅法向民眾招呼,但民眾卻絲毫不為所動。因為這些得時局
之便到⼤陸去的「指導⼈員」,為了名利便會出賣⾃⼰的同胞,民眾的眼
睛是雪亮的,所以他們知道得很清楚。太明想到這裡,似乎在⿊暗中出現
了⼀線曙光,他不明⽩那曙光究竟代表什麼?但它無疑地象徵著⼀種希望

  「⽬前的⿊暗,正是黎明前的⿊暗,那表⽰不久就要天亮了。」太明
終於得到這樣⼀個結論。

  他感到全⾝充滿輕鬆的活⼒,留神⼀看,忽然發現東⽅已漸漸地發⽩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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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美戰爭】

  ⼀般⼈說病是由「氣」⽽⽣的,太明的健康也是如此。他以前為幻想
所苦惱,⾃從與藍重逢以後,不可思議地使他燃起⼀線希望,他雖然漠然
置之,但那希望卻在他那種絕望的感覺中,放出⼀線曙光。過去的讓它過
去了,未來光明的希望,正給他的⼼靈帶來新的機運,因此,他的⾝⼼也
隨著⼀天天地健康起來。

  可是,另⼀⽅⾯,臺灣的知識分⼦和青年,在屢次逼迫的環境中,卻
為不能實現⾃⼰的理想⽽焦慮,有志想到⼤陸去的,終因護照不易得到⽽
打破美夢。加之本島企業在嚴格統制的情況下,簡直令⼈無法動彈,甚⾄
連祖上遺留下來的事業,也不得不因實施統制⽽放棄。戰爭的威脅,就這
樣⼀天⽐⼀天增加起來。

  當時⽇本對美國的態度⾮常強硬,戰爭危機⼀觸即發,但太明相信⽇
本仍不乏有識之⼠,也許可以避免這種愚不可及的事件:誰知這種希望,
不久竟也宣告破碎了。

  是⼗⼆⽉⼋⽇的事,隔壁的⽶店⽼闆⼿裏拿著號外,急急忙忙地跑到
太明的房間,興⾼采烈地對他說:

  「我們的⽼闆(指⽇⼈)終於跟有錢⼈開⽕了!」

  他的意思是:跟有錢⼈開⽕,結果總要失敗的,他⼤概就是為此⽽⾼
興。

  太明從⽼闆的⼿裏接過號外來看看,那些報導戰果的鉛字,⼤得幾乎
快要跳出紙⾯了,真是意想不到的「輝煌戰果」!雖然如此,但他⼼理仍
想:「結果⼀定會重蹈中⽇戰爭的覆轍的!」他這樣想著,連不久以前剛
燃起的那⼀線最後的希望,竟也完全破碎了。但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
⼼裏突然產⽣⼀個意念:那就是趁此機會再到⼤陸去尋求沒有⽭盾的⽣活
。他不能像⽶店⽼闆所說的:「不管世局怎樣紊亂,我們⾝邊只要有兩塊
錢就⾏了。」(意指花兩塊錢買⼀雙⾼⽊屐,便可以看那些「皇民派的醜
相及⽇本的失敗」。)那樣地袖⼿旁觀。可是要到⼤陸去,必須要有⼤陸
⽅⾯的簽證,⽽太明在⼤陸上的友⼈,事變以後都遷到內地去了,並未留
居在⽇軍佔領的地區。⽬下⼜無法弄到乘船許可證,何況⾃太平洋戰爭爆
發以後,海運已停頓了三個⽉,航空⽅⾯也沒有機會,要設法弄簽證實在
是絕無可能,因此太明⼤陸之⾏的念頭便不得不暫時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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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職】

  太平洋的戰事轉瞬間便擴⼤了,不久⾹港、新加坡相繼淪陷,臺灣⽅
⾯捷報頻傳,「皇民」和「模範青年」⼤喜若狂,他們都夢想著趕快向南
洋拓展。但由於除了應徵⼊伍者外,誰也不能⾃由到南洋去,所以那種幻
夢依然無法實現。

  隨著國際情勢的激變,太明回⼤陸去的念頭更加堅強起來,但他的希
望卻始終無法實現。他那種熱烈的願望,終於因申請護照⼿續過於繁雜⽽
遭受挫折,因此他不得不暫時雌伏以待。他雖然是守株待兔之流,但探究
他的⼼理狀態,卻未必完全消極,他宛如⼀隻狐猿,正在暗中不斷的窺伺
敵⼈的虛隙。

  某⽇,太明正佇⽴在庭前遐想,突然發現無花果已經結了果實,那些
疏疏落落的豐碩的果實,隱蔽在⼤葉的背後,不留神便不容易發現。他摘
了⼀個剖開來看看,那熟得通紅的果實,果⾁已⾧得⾮常豐滿。他⼀⾯凝
視著果實,⼀⾯⼼裏發⽣無限的感慨。他認為⼀切⽣物都有兩種⽣活⽅式
:例如扶桑花雖然美麗,但花謝以後卻不結果;⼜如無花果雖無悅⽬的花
朵,卻能在⼈們不知不覺間,悄悄地結起果實。這對現時的太明,不啻是
⼀種意味深⾧的啟⽰,他對無花果的⽣活⽅式,不禁感慨係之。

  他⼀⾯賞玩著無花果,⼀⾯漫步踱到籬邊,那兒的「臺灣連翹」修剪
得⾮常整⿑,初⽣的嫩葉築成⼀道青蔥的花牆,他向樹根邊看看,粗壯的
樹枝正穿過籬笆的縫隙,舒暢地伸展在外⾯。他不免⽤驚奇的⽬光,呆呆
地望著那樹枝,⼼想:那些向上或向旁邊伸展的樹枝都已經被剪去,唯獨
這⼀枝能避免被剪的厄運,⽽依照她⾃⼰的意志發展她的⽣命。他觸景⽣
情,不覺深為感動。

  「連草⽊也知道應該不違背⾃⼰的個性去求⽣存!」他這樣想著,對
於⼤⾃然的奧秘,頓感⽿⽬為之⼀新,但返顧⾃⼰,卻連「臺灣連翹」都
不如。

  「是的,我應該堅強起來,像『臺灣連翹』⼀樣……」他下了這樣的
決⼼,他的意思是要把⾃⼰從以前那種消極的⼈⽣觀中解脫出來,在環境
條件許可的範圍內,儘量發展積極的⽣活,他已經進⼀步踏⼊現實的⽣活
中了。

  不久,他在糧⾷局的外圍機構納⼊協會裏得了新職。

  納⼊協會是統制糧⾷的機構,表⾯上它是辦理糧⾷局業務的輔助機關
,實際上則以營利為⽬的。太明擔任的是會計⼯作。會計⽅⾯各種預算項
下,都有⼀、兩個職員分擔⼯作,太明經辦普通會計,主要的⼯作是核算
薪俸及其他經費,每⽇平均⼯作半⼩時便⾜夠了。他的上司是會計主任,
主任上⾯有課⾧,再上⾯有主管,主管上⾯還有⽀部⾧。⽀部⾧是由糧⾷
局事務所⾧兼任的,因為他必須利⽤監督糧⾷業的糧⾷局的勢⼒,去控制
廣⼤的糧⾷業者。其實⽀部⾧在這裏只是⼀塊⼤招牌,除了閉著眼睛蓋圖
章以外,根本無所事事。但協會⽅⾯卻須⽀付旅費、津貼和獎⾦,給這種
瞎蓋圖章的⼫位⼈員。

  因為有這樣的好處,局⽅職員⼤都兼有類似的職務,協會似乎就是為
此⽽存在的。太明原來想來做點⼯作的,及⾄明瞭這種官僚機關的操縱情
形之後,使他感到異常失望。

  課⾧和主任之流根本沒有固定的⼯作,遇有外客來訪,⼀談便是幾⼩
時,於是上⾏下效,那些等候上級決裁的書記和雇員,⾃然更無事可做了
。他們為了排遣無聊,並且為了使別⼈看起來像有事情做,竟把毫不相⼲
的⽂件和公⽂夾不停地翻開⼜合上,想盡辦法去消磨時間。太明雖然到了
這裏才知道,但這⼀套訣竅,似乎是所有進⼊機關或協會做事的⼈所必須
懂得的原則,不過,太明卻不願意這樣做。

  某⽇,太明覺得平⽇浪費時間太可惜,便拿出⼀本書來看看,他看的
是⼀本與業務無關的⽂學書。他開始看了不久,便看得很⼊神,竟把時間
都忘記了。突然他鄰座的書記⽤⼿碰碰他的腰,他回頭⼀看,課⾧正⽤嚴
峻的⽬光望著他,但過了⼀會,他便⾛開了。太明⼼想反正⼤家都在混時
間,因此仍繼續看書。

  「胡先⽣!」過了⼀會,⼯友來對太明說:「課⾧請你去⼀趟。」

  他的臉上似乎有⼀種異樣的表情。太明⼼想也許有什麼公事,⽴刻⾛
到課⾧的桌邊。

  「喂!」那課⾧⼀⾒太明,劈頭便喝道:「現在在這個時候還要看敵
國的書嗎?」

  太明這才明⽩原來是為了這件事,於是他解釋道:

  「不,那是⼀本浮⼠德。」

  「不管什麼浮⼠德,沉⼠德,蟹⾏⽂字都是敵性的東西!」

  「可是,浮⼠德的作者哥德,和希特勒同樣是德國⼈,德國是⽇本的
盟邦,難道也是『敵性』的嗎?」

  「什麼?德國?」那課⾧因為暴露了⾃⼰的無知,頓時顯得⾮常狼狽
,於是⽴即改⼝道:「混帳!誰叫你在辦公時間內看書的?」

  「是,我知道了。」太明說著,不勝委屈地回到⾃⼰的座位上。

  在這樣的上司下⾯做事,已經是委屈萬分,沒有事的時候,還要故意
東翻西摸,裝得像煞有介事,⼼裏卻⼀味想著下班以後的事,這種機關的
⾵氣,可說已經敗壞到極點。那主任之下有許多學驗兼優、品格⾼尚的本
省⼈,但本省⼈終究是本省⼈,連個委任官都當不到。太明在這種機關裏
做事,⼰親⾝經歷到本省⼈悲慘的遭遇。

  「太明兄!昨天受委屈了吧?」第⼆天太明上班的時候,本省籍的同
事都這樣地慰問他。

  他們⼝裏雖然不敢說,但內⼼卻都對那課⾧表⽰反感,因此⼤家都很
同情太明。其中有個姓范的年輕⼯友,他特別提醒太明說:

  「胡先⽣!你對『茶房』要特別當⼼!」

  「茶房」是會計課⾧的綽號。太明⾃問並沒有做過什麼虧⼼事,⽏須
對任何⼈加戒備,但他對同事這種關懷的美意,⼼裏卻⾮常感激。

  當天中午下班以後,太明正在辦事處附近散步,先前那個關⼼他的姓
范的⼯友,笑容可掬地⾛到他的⾝旁,突然⽤流暢的北平話和他攀談。太
明這才知道他也是從⼤陸回來的,因為彼此像他鄉遇故知似地,感到特別
親切。據范告訴太明:他是廈⾨⾼中的畢業⽣,在⼤陸上住過五、六年,
中⽇事變以後才回到臺灣來的。他的家庭環境很過得去,本來可以不必做
事的,但是因為在「國家總動員」的⽬前,不做事總不太好,所以才到協
會裏來⼯作的。他是⼀個⼈緣很好的樂觀青年,協會裏的本省籍同事都很
喜歡他。他告訴太明許多關於協會⽅⾯的內幕情形,太明才知道這裏充滿
派系、⾛狗以及專討上司歡⼼的密告者,整個機關陷於烏煙瘴氣的氛圍中

  ⽽且,這裏的本省⼈之中也有「皇民派」,那⽇本名字叫「中島」的
局⽅事務員,便是其中的典型⼈物。他在⼆⼗年以前就主張提倡「皇民化
」了,從那時起,他便過著「和服」和「味噌湯」(⽇⼈最喜歡吃的⾖糟
湯)的⽣活。他在私⽴中學畢業以後,便考取普通⽂官,是個很能做事的
⼈,對於「皇民化運動」也極熱⼼,但不知為什麼,做了⼆⼗年事,依然
沒有昇官,始終只當⼀名⽼雇員。其實他的⽉薪早已增加,誰知這樣反⽽
妨礙了他的升遷,因為他的薪額已經和⾼級課⾧相等,如要提昇,⾄少須
給他⼀個主任的位置,這樣他就要爬到⽇本⼈頭上去了。為了這種關係,
他雖然做了⼆⼗年事,依然不能昇官。這固然是「皇民派」的悲哀,但更
可憐的是他⾃⼰仍懵懂不知,還以為⾃⼰不能昇官,是由於「皇民化」不
徹底所致,因此拚命在這⽅⾯加緊努⼒。他也和其他「皇民派」的⼈⼀樣
,對於本省⼈妄⾃尊⼤,反之,對於⽇本⼈則卑躬屈膝。⽽且連思想也向
⽇本⼈看⿑,時常賣弄⼀些不知何處學來的對中國的幼稚膚淺的批評,聽
了直叫⼈作嘔。

  「中國⼈真是出名的誇⼤、妄想和善於撒謊的民族。」有⼀次眾⼈⼤
放厥詞說:「他們沾沾⾃喜地說什麼『⽩髮三千丈』,真是荒唐無稽到無
可救藥的地步!」

  范和那些平時討厭「中島」的⼈,都希望太明對他這種思想予以迎頭
頭痛擊,太明雖然覺得這樣未免太⼩器些,但他終於冷冷地反駁說:

  「中島先⽣!我和⽼范都到過中國,中國是個⾮常廣⼤的國家,⼤得
令⼈無法了解,尤其像我這種碌碌庸才,當然更不必說了。不過,中島先
⽣拿『⽩髮三千丈』這句話來證明中國⼈的誇⼤狂,這是有問題的。中島
先⽣!你知不知道那下⾯的⽂句是什麼呢?」

  不幸,「中島」根本不知道那下⽂是什麼。

  「有時候五⾔絕句是⾮把上下兩句連在⼀起,便無法了解其中意義的
。」太明半帶戲謔地解釋道:「其中有的甚⾄⾮把四句完全連起來解釋不
可,例如『⽩髮三千丈』這句話也⼀樣,不知道它的下⽂,便不明⽩它的
真正意義。所以如果斷章義地去解釋,⾃然會覺得太誇張,可是,因憂愁
⽽寫出『⽩髮三千丈』的李⽩,卻⼀點也不誇張,如果有⼈認為它誇張,
那是因為他根本不了解李⽩的憂愁。這⾸詩是流刑夜郎後的作品,他本是
為國,反被判罪。像杜甫那樣穩健樸實的詩⼈,有時候也難免寫出使⼈覺
得誇張的作品,譬如杜甫的名句『家書抵萬⾦』,對於花三分郵票(當時
⽇本普通郵資是三分)便可以和任何窮鄉僻壤通信的現代⼈⽽⾔,當然無
法了解他那時的⼼情的。不過,即使在現代,如果到⼤陸腹地或新幾內亞
邊疆那些地⽅去,也許還可以體驗到杜甫當時的⼼境。⽇本⼈這樣曲解『
⽩髮三千丈』的意義,李⽩泉下有知,恐怕也要啼笑皆⾮了。」

  「中島」終於被太明這席話駁得啞⼝無⾔,其餘的⼈也都聚精會神地
聽著,對於太明的學識淵博,都表⽰異常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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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協會】

  太明在納⼊協會⼯作了⼀段時期,對於內部的情形已經完全了解。他
們唯⼀掙錢的機會就是出差。太明他曾經和主任以「調查檢驗⼿續費」的
名義⼀同出過差,從出發⼀直到回來。沿途都由業者招待他們吃飯。協會
職員出外檢查倉庫,每⼈每⽇⾄少可以檢驗⽶穀三、四千袋,每袋收取⼿
續費三分,總數是相當可觀的,全省存糧以九百萬袋計,⼿續費純利幾及
數⼗萬元,此外還有⿇袋和碎⽶的外快。⽽且協會⽅⾯的檢查只是預查,
以後還要經過局⽅的複查。總之,協會憑藉糧⾷局的權勢,只要做些不切
實際的表⾯⼯作,便可以坐享中間剝削的漁利。

  ⽽且,協會根本等於⽼朽官吏的收容所,因此糧⾷局對於它的中間剝
削也視若無睹,甚⾄狼狽為奸,通同舞弊。和太明⼀起出差的主任,是個
過了⼆⼗多年算盤⽣涯的沉默寡⾔的⼈,也許由於旅途上⼼境⽐較愉快些
,竟對太明流露了這樣的感懷︰

  「協會的差使是不好幹的,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忍耐。服務⼗⼆年就
可以領到四⼗個⽉的退職⾦和與退職⾦相等的獎⾦;做到正式幹部,退休
以後還可以吃⼀輩⼦。」

  這樣看起來,糧⾷局和納⼊協會,其實就是和製糖公司、拓殖公司,
以及電⼒公司等⽬的相同的機構。

  ⽀部⾧到臺灣來的時候,曾經把太太留在⽇本,所以他時常在遊樂場
所進出,太明也時常發現⼀個妖形怪狀的⼥⼈來訪他。他⼼裏很奇怪,便
把那⼥⼈的事去問主任,主任翹翹⼩拇指說︰

  「是⽼⽜(⽀部⾧的綽號)的這個。」

  主任告訴他︰⽀部⾧時常和那⼥⼈同宿在值⽇室裏。這種旁若無⼈的
作⾵,使太明⼤為驚異。

  「你瞧這個!」主任說著,把⼀⼤堆餐館的發票遞給太明看。

  那些都是⽀部⾧消耗的,已經批准由雜費項下開⽀,是⼀筆相當可觀
的公私不分的爛污賬。不僅如此,那主任還說︰

  「慶祝辦事處落成典禮的時候,業者曾經送了幾千元的賀禮,⽼⽜把
那些錢全部報銷在餐館裏了。」

  真是越聽越令⼈咋⾆。可是,不久⽀部⾧也應徵⼊伍了,局⽅和協會
曾經聯合舉⾏盛⼤的歡送會,但那已是最後的⼀次了。⽀部⾧這⼀⾛,以
前那些奉迎他的傢伙,⽴刻起了⼀百⼋⼗度的⼤轉變,紛紛談論他任內各
種暴戾專橫的作⾵。還有,以前因⽀部⾧喜歡種蘭花⽽趨炎附勢跟他⼤種
其蘭花的傢伙,現在對蘭花已經毫無興趣,連看也不願再看它⼀眼。後來
聽說新任部⾧喜歡釣⿂,會計課⾧便忙著準備蠶絲,同事們頓時對釣⿂發
⽣興趣,有的其⾄⽼早把釣⿂竿帶到辦公室裏來,這是多麼顯著的轉變啊

  新任⽀部⾧是個年輕的臺灣出⽣的⽇本⼈技術員,看起相當⽼成持重
。果如傳聞所說,他⾮常喜歡釣⿂,因此同事們的釣⿂興緻也越來越⾼。
某⽇中午班的時候,局⽅庶務課⾧特地把⾃⼰親⼿製作的⿂簍帶來給眾⼈
看,有⼈順⼝稱讚了他幾句,他越發得意洋洋,便把所⽤的材料和製作⽅
法講給眾⼈聽,那些善於奉迎的同事,故意佯作不知,向他問⾧問短,那
課⾧更顯得得意忘形。

  ⾼帽⼦戴得⼼花怒放的庶務課⾧,⼀下班便到協會裏來⼤談其釣⿂經
。以前那些種蘭花種得如醉如癡的傢伙,⽴刻改⼊釣⿂黨,變成那課⾧的
弟⼦,再也無⼈去理睬蘭花了,倒是太明偶爾會去照顧⼀下那些被⼈屣棄
的蘭花。他在前任⽀部⾧的時期,並沒有同流合污為奉迎上司⽽瘋狂去種
蘭花,但如今那些花已無⼈理睬,他想起它們的處境悲慘,有時趁和范散
步之便,總要去照顧它們⼀下。

  釣⿂的⾵氣已越來越盛,⼈⼈如醉如癡,釣鮠(⼀種屬鯉科的淡⽔⿂
)競賽會終於在⽀部⾧主持之下隆重揭幕了。曾經在前任⽀部⾧⼿下得寵
的傢伙,⼜利⽤同樣的⼿腕爭取新任的歡⼼,只有太明⼀⼈始終獨善其⾝
,沒有和他們同流合污。上司對他這種態度,⼼裏似乎很不愉快,因此漸
漸地對他疏淡起來。

  翌年,糧⾷局發表了局⾧視察的⽇程,因局⾧是兼任協會會⾧,所以
眾⼈都難免有些提⼼吊膽。據說局⾧某次視察某分局,因迎接他的汽⾞去
遲了⼀步,他便⼤發雷霆。因此協會的辦公室從前天起就開始打掃,並且
在物資極度困難的情況下,想盡辦法準備接待的茶點,整個協會忙得⼈仰
⾺翻。

  局⾧視察的⽇期終於到了,局⾧和協會的職員都⿑集在辦公室外⾯,
焦急地計算局⾧到達的時間,準備去迎接他。不料時間已過,局⾧依然沒
有來,眾⼈都等得很疲倦,仍舊不⾒局⾧光臨,只⾒局⽅的庶務主任氣吁
吁地跑來說:「局⾧因⽕⾞坐累了,正在旅館裏休息。」眾⼈聽了都⽬瞪
⼝呆,半晌說不出話來,⼤家因為⼼裏納悶,⽴刻像⼩學⽣似地⼀哄⽽散
,有的開始隨意聊天,有的⽤腳去亂踢⽯⼦。過了⼤約⼆⼩時左右,忽然
有⼈來通知:局⾧已經從旅館出發了。眾⼈連忙重整隊伍。這時,突然傳
來⼀陣汽⾞聲,⼀輛⼩轎⾞滑到隊伍的前⾯,局⾧下了汽⾞,僅向眾⼈略
略點頭,便⾛進辦公室裏去了,是個官架⼦⼗⾜的中年紳⼠。局⾧在所⾧
室裏坐了不到⼗分鐘,便出來看看各處,巡視完畢⽴刻就要回去。眾⼈⼜
恭恭敬敬地出來送⾏,但局⾧似乎並不理睬,只和所⾧說了幾句話,便匆
匆地登⾞⽽去。接連忙了好幾天,所謂「視察」,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
等於瞻仰了⼀番局⾧的丰采,眾⼈都覺得⾮常掃興。總之,協會就專做這
種荒唐無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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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亮節】

  南太平洋的反攻⼀天⽐⼀天熾烈起來,⽇軍這才明⽩敵⽅擁有無⽐堅
強的戰⾾⼒,於是⽴刻向國內呼籲:即時加強進⾏「捐獻⾦屬運動」,所
有⾦屬製品(包括鍋、釜等⽤具),⼀律須捐歸公。這⼯作以派出所為主
體,會同政府官吏、保甲⼈員共同進⾏。⾦屬蒐集了相當數量以後,便把
它堆積在⼀起,在街坊或鄉村舉⾏「捐獻⾦屬報國展覽會」,藉作獻捐的
宣傳。那時候,協會的職員准許公假出去參觀,因此各⼈都選擇適當的時
間,到展覽會去觀光。

  某⽇,太明邀范同去參觀展覽會,會場內堆滿洋鐵罐、⽩鐵板、銹蝕
農具、鐵家具、鐵窗欄、鐵床、鐵桶、鐵板、鐵軌、吊鐘、銅鑼等物。倉
庫旁邊,鐵屑堆積如⼭。另⼀間特別陳列室中,陳列的鐵器、鉛器、銅器
、銀器等,並且裝飾著貴重的美術品,和祖上遺留下來的傳家之寶,活像
⼀家⼤古董店。紫銅花瓶、灰⽫、仙⼈像、佛像和⾦銀飾物等,有的價值
⾃⼀百元⾄數千元,⽽且貴重物品上都貼有捐獻者的姓名標籤,都是些知
名之⼠的所有物。

  太明看了這些陳列品,⼼裏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這些出⾃名匠之
⼿的美術品,不久將變成槍砲或利刃,供⼈⼤肆屠殺,難道這也是和平與
戰爭的象徵嗎?同樣的⾦屬,因為製作者與製造⽬的的不同,可能成為優
越的美術品,也可能成為殺⼈的利器;由名匠苦⼼設計成的美術品,偏要
將它破壞改造成殺⼈的凶器,這是多麼愚蠢的事啊?他想到這裡,覺得興
味索然,甚⾄感到置⾝於會場中是件痛苦的事,便催促范匆匆地離開會場

  戰局越來越緊張,「⽣產志願兵制度」鬧的雞⽝不寧。凡年在⼗⼋歲
到三⼗⼋歲的臺灣青年,⼀律參加服役。協會⽅⾯已經接獲代辦「招募就
業地區志願兵」的命令,其實與其說是「招募」,勿寧說是「強徵」,因
為沒有正當理由,⼀概⾮「志願⼊伍」不可,⽽所謂正當理由,⼜只限於
盲⼈或不能⼯作的殘廢者。但太明因年齡已過,對這⽅⾯倒不成問題。

  范不管情勢如何,始終執拗著不肯「志願⼊伍」,所⾧向他規勸了好
幾次,依然沒有效果,最後他終於因這事⽽被協會開⾰了。

  「歷史的⼒量是無法抵禦被歪曲的歷史狂流的。」他離開協會的時候
,偷偷地向太明表⽰⼼意說:「可是,我們必須超越這種狂流。」

  太明在這青年友⼈的態度中,發現了意外倔強的個性,因此更堅定他
的信⼼,於是⿎勵他說:「希望我們彼此都不要做欺騙⾃⼰良⼼的事。」

  范⾛後,太明頓時感到⾮常寂寞,到協會去上班也覺得興味索然,每
天都在作辭職的打算。某⽇下班以後,太明獨⾃在街上散步,他漫無⽬標
地信步⾛著,街上的事物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蕭條的市塵中,沒有⼀樣
是他喜愛的東西。他⾛累了以後,便⾛進⼀家茶室裏去。

  他叫了⼀杯好久沒有嚐過的紅茶,茶室內的客⼈相當多,他⼀⾯啜著
紅茶,⼀⾯舉⽬四望,但沒有發現⼀個熟⼈。他喝了⼀⼤⼝紅茶,那紅茶
的顏⾊使他聯想起⼤陸上的紹興酒,於是,他不禁懷念起留居在⼤陸上的
妻⼥。

  「紫媛想必⾧得很⼤了,她跟著淑春僕僕於抗戰的旅途中,恐怕不能
好好地讀書吧?」他這樣想著,舐犢親情不禁油然⽽⽣,越發激起他回⼤
陸去的意念。他認為在協會裏做事實在太愚蠢,甚⾄覺得留在臺灣都是索
然無味。

  突然,他發現對⾯屋隅有⼀個男⼦在注視他,那⼈似乎曾在什麼地⽅
⾒過的,但⼀時想不起來。這時那⼈忽然站起來⾛到太明的⾝邊,向他招
呼道:

  「你不是太明兄嗎?」

  太明頓時從他說話的神情中尋回古⽼的記憶,認出那⼈原來是「佐籐
」。他認識佐籐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他從物理學校畢業以後回臺灣來的
時候,在船上認識的。那時佐籐還很年輕,⽽且⽐現在清癯些。他右頰很
⼤的⿊痣還是照舊。彼此雖然只相處了短短數⽇,不知怎地,竟使太明留
下⼀個很深刻的印象,佐籐那種敏銳的觀察⼒,將永遠使太明無法忘懷。

  ⼆⼈對於這樣不期⽽遇,都感到⾮常歡喜,佐籐說⾃⼰剛到臺北不久
,因為沒有什麼朋友,再三勸太明北上幫忙。太明聽了佐籐的話,很想辭
去協會的事,但因種種關係,不能⽴刻實現,只好再等適當的時機。

  某⽇,會計課⾧把⼀個批⽰的卷宗「拍」地⼀聲丟在太明的辦公桌上
,這是對太明的⼀種侮辱。說起來這是和兩三天以前所發⽣的⼀件事情有
關係的:那天,會計課⾧要太明替他想辦法弄些花⽣,其實「想辦法」是
⼀句漂亮話,他的意思就是要送他⼀些──這是那些上級官吏想獲得戰時
中不易得⼿的物資的⽼辦法──太明雖然⼼裏明⽩,卻沒有替他「想辦法
」,所以那課⾧今天當⾯給他⼀個報復。太明默默地打開卷宗⼀看,那⽂
稿上被劃了⼀⼤堆紅槓⼦,他仔細地看看那些刪改過的地⽅,卻是莫名其
妙地⼀團糟。

  那些當課⾧或主任的,也許由於閒得無聊,動輒把⽂稿亂改⼀番,表
⽰他們已經過⽬了。⾄於刪改的⽅式,⼤都是為了刪改⽽刪改,例如⼯作
⽇誌上寫著「xx蒞會」,他們偏要改為「xx巡視」。可是,這次的情形就
⼤不相同,幾乎全篇都⽤紅槓⼦劃得亂七⼋糟,但所改的⽂句,卻怎麼也
唸不通。把這樣的公⽂發出去,各分所⼀定會弄得丈⼆和尚摸不著頭腦的
。照說判過「⾏」的公⽂,太明是沒有責任的,但他卻始終沒有勇氣把這
種公⽂發出去。他為了慎重起⾒,⼜去請⽰所⾧,所⾧對這種狗屁不通的
⽂字也⼤為吃驚,⽴刻把課⾧叫來質問,等所⾧弄明⽩課⾧刪改的意圖時
,也只得苦笑著要他重修改。所⾧雖然⽤苦笑來結束這件事,但以後卻留
下⼀個苦笑所不能解決的問題。

  第⼆天,課⾧悄悄地把太明叫去,對他⼤⼤地打了⼀頓官腔。

  「好吧!」最後他說:「我不會就這樣饒了你的,你記得好了!」

  記得也好,記不得也罷,反正太明早已下了決⼼,在這種情況下,他
已不想再在這種環境裡混下去了。他當天就提出辭呈,辭去協會的⼯作。

  他回到久別的故鄉,⼀年不⾒的⽗親,看起來似乎已衰⽼了⼗年。村
⼈都顯露著⼀副饑餓相:顴⾻⾼聳、眼瞼窪陷、兩頰無⾁、⾯有茶⾊,加
之⾐衫襤褸,益發窮相畢露。⼀度因改善⽣活⽽流⾏的「戰時裝」也看不
⾒了,依舊恢復臺灣原來的裝束;朋友⾒⾯時,總是互嘆糧⾷缺乏的苦經
。世情轉變得這樣快,使太明吃驚不已,他頓時意識到這原是戰爭所造成
的啊!

  不過,胡⽂卿⾒太明回家,⼼裡依然很⾼興,當晚⽗⼦倆在太明房裡
談到很晚。

  「太明!」胡⽂卿對歲⽉流露著不安的神⾊說:「真是沒有辦法,這
樣下去怎麼得了啊!」

  胡⽂卿是中醫,他⾮常耽⼼⾃⼰的職業,由於交通斷絕,藥材已完全
無法進⼝,⼜不能改⽤代⽤品,因此本來可以治癒的病⼈也只能眼巴巴地
看他死去。醫⽣到了這種地步,的確已是⽇暮途窮,胡⽂卿甚⾄覺得⾏醫
是個可怕的⾏業。可是,求診的⼈反⽽越來越多,簡直無法應付。尤其實
施「⾷⽶配給制度」,也是病⼈增加的原因之⼀,所配給的⾷⽶,還不夠
吃⼗天的稀飯;另⼀⽅⾯則由於既無代⽤品,⼜無副⾷物,以致營養不⾜
。在這種半饑餓的狀態下,⼯作反⽽增加,⼈民只得拖著羸弱⽽無抵抗⼒
的⾝體,去參加繁重的勞動服務。

  故⽂卿內⼼的不安,完全是由此⽽起的,上了年紀的他,越發覺得有
依賴太明的必要。

  「太明!」他⽼淚縱橫地嘆息道:「現在的時世簡直⽐秦始皇的時代
都不如了!」

  秦始皇採⽤商鞅的法則,企圖達到「富國強兵」的⽬的;實⾏「焚書
坑儒」的愚民政策;驅使⼈民建築萬⾥⾧城;⼜實施所謂「保甲制度」的
鐵鎖政策;可說是中國有史以來從未曾有的暴政。胡⽂卿把當時民間流傳
著描述建築萬⾥⾧城的民謠:「三丁抽⼀,五抽⼆,單丁獨⼦也須⾏。」
講給太明聽,那民謠的意思是說:有三個男⼈的家庭,須有⼀⼈服役;有
五個男⼈的家庭,須有⼆⼈服役;獨⾝漢或獨⼦也須服役。那時的壯丁是
利⽤「保甲連坐制度」徵抽的,所以任何⼈都無法逃避。胡⽂卿認為:現
在所徵抽的軍伕、軍佐、⼯務⼈員和服務隊員等,從⽐例上說,⼈數已超
過「三抽⼀,五抽⼆」的標準了,⽽且為實施「配給制度」,也已發揮了
保甲以上的⼒量,任何⼈都無法規避。

  太明除了勸⽼⽗暫時忍耐以外,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他,不過,
他所說的「暫時」,究竟是指多久?其實連他⾃⼰也莫名其妙。

  在⽬前的情況下,胡⽂卿還有⼀件耽⼼的事:那就是怕⾃⼰死了連棺
材也買不到。

  「你母親總算有福氣,她那時的棺⽊、葬禮,都是相當夠氣派的。」
胡⽂卿囁嚅地向太明商議:「太明!我想趁現在買好⼀⼝棺材準備著……

  太明對於這樣健康的⽗親,⼼理上竟如此頹廢沮喪,不禁感到無限地
淒涼。

  不過,胡⽂卿依然驅使他的殘軀,盡著醫⽣所能盡的責任,他的診所
每天⼀早便擠滿了病⼈,⼤都是由於操勞過度或營養不良⽽致的病⼈。太
明在診所中所⾒到的戰爭慘象,⽐他所想像的要深刻得多,不禁為之黯然
神傷!

  「我到過⼀間叫做『青埔仔』的公地去做過⼯的。」⼀個患者⾃⾔⾃
語地說:「那地⽅的衛⽣設備簡直糟透了,到處都是糞便,無論⽥園、⼭
丘,沒有⼀處不是糞便遍地,我⼀想起這種情形連飯也吃不下,瞧!我的
⽪膚變成這個樣⼦了!」說著,他⽤⼿擰起⼿臂上的⼀點⽪膚給眾⼈看。

  「先⽣!」接著,鄰座⼀個候診的婦⼥耽⼥地問胡⽂卿道:「我的病
治得好嗎?我的⾝體這麼壞……」

  她說她結婚六年,從來沒有⽣過病,可是⾃從去年她丈夫應徵⼊伍以
後,她每夜失眠,通宵想念丈夫和孩⼦,不知不覺便天亮了,因此⾝體漸
漸地衰弱下去,⼼境也⾮常痛苦,醫⽣都勸她不必耽憂,她卻怎麼也做不
到。說著,她⼜深深地嘆了⼀⼝氣。

  胡⽂卿⼀⾯聽患者⼀⼀地訴述,⼀⾯⽤各種⽅法去安慰他們。帶著無
可奈何的表情,轉⾝對太明說:「唐詩中有兩句:『閨中只有空相憶,不
⾒沙場愁煞⼈』的話,恐怕就是這種情景的寫照吧?」

  某夜,幾個相熟的農民來請太明去吃飯,他們因為太明難得回家⼀次
,所以特地來請他的。太明不便拂他們的盛意,只得連夜趕到⼆⾥以外的
農家去。他到了那邊,只⾒四、五個農民正圍坐在燈影搖曳的⽵蓆上,都
是曾經相識的。他們⾒太明來了,⽴刻起⾝離座。

  「胡先⽣!」太明坐定後,⼀個農民對他說:「城裡吃不到『野豬』
,⼀定很傷腦筋吧?」他所說的「野豬」,就是配給品以外的⿊市豬的隱
語。

  「胡先⽣!」他這樣叫了⼀聲,接著⼜壓低聲⾳說:「今天晚上,我
們這兒……」說著,他⽤⼿⽐⽐殺豬的姿勢,意思是要請太明去打⼀次「
⽛祭」。

  眾⼈談了⼀會關於私宰的事,然後靜靜地等待午夜的來臨。到了⼗⼀
點左右,已經煮沸了滿滿的⼀鍋開⽔,三個農民⾛到豬舍裏,只聽⾒極輕
微的⼀陣響動,⽴刻⼜恢復了⿊夜的沉寂,最多不過⼗分鐘光景,他們已
經把豬裝進籠⼦裏,然後連籠帶豬沉到池塘中。那豬連⼀聲也不叫,只聽
⾒池⽔「咕嘟咕嘟」地泛上⼀陣⽔泡,不⼀會便恢復了先前的靜⽌狀態,
農民們把豬籠拖了上來,抬著回來了。太明對於這種簡捷的殺豬⽅法,感
到⾮常新奇。他幼⼩時每年七⽉中元都要去看宰豬的,當銳利的尖⼑刺進
豬的喉嚨裏的時候,豬便⼒竭聲嘶地狂叫不已,技術差些的,⼀時還不容
易殺死牠。太明想起兒時的情景,不禁⾮常佩服他們這種⾼明的私宰⼿法

  農民們把溺斃的豬放在沸⽔中泡了⼀會,眼看著豬⽑便被刮得乾乾淨
淨。等到豬腹⼀剖開,附近的村民⽴刻⾃動地聚攏,每⼈都分去幾⽄豬⾁
,太明也分到四、五⽄。豬⾁分配完畢以後,農民們便開始烹調。

  「胡先⽣!」⼀個農民⼀⾯切⾁,⼀⾯舉起新鮮得幾乎會顫動的五花
⾁對太明說:「新鮮的五花⾁味道可不壞啊!」

  但太明⼼想:外⾏⼈做菜,味道也不⾒得會好到那裏去。誰知豬⾁煮
熟以後,農民⾸先盛了⼀碗請太明吃,他嚐了⼀⼝,竟是意外地鮮美,不
禁⼤為驚奇,不知是味覺饑渴得太久,還是烹飪⼿法委實⾼明,總之那恐
怕是他有⽣以來從未嚐過的美味。他⼀⾯斟著⽶酒,⼀⾯毫不客氣地⼤啖
⼤嚼。據農民說:最近私宰的⼿法已越來越⾼明,絕對不會流傳出去的,
所以⼤家可不必耽⼼,村⼈都餓得發慌了,誰也不會出去告密的。村⼈對
於這種秘密不但能守⼝如瓶,⽽且⼤家想到未來的⼤難,都深切地感到有
協⼒同⼼的必要。這就是弱者的抵抗⽅法,所謂「餓雞不怕打」,餓雞任
憑怎樣去打牠,還是要偷東西吃的;饑餓的⼈也⼀樣,他們對任何⼈都無
所畏懼。這件事對於太明,不啻是⼀個良好的教訓。

  第⼆天,太明到保甲辦公處去看哥哥志剛,正好有許多甲⾧聚集在那
裏商談供應家鴨的問題,據說每甲決定供應家鴨四隻,但⿊市價格已超過
公定價格⼗倍以上,⼤家都不願意按照公定的價格供應,因此他們正在商
討對策。結果似決定⼀律按照⿊市價格計算,差額由各⼾分攤負擔。

  「胡先⽣!」商談完畢以後,⼀個⽼甲⾧向太明訴苦道:「我們繳了
⼀輩⼦的額外稅,從前所謂劫富濟貧的義盜,如今卻要劫貧濟富了。我活
了七⼗歲,還沒有⾒過這樣的世道!」

  他認為把⼀般民眾所供應的家畜和蔬菜,作為「國語家庭」和⽇本⼈
⿊券配給的特種配給品,簡直是⼀種劫貧濟富的⾏徑。

  「你這是什麼話?」志剛⽴刻咆哮著詰問道:「連兒⼦都是國家的,
⽽不屬於我們⾃⼰所有了,你想想那些應召⼊伍的⼈,我們供應⼀點物資
有什麼話說?」

  ⽼甲⾧聽了嚇成⼀團,太明⾮常討厭哥哥這種態度,連招呼也不打⼀
個,便顧⾃⾛開了。

  某⽇,⼜發⽣了這樣的⼀件事:那天,太明正在村⼦裏那著名⼩器的
吝嗇⿁阿旺的池塘邊散步。突然發現兩三個穿「國民裝」的陌⽣⼈在那裏
釣⿂,他先以為是派出所的「⼤⼈」,後來才知道是鄉公所職員。他們各
⼈的⿂簍中,都裝著好幾條相當肥⼤的⿂,太明發現他們的時候,其中⼀
⼈正⼜釣上了⼀條。太明⼼想:要是給吝嗇⿁阿旺知道了,⼀定⾮氣個半
死不可,誰知他⾛了不到幾步,恰巧遇⾒阿旺迎⾯⾛過來。

  「衙⾨狗⼀來,簡直就跟活閻王差不多!」阿旺發覺那些⼈在他們的
池塘裏釣⿂,絮絮叨叨地向太明哭訴道。

  吝嗇⿁阿旺碰到這些傢伙,竟也奈何他們不得,因為「穀⽶供應」、
「國民總動員」,都是他們這幫⼈負責的,他們看不順眼的⼈,不是增加
物質的供應量,便是遭遇意外的損失。戰爭爆發以後,政府官員的特權⼀
天⽐⼀天強⼤起來,如今已變得和肆無忌憚的派出所「⼤⼈」⼀樣地可怕
了。太明的哥哥志剛,以及先前的那些鄉公所職員們,都是這種仗勢凌⼈
的傢伙。

  還有⼀件不愉快的事:那就是到海南島去了好久的志達突然回來了。
他不知從什麼地⽅弄來⼀個⾃稱富家⼥的年輕美貌的姑娘,到處帶著去探
訪親戚朋友,得意洋洋地亂吹⽜⽪。據說他到海南島以後,使出⾃⼰多年
由律師翻譯訓練出來的⾟辣⼿腕,不久便賺了很多錢,⼀位百萬富翁看中
了他,便把⼥兒給他做姨太太。

  某⽇,志達到太明的家裏來拜訪,那姑娘果然相當漂亮,不過太明在
⼤陸上看得多了,總覺得她的教養還不夠,不像⼀個⼤家閨秀的樣⼦。志
達在「中國通」的太明前⾯,⾃然不敢信⼝開河,從他的⼝氣聽起來,他
不過在⽇本⼈⼿下當⼀名間諜,志達原是警察出⾝的,太明認為他對此道
可能相當擅⾧。

  志達說話間,故意順⼿拿出漂亮的外國⾦錶給太明看,說是那邊的什
麼⼤員送給他的,太明卻認定那不是什麼清⽩的東西。

  「你看怎麼樣?」志達⾛後,胡⽂卿向太明問道。

  這是⼀句語重⼼⾧的話,可以作種種解釋,太明斟酌⽗親的意思,才
這樣說:

  「到頭來志達⼀定會弄得和不能兌現的軍票⼀樣的。」

  他的意思是:志達和現在南洋⽅⾯所流通的軍票⼀樣,因為沒有信⽤
,所以漸漸地會變成毫無價值的廢紙了。

  「唔,」胡⽂卿表⽰同感地說:「像他這樣的脾氣,反正到什麼地⽅
都……」

  接著他把志達的個性⼤⼤地批評了⼀番。太明認為不僅志達如此,時
下的那些所謂「新貴」,哪⼀個不是物慾特強的利⼰主義者?

  太明回到家鄉住了沒有多久,便遇到許多現實的變故。不過他已經不
再憂傷,他認為那些都是過渡時期的必然現象,與其終⽇鬱鬱不樂,不如
先徹底認清⾃⼰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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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豺狼⼤本營】

  太明聽了不久以前偶然重逢的佐籐的勸告,終於到臺北去找他,佐籐
在上次會晤的時候,曾經邀太明協助他編輯雜誌的。

  佐籐⾒太明來訪,⼼裏⾮常⾼興;⼜聽說太明已辭去協會的⼯作,更
是喜出望外。於是⽴刻把發⾏雜誌的宗旨向他說明:他的⽬的是想在⾔論
極端受控制的情況下,利⽤合法的⼿段去達成某種任務。

  「歷史轉變的時期已經到了,但是那必須要有成熟的條件。兒戲式的
⼿段是無濟於事的,必須⽴定腳跟,從實際的事物去著眼。對時局發表否
定的⾔論固然不難,但那只是⾃取滅亡,我認為我們應該同⼼拹⼒,慢慢
地引導讀者⾛向理解現實的途徑。」

  太明聽了這番話,覺得那對他是⼀種啟⽰。同時他對於這位與⾃⼰以
前所遇⾒的⽇本⼈迥然不同的佐籐,不禁肅然起敬,認定他的確是值得共
事的對象。

  太明不久便和佐籐開始⼯作,他的任務是照佐籐的編輯⽅針,從臺北
的知識份⼈⼠⽅⾯採訪各種資料,這種⼯作雖然並不困難,但開始時要結
識⼀些朋友,卻須先費⼀番功夫;不過漸漸地習慣了以後,就覺得⽐在協
會裏⿁混要有意義得多了。

  雜誌⼀期⼀期地發⾏問世,給太明帶來了新的喜悅。佐籐在⼯作之中
,時常把⾃⼰對世局的觀感講給太明聽,他那種透徹的分析和觀察,使太
明⾮常欽佩。

  戰局果然如佐籐的預⾔進展著:聯軍在諾曼第登陸以後,據傳太平洋
⽅⾯的塞班島,也在⿆⾦、塔⽡拉以後相繼淪陷了,政局隨之⼤亂;在嚴
重的現實考驗下,太平洋戰局的樂觀論調,⾄此便消聲匿跡了。⼈們的腦
海中,似乎都浮現著⼀種不吉的預感。

  有⼀天,太明和佐籐同在街上散步,柏油路被炎熱的烈⽇曬得閃閃發
亮。⼆⼈突然聽⾒⾝後傳來「太平洋決戰歌」的⼤合唱,⼀隊臺灣青年的
「皇民養成隊」,正向他們這邊⾛過來,⼆⼈因⾛得⽐較慢些,「皇民養
成隊」不久便超越了他們的前⾯。四列縱隊的隊形編得相當整⿑,但那些
⾐衫襤褸、跣⾜步⾏的青年,看起來總覺得有些寒酸相。

  「你看看這些殘兵敗將似的隊伍,再看看那邊的⼀些⼥⼈!」佐籐⽬
送著那隊伍對太明說:「你對於這種⽐照有什麼感想?」

  他所說的⼥⼈,是指⾺路上那些⾐飾華麗的⽇本⼥⼈⽽⾔的,僅僅這
樣兩句簡單的對話,⼆⼈便已⼼照不宣了。

  ⼀切事物到了尖刻的批評家佐籐的嘴裏,都會變成謾罵的對象。例如
「家庭消防訓練」,佐籐認為那簡直是無可救藥的⽇本⼈違反科學的表現
,也是形式主義者最愚笨的措施。如此說來,那些在點⼼鋪或館⼦店⾨⼝
排⾧蛇陣的⾐飾華麗的太太們,和架⼦⼗⾜的紳⼠們,只要剝去那襲華美
的外⾐,也就和本省⼈⼀樣地令⼈⽣厭了。

  不久,兩⼈踱到榮町(現時衡陽路⼀帶),⾛進⼀家茶室裏,那茶室
相當寬敞,客⼈擠得滿滿地。佐籐似乎時常到這家茶室來的,他⼀進⾨便
向四周打量了⼀番,看看座中有沒有熟⼈。這時,室隅有⼀個⼈突然起⾝
向佐籐招呼,佐籐⾒了⽴刻應聲「哦!」便和太明⾛了過去。那⼈也帶著
⼀個朋友,據說⼆⼈都是新聞記者。太明留神看看:⼆⼈胸前都配著雪亮
的「⽂學奉公會」的證章。⼼想他們⼀定是作家,不禁對他們肅然起敬。

  各⼈坐定以後,話題⽴刻轉到⽂學上去,太明相當嗜愛漢詩,對於⽂
學也不能說無緣。但他對於現代⽂學和外國⽂壇的趨勢,卻不⼗分瞭解,
因此他們所說的話,使他聽來覺得⾮常新鮮。其中⼀⼈⾒太明聚精會神地
在聽他們談話,便把關於莫泊桑、巴爾札克,以及蘇俄⽂學⽅⾯的情形講
解給他聽,就像⽼師教導學⽣似的。太明⾮常佩服他的學識淵博,他似乎
覺得⾃⼰已經探得未來世界的奧秘,頓時感到有些⾃⼤起來。

  不久,四⼈⼀同離了茶室,佐籐讓他們⼆⼈⾛在前⾯,他邊⾛邊⽤平
常那種尖刻的語氣向太明⽿語道:

  「⽼胡!你覺得他們很了不起,是吧?告訴你,這算不了什麼,這⼀
套都是從『世界⽂學全集』的解說偷來的。」

  太明本來相當敬仰佐籐敏銳的批評⽬光和透徹的觀察能⼒的,但對於
他在這種場合竟說出那些煞⾵景的話,不知怎地,⼼裏卻有些反感。他認
為賣弄才華也該有個分⼨。可是,當他隨他們到報社去看過之後,才證明
佐籐所說的話並⾮過分。

  報社像快要下班了,記者們都⽤鉛筆在稿紙上振筆疾書,連有⼈⾛進
編輯室也不曾發覺,只顧⾃⼰埋頭⼯作。那姓丁的帶太明和佐籐通過記者
群的中間,⾛到編輯室的⼀隅,把掛在牆上的裱裝好的標語拿下來給他們
看──都是些遵照情報部規定⽽擬訂的戰意昂揚的語句。那姓丁的⼀張張
地翻給他們看,遇到他⾃⼰擬訂的標語時,便望望佐籐和太明,問他們說

  「你們看這個怎麼樣?」

  他就只差說出:「還不錯吧?」這句話了。太明覺得丁的態度簡直俗
不堪耐,毫無⽂學家的⾵範,因此他的表情顯得很冷漠。同時,他覺得先
前他在茶室裏所講的那些⽂學理論,也是膚淺、幼稚、⾁⿇不堪的東西,
⾄此才體驗到佐籐所說的意思。由此觀之,宣傳⽂字無⾮是那些⾔⽽無信
的⼈的狗⽪膏藥⽽已,因此太明越發覺得它討厭。他認為只有那些⼤⾔不
慚、逃避犧牲、以筆桿欺矇⼤眾的⼝⾆之徒,最會投機取巧。⽽且那些⼝
號式的狗⽪膏藥,不知貽誤了多少純良的青年?想到這裏,他甚⾄覺得整
個報社的氣氛,都是令⼈無法忍受的。

  「全是些飯桶!」不久⼆⼈⾛出報社,佐籐⼤罵道:「⽼胡!你起先
在茶室裏不是對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嗎?這些傢伙如果也談得上有什麼⽂
學修養,⽂學家真該痛哭流涕了!現代作家都是沒有良⼼的東西,有良⼼
的⼈就無法寫⽂章。⽇俄戰爭時代的作家,總算還有幾分良⼼,所以才產
⽣了像『⼀個⼠兵』那樣優秀的作品。現代那些戴著有⾊眼鏡的作家,根
本看不清現實的恐怖,所以他們才⼼⽢情願作軍部的⾛狗!」說到這裏,
他略微頓了⼀下,接著他突然想起來說:「起先那姓丁的說:『搞⽂學不
這樣就不會成功。』他們都把⽂學當作商品,其實⽂學是不問個⼈成功與
否的,它只問對⼈類是否真正有所貢獻。⽼胡!我告訴你:那報社裏根本
沒有好⼈。最近時常有⼈討論本省⼈的待遇問題,明眼⼈⼀定會奇怪他們
怎麼能滿不在乎地寫出那種⽂章來。由於這次的統制,從⽇本到這兒來的
,儘是些毫無⼼肝的傢伙,聽說⼀個最起碼的記者,底薪也有⼀百九⼗元
,此外還有百分之五⼗的津貼;編輯局⾧的底薪是⼀千元,另⽀津貼五百
元。本省⼈最⾼級的部⾧,也只有⼀百四⼗餘元。但他們都在報紙上⼤書
特書,說什麼『本省⼈待遇業已改善』,⽼胡!這算什麼?他們是想藉此
收攬⼈⼼嗎?」

  佐籐⿎起如簧之⾆,滔滔不絕地說了⼀⼤堆,太明再不像先前那樣對
他的話引起反感,他想:那個迎合時世、內容空虛的作品,不幸落在後世
批評家的⼿裏,這批沒有靈魂、沒有真實修養的現代⽂⼈,⼀定會被他們
批評得體無完膚。因此太明⽴定志願:在這樣的時代與其為名利⽽寫作,
不如任其「無為」、「⾃然」、「無策」好得多。

  塞班島失陷以後,「全島要塞化」的⼝號應運⽽⽣,並且實⾏「全島
六百萬居民總動員」,連六⼗歲的⽼⼈,也須應召參加築城⼯作。

  太明也接到動員,要他出席「勞動護國獻⾝⼤會」。公會堂的禮堂內
擠滿了被動員⽽來的⼈,因特殊職務關係無法參加「勞動獻⾝隊」的⼈的
座位設在⼆樓,太明由佐籐替他弄到⼀張證明書,也擠在⼆樓等候開會。
⼤會開始時照例先舉⾏「國民儀式」,由主辦機關代表致辭,再由軍政⾸
⾧闡述開會的宗旨,還有「皇民奉公會」的主腦⼈物⼤聲疾呼地演說,本
省籍的御⽤紳⼠也⼀⼀地呼籲民眾獻⾝「護國⼤義」,並且要鞠躬盡瘁,
死⽽後已……。每個⼈的演說都贏得如雷掌聲。

  ⼤會結束以後,數千市民分成若⼲隊,由領隊帶去參加築城⼯作。最
後還有⼀千餘⼈留在樓上,都是持有證明書的或殘廢的病⼈;前者⼤半是
本省的⼠紳,太明也夾雜在他們之間等候檢查。

  過了⼀會,五、六個市政府的職員上樓來了,是「國民動員科」派來
的。其中⼀⼈站在中間擔任指揮,那⼈的胸前佩著「在鄉軍⼈」的證章,
特別顯得刺⽬。不知怎地,那⼈⼀開始就令⼈覺得他混⾝充滿殺氣。按著
,他⽤怒吼般的聲⾳說明調查的次序,全體鴉雀無聲地諦聽著。說畢,那
指揮官提⾼嗓⼦命令道:

  「⼤家按次序⾛出去!從第⼀排開始,左邊的⼈向左⾛,右邊的⼈向
右⾛,都到外⾯的辦事⼈員前⾯集合!」

  但是,他並沒有說明從直的第⼀排開始,還是從橫的第⼀排開始,因
此兩邊同時開始⾏動:左列從直的第⼀排開始,但右列橫的第⼀排也站起
來要⾛,那指揮官⾒此情景,⽴刻⾛過來在七⼋個⼈的臉上「拍,拍」地
打了幾個巴掌,並且罵他們違抗命令。其中⼀個被打的⼈勇敢地抗辯說是
遵照命令⾏動的;那指揮官沒有等他說完,便⼤聲地罵他「混蛋!」並且
重重地⼜摑了他幾掌。其餘的⼈雖然都不敢作聲,但各⼈對於那指揮官這
種暴戾的⾏為,內⼼都燃起怒⽕,在那⼀⽚沉寂的空氣中,卻蘊蓄著⽕辣
辣的無⾔抵抗。

  兩⼩時以後,太明好容易才⾛出公會堂,不知是否由於過度興奮?只
覺得神志恍惚,和他⼀起散出來的⼈,臉⾊也都顯得⾮常蒼⽩。

  過了半個⽉,太明⼜接到「勞動護國動員」的命令,這次是發動薪⽔
階級的公教⼈員,在星期⽇勞動服務⼀天,⽇本⼈也同樣須參加。到了星
期⽇,早晨五點鐘便開始集合,各服務班分別列隊出發,太明也荷著鋤頭
去參加,這些隊伍活像被趕赴屠場的⽺群。⾛不到半⾥光景,疲勞的隊伍
便開始零落散亂,竟被後⾯的農民中隊追上了;農民們的精神都很飽滿,
⼯具也相當⿑全。

  「這種⽂弱書⽣都要動員,真是太慘了!」農民們追過太明他們的隊
伍時,都紛紛回頭望著他們這樣說。

  不久便到了松⼭公地,另有幾組已經在開始⼯作,從鄉間動員來的「
義勇報國隊」,正在拼命地掘⼟挑⼟。但從城市裏來的⼈因為⼯具不⿑全
,只得⽤⼿搬運⼟塊,⼀個⼀個傳遞過去。

  太明那組幾乎全是薪⽔階級,班⾧來了以後,把他們分成擔架運輸組
和掘⼟組。太明分配在運輸組,他的同伴是個年輕⼒壯的本省籍官員,他
⼯作⾮常賣⼒,挑起⼟來像賽跑似地,太明怎麼也追不上,他等急了,便
去報告班⾧,說太明偷懶,班⾧⽴刻過來質問太明。

  「實在是昨天晚上肚⼦不舒服,真沒有辦法。」太明連忙掩飾道。

  「是嗎?⽣病是沒辦法的。」班⾧是個⾮常通達的⼈,他說:「既然
有病你就去休息吧!」

  說著,他便讓太明去休息了。

  「這不是卑鄙,這只是⼀種消極抵抗⽽已。」太明⼀⾯坐在樹下看其
餘的⼈做⼯,⼼裏這樣想。

  這時,有兩個⽇本⼈從太明的⾯前⾛過,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樹下的他
,只顧⾃⼰⾼聲地談話。⼀個說:

  「做⼯是臺灣⼈的事,他們是天⽣不怕累的傢伙。」

  「對了,」另⼀個說:「就跟⽜⼀樣!」

  太明聽了不覺氣得滿臉通紅。

  「怎麼樣?」第⼆天,佐籐向太明打趣道:「荷鋤頭築⾶機場的成績
還不錯吧?」按著他⼜問道:「到底你對於『臺灣要塞化』和美國登陸的
看法怎麼樣?」

  「⽇軍也許希望在臺灣作戰,」太明把⾃⼰平時所想到的事,毫無虛
飾地對佐籐說:「因為那樣可以利⽤臺灣的物質和⼈⼒。霧社事件發⽣的
時候,也是驅使附近番社的⼭胞去鎮壓的。現在⼤陸上⼜建⽴了⼀個『汪
政權』,這就是所謂『以夷制夷』的政策,何況臺灣⼜具備優越的要塞條
件,有⼤河有⾼⼭峻嶺等等。不過,美國也許不致於把臺灣看得很重要,
因為她對⼤局並沒有多⼤影響。我認為『臺灣要塞化』以後,對於⽇本⼈
並沒有什麼好處,倒是對於臺灣⼈相當有利的。」

  「惡意的計畫,有時候也可以發⽣良好的逆效果的。」佐籐嘴裏雖然
這樣說,但他的內⼼似乎也很贊同這種看法。

  他靠在搖椅上,兩眼望著天花板,像在思考什麼問題,突然他說:

  「我們到『豺狼⼤本營』去⾛⾛好嗎?」說著,他把煙蒂重重地⼀丟
,⽴刻站了起來。

  太明以為佐籐所說的「豺狼⼤本營」,⼤概是指「皇民奉公會」⽽⾔
的,所以並未詳加追問,便跟他⼀起去了。誰知佐籐要去的地⽅竟是臺灣
⼤學,太明覺得很奇怪,⼼想他為什麼把這地⽅稱為「豺狼⼤本營」呢?
直到他們辦完事情離開那裏的時候,他才恍惚明⽩佐籐那句話的意思。

  太明想起四、五天以前的報紙上,曾經發表過⼀篇臺灣⼤學總⾧和某
教授關於「⽇語教育」的論⽂,該⽂指出:「為了使臺灣⼈徹底『皇民化
』,必須根本消滅臺灣語⾔。」這些「御⽤學者」公然發表這種謬論,已
將他們諂媚當局政策的⽤⼼表露無遺,這樣⼀想,也許這就是把這地⽅稱
為「豺狼⼤本營」的原因吧。近年的官吏,⼤都由這所⼤學裏造就出來的
,「皇民奉公會」的顧問,也是從這裏的教授中聘請的,這⼤學真不愧為
促使合理榨取殖民地的精神武裝根據地。這裏的教授只知忠於政策⽽不忠
於學術和真理的事實,只須從以前強制全省實施⼤眾都認為不合理的「正
條密植」及「寺廟廢⽌」政策時,此間農學院及⽂學院竟毫不表⽰異議的
⼀點上,即可獲得佐證。這裏的學術精神早已滅亡,他們唯⼀的使命就是
為當局政策擔任開路⼯作:也就是掛了「學府」的招牌,以達成「思想侵
略」的⽬的。

  ⼗⽉以後,不久便開始空襲,所幸⽬標只限於軍事設施,⼀般市民還
不致於有⼤危險。但緊接著美軍像預先配合好似地在雷特島登陸,同時展
開激烈的反攻,⾄此,⽇本⼈的氣焰似乎已衰退了不少,那⾼聳雲霄象徵
著帝國主義的總督府,也像披上⼀襲喪服似地,顯得黯澹無光。

  「德軍已經沒有什麼抵抗⼒量了。」戰事節節失利的某⽇,佐籐突然
發表他對時局的意⾒說:「再抵抗也不過是無謂的犧牲⽽已,瞧著吧!歷
史就要開始⼤轉變了!」接著他說:「我打算回⽇本去了。」

  他的意思是要趁現在回⽇本去,對於未來的新局⾯作些準備⼯作,⾄
於他所說的「新局⾯」究竟是指什麼⽽⾔,只要從他平時的⾔論中,已可
獲得⼀些線索。太明突然要和佐籐分別,當然會感到⾮常寂寞,但他素知
佐籐意志堅決,勢將無法挽留,為他的前途著想,不如讓他去獲得⼀個更
有意義的⼯作,因此,他覺得在⽬前這種情況下,應該慶祝他踏上征途。
何況佐籐所辦的雜誌,如今總算已經達成⼀部份⽬的,更沒有理由可以勉
強留他了。

  臨別時太明設宴為佐籐餞⾏,⼆⼈開懷暢飲,互訴衷曲。最後佐籐握
著太明的⼿忠告他說:

  「⽼胡!我很喜歡像你這樣誠實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不過,
你似乎太純潔、太富於詩⼈氣質了。這對於現代的社會是不適合的,今後
希望你多多注意這⼀點。不能配合實踐的理論,只是空虛的幻想⽽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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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民派」的悲哀】

  
  太明⼜回故鄉去了。

  佐籐剛回⽇本去的時候,太明因為辦理雜誌社的結束⼯作,只得暫時
留在臺北;現在⼀切都已辦理妥當,所以他再度回到故鄉去。

  雜誌停刊雖然很可惜,但由於資料及其他種種關係,事實上已無法繼
續出版,所幸佐籐發⾏雜誌的⽬的,總算已經完成了⼀部份。因此太明雖
然殫精竭思地苦⾾了⼀番,但內⼼卻並不反悔。

  太明回家以後的兩三⽇,鄉公所的秘書東先⽣和兩三個職員,到志剛
的保正辦公處來徵收「總動員獻⾦」。所有保內不願出錢的⼈都被召集起
來,胡⽂卿因患傷⾵睡在家裡,所以由太明代表出席。被召集的⼈到⿑以
後,秘書對⼤眾開始訓話:

  「本村⾃從進⼊『⼤東亞戰爭』以來,各⽅⾯已有了⾧⾜的進步,我
們已經從『公⽽忘私』進⼀步徹底了解『殉國』的⼤義。從這次的『總動
員運動』看起來,的確已經表現出萬眾⼀⼼的忠誠,這使兄弟這個當秘書
的,也覺得很有⾯⼦,尤其像本村的某醫師,⼀個⼈就捐了⼀萬元以上的
獻⾦。可是,反過來說,今天聚集在這裡的諸位,為了極少數的捐款,竟
要勞我親⾃出⾺,實在太不光榮……」說到這裏,他對⼤眾瞥了⼀眼,然
後接著說:「我們的國家現在正⾯臨著『⾮常時期』,不,我是說『超⾮
常時期』。敵⼈虎視耽耽,隨時在窺探我們的虛隙,臺灣要塞說不定有⼀
天會變成戰場,我們想要安全渡過這個難關,必須把六百萬民眾總動員起
來,團結⼀致,不惜任何犧牲,不辭任何艱難,來報效『政府』,這就是
我們『國民』應盡的義務。諸位都是忠良的『國民』,對於總動員的⽬的
,想必早已明⽩,現在我也不必多說。總之,我們必須認清時勢,⾃動起
來獻⾦,不要讓別⼈譏笑我們是『⾮國民』!」

  他說到最後幾句,特別加重了語氣,尤其『⾮國民』三個字,在眾⼈
的⽿際顯得格外響亮。接著,鄉公所職員對眾⼈⼀⼀開始調查,眾⼈在剛
聽了秘書的「訓詞」以後,雖然不便說什麼,但依然不免舉出家庭環境或
其他種種理由,苦苦要求豁免,卻絲毫沒有效果;其中有些雖然執拗了許
久,但結果還是不得不在「承諾書」上蓋了圖章。太明因胡⽂卿沒有出席
,直⾄最後才輪到他。鄉公所職員說胡⽂卿是醫⽣,捐款應照⼾稅⼆倍徵
收,⼀共須捐⼀千元。太明以中醫和西醫不同,收⼊菲薄,且胡⽂卿年⽼
體弱,不能出診為理由,請求按照普通捐款辦理,誰知那秘書聽了⽴刻臉
⾊⼀沉,向太明挖苦道:

  「胡先⽣是受過⾼等教育的,⽽且還到過⼤陸,像你這種村⼦裏的先
知先覺者,竟會說出這樣不明事理的話,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太明⼼裏雖然很氣憤,但他盡量抑制⾃⼰的感情,冷冷地說:

  「秘書拿某醫師獻壹萬圓來做標準,想⽤這種不成⽂法的法律來強⼈
所難;其實雖然同是醫⽣,但中醫和西醫卻⼤不相同。政府雖然照公定價
格配售藥品給西醫,但他們卻不管這些,最近依然把藥價提⾼三、四倍;
有些⼈甚⾄⽤紅綠紙改換藥品的包裝,就當作貴重藥品賣給病⼈,⼀劑藥
貴到五元、⼗元,他們從病⼈⾝上敲詐勒索,賺個萬把塊錢當然不是難事
。可是,中醫只靠診⾦維持⽣活,⼀個⼈三⾓,⼗個⼈也不過三元,鄉間
每天充其量也不過⼗來個病⼈。醫⽣本來是以仁術濟世的,和那些賺錢的
買賣完全不同,如果認為⾏醫是賺錢的⾏當,那根本是錯誤的。賢明的秘
書,這點兒道理總該明⽩的吧?」

  太明這樣說著,並且很委婉地請求秘書准許他按照普通捐款辦理。但
那秘書卻不肯就此罷休,他⼜以胡⽂卿有不動產為理由,⼀定要逼他認捐
。太明只得把⼟地的收⽀情形向他說明,告訴他每甲⼟地除繳納稅⾦、國
民儲⾦及其他法外稅款外,所餘只有百元左右。但那秘書依然喋喋不休,
絲毫不肯通融,太明終於忍耐不住了,便向他反詰道:

  「秘書!你拿某醫師做例⼦,強迫別⼈跟著獻捐,這是不公平的。我
想像秘書這樣⼈格⾼尚、熱⼼愛國的⼈,對於獻捐⼀定可以給我們做個榜
樣的,對不起得很,為了使我們⼤家開開眼界,請秘書把⾃⼰認捐的數⽬
向⼤眾公開好嗎?」

  秘書被他這⼀問,果然⽴刻偃旗息⿎,不再囉囌了。太明早知那秘書
是個專會向別⼈要錢⽽⾃⼰卻⼀⽑不拔的傢伙,經他這樣⼀反詰,胡⽂卿
的捐款終於按照普通辦理了。那些和太明⼀起被召集起來的⼈,對於太明
此舉都覺得很痛快。他們在歸途中,還不斷地說那秘書的壞話:

  「這種傢伙有了⼀點勢⼒,便不顧別⼈的死活了!」

  不過,除了那秘書那種⼈以外,還有⼀部份本省⼈,竟真⼼誠意地想
把⾃⼰「皇民化」,但由於和⽇本⼈之間的隔閡無法消除,他們正為此⽽
苦惱萬分呢!那天突然來訪太明的國民學校的同事李導師,就是這樣的⼀
種⼈。闊別⼆⼗年,他已經蒼⽼得判若⼆⼈,名字也改⽤⽇本化的「吉村
」了;他依然過著教壇⽣活,但最近似乎對現實很不滿意。

  「我已經執了⼆⼗年的教鞭,」他說:「總算託福弄到了⼀個勳章。
這些年來,我⼀⼼⼀意地從事『皇民化運動』,除了實⾏家庭『國語化』
以外,並且不顧⽗母的反對,⾸先實⾏改姓,我認為⾃⼰這⼀代的艱苦,
如果能換得⼦孫的幸福,還是值得的。可是,現在怎麼樣?⾃⼰雖然拼命
朝著這個⽬標⾛,結果反⽽越⾛越遠了。別⼈有他們悠久的歷史和傳統的
關係,但是我們卻沒有,這種障礙是無法打破的,到頭來我們不過是為⼈
⼒所無法做到的事瞎起勁⽽已!」說著,他寂寞地笑了。

  對於他這種愚笨的努⼒,似乎不應以⼀笑置之,⾄少他是個真正感到
苦悶的⼈,這也許就是臺灣⼈的悲哀吧?太明聽了,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
慰他,只黯然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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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夢初醒】

  志剛的兒⼦達雄為了參加「特種志願兵」,突然從⼤學裏回來了,醉
⼼於「皇民化運動」的志剛,反⽽覺得很⾼興。他的妻⼦雖然哭呀鬧的要
阻⽌他,但達雄本⼈卻堅決地要參加,絲毫不聽母親的勸告,反⽽責怪母
親頭腦陳腐,不明事理。他母親當然不肯就此⼲休,便去請胡⽂卿勸誡他
,但胡⽂卿也沒有辦法使達雄回⼼轉意,最後她才想起去拜託太明。

  「好的,那就讓我試試看吧!」太明⾒達雄的母親⼀把眼淚⼀把⿐涕
地懇託他,也只得答應下來了。

  太明去看達雄的時候,達雄便知道是來勸阻他的,所以⼀⾒⾯,他的
態度就相當強硬。

  「達雄!」太明很明⽩他的⼼理,因此他不得不裝作若無其事地說:
「跟叔叔好好兒地談談好嗎?這是叔叔從⼤陸上帶回來的茶葉,也許有⼀
點⾛味了,你來嚐⼀杯吧!不是為別的,只是為了慶祝你⼊伍,請你喝⼀
杯茶,哈哈哈哈!」

  這時,達雄的⼼情似乎已緩和了些。於是,太明說:

  「達雄!『志願』這兩個字是⾮常動聽的,你怎麼會想到這上⾯去的
呢!你把你的信念說給我聽聽好嗎?」

  於是,達雄⿎⾜勇氣開始陳述他的志願:他認為臺灣⼈現在正⾯臨著
是否能成為「皇民」的考驗,只有同⼼協⼒效忠於⽬下的聖戰(他說是聖
戰),才能夠由這種考驗中獲得勝利,青年⼈應該勵志為⼗億東亞⼈民的
解放作中流砥柱。

  這些理論是⾮常幼稚的。太明⽤同情的⽬光望望達雄,⼼想:真是⼀
個意志薄弱⽽可憐的青年!太明忽然想起以前被徵召的時候,感覺更痛⼼
更難堪,他簡直和那些⾼唱軍歌招搖過市、喪失⼈性的荒唐青年完全⼀樣
。太明每次看到那些被訓練成機械化、傀儡化的青年們,便會不寒⽽慄,
但他卻無法拯救他們。可是,達雄是他哥哥的兒⼦,是他的⾄親⾻⾁,不
,就是不看在這⼀點上,當他眼⾒⼀個青年即將誤⼊歧途,也⾮設法拯救
不可的。太明這樣⼀想,內⼼不禁湧起⼀股無⽐的熱情。

  於是他把歷史上「修⾝⿑家治國平天下」的國家倫理思想,當時之所
以不能戰勝霸道,實在是由於國家的基本觀念上有⽭盾存在的⼀點,詳詳
細細地予以說明。他認為近代的國家更是墮落不堪,納粹德國侷踞於狹隘
的宇宙觀中,把征服世界的迷夢,建⽴在⾃⼰民族最⾼的錯覺上。在臺灣
,不但搾取物資,並且還搾取精神!

  「達雄!你應該認清我們⽬前的現實。」太明終於改⽤激烈的⼝氣說
:「他們不是⼀⾯要本省⼈變成『皇民』,另⼀⾯卻實施強迫統治,把本
省⼈控制得動彈不得嗎?你現在準備去效命疆場,試問究竟是為誰效命?
為什麼效命?你不妨仔細地考慮考慮!」

  太明終於禁不住越說越激昂,⼀向凡事退讓的他,以前很少這樣在⼈
前滔滔不絕地披瀝⾃⼰的信念。可是現在他卻有了⼀個明確的⽬標:那就
是要憑藉⾃⼰的勸說,把⼀個沉迷在深淵之中的青年拯救出來。

  戰場上⼤規模的殺⼈,是⽇本⼈⽤國家的名⽬⽽把它合理化,英雄化
起來。⼀切的⽭盾,胚胎於此。歷史以國家為前提,⽽歪曲事實,教科書
不過是把國家的存在正當化起來,⽽擁護其權利的宣傳⽂字⽽已。由⼩學
⾄⼤學的教育的過程,總之是其宣傳的⼀貫過程⽽已。因這種教育,使⼈
們習慣於國家⽣活,由因襲⽽更成為制度,制度就把⼈類硬收⼊那鑄型裏
⾯去。不願被嵌⼊這種鑄型的⼈,就被視為異端或叛徒。太明把其中的事
情,引⽤中國纏⾜來說明給他聽。像過去的纏⾜,在中國是個美的標準,
可是因纏⾜所⽣的違背道德的⼀⾯,是置諸不問的。社會全體,都以為這
是善是美,⽽沒有疑問,可是接觸到西洋⽂物時,這種想法就崩潰了。有
新的美的標準及新的道德標準登場了。⽽中國⼥性的解放史,就由纏⾜的
廢⽌,寫起第⼀⾴了。因為制度是時⼈盲⽬化的⼀個要素,太明更提出國
家對⽴的問題來說:跟著社會的進步,這個對⽴也會消失掉,戰爭的必要
,也會消失掉。到了那個時期,戰爭就成過去存在的殘虐習慣,同樣地成
為歷史上的記錄⽽已。他這樣做了個結論。太明所說的這種反戰的⽴場,
雖不過是觀念的抽象論,可是最低限度還有理想存在的。達雄原來陶醉於
某⼀種觀念以為⾏動的基礎的,但卻也因太明的說法⽽發⽣動搖了。

  當太明結束了⼀⼤篇理論之後,達雄宛如惡夢初醒,帶著興奮的神⾊
,⾧⾧地噓了⼀⼝氣。太明所說的話,使達雄聽來產⽣⼀種未曾有的新鮮
、驚奇之感。他不勝感慨地對太明說:

  「叔叔的思想真是太新奇了!」

  「也無所謂新奇。」太明說:「我只知道必然的事實是必然的,真確
的事實是真確的;把必然的事實看做必然,和有勇氣承認事實,⾄少是知
識分⼦應有的能⼒,你說是嗎?」太明說著,望望達雄的臉,嘴⾓扶起會
⼼的微笑。

  達雄似乎已明⽩他的意思。

  「叔叔!我明⽩了,讓我再考慮考慮吧!」達雄說著,始終低著頭。

  太明知道⾃⼰的說話已經獲得某種效果,內⼼感到相當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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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犧牲】

  第⼆天中午,胡家⾨⼝停著⼀輛⼤卡⾞,載來了⼀個躺在擔架上的病
⼈。家⼈都不知道發⽣了什麼事,⽴刻擁到擔架旁邊去看,原來是阿⽟的
兒⼦志南。

  志南是上⽉被「勞動服務隊」徵召到某⼯地去做⼯的,由於勞動過度
,終於病倒了。當地醫護設備極差,⽽且沒有醫⽣,因此病況天天惡化,
最後終於無法救治,才被護送回來的。志南躺在擔架上,始終陷於昏迷狀
態,瘦削的兩頰毫無⾎⾊,⼀眼望去根本認不出是他;想起這就是當初被
迫在「志願書」上蓋章⽽應召去做⼯的他,不禁使⼈寄予無限的同情!

  家⼈⽴刻慌亂起來:⾸先由胡⽂卿替他診治,但因病況已經相當惡化
,中醫實已無能為⼒,他⼼裏⾮常著急,只得趕到城裡去請西醫。不久西
醫來了,打了三針強⼼針,據說以後要看經過情形才能決定,從那醫⽣的
表情中,可以看出病情的確已經相當嚴重。

  當志南被抬進家裏來的時候,太明的內⼼掀起無限的憤恨,究竟是誰
把志南折磨成這個樣⼦的呢?他參加「勞動服務隊」,完全是被脅迫強徵
去的,現在他被折磨成這個樣⼦送回來,未免太不負責任、太無⼈道了!

  傍晚,強⼼針似乎發⽣了效驗,志南的意識漸漸地清醒過來,他向床
邊的⼈⼀⼀地望過去,當他發現太明的時候,無⼒地叫了他⼀聲:

  「哥哥!」

  「志南?你怎麼了?好好地休息⼀回兒吧!」

  「我……我已經不⾏了,⼀切要拜託你了!不……不過,我落到這地
步……我,我……真恨……」他⼜轉對胡⽂卿和阿⽟說:「爸爸!媽!再
……再……⾒了!」他說到這裏便斷氣了,他在彌留的時候是極不⽢⼼的

  阿⽟頓時哭得死去活來,胡⽂卿當時雖然沒有哭出來,但他始終緊閉
雙⽬嘴裏輕輕地喊著:

  「天哪!」

  太明被⼀種異樣的感覺侵襲著,全⾝慄慄地震顫起來,這並不是單純
的悲傷,是⼀種深刻地震撼著靈魂深處的痛哭。他望著默默無⾔的志南的
屍體,似乎在控訴他的痛苦。

  弟弟的死,使太明決定要徹底解決某項問題。弟弟是死於⾮命的,他
犧牲了青春的⽣命,但卻絲毫沒有代價,這在弟弟⾃⾝已無能⼒,只能委
之於命運了。太明認為這種厄運不僅限於弟弟,不久也將侵襲到他⾃⼰和
⽗親的⾝邊……。如今所有的路都斷絕了,唯⼀可以通達的就是⾛向死亡
的道路。太明想像起所有的親⼈都死去以後,只剩他孑然⼀⾝,那簡直是
⼀個陰森恐怖的活地獄!⽽且這樣苟延殘喘,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樣⼀想,太明覺得以前的⽣活⽅式,委實太不徹底,他⾃⼰雖然希
望⽣活得有意義些,但事實如何?他做過很多事情,但沒有⼀件事情有結
果,戀愛問題也是⼀樣。

  他原希望好好地做⼀個⼈,但結果仍不免要偽裝⾃⼰,他沒有克服現
實的勇氣,結果只得向⼀切事物妥協。物理學校的學⽣,在本省可算是受
過最⾼教育的,但這有什麼⽤?他還不是和螻蟻⼀樣,過了⼀輩⼦無聲無
息的⽣活嗎?他對弟弟的死,該是多麼慚愧啊!

  太明是個反省⼒極強的內向型的⼈,這種個性約束了他以前的⾏為,
使他的理想連⼗分之⼀也不能實現,因此變成⼀個⾮常保守的⼈。他到⽇
本去留學以後,⼜去過⼤陸,這種⾏動表⾯上看起來似乎相當偉⼤,但結
果有什麼成就?

  這時,各種⾃譴、反省的念頭,像暴⾵⾬似地侵襲著太明的全⾝,使
他的⾁體和精神都無法承受。他突然⼜聽到阿⽟的悲鳴,那與其說是為志
南的死⽽憂傷,⽏寧說是為向天地控訴⽽痛哭!漸漸地,太明也被她這種
瘋狂的哀號所感染,他似乎突然聽到志南臨終時的叫喊──死⼈當然不會
叫喊的,這或許是他的幻覺──可是,不,那絕不是幻覺,他分明聽到志
南「啊!」地⼤叫⼀聲,就在這⼀瞬間,太明所有的思維都崩潰了,腦海
裏充滿異樣的混沌的感覺,他像失魂落魄似地,暈暈噩噩地衝出屋⼦,他
的視線已經失去焦點,全⾝像漂浮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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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瘋狂】

  村⼦裡突然傳出太明瘋狂的消息,這是有許多事實可以證明的:當志
南死去的第⼆天,太明把臉塗得像關公⼀樣,坐在胡家⼤廳的神案上,牆
上還有他的筆跡寫著這樣⼀⾸詩,字跡還很新鮮:

   志為天下⼠,
   豈⽢作賤民?
   擊暴椎何在?
   英雄⼊夢頻。
   漢魂終不滅,
   斷然捨此⾝!
   狸兮狸兮!(⽇⼈罵臺灣⼈語)
   意如何?
   奴隸⽣涯抱恨多,
   橫暴蠻威奈若何?
   同⼼來復舊⼭河,
   六百萬民⿑蹶起,
   誓將熱⾎為義死!

  不過,他的⾏動雖然有些離奇,似乎還不⾜以斷⾔他已經發狂。胡⽂
卿恐怕牆上那些激昂的詩句被當局發現,⽴刻在那上⾯掛了⼀幅畫軸,但
附近那些聽到消息趕來看熱鬧的⼈,早已把胡家的⼤廳擠得⽔洩不通。這
時,太明⼜把臉塗得⾎紅,⼤搖⼤擺,在眾⼈驚異騷亂中悠然端坐在神案
上。

  「汝等眾⽣聽著!」

  他這樣⼤吼了⼀聲,態度雖然有些異常,但神氣咄咄逼⼈,因此⼤家
都靜靜地望著他。太明接著⾼聲朗誦道:
  
  「頭家是⼤哥,
   ⼤哥是賊頭!
   ⼈剝⽪,
   樹剝⽪,
   ⼭也剝⽪!」

  他的話句句刺痛眾⼈的⼼。正如他所說的:現在的⼭已經變成禿⼭了
,相思樹、桑樹、塞⿇頭的⽪都被剝光了;⼈的⽪雖然還沒有被剝去,但
多數的⼈受他們驅使,恐怕⽐剝⽪還要痛苦!

  這時,神案上的太明突然改變先前那種嚴肅的態度,⽤美妙的節拍唱
起⼭歌來:
  
  「咿──呀──噯!」
   ⽩⽇⼟匪!
   哪──噯──喲!」
  
  眾⼈⽴刻騷亂起來,在騷亂中只聽⾒有⼈說:

  「瘋了!瘋了!」

  「發狂了!」

  「怪可憐的!」

  這時,太明突然站起來,兩眼直視,⼤聲罵道:

  「依靠國家權勢貪圖⼀⼰榮華富貴的是無⼼漢!像⾷⼈⾁的野獸,瘋
狂地⿎噪著,你的⽗親,你的丈夫,你的兄弟,你的孩⼦,都為了他,他
們為什麼⾼呼著國家、國家?藉國家的權⼒貪圖⾃⼰的慾望,是無恥之徒
,是⽩⽇⼟匪!殺⼈要償命的,可是那些傢伙殺了那麼多的⼈,為什麼反
要叫他英雄?混帳!那是⽼虎!是豺狼!是野獸!你們知道嗎?」

  他的話句句使眾⼈⼗分感動。

  「混帳!」太明繼續罵道:「你嘴裏⼝⼝聲聲嚷著『同胞!同胞!』
,其實你是個⾛狗!你是皇民⼦孫!是模範青年!模範保正!應聲蟲!混
帳!你是什麼東西?」

  他這樣叫喊著,突然眼前發現什麼似地,⼜⼤聲怒吼道:

  「嘿!混帳!」

  他的神志已完全錯亂了,從此以後,太明變成⼀個完完全全的狂⼈。

  他每天在村⼦裏到處躑躅徬徨,⼜在養⿂池或店鋪的招牌上寫著「⽩
⽇⼟匪」的字句,那字句指誰是顯⽽易⾒的,所以當時曾經引起⼀個嚴重
的問題,但是為了那是狂⼈的⾏為,誰也奈何他不得。以後,太明時常⼀
連幾天默默地端坐在胡家的⼤廳裏。不久,村⼈因為忙碌的關係,已不像
以前那樣注意太明的事了;以後不知什麼時候,太明的影⼦突然從村⼦裏
消失了。

  過了幾個⽉,誰也不知道太明的下落。但據當時⼀個到村⼦裏來捕⿂
的漁夫說,曾經有⼀個像太明模樣的男⼦,乘他的漁船渡到對岸去了。⼜
有⼈說在他乘船以前,曾經看⾒他在海邊徘徊。

  這些說法還沒有平息,突然⼜有⼈說:從昆明⽅⾯的廣播電臺收聽到
太明對⽇本的廣播。可是,太明究竟是否真地乘船渡到對岸去?以及他是
否真的在昆明?都沒有⼈能證實。只有他遺留在胡家⼤廳牆上的字跡,雖
然不敢公開展覽,但暗中卻⼀傳⼗、⼗傳百地傳揚出去,因此來看那字跡
的⼈倒不在少數。

  這時,太平洋戰爭正漸漸地進⼊最激烈的階段。

    ──⼀九四三年(民國三⼗⼆年,昭和⼗⼋年)起稿,⼀九四五
年「臺灣光復」前⼣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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