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论

谈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
马志伦

《游褒禅山记》是王安石唯一的一篇游记， 就不参与改革，如果天下无道，那就不能袖手
写于宋仁宗至和元年 （1054 年），是年王安石 旁观，必须积极参与变革，这已成了有抱负的
33 岁，任舒州（治所在今安徽安庆）通判。 文人的行为指南。从他们的内心深处讲，当然
宋代写山水一类“记”的文章不少，知名的 是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壮举，如司马迁在写
有王禹偁的《黄岗竹楼记》、范仲淹的《岳阳楼 《史记》的人物列传时，对一些地位卑贱却能做
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和苏舜钦的《沧浪亭 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人，格外赞赏有
记》等。这些文章大都有一个共同的写作缘由， 加，如陈胜、荆轲，一个是发配到边疆戍边的农
即作者仕途不顺，或遭遇贬斥，因而欲通过寄 民，一个是混迹市井的游子，一般人尚且如此，
情于山水来平衡内心的怨愤。如《黄岗竹楼记》 更何况以天下为己任的饱学之士。然而面对险
中的王禹偁，当时被贬黄州，而黄州之地多竹， 恶的现实环境，特别是腐败的官场，不能让有
因此作者就借竹来表达自己的身世之叹。《岳 为的读书人一展胸中抱负，还要受到排挤，要
阳楼记》开头便交代： “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 求富贵就得丧失人格，显然这和他们平时所持
守巴陵郡”。滕子京与范仲淹是同年中进士的 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思想是背道
好友，他在任泰州军事判官时，曾助范仲淹主 而驰的，昧着良心去求富贵当然是不能的，但
持筑捍海堤堰，后被人诬告，范仲淹等为之辩 内心深处到底是想有所作为的。就像韩愈在
护。在写这篇文章时，范仲淹自己也已成为 “迁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中提到的董邵南，这位
客” ，文章既是勉励滕子京，也是勉励自己。《醉 “隐而行义”的才子一直受到韩愈的称赞，由于
翁亭记》一文是作者被贬滁州时所作，表现了 在唐王朝不得志，竟要“游河北”去投奔藩镇
其以游山水之乐买醉的复杂心情。苏舜钦的 王，这就不为韩愈所容忍，因为韩愈一直主张
《沧浪亭记》开头也表明： “予以罪废，无所归”。 统一，反对割据，而董生这样做实在也是事出
因而把沧浪亭作为一种精神寄托，抒发胸中丘 有因，不想碌碌无为地平庸过一生。董邵南的
壑。但在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中完全看不到 这种矛盾与痛苦恐怕也是许多读书人挥之不
一般游记的这种曲折心态，显示的是一种积极 去的心结。
进取的心志，这就使得王安石的这篇游记在诸 因此我们在《黄岗竹楼记》看到的是“四年
多游记作品中颇为另类。 之间，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处，岂惧竹楼
中国封建时代文人的思想往往是儒道相 之易朽乎”的嗟叹，既悲叹自己的遭遇坎坷，又
杂，顺境时，怀着济世救民的理想，要大展宏 以志向的昂奋刚毅自我安慰，内心是矛盾复杂
图；逆境时，就求诸大自然释放个人的愤懑，于 的。同样在《岳阳楼记》中表露出来的是“进亦
是投入道家的怀抱。但是儒、道思想在本质上 忧，退亦忧”的矛盾心情。而在《醉翁亭记》中的
终究是不相兼容的， 《论语》中就记载着孔子对 “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之句，将作
于隐者的不屑：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 者的真实心境暴露无遗，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
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在此孔 间，实在也是不得已，既然自己能和滁州之民
子表明不去隐居山林的决心。倘若天下太平， 同乐，也就能和天下之民同乐，现在却不能实

43
语文天地 2011 年第 6 期
作品论
●
现这样的理想，岂能不颓然。在《沧浪亭记》里， 有铺张，这就不同于有些游记在写景状物中有
我们看到了一个封建知识分子在精神上摆脱 大量精美文字的铺叙。如在《岳阳楼记》中有
仕宦羁缚而进行着心灵搏斗： “ 情横于内而性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
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 阴，气象万千”。在《醉翁亭记》中有“日出而林
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 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
深”。而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一文中反映出 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
来的进取心志，迥然异乎上述一类文章，他时 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对此《游褒禅
时将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念念在心，对于从政这 山记》几无此类文字描述，文章的重点放在了
条道路的艰难已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且已 “理”的议论上，好似一篇哲学论文，其议论充
下定决心将不畏艰险，一往无前，现在只等一 满着辩证性。辩证之一是论述了主观与客观的
个能展现他实力与才能的外界条件。这篇文章 关系。在王安石看来，做事的成功既要有主观
是王安石立志要实现其宏大抱负的宣言书，如 条件，又要有客观条件，缺一不可。主观条件即
同他在《浪淘沙令》一词中所表白的，尹（伊）吕 “志”与“力”
，客观条件即是“物”，如同探寻人
（尚）两翁是因为遇到了汤、武才能风虎云龙， 迹罕至的“后洞”，具备了主观条件，即决心和
否则便是“钓叟”和“耕佣”从而老了英雄，但正 意志，同时也有到达的体力，但是缺少了客观
是因为他们本身有才干，从而能“兴王只在笑 条件的辅助，即在昏暗的洞中没有火把的照
谈中”。最后作者以“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 明，哪怕再有毅力和体力，也是不能达到的。当
功”，表达了自己不输于前辈的自信。 然作者也强调，在主观因素和客观因素两者当
《游褒禅山记》一文的布局也有其特别之 中，主观因素往往起着决定的作用。已竭尽所
处。写山水类的文字，一般都要写景物，或寓情 能，但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具备，也就没有什么
于景，或托物言志。如《黄岗竹楼记》对竹进行 可后悔的了。辩证之二是偶然与必然的关系。
了描写，当然作者并没有直接写竹，而是通过 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不可忽视偶然
由竹构建而成的竹楼的描写体现了自己的情 性。同样是探寻后洞，因为火把熄灭了，缺乏了
趣，尽管地位如同竹楼一般卑微，但却有着竹 照明，因而不得不终止探寻活动，所以有时偶
一样的高洁，由此看来竹只是一个媒介，借此 然性也能起着重要的作用，甚至是决定性的作
表达自己的心志。《岳阳楼记》中的岳阳楼同样 用。辩证之三是个别和整体的关系。因为某个
是一个中介，在岳阳楼上可以见到许多自然风 人提出要终止探寻活动，其他人也附和跟随着
物，并因此引出感慨。《醉翁亭记》是用醉翁亭 出来，从而使得这次活动有始无终，出来之后
来衬托人物活动。《沧浪亭记》则是借物抒情。 就在心里感到后悔，后悔是因为没有坚持自己
《游褒禅山记》虽从题目上看是游记，其实“游” 正确的想法以及自己坚定的立场，盲目从众酿
的内容很少，看到的只是一段考证文字，即褒 成过错。真理有时是在少数人手里，只要认为
禅山和华山洞的由来，至于山的形势风光如 是正确的就应该坚持下去。布局是为表达思想
何、禅院有何特点等都没有提及。对于两个洞 服务的，这样的结构安排在游记作品中同样是
的描写，前洞只是概括性地介绍了几句，后洞 独树一帜。
作为重点也只是点出它的难与奇，至于怎么 王安石改革的坚定信念，实可以从这篇文
难，怎么奇，因为在探寻过程中的半途而废，也 章看出端倪。作为一个勇于改革并且不惧失败
就戛然而止了。这种有违山水游记写作思路的 的政治家，他对事物的认识有着与众不同的独
笔法，正可称得上是醉翁之意不在山水，而在 到见解，又“文章合用世”（《送董传》），终于使
山水之外也。当然作者并不是要故意标新立 《游褒禅山记》 以其和同时代的其他游记相比
异，就像有些“记”写景物只作为一个中介一 有着自我特色而独立于世。
样，《游褒禅山记》中的写景物只是作为抒发自
己志向的一个前奏，没有花费大量笔墨，更没 上海市五爱高级中学（200125）

44
语文天地 2011 年第 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