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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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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矿难

  水 土

  引子

  寂静的深夜,总是被三个李姓少年搅醒。李大矿、李广太和李虎牛他们每天夜里趁着漆黑,从李家窑跑到不远处的国有大
矿去偷煤,在偷煤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在偷煤中遇到了一些稀罕事。

  寒冷的冬夜,负责叫夜的李虎牛先到一座破落得没有街门的院子里喊叫李大矿,李大矿应声后,李虎牛正准备走出院子,
北屋的灯啪的亮了。这个时候亮灯,一定有好看的。李虎牛便打消了立即要走的念头,蹑着手脚来到了北屋的窗前。窗里的窗
帘挡得太严,什么也看不到,不过,一阵响动后,他听到了哗哗的撒尿声。也是急中生智,李虎牛一个箭步跨到门前,从门缝
里看到了李大矿娘。李大矿娘赤裸着全身,白晃晃的,正咝咝吸着凉气往被窝里钻。李大矿娘刚钻进被窝,又有一个赤裸的身
体,白晃晃地站到了尿盆的旁边。这个赤裸的身体背对着李虎牛,李虎牛仔细一看,那是个男人,但不是李大矿的爹。目瞪口
呆的李虎牛屏着气,想再多看一会儿,谁知两股鼻涕垂挂下来,他猛地一吸,声音出来了,屋里的灯立马熄灭了。李大矿娘厉
声问:“谁?”李虎牛急忙把头转向西屋的方向,扯开嗓子喊,“李大矿——”李大矿娘骂道:“你个小崽子,不知道李大矿在西
屋!”李虎牛便撒开腿,一路喊叫着李大矿往李广太家跑去。

  到李广太家,李虎牛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李广太。李广太问那个人是谁?李虎牛肯定地说,李长福。李长福是支书李来福的
弟弟,那时是生产队队长。至此,两少年才相信了大人们传说的,在李长福霸占李大矿娘之前,做哥哥的李来福也曾霸占过一
段。于是两个人都笑了,笑着李大矿就进来了,然后三个少年就往大矿走去。

  大矿警戒很严,他们被撵了出来。不甘心空手而归的三少年,又跑到了距大矿不远的公社窑,下到斜井里想弄点煤上来。
这时,有一帮矿工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从他们跟前跑过去,愣了很长时间后,李大矿说,“那个血人是我爹。”

  李大矿爹一死,李大矿娘的身世被翻出来了。原来,早些年她的家在淮河岸边,淮河发大水,她的男人和孩子被淹死,她
便逃荒要饭来到李家窑,才嫁给窝囊的李大矿爹。但这并没影响对她的安排,村里和公社照顾她让她到公社窑当了保管。不
久,李大矿也不上学了,跟着他娘到公社窑上班了。

  因李广太爹在国有大矿当工人,李广太也被大矿招工,当工人去了,只有李虎牛一个人在村里混。谁也没想到,忍辱负重
的李大矿,利用一次偶然的机遇,当上了公社窑的矿长。李大矿得志后,无意中得罪了一事无成的李虎牛,导致了李虎牛对他
耿耿于怀。这个时候,公社和生产队解散了,原来霸占过李大矿娘的队长李长福,走投无路,投奔到公社窑来下窑了。也是这
个时候,李广太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外出深造,当上了国有大矿的技术科副科长。

  1爆炸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天的太阳格外地暖。吃饱午饭,早早换上窑衣的矿工们,都恋恋地躺在北墙根的太阳地儿里。
他们悠闲地闭着眼睛,贪婪地吸纳着温暖的阳光,好像要把那阳光尽可能多地储存到头发里、皮肤里、衣服上,好带到阴暗潮
湿的煤窑里慢慢地享用似的。奇怪得很,那天也没人催,已经快到点了,当头儿的一个也没有出现,是不是都受到了那阳光的
感动,不忍心让矿工们离开温暖的墙根儿?就在那温暖的阳光中,矿工们突然感到大地抖了一下,好像还听到闷闷的一声响,
紧接着,大地又抖了一下,闷闷的那声响清晰了一些。这时,懒散的矿工们不得不睁开眼睛了,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井口像
炮口一样喷出一股浓烟,井架子摇摇晃晃被摧歪到一边。

  “出事了!”矿工们都惊恐地站立起来。

  “出事了。”大小头头们都从李大矿的办公室出来,他们在开一个什么会。这几天,李大矿总是在上下班的时候召集头头们
开会,说些不得不说又毫无用处的话,因此把交接班的空当拉得很长。

  “井下有人!”

  “谁?”

  “李长福。”

  不知谁在惊恐中询问着,回答着。最后,窑上清点人数时,真的就缺一个李长福。这时大家才想起来,刚来窑上下井的李
长福,和矿长李大矿是一个村的,这个受到了特别关照的人,总是在交接班的时候,拿着皮尺,去量进尺。有人好像还看到,
李长福每次下井前,李大矿都亲密地塞给他一盒好烟。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事故,公社窑创出了一个奇迹:只死了一个人。如
此大的事故,只死一个,这在事故史上是极其罕见的。而与公社窑相通的大矿,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当时正值井下交接班的高
峰,工人们稀里糊涂地就在爆炸中死成了一片。事故发生后,李广太和机关的其他干部一起,全部投入到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中
去了。

  当时,李广太被抽到了死人组,并任组长。事故发生后,矿上紧急行动,成立了指挥部,指挥部下设多个应急小组,有警
戒小组、善后小组、接待小组,等等。因救护队救人时先救活人,活人被抬到井上得往医院运,得有人照看负责,就成立一个
小组,叫活人组;最后弄上来的是死人,死人也得辨认、归整,所以负责尸体的小组就叫死人组。李广太为啥被抽到了死人组
并任组长呢?这是因为发生事故时,李广太所在的技术科的科长恰好在井下,恰好在发生爆炸的区域,是这次发生爆炸时在现
场的唯一一名正科级机关干部,估计已经殉难。假如殉难,作为副职,李广太负有辨认的责任,所以,他就被抽到了死人组,
并任了组长。

  最紧张忙碌的莫过于救护队了。救护队员们面容严峻地奔跑着,他们像跳进大海打捞似的,一会儿一趟地把一个个面目全
非的人抬到井上,这些人有的呻吟,有的则无声无息。这些活着的人一上地面,就被众人抬到救护车上,然后一路鸣笛,开往
医院。救护车不停地穿梭在井口和医院的路上,滚滚的尘土久久地飞扬在半空。活人可能救出得差不多了,接着就该搬运死人
了,搬运死人时,就没这么多禁忌了。罐笼提升上来之后,人们常常能看到里面躺着好几具尸体,有的尸体胡乱放着,相互压
着,给人以堆积甚至野蛮装卸的感觉。尸体源源不断提升上来,李广太带着人把尸体往救护车里抬,救护车盛不下,就往候在
一旁的卡车上抬。李广太小组的成员和医护人员一样,都戴着口罩、手套,尽管这样,尽管是冬天尸体没有臭味,但当他们触
到尸体上那烧焦的部位,触到那些滴答着黑黑的脓血和裸露的白骨时,还是从腹腔深处不可抑制地涌上来阵阵恶心。有一个新
分来的大学生,搬运一具尸体时,看到那具尸体烧掉了鼻子耳朵、眼珠子往外翻着、舌头也长长地吊在外面,就怎么也控制不
住了,哇哇地把肚子里的秽物吐在口罩里,口罩堵不住,秽物又挤出口罩,喷射到尸体上。李广太也恶心,也想吐,但他更多
的是被眼前的惨状所震撼,他像一个杀人杀红了眼的将军,瞪着充血的双目,凶狠而大声地呼喝着、指挥着,他一看到那刚分
来的大学生坚持不住了,就喊道,滚,往一边滚。这时,就有一双手伸了过来,接替了那准备滚出去的大学生。李广太仔细一
看,这个人竟然是他的童年好友李虎牛。李广太匆匆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问完以后,也不待回答,就用头往救护点偏偏,
叫他快去领口罩、手套。李虎牛说声不用,就赤手替大学生抬起了尸体。正在紧要关头,正是用人的时候,李广太没再多说一
句废话。他允许了李虎牛的帮忙。罐笼又一次提升上来了,这次罐笼里装的,不再是完整的尸体。里面有一具无头的尸体,还
有尸体上散落的一些部件,其中有两颗没有了头发的光秃秃的头颅,黑糊糊的面部上,两排紧咬的白森森的牙齿格外醒目;有
几条腿和胳膊,其中的一条腿的脚上,居然还穿着一只完整的胶鞋;所有的胳膊,都是赤裸的,焦黑的,手指则是一律弯曲着
的。李广太带着李虎牛和其他的人,把这些与尸体分散了的部件一一搬到车上。

  尸体被拉到了矿医院附近的一栋大房子里,李广太指挥着小组,把那些尸体搬下车,又一一摆放在地上。地上很宽敞,已
扭曲为各种形状的尸体们,分成几排,一个挨一个地从这头排到了那头,远远俯视过去,就像秦始皇的兵马俑方阵一样。天黑
了,从医院里传来消息,活着的人中,没有技术科的科长,那么,技术科的科长,就一定在大房子里的尸体方阵中。搬运尸体
时太慌乱了,李广太小组没有辨认出来,看来,只能等到明天仔细辨认了,今天已经黑了,看不清了。此时,李广太想起了李
虎牛,怎么不见李虎牛了?李虎牛去哪里了?

  李虎牛走出大房子,走出大矿,正昂首阔步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到河滩时,那轮散发了一天温暖的太阳,正羞涩地慢慢往
西边的群山里藏。他的脚下是一股清澈的水流,那水流弯弯曲曲,哗哗啦啦闪烁着夕阳的细碎的光辉。李虎牛走下那座简陋的
矮桥,来到水流旁,蹲下来,准备要洗洗手。他回家要吃饭的,他不能把死人身上的脏东西沾在手上,带进家里。他从水边抠
了一团黄泥,在手上搓着。黄泥是最好的肥皂,它能把所有的脏东西洗掉。正搓着、洗着,他猛地觉得上游有个人影在晃动,
他用沾满泥巴的手放在额头,挡着红红的夕阳,往上望去。他看清了,那是一位姑娘。那姑娘穿着红底儿蓝花小棉袄,棉袄有
点瘦小,把个腰身束勒得分外好看,姑娘的胸前还垂着一对大辫子,辫子又粗又长,弯腰时,那辫子都挨到了地上。此刻,姑
娘正捡起晒在石头上的衣服,板板正正地叠着,往篮子里放。姑娘做得很专心,一点也没发现不远处的李虎牛。而姑娘身后的
李虎牛,像傻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做着这一切,要不是姑娘脚下卧着的那条黄狗警觉地站立起来,并呜呜地发出警
告,姑娘会一直忽略身后的李虎牛的。姑娘扭头一看,看到了李虎牛,笑了笑,加快了收拾衣服的速度。

  李虎牛瞅着姑娘红红的小手,说:“冷不,雪儿?”

  被称做雪儿的姑娘又笑笑,说:“不冷!”

  李虎牛又把目光移到雪儿的腰上、胸上,最后停在脸上,问:“都洗的啥啊?”

  雪儿说:“有我娘的衣裳,有我爹的衣裳。”雪儿把一件灰蓝色有补丁的上衣从一块大石头上捡起来,抖了抖,又对李虎牛
说,“我爹下窑的衣裳。”

  “你爹去公社窑上不是不用下窑吗?不是在井上就能挣钱吗?”

  “先是不用下窑的,后来李大矿叫我爹下窑了。”

  说到这里,雪儿已经收完了衣裳,挎上篮子,叫上黄狗,准备要走了。可李虎牛觉得机会难得,很舍不得让雪儿走,很想
抓住机会和雪儿多说几句话,就没话找话地说:“你爹下窑走时,我见了,这会儿衣裳在身上穿着,你怎么就洗了?”

  雪儿边走边说:“我爹两身衣裳,丢在家里的衣裳脏了,上边都是煤,都是汗,我就洗了。”

  李虎牛实在找不出别的话说了,就一边和雪儿做伴走着,一边逗着雪儿身边的黄狗,说:“大矿上出事了。”

  雪儿大概认为大矿出事与自己没啥关系,也不搭腔,只默默地往前走。

  “死了那么多人,光尸体就拉了好几车。有一个人,没头了,也没胳膊了,后来,有几个头还有几条胳膊才弄上来,弄上
来也对不起来,不知道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胳膊……”李虎牛说到这里,雪儿哇哇叫起来,喊着快别说了,吓死人了,就跑
了起来,黄狗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雪儿飞快地跑。

  雪儿跑到家里,一下子就被家里的气氛吓住了。她的病恹恹的娘正被几个人围着,那几个人中有两个是公社窑上的人,他
们絮絮叨叨地劝说着雪儿的娘,但雪儿的娘很坚决,反复说着去看看去看看的话。见雪儿进来了,雪儿娘就挣脱大家,对雪儿
说:“走,咱去看看你爹。”

  雪儿问:“我爹咋了?”

  雪儿娘还是说咱去看看你爹,就往门外走,雪儿急忙放下篮子,扶着她娘往外走。门外停着一辆小大斗汽车,这辆车村里
人都认识,就是李大矿娶媳妇时,接媳妇的那辆车。雪儿娘和雪儿被大家簇拥着上了车,车很快就到了公社窑,雪儿娘和雪儿
又被簇拥着,来到井口,这时簇拥的人解说,看看,看看,窑筒子都崩塌了,想下去救人都下不去。直到此时,雪儿才明白,
窑下发生了瓦斯爆炸,爆炸把窑崩塌了,她爹李长福被埋在了窑里。

  镇里来了人,李大矿陪着镇里的人在研究着怎样灭火救人。突然有人提议,说公社窑和大矿已经通了,从大矿那里下去,
兴许能把人弄出来。李大矿就赶紧打电话跟大矿那边联系,大矿那边说人已经救完了,活人死人全部上来了,并告知救护队也
曾到公社窑那边搜救过了。李大矿就把这个信息告诉了雪儿娘和雪儿,雪儿娘二话不说,扶着雪儿就要往大矿去,众人劝不
住,只好将雪儿娘和雪儿往大矿送。

  天已经完全黑了,大矿里的灯都亮了,整齐的路灯和整齐的宿舍窗户,透出一种叫村里人羡慕的城市文明。矿医院里,人
影憧憧,哭喊和呻吟声响作一片,雪儿娘、雪儿还有护送的人,几次试图闯进医院的大门都失败了。有人把守着,不让他们进
去。雪儿娘和雪儿只好又被送回了家,等待消息。

  这一夜,雪儿和雪儿娘无法入睡。半夜里,雪儿突然想起了白天在河边,李虎牛给她说的话,她一个激灵爬起身,跑到了
李虎牛的家。

  半夜里雪儿能跑到自己的家,令李虎牛非常意外。他有点诚惶诚恐,一点睡意也没有地听了雪儿所说的话,他告诉雪儿他
确实没看到有她爹,不过他向雪儿保证,他明天再去,一定打听到她爹的确切消息。

  带着信任和重托,李虎牛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了大矿,他先找到李广太,向李广太说明了来意。因为李广太是死人组的组
长,可以随便出入医院大门,就领着李虎牛来到病房,逐一查看伤员。李广太和李虎牛都认识雪儿爹李长福,如果有,肯定能
认出来,可他俩查看了两遍也没发现有李长福。

  李虎牛跑回村里,告诉了雪儿娘和雪儿这个不幸的消息。雪儿娘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李虎牛就说,要不,他再到停
放尸首的大房子看看。李虎牛通过李广太,又来到大房子里,在尸体的方阵中,李虎牛认真地翻找着,李广太则捂着鼻子,在
一旁远远地看着。李广太问:“人都变样了,你能认出来?”

  李虎牛掀起一具尸体的后背说:“他脊梁上有一颗大痦子。”

  “你怎么知道的?”李广太在门口那里问。

  李虎牛又翻了一具尸体,说:“他和李大矿娘睡觉时,不是起来撒过尿?我看见过。”

  李广太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做伴拾煤时,李虎牛夜里去叫李大矿,回来给他说过他看见李长福在李大矿娘那屋撒尿的话,就
说:“这么长时间,你还记得?”

  李虎牛顾不得和李广太说话,一具具翻找过去,差不多都翻完了,还是没有。这时,他已经累了,他最后试探着来到了墙
角那具无头尸体旁。他扯开那具无头尸体的衣服,衣服很好扯,一扯就脱落了。他把尸体翻过来,露出后背,低头一看,后背
上有一颗像苍蝇大小的痦子。许是爆炸的瞬间他靠在巷道壁上?抑或是躺在底板上的?反正后背有一大块皮肤是完好的,就在
那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上,凸显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痦子。看完这处记号,李虎牛直起腰,踢了那无头尸一脚,长出一口气,
说:“就是他。”

  李虎牛又看了看那两颗孤零零的头颅,不像李长福,便对李广太说:“算了,不要头了,就要那个身子吧,你去给我找个
麻袋。”

  李广太没去找麻袋,李广太看着窗外,说不行不行,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呢,尸体辨认完了,一两天就要火化的。李广太让
李虎牛快些回家,给李长福媳妇报个信,就说尸体找到了,叫她死了再找活人的心就是了。李虎牛果真回到村里,径直来到李
长福家。院子里的黄狗已经和李虎牛熟了,摇着尾巴欢迎他。家里,雪儿寸步不离地守着娘,很多本家的人都在商量着事情,
雪儿的伯伯李来福也在。李来福现在不是支书了,但威严还在,李来福好像正向他家人安排着什么,见李虎牛冒冒失失进来,
就停住说话,首先问了声咋样儿。李虎牛看到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在众多的目光中,有两道目光特别的清澈明亮,
那就是雪儿的目光。李虎牛接住那两道特别的目光,告诉大家,他到医院找过了,一个一个都看了,没有,他不甘心,又跑到
停尸的大房子,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翻,最后,翻到墙角,总算找到了。李虎牛说到这里,雪儿的娘一歪脑袋,昏了过去。雪
儿抱着娘,拼命地喊,李来福一边支使后生快去叫大夫,一边上前掐雪儿娘的人中,不一会儿,村里的大夫来了。折腾一阵
后,雪儿娘醒过来了。李来福让雪儿陪着她娘在炕上歇着,然后招一下手,把众人叫到另一间屋子,继续听李虎牛报告矿上的
情况。李虎牛说他本来想把尸体背回来的,可矿上不让,有人站岗看着,说是一两天就要火化的。就听有人抗议说,那怎么
行!又有人说,咱去抢回来算了。李来福不愧当过支书,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他说硬抢不行,硬抢那是犯法的,他说得兵分两
路,一路等天黑了,悄悄地把尸体弄出来,只要不造成太大的影响,谁也不会太计较的;一路就到公社窑上,找李大矿要人,
人是在他那里没的,他得负责。

  于是,就依计行事。李来福是场面上人物,见识过大世面,就带人到公社窑上找李大矿要人;偷尸体的一路人马,则由李
来福指定另一个有威望的人带领,这路人马一致地请求李虎牛帮忙帮到底,说他们家不会忘记他李虎牛的。因李虎牛和雪儿早
已出了五服,不是一家,李来福就代表雪儿这家,向李虎牛鞠了一躬。其实,李来福这家完全用不着这样,他们就是不求李虎
牛,李虎牛也会帮忙的,因为有雪儿的那两道目光在他心里存着,他回到家中也不会安生的。

  李来福带领的那队人马,早早地就往公社窑上去了;偷尸体的这一路,则拉着排子车,等候在大矿的大门之外。李虎牛带
上李来福家的一个年轻人已经进去了,他们先去找到李广太,把情况说明,请求李广太帮忙。都是同村人,且又是儿时好友,
李广太岂有不帮忙之理,他就和李虎牛约定好,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动手。到了晚上八点,李广太便把看守大房子的几个人叫到
一处暖和明亮的地方,给他们开会,讲上头的精神。几个看守的人很感激李广太科长的开会。谁愿意在夜晚老围着那么多尸体
转悠呢?所以都兴趣盎然地听李广太胡诌,盼望他胡诌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时,李虎牛带着那个年轻人,就像当年他和李广
太、李大矿偷煤一样,悄悄地潜入到大房子里。那个跟随他的年轻人,一进入到这栋阴森恐怖的大房子,一瞥见那么多尸体瞪
着的眼睛,就两腿颤抖,浑身软得不听使唤了。李虎牛看那年轻人瘫软在门口,就骂他一声,自己往前走去。他一手提着事前
备好的麻袋和麻绳,一手握着手电筒,小心地跨过一排排的尸体,直接走到墙角那无头尸身边。认准了无头尸后,他把打开的
手电筒放在一边,搬着那无头尸往麻袋里装。冰凉的无头尸很硬,装到麻袋里还露出一截,那一截是一条腿,幸好那条腿在大
腿根断过,他就把那截腿折叠一下,塞进了麻袋。装好了,他忽地想起了这无头尸还缺两条胳膊和一条腿,就晃着手电筒,找
了两条胳膊和一条腿,胡乱地塞进麻袋,然后用麻绳结结实实捆好,一用劲,就扛到了肩膀上。走出大房子,那个年轻人还浑
身抖动着,李虎牛踢了他一脚,把手电筒给了他,由他照着路,李虎牛扛着尸体,雄赳赳地往大矿的大门口走去。

  把尸体搁在排子车上,李虎牛已经浑身是汗了,脖颈处和额头上,热气蒸腾。与李虎牛同去的年轻人,裤裆冰凉,两条裤
腿都是湿淋淋的,那是不知什么时候尿到里面的。大家每人点上一支烟,互相壮着胆,一齐拉着李长福的尸体往村里走去。

  2闹丧

  李长福的尸体没进村就被迎住了,迎候李长福尸体的是他的哥哥李来福。李来福带一帮人站在村口,闹哄哄地喊叫:“弄
到李大矿家!”
  人们拥着李长福的尸体,像随意的水一样被引到了李大矿家。李大矿的院子已经放好了一口棺材,李来福和众人抬起那个
大麻袋,念叨着兄弟,到家了,就放进了棺材里。

  把李长福尸体弄到李大矿家,在李大矿这个全村最好的院落搭起灵棚,正合李虎牛的意,因此,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忙
碌着。将要给李长福更衣盖棺时,李虎牛突然想起了雪儿娘儿俩,就大声地提议,先让雪儿娘儿俩看看李长福再盖棺。李来福
同意了,李虎牛就急忙忙地往外跑,刚跑出院子,忽地一想,李长福是具无头尸,胳膊腿也不全,就那么一截和烤煳的红薯似
的,让雪儿娘儿俩看到了,还不吓个半死!如此恻隐之心一闪,他就又跑回来,把想法给李来福说了,李来福觉得李虎牛说得
在理,也一时没了主意。李虎牛却灵机一动,从李长福的尸体上扯下半拉烧坏的衣裳,一边对李来福说着穿衣裳吧穿衣裳吧,
就跑走了。

  李虎牛拿着李长福的半拉衣裳,跑到了雪儿家。雪儿正端着一碗米汤,一匙一匙喂着娘,见李虎牛站在了屋子的地上,就
放下碗,坐起来,等着李虎牛说什么。李虎牛把手里的那些破布片递上前,说:“弄回来了,这是他换下来的衣裳。”

  雪儿娘接过布片,放在灯下细细地辨认,辨认了一会儿,就呜呜哭起来:“是啊是啊,这块补丁就是啊。”

  雪儿凑到灯下,看一会儿,也说:“还是我补上去的,那么大针脚。”

  雪儿娘和雪儿要去看李长福,李虎牛拦着,说:“已经入殓盖棺了,明儿再去吧。”但他却没拦住,雪儿娘非要去不可,他
就和雪儿一起搀着她娘往李大矿家走。雪儿娘的一只脚迈进李大矿院子的时候,盖棺的最后一颗钉子已经钉进了木头里,雪儿
和雪儿娘便一头扑到棺材上号啕起来。号啕了一阵,很多人就拉她娘儿俩,就劝,当大伯哥的李来福向雪儿娘汇报说:“给他
穿了一身新衣裳,是四个兜的干部服。”

  这时,电灯也拉到了院子里,棚子也搭起来了。灶火是现成的。李大矿过喜事时的灶火还在墙根放着,李大矿家又有的是
煤,人们把灶火移到棺材旁,燃起柴,填上煤,灶火里很快就冒出了旺旺的火焰。就这样,不到半夜,一个崭新的灵堂,已经
像模像样了。

  李大矿家可是全村最好的院落啊!把灵堂搭在李大矿家,可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因此,方圆几里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地
跑来看。很快,人们就弄明白了,李长福死在了公社窑里,而李长福之所以会死在公社窑里,是因为李大矿把李长福从井上调
到了井下,并且,李长福死了以后,当哥哥的李来福到公社窑找李大矿,李大矿还说了不好听的话。

  现在,比李长福辈分小的人,统统穿戴着孝衣孝帽,白花花地聚拢在李大矿的家里。李大矿家的几个房门也被砸开,窗上
的玻璃全被砸碎,家里的被褥毛毯之类全部披在了穿孝人的身上,家里的器物也拿出来供丧事上用了,家里的粮食也弄出来在
丧事上吃了。李长福的白事,李来福打算大办,准备创个纪录,只要李大矿不出面,不跪下来求他,他要一直把白事办下去,
让棺材在李大矿家过年,反正寒冷的冬天,也不怕尸体腐烂。谁知,还不到七天,在闹哄哄的第六天上午,一辆警车就呼啸着
开到了李大矿家院门口,从车上跳下来几个警察,径直来到灵堂,把正在说话的李来福架到了警车上,当人们反应过来的时
候,警车早已呼啸着开出了村子。

  更令人们始料未及的是,下午,李来福独自回来了,手上没戴铐子,身上没有伤痕,也不像逃跑的样子,只是面部表情复
杂了许多。李来福一进灵堂,就安排出殡,马上出殡。……人们简直呆住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虽说他坐警车去了一趟,也
可能这一趟是带着指示、任务和压力回来了,可哪有午后出殡的!再怎么急也得等到明天啊!有人不解地问着他,他也不多解
释,只说叫你们干啥就干啥,先埋了人再说,不埋,一会儿人家来车把棺材拉走,烧了,谁管?人们看他说得很严重,就有点
惧怕,都默默地按他的指示去办。

  李虎牛听说了,跑过来,问李来福:“李大矿还没来磕头,为啥出殡?”

  李来福说:“谁稀罕他的头!”

  已经有人在撤祭品了,有人在捆绑棺材了,李虎牛看看纷乱的场面,知道出殡已是必然的了,就说:“放鞭炮吧,上锣鼓
唢呐吧。”

  李来福当即制止,告诉大家一切从简,随棺材到坟墓的,也不要去那么多人,只让穿大孝的雪儿和几个很近的侄儿去,也
不要哭了。雪儿娘不解,问李来福这都是为啥?李来福就告诉雪儿娘,这个事故是个政治事件,是有意破坏,人家怀疑是李长
福搞的,但没有证据,也不好定,不过对这个大事故,上边要求保密,不能向外透露消息,为了保密,大矿上把死的人都火化
了,咱把李长福偷出来,入土,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耽搁,再造影响,万一上边来追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村里那些四类分
子游街挨斗的场面雪儿娘见过,公社和城里揪反革命的场面雪儿娘也见过,雪儿娘看大伯哥说得乌云满天,那么怕人,加之死
了男人悲伤欲绝,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全仗着大伯哥做主了,不过总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头,便问:“那人,就这样白死
了?”

  李来福说:“哪能白死呢?赔偿的事儿,等埋完了人再说。”

  埋完了李长福,就该过年了。李家窑的人,谁也不知道李大矿家里的人去了哪里,雪儿娘也不知道。雪儿娘让雪儿把李来
福叫来,又问:“人,就这样白死了?”李来福说:“不能,哪能白死啊。”雪儿娘说:“李大矿家也没人,咱逮不住人,咋弄
啊?”李来福说:“公社窑也完了,窑筒子都塌了,窑上没人了。”雪儿娘说:“那,人就白死了?就没人管了?没人管,我就领
上雪儿,到省里、到北京告状去,反正我也是快死的人了,我啥都不怕!”李来福说:“那可不行,这事儿咱不但不能上告,咱
还不能给外人乱说。”接着,李来福又把出殡时的那套话说了一遍,这回说得比上次还要厉害,说这事儿一吵吵出去,全家都
得遭殃,轻的坐牢,重的枪毙,到那时,怕雪儿也要受牵连,怕连个婆家也找不到了。李来福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
表情弄得特严峻,让雪儿和雪儿娘再一次感到了恐惧,但雪儿娘还是喃喃了一句:“那,人也不能白死了啊!”声音听上去软弱
无力,就像重压之下一棵小草轻轻弹起一样。
  3回乡

  自公社窑瓦斯爆炸,李广太出主意让李大矿到市里躲一躲,已经一年多了。李大矿做梦也没想到能在市里待这么长时间。
此刻,李大矿娘身体不好,媳妇也身怀有孕,从公社窑弄的那点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担当养家重任的李大矿,几乎到了穷困
潦倒的地步。他不得不苦闷着,一边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一边寻思来钱快的门路。新年过后,遍地都是寻钱的人们。他也加入
到寻钱的人们中,他思谋着、忧愁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乱哄哄的长途汽车站。

  李大矿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个人。莫非被小偷盯上了?盯上就盯上吧,反正自己已是身无分文,爱怎么盯就怎么盯吧。李大
矿非常坦然地坐在台阶上,故意不理不睬,看他到底能把自己怎么样。这么思想着,就听身后瑟瑟地响,响了一会儿,一只手
便从身体的右侧伸了过来,李大矿斜眼一看,伸到自己脸前的是一支烟,那支烟弯弯的、皱皱的、黑黑的。捏着那支烟的手,
也是黑黑的,指甲里藏着很多污垢,每根手指都特别粗,指关节都特别鼓,就像粗粗的麻绳打了几个结似的。整个手掌宽而
厚,犹如大象的皮肤一样粗糙。胳膊往上,穿着一件脏脏的浅灰色的西服,脏脏的西服里面,又套着一件西服,再往里,则是
一件红色的带领子的秋衣,秋衣的半边领子,翻在了外面,盖住了西服的领子。这时,李大矿就看到了一张单薄的男人脸。这
个男人头发是柔软的,有点偏黄。年龄看上去不算小,因为嘴唇两旁和额头上已经有了密密的皱纹。

  就听这个男人说:“大哥,向你打听个事。”那支烟又往李大矿的脸前送了送。李大矿没接,那支烟有些抖动。李大矿又同
时发现,那支烟在这个男人的粗大的手掌中显得是那样弱小,而这个男人的手与他并不高大的身材又是那样的不协调。

  “烟酒不分家嘛。”那支烟又执著地往李大矿的手里送去。

  李大矿推着那只手和烟,就发现这个男人另一只手上握着半盒烟,也是被挤压得皱皱的,显然是刚从胸口处掏出来。这个
男人屁股翘翘地半蹲着,脚上穿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鞋的一旁,放着一卷行李,行李用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塑料布用
绳子缠绕着,绳子和塑料布上,沾着很多尘土和痰渍。

  “打听啥事?”李大矿挪了一下屁股,给这个男人让了一个地方。

  “你知道李家窑吗?”

  “啥?”李大矿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男人看了半天。难道他知道我是李家窑的,故意和我开玩笑?

  “李家窑啊大哥,你听说过吗?”

  李大矿从这个男人的目光里,没有看到开玩笑的成分,更没有不恭的成分,相反,那目光里,却有不少的天真和淳朴。就
说:“我不但听说过,而且还很熟悉。”

  “那,往李家窑该咋走?”

  “你上李家窑做啥?”李大矿又一次盯住了这个男人看起来。

  “到李家窑下窑啊!我老乡在那里,捎信让我过去。”这个男人开始把手里那支烟慢慢往烟盒里插。

  李大矿倒感到奇怪了,“李家窑有窑?”

  这个男人便笑起来,但绝不是讥笑,是很纯净的那种笑。“你还说熟悉呢!李家窑有窑,有好多煤窑呢。最大的煤窑是李
来福煤窑。”

  “啥?你还知道李来福?”李大矿的脸惊讶得变了形。

  那个男人呵呵笑着,已经把那支烟装好,“没关系大哥,你不知道我再去找别人问问。”

  李大矿一把抓住了他,“我就是李家窑的。”

  这回该这个男人吃惊了,他急忙又掏出刚刚装好的烟,一边给李大矿递烟,一边笑盈盈地说:“那太好了,以后说不定还
得给大哥添麻烦呢。”

  李大矿拨开这个男人再次递来的烟,“你等等,我先往家打个电话。”李大矿要给李广太打个电话,证实一下村里是不是有
人开窑,是不是李来福在开窑,怎么这么大的事,他李大矿就一点不知道呢?李大矿就近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李广太的
电话。李广太告诉他,村里确实在开窑,很多人都在开窑,李来福不但在开窑,而且他的窑已经见了煤,已经发了财。看来,
这个远道而来的瘦小男人说的是确实的,村里开窑的消息,越过他跑到了远方,跑到了这个瘦小男人的老家。李大矿放下电
话,心里立刻产生了巨大的冲动。这时电话亭的老头儿叫住了他。他问老头儿干啥,老头儿说你还没给钱呢,李大矿哎呀一声
赶紧掏钱,可是,掏遍了所有的兜,一分钱也没有,他就和老头儿商量,说真不巧,没带钱,等下回来了再给。老头儿很倔,
说那不行,谁知道你是谁啊!你一走不来了我去哪找你啊,再说了,出门谁不带个钱,就五毛钱你也想赖!老头儿说得李大矿
的脸一阵阵地红。这时,向李大矿问路的那个瘦小男人背着他的行李卷过来了,他从兜里摸索出五毛钱交给了老头儿,老头儿
这才罢休。

  李大矿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感,问:“你叫啥啊?从哪来的?”

  这个男人说:“我叫秦志民,从安阳来的。”

  李大矿就说:“秦志民,那我带你去李家窑吧。”
  秦志民欢天喜地地说:“那太好了。”

  车上已经坐满了人,没空位了。秦志民把行李放在过道上,坐了上去。李大矿则站在秦志民的前边,斜靠在座背上。车开
了,一位长相粗糙的姑娘喊着要人买票,当卖票的姑娘走到李大矿身边时,李大矿方想起来身上没有钱,这可怎么办?他巡视
了车内一圈,除了秦志民,没有一个熟人。难道还得求助于秦志民吗?说实在话,李大矿是从心里看不上秦志民的,就他那穷
酸样、猥琐样、下人样、注定一辈子受苦样,他是不屑于与他为伍的。但是,今天他李大矿不得不求助于他了。李大矿心里
说,我这不叫求助,我这叫支使。李大矿有把握,他让秦志民掏钱,秦志民肯定会掏的。在李大矿看来,秦志民基本上属于那
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待人接物缺乏戒心,比较傻,如果他狠狠心,把他卖了都非常容易。李大矿就转过头来,轻轻地对秦志民
说:“嗯秦志民,我出门太急,又忘带钱了,你先替我垫上,到李家窑我再还你。”

  秦志民爽快地说:“看你说的,大哥!”说着,解开裤腰,从裤衩里掏出一张十元票子,递给李大矿。李大矿接过温热的票
子,买了两张到终点的车票。

  汽车驶出市区,路面出现颠簸,车身摇晃起来,秦志民站起来,拽拽李大矿,“大哥,你坐会儿吧,别摔倒了。”

  李大矿看看过道上肮脏的行李卷,摇摇头:“不用,你坐着吧。”

  秦志民又坐下了,可坐了没多久,又站起来。“大哥,你坐会儿吧。你要是怕我站着累,咱都坐下,来,一人一半。”秦志
民话到手到,弯下腰来,往李大矿这边拉行李卷。李大矿觉得可笑,他没想到秦志民把他不肯就座,当成了是照顾他、心疼
他。行李卷拉到了李大矿的脚下,秦志民又伸手往下拉李大矿,李大矿只好坐下来。

  坐下来的李大矿,与秦志民紧挨着,他甚至能感觉到秦志民硌人的骨头,能闻到秦志民嘴里的臭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
坐下来舒服,李大矿就伸伸胳膊伸伸腿,掏出一盒烟,说,来抽支烟。秦志民极快地抓住李大矿拆烟盒的手,说,还没拆口就
别拆了,先抽这个,秦志民又掏出他那半盒皱皱的烟,从里面捏出一支给了李大矿。

  李大矿接过秦志民的烟,说:“你老叫我大哥,可我看着你比我大啊!”

  秦志民说:“大准比你大,我今年快三十了。”

  李大矿说:“知道比我大,还叫我大哥?以后别叫了。”

  秦志民说:“行。”

  这趟长途汽车的终点是大矿。车到大矿,已是傍晚时分。李大矿打算先找李广太。带来的秦志民可不能一起去找李广太,
他就指着一条大路告诉秦志民,一直走下去,走到头便是李家窑。秦志民千恩万谢朝着李大矿指引的道路走去,背上的行李卷
一晃一晃的。看着秦志民走远的身影,李大矿想,真他娘的,这叫什么事,这么大老远的,竟给狗操的李来福带来一个壮工。

  复杂着心情,李大矿敲开了李广太的家门。

  李广太家正吃晚饭,家里有点凌乱。李大矿这个不速之客,让李广太家更加地凌乱。李广太的爹娘起身相迎,热情地往饭
桌上让李大矿。李大矿也不再客气,坐下来就吃。这才发现,饭桌上,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白皙秀气,穿戴大方,气质高
雅。李广太介绍说:“石颖,我对象。哦,我正准备告诉你呢,我们近期结婚。”

  吃完饭,石颖因尚未过门,不便和李广太一起睡,就早早回去了,李广太便和李大矿睡一个房间,李广太爹娘睡一个房
间。夜里,李广太和李大矿说了很多话,李大矿也获知了很多信息。李大矿知道了,石颖是大学生,学新闻的,分到了矿宣传
部。李大矿还知道了,爆炸事故后,因大矿技术科的正科长在井下遇难,李广太顺利地升为了正科长,目前是全矿最年轻的中
层干部,前途无量。李大矿还知道了,爆炸事故后,李来福一家人不依不饶,追究得厉害,李广太在镇里干部参加的事故分析
会上,说了那段关键的话,李广太当时说,爆炸先是在公社窑引起的,强大的爆炸,摧毁了与大矿相隔的煤壁,又引起了大矿
的煤尘爆炸,李广太特别强调,瓦斯爆炸,必须由明火引爆,当时在现场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李长福。这么一说,就扭转了
局面,李长福的哥哥李来福就不再闹了。李大矿最想知道的村里人开煤窑的事,李广太也详细地告诉了他,李广太说个人开
矿,是国家提倡的,村南的河滩里,煤层埋藏最浅,打个筒子下去就是煤,所以都抢着在那里打井筒,现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
都在开窑。

  李大矿一夜没能安睡。第二天,他嘱咐李广太往市里打个电话,告诉他娘和媳妇他在这里,就跟着李广太的爹娘回村里,
准备帮李广太翻盖房子。走出大矿,踏上土路,很快就要到达河滩。远远看去,河滩上竖起了很多三脚架。那密密麻麻的三脚
架,都快要把整个河滩布满了。李大矿看到,每个三脚架的顶端,都飘扬着一面红旗,所以,整个河滩看上去非常红火。再往
前走,就看清了三脚架下面的东西和人。原来,每个三脚架下,都忙碌着一群人,每群人,都挖着一口窑,从窑口源源不断提
升上来的,绝大部分是些泥沙石块,也有一些是黑色的东西,那可能是煤也可能是矸石。但提升上来的这些东西,统统地沿窑
口四周堆积,就像大雨来临之前,蚂蚁打洞把沙子堆积在自己洞口四周一样。李大矿的目光从东到西,把河滩扫描了一遍,就
停留在西边的一个窑口上。那个窑口上不是三脚架,而是一个又高又大的钢铁四脚架,四脚架顶端的红旗,也是最大的,只不
过红旗经过风雨,有些退色,泛出了白色。就在这个高大的四脚架下,堆积着很大的一堆煤,煤堆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
光。

  “不用说,那就是李来福的煤窑。”李大矿的自言自语,得到了李广太爹的回应,“可不是吗。李来福的煤窑最先开,出煤
不少了,见天有外地的车来拉煤。”果然,煤堆旁,停着几辆卡车,还有几辆拖拉机。李广太爹很健谈,指点河滩里高高飘扬
的红旗:“看看,多热闹吧,五八年大跃进也没这么热闹……”李广太爹没说完,不远处的一个窑口突然响起了鞭炮,李广太爹
说:“又一个窑筒子见煤了。”
  李大矿想先到自己的家里看看,李广太娘说,孩子,甭看了,就在李广太那屋住下吧,被褥都是现成的。李大矿就在李广
太的屋里住下了。李大矿要到村里找人,给李广太翻盖新房,李广太爹说,不用找、不用找,见李大矿纳闷着,李广太爹娘就
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李大矿,李家窑出了个精明人,这个人叫李青林,生产队时当过会计。如今这个李青林没钱开窑,就到没
有煤窑的村庄,找了些会盖房子的人,大家凑钱买了些工具,成立了一个“青林建筑队”。李青林不但成立了建筑队,还成立了
丧葬队。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帮人,那些人既有力气又懂风俗,且吹拉弹唱什么都会,再有,谁家死了人,过白事,他管入
殓、出殡、抬棺材,还管举幡、放炮、吹打吼唱。再后来,他连哭丧的活儿也包了。他的人,能哭爹、能哭娘、能哭爷爷、能
哭奶奶,总之客户需要什么,他们就能哭什么,而且能哭出花样、能哭出质量,比任何孝子贤孙哭得都情真意切。正这么说
着,李青林进来了。李青林尽管穿着西服、梳着背头、脸上油光锃亮、手里提着当时非常稀罕的大哥大,李大矿还是一眼就认
出了他。李青林看了一会儿李大矿,也认了出来。一认出李大矿,李青林就奔放起来:“哎呀,这不是李大矿吗?你咋回来
了,一年多没见,我还以为你到联合国了呢。发大财了吧?”

  李大矿上下打量李青林:“别笑话我了。看你,都用上大哥大了。”

  李青林摆动一下大哥大:“这算个啥!看看人家李来福,拿着大哥大,还骑着摩托车。”

  听李青林这么一说,李广太娘便补充:“人家父子仨,可是一个人一辆摩托车啊,突突突,那威风劲!”

  当时李广太爹两年的工资,也买不了一辆李来福骑的那种摩托车,怪不得李广太娘啧啧惊叹。就听李广太爹从鼻子深处重
重地哼了一声,大家这才放下李来福,谈起了正事。正事就是翻盖房子,定的是大包。但李大矿的心思又一次跑到了河滩。河
滩里那飘扬的红旗,那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壮观场面,还久久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倒不是为那场面而感动,他是听到尤其亲眼
看到那场面后,内心里的一种已有的东西被猛地激活了、点燃了,他因此而感到焦灼不安。他最为焦灼不安的,是河滩下面的
煤。他搞了几年公社窑,他深知地下的煤是有限的,就像一块肉,就那么大,就那么多,别人吃了,就没有他的了,而这块
肉,本来是有他的份的,他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这一份儿,被别人抢吃了呢?是的,是抢吃,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争抢着,就
像一群饿狼争抢一只羊。可是,饿狼抢肉凭的是勇猛强悍,河滩里抢煤也得凭勇猛强悍,只是这勇猛强悍是钱啊!是的,要抢
挖地下的煤,首先得打窑筒子,打窑筒子,就得用钱,他去哪里弄钱啊!他可是两手空空,分文没有啊!

  下午,这种焦灼不安的情绪还笼罩着他,他想出来遛遛。溜达着,就来到了自家门前。街门半掩着,他轻轻地推开门,走
进了院子。一进院子,蓦地就被一种荒凉破败所笼罩。低头看去,院子的砖缝里,长着去年的荒草,荒草间,散布着说不清是
人还是动物的粪便,但从飘落在墙根处的烟盒纸、发黄的报纸、卫生纸和卫生巾,可以断定部分粪便是人留下的。抬头看去,
窗户上每一格的玻璃,都有一个窟窿,碎裂的玻璃片,还存留在窗台上。每个屋子的房檐上,都飘摇着干黄的野草,那些长在
房檐上的干黄的野草,就像有着稀疏毛发的老人,颤颤地迎风站在寒冷中一样。李大矿把目光收回来,又轻轻地推开了东屋的
门,那曾经是他的洞房,是他和媳妇赵荷叶享受新婚的幸福空间,但是,如今里面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墙上的画只
有一个图钉,歪吊着。一块歪斜的镜匾已经破碎,但还能看出上边大红的双喜字。炕上,只有一片光席子,席子上也布满了粪
便,有些粪便他能分辨出来,那就是两头尖尖状如枸杞的老鼠屎。炕角、地上,散落着一些冥纸和花朵,那冥纸是烧给死人的
钱币,那花朵是花圈上掉落的纸花。李大矿只站在地上看了这么两眼,没有再往前走。他退出自己的洞房,又来到上房他娘的
屋子。这个屋子的门缺了一扇,不知道谁卸掉干什么去了。所以他进来就不用推门了。他径直走进去,屋里也是空荡荡的。地
上、炕上也到处散落着冥钱。他又往里走着,霍地一下就被蜘蛛网缠住了头,房梁上、墙壁上,怎么布着那么稠密的蜘蛛网?
他胡乱地扒拉了一下脸上的蜘蛛网,就听到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在吱吱的叫,又看到房顶很多地方有漏雨的痕迹,怪不得屋里
这么潮湿阴暗,有股子霉味。李大矿从北屋出来,西屋、南屋他不想再看了,他蹲在上房的月台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
来。院子里很静,村子里很静,他的哭声,回荡在每栋破败的房子里,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叫声,非常瘆人,任何一个路过的
人,都要被哭声吓住的。

  可就在这时,有个人进来了。这个人进来有点蹑手蹑脚探头探脑,李大矿尽管捂着脸,痛哭着,还是感觉到了那个探到院
子里的头。他把手拿开,瞪起血红的泪眼一看,那颗脑袋忽地就缩回去了。接着李大矿就听到一阵雄壮的脚步声,伴着脚步
声,是一连串放声大笑。那笑声,响彻在李家窑的上空,把李大矿的哭声完全给盖住了。随着脚步和笑声的渐渐远去,李大矿
忽然想到了这人是李虎牛,那发自李虎牛的响彻在李家窑上空的大笑,此刻都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嘲笑。李大矿住了哭声,心里
奇怪,村里人都忙着打窑,他李虎牛为啥这样清闲?

  4李大矿开窑

  李广太的房子几天就翻盖好了,翻盖房子的几天里,李大矿一直在跟前守着,虽说不干什么活,但倒个水、递个烟、操操
心、监监工,也是好的,因此房子落成之后,李广太一家很感激李大矿。李广太说李大矿我怎么感谢你呢?李大矿说咱俩谁跟
谁啊?你说这话不是见外吗?接着就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他说这几天虽帮着李广太你翻盖房子,可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刻也没安生过,他打算东山再起。李广太问怎么起?李大矿说他想和李青林合伙,也到河滩里打窑。钱没问题,他打算把房
子卖了,那座院子都是新的,怎么着也值七八万。他还动员李广太说,你是专家,怎么就不早早在河滩开个窑?不过现在也不
晚吧,要不给李青林说说,也算一股。

  李广太笑笑,说:“我怕影响不好。”李大矿说:“那你入个暗股,我和李青林不说,谁知道?”李广太说:“我没钱啊!我连
娶媳妇的钱都没有啊!不过我劝你不要到河滩里去凑热闹。”李大矿就不爱听了,心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去凑热闹,
热闹就把我抛弃了,我就永远没份儿了。当天,李大矿找到李青林,说:“青林叔我那院子你做主,卖给谁都行,哪怕卖给李
来福也行,只要能马上给现钱。有了钱,咱就可以在河滩里大展宏图了!”李大矿没想到,他说完这套话之后,李青林慢慢点
燃一支烟,眯缝着眼,说道:“别费劲了,你家房子根本卖不出去。没人要,房子太凶,知道吗?房子都是住人的,人不住,
鬼就住了。再说,你家也放过无头尸,不干净。”李大矿顿时觉得没了生路。

  李大矿愁得都想上吊了。那天,他在自家胡同里徘徊,忽然听到胡同口有人叫他,一看,李青林正使劲地向他招手。他跟
在李青林身后,或者说他被李青林带着,来到了李青林家。一进李青林的院子,李青林就回身把街门关上,又闩上。李青林继
续引着他往上房里走。撩开门帘,一迈过门槛,李大矿发现正前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儿时好友李广
太。

  接下来,李广太就说话了。李广太说,别在河滩里打主意了,河滩里开窑长久不了,那里雨季一来,洪水一下,势必危害
大矿安全,矿上迟早要把那些个小窑筒子关闭的。李广太又说,有一个地方,煤层埋藏非常浅,窑筒子下去就是煤。说完,李
广太从椅子下边抽出一张图纸,把图纸摊开在桌子上,指点着一个地方,给李大矿讲煤层的构造。李大矿在公社窑当了那么长
时间矿长,懂得一些图纸,看着那图纸,他的胸口就突突跳起来,血也沸腾起来。他急切地问,这个地方在哪里?

  李广太说,我不敢说,说出来是犯罪的,泄密罪。说着便急急收起图纸。

  李大矿看看一旁静听的李青林,发誓般地说,凭咱俩的关系你还不信我?不管啥时候,我都不会透出你,我要是透出了
你,叫我不得好死。

  但李广太闭住嘴,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李大矿正要急得发脾气时,李青林说话了。这个地方就在你家老坟的坟头。

  我家老坟,在我家老坟上下窑筒子?那可不行,那里埋着我爹、我爷爷还有我老爷爷。李大矿摇着头,心里做着顽强的抵
抗。

  李青林说,我看过了,我也找人看过了,你家老坟的风水不好,你想想,你家从你爷爷那辈,是不是就不旺了?到你这一
辈,又这么倒霉,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都是坟脉的过。李大矿听着有点恐惧,也觉得似乎有道理。

  李青林说,我找人看好了,有一个地方风水非常好,左青龙,右白虎,龙脉绵延不绝,是发家发人的好地方。李青林又
说,你家现在的坟,早就该迁了,迁出去,迁到那个好地方,留下的这个地方下窑筒子,多好。现在是包产到户,你家老坟正
好在你家的地里,只要你同意,我给投资,咱三个人,你、我、李广太,一人一股,合伙开窑,没几天,咱就得超过李来福。

  李大矿觉得陷进了李青林和李广太的预谋里,但他乐意陷进这样的预谋,他需要这样的预谋。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很费劲,虽说清明已过去了好多天,大地仍是一派荒凉。这时,一大群人下了山冈,朝着李大矿的祖坟
走来。走在前面的是李青林,跟着李青林的是李大矿。李大矿穿一身重孝,低着头,一脸的悲壮。李大矿的身后,众人簇拥着
五口棺材,还有很多人荷锹扛镐,背篼提篮。

  由李青林和李大矿带队的这群人,浩浩荡荡来到坟地,然后无声地围成了圈。李大矿缓缓走上坟头,跪下去。他磕完三个
响头,说:“爹,爷爷、奶奶,老爷爷、老奶奶,这地方不好,咱换个地方歇着吧。”说完,他泪眼看看李青林,“弄吧。”

  李青林挥挥手,有人从布袋里掏出鞭炮点燃。顿时,鞭炮搅醒了孤独寂寞的坟地,团团硝烟使荒山旷野有了生气。内行的
李青林指挥着他的丧葬队,把五口棺材一字排开放在地上,然后挥镐朝坟头刨下去。大地已经解冻,草根开始萌动,土层很是
松软,没多大工夫,墓门就被挖了出来。李青林向李大矿招招手:“下去吧。”

  墓室的地上,堆放着五堆东西,凑近看,才能辨清是已经烂朽的棺木。拨开朽木,是五具躺得安安生生的白骨。李大矿先
跪在两堆白骨边。“老爷爷、老奶奶,咱走吧。”大家一齐动手,帮着他把他老爷爷、老奶奶的肋骨、四肢都安置在新棺材内,
钉好棺盖。李大矿又跪在他爷爷和奶奶的白骨前,捧起头骨,“爷爷、奶奶,咱走吧。”待装他爹的尸骨时,他没那么平静了。
从摊在朽木上的白骨,他也分明看出了,他爹的腿和胳膊是与身体分离的,那是在公社窑里被砸断的。他捧起他爹的头骨,手
和嘴唇颤抖起来,眼泪也扑簌簌流出了眼眶,啪啪掉落在头骨上。李大矿想说爹,咱走吧,可叫声爹,啥话也说不出来了。李
青林看他快撑不住了,就接过他爹的头骨,放进棺材,并架住李大矿,急急喊道,麻利点,人们这才七手八脚把李大矿爹的骨
头捡进棺材里。

  老坟迁走后,李大矿在墓穴上搭了一个棚子,夜里他就睡在墓穴里。他一点都不害怕,躺在他没出息的祖辈们曾经安睡的
地方,他能感受到大地慢慢上升的温度,夜深人静时,还能听到土地里滋滋的苏醒声。李广太和李青林看到李大矿如此含辛茹
苦筚路蓝缕,都特别欣慰和放心,当着李大矿的面,一个劲儿地夸赞他,并一致地推举李大矿当矿长,以后窑上的大事小情,
全由李大矿做主就行了。

  正式开窑那天,李青林又来了。李青林先选了一个方位,用砖头简单地盖了一个齐腰高的小庙,在里面立起窑神的牌位,
并烧了三炷香。然后,有人点燃了鞭炮。红红的鞭炮摆了一地,有几个人同时点燃,点燃的鞭炮足足响了半个多小时。那是李
家窑开窑以来,鞭炮响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打井队的人,就着这喜庆的鞭炮声和弥漫的烟雾,披着满头的炮屑,开始了破土动
工。这时,李青林把大哥大捂在耳朵上,转着圈喊叫起来,喊了一阵,他把大哥大给了李大矿,李大矿也转着圈喊叫了一阵,
才知道是李广太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很嘈杂,李广太的声音也时断时续,费了很大劲,李大矿总算听明白了:他媳妇赵荷叶生
了,生了个女孩,他娘和他媳妇都叫他赶快回去呢。听明白之后,李大矿冲着电话连着大喊了几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不回去!”

  5窑里见了煤

  现在,李大矿隔三差五就能听到河滩里的鞭炮声,那不分时辰热烈炸响的鞭炮声,一再地提醒李大矿又有煤窑见煤了,所
以,他每天都要站在高处向着河滩张望,他看着那络绎不绝的大车小辆,看着那由黄变黑的滚滚的灰尘,看着那红旗招展万马
奔腾的场面,看着看着,就抑制不住自己了,就跳下来,跑到他的窑筒子口,抡着胳膊大喊:“快些,你们能快些不能!”

  对打井队,李大矿一直就不满意,嫌他们进度太慢;对雇来的几个民工,他更是不满意,说他们个个都是老黄牛。因此,
他老是冲着他们大喊大叫,因大喊大叫的缘故,他的嗓子喑哑了,已经喊不出声了,但他还是要喊。他张着嘴,一会儿喊这
个,一会儿喊那个,别人听不到他喊叫的声音,但却能看到他着急愤怒的样子。

  打井队一般白天打井,夜里休息。李大矿不允许这样,他要求他们必须三班倒,昼夜不停地打。打井队的头儿说那样保证
不了质量。李大矿说我要的是速度,知道吗?速度!打井队的头儿说,那样太累,工人们受不了。李大矿说,我不管,不管,
我只要速度。打井队就招来些新人,分成了三班。因李大矿的窑筒子在土层很厚的地里,又是三班不停地干,所以只用了很短
的时间就见了煤。

  见煤的那天上午,李青林带着人抬来一麻袋鞭炮,还带来了他的锣鼓响器。虽说这些锣鼓响器是在白事上用的,但有了喜
事也能热闹。李青林风风火火地来到窑上,风风火火地告诉李大矿,见煤了,咱得好好热闹热闹,放,放他个天翻地覆。李青
林说着话,就要转头回去。李青林总是像没头的苍蝇,这里飞一下,那里飞一下,显得特别匆忙。

  李大矿的嗓子一直没好,他沙哑着嗓子,使着劲地埋怨:“李广太不来你也不来,你再忙也得帮我照看一下啊!”

  李青林边走边回头向他挥舞大哥大:“你办事我放心。哦,李广太才来不了呢,李广太今天过事儿,我得赶紧回去帮他操
办。”

  李大矿哎呀一声:“你看看,我忙得都成啥了!李广太告诉过我的,今天是几号?五一,五一劳动节是吧,走走,我也
去。”李大矿把窑上的活儿托付给一个人,就跟着李青林往村里走。刚走出两步,李青林的大哥大尖叫起来。接完电话,李青
林告诉李大矿,是李广太来的电话,李广太叮嘱他们,煤窑见煤后,千万不要放鞭炮,也不要声张,只悄悄地干就行了。李大
矿和李青林都没问为什么,他俩都相信李广太,尤其是煤窑如期见煤后,就更加相信他了;他俩还一致认为,凡是出自李广太
的话,都带着遥远的上边的信息,带着威严和远见。因此传达完这个电话,李青林就扭头往回跑去,李大矿回头一看,窑上的
那些人已经把鞭炮拿出来,准备点燃了。李大矿喊了几声,没喊出音儿。李青林便扯着嗓子,边跑边喊,窑上的人听到了,也
看到了,就都停止了燃放鞭炮。李青林指示那些人说:“把鞭炮家伙都收起来,到李广太的事儿上热闹去!”

  门口已经站了很多人,有忙客也有看热闹的。李青林的鞭炮放下后,有不少半大小子主动上前,帮助大人们摆放鞭炮。看
着红彤彤的鞭炮在门前的阔地上摆成了一片,李大矿和李青林就跨进了李广太的街门。院子里更是热闹非凡,李广太本家本户
的男女老少都在,坐着的人很少,人人都忙碌着。灶火安在南墙根,门扇大的案板也支在南墙根,厨间设在了南屋,鱼啊肉啊
各样下水还有蔬菜,正在席厨们的手里变化着模样。其他的屋子都摆着方桌,方桌四周围着条凳,看样子,酒席足足有十桌之
多。李大矿找张大红纸,把礼钱包上,又找到管事儿的,递了上去。管事儿的戴着老花镜,拿起毛笔,摊开长长的礼单,准备
记录。管事儿的问:“谁的礼?”

  李大矿说:“我的,李大矿,一百块。”

  管事儿的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瞅着李大矿,瞅了好大一阵,才认出来,说:“你的已经上过了。”

  李大矿看了一会儿礼单,上面果然有他李大矿的大名,就问:“谁替我上过了?”

  管事儿的说:“你娘啊,刚刚还在这儿呢!”

  李大矿把礼收起来,就在院子里搜寻起来。怎么?娘来了也不告诉他一声啊。南屋的地上,蹲着一圈妇女,都撅着肥肥的
屁股在刷碗碟洗蔬菜,在那众屁股中,李大矿远远地发现一个屁股非常熟悉,但那不是他娘的,而是他媳妇赵荷叶的,再往上
看,脖子、后脑勺也像,走近前,从侧面看那脸,没错,就是他的媳妇赵荷叶,这么说,媳妇跟着他娘一块来了。李大矿一阵
激动,就上前在赵荷叶的肩头捏了一把,赵荷叶没有防备,呀的一声扭回头,扭回了头,又呀的一声叫唤起来。李大矿站在赵
荷叶面前,只顾嘻嘻傻笑着,就听见赵荷叶喊道:“这是谁啊?你想干啥啊?快来人啊!”

  赵荷叶一呼唤,很多人都围了上来,有几个愣小子,捋着袖子就想动手。也难怪,李广太是公家人,外面的人来得多,再
说,这两年村里打煤窑,外地来的民工更多,什么人借着李广太过喜事,混进来耍流氓也说不定。多亏这个关键时刻,李青林
挤了过来,他指指李大矿,又指指赵荷叶,哈哈笑着说:“连你的男人也认不出来了?天下还有这等事!”

  经李青林这么一说,赵荷叶才仔细看去,看着看着,认出来了,一经确认了自己男人,先是一阵脸红,紧接着就哭泣起
来。李大矿意识到大家都在看他、笑他,就找了镜子照了一下,一照,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他一跳。镜子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胡
子长得盖住了下巴,猛一看,和张飞没有两样。也难怪,自打他李大矿从城里回来,睡老坟,开煤窑,就一次胡子也没刮过,
头发也没有认真地理过,须发实在太长了,都是让民工用剪子随便剪一剪。他是没想到收拾自己,也是没空收拾自己,他甚至
连照镜子的时间都没有,常常是民工给他剪着头发,他看到或想到了什么要紧事,推开剪子就走,剪了半拉头就不剪了。所以
说,媳妇一眼没认出他来,一点也不能怪媳妇。不过这立刻变成了婚礼上的笑话,迅速在院子里传播开来。李广太听说了,便
跑过来,拽着李大矿来到一旁,先找人用剪子把他的胡子剪短,又拿出自己的剃须刀让他把剪短的胡须剃净,再端盆水,让他
把头发洗了。这时,媳妇赵荷叶已经放下手里的活儿,来帮着李大矿洗头了。赵荷叶把洗发膏挤在李大矿头发上,搓来搓去,
就是不出沫,直到洗了三盆黑稠黑稠的水,才搓出沫。

  胡须刮了,头发洗净了,李大矿精神了许多。这时,他娘过来了。李大矿说:“你们来,咋不提前给我说一声!”

  他娘告诉他,她们本来一点也不知道李广太过事的,只是前两天,李广太在市里当警察的哥哥李广山路过她们的租住房,
谈到家里的事后,她们才知道的。红白喜事,有多少人用多少人,再说李广山平常给她们婆媳二人那么多关照,现在人家家里
过事儿,她们怎么能不回去帮帮忙呢?另外李大矿这么长时间能待在老家,说明公社窑那码子事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人翻旧
账了。李大矿娘再次强调说,李广山真是个好人啊,这两年,可没少麻烦了人家,媳妇生孩子,多亏了人家。

  说到这里,李大矿想起了自己已经是当爹的人了,忙问:“孩子呢?”赵荷叶就领着李大矿到邻居家,指着炕上一个小婴孩
说:“去吧,看看你闺女吧。”李大矿趴在炕台上,伸着头去看熟睡的小婴孩。小婴孩的脸蛋儿红扑扑,嫩得就像汪着一包汁
液,李大矿抬了抬手,没敢把手掌挨近女儿的脸蛋儿,他担心一挨,就会把女儿的脸蛋儿碰破了。女儿甜甜地笑了,他看了会
儿女儿的笑,就起身说:“我去看看李广山。”
  媳妇痴痴望着李大矿,“我在这看着孩子,一会儿放鞭炮时我得捂着她耳朵。”李大矿说声行,就走出了门外,媳妇望着他
毅然而去的背影,收回了痴痴的眼神,无声地掉下了眼泪。

  新娘子来了,鞭炮声热烈而久长,叫人误以为全世界都响成了一片。小汽车停满了大街,锃亮锃亮的,村人们很少见过。
来参加李广太婚礼的,大都是公家的人,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李广太指着一桌席上的人对李青林吩咐,那都是我的同事,好
好陪陪。又指着另一桌席上的人对李大矿说,那都是石颖的同学,陪好点。李大矿坐到石颖同学的席上,环视一圈,才发现个
个穿戴洋气,气度不凡,其中有报社的侯记者,还有县政府的鲁秘书,李大矿一一把这些人物记在心里,就开始陪他们说话喝
酒。说话他说不了,一是他知识贫乏,说起话来自卑,二是他嗓子发音困难,人家听不清。干脆,他就不说话,只劝他们吃、
喝。为让人家喝好,他先带头喝好。这个时候,各个席上都已喊声大作,陪酒的村人个个挥舞着胳膊,汗津津的额头和脖颈
上,青筋毕露。卖力的喊叫,还有架在房檐上喇叭的歌唱,使整个院落陷在一个声浪滚滚的嘈杂海洋中。因李大矿所在的席上
没有划拳,就显得特别安静。就在李大矿准备继续陪下去的时候,他突然被人从背后拉了一把,拉他的人说:“高兴的事,咱
该热闹才对。来,我来!”说着,拉他的人就坐下来,代替他划起拳来。这时,李大矿才看清,这个不客气的人,竟是李虎
牛。

  李大矿脱出身,来到院子里,一眼就瞥见李广太从南屋出来,并向他招手,李大矿走过去,两人都说着什么,但过于嘈杂
的声浪把他们声音淹没了。李广太又摆下手,两人出来,走出胡同,来到村边。这里清静多了,两个儿时好友蹲下来开始抽
烟。李大矿看着对面不远处的河滩,河滩里千军万马的热闹场面,并不影响说话。李大矿说:“你不是说河滩里的窑要关吗?”

  李广太说:“迟早的事。”

  李大矿说:“等把煤都抢完了,还关个屁!我有个想法。我想先弄河滩的煤,巷道咋走?”

  李广太前后瞅了瞅,没人,便低下头,捏起一根棍子,在地上画起来,只几下,一幅标准的地质采矿图就出现在村头的地
面上。看来,地下所有的煤田,包括煤层赋存、走向、水文及地质构造等,都在他的脑子装着。画完了图,李广太开始用小棍
点着图,给李大矿讲。李大矿听明白了,李大矿不住地点着头,李大矿手上的烟忘记了抽,烟灰老长老长,掉在地上以后,又
是老长老长。从李大矿紧蹙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已经有了清晰的计划,并且成竹在胸。

  “大哥,大哥!”有人在背后叫大哥。

  李大矿扭头一看,这人好面熟。但从口音和长相上,一看便知是外地人,再细一看,眼窝里、鼻孔里、耳朵里,都嵌着黑
黑的煤尘,就知道这是外地来下窑的。李广太见来了人,急忙站起来,用脚把地上的图擦去,直到地上什么都不显了,才注意
到走过来的人是冲着李大矿叫大哥的,便说声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李大矿看着这个面熟的人,问:“你是……”

  “我叫秦志民。你忘了?”

  李大矿忽一下想起来了,就赶紧热情地掏出烟,让秦志民抽,秦志民接过烟,李大矿又用打火机为他点着。这时李大矿又
看到秦志民的那双手。粗糙的手纹里,深深地嵌满了煤垢,整个手心手背,基本上全是黑色。李大矿盯着他手上和脸部的煤黑
问:“你现在在谁的窑上?”

  秦志民过瘾地吸着烟,说:“李来福窑上。”

  李大矿:“他一月给你多少?”

  秦志民:“计件,挖得多给得多。”

  李大矿:“他对你咋样?”

  秦志民:“就那个样吧。只是,太拖,一个多月了,还没开支。”

  李大矿想,秦志民这个人不错,老实、厚道,待人实在,不耍心眼儿。又想,他的窑里已经见煤,正需要人手,秦志民又
在李来福窑里干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熟练,何不把他弄过来?就说:“秦志民啊,你来我窑上干吧,我让你当班长,工资肯定
比在李来福窑上给的多。”

  秦志民瞪大了眼睛,说:“真的?”见李大矿点着头,又说,“那,李来福那里咋办?人家收了我,我不能随便走啊!”

  李大矿说:“没事,你又没卖给他!我告诉你,他的煤窑快关了,煤窑一关,你们就都没活儿干了,早到我这里比晚到我
这里好。我又不是找不到人,到火车站看看,背着行李卷找活干的人多得是。我叫你来,是因为看得起你,咱俩又说得来。
”李大矿看秦志民已经动了心,又说,“明天你就过来,到后村我的窑上报到,最好多带些人,看你的面子,我都留下。”
  李广太的事儿到下午三四点钟才结束,李大矿媳妇赵荷叶帮着把残席收拾清,就抱着孩子回赵家窑娘家了,她曾经自豪过
的洞房,她连看都没去看。李大矿娘决定先在李广太家住一夜,再帮着李广太爹娘收拾一下,过完事的家,就跟遭了劫一样,
得好好收拾。李大矿说这样也行,等收拾清了,明天就搬到窑上,李大矿说李青林带着建筑队在窑上盖了房子,房子盖得很
好。

  李大矿娘来到窑上,发现这个地方很熟悉。她只转了一圈,就知道这是哪里了。一知道这是哪里,她的气就上来了。这是
多大的事啊!拔祖坟,能一个人想拔就拔吗?她气得嘴唇哆嗦,坐在李大矿为她收拾的房间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李大矿知
道自己错了,一进门,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娘的脚下。李大矿一声不吭,就那么垂着双手,耷拉着脑袋,默默地跪着。当娘的
她,本打算起来扇他几个耳光,可手还没伸出来就打消了主意。算了吧,扇了他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经做出来了,还能把老祖
宗们再抬回来?但她却不想原谅她的儿子。就让他跪着吧,她不说话,他是不敢起来的。

  李大矿母子正一个坐着一个跪着比耐性,突然听到外面唧唧喳喳。李大矿对正襟危坐的娘说:“我招了些工人,他们都来
了。”李大矿娘只得说:“你去看看吧。”李大矿起身刚要出门,娘又问:“新坟在哪儿?”李大矿告诉了娘新坟的具体位置,然后
就由娘自己去看新坟,他又重新回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秦志民带来的人真不少,李大矿数了数,足足十七个。李大矿满意地刚要夸夸秦志民,秦志民就指着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
子的人悄悄告诉李大矿,那人叫老臭,和他是老乡,人可好了,在窑里干了好多年了,啥活都会干。李大矿多看了那个叫老臭
的人一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相信秦志民推荐的人是不会错的。纷乱中,又有黑压压的一群人拥进窑场,这些人
一律背着鼓囊囊的编织袋,三三两两地四散在各处。就见李青林从人群中出来,咋咋呼呼地对李大矿喊道:“都招来了,一共
五十个,你安排吧。”李大矿沙哑着嗓子说:“我都忙死了,你快帮我安排一下这些人。”李青林就领那些新招来的民工找住
处,最后剩下十多个人没住下,李青林跑过来,对李大矿说:“盖的房子太少了,地方不够住了,这些人住到你家吧,也压压
邪气。”李大矿愣了一下,便说:“你看着办吧。”

  李大矿没有让秦志民当班长,而是直接当了队长,并且还让秦志民推荐的老臭,也直接当了队长。队长比班长大,一个队
长管三个班长。李大矿把所有的人分成了两个队,一个叫采煤队,一个叫掘进队。秦志民是掘进队队长,老臭是采煤队队长。
采煤队就在窑筒子底部不远处挖煤,掘进队则一直向南挖掘,李大矿称这支队伍为远征军,并寄予厚望。他特别对秦志民
说:“知道了吧,我是在重用你,照顾你,你可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啊。”秦志民就有了受宠若惊的样子,就又浑身摸起烟
来。

  目前,李大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秦志民那个远征军。可以说,井底的采煤队少挖点煤,他不着急,甚至不挖煤,他也不
会说什么。反正窑筒子下边方圆一二里的煤都是他的,现在还没有人来此插手,他很放心。可南边河滩的煤就不一样了,那里
一村的人,不,三个村的人,都使足了劲在那里拼抢,他去得晚了,就一点也抢不到了,眼瞅着千家万户在那里下手而自己无
动于衷,他做不到。为此,他每天都焦虑着,都上火着,都寝食不安着。现在,他终于组成了一支远征军,他要在深不可测的
地下,向河滩进军,给河滩的人,尤其是给狗日的李来福一个出其不意。他要先把河滩下边的煤抢完了,再回过头来大吃特吃
脚下的煤。所以,他要求秦志民,不要贪图挖煤,不要贪图产量,他要的是进尺,要的是挺进的速度。

  这天,李大矿下窑了。自煤窑见煤之后,李大矿还是头一次下窑。他亲自下窑,是因为不放心。在窑上,光听说一班掘进
多少米,到底是不是那么多米,他不得而知。尽管每班量进尺的是他媳妇的远门侄子,他还是不放心,所以就换上窑衣下来
了。井底有两个巷道口,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北方的那个就在不远处摆开了工作面,里面的灯光隐约可见,但李大矿无
意往那里去,他要去的是向南的那个深深的巷道。他进去了,他走得很远。巷道里塞满了浓重的烟尘,烟尘里有股呛人的味
道。李大矿只得捂着鼻子,眯缝着眼睛,弯着腰,向漆黑的窄窄的巷道深处走。每走几步,他就停下来,感觉一下到了地面的
什么地方。“进村了”,他默念了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段。“过村了”……“到村边了”……“再往前就到河边了”,正这么得意地默念
着走走停停,突然看到了前面干活的人和晃动的灯,这说明已经到了尽头,怎么还没到河滩的边沿,就到尽头了呢?李大矿像
猛地撞到墙壁上一样,感到恼怒了。他来到掘进头上,看到了秦志民光着膀子,正和大伙一起往矿车里装煤,就用灯头照住秦
志民的脸庞,喊道:“你当队长的,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傻干!你得监督他们,让他们快些干。”李大矿恨不得递给秦志民一条鞭
子。

  李大矿没有走,他要盯在现场看看,矿工们到底是怎么干的。他不上窑,秦志民就不能上。秦志民已经在窑里打了一个连
班,干满十六个小时了,现在他又累又饿,但李大矿不走,他就得陪着,谁叫他是队长呢!跟在后面量进尺的赵荷叶的侄子赵
军强,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也陪着李大矿站在矿工的身后督战。有三双眼睛在后面看着,矿工们都干得极其卖力,没有一
个怠慢磨蹭的。李大矿看了一阵,腿站累了,就到后面找个干燥点的地方坐下,给秦志民和赵军强讲这个巷道的意义,“疆域
知道不?疆域不知道,那地盘知道吧?咱紧赶慢赶的这条巷道,就是为了抢占地盘。还有啥用知道不?窑里得通风,窑里得排
水,咱买风机?咱买水泵?那得多少钱?挖的这点煤,还不够买几台水泵呢!都买了水泵,拿啥给你们发工钱……”说到这
里,李大矿戛然而止。他意识到他说得太多了,有些话是不该随便说的,尤其是不该当着秦志民这样的外人乱说的。他急着掘
这条巷道,除了到河滩抢煤圈煤外,就是设法与已经废弃的公社窑的巷道贯通,那样的话,他的窑里的水就可以排到大矿里,
而大矿里的风,也可以引过来为己所用,因为公社窑早已和大矿贯通了,即使后来大矿堵住了,也只不过是一墙之隔。

  赵荷叶的侄子开始催促李大矿上窑,他说你不走,秦志民也不能走。你知道吗?人家已经在下边干了两班了,多累多饿
啊!秦志民忙说:“没事、没事,不饿。”李大矿又往掘进头上看了看,嘱咐赵军强盯紧点,就起身,说:“走,秦志民,上去
我请你喝酒。”刚迈出几步,从巷道的进口跑来一个人,那人跑得很急,粗重的喘气声,呼呼地响着,伴随着喘气声,灯光和
脚步非常混乱。那人看到了李大矿和秦志民的灯光,便大老远地喊道:“救人,救人啊!”

  李大矿头脑嗡的一下,快步迎上前,问那个人怎么回事,那人上气不接下气,说:“冒顶了,埋住人了,快,叫掘进头上
的人都去扒人。”

  一听说埋住了人,秦志民扭头就往掘进头跑,要去调人前去救人。李大矿喊道:“秦志民,你要去干啥?”

  秦志民说:“我去叫人。”

  李大矿喝问:“你要掘进头停产吗?”

  秦志民说:“先救人吧。”

  李大矿坚决地说:“不能影响掘进进度!走,咱们先去。”李大矿又喊上赵军强,三个人跟着刚来的搬救兵的那个人,一起
往采煤的工作面跑去。
  采煤工作面很宽敞,看上去,能容纳成百上千的人。所有的人,都在一堆煤和矸石边,用双手扒拉着。原来,他们在放顶
的时候,顶板突然冒落,放顶的人没来得及跑,被压在了下面,谁知冒落的地方一直不罢休,一层一层地往下掉落石块,并且
范围在快速扩大,眼瞅着顶板上就出现了一个深洞,抬头往上看去,森森的看不到顶端。现在,急需把冒落的岩石扒开,救出
里面埋压的人,因冒顶的地方宽敞,有多少人都能用得上,而正在拼命扒岩石的人看到只来了三个人,便骂起来,“我操你亲
姐姐!掘进头上的人都死净了!怎么就来了你们三个?”

  李大矿一看那堆岩石,高高的,像小山似的,而且岩石里有不少巨大的石块,有的竟比床板还要大,就长叹一声,想,里
面的人就是铁做的也得死,救也是白救。这时,扒拉岩石的人还在不停地骂着,李大矿就火了,吼道:“叫唤啥!还不快些救
人还一直叫唤啥?谁他娘再说半句老子揍烂他!”灯光齐刷刷地照在李大矿脸上,大家都看到了自己的这位矿长,便静悄悄的
谁也不吭声,埋着头扒拉起来了。

  岩石下面一共压着四个人,扒了一明一夜才把人扒出来,人早已砸得稀烂,成了几堆烂泥。收拾上来以后,直接拉到县城
火葬场烧成了灰。这批人是李青林招来的,后事都是李青林办的。但李大矿面对着四包骨灰,感到了不安,“怎么办呢?一下
子死了四个。”

  四包骨灰在地上扔着,李青林踢了一下那些骨灰,说:“开煤窑还能不死人,死人是正常的,不死人就不正常了。”

  李大矿说:“那,这四个人咋办?怎么通知他们家里,赔偿多少?反正卖了些煤,也够赔偿的了。”

  李青林哈哈一笑,“好办。”就见他拿起地上的四包骨灰,大步跨到门前的煤堆上,倒提着装骨灰的袋子,一抡胳膊,袋子
里的骨灰便扬撒在煤堆上,这时,从井口处又提上来一桶煤,哗啦啦一倾倒,就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埋得无影无踪了。李青林
又随手把空袋子抛在煤堆上,拍拍手,没事人似的来到李大矿面前,“完了,没事了。把它们掺在煤里,还能多卖几毛钱。”这
时,果然有一辆拉煤的拖挂车停在了煤堆旁。

  一直在旁观的李大矿娘终于忍不住了,说:“四条人命呢,你、你咋能这样啊!人家家里人找来了咋办啊?”李大矿娘说这
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煤堆,看着那些撒着骨灰的地方。自打李大矿娘看了她家的新坟,心里就一直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她为
儿子不经她同意就拔祖坟耿耿于怀着。本来她是要走的,要回到城市里。可是,李大矿又一次跪倒在她面前,苦苦相求。李大
矿说不是你教我要有出息吗?不是你要我像个男人吗?不是你要我活得让人看得起吗?咱不能就这样败了啊!咱得重新站起来
啊!现在,煤窑见煤了,李青林往这里安人了,可我连个自己人也没有,赵荷叶看着孩子过不来,你要再走,我依靠谁啊?儿
子李大矿说得对啊!李大矿是她调教出来的,她是曾经希望李大矿这样的啊!她希望他去掉柔弱、丢弃拖沓,改变绵羊一样的
性格,成为有主见、敢决断的人,哪怕狠一些、狼性一些也可以啊!现在儿子这样做了,她怎么又想不通了呢?儿子现在正需
要人手,正需要扶助,她怎么能抬腿走人啊!所以,李大矿娘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城市那小卖部,只好交给李广太哥去处理。
没想到,看了今天对四个人骨灰的扬撒,李大矿娘心里却泛起了很复杂的感情。看来,李青林要比她儿子李大矿更狠、更毒、
更恶,意识到这一点,她更坚定了留下来的决心,得空了,她得提醒儿子,防着些李青林。

  李青林看李大矿娘有所担心,就又哈哈一笑,说:“放心吧,他们都是我在火车站招来的,互相不认识。他们也不会写
信,也没来得及写信。他们到了哪里,他们家不知道,他们是哪的,恐怕连他们自个儿都不清楚。”

  李大矿觉得李青林说得有道理,就说:“还是小心点为好,给工人们敲敲,不要乱讲。”

  李青林说:“这活儿是你的,我就不管了。反正这回事故没影响生产,是吧?”

  李大矿说:“影响点出煤不要紧,只要不影响掘进进度就行。”

  因抓得紧,事故的这两天,掘进进度不但没受一点影响,反而比往常还多进了好几米。

  河滩里先响起一阵鞭炮声,隔了一会儿又响起一阵鞭炮声。李大矿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河滩里的鞭炮声,但他又时刻
在倾听着,每一次听到鞭炮响,他都要发一阵无名之火。对他来说,那无疑是在抢他的财宝,割他的肉,他多么想他们都停下
来,让河滩下面的煤安安生生地睡在地下啊!他知道他这么想是可笑的,他根本阻止不了他们,他们都像他一样,早已双眼充
着血,眼巴巴地盯着那疙瘩的好煤呢。但是,有人能阻止得了啊,李广太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河滩的煤窑迟早要关闭吗?

  这天一大早,他就起身往大矿赶去。他来到李广太的办公室。他先打探矿上到底什么时候采取行动,然后就向李广太请教
现在窑里的水太大,怎么处理。李广太没有正面回答,只告诉他:李来福的煤窑已经和大矿打通了,矿上正在研究措施,就这
一两天的事。

  果然,停了一天,就有一辆吉普车,载着一个大喇叭,开到了河滩。喇叭里反复播放着一个通知,意思是河滩所有的煤窑
必须立即关停,临走,还张贴散发了传单。但是,河滩里的煤窑没有一个理会这个通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于是就在一个明
媚的上午,几辆警车开道,后面跟着卡车,卡车上站着资源执法队队员,资源执法队队员后面是推土机,推土机后面还有吊
车。这些全副武装的人来到河滩,首先勒令所有窑里的人撤出来,然后开始拉倒井架,推翻绞车房。这样一来可是炸了锅,河
滩里井架上的红旗还没倒下三分之一,人们便自发地组织起来。河滩里有的是石头,他们随手拿起已经染成了黑色的石头,齐
刷刷地向所有阻止他们开窑的人和设备投去。警车和卡车的车窗玻璃碎裂了,车辆上伤痕累累,不少经济民警和资源执法队员
的头上淌着鲜血,没有鲜血的,也起了血包。雄赳赳的经济民警和执法队队员们,只得一瘸一拐地步步退却。就在这紧要关
头,又有几辆警车,呼啸着前来增援。这次,从警车上跳下来的警察,还带着枪,他们朝天放了几枪,投掷石头的村民们便老
实下来。于是,警察们逮了几个人,带着伤痕累累的大队人马和车辆就班师回营了。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这次由带着枪的警
察直接护卫,因此拉倒井架的时候,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投掷石头,只一天,那些井架上飘扬的红旗,便纷纷地倒在破烂的河
滩里。

  河滩安静了,所有的煤窑口,像战后一样呈现出一派萧条景象。这天夜里,李大矿睡得特别踏实,他还做了一个梦,梦到
了他媳妇和女儿,梦醒后,他想,这段时间紧张的,都快把她们母女忘了,抽个时间去看看她们。可是,还没待他抽出时间去
看望媳妇女儿,河滩里又悄没声儿地竖起了井架。那些井架是如何竖起来的,是怎么竖起来的,李大矿一点都不知道,就好像
那些个井架、绞车有生命似的,见强者来了,就乖乖地倒下,装死,等强者走了,便偷偷地睁开眼,看一看,身边安全了,才
慢慢地爬起来,站起来。

  其实,李大矿这是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他把他的乡亲们看得太简单了。遭受此次挫折后,李家窑、赵家窑和王家窑的
人,这才真正认识到,胳膊拧不过大腿。但他们不服、不甘。于是,就趁着夜色、趁着大矿松懈的时候,偷偷地竖起了井架、
偷偷地挖开了煤。这回,没有一家放鞭炮了,即使是挖出了黑灿灿的煤,也是掩嘴偷着乐,再不敢大张旗鼓了。最先偷干、也
是偷干最成功的是李来福。李来福的煤窑,每天都哗哗地往外流着黑灿灿的煤。得知这些情况后,李大矿又一次爆发了,他捶
着自己的胸口,骂道,你他妈真笨!真笨!你长脑袋是撒尿的吗?怎么就不想想,河滩那是啥地方,能这样平静了吗?李大矿
懊悔过后,立即叫来秦志民,再加把劲,把掘进进度往前赶。此刻,李大矿才体会出李广太说的那句话的含义。那天他到李广
太办公室,李广太不是告诉他李来福的煤窑已经和大矿打通了吗?当时,他只听到了大矿即将关闭河滩煤窑的信息,并没有理
解里面的另一层深意,现在他理解了,那就是李来福的煤窑既然已经和大矿打通,那么,他李大矿的煤窑就可以先和李来福的
煤窑打通,这样就不用舍近求远去和废弃的公社窑打通,而直接就能通过李来福的煤窑,把废水排到大矿,再把大矿里的充足
的风引到他的窑里。理解到这一层,李大矿欣喜之余便怨怪起李广太来,李广太你现在是怎么了?怎么说话不直截了当,怎么
说的话越来越令人费解了?好像你的每句话都是谜语,都得让人猜、让人琢磨。但不管怎样,李大矿还是为恍然大悟感到高
兴。他略微调整了一下掘进巷道的走向,便使巷道直着冲向了李来福的煤窑。

  6公了,私了

  与李来福煤窑打通的那一刻,李来福并不知道。那会儿,李来福的煤窑里正在采煤,秦志民带领的掘进队听到了脚下咚咚
的采煤声,秦志民就知道快透了,就继续往前掘。秦志民在李来福煤窑里干过,知道离采过煤的老塘不远了。他们又加把力,
终于在老塘那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李来福的煤窑贯通了。风,呼呼地吹过来了,水,哗哗地流过去了。秦志民便赶紧上来报
喜。秦志民早已领会了李大矿的意图,李大矿也对他很好,秦志民就是抱着报答之心,来为李大矿效劳的。

  李大矿得知这一消息后,非常高兴,先拉开抽屉甩给秦志民一盒好烟,说:“太好了,太好了。你先洗澡,洗完澡我请你
喝酒,今天掘进队的人,每人一瓶酒。”

  李大矿在自己的宿舍里,早已备好了酒,菜是李大矿娘做的。秦志民坐下后,李大矿娘又端来一盘炒鸡蛋。一看李大矿娘
亲自端着炒鸡蛋过来,慌得秦志民赶紧起来,接住炒鸡蛋,说:“婶子,看叫你受忙了。”

  李大矿娘说:“没事,平常你们也吃不好,这回多吃点。”

  “唉。”秦志民的低眉顺眼,叫李大矿娘出门时又多看了他一眼。

  就在李大矿和秦志民喝得正尽兴时,突然有人跑进来。那人腰上别着矿灯,手里拿着安全帽,被煤尘涂黑了的脸庞,淌着
一道一道的汗水,显然是刚从窑里上来,还没顾得上洗澡。一看那人急慌的样子,李大矿头脑又嗡的一下,知道准是出事了,
就听那人说:“有人埋在下边了。”

  “埋了几个?咋回事?”李大矿放下酒杯,感觉一下子从热水里掉进了冰窟中。

  那人磕磕绊绊告诉李大矿,掘进的巷道与前面的老塘贯通后,赵军强没在,大家就坐在巷道里等他来量进尺,等了好长时
间,赵军强来了,大家就站在后面看他量,看着看着,窑那边轰的放了一炮,巷道轰隆隆就塌下去了。

  “到底埋了几个?”李大矿急了,都快要起来扇那个报信的人了。

  那个人胆怯地往后缩着:“就赵军强一个漏下去了。漏到那个窑里,咱救也没法救。”

  听到是一个人,李大矿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了一些。看来,这赵军强是凶多吉少了。听说出了事,李大矿娘也过来了,她
催促着李大矿,“别愣着了,赶紧救人啊!”李大矿想想也是,一个人也得救啊,况且是他的媳妇赵荷叶家的人。有眼色的秦志
民早已站了起来,并做好了准备,说:“下去吧。”说着话,人已跑出去,不一会儿,就换上了窑衣,往窑口走去。

  李大矿的娘望着没入窑口的秦志民的头顶,说:“这孩子!刚上来,又得下去,也没吃几口菜。”

  秦志民火速赶到出事地点,大家还在那里站着,等着新的指令。见秦志民过来了,都让出一条道,让秦志民走到了前面。
秦志民往下一看,巷道的尽头陷下去一个很深的坑,巷道这边的污水,冲刷着深坑边沿的煤和碎石,哗哗地往下灌注着,而
且,深坑的边沿,一直塌陷着,坑口随着塌陷,不住地扩大。一看这阵势,秦志民就知道埋在里面的赵军强早就完蛋了,而
且,没法救人,谁下去救,谁得被埋死,下去几个,埋死几个。

  秦志民一边看着那个不断扩大的深坑,一边和大家往后退着,说:“算了吧,都上去吧。”

  上窑后,秦志民立刻向李大矿作了汇报,他把看到的情形汇报给李大矿后,说:“要想救人,必须得到李来福那一边。”

  这话刚说完,李青林就过来了。李青林倒背着双手,嘴上的香烟不用捉也能大口大口地抽。这时人们看到,他的大哥大已
经变小了,小得可以吊在腰带上。与那个变小的“大哥大”并排别在腰带上的,还有一个更小的。他拍了拍那个变小的“大哥
大”说:“这不叫大哥大,叫手机。”他又拍了拍那个更小的,“BP机。”然后,他就看到了地上小方桌上的酒和菜,坐下来,捏
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说:“李来福窑里出事了。”

  李大矿、秦志民还有李大矿娘等几个人,一齐瞪大了眼睛等待李青林说下去,李青林就喝下一杯酒,告诉他们,李来福的
工作面正在采煤,一放炮,冒顶了,呼啦一下压住一群人,这会儿正抢救呢。

  李大矿马上派人,到河滩李来福窑上盯着、打探消息,然后就把自己这边的意外情况告诉了李青林,与他一起想办法。

  第二天夜里,李大矿得知,李来福的窑上,抬出了七个人。这七个人中,有没有赵军强,他还不清楚,因为人都被岩石和
煤泥挤压得辨别不清了。当赵军强的老婆和爹敲开李大矿的门时,李大矿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七个人中肯定有赵军强。可他怎么
给赵军强的老婆和爹说呢?先哄一会儿说一会儿吧,他就和他娘一起,把赵军强媳妇和爹哄回去了。之后,李大矿和李大矿娘
再也无法睡下去了。李大矿娘叹息着说,这事迟早得捅破啊!瞒不住的。李大矿娘说,快去把李青林叫过来,商量商量咋办
吧。李大矿就跑到村里,去喊李青林的街门。李青林的院子很深,喊了好长时间,里面才有动静。李青林披着衣服,趿拉着
鞋,嘴里嘟囔着什么,来给李大矿开了门。开了门,也不往里让,扭头就往屋里走。看得出,他对李大矿的深夜叫门很不高
兴。进了家,没等李青林问,李大矿便说:“赵军强可能真的是死了。”

  李青林说:“死就死呗,咱不已经说好了,等找到了尸首再说。”

  李大矿说:“他老婆和他爹来过了,他们准是预感到他死了。”

  李青林说:“那就坏了,他们要乱找、乱问就坏了。”

  李大矿说:“要不我还不这个时候来找你呢。”

  李青林说:“那得给李广太说说,让他知道一下,他不能光分钱,不干事。”说着,李青林就拿过手机,拨通了李广太的电
话。

  寂静的夜里,李大矿和李青林都听到了电话里的李广太很不耐烦,李广太哼哈了一阵,没有说出一句清晰的话,这叫李青
林很恼火,说:“只怕沾着他呢!”

  当下,李大矿就和李青林达成共识,得设法瞒住这件事情,不要让赵军强的家人往外面乱吵吵了,吵吵得多了,传到上边
的耳朵里,就不好办了。上边现在对煤窑管得越来越紧了,死一个人,罚好多钱不说,还来检查、整顿什么的,麻烦死了。可
这个工作怎么做呢?赵军强不是外地人,不能像对待外地的民工那样,给几个钱就能打发。他守家在地,和李大矿又连着亲
戚,这工作怎么做?关键是第一句话怎么开口,开了口再说什么?不好说也得说,想来想去,还得由李大矿去说。李大矿回到
窑上,又把这活儿给了他娘。他娘已经辅佐着李大矿把煤窑开起来了,而且开得红红火火,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她有责任去
帮着李大矿做工作。

  一大早,李大矿娘就动身,来到了李大矿的岳母家。亲家母一见面,自然热情寒暄一阵,寒暄过后,李大矿娘又去看了李
大矿媳妇和孙女。孙女还在被窝里睡着。孙女又见长了,小胳膊就像棒槌似的。大概是睡觉不老实,身上的被子蹬开了,露出
了红肚兜。红肚兜是李大矿娘给做的,赵荷叶在城里坐月子的时候,李大矿娘就买来红布,手工给孙女做了这个肚兜,做成
后,还在上面绣了长命百岁锁,当时,看着坐在床头的婆婆,做起红肚兜是那样的熟练,那样的专注,赵荷叶还说,你也不找
个样照着,长命锁也不画,就能做、就能绣?李大矿娘说,不用的,都在我头脑里装着呢,大矿小时候那个肚兜丢在家里了,
要不,戴上他那个,才好呢。这会儿,李大矿娘看着孙女的那个肚兜,略略走了一会儿神。这时,赵荷叶适时地说道,肚兜显
小了。李大矿娘赶紧拉被子给熟睡的孙女盖好,又摸了一下孙女粉嘟嘟的脸蛋儿,就去和亲家商量正事了。

  李大矿娘把煤窑里发生的事给亲家说清后,发愁地说:“都是咱自家的事,咱也不能不管啊!”

  李大矿岳父说:“你别愁,事已经出了,该咋说咋说。赵军强他爹在路上扫煤呢,我去找他说去。”

  李大矿岳母拍拍李大矿娘说:“咱去给赵军强家娘儿们说。”

  这正是李大矿娘要的结果。她就跟着亲家母,来到了赵军强家里。正在给儿子穿衣裳的赵军强媳妇,忽然感觉到异常,停
了给儿子穿衣裳的动作,盯着李大矿娘的眼睛,问:“赵军强上来了吗?”

  李大矿娘迅速地把目光躲到一边,躲到一边后,又禁不住返回来瞥了一眼那个穿了半拉衣裳的幼小的孩子,突然,呜地哭
起来,她竟然越哭越痛,越哭越无法收拾。李大矿娘这样一哭,赵军强媳妇和赵军强娘什么都明白了。

  赵军强媳妇一把就抓住了李大矿娘的衣领,质问:“你不是说啥事也没有?你不是说啥事也没有?”

  赵军强娘问:“人这会儿在哪啊?”

  李大矿娘住了哭声,哽咽着告诉她们,人掉在李来福窑里了,十有八九是李来福给弄上来了。李大矿娘一说到这里,赵军
强媳妇撒腿就往外跑。她要跑到李来福的窑上,去找她的丈夫。赵军强媳妇刚跑走,赵军强爹背着一篓子煤回来了,后面还跟
着李大矿岳父。赵军强爹把煤放下,说他也要去看看,赵军强娘说等等我,跟着老头子也去了。丢在炕上的小孩子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娘突然不管他了,爷爷奶奶也突然不管他了,就裸露着屁股,披挂着被窝的余温,哇哇地哭起来。李大矿娘见此情
景,不禁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和亲家母一起为赵军强的小儿子穿衣服。

  李来福的窑里一共抬出七具尸体,七具尸体都被煤泥裹着,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人,他们就像一团刚从黑泥浆里打捞
上来的怪物,五官、四肢什么都不分明。李来福叫人拉来胶皮水管,把水门开大,捏着水管的出口往那些尸体上冲。从尸体上
淌下的黑水,顺着地面,流到了河滩的小溪中,已变成了黑色的小溪,带着这些从尸体上流下的水,汇入了下游的水库里。冲
了半天,终于露出了人的面目,李来福便唤人来辨认,先有三个被认出来了,是陕西汉中人,又有三个被认出来了,是湖北襄
樊人,剩下的一个,谁也没认出来。认出的那六个,都是结伙而来的,是老乡。李来福就把他们的老乡找来,问他们,你们能
不能做主,汉中和襄樊的老乡们就说,能。李来福说,那你们就一帮老乡选一个头儿,来和我谈。汉中的选了一个,襄樊的选
了一个,李来福面对着两个选出的头儿,“说吧,一个人要多少?”

  两个头对了一下眼光说:“一个人不能少于五万。”

  李来福便哈的一笑说:“开玩笑!哪有这个价儿。”

  一个头儿说:“那,我们就告,经公。”

  另一个头儿紧附和:“对,经公。”

  李来福心里一紧张,但脸上表现得更轻松:“经公?好啊!那你们去告好了,我啥都不管了。知道吗?上边的人和我熟得
很,都是哥们儿。再说,经了公,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我也不会让你们在我这里干了,统统开除。”说到这,李来福就站起
来,准备走,结束谈判。两方老乡的头儿便问:“那,你给多少?”

  李来福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两万。”

  襄樊的头儿说:“三万吧。”

  李来福把那两根手指收回来。“不行,就两万。”

  汉中的头儿说:“两万五。”

  李来福不耐烦了,说:“好吧、好吧,就两万五。”

  谈好后,一个死者按两万五,李来福让人拿来十五万摞在了桌子上,同时拿来的还有早已写好的协议。襄樊和汉中的老乡
都到齐了,李来福叫人给他们念了协议,协议上规定一次结清,永不反悔,不许上告之类的条文。两摞钱高高地码在面前,两
帮老乡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就都一边瞅着那钱,一边歪歪扭扭在协议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来福看那名字写得都不好看,
又让他们逐一在名字上按下了手印。老乡们一边往身上蹭着手指上的印泥红,一边准备分钱。李来福拿起那些钱,说:“老乡
是你们的老乡,火化得你们去人,火化费还得扣除。”说着,就让人算出每人的火化费,从那些钱中扣除了。

  老乡们分了钱后,积极地把死者收殓,然后派人连夜把他们弄到火葬场,火化了。至于骨灰是怎么处理的,李来福不再去
关心,他现在伤脑筋的是剩下的这具尸体怎么处理。怎么会谁都不认识呢?难道他是无主尸体?要是无主尸体倒好了,正这么
寻思着,赵军强的媳妇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李来福不认识这个女人,但知道她这个样子一来,定是和那具尸体有关,就听她
问:“赵军强在哪?”

  李来福把赵军强媳妇领到一个堆放垃圾的僻静处,指了指那堆盖着席子的东西。赵军强媳妇看到那堆东西,步子稍微迟疑
了一下,便上前撩开了席子的一角,刚要放下,又撩开了,这一撩,她忽地软在地上,昏迷了过去。李来福吓得赶紧喊人把她
抬进屋子掐人中。赵军强媳妇苏醒着,赵军强的爹和娘也跌跌撞撞跑来了。这个时候李来福已经认出了这家人是赵家窑的了,
他就纳闷,他没用过赵家窑的人啊!他的窑里除了李家窑的人,就是外地民工,没有一个赵家窑的人,怎么他赵家窑的人死在
了我的窑里?就有人悄悄告诉他,死者是赵家窑的赵军强,在李大矿的煤窑里下窑。李来福一下子明白了,李大矿这是在抢掠
他、偷袭他,不然,还出不了这么大的事故。但是,突然拥来的一帮人,阻止了李来福的发作。这帮人都是赵家窑赵军强的本
家人,他们听说赵军强死在了李来福的煤窑后,都赶过来了。特别是看了赵军强的惨不忍睹的尸体后,个个义愤填膺,挥舞胳
膊要揍死李来福,要毁掉李来福的煤窑。李来福一边躲闪着,一边呼唤:“不碍我的事,赵军强是在李大矿窑里干活的,责任
全在李大矿身上。”

  李来福的窑上也用了不少人,拿起棍棒都能当打手,他们就各执着家伙,站在李来福的左右,与赵家窑的人形成了对峙。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李大矿出现了,李青林也出现了。李青林高举着双手,站到对峙的人群中间,喊道:“咱先不说责任,先
顾人。人还在地上躺着,没铺没盖的,多冷啊!”说着,就招招手,从不远处便过来一群人,抬着棺材,拿着殓尸的所有器
物,走到了赵军强尸体跟前,郑重其事地殓起尸来。

  在这个过程中,对峙的两群人,都远远地看着入殓的一招一式。李来福和李大矿,也竟然把头碰在一起,嘀嘀咕咕起来。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李大矿记得,自他懂事以来,没有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李来福说过话,特别是开了煤窑以后,他和李来福
更是不曾说过一句话,在内心深处,他对李来福有的都是刻骨的仇恨,哪里还要和他说话呢!今天,他竟然头抵头和他说起话
来。他们两个这样说话,全是因为赵家窑的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声音不太大,但李来福听得真真切切。那句话
是:“告他们去!一下子好几条人命,告他们。”听了这句话后,李来福就悄悄来到李大矿跟前,扯扯他的衣角。李大矿低头一
看,是仇人李来福扯他衣角,就狠狠地甩了一下,不想理他。李来福一直给他使眼色,他就凑了过去。李来福说:“现在咱啥
都不说,就说一件事,这件事很要紧。”李来福说:“我这里的事我已经搞妥了,这赵军强的事你要处理不好,就得出大乱子,
咱谁都别想干了。”李大矿听出了严重性,便放了放脸子,说:“你这里肯定没事?”李来福说:“百分之二百没事。”李大矿
说:“我正在做赵军强家里的工作,只要他家里不告,就没事。”李来福说:“那你得抓紧点,多想点办法,如果钱不够,说一
声。”

  李大矿怎么能用他的钱呢?用了他的钱那不是又输在他的手里了吗?就说:“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李大矿吗?”

  李来福和李大矿火速形成的统一战线,谁也不知道。所以,赵家窑人打算把灵堂就设在李来福窑上时,李大矿站出来
说:“赵军强是我的侄子,我们都是亲戚,我不会叫他就这样死的,我得好好送送他。”然后他话一转,大声地说:“今天,所
有到场的赵家窑的人,每人一百块钱,现在听我的,都动动手,把赵军强送到赵家窑,咱不能让他在外面成了孤魂野鬼。后边
的事,我负责处理。”

  李大矿的话起了作用,大家便放下手里准备拼命的家伙,一部分人帮着丧葬队的人抬棺材,一部分人搀着赵军强的媳妇和
爹娘往回走。

  接下来,赵军强的家人放出话来,谈不好就不埋人,谈不好就抬着棺材上县里,县里不行上省里,省里不行就上北京。听
到这个信号,李大矿便把谈判的地方设在岳父家,李大矿这边的谈判代表是李大矿和李青林,赵军强那边的谈判代表是本家的
一个长辈。李青林说:“你上告有啥用?人已经死了,你上告人也活不了啊。再说,你去上告,人家就管你了?”

  那边的长辈说:“没有说一定就去啊!咱先好好说,说不好了再经公。”

  李大矿说:“好好说行,要是给我闹翻了,我可啥都不管了,一分钱也不出了。”

  李青林说:“是啊,咱都是亲戚里道的,可不能瞎告,一经官,就算闹崩了。”

  那边的长辈说:“说数吧,你给个数。”

  李大矿说:“李来福那里,每个人是两万五。”

  那边说:“我听说了,那些人都是南蛮子,咱咋能跟南蛮子比呢?”

  李大矿说:“那我再加一万,三万五,这数不少了吧。”

  那边说:“我过去给赵军强的爹娘说说,看行不。”

  没抽几支烟,那边管事的来了,一来就摇头:“不行,不行,人家不要钱了,人家非给你要人不行。”

  李大矿的岳母走过来插话道:“他干活不经心,哪能怨李大矿呢?当初他是求着李大矿去下窑的啊!他出事,又不是李大
矿害的。李大矿愿意他死啊?”

  李大矿问那边的长辈:“那,他们也得说个数啊。”

  那个长辈就伸出一个手掌:“少了这个数,恐怕不行。”

  李大矿便把李青林叫到一边,商量了一下,当场决定赔赵军强五万。

  事情就这样谈妥了,赵军强家就这样签了协议,埋了人。

  7夕阳下,窑口旁

  李大矿媳妇也搬到了窑上,和李大矿娘住在了一排大房子里。一个住西头,一个住东头。房子看上去很不起眼,但里面的
摆设却豪华先进,应有尽有。李大矿和媳妇睡觉的这边,还蹲着一个绿色的保险柜。房子的所有窗户,都焊着粗粗的钢筋。门
是双层铁门,铁门外,垒着一个狗窝。

  李大矿娘坐在小板凳上,正一针一线地往一个新的肚兜上绣长命锁。

  李大矿拿着一沓单据,埋头按着小矮桌上的计算器。李大矿媳妇在逗女儿玩。

  今天是李大矿一家少有的清闲日子。窑里一切正常,绞车有节奏地发出轰隆声,煤在不远处哗哗地倾倒着,工人们按部就
班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儿。这是个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样子。李大矿媳妇早早把外面的土地洒湿,搬出小矮桌和小板凳,准
备在外面露天吃饭。突然,李大矿的手机响了。现在的李大矿当然也买了手机,他也像李青林那样把手机吊在了腰带上。李大
矿取下手机一听,原来是李广太打来的。李大矿说:“李广太回家看他爹来了,一会儿过来看看。”

  李大矿娘抬起头,忽然想起了年前分红时少给了李广太一半的钱,就说:“给人家分得太少了,他爹,还有李广山,我看
过得也不宽裕。”

  赵荷叶也知道了李广太在煤窑上入股的事,想这入股,必是李广太全家的入股,他哥哥、他爹娘都在其中的。既然全家有
份,那么李广太少分了红,他的爹娘、哥哥也必然少分。想到这里,赵荷叶也觉得过意不去了,就说:“能给李广太多分点,
也不该给李青林多分。李青林不是个东西。”

  李大矿在一沓子票据中,发现了问题。那些票据都是李青林在外面花销的,有购买工具设备的,有吃喝嫖赌的,还有几张
开着乐器的,而且价格奇高。很显然,李青林买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些东西拿到他的建筑队和丧葬队使用去了。你使用着东
西,开了票让窑上报销,这也太不应该了吧。但李大矿不知道该怎么去对李青林说这件事。这个煤窑之所以能开,都是李青林
投的资,他能挑明了去说人家李青林吗?不能说又觉得憋得慌,所以此刻的情绪很不好。

  赵荷叶把孩子给了婆婆,一样一样往矮桌上端饭。饭端齐了,李广太来了。大家吃着饭,拉着闲话,话题转到了李广太的
妻子石颖身上,说媳妇很好,快生了,说着媳妇,又转到了李广太的工资上,说一个月就那几百块钱,以后要养活孩子,还真
够戗。说到这里,李大矿娘就憋不住了,又提起了年前分红的事。李广太拦住了李大矿娘,说:“我知道,我知道。”李大矿娘
便说:“李大矿和你从小光屁股长大,他能有二心?只是他做不了主啊。”

  李大矿就不能不说了,他甩着那沓票据,给李广太说了李青林胡乱报销的事。李广太斜了一眼那些极不正规的发票,猛喝
几口粥说:“李青林这个人不地道。”又喝了几口粥,才对李大矿和李大矿娘说,“有个事我来给你们商量一下。”之后,他就一
边呼噜呼噜喝粥,一边说他哥哥李广山有个战友在检察院,检察院呢想找合伙人办个煤矿,他哥哥就想到了李家窑,想到了李
大矿。李大矿问怎么合伙,李广太说股份制呗,李广太还说这你还不知道,现在上边来咱这开煤窑的多了,地矿局的、税务局
的、工商局的、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公安局的、法院的、监狱的、部队的……多了,都在当地找个窑,算个股份。这也好,有
上边的人算着股份,窑上麻烦事就少。

  李广太说的这些,李大矿也知道一些,正考虑着,李大矿娘说:“行啊,让人家入个股吧。”

  这事儿定下来以后,李广太已经吃饱了。李大矿送他出煤场时,他说:“我来的时候碰到了李虎牛,他远远地就骂我。你
给他找个活儿,让他来窑上干吧。”

  李大矿说:“谁知他是啥时跟我结的仇。”

  李广太说:“他是穷横,越穷越胆大。其实,他这个人不错。”

  李大矿说:“我还不知道他是啥人?你叫他来吧,总不能我去求他吧。”

  8重归于好

  那天是个诸如端午一类的节日。李家窑的人都忙着开窑挖煤,早把这样的节日忘记了。但挖煤的民工们没忘,雪儿和雪儿
娘没忘。雪儿和雪儿娘做好了那个节日应该吃的饭,等着李虎牛来吃。因为是说好了的,李虎牛中午要来家里吃饭的。可到了
中午,李虎牛没来,雪儿就去找李虎牛了。雪儿从李虎牛家一直找到村西头李大矿的院子。雪儿一进院子,看到李大矿和李虎
牛还有几个民工坐在院子里喝酒。雪儿一见李虎牛竟然和李大矿坐到了一起,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扭头,一甩辫子,走了。

  其实,雪儿是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她知道李虎牛终究会和李大矿坐到一起的。前些天,李虎牛告诉过她,说李广太找过
他,让他到李大矿窑上,帮帮李大矿。他说他死也不会帮李大矿,他说李家窑有雪儿的两个仇人:李来福和李大矿,那么,这
两个雪儿的仇人也是他李虎牛的仇人。李广太不解地问,李来福是雪儿的大伯,怎么也成了仇人?李虎牛就告诉他,雪儿爹死
了以后,他替雪儿去镇上找过。他找到镇长,提出了李长福因工死亡要求赔偿的事。镇长一听就火了,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
事?已经赔偿了,事情都完了,怎么还找?想闹事是怎么着!李虎牛说赔偿完了?什么时候赔偿完了?镇长就叫人拿来一份协
议,上面写着因公社窑账面亏空,李长福的赔偿金由公社窑现有设备冲抵,协议附着一份设备明细,有绞车、矿车、电动机、
防爆开关等,每台设备都有折价。在协议上和设备明细上,有人签字还有人按着手印,李虎牛再仔细一看,签的名字是李来
福,不用说,那手印也是李来福的。看完这些后,李虎牛二话没说就回来了。一路上他气愤得不得了,怪不得李来福在河滩开
了窑,原来他用赔偿雪儿爹的设备开了窑。当他把这事向雪儿和雪儿娘说了后,娘儿俩也气得不行,雪儿娘让雪儿把李来福叫
来质问。李来福倒也承认,不过说的话叫雪儿娘的难受又加了一层。李来福说,你娘儿俩要那些设备有啥用,我拿来开煤窑,
正好用上。还说,等煤窑见了煤,有你娘儿俩的好处。可见了煤,一点也没给雪儿娘儿俩好处,眼瞅着李来福翻盖了房子,老
子儿子都骑上了摩托车,还是没有给雪儿娘儿俩好处,并且还趾高气扬,见了雪儿娘儿俩连理都不想理了。知道了这些,又知
道了李虎牛和雪儿的关系后,李广太就说看来李来福比李大矿坏得多,呵呵,你到了李大矿的窑上,就能更好地整治李来福了
啊。李广太随便的这么一句调侃话,启发了李虎牛,李虎牛说是啊,李大矿和李来福有仇啊!他就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雪儿,
他说他要用李大矿来整李来福,这叫以夷制夷,用王八蛋治王八蛋。雪儿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说,那你去吧。可是,她
没想到这么快李虎牛就和李大矿坐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是那么亲密。

  这事儿,也是巧了,李虎牛本也不会和他亲密的,李虎牛是什么人!他怎么能轻易地和雪儿的仇人亲密呢?那天,他没事
转到了街上,碰到了秦志民。秦志民手里提着好多菜,还有猪头肉什么的。他知道秦志民在李大矿已经废弃了的家里住,就用
手揪着秦志民的脖子,“秦志民,今天过节,你也不请我喝酒?”

  秦志民早就和他认识,赶紧说:“是啊是啊,今天过节,咱喝两杯。”说着,就把李虎牛请到他所住的李大矿的院子里。秦
志民和另外的几个民工住东屋,也就是李大矿的洞房。秦志民叫出几个民工,到东屋拿出几个大碗,又提出一捆啤酒,在院子
里摆开了酒场。刚喝两口,秦志民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说:“我得到窑上走走,矿长叫我商量事呢。”

  李虎牛便说:“去吧,就说我李虎牛在他院里。”

  秦志民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喊:“矿长来了,矿长来了。”

  李虎牛一看,秦志民抱着一箱子啤酒,一看那箱子,就是好酒。箱子上边,还摞着烧鸡、驴肉、火腿。再看秦志民的身
后,李大矿拿着一条烟,跟了进来。秦志民放下啤酒,对李虎牛说:“矿长一听说你在这儿,就买了这么多好东西。一百多块
呢!”

  其余的话已经不用李大矿再说了,只见他打开烟,先抽出一支,递给了李虎牛。李虎牛接住烟,主动拿起打火机,为李大
矿点燃。就这样,多年的两位儿时好友,再次坐到了一起。于是,便开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快,就进入了佳境。

  李大矿指着秦志民问李虎牛:“你怎么认识他的?”

  李虎牛说:“秦志民没搬来的时候,我还去你窑上喝过酒呢。不信,你问他!”李虎牛的手也指向了秦志民。

  秦志民说:“对,对,是个晚上。”

  李大矿说:“我一点也不知道,对不起啊!我喝一杯,认罚。”

  李虎牛夺过李大矿端起的杯,“别价。你知道我去你窑上干啥不?我想着给你放个炸药包。”说完,李虎牛咕咚就把那杯酒
灌进了自己肚子里。
  李大矿也端过李虎牛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就凭你这句话,往后,你就是那个煤窑的副矿长!”李大矿冲着在座的民工
们抡了一圈胳膊。“听到了没有?以后,你们都得听他的,叫他矿长!”

  就听民工们齐声喊了一声:“矿长——”

  就是在这个时候,雪儿找来了。雪儿来了,马上就走了。雪儿一走,李大矿痴呆了一刻钟。李大矿没有马上反应过来,
问:“这是——雪儿?”

  李虎牛说:“是。找我的。”

  李大矿说:“找你的?”

  李虎牛说:“我和雪儿定亲了。”又嘻嘻一笑。“都睡过觉了。”

  李大矿晕乎乎地想,雪儿怎么能和李虎牛定亲呢?雪儿比李虎牛小好几岁甭说,就雪儿那水灵相,怎么能看上穷得连衣服
也穿不起的李虎牛呢?李大矿继续想,李虎牛真的不配雪儿,雪儿那是啥样的人!在李家窑,不,在方圆几十里,还能找出雪
儿这样的人儿吗?恐怕连城市里也没有人能和雪儿比。其实,李大矿回村开窑以来,也没见过几次雪儿的面,但一晃而过的几
次,雪儿却能让他过目不忘,他心说,李长福那狗日的怎么能弄出这么好的闺女呢?甚至,雪儿的柔弱和美貌,还悄悄地化解
着他对她爹李长福的仇恨,他承认,每见一次雪儿的面,他在心里对李长福的愤恨,就会不知不觉地减轻一点。

  “来,喝!”李虎牛和秦志民他们,都举着酒碗,邀李大矿端杯。李大矿意识到了发呆,思想赶紧回到酒场上,迎合
道:“喝!”

  9窑上来了李虎牛

  李大矿有两件事要与李青林商量,一件是检察院入股的事,一件是李虎牛当副矿长的事。第一件事李大矿一说出口,就被
李青林坚决地拒绝了。说第二件时,李大矿小心解释道,李虎牛来当副矿长,其实就是个名儿,是哄他高兴的。煤窑这么大一
摊子,里里外外总得有个帮手,李虎牛有股二百五劲,有些事交给他,他也能出把子力。李青林便妥协了说,既然这样,你就
叫他干吧,反正煤窑都是你李大矿操持的,只要能多出煤就行!

  就这样,李虎牛正式来李大矿窑当了副矿长。李虎牛干得特别出力。他干脆住在了窑上,起早贪黑在窑上操心。他从没下
过窑,李大矿也没要求他下窑,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他该下窑。他钻到工作面,看着大家都在埋头干活,也不好说什么,突
然发现有个人向他走过来,那人用矿灯照着他的脸,问他你怎么下来了。他一听,一看,竟是秦志民,就问,这里采煤是啥地
方?秦志民告诉他,上面是河滩,现在在李来福的界内采呢。一听说到了李来福的界内,李虎牛就来劲了,说,告诉大伙,好
好干,多挖煤,把狗日的李来福的煤窑挖空。

  到了月头,李大矿给了李虎牛一千块钱。那一千块钱都是十元一张的,看上去非常厚,拿在手上也沉甸甸的。李大矿说,
给,这是你这个月的工资。李虎牛接过那沓钱,就有了点慌乱。他哪里见过这么厚的一沓钱,又哪里摸过这么厚的一沓钱!他
可是连一锹煤都没挖过啊!

  李虎牛感动着,忽然想起了今天该去大矿的。李大矿给他布置过,让他找一下李广太,告诉李广太李来福的煤窑在下边乱
偷大矿的东西,李来福还给大矿那边的工人和班组长送过钱,大矿那边的工人和班组长看着偷也不管。李虎牛锁住门就去了。
李虎牛来到大矿,直接上到机关三楼。清静的机关楼里,骤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使得楼板一颤一颤的,地震一般,很多办公
室都有人探出头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看看李虎牛不像是来闹事的,便都无声地缩了回去。李虎牛不管这些,径直走到李广
太的办公室,推推门,推不开,就用脚踢。他没有敲门的习惯,就只能用脚踢,嗵嗵嗵的,声音很大,又引来旁边的办公室探
出几个脑袋。李虎牛便问,李广太去哪了?那些个脑袋摇着,纷纷缩了回去。找不到李广太,李大矿交给他的任务也得完成,
不就是告李来福吗?这是难不倒李虎牛的。李虎牛就下到二楼,直接找到了矿长的办公室。到矿长办公室的门口,他也不敲
门,抓着把手就推,一推,居然推开了。矿长的办公室很大,陈设也显得气派,一看就比李广太的办公室高着几个档次。推开
了门,李虎牛站在门口,看到了大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白白净净像个书生。李虎牛说我找矿长。那人说
我就是矿长,你有什么事?李虎牛就笑了,你咋是矿长呢?矿长在哪儿快告诉我,我有正经事。那人就说,我不是矿长怎么能
坐到这把椅子上呢?

  这时,就从李虎牛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虎牛,你别捣乱了。这是刚上任的朱矿长。”李虎牛回头一看,说话的是李
广太。李虎牛就扑过去,捣了李广太一拳:“你在这儿钻着啊,我去找你,你不在。”

  李广太便毕恭毕敬站到朱矿长桌前,告诉朱矿长,冒冒失失闯进来的这个人叫李虎牛,是个农民,那年发生瓦斯煤尘爆炸
事故后,就是他帮着搬运尸体的。朱矿长听了李广太的介绍,站起身来,走到李虎牛面前,热情地与他握手,说那时他在矿务
局里,听说过这件事,他很感动,他握着李虎牛的手说,他对李虎牛的无私和大无畏精神,再次表示感谢。说完了这些客气
话,他才问李虎牛有什么事。

  李虎牛从不自在的握手中恢复原状,告诉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朱矿长,河滩里有个最大的煤窑,那是李来福开的,李来福
开煤窑开得太缺德了,他叫工人在窑下偷大矿的东西,木头、电缆、风筒啥都偷,大矿里的工人都得了他的好处,谁也不管。
李虎牛看着朱矿长越来越冰冷的面孔说:“你前边的矿长,就是得了李来福的好处,才让他这么干的,你不会也是这样吧?”

  就见朱矿长坐回到他的位置上,郑重地对李虎牛说:“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也很严重,我们一定认真对待,严肃处理。”

  晚上,已经很晚了,李广太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李大矿的窑上。李广太擦着汗,喝了口赵荷叶送过来的水,起身把门闩好,
并且把说话的音量压到了最低。这让李大矿和赵荷叶立刻感觉到接下来所谈事情的机密和重要程度。就听李广太轻声说:“矿
上要搞一次挖蛀虫运动。”

  李大矿说:“啥时代了,还搞运动?”

  李广太说:“不叫运动也行,这名字是我给起的。我还是从头给你说吧。”于是李广太就告诉李大矿说,矿上的领导班子变
动了,原来的矿长被人告得干不下去,调走了,又从局里下来一个新矿长,姓朱。朱矿长决定发动职工,检举揭发,把吃里爬
外、内外勾结、挖国家墙脚的人揪出来,朱矿长称这是挖蛀虫。

  李大矿听出些眉目,说:“你不会有事吧?”

  李广太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所以我入股的事,一直没公开过,我家里除了我妻子谁也不知道,所以,你和李
青林千万别对别人说。李虎牛的嘴不牢,也不能对他说。”李大矿娘听到动静,也出来了。李广太继续小声说:“估计我不会有
事的。不然,朱矿长就不找我谈话了。他准备组阁让我当总工程师,但分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彻底把河滩里的小煤窑治理了。
看来,这是一个考验,也是当总工程师的前提条件,我必须得完成。”李广太说到这里,又发愁地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都
是乡里乡亲的。以前的矿长在河滩捞了不少好处,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真关过。现在朱矿长一上任就要烧这把火,
啥都不怕,硬得很。”

  李大矿一听高兴起来,说:“那好啊!快些关了吧!这回别光搞花样了。矿上有的是炸药,多往窑筒子里扔点炸药,一炮
就解决问题了。”

  李广太说:“你别高兴太早了。咱这个窑也得关。”

  李大矿就不顾保密了,提高了嗓音说:“咱这窑又没在河滩,关什么!”

  李广太又压了压李大矿抬高的声音:“这不光是在不在河滩的事,现在煤炭市场不是不好了吗?煤价一直在落,煤卖不出
去,矿上的煤都堆成了山,有人说这是因为小煤窑给大矿争市场,所以借机都要关了。这是大势所趋,我也做不了主。”

  李大矿声音又高起来:“扯淡,你卖不出煤,碍小煤窑啥事。”

  李广太也不再多待,最后说定,到时提前把人撤出来,等过了这阵风再说。

  10坍塌

  这次河滩里的煤窑关得特别彻底。

  矿上说这不叫关,叫取缔。曾经万马奔腾、红火异常的河滩,一下子鸦雀无声,像坟墓一样死寂了。热闹暂时转到了媒体
上。那几天,各媒体相当火暴,都在争先恐后地报道朱矿长。朱矿长以及朱矿长所在的矿,成了家喻户晓的明星。没几天,李
广太毫无悬念地被提为总工程师,令李广太和妻子石颖没想到的是,石颖也被提为矿宣传部部长。这真是双喜临门。多少人都
嚷嚷着要李广太请客庆贺,李广太和石颖只是关起门来在家偷着乐。李广太想他炸了那么多小煤窑,毁了那么多人的发财梦,
一定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记恨他,他要低调做人,他也要求妻子低调做人。因此,他更加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埋头工作。

  现在,尘埃早已落定,李大矿的窑还迟迟没有恢复生产。李青林坐不住了,他说李大矿你怎么搞的,赶紧出煤啊!李大矿
也想出,他多么想趁这个机会,到河滩的下边去挖采啊,那里一疙瘩的好煤,已经没有一家和他争抢了,他可以从容地在那里
开采了。但是,开采之前,还是该和李广太通个气的,他就给李广太打了电话,说了他和李青林的意思。李广太却好像早已想
好了计策,叫他火速来自己家一趟,他有要事和他商量。

  这个时候,李大矿已经买了摩托车,他骑着摩托车,一会儿就到了李广太的家。李广太一个人等在家里,李大矿一落座,
他就说恢复生产可以,但绝不能给任何人透露是他同意的,更不能给李青林说。就见他拿出一份打印好的东西,上面写着《关
于李家窑村后李大矿煤窑停产关闭的通知》。李大矿问:“这是啥意思?”

  李广太说:“我已在上面签了字,不允许生产。”李广太把笔递给李大矿,“你也写上‘不同意生产’。然后把这个东西藏起
来,回去后,就说我不允许生产,叫李青林打电话问我。”

  李大矿感觉到了李广太的阴谋,但他乐意他的阴谋,因为那阴谋是对着李青林的,他已经非常讨厌李青林了。李大矿回到
窑上,当着李青林唉声叹气,说:“不行,人家李广太不让咱生产。”

  李青林便火了,说:“他不让生产?他是老天爷?”说着,就喊过李虎牛,让李虎牛马上召集工人,立即恢复生产。

  李大矿阻拦,说:“咱关系都不赖,别为这事闹僵了。你还是给李广太打个电话吧。”李青林摆着手说,“我,我不答理
他!”于是,他就自作主张,再次指使李虎牛组织人马恢复生产。

  李虎牛看着李青林和李大矿两人这个样子也是好笑。李虎牛本来是暗自解恨高兴的。河滩里的煤窑完了,李来福的煤窑也
完了,现在,李大矿也不敢生产了。不生产了,不挖煤了,李大矿和李来福也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穷光蛋的。这是他一直希望
的,是他为了雪儿而想要把他们整成的结果。可是,李大矿的煤窑不生产,他就无法领到工资,他才在李大矿的手里拿了两三
个月的工资。那些对他来说的巨额工资,已经让他的娘,让雪儿以及雪儿的娘,明显地改善了生活。他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了
雪儿之后,雪儿就给他买了裤子、皮凉鞋和T恤衫,后来,还给他买了亮亮的皮带。以前,他的腰里系的都是麻绳或布条,现
在,他也像李大矿和李来福一样系着亮亮的皮带了。他顿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是体面,还是尊
严?他说不清,反正是很受用的一种感觉,他喜欢这种感觉。现在,他真是说不清,是帮着李大矿继续挖煤发财,还是阻断他
的挖煤发财。就在他犹豫矛盾的时候,李大矿说:“煤窑有你李青林的股份,是你李青林出的钱,你说咋着就咋着吧。”李虎牛
看李大矿没再阻止,就高兴地跑去了。他想,先开他狗日的几个月工资再说。他找到秦志民,要秦志民找人,换衣裳,赶快下
井,出煤。

  李大矿的煤窑又如火如荼地干起来了。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也很快就过去了,李大矿煤窑上堆积的那堆煤,突然如冰山融化似的变小了、变没了。那是因为
买煤的车辆蜂拥而来,河滩没煤可拉了,大车小辆都聚到李大矿的煤窑上来了。李青林看到这个景象,放下他的建筑队和丧葬
队,笑呵呵地来到了窑上。他倒背着双手,来到窑口。当他抬头望那提煤的钢丝绳时,钢丝绳竟然静静地垂向窑筒,一动不
动。怎么老半天也没动静?钢丝绳没动静,窑下的煤就提不上来。李青林点了支烟,一支烟快抽完了,钢丝绳还没动。他再看
看煤场,看看地磅房,那里排着长长的车队,好像饥饿的人等待饭菜一样等着升窑的煤。李青林就急了,就想找人发火了。恰
这时,李虎牛从远处走过,李青林扯开嗓子喊住了他。李虎牛还没到他跟前,他就指着那静止的钢丝绳和长长的车队喊
叫:“上煤啊!上煤啊!”

  李虎牛说:“你说得容易,人都到了河滩下边挖煤,运过来多远啊!”

  李青林第一次发出了指令,“你去,叫人在近地方挖,再去找些民工,都下去挖,现在民工有的是,都闲着呢。”见李虎牛
掏出一支烟抽起来,没动地方,李青林就又加重了语气,“快去啊!”

  李虎牛慢条斯理地说:“我只听李大矿的。”

  李青林简直就要吼了:“操!这个煤窑是我投资的,知道不?李大矿还得听我的。”吼着,就气呼呼地找李大矿去了。

  李大矿没在,李大矿媳妇正趴在窗前的桌子上对账。如今赵荷叶已是窑上的总会计。李大矿娘赋闲了,只管照看小孙女,
不过关键时候也给李大矿出出点子。李青林到来的时候,赵荷叶和李大矿娘同时起身相迎,门口的那条狗也长大了,跑到李青
林的脚下嗅来嗅去。赵荷叶告诉他,李大矿去找李广太了,刚打来电话,说是检察院的胡主任在那里,中午在一起吃饭。

  李青林埋怨着李大矿,不该和那检察院的胡主任搅和到一块,那是只沾光不吃亏的主儿,就掏出手机,给李大矿打电话,
电话一通,便生气地牢骚起来,说他在窑上还算个人不,还能说话不?他奶奶的李虎牛谁都不听了,他算个啥东西啊!

  事故是在腊月发生的。本来快到年根儿了,本来说是过了大寒就停工,早早地放假,都过个好年。可到了大寒那天,来拉
煤的车还是络绎不绝,李青林就跟李大矿说,煤走得这么俏,还是过了大寒再说吧,于是又把人往窑下赶,轰隆轰隆地生产。
过了大寒,来拉煤的车还是不少,李青林又舍不得放假了,说干脆等立春再说吧。立了春,眼看着就二十六七了,说什么也该
放假了,就说干了这一班,收工放假的。谁料得到,就在矿工们张罗着收工时,窑里出事了。先是窑筒子的四周哗啦哗啦地往
下掉碎石,掉着碎石,四壁就整体地往下坍,自下而上的坍,坍到顶部,地面的人就看到了井架子上那个旋转的天轮,突然止
住了,转不动了,正提煤的钢丝绳,也戛然而止,胡乱地颤抖起来。紧接着,井架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就像海面上沉船
的桅杆,慢慢地陷落下去。井筒子坍塌得很快,面积也不小,以至于在窑口把钩和推罐的人,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井架子和碎煤
乱石,一起陷入地下。人们反应过来时,窑口处已经陷成了一个巨大的坑,那个高大的井架子,完全埋在了坑里。

  李大矿目瞪口呆地站在大坑的边沿。与李大矿一样目瞪口呆的,还有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李青林、李虎牛也目瞪口呆
着,来拉煤的外地人以及所有干活的人,都放下手头的活,围在大坑边沿,一律目瞪口呆着。场面静得出奇,静得怕人,如果
不是坍塌的大坑上飘散着一片烟尘,谁都会以为这里是一片旷野,荒无人烟,从来不曾开过窑似的。

  突然哇的一声喊叫,从人群后面的绞车房里蹿出一个姑娘,那姑娘啸叫着,冲到大坑边,朝下看着,面部表情扭曲着,哇
哇地大哭起来。姑娘的哭声,搅动了凝滞的空气。李青林首先站出来,招呼大家都动手挖人。李虎牛也清醒过来,叹口气说,
唉,别费劲了,没用,人早挤成烂泥了。李虎牛又说,漏到窑筒子里没几个人,还是想法救下面采煤的人吧,八九十号人呢!
李虎牛这么一说,李青林和李大矿都感到了严重。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冬天,他们一再招人,恨不得让所有的民工都下去挖
煤。李虎牛也尽心,每天催促着矿工们下井,又给各个班定下任务,多劳多得。现在,人都在窑下堵着呢,是死是活谁也不知
道。可那么多人,总不能不救啊!救,又怎么救呢?窑口陷得这么深,井架子也陷进去了,靠人的双手去挖,挖到什么时候能
挖到底啊!这时,李大矿突然想到了公社窑的那次事故,李长福的尸体就是从大矿那边弄上去的,如今,他的煤窑也早已和大
矿打通,何不也从大矿那边救人?李大矿一想到这里,就要给李广太打电话,一摸手机,慌得没顾上带,便叫李青林打。李青
林理解了李大矿的意思,认为从大矿那边救人,是最好的办法。急急掏出手机,拨通了李广太电话,说:“毁了,窑上出事
了,出大事了。”就听那头的李广太说:“别给我说,你先给调度室说。”说完,咔一声挂机了。李青林骂着,就再打,还没
通,手机被人从后面抢夺过去。大家一看,抢夺手机的是刚才从绞车房跑出来的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李青林当然认识,叫茹子。那是李青林本家的。李青林把他本家的人,能安排的都安排在了窑上,都干着危险性
不大的活。茹子在绞车房开绞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茹子的爹和茹子的哥都在窑口干活,爹是推罐车的,哥是把钩的,茹
子的爹和哥,都随着井架陷进了地下。茹子抓过李青林的手机,恨恨地往天上扔去,那手机鸣着铃声,划着弧线,一翻一滚地
落入刚刚塌陷的大坑里。茹子看都没看那手机优美的降落方式,就撕扯着李青林号啕开了:“都怨你!都怨你!你得先救我
爹、先救我哥!我爹我哥前天就说不上班了,说快过事儿了,在家拾掇拾掇,都是你非叫他们上班,不上班你还罚!你罚、你
罚……这回你可把他们罚够了。你快救他们、你快救他们……”

  茹子这么一号啕,大家都想起来了。茹子的哥定的是大年三十的事儿。房子早就翻盖好了,结婚证早领过了,彩礼也都给
新娘置办齐了,洞房其实也装饰停当了,席面大宗的东西像烟、酒、肉也定下来了。茹子的爹和哥就说上了这个班,回去扛烟
酒和猪后坐的。其他像喜事的对联,得找村里文化高的人写,还有宴席上用的方桌、条凳、碗碟,还有事前请请本家的人,都
得在放了假以后去做。谁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那边的新娘,没娶过来就成了寡妇。

  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首先表示了同情,搀住疯狂的茹子安慰道:“孩子,别闹了啊,大家这不是都在想办法吗?”
  茹子的力气出奇地大,甩开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仍然锲而不舍地撕扯着李青林,到底把李青林撕扯恼了,他一把把茹
子搡到地上,喝道:“下边埋的八九十号人,好多人都定的是三十的事儿,光你一家过事儿!”

  茹子被镇住了,不再撕扯了,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架住她,回屋里去了。这边的李虎牛掏出手机,扯开嗓子打起了电
话。大家都听出来他是给大矿的某个部门打的。打完电话,李虎牛说我再跑一趟吧,就骑着李大矿的摩托车往大矿驶去。

  这又是一桩奇迹,堵在窑下的人,居然没有一个死亡的。窑底把钩和推罐的,首先看到了窑筒子四壁脱落的碎石,听到了
嘎嘎的爆裂声,就觉得要出大事,便扔下手里的活往巷道深处跑去,跑着跑着,身后的窑筒子就轰隆轰隆地坍塌下来,那一
刻,他们感觉像天塌了一样,很快,那个往上看只有碗口大小的天,被严严实实堵死了,上到地面的口子没有了,他们绝望地
愣在巷道之中,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从巷道的深处,嘭嘭嘭地传过来杂沓的跑步声,不一会儿,矿灯就胡乱地晃过来,接
着,就听到了嘻嘻哈哈的声音,有高兴地骂着的,有开着关于女人和性方面的玩笑的,有放开喉咙唱着笑着的,这些人一律小
跑着,好像地面的阳光和空气吸着他们似的,都恨不得立刻飞上去。当他们闹哄哄跑到那几个傻在巷道中间的人的前面时,都
停下、静下来了,因为他们从那几个人的神色上,嗅到了不祥。就有人小心地问,出啥事了?那几个人傻着还是不吭声,胆大
一些的人便往前走去,当快要走到那个他们熟悉而向往的出口时,看到了被堵死的情景,而且,头顶上还不断地碎裂着、掉落
着岩石。

  绝望马上传遍整条巷道,所有人都聚齐了,长长的巷道稠稠地挤满了人,除了地压发出的声音和顶板上滴答的滴水声,近
百号人中没有一丝声响,迎着这些人的面孔望去,只见忽闪忽闪地闪烁着无数走投无路的狼一般的目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只听一个声音喊道:“大家都不要在这等着了,咱们从大矿出去。”这关键的一喊,是秦志民喊出的。这一喊,大家明白了,这
个小煤窑,早就和大矿通了的,现在他们呼吸到的空气,就全部来自大矿,他们挖煤排出的水,不也都流到大矿了吗?对,顺
着水流,就能走到大矿。于是,静默的人群,猛然间爆发了,哄的一下,又像崩了圈的马群,拼命地向巷道里面跑去,这回,
没有说笑、没有歌唱,只有决堤般的不顾一切的脚步声。步伐声中,有摔倒的人,但谁也没工夫去扶谁,那摔倒的人,被别人
踩踏后,爬起来继续奔跑,默默地汇入到那巨大的洪水一般的步伐声中。

  奔跑的人追随着水流,钻过那小小的只能容纳一人的洞口,来到了国有大矿的井下。钻过来以后,他们还是要奔跑。一些
大矿里的工人,看到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个个惊慌失色,气喘吁吁地跑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随便抓住一个人
问,出什么事了,那被抓的人甩开对方,一边不停地跑着,一边气喘着说,快逃命吧,别问了。于是,大矿里的工人,也稀里
糊涂地加入了这支奔跑的队伍;于是,大矿里的生产停下了;于是,这支队伍越来越庞大。宽阔得可以跑小火车的国有大矿的
运输大巷里,已经形成了黑压压的奔跑的大军。这些浑身煤黑和汗臭的人,争先恐后地奔跑起来,就如成千上万只老鼠惊慌地
逃难一样,看上去十分的壮观。人群跑到井底的罐笼前,又争先恐后地往罐笼里挤。这是最要力气的,往往身体健壮有力的
人,先挤上罐笼。为了往罐笼里多塞几个人,井底打铃把钩的人,就用脚蹬着人的屁股往里推。

  消息早已通过生产系统的电话,传到了井上,传到了最高决策机构。朱矿长大惊失色,马上停止正在进行的一个会议,紧
急通知救护队、救护车出发,医院做好一切准备。所以,当奔跑的人们终于踏上地面,看到头顶那灿烂的阳光时,同时还看到
了井口那严阵以待的救护车、医护人员、公安保卫人员和矿领导。如此持续了一个小时,人员全部上来了,还没有发现一个伤
号。

  这时,有人报告,李家窑村后的小煤窑发生坍塌事故。

  这时,李虎牛已经来到大矿井口。他把摩托车支到一旁,清点着他亲自安排的矿工,一个不少,毫发无损。李虎牛就冲着
表情严肃的朱矿长笑笑,骑上李大矿的摩托车,带着那队耗尽了全部体力的软绵绵的矿工往李家窑走去。

  小煤窑那边,陷到窑筒子里的几个人都是李家窑的,本乡本地的,人家不依不饶,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逼着李青林和
李大矿,挖穿地球也得把人挖出来。所以,这个年,李家窑很多人都没过好,李大矿和李青林把当年的打井队又请来了,李青
林和人家打井队谈价的时候,上去就说人家打井的质量有问题,怎么没几年,窑筒子就会坍塌呢?打井队的人也不相让,看着
李大矿说,整天像催命似的,人家只要速度、速度……李大矿拦住他们的争吵,说到啥时候了,还说这个,赶紧动手吧,价钱
由你们说。打井队这才摆开架势开始挖人。挖人的那几天,李家窑的很多人都忘记了过年,还有一些民工,也不回家了,整天
围在窑口上看。死者们的家属和亲人,也被人搀着,来到了窑口旁,焦虑而胆怯地看着提上来的每个块状物。

  挖到了大年初一,又挖到了大年初五,到初六那天早晨,出现了一只脚,当天,又找到两条腿和一颗头颅,加快挖掘进度
后,夜里又出来一具完整的尸体,到初十,三颗头颅和躯干又出来了,至此,五颗头颅都找到了。埋下去一共五个人,虽然躯
干大部分不完整,但头颅够了。再往下挖,难度就增大了,而且也危险了,因为那大坑还在下陷着,这样,李青林和李大矿就
宣布了收兵。

  剩下来的事,就是商量善后了。李青林趁外面人号狗叫乱糟糟一片时,把李大矿拉到保险柜前说:“我看,这个煤窑算完
了,咱把钱分了,跑出去躲躲吧。”

  李大矿感觉到了李青林大有狗急跳墙的可能,就想着稳住他,说:“放心吧!咱又不是没有遇过这样的事。再说,这煤窑
还有李广太一份,怎么着也得征求人家的意见啊!”

  李青林就有点火,“有他一份?征求他的意见?门儿也没有!他光知道躲,一有事就躲。这个煤窑,都是我投的资,我说
了算!”

  李大矿心说,没我你光投资就行了?我家的祖坟呢?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李青林的目光落在那个绿色的保险柜上不动
了。

  这个时候,如果再不来人,李大矿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了,火并、抢钱、杀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恰在这时,茹子
姑娘闯进来了,与茹子姑娘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其他四位死者的家里人,他们堵住了出口,说正好,李青林李大矿你们两个都
在,人已经死了,尸首不全了,你们怎么处理吧。李青林正在火头上,说:“他们几个来窑上上班,可不是我找他们的,是他
们求着要来的,来了我还给了他们很多照顾,这会儿出事了,都来说这个!”死者的家人们也都憋着火,只见茹子又扑上前
去,指着李青林的鼻子说:“你放屁!要不是你不让放假,还能出这个事?你催命鬼,催着俺们加班加班,才成了这样。”大伙
齐声说是啊是啊,你李青林废话少说,快说赔多少吧。李青林挥挥胳膊,以当家人的口气说:“前有车后有辙,死的赵家窑那
个赵军强是五万,你们也都是五万。”

  “五万?走,把他扔到窑筒子里,咱也给他五万。”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句,大家真就动手了,揪扯着李青林就往大坑那边
拖。屋里李大矿看到这情形,不禁感慨:看来,李家窑的人已不是以前李家窑的人了,五万块钱已满足不了了。李大矿躲在窗
户后面,看着李青林像上屠案的猪一样被人抬着四肢,就想,他真把大伙惹急眼了,大伙真敢把他扔进那个深深的大坑,扔进
那个深深的大坑他肯定得死,他死了会怎样呢?死了那这煤窑一百多万的红利就由他李大矿说了算了。想到这,李大矿又往后
缩了一缩,偷偷地盯着那一团乱哄哄的人,等待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近了,近了,眼看着就到坑边了,就在那关键的时刻
和关键的边沿,李青林一阵发疯般的挣扎,挣脱下来,趴在地上,他的上衣被完全掀到脖子那里,白白的肚皮和后背,裸露在
凛冽的寒风中,只见他双腿跪地,一边向大家磕头,一边不住仰头说着什么。李大矿说,完了,李青林准是讨饶了,准是给大
伙许下大愿了,李青林死不了了。

  就在李青林生死攸关的时刻,有一辆警车停在了那群人跟前。人们看到,从车上依次跳下五个人,其中有两位穿警服的,
有三位穿便服的。穿便服的人中,有一位是大矿技术科的人,是李广太手下的。一看到这拨人,李大矿和李虎牛分别从不同的
地方迎了上去。李青林也见了救星似的,爬起来,拉拉衣服遮住皮肉,向那群人跑过去。

  李虎牛把那群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各自坐好后,那些人都打开了本子。这一下气氛就严肃起来,只听一个警察问
道:“你们看到过李广太总工程师签署的停产通知吗?”

  李大矿蓦地意识到问话中藏着玄机,抢先回答:“见过,见过,我还签了字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擅自恢复生产?”

  李大矿极快地给李虎牛使了一个眼色,“李虎牛你说说吧。”

  李虎牛就直冲冲地说:“是李青林叫生产的,不生产他不干。他还让我招兵买马,三个采煤队呢,八九十号人,放羊似的
天天往下赶。这都是他李青林叫干的。”

  李青林还没有从惊恐和狼狈中完全恢复过来,但也听出了对他的不利,辩解道:“怎么都成我的事了,你们哪个闲着了?
谁不都想紧赶着挖煤卖煤!”

  李青林怒着、气着,语气听起来非常生硬,这就惹恼了李虎牛。李虎牛说:“你还说呢你,不是你不让放假才出了这个事
的?”李虎牛转向埋头记录的警服和便服,告状般地说:“本来早该放假,他一直拦着不让放假,谁请假都不行,不信问问茹
子,她爹、她哥都死了,那不,正在外面哭呢。”

  一个警察把茹子叫进来,茹子一见警察,就痛哭起来,说她哥快结婚典礼了,家里的事一堆一堆的,她爹她哥都想请假处
理处理,可李青林就是不准,说啥也不准,这不……

  李青林情绪完全坏了,感到了巨大的委屈,说:“他们要非歇着谁拦得着!还不都是看上了那几个钱,想挣高工资,想得
奖金!”

  那几个外来的人抵着头嘀咕了一阵什么,大概认为调查得差不多了,就拿出刚才的询问记录,分别叫李青林、李大矿、李
虎牛和茹子签名按了手印。之后,对李青林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李青林这才感到了危机,脸上没有了一点血色,青黄青黄的,“干啥?叫我去干啥?”

  两位警察就架住了他,安慰他,说没事,问问你就回来。这时,李青林好像嗅到什么阴谋,喊道:“这煤窑还有李广太的
股份呢!”那来的人中就有人说:“走吧,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大矿这边,朱矿长大发雷霆,满嘴白沫地训斥着:光天化日之下,像一群老鼠,从我们的矿井里钻出来,这叫什么事!我
们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故。我们心惊肉跳、兴师动众,最后吗事没有!吗事没有?怎么能没有!影响、影响,影响多么恶
劣!还有,我们足足停产五个小时啊!五个小时,生产多少煤?算一算,损失有多大!还有,那些小煤窑的人,怎么能从我们
的矿里钻出来?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已经和我们打通了,打通了会产生什么后果?请同志们想一想。请同志们再想一想,小
煤窑是从哪里打通的?什么时候打通的?怎么打通的?我们的主管领导知道吗?我们的同志有什么瓜葛……朱矿长越说越激
动,越说指向越明,李广太就脸热心跳得受不住了。这可怎么办?这次真要栽到小煤窑上吗?那次会议,他不知道怎么结束
的,直到后来,朱矿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向他要关于李家窑小煤窑的汇报时,他才想起上次会上是定过这事的。不过新年过
后,他已经不像上次会上那样紧张了,他沉着冷静多了。

  他的冷静,皆缘于过年时胡主任的那次来访。那是新年即将过完,到了破五这天的中午,李广太开门迎来了检察院的胡主
任。胡主任一进门就说,给你们拜个晚年啊,并随手从拎着的纸袋子中掏出两瓶茅台,说,在市里待着没意思,来找你们喝两
杯。石颖一边忙乎着弄菜,一边说,我们家有的是酒,你还带酒来?李广太知道胡主任亲自登门,一定是不放心煤窑入股的
事,就说,要不,我打电话,叫李大矿过来,一起喝两杯。

  电话打过去后,没多长时间,楼下就有了摩托车的声音。李大矿一进门,就急慌慌地说,煤窑完了,煤窑完了。胡主任这
是第二次和他见面,也不客气,说先喝酒先喝酒,罚你三杯。就这样,三个男人一边嬉笑着喝酒,一边认真地谈事,把大事稀
释在了浓浓的茅台中。

  李大矿说:“胡主任你放心,就按咱说的办,新点的煤窑有你一股。”说着,就抓过胡主任和李广太的杯子,咕咚咕咚连喝
了几杯,人显得特别的爽快,“我得赶紧回去,人还没挖上来呢。”李大矿走后,李广太长叹一声,表情忧郁下来,一杯接一杯
地喝起来。胡主任要过李广太手里的杯子,说兄弟,你怎么了?有啥心事给老兄说。

  坐在远处的石颖凑过来,对胡主任说,是李大矿的小煤窑害了他啊!接着,就把李大矿的煤窑如何偷着在河滩下面挖煤,
如何与大矿打通,李青林又如何发疯般的抢挖,最后导致窑筒子坍塌,小煤窑的人从大矿里逃出来,惹恼了朱矿长,朱矿长如
何发火,如何盯上了李广太,教训李广太,李广太这几天如何的郁闷,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胡主任,石颖说:“广太是全矿务局
最年轻的处级干部,本来很有前途的,没想到毁在了这件事上。”

  石颖说这些的时候,李广太一直没停止喝酒,他埋着头,自斟自饮,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胡主任听完石颖的叙说,呵呵
笑了起来,“就这事啊?我以为多大的事呢!”胡主任也自斟了一杯酒,喝下去,说,“不是朱矿长给咱闹过不去吗?咱先让朱
矿长也过不去。”

  李广太已有醉意了,“没用的,朱矿长这个人不贪不嫖,你根本抓不住他一点把柄。”

  胡主任冷冷地阴笑一声,“兄弟,你怎么那么笨啊!朱矿长没把柄,管朱矿长的人不见得没把柄啊!”

  李广太翻起红红的眼睛,说:“你没那本事。”

  这句话刺激了胡主任,只见他拿起喝水的杯子,往桌上一蹾,抓起酒瓶咕咚咕咚倒满了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旁边观看
的石颖和李广太都瞪大了惊讶的眼睛,就听胡主任说:“告诉你吧,我们来煤窑入股,知道都是谁吗?”胡主任大概意识到说漏
了嘴,就往自己的嘴巴上扇了一下,“不能告诉你。总之,老兄我不会白白来入股的。”

  所以,有胡主任的话垫着底儿,李广太在面对朱矿长时,显得沉着冷静多了。李广太向朱矿长汇报说,李家窑小煤窑的事
搞清了,取缔河滩小煤窑的时候,是把李大矿的小煤窑也停了的,李大矿也签字同意了,可是,李大矿当不了窑主李青林的
家,李青林硬逼着窑上偷偷恢复了生产。恢复生产不算,还招人扩大生产,由原来的一个采煤队,在两天时间内扩大到三个采
煤队,他天天逼着矿工们超产、超产。该放假了,也不让放假,有病的、家里结婚典礼的,也不让请假,连撒泡尿,也不能离
开岗位,都得就地解决,结果……李广太思路敏捷地谈论着,忽然发现朱矿长不耐烦起来,就把手里的一沓材料放到桌上,
说:“李青林已被县公安局控制起来了,这是有关的证据。”

  朱矿长瞟了一眼那沓材料,连摸都没摸,说:“我想知道河滩底下的事!我想知道我们轰轰烈烈关闭河滩上面的煤窑以
后,李家窑,不,你们村的那个什么李大矿小煤窑,是如何在河滩底下,不,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开采了那么长时间的!”

  李广太又感到脸上发热,心跳加快,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自己,平静下来,说:“那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是上一届的事,
与你没关系的。”

  朱矿长的脸色就明显地难看了。说:“我不管历史不历史,我也不管与我有没有关系!我要的是那个小煤窑何以敢肆无忌
惮地在河滩开采的情况,这等于挖到了我们的家啊!”

  李广太只好站起身,低着头,说:“那我再继续调查吧。”朱矿长黑着脸,没有答理他。

  第二天,李广太就知道了,朱矿长绕开他,又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对李大矿小煤窑进行全面的内查外调。李广太得知这
一消息,吃惊不小,急忙把消息报告给检察院的胡主任。不久,上面就来了一个通知,要朱矿长到党校脱产学习半年。半年届
满时,朱矿长又调回矿务局机关,到一个工会一类的清闲岗位上工作了。这个期间,李广太任代矿长;这个期间,李青林也在
关押拘留之中。当李广太转为正式矿长时,李青林也因某一个罪名,被判了两年零九个月的徒刑。

  11点窑

  还有些有趣的事需要回头说一说。

  李广太接受取缔河滩小煤窑的任务后,曾经私下里秘密拜会过李来福。河滩里的小煤窑做得最大的是李来福,只要李来福
能够配合,他的任务就可以完成,只要任务完成,他提总工程师就有希望。所以,那天夜里,他去窑上敲李大矿门之前,先来
到了李来福家。他礼貌地叫了李来福一声叔,说是特意来给他报信的,他说这次上边有指示,河滩的小煤窑一律要取缔,怎么
着胳膊也拧不过大腿,再说,河滩里再怎么干也干不好干不久的,那么多煤窑都在下边挖过了,老鼠洞似的,不定什么时候就
出事了。李来福是何等精明之人,李广太这么晚专程跑来给他说这个,说明事态已经很严峻了,况且就是李广太不来说,他也
感到了风声鹤唳,知道此次是大势所趋,非关不可了,但他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被取缔了啊,他说他弄这个煤窑投入多大啊,到
现在本钱还没捞回来呢,为了国有大矿,为了配合李广太的工作,他可以带头关闭,退出河滩竞争,但他请求李广太在别处,
在不影响国有大矿的地方,给他点一个窑。

  这可是最犯忌讳的话。好多小煤窑都是大矿的技术人员给点的,要不村民们怎么一下筒子就那么准,就恰好下到了煤头上
呢?技术员整天研究图纸,测量勘探地质,对煤层赋存了如指掌。在地面上走一遭,他们就会知道哪里煤层深哪里煤层浅,哪
里煤层厚哪里煤层薄。如果吃不准这个,盲目地下窑筒子,下去后没煤,一下子就赔了,那赔的可不是个小数目,少则几十
万,多则几百万,为此而败家上吊的有的是,所以,很多人开煤窑,事先都得找到大矿上懂技术的人,让他们给看看,在哪下
筒子最好。起初,开小煤窑算是乡镇企业,不但不违法而且光明正大,所以,大矿上的技术人员都明着被请去,给村民们点窑
位。点窑位也不白点,给条烟、吃顿饭是少不了的。后来,给烟吃饭就不算了,就直接给钱了,点一个窑一千,见了煤再给一
千。再后来,小煤窑突然变成非法的了,开煤窑被限制了,特别是大矿上朱矿长来了之后,开展了反蛀虫活动,技术人员都不
敢明着出去点了。但不敢明着点,就暗着点,暗着点虽然担着风险,酬谢倒丰厚多了。先是有给一万两万的,给了一万两万,
就有给三万五万的。这里面,点煤窑点得最准的,就是李广太。李广太是技术权威,谁都知道他的脑子里装着千山万水,但他
绝不轻易出马。他给外村的人点过几个,他觉得给外村的人点比较安全,毕竟外村的人认识他的少。他一般不给本村人点。本
村人人熟嘴快,且不说别人吵吵得不行,就他爹他也受不了。本村的他只给李大矿点过,一点就点到了李大矿的祖坟头上。那
回他分文未取,只入了个干股。自那以后,村里的很多乡亲都找过他,求过他,他一个也没答应。这次,李来福又借机提出了
这样的要求,他答应不答应呢?考虑了一会儿,他还是答应了,他说:“行吧,抽个时间,转转吧。”

  那是河滩的煤窑全部彻底灭亡,李广太的总工程师定下来之后的一天。李广太与李来福私下约定,来到离李家窑很远的北
岭下。往岭上走,有好多沟壑,李广太选了最东边的一条沟壑进去了。李来福停在沟口,远远地看着李广太往沟里走去。李来
福知道,这是李广太的规矩,李广太点窑不能让人跟着。这一点李来福早就耳闻过,所以,他只好瞪大了双眼,注视着李广太
的一举一动。沟里两边都是梯田,就见李广太爬上其中的一块梯田,倒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牌
香烟。李广太的这个动作,立即牵住了李来福的目光,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他怕看不清,就往高处爬了爬,因只顾抬头
注视李广太手里的香烟,没操心脚下,一脚踩到了一块活石头上,摔了下来。一摔下来,就看不到李广太了,他急忙再爬起
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草屑尘土,就慌慌地再次登到高处。这时,李广太已经点着了香烟,他看得真真切切,李广太捏着那
支烟,只抽了四五口,就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在那支烟卷上蹍了一下,就大踏步地向一条小路上走去。那条小路通着李家窑。
他走在沟壑的小路上,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全然是一副赶路的样子。这边的李来福看李广太走远了,便连滚带爬地向李广太
扔下的那支烟奔去,因山坡的不平,加之过于心切,他显得跌跌撞撞。终于跑到那块梯田,找到了那支烟卷。烟卷已被踩灭,
但上面的中华字样却清晰可辨。李来福捡起那支烟卷,凝视了良久,感慨道,十万啊!十万。然后,他就从山坡上搬石头,不
一会儿,就把李广太丢烟卷的那个地方堆成了一个小敖包。他又前后左右看了看,找了些参照物,把这个地方牢牢地记住了。
回去之后,他给李广太送去一个很不起眼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个活期存折,存折上有整整十万元。李来福说那是点窑费。

  世上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李广太到北岭点窑,隐秘得很,但还是被人发现了,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大矿的娘。
那天李大矿娘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到坟上看看,想给她的没出息的男人李大矿的爹说说心里话。她的肚子里有好多话,她想
说给儿子李大矿听,李大矿没空听;她想说给儿媳妇赵荷叶听,赵荷叶没兴趣听。不,即使儿子、儿媳妇有空听、有兴趣听,
她也不能说的,有些话是不能给任何人说的,只有给她的男人说才可以的。她觉得她必须说了,再不说就难受得受不了了。这
天,趁着李大矿、赵荷叶和窑上的人都忙作一团的时候,就走出了窑场。李大矿把祖坟迁到了北岭后边很偏僻的一个地方。不
过现在已修建得相当豪华气派了。坟上不但立了碑,用钢筋水泥建造了硕大的罗圈椅,而且四周还栽了许多高大的松柏,特别
在这暮秋初冬的萧条季节,更显出了郁郁葱葱,十分的壮观。李大矿娘走到坟上以后,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她一屁股坐到坟
头上,扶着那高大的石碑,喃喃起来:大矿爹啊!你在那边咋样啊?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你原谅我了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
方,我知道。可那有啥法啊!我那样做,可都是为了咱家能像个家,咱儿子能像个人啊……你在那边见到过我前面的那个男人
了吗?你一定能见到他,见了他你就给他捎个信,就说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活着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就像你对我一样。我还
得托付给你个事。你在那边一定得好好照顾我那可怜的儿子,他叫蛋蛋。今年多大了?该有四十多了吧,可他走的时候才五岁
啊!那都怨我啊,我要死死地抱着他,他还能被河水卷走吗?我那会儿是咋的了?一根木头冲过来,冲到了脊梁上,我就松手
了。我要咬咬牙,兴许就不松手了。我那会儿是怎么了!我看着他的小手在水上扑腾,吓死了,急忙扑去抓他,谁知又冲过来
一根木头,这根木头冲到了我头上,我就啥也不知道了。你说说,这老天爷怎么这么不长眼啊,为啥把我冲到岸上,把我的蛋
蛋冲走啊!他才五岁啊,他啥都不知道啊!……给你说实话吧,我就是逃荒过来,和你过上日子以后,也常常梦到我的蛋蛋,
那时我不敢给你说,可我不能不想他啊!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嘴好东西啊!月子里赶上了赖年景,没粮食,我天天吃野
菜,哪来的奶啊!奶水下不来,蛋蛋就用小嘴使劲吮着我奶,我的两只奶瘦得只剩下松皮了,蛋蛋吸不出奶水,就哇哇地哭,
我心疼死了,可怜死了,就往奶头上抹点唾沫,让孩子吸,可我那会儿连唾沫也不多,抹几次,嘴里就干了,蛋蛋连唾沫也吸
不到了。蛋蛋他爹不知从哪里弄来半袋子米,他把米熬成稀稀的粥,我也喝,孩子也喝,总算都活过来了。你看,蛋蛋多瘦
啊,都五岁了,胳膊腿还那么细,脖子晃晃的,顶不动那个头……我和孩子都遭死那个罪了……现在好了,我不愁吃、不愁
穿,也不愁住了,这都是咱那大矿儿子有出息啊!这孩子真是有出息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看着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担
心,怕他像你一样窝囊,哎你可别生气啊!咱都这把年纪了,我说你个窝囊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怕他成不
了气候,没想到他还真成气候了,现在真是不得了了,眼光看得远,干事爽快利索有心计,真是有勇有谋……可是,大矿他
爹,我给你说真心话啊!看着咱大矿这个样子,我又觉得有点怕。按说,他出人头地,是我盼望着的啊,我一直就是这样教他
的呀!可现在,我怎么老是害怕呢?怕啥?我也说不清。是不是他已经不听我的,做事有了主见我才这样说?想想也不是,从
小我就是要他有主见的啊,一个大男人没主见哪行!是不是他按着自己的意愿走得太远,在煤窑上与别人搏杀得红了眼,我才
害怕的?也许是这样。我没想到干煤窑有这么多凶险,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他干这个了,公社窑那会儿就不让他去了。按
说,现在的钱挣得也差不多了,够我们全家吃一辈子了,可我叫咱大矿停下来,他能答应吗?他根本不听我的!

  天阴了,李大矿娘看看手表,对墓碑说,该回去了,走了,有空我再来看你。当她顺着那条小路走到山梁时,往下一看,
看到了李来福。李来福她太熟悉了,生产队时李来福当支书,她就把他看透了,从里到外都知道李来福是什么样,时隔这么多
年,虽然近在咫尺,她再没有与李来福近距离接触过,但李来福那身形、走形,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看到李来福时,是李来
福摔倒,正爬起来拼命往前看那一刻。李来福看什么呢?她又往梁下走了走,这才看到了李广太。一看到李广太,她就明白
了。因为在此之前,她在窑上就不止一次听到过点窑的事,也听过李广太点窑最准的说法,前几天李大矿还和她合计,说李青
林这个人不好共事,不如先用窑上的资金,让李广太在别处给点个窑,再另开一个煤窑。当时她没说什么,实际上她是不想再
弄煤窑了,太操心、太累,现在手里的钱也不少了,还不如拿这些钱做点生意,稳稳当当过日子的好,所以就没表态。没料到
李来福又要开窑了,更没想到李广太竟跑到北岭给李来福点窑来了。她就坐到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观察李来福和李广太的一
举一动,直到他们走后,她才下梁。

  回到窑上,她心里一直装着李广太给李来福点窑的事,但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儿子李大矿。告诉他吧,怕再度激起
他竞争的念头,这个煤窑开着,再开别的,惹出麻烦来;不告诉他吧,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李来福凭啥开了一个又开一个,他
那么有钱了,干点什么不行,为啥非要再开煤窑,再说李广太与她儿子李大矿关系这么好,不来帮李大矿,怎么去帮李来福
啊!这样矛盾着,到吃饭的时候,李大矿就又数说开了李青林的不地道,说他不但胡乱地安排他自家的人,还胡乱地报销,他
嫖娼的几万块钱都拿到窑上报销了,这样的人真的不能共事了。听到李大矿这么一说,李大矿娘便一横心,把她在北岭看到的
李广太给李来福点窑的事告诉了李大矿。
  李大矿把窑上的事情交代给李虎牛,踹着他的摩托车,就往大矿蹿去。李大矿窝了一肚子气,心说李广太你怎么能这样干
啊!你在我的窑上入着干股,怎么又去给李来福点窑呢?当他推开李广太办公室时,李广太的办公室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和李
广太谈得挺投机,李大矿便走到李广太的里间,把门关上,斜靠着被子候着外面的人说完。谁知外面的人没完没了地与李广太
说着什么,这让李大矿肚里窝着的气慢慢地减弱,直到李广太进来,他甩出的话已经没有一点火气了。

  他说:“给李来福狗操的点了个窑?”

  李广太看看外面,极快地把门关上,小声嘟囔:“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说,“知道外面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我哥
的战友,检察院的胡主任。人家要和咱们合股,多好的事啊,你们不干,我就只好给李来福点个窑,让他和李来福合股。”

  李大矿噌地跳了起来:“不行,你给我也点个窑,我和他合股,让他入干股,你也入干股。”李大矿点着一根烟,为难地
说,“你不知道,村后的窑,不是我不让入股,是李青林不让入,他不是个东西,知道吗?”

  外面门响,李广太说胡主任解手回来了,走,出去认识一下。李广太就把李大矿和胡主任各自介绍给对方。李大矿与胡主
任握了手,客客气气,算是认识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青林在窑上安排人员大干,李虎牛不听,便把电话打了过来,说他在窑上还算个人不,还能说话不?
他奶奶的李虎牛谁都不听了,他算个啥东西啊!当时李大矿就想,李虎牛真行,就该不听他的,这说明自己用人用对了,不过
这个时候也没必要给他硬顶,反正自己也不想长期和他共事了。就打通了李虎牛的手机,嘱他按李青林的意见去办就是了。

  中午,李广太把胡主任和李大矿拉到县城的一个僻静些的饭店吃饭。席间,自然要说入股的事,李大矿大包大揽,说他一
定得自己开一个窑,一定要和胡主任和李广太一起干。李广太当即就拒绝了,说他帮忙可以,但入股绝对不干。李大矿和胡主
任不知道李广太说的是真是假,就一个劲儿地夸李广太人好,够义气。送胡主任上车时,李大矿紧紧地握着胡主任的手,
说:“你是广山大哥的战友,就是我的战友,以后咱们得站在同一条战壕。”胡主任搂搂李大矿,说:“没问题,咱们都是同一
战壕的战友。”

  李广太到底还是答应了李大矿,要为他点窑了。不过他给李大矿说定了,只给他点窑,决不再入股了。李广太特别严肃地
对李大矿说,点窑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点窑了,以后就洗手不干了。李大矿说,
你放心,咱俩是光着屁股长大的,你还不了解我?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的。李大矿还说,既然是最后一次点窑,那
就费点心,给他点个好的,找个煤层厚的、顶板结实的地方。李广太说,那是自然,肯定比李来福的地方好。

  李大矿知道李广太点窑的价码,转天办了一个十万元的存折,给李广太送去。李广太客气了一番,还是收了起来。这样,
就最后敲定,点窑定在下个星期天。李广太还提出,到时候,要李大矿带上他媳妇赵荷叶和狗;要通知李虎牛也去,让李虎牛
带上雪儿的黄黄;并特别交代,要李大矿想法弄三支猎枪来。李广太是想,上次给李来福点窑,偷偷地进北岭,偷偷的点窑都
让李大矿知道了,这次干脆就不偷偷的了,索性给他来一个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当然,点窑是隐藏其中的。这一点,只有李
广太和李大矿心知肚明。

  星期天,李广太带着妻子石颖来到了李家窑。李广太给他爹娘说,礼拜天没事,回来看看,石颖没见过野兔,想到北岭打
只野兔尝尝。李广太娘知道石颖已经有身孕两三个月了,忙说,可别,吃了兔子肉,孩子会落下三瓣儿嘴的。李广太和石颖就
笑,说,那说法是没有科学道理的,其实兔子肉挺有营养的。李广太爹就拉了拉脸说,甭不信,老辈子的说法都是有讲究的。
想尝野味,到北岭打只山鸡也行啊。说着话,李大矿和赵荷叶就来了,后面还跟着狗。不一会儿,李虎牛也来了,肩上扛着三
支猎枪,身后也跟着一只狗,那是雪儿的黄黄。一班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就荷枪带狗斜穿李家窑,向着连绵起伏的北岭进
发。他们一路大声说笑,两只狗跑前跑后,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就这样招摇着、浩浩荡荡地走出了村子,走进了北岭。

  最活跃的就是李虎牛了。李虎牛知道哪里有野兔,就带着大家,往一道岭沟里走,李大矿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愿意
跟随李虎牛的带领,就说:“李虎牛,你不要乱带啊,还是听广太和石颖的吧,他们整天上个班,难得来玩耍一回,他们愿去
哪就去哪吧。”

  李广太说:“没事,随便走吧。”

  一道岭沟没走到头,石颖和赵荷叶就喊腰疼了,三个男人赶紧停下脚步,陪她们坐下歇息。两只狗却不知疲累,在大家的
身边跑来跑去,特别是雪儿的黄黄,精神出奇地旺盛,一直在赵荷叶那只狗的屁股后边嗅,嗅着嗅着,突然就抬起前腿,趴在
了赵荷叶那条狗的背上。最先发现的是石颖,只听石颖呀的一声就叫了起来,赵荷叶也看到了,啊呀啊呀地抓起脚下的石头向
雪儿的黄黄投去。赵荷叶的狗是母的,显然她认为她的狗吃了亏。第一块石头没投准,她又捡起一块石头向黄黄投,边投还边
骂:“这狗咋这么不要脸,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耍流氓!”

  三个男人也看到了,哈哈笑着就起身为狗分身。大家看着两条渐渐老实下来的狗,嘿嘿、哈哈、呵呵笑起来。

  李广太看着那两条不甘心的狗,就说:“李虎牛,你和雪儿的事也该办了。”

  赵荷叶说:“是啊,那么俊的姑娘,你也放心一直叫她在家留着?”

  李虎牛便说:“快了,快了。”

  李大矿抬头看看日头,想,光这样歇着不行,得抓紧时间点窑,就说:“这样吧,荷叶陪石颖在这里歇着,我们三个男的
去找兔子。”

  李广太明白此刻李大矿的心思,就说:“现在真要找只野兔谈何容易啊,现在是人多兔子少。我看,咱也不见得非要打到
野兔,主要是看看景,玩玩。”
  李大矿急忙接话说:“那你看哪好咱们就去哪,都听你的。”

  李广太当仁不让地站起身,带着大家往东边走去。翻过一道沟,大家看到在一块梯田里,有人在忙碌着,那是李来福的煤
窑开始动工了。李虎牛端起猎枪,朝着李来福煤窑瞄着。李广太按了按李虎牛手里的猎枪,说:“别没事找事。”

  李大矿一看李来福煤窑动工的场面,心里就像被谁狠狠地抓了一把,极其难受,就催促李广太:“快些啊!不行我背上
你。”

  李广太笑笑,继续往东走,翻过一条沟,又翻过一条沟,出现了一块较宽阔的平坦的缓坡。站在坡上,往远处看,能看到
国有大矿那高大的烟囱、井塔、水塔和金字塔般的矸石山,还能看到像城市一样的一栋栋的楼房;再往回收一下目光,则是弯
弯曲曲的村前河滩,顺着河滩往东看,就是那片昔日微波荡漾,如今一片黄沙的水库。李广太停下来,站在坡上,往远处望了
一阵,就双手握着猎枪,用脚在稀疏的草丛间扒拉着。李大矿看着他思索的样子,知道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搜寻、计算那些纵
横交错的地质图了。他那紧皱的眉头,分明是告诉李大矿,他的大脑,已穿过草皮、土层、岩石,到达了深深的煤层,他在埋
藏亿万年的煤层里,巡视、勘查、不停地游走着。李大矿感觉时机到了,就掏出随身装着的一盒烟,向李广太递去。

  李广太似被打扰了梦境一般,接住了李大矿的烟,随手又把烟扔给李大矿,说:“我有。”就掏出了一盒没有开过封的大中
华。

  李虎牛看到了,跑过来,说:“有好烟怎么也不早拿!”

  李广太从那盒没开封的烟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把盒子里的烟都扔给了李虎牛。李虎牛乐呵呵地装起那盒大中华,
到一边寻找兔子去了。李大矿则疾步上前,为李广太嘴上的烟点火。赵荷叶和石颖又一屁股坐在山坡的软草上,喊叫累死了、
累死了。黄黄仍然不甘心地在赵荷叶的母狗屁股处嗅个不停。

  现在,只有李大矿没有看风景,也没有找兔子,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广太嘴上点燃的香烟。只见李广太转了一圈,就一
手提着猎枪,一手从嘴上拿下那支烟卷,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在那烟卷上跺了几脚。

  这时,李广太的心里即刻放松了,他端起猎枪,冲着天空嗵的放了一枪。李广太也放了一枪。空旷的山野间,回荡着浑厚
的猎枪声。李虎牛跑过来,问:“看着兔子了?”石颖和赵荷叶也四处瞅着,问:“在哪,在哪?兔子在哪?”两只狗吓得没有了
非分之想,夹着尾巴躲在了两个女人的裆间。李大矿便大笑着,说:“走火了。”李广太也说:“走火了。” 12新的开端

  村后煤窑坍塌不久,李大矿就在那个荒凉的山坡上开起了煤窑。那个山坡很有名,叫将军坡,传说刘邦和项羽争天下时,
在那个山坡上安过营,扎过寨。

  起初,李大矿娘和赵荷叶都不愿意去,荒山野岭的,谁愿意去啊!可是,不去,就得在村后的煤窑上住。村后煤窑的窑筒
坍塌后,已经彻底废弃,现在没有了人烟,寂静得怕人,完全回复到了真正坟墓的样子。所以,又只好跟随李大矿来到了将军
坡重新创业。

  李大矿不嫌荒凉,现在的李大矿自信得很,他认为只要有钱,任何荒凉都会变成繁华。目前他的手里,掌控着足以撑起他
自信的钱。还有,他新结识的检察院的胡主任,也让他增添了无限的自信。

  李虎牛仍然在新开的将军坡煤窑上管事,当副矿长。雪儿得知后,曾气得晕过去。李来福和李大矿村后的煤窑完蛋的那几
天,雪儿非常欣慰,她觉得李虎牛已经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只要没有煤窑,李大矿和李来福也会像李虎牛一样慢慢变穷的,
所以,雪儿长叹一声说,这回,咱再也不用给李大矿卖命了。谁知,李虎牛却告诉她,李大矿又开新窑了,还叫他当副矿长。
雪儿蓦地就蒙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紧接着,李虎牛就解释,李来福也开了窑。不给李大矿干,咋整垮李来福!李虎牛
这样一说,雪儿再一次迷失了方向。

  打井队在夜以继日打井的时候,李大矿把招工的任务又交代给了李虎牛。他给李虎牛定了几条标准,然后就说:“用谁不
用谁,你说了算。”又说,“你现在的权力可是够大的了啊。”

  李虎牛嘿嘿傻笑着,就招工去了。

  李虎牛决定利用考试的方法招工。

  河滩的煤窑取缔,李大矿村后的煤窑坍塌,再加上一阵一阵的小煤窑整顿,很多暂时没活干的民工,都犹豫地滞留在当
地。所以,李家窑附近,整天游荡着一些闲人。那些闲人脸色白黄得没有血色,眉眼间镶嵌着难以洗掉的煤黑,令当地人的心
里一阵阵发毛。但李虎牛心里一点也不发毛,他认为这些人都很简单,无非就是想混口饭吃,找个活干。可是,这么多人怎么
选择啊?于是他决定考试。考试之前,得让民工们知道,得广而告之。他就找来些红纸,用毛笔写了招工启事。招工启事张贴
出去后,他想招工启事是给识字人看的,不识字的人怎么办呢?灵机一动,他就跑到村部,打开大喇叭,照着招工启事广播了
几遍。这几年村委会一直不太健全,好了一两年,又瘫痪了,所以村部平常没人,谁愿意广播就广播,谁愿意广播什么就广播
什么。有谁家的猪啊鸡啊跑丢了,来大喇叭上广播广播;有谁家的孩子玩耍到吃饭时间忘记了吃饭,家里大人来大喇叭上喊叫
一阵;有谁家的东西被偷了,想骂骂出口气,来大喇叭上胡乱地骂一骂;有谁和家里人生气了,觉得委屈了,就来大喇叭上哭
一哭,诉说一番。总之,村里的大喇叭没有人不可以使用的,就连外面的人来村里卖肉、卖瓜、卖夜壶的,也可以来大喇叭上
广播广播。大喇叭的声音很高,传播得很远,三乡五里,周边邻村都能听得到。李虎牛广播完,就来到李大矿早已废弃的院子
里。李大矿村后的煤窑坍塌后,住在这里的民工都被撵出去了。也是,煤窑没了,不用你了,你还无偿地住着人家的房子,就
不对了,所以一撵,都自觉地走了。现在,这个上演过一出出闹剧的院子,空空荡荡的。李虎牛把考场设在了这里,他要在这
里招工、考试。
  李虎牛搬一张桌子放在当院,又搬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后面。他靠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抽着烟,等待着前来应试的民
工。时令已过了夏至,天气不冷不热。李虎牛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就放下二郎腿,叼着烟整理桌上的那沓白纸。那沓白
纸是他的考试卷,他要在考试卷上写上编号。他从一个提包里摸出一支细细的圆珠笔芯,一张一张地写编号。因嘴上叼着的烟
卷的烟雾呛眼,眼睛无法睁开,只好闭住一只眼,眯缝一只眼。正这么写着,他就从眯缝的那只眼中,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到
几个人进来了。那几个人很胆怯,站在玄关处要进不进的样子。李虎牛放下圆珠笔芯,取下嘴上的烟卷,招招手说,进来、进
来,那几个人才大胆地进来了。李虎牛数了数,才六个人,就说,再等等、再等等,就又继续着他的编号。一支烟没抽完,大
门口唧唧喳喳有人说话,这回一下子拥进来一群人,足有十几个。李虎牛放下手里的圆珠笔芯,招呼大家先歇歇、先歇歇。人
们席地坐在院子里,等着李虎牛的安排。这时,三两个、五六个,陆陆续续,进人不断了,没一顿饭工夫,院子里已经挤满了
人。一时间,院子里人头攒动,嗡嗡嗡嘈杂起来。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挤到桌前,冲着李虎牛不说话直笑。李虎牛瞟这人
一眼,待回过头来再瞟这个人时,这人还在冲他傻笑,李虎牛就问了:“你笑啥?”

  这人嘿嘿笑着说:“你不认得我了?”

  李虎牛又仔细看了看,说:“眼熟。”

  这人说:“老臭。忘了?村后煤窑,我还是队长呢。”

  李虎牛哦的一声想起来了,摸了一下这人扎手的胡子,“谁老记着你呢?村后煤窑塌了,你咋就失踪了呢?”

  老臭就告诉李虎牛,村后煤窑出事后,他跑到别的村去下窑了,没想到那个村的煤窑也出事了,现在没活干了,正愁呢,
听说了这里招人,就过来了。说着,老臭就掏出一盒没拆封的烟,放到李虎牛面前的桌子上,说:“你看,我也没个文化,可
窑里的活……”

  李虎牛脸一沉,抓起那盒烟扔给老臭:“咱公是公,私是私,这回都得参加考试,择优录取。”李虎牛就不再理会老臭了。
李虎牛抬起下巴,看看来的人差不多了,便使劲拍桌子,拍得手疼了,人们才安静下来。

  李虎牛说:“大家听着,现在开始考试了。都排好队,来我这里领卷子。”大家便挤挨着,到李虎牛的桌子前领卷子。李虎
牛往每个人手里递一张白纸,再递一支圆珠笔芯。先拿到卷子的人就说,这叫什么卷子啊,什么题都没有。李虎牛也不吭声,
等到白纸发得人手一份后,就再拍拍桌子,说道:“都听着!”他站起来,从没发完的那沓白纸中拿起一张,哗哗地摇着:“这
就是考试卷,现在,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了,考试卷上有个号码,那个号码就是你的号码,都记住,千万要记住,你就是忘了
你的名字,也不要忘记你的号码。”接着,他拿过一个小本子,翻开,开始喊叫:“一号,谁手里的卷子上是一号?”

  人群中就有人举起那张白纸,说:“我,我是一号。”

  “你叫啥?”那人说了姓名,李虎牛把那个人的姓名记上,又在姓名的后面写了一号。“二号,二号是谁?”……如此这般,
李虎牛逐一把每个人的名字都对应着号码写在了本子上,一共四十五人。然后,李虎牛开始出题了。他站在了椅子上,环顾着
挤挤挨挨已经鸦雀无声的人群,郑重地出题了。他出的第一道题是,写上你的姓名、年龄、性别、籍贯、家里都有什么人。他
重复两遍后,又出第二道题。他出的第二道题是作文题,题目是《我为啥来下窑》,他的要求非常宽松,就是随便写。讲清了
第二题,他开始出第三题,第三题是个数学题:一头牛一天犁地一亩半,三天半能犁多少地?题出完了,大家都分头忙碌起
来。因没有桌子,绝大部分人就把白纸贴在墙上,一手扶着纸,一手往上写,没贴墙写的,就到屋子里,就着炉台写,还有一
部分没找着地方的,只好蹲下来,放在膝盖上写。李虎牛抽着烟,在这些认真答卷的民工堆里巡视着,发现每个人的手掌都是
那么的粗、那么的大,把个圆珠笔芯衬托得特别的小,捏圆珠笔芯的手,又是那样的笨拙,每写一个笔画,比绣花还要难。李
虎牛巡视到西屋,见几个熟识的民工正在商量,有不会写的民工,还想着让会写的代替。李虎牛就威严地制止,说:“干啥,
干啥?不要商量,不许作弊,自己做自己的。”民工们就嘀咕说:“又不是考大学,还这么严!”李虎牛说:“就是比考大学还要
难,不愿意考的可以走。”

  李虎牛制止了考场混乱,又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有小孩,有妇女,都是李家窑的人,他们指指点
点,议论着这一开天辟地第一次看到的稀罕场面。见李虎牛过来了,一个抱孩子的老奶奶就说,虎牛哎,你上学时,一考就考
零鸡蛋,咋这会儿还能考人了?李虎牛就去往外赶这些捣乱的妇女和小孩,说,这是正经事,别扰乱了考场秩序。正驱赶着妇
女小孩,就又进来一帮民工,要来应试,李虎牛便挤到桌子前,抓过那沓写好编号的白纸,为每个人发了一份,然后记下他们
的名字,再给他们讲一遍考试题。讲第三道数学题时,再次进来围观的妇女和孩子都哄地笑了。笑着,又进来一批民工,李虎
牛只好再给他们讲,讲到第三题,又是一阵笑声。

  李虎牛不理会那些看稀罕的妇女和孩子了,继续在专心考试的民工中巡视起来,巡视了不知有多少圈,他看到东屋投下的
阴影已经很小了,自语道:“快晌午了吧。”一个妇女便说:“李虎牛,你没戴着手表啊?”李虎牛这才想起来看手表,一看手
表,宣布说:“好了,好了,都交卷吧。”

  没写完的和没写好的民工,恋着不想交卷,希望在最后的时间加快进度,写完、写好,李虎牛就飞快地一个个抓过卷子。
抓到老臭那里时,老臭仰着脸,嘿嘿笑着,眼神里尽是乞求和不好意思。李虎牛扫了一眼老臭手里的卷子,脏脏的竟连第一道
题都没写完。李虎牛笑笑,说了声:“你真行!”就朝着众人喊道:“都不要走,我马上看卷,看完卷就宣布录用结果。”

  “现场判卷子吗?”有人提出了疑问。

  李虎牛说:“对,现场判卷。”

  这下更吸引了所有人的兴趣,男女老少,大家都停下来,要看看李虎牛怎样现场判卷。只见李虎牛把收齐的卷子抱到桌子
上,稳稳地坐下来,点支烟,一张一张地看卷子。有很多人交了白卷,卷子上除了李虎牛写上去的编号外,一个字没写,只是
多了些脏污的手印。李虎牛首先把这些白卷挑了出来,一共三十六份,他照着白卷上的编号喊叫起来,被喊叫的人都答应了,
他说:“你们都先到北屋。”

  有不少卷子上只歪歪扭扭写了个姓名、性别、年龄和籍贯,剩下的作文题和数学题都没做,共二十四人,李虎牛喊叫了这
些人的编号,说:“你们都上西屋。”

  还有一些卷子,三道题都做完了,只是做得非常简单。作文不少人只写了一句话,有的写道:“因为孩子上学没钱,所以
来下窑。”有的写道:“爹有病,没钱。”有的写道:“下窑挣钱多。”李虎牛就叫着这些人的编号,说:“你们都到东屋。”

  最后剩下来一些卷子,三道题都做全了,字写得很好,写得也不少,一张纸,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李虎牛数了数,这样
的卷子一共十五份,就念了这些卷子的编号,说:“你们都走吧。”

  “走吧?走吧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们被录用了?什么时候上班?”那些答卷最好的民工不解地问着李虎牛。

  李虎牛说:“不是,你们都没有被录用,你们走吧。”

  “为什么?”

  “因为你们答卷太好了。”李虎牛只好如实告诉他们,“我这次主要是照顾没文化的人。”

  一听李虎牛这么说,那十五个被宣布不用的人里,就有五个人站出来,纷纷地申辩说,我们也没文化,我们的卷子是谁谁
给写的。李虎牛打量了一遍这五个人,看着窝窝囊囊,不像有文化的人,就说:“那,你们上东屋吧。”

  余下的十个人,还在院子里站着,希望李虎牛是在搞一场恶作剧,谁知李虎牛张开双臂,不客气地往外驱赶他们了,“走
吧、走吧,爱去哪去哪吧。”十个考得最好的人,嘟囔着出去了,围观的村里人就说:“李虎牛,你这考得什么试啊!”李虎牛
说:“考的就是这个试,你们管得着吗?”

  村里人哪里知道,这次将军坡煤窑招工,李大矿和李虎牛早已合计好了,他们定了一个“三要三不要”的标准。第一个就是
要外地的,不要本地的。万一出了事故,外地的利索,好打发,赔些钱就行,弄好了,不赔钱也过得去。本地的就麻烦多了,
乡里乡亲,亲戚连着亲戚,弄不好就结成了世仇,再说这几年本地人有钱了,生活好了,命也值钱了,价码一个劲儿地往上
涨;第二个是要文盲不要有文化的。文盲不读书不看报,法律啊、政策啊啥都不懂,你说个啥他们就信个啥,你让他们往东,
他们就往东,你让他们往西,他们就往西,他们都是老实的人,听话的人,即使给了他们路费,让他们到外面去找,去上告,
他们也不会,也不敢。不像有文化的人,动不动就拿法律条文顶撞你,受一点委屈就说不符合什么什么规定了,万一有了什么
事,他们就会往外捅,掀起滔天的风浪;第三个就是要贫困的不要不贫困的。贫困了,就好满足了,工钱不用给那么多,出了
事给点赔偿就知足。本来他们吃的是糠,你根本就不用考虑给他们肉吃,你给他们半拉馒头,他们就会磕头作揖、感恩戴德、
叫爹叫娘。优越的人哪里行啊,他们馒头都吃腻了,肉也不是稀罕物,你甭说给他们馒头,就是给他们肉,他们也不见得领
情。优越的人好吃懒做,不好打理。可是,合计到这里时,李大矿想到了一个问题,他提出贫困有两个贫困,一个是所在地区
的贫困,一个是家庭的贫困。一般说来,来自贫困地区的人,家庭也贫困,可又不一定,贫困地区也有家庭不贫困的。况且,
他还听说,有些贫困地区是假贫困,只不过是设法戴上贫困的帽子,打着贫困的旗号,向国家要钱罢了。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
办呢?李虎牛当场就说,这有什么啊?贫困不贫困,一看就能看个差不多,家里贫困和不贫困的人,是不一样的,再一问,啥
都知道了。所以,这会儿,李虎牛先来到了北屋,他不能只顾了文盲而忽略了优越,文盲里也可能藏着不贫困的人,他得把不
贫困的人,像从米中拣沙子一样拣出来。

  李虎牛看起来是个粗粗拉拉的人,做起事来却是很仔细的。他站在门口,一个人一个人地叫,叫一个问问姓名,然后在记
着名字和编号的小本子上对一对,对完了就从上到下地打量,打量着就问人家什么地方?家里几口?都是什么人?有什么经济
来源?有没有在外面挣钱的人?被问到的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都老老实实做了回答。所有的人都是来自贫困地区,其中不
少是老区的,大部分上有老下有小,甚至家里还有病人,对此他比较满意。当有人说到自己家里的人都在外面打工,收入还过
得去,特别是有三两个人,说到自己有个哥哥或叔叔在外面工作,还是个干部时,他毫不犹豫地在这个人的名字上打了叉。面
试完了北屋的人,他又来到西屋面试,按相同的方法面试完了西屋的人,最后面试东屋的人。直到三个屋子的人全部面试完毕
后,他的小本子上一共出现了十三个打叉的名字,这时,他站在院子的正中央,大声地念了一遍那十三个名字。十三个人都齐
刷刷地站在了他的周围,他看了看这十三个人,挥挥胳膊,说:“走吧,你们都走吧。”

  那十三个人莫名其妙,他只好又说:“你们没有被录用,你们到别处找活儿去吧。”十三个人懵懵懂懂地走了,永远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录用。

  于是,李虎牛就用最高的声音叫三个屋子的人都出来,院子里顷刻间黑压压挤成了一团。李虎牛便抬腿踩到椅子上,又抬
腿踩到桌子上,桌子立刻变成了一个舞台。他俯视了一下院子里的民工们,清清嗓子,开始了他的动员性的训话,他好像还喊
了一声同志们,他说你们都是经过了挑选的,都是最好的,他说将军坡是刘邦打仗的地方,他说你们都要听话,好好地干。他
说着,目光忽然瞥到了大门口玄关那个地方,那里又挤着村里的好多人,在那好多人中,竟然还有雪儿那张与众不同的俊俏脸
庞,他蓦地发现,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惊讶的、甚至还是敬仰的,这时,他的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出现了毛泽东讲话的情景,是在
什么地方讲话他忘了,也可能是在延安,也可能是在天安门城楼上,反正是面对很多人讲话的,于是,不知不觉,他就把一只
手掐在了腰部,另一只手挥舞起来。直到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才从桌子上跳下来。

  13投奔

  秦志民得知将军坡煤窑开工的消息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将军坡煤窑都快见煤了。那时,煤窑的路修通了,电接上
了,窑上窑下,正干得热火朝天。这个时候,秦志民背着一卷行李,穿过遍山的荆棘荒草,走在通向将军坡的道路上。道路上
扬起的尘土,已将他和他的行李蒙上一层厚厚的黄色,所以他来到窑上,打听着找到李虎牛时,李虎牛并没有认出他。李虎牛
以为他是乞丐,就用打发乞丐的眼神和腔调说:“去去去,要饭也不拣个地方!这是煤窑。”
  秦志民放下行李,拍打拍打身上的黄土。“我是秦志民啊。”

  “秦志民?哦,秦志民,你是秦志民。”李虎牛认出了他果然是秦志民,语气就放柔和了,问:“秦志民你有事吗?”

  秦志民抓起李虎牛桌上的水杯,就想喝水,李虎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来:“干啥你!看你这邋遢样子,谁知道你带着什
么病啊!”李虎牛看在老相识的面子上,还是找了一个公用的杯子,给秦志民倒了一杯开水。秦志民吹着水,迫不及待地喝
着,就说,“我来这干吧,给我安排个活儿吧。”

  秦志民和无数的外地民工一样,都是山坡上的一棵野草,活就活了,死就死了,李虎牛早已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现在,
他又让李虎牛想起,并且提出了干活的请求。可是,现在窑上窑下都已安排满了,再说这回用人是有标准的,是“三要三不
要”的,不过硬安排一个人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的,李虎牛便斜睨着面前的这个小老头儿一样的秦志民,说:“这回招工,都是经
过了考试筛选的。”

  秦志民忍着烫,咽下一大口水,说:“没事,你该考就考吧。”

  李虎牛倒来了兴趣,李虎牛想起了他是识字的,还上过一年初中的,就想,把他考走算了,他没考上,也不算我不收留
他,那只能怨他自己了。就向他说了这次招工的考试题目,说完了考试题目,又给他拿来一张白纸和一支圆珠笔芯。秦志民放
下杯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就在李虎牛的办公桌上,刷刷地写起来,不一会儿,便写完了,交卷了。李虎牛只扫了一眼那卷
子,就笑了,说:“秦志民,你走吧,没考上。”接着,就给秦志民介绍了这次煤窑招工的“三要三不要”,说:“我知道你家里困
难,你上有老爹老娘,下有孩子,中有老婆……”说到这里,秦志民打断李虎牛说:“我老婆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李虎牛接
着说:“这都符合我们的条件,可是,你有文化啊!”李虎牛抖着秦志民的卷子,“看看,写得多好,一笔一画,一张纸都快写
满了。这咋行啊,不行的!”李虎牛继续给秦志民解释说,“不是我不要你,确实是你不符合条件。你让我怎么办?李家窑都是
乡亲,找我的多了,还有赵家窑、王家窑,亲戚托着亲戚来找我,不行啊!不符合我们的条件,一个也不能要。你看看,这窑
上,就没有一个本地人。”

  秦志民终于找到了漏洞,说:“你不是本地人吗?”

  李虎牛略想了一下,“对,我是本地人,可我是矿长啊。”

  秦志民说:“李大矿才是矿长呢。我不给你说了,我要去找李大矿。”

  李大矿在开窑之前,就在这里建了房子,建房子时,他找人看过,仿照的是故宫的样子,坐北朝南,院子连院子,一共三
进,最前面的是处理杂务的处所,由李虎牛把守,一般李虎牛能处理的,就不惊扰李大矿。李大矿和媳妇、孩子住中间的院
子,李大矿娘则住在最里边的院子。现在,秦志民要跨过李虎牛,直接去找李大矿了,李虎牛哪里能够同意。李虎牛就恼了,
一把揪住秦志民,掐住他的脖子,一用劲,秦志民的脚就离了地。李虎牛把秦志民扔到屋外,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滚!”

  秦志民趴在地上,不屈不挠地往里面的院子爬,李虎牛上前,用脚跺了一下秦志民的肚子,秦志民翻滚在地,然后起来,
再次往里爬。正在这时,赵荷叶挺着大肚子出来了。赵荷叶一出来,正好把脚步落在秦志民的面前,秦志民一抬头,看到了赵
荷叶,就连着叫大嫂。

  赵荷叶问李虎牛:“这是谁啊?”

  没待李虎牛回答,秦志民就说:“大嫂,你不认识我了,我叫秦志民啊,我和大矿大哥熟啊!我在村后窑上干过啊!”

  赵荷叶想起来了,扭回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把李大矿叫了出来。这时,秦志民已经站立起来,不过浑身上下还沾着很
多的泥土。李大矿也认出了秦志民,李大矿说:“是你啊秦志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秦志民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竟一下哭起来。哭着就向李大矿诉说了自己的遭遇。秦志民哭着告诉李大矿,村后煤窑坍
塌,他带着大伙从大矿逃出来后,就回家了。过年没能回家,过罢了年回家,爹娘老婆孩子也照样高兴。说到这里,秦志民乐
了,憨憨的嘴唇一咧一咧的。秦志民说道,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是腊月里生的,他一回去,儿子就看着他笑,真是叫
人喜欢得不得了。过完了正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出去了,他秦志民也坐不住了,他知道他也该走了,他不走怎么行呢?爹娘
老了,都动不了了,大儿子该上学了,小儿子张着嘴等饭吃,老婆在家种种地,还要伺候老伺候小,他不出去谁出去啊。走那
天,整整一夜,他老婆的眼睛一会儿也没合。老婆不住地央求他,这回出去,咱不下窑了,行吗?老婆这一央求,秦志民就后
悔不迭。他真不该回来告诉老婆他是在外面下窑的。老婆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下窑的危险,老婆还知道,村里也有人下窑,也
有死在窑里的,人一死,家就不成家了。老婆把脸仰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汩汩地涌动着清澈的泪水,说,行不?咱不
下窑了,干啥都行,就是不下窑了。秦志民彻底地心软了,用嘴巴、用脸庞擦着老婆的泪,向她保证,行,这回出去,我说啥
也不下窑了。谁知,告别了爹娘,带着对老婆的允诺和保证,踏上挣钱的征程后,没一个地方收留他,他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建
筑工地,干了两个月苦力,最后也没拿到工资。他总不能饿死吧,家里的大人小孩都等着他挣钱的啊,他狠了狠心,再次挤上
了开往李家窑方向的长途汽车。他说刚来时随便找了一个煤窑,那里正缺人,他就留下了,干了不到半个月,遇到一次顶板脱
落,因躲闪得快,顶板脱落的石头,只砸掉了他左脚的小趾头。说着,秦志民就脱下鞋子,让大家看。李大矿、赵荷叶和李虎
牛都看到了,秦志民的脚上小趾头那里光秃秃的。

  这时,他们脑后传来了一个慈祥的声音:“咋连个袜子也没穿。天凉了。”

  大家回头一看,李大矿娘已经站在了身后。赵荷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这一扶,就越发显出了她颤颤巍巍的虚弱相。这一
个时期来,李大矿娘的身体一直不好,时不时地就胸闷、胃胀、头晕、头疼。搀扶着婆婆的赵荷叶问:“娘,你出来干啥?
走,咱回去吧。”
  李大矿娘压压赵荷叶的手,“听这个孩子说下去。”

  秦志民便继续说,他出院后,再到那个煤窑,人家说什么也不要他了,他只好再找别的煤窑,别的煤窑的活儿都让人包
了,也不要他,他只好再次在煤窑间流浪。后来,他听说李家窑李来福又开了煤窑,就打听到李来福的煤窑上,没想到李来福
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他是叛徒、内奸,一脚就踢出了他,还放狗咬他。说到这里,秦志民又卷起裤腿,露出一块黑糊糊的伤
口。他说河滩开窑时,他从李来福煤窑上带出人,带到村后李大矿的窑上,还带着人在窑下偷偷给李来福的煤窑掘透,这些李
来福都给他记在了账上,所以这回把他踢出门,放狗咬他,也是应该的。说到这个关键处,秦志民一转话头,对李大矿
说,“真是苍天有眼,我原以为大哥你不干煤窑了呢,从李来福那里跑出来一打听,你又开了煤窑。”秦志民张着嘴,看了一圈
这个新煤窑,“没想到这么大,比村后那个大多了。这回,我可是到家了,说什么你也得收留我吧。”

  没等李大矿表态,站在一旁的李虎牛抢先说道:“我刚才考过他的,他不符合条件。他文化高着呢,一张纸都写满了,字
写得那么好。”李虎牛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还跑到屋里拿出了秦志民写好的卷子。

  李虎牛跑到屋里去拿卷子的时候,李大矿就想了,按说应该把秦志民留下来,他毕竟和自己有过一段交情,他还借过秦志
民的钱,再说秦志民也为他的煤窑作出过贡献,可是李虎牛那么一说,他就犯了嘀咕,是啊,秦志民是有文化的,好像他经历
的事也不少了,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在民工里,他又最了解李大矿的过去了,李大矿从市里落魄着来到李家窑时,不就是和
他一路同行的吗?村后小煤窑到河滩下抢煤,通过李来福的煤窑往大矿井下排水,还有偷大矿的坑木、电缆什么的,他都知
道,有些还亲自参与了,更为要命的是,村后小煤窑死亡的几个人,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此了解底细的人,又有点文化,
又见过了世面,敢留吗?能用吗?犹豫踌躇间,李虎牛已把秦志民写的卷子递到了李大矿手里。李大矿看着秦志民的卷子,写
得认认真真,在第二题《我为啥来下窑》里,还写着这么一句“为了爹娘,为了老婆孩子,我必须下窑;为了国家经济建设,
我也必须得下窑”。看看,看看,他竟然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多可怕啊!这样一想,李大矿就把秦志民的卷子背到身后,
说:“秦志民啊!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我这里要实行正规化管理,啥都得按制度来……这样吧,李虎牛你去支几百块钱,先
给了秦志民,让他再到别处看看……”

  李大矿没说完,赵荷叶那里就像被狼咬住了屁股似的喊叫起来,“娘、娘、娘……”

  李大矿娘软软地已经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李大矿也慌了,急忙蹲下来抱娘的身子,赵荷叶也慌了,喊着:“赶紧弄到
屋里,赶紧弄到屋里。”这时,正准备另寻活路的秦志民,就势蹲在李大矿娘的面前,李大矿往起一抱,李大矿娘就扑在了秦
志民的背上,然后赵荷叶在前面引着路,秦志民背着李大矿娘,李大矿和李虎牛则在后面扶着,把李大矿娘背到了屋里,放在
了床上。

  李大矿又慌慌张张跑出来,开出他刚买的轿车,去请医生去了。这时,秦志民尴尬着退了出来。赵荷叶一扭头看到了秦志
民迈出门口的脚,那只脚没穿鞋,也没穿袜子,那只脚上缺一个小趾头。

  赵荷叶喊:“秦志民,你干啥去?”

  秦志民说:“我去拿我的行李。”

  赵荷叶问:“你拿行李干啥?”

  秦志民说:“我再到别处看看。”

  赵荷叶说:“别去了,哪也别去了。”赵荷叶又补充一句:“你没看这里正需要人?”

  秦志民就回转身,回到李大矿娘的床头,等着吩咐。

  秦志民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秦志民留下来后没有下窑,主要是伺候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自李大矿娘被抢救过来后,就需要每天让人背着,到太阳
地儿晒晒太阳,晒够了太阳,再背回去。李大矿娘的半个身子不听使唤了。

  李大矿媳妇赵荷叶也快生了,临近生孩子的时候天也冷了,天冷了就得往屋里生火,生火就得搬煤、添煤、伺候火。这些
当然都不在话下,秦志民全能干得了。

  秦志民另外两项重要工作,就是每天早早起来,把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夫妻的尿盆倒掉。茅坑在院子的一角,秦志民先端着
李大矿娘的尿盆,横穿整个院子,来到茅房,将黄黄的尿水倒进茅坑,然后从一个水泥池子里舀一瓢水,冲冲尿盆,放在通风
向阳处。倒完了李大矿娘的尿盆,秦志民再敲敲李大矿夫妻的屋子,一般这个时候,李大矿夫妻都起来了,秦志民就笑着,弯
下腰,双手端起地上的尿盆。这个尿盆的尿液比较满,尿液里,也常常漂浮着一些卫生纸什么的,秦志民就双手端起这尿盆,
小心翼翼地走过院子,走到茅房,将荡漾的黄尿倾进茅坑,然后舀瓢水,冲刷一下盆子,与李大矿娘的尿盆并排放在一处。

  做完这些以后,他就跑到村里,去买菜。如今的李家窑,已相当繁华了,它的购买力的旺盛,使它的繁荣程度超过了镇
里。它的沿街两旁,全开了门市,地上,还摆着地摊,吃的、喝的、用的、玩的,卖什么的都有。每天光顾这里的外地民工,
熙熙攘攘,就和赶集一样。秦志民要把窑上每天吃的菜买回去,还要把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夫妻孩子吃的东西买回去。所以,每
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大家都会看到秦志民的肩上、手里负荷着很多东西,佝偻着腰,爬坡越岭地往将军坡煤窑赶。

  14他为穷人谋幸福

  将军坡煤窑干得很顺,不久就见煤了,见了煤,大把大把的票子就往李大矿的腰包里流了。就在这顺利的日子里,李大矿
媳妇肚子疼得不得了,要临产了。弄到大矿医院后,才知道李广太的老婆也在生产。听说了李广太老婆生下的是男孩,李大矿
非常高兴,他说今天是个啥日子,怎么一下子要生两个男孩。他的意思是说赵荷叶即将生产的也是男孩,因为怀孕的时候他带
着赵荷叶做过B超,提前知道了怀的是男孩。谁知,赵荷叶生下来后,护士告诉他是千金。一股巨大的沮丧立即横扫了李大矿
喜悦的心情。虚弱的赵荷叶就看到,丈夫李大矿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望和不满。李大矿骂了一句粗话,就走了。他走
后,一直没有再来,只是叫李虎牛到医院交了足够的住院费,并让李虎牛找了一个女人,专门伺候赵荷叶。为此,赵荷叶心里
很是难过。李大矿准是嫌她又生了女孩,可这怨她吗?她不愿意给李大矿生个小子吗?赵荷叶只能没完没了地哭泣。哭够了,
出院了,见到李大矿,她还是哭个不止,并对李大矿不理不睬。李大矿想道歉,想讨好她,她就是不理,李大矿便脸上挂着
霜,去忙自己的事情。

  孩子满月了,李大矿娘说给孩子做做满月吧,李大矿说,算了吧,一个闺女,不做了吧。李大矿没做,李广太可是要做,
而且是要隆重地做。李广太为儿子做满月,又放在了家里,放在了李家窑。按李家窑风俗,做满月要大摆宴席,亲戚们都要
来,都要带着贺礼来。李广太儿子的满月,除来了一院子亲戚外,还来了一院子朋友,都是坐着小车的很有身份的朋友,光小
车,就停了半条街。带来的贺礼更是不得了,收贺礼的分成两个摊位,一个摊位负责收亲戚的,一个摊位负责收朋友的。每个
摊位前都有两人负责,一人负责记账,一人负责收款接物;每个摊位前,又都排着长队。李大矿排到了朋友那个摊位前。轮到
他时,他掏出来一万,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李家窑有史以来出贺礼出得最多的,包括这班气派的朋友,最多也只是出到
一千,而他却出了一万,这无异于拔了头筹,引得众人的关注。当开席之前,唱礼的人捧着长长的礼单,扯着嗓子,拖着长
音,念到“好友——李大矿——现银——一万——”时,各席上立刻寂静下来,响起了一片欷歔声。李大矿比李广太做满月这件
事更加光彩夺目。开席后,有相识和不相识的人都往李大矿所在的席上看,酒喝到半酣时,有两人端着酒杯来给李大矿敬酒
了。这是外边的规矩,李家窑不兴这个,但李大矿还是站起来,迎接着人家的敬酒。敬酒的不是别人,而是李广太媳妇石颖的
同学,一个是县政府的鲁秘书,一个是市报社的侯平。李广太的婚礼上他们认识的,后来李大矿开村后的煤窑,还找鲁秘书办
过事。

  敬完了酒,鲁秘书和侯记者就挤坐到李大矿旁边,与他攀谈起来。侯记者说:“李大哥,你不简单啊!”

  李大矿哈哈笑着说:“我一个挖煤的有啥不简单?哪敢和你们比啊!”

  鲁秘书接话道:“哎!李大哥开玩笑了,你如今拔一根汗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啊!”

  李大矿端起一杯酒,与他们碰了一下杯,“可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吃皇粮的。哎,听说现在不叫干部了,都叫公务员
了?哎,管他叫啥,公务员也是官,是官就厉害!”

  鲁秘书说:“什么官啊!我都想跟着你学挖煤了。”

  李大矿忙摆手,“别别,千万别,我这是被逼得没法了才走这条路,你们前途无量,可得好好干,往上爬,爬得越高越
好。在咱中国,能当官就不要干别的。”李大矿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鲁秘书特顺眼、特对脾气,就把嘴凑近了鲁秘书的耳朵,
问:“你现在该是主任了吧?”

  鲁秘书显出了难堪之色,但还是说出了实话,“哪里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一般科员。咱一不能送,二不能跑的。上一
个台阶,难着呢!在机关实在是没意思。”鲁秘书说到这里,竟有了想哭的意思。

  李大矿心里的某一个地方,蓦地被打动了一下,他把嘴又往鲁秘书的耳边凑了凑,“以后,你大胆地往前冲,我做你的后
盾,做你的大后方,行吗?”

  鲁秘书看了一会儿李大矿,终于明白了李大矿后盾和后方的意思,就端起满满的酒杯,连着喝了好几杯。在李大矿看来,
这无异于是鲁秘书对他的下跪。

  侯记者看鲁秘书和李大矿谈到了一个段落,就及时插进去,说:“李大哥,你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的事迹应该好好地
宣传报道一下。”

  李大矿又是哈哈地一笑,“我的事迹?我还能上报?”

  “当然能。”侯记者说。

  “真的能。”鲁秘书也说。鲁秘书又转向他的同学侯记者说:“你真得好好树树这个典型。听石颖说,李大哥这次将军坡煤
窑招工,还进行了严格的考试。”

  “是吗?”侯记者用夸张的吃惊表情和口气说,“这在全市个体煤窑中,是绝无仅有的……”恰在这时,李虎牛进来了。李广
太的满月酒席,馋得他不行,他就安排好窑上的工作,来蹭酒了。一见李虎牛进来,李大矿就大声说道:“李虎牛,过来、过
来,侯记者要把咱考试招工的事给上上报纸,咱这可都是为穷苦大众着想啊,你给他说说吧。”

  李虎牛往席上一坐,首先喝了几杯酒,又拿起李大矿的筷子吃了几口肉,说:“可不是吗?我们这回严格考试,只要老区
的贫下中农。你去窑上问问,人人都是穷人。真想不到,中国咋就这么多穷人呢?”

  喝得晕晕乎乎的李大矿兴奋地补充道:“穷人就像大海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李大矿又兴奋地向侯记者和鲁秘书宣
布:“过几天再来啊,李虎牛快娶媳妇了。”

  李虎牛以嘿嘿的几声憨笑算是发出了邀请,但侯记者对李虎牛娶不娶媳妇并不感兴趣,侯记者感兴趣的,是李大矿招工考
试这件事。当天,侯记者决定不走,到将军坡煤窑进行深入采访。

  李广太儿子满月仪式后不久的一天,李虎牛的婚礼成功举行了。婚礼举行得还算隆重,李广太、李大矿都来了,并带来了
丰厚的贺礼。在李虎牛的婚礼上,李广太还带来一份报纸,上面有很大一块文章,文章里配着照片,照片里有李大矿,也有李
虎牛,还有一群民工,文章的题目是《他为穷人谋幸福——记农民企业家李大矿》,文章写了李大矿如何专门招收老区及贫困
地区的贫困民工,如何全心全意为他们着想。为了增加说服力,文章选取了很多事例,都是民工的现身说法。有一位老区的民
工,家里六口人,爹娘老婆都有病,两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小的十一岁,因没钱,爹娘老婆硬挺着不吃药,孩子则辍学在家。
这位民工想挣些钱,给爹娘老婆买点药,让孩子重新走进课堂,可是他到哪里挣钱啊,他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又上了点年
纪,到哪找活都难啊!听说了将军坡煤窑招工,就抱着试试看碰运气的想法来到李家窑,结果就碰上了,就被将军坡煤窑录用
了,说到感动处,这位民工痛哭流涕,他说他挣了钱,爹娘老婆就有救了,孩子又能上学了,是李大矿救了他的爹娘老婆啊!
是李大矿让他的孩子上的学啊!李大矿是他爹娘和老婆的救命恩人啊!有机会了,他非带着他的老婆和孩子来给李大矿磕头不
行。报纸上,这位民工泪流满面的照片,增加了极大的可信度和感染力。文章还用了许多其他的事例,无非是说李大矿为了这
些穷苦大众,得罪了乡亲、得罪了亲人、得罪了很多有本事的人,而那些穷苦大众,没一个与李大矿沾亲带故的,甚至连认识
都不认识。文章在剖析李大矿为何能这样做时,提到了李大矿的过去,说他从小就穷,因为穷而常常被欺负,被人看不起,所
以他立志要为穷苦的人谋福利,要让天下所有的穷人都不再贫穷。看完整篇文章,给人的感觉李大矿简直就成了穷苦人的大救
星。所以,李广太拍着报纸说,李大矿你都快成毛主席了。新郎官李虎牛则看着自己的光辉形象出现在报纸上,只是嘿嘿地笑
个不止。这让李虎牛的婚礼,增添了额外的喜庆。

  以后的日子,李虎牛特别忙,因为小煤窑不像前几年那样好干了,上边来小煤窑的人一拨接着一拨,凡来的,都能挑出毛
病,生出事端。李大矿虽有检察院胡主任撑腰,但也不敢对别的部门过来的人怠慢,谁知道哪座庙里的哪路神仙会使绊子?往
往是成事不易坏事易,真要得罪了哪路神仙,说不定什么时候在什么节骨眼上给你来一下呢!何况胡主任也不是三头六臂。再
说了,主动找来的,绝大部分不是砸你的饭碗要你的命的,无非是弄点好处,对李大矿来说,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所以,他
的原则是来者不拒,笑脸相迎,热情招待,总之让来者满意而归就行。但已经强大了的李大矿,对这些具体而琐碎的烂事,一
般是不管的,他学会了潇洒、学会了享受,他把权力都交给了李虎牛。李虎牛呢,总是兴致勃勃着把每件事都摆平。时间一
长,他就像上了瘾似的,整天巴巴地盼望上面来人,几天不来人,就觉得缺少些什么似的。李虎牛之所以能如此的乐此不疲,
是因为能从处理这些烂事中得到好处。请人吃饭按摩花了五千元,他敢说成八千元,支出一万元去送礼,他则抽出两千先装进
自己腰包里。总之那些令李大矿厌烦的烂事,变成了李虎牛发家的资源,眼瞅着他就翻盖了房子,买了家具电器,上边对将军
坡煤窑的一次安全检查,居然就成就了李虎牛多年装修房子的愿望,其装修的豪华程度,竟超过了李大矿和李来福的房子。

  房子装修完后,他把雪儿、儿子和雪儿娘搬进新房那天,突然发现街门口站着一个人,邋里邋遢,像乞丐一样。李虎牛正
准备上前给他一些零钱打发走时,那人却说话了:“李虎牛,你不简单啊!”

  李虎牛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而是李青林。李虎牛就呀的一声,惊讶道:“李青林,你怎么出来了,是跑出来的?”

  李青林阴阴地一笑:“老子是刑满释放,三年,将近三年。”

  “三年了?这么快!”

  15剪彩

  李大矿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后,又投资修建了一所小学。剪彩那天,一队明晃晃的小汽车从河滩的路上开过来,因开得
快,路上掀起乌黑的灰尘,把小汽车都遮挡住了。小汽车几乎没怎么减速,呼啸着就开到了学校大门口。这时,从一辆辆蓬头
垢面的小汽车里,钻出了人。每个人都西装革履,一尘不染。这时,军乐队锣鼓齐鸣。那些西装革履的人,在满面风光的李大
矿的引领下,穿越军乐队和村人们组成的夹道,逐一坐到了台子上。村人们还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扫来扫去,还有人举着照
相机啪啪照个不停,村人们知道,那都是些记者。记者中,当然有市报的侯记者。村人又看到,台子上坐着的,还有李广太。
从他坐着的位置看,知道他的职位也不低,因为他挨着县长呢。村人们品评着李广太,就见有人到麦克风前讲话,讲完话,李
大矿和台子上的几位领导走到台子中间的那块牌子前,一起去拉牌子上刚蒙上不久的红绸布。红绸布缓缓落下,露出了“大矿
小学”几个大字。然后,鼓乐声、鞭炮声大作。好一阵轰鸣后,在满场子的烟雾中,有人开始冲着麦克风念稿子。念稿子的人
是副县长,那副县长高度评价了李大矿捐资助学的高尚行为,并历数了李大矿致富不忘众乡亲的感人事迹,事迹中有为村民修
路搭桥的,有给村民安自来水管和有线电视的,当然也没忘提及李大矿心里装着困难群众,招收贫苦农民下窑的事。该说的
人,逐一到麦克风前捧着稿子念过了,时间也到了吃饭的钟点。于是,该散的都散了,台子上的人,则风度翩翩地来到了一楼
的教室。那里的桌子上,早已摆好酒和菜。

  李大矿陪着官位最高的人坐到了首席,砰砰啪啪地开始了碰杯喝酒。李广太也坐在这个首席上,大家都知道他快要提副局
长了,所以都改口叫他李局长了。李大矿还要举着酒杯,到每个桌子上敬酒。他来到了记者们的酒桌时,停留的时间比较长,
一来是这些人随便惯了,非要缠着他多喝几杯,二来这个桌子上有侯记者,他无论如何得多敬侯记者几杯,并且,这个桌子上
还有县政府的鲁秘书,鲁秘书虽然不敢接受李大矿的敬酒,但却把李大矿拉到了一边,嘴巴对在李大矿的耳朵上,告诉他副县
长的讲话稿是他写的,回去后记者们都将以这个讲话稿来发新闻。李大矿刚要说感谢,鲁秘书就亲热地说,李大哥,我怎么感
谢你呢?李大矿赶紧说,我老是麻烦你,该感谢你才对啊!鲁秘书又把嘴巴往李大矿的耳朵边伸了伸,说,我提了,是副科级
了。李大矿说,那好啊!鲁秘书却又说,李大哥,多亏你的资助啊,不然我什么事都办不成。资助?不就是拿两个钱吗?李大
矿恍然大悟,鲁秘书确实到窑上拿过几次钱,但数额都不大,且都是为窑上办事的时候拿的,比如窑上用电找人批,比如在县
政府里请人吃饭要鲁秘书去约,等等。在李大矿看来,那是办事的经费,并非好处费,更谈不上资助。李大矿刚想说鲁秘书你
这说的哪里话啊,鲁秘书就又说道,李大哥,有人资助科技发明,有人资助穷孩子上大学,你却资助我上进。你放心,我绝不
会辜负你的期望。李大矿也由衷地说,鲁秘书,你别客气,我看你是个有良心的人,我还是那句话,你大胆地往前冲,我做你
的后盾,做你的后方。李大矿这么一说,鲁秘书激动得一仰脖子,把满满一杯酒灌进了肚里。之后,鲁秘书又双手捧住李大矿
的手,说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感谢他,说着,眼里面就闪动了泪花。

  李大矿往首席上走的时候,看到了李广太离开席在教室外打电话,就端着酒杯来到他跟前,说:“来,喝一杯。”

  李广太推开醉醺醺的李大矿,说:“我得马上走。”
  李大矿拉着他不让走,“着啥急啊!还早呢!”

  李广太一边找自己的司机,一边说:“出事了,矿上出事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指着李大矿说:“都是他妈你惹的祸。”

  从李广太的神态表情上,李大矿感觉到了事儿不小。

  李大矿送走李广太一转身,发现背后站着一个人。细一看,这人是李青林。

  李青林来这里半天了。李青林的注意力,一直是在李大矿身上的。他一会儿想应该给李大矿放一个炸药包,一会儿想应该
从背后捅李大矿一刀子。当李大矿从教室出来,端着酒杯和李广太说话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李大矿背后。可是,就在
李大矿一转身,他看到李大矿那红光满面,肚子凸起,满身福气时,已经感到自惭形秽了。李大矿那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气
势、底气,已经高高地压住了李青林,于是他便嘻嘻地笑起来,腰也哈下去不少。

  李大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李青林,就要走。李青林伸出胳膊,拦住说:“我那个丧葬队要还在,肯定比这热闹。”

  李大矿不理他,继续要走。李青林又拦住他,“我的建筑队要在,也能盖这么好的学校。”

  李大矿说:“是啊,可惜你的丧葬队和建筑队都没有了。”

  李青林说:“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李大矿往教室里看着,教室里那么多领导、客人,他怎么能一直被李青林纠缠呢,就催着李青林:“快说、快说!”

  李青林说:“你把你那座院子租给我吧。”

  李大矿又打量了一下李青林问:“你租那院子干啥?”

  李青林诡秘地一笑,说:“那你别管。反正你那院子闲着也是闲着,租给我吧。一个月我出二百。”

  李大矿笑笑,就往里走。李青林却又跳到前面,拦住李大矿,说:“二百五!”

  李大矿又笑笑,推开李青林往教室走,李青林锲而不舍,再次转到李大矿前面,拦住他说,“三百。”

  李大矿无奈,就极不耐烦地说:“行,行,行。”

  李青林租下李大矿的院子,是用来开舞厅的,村里人都说是妓院。消息传到李大矿娘那里后,李大矿娘的脑子轰的响了一
下。那座院子寄托着她太多的情感,虽然自己不能居住了,怎么就随便租人呢?租人干啥不行,怎么就开妓院呢?这么大的
事,怎么就不给她说一声呢?由此,李大矿娘又想起了好多事,所有的事李大矿都不和她商量,都是自作主张,都让她闹心犯
堵。就说秦志民吧,那是多好的孩子,多听话多懂事啊!可李大矿背着她却把人家赶走了。他到底把她这个娘还放在眼里不!
李大矿娘越想越气,想着想着,就有一股火气冲上了头顶,头一晕,歪倒了。

  当晚,李大矿把他娘送到了大矿医院。大矿医院一片忙乱,都在严阵以待,准备着迎接矿井下的伤员,已经不接收外来的
病号了。多亏李大矿和医护人员熟悉,医院就破例对李大矿娘进行了抢救。抢救过来后,医生建议他把他娘送到市里大医院,
做进一步的检查治疗。李大矿遵照医嘱,第二天让媳妇赵荷叶陪着,拉着他娘就来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办完住院手续,李大
矿想,让娘在市里住着,比在窑上住着好啊!娘在市里,远离煤窑,看不见他,看不见煤窑,就没那么多着急的事儿了,他也
不再受干涉了,就能放开手脚干事了。再说,娘不是动不动就怀念在市里做小买卖的日子吗?干脆就叫娘在市里住吧。于是,
他以最麻利的速度,找到一家房屋中介公司,看了一家要出售的房子。那房子非常好,都已装修,当天他便把房子定了下来,
答应人家三天之内交清房款。因惦记着李广太那里的事故,他给赵荷叶交代了一下,就匆匆赶回了窑上。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姜海波

  芝麻开门

  周建新

  第一节刘士龙

  天姿失神地斜倚着门框,樱桃一样的小嘴上下翻飞,不停地喷射南瓜子皮儿。

  三天了,天姿始终没吃饭,瓜子是她唯一的食物。她觉得,每一次脆生生地咬裂瓜子,都像是咬碎仇人的脑壳。

  辽西走廊的秋天,阳光总是这样精力充沛,炫耀着透彻的光芒。瓜子皮从天姿的小嘴凋零出去,像春天的梨花瓣儿,浮荡
进蔚蓝的天,风一旋,便飘了出去,许久才肯落下。渐渐地,院落里便覆盖了一层,像下了场薄雪。

  那只缩在狗棚里的大老黑,也没进食,只是偶尔懒懒地舔一点儿水,蔫得像秋霜打过。

  母亲蜷在沙发里,抽动的身体如同挨宰的羊,衣服揉搓成冬天的包米叶,头发脏乱得像抱窝的母鸡,沙哑了的嗓子还在咿
咿呀呀地哭。父亲死了四天了,父亲死得很彻底,比粉身粉骨还要彻底,彻底得和煤粉一样消失进煤粉里。一个劫后余生的外
地矿工竟成了祥林嫂,总是重复一句话,那地雷,大得像西瓜,从掌子头滚下来,滚过我的裤裆,滚到我们老板的身边就炸
了,还有瓦斯也跟着一块儿炸,满矿洞都是火啊。那个一无所有的矿工叫了两天就不叫了,有人看见他骑辆崭新的豪华踏板摩
托车,永远地驶出了乌龙镇。

  父亲完全消失了,消失得除了血腥味儿,什么都没有。可是,按镇上的习俗,什么都没有了也要入土为安。于是,有人帮
她们把混杂着父亲血肉的煤粉烧了,把父亲生前常用的东西当成父亲,和煤灰一块儿装进骨灰盒,埋进山上的坟茔。

  从坟茔地回来,人就走光了,谁也不肯继续留下来,宽慰这对孤儿寡母,恐怕染上父亲的晦气,更怕得罪他们未来的主
人。于是,院子里一下子寡淡下来,空落落的,让人感到无依无靠。

  这就是被称为人的动物啊,都在忙着转换新的生存空间。

  父亲活着的时候,身前身后苍蝇似的围着一群人,因为父亲挖到了很富的煤矿,父亲细小的行为就能决定那些人成千上万
的收入,可是,父亲的生命却让别人给决定了,并且是坚决地给决定了。整个乌龙镇只有两个矿主,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
比父亲强大许多的刘士龙。父亲死了,乌龙镇上的煤就归刘士龙一个人挖了。就连最缺心眼儿的人,也能想明白,父亲是怎么
死的。

  父亲的英名,不再具有实际意义了,成了怀念的符号。

  父亲走了,走到风水先生规定的祖坟里去了,父亲的朋友们散了,成了刘士龙的朋友。家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寂,从
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清,不再有人哄劝母亲,不再有人安慰母亲,就连她唯一的女儿也不爱听她没完没了的哭泣,躲了出去,
倚在门口看蓝天,母亲的哭声显得更加孤独和无援,更加绵长和无力。

  天姿原本是个快乐的女孩,天姿不喜欢哭,天姿的笑声是不知疲倦的小银铃,天姿无忧无虑地生活到了十九岁,第一次品
尝到了什么叫痛苦。天姿不哭,不是不想父亲,她是被父亲宠大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娇惯得像个野蛮公主。现在,山一样
的父亲消失了,像剜掉了她半个心,嗓子里那个快乐的小银铃也被痛苦彻底地割掉了,可她没有哭,也哭不出声来,她认为哭
是最无能的表现,眼泪应该是女人的子弹,没有敌人,不能浪费,她讨厌母亲毫无目的的哭泣。

  天姿恼了,把一片瓜子皮喷得远远的,她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眼泪流成河,也换不回我爹。

  母亲说,你爹死得屈呀,他是被人害死的。

  天姿说,不用你告诉我,镇上的人都知道。

  母亲说,你要替他报仇啊。

  天姿说,我去报仇?我拿什么报?我的拳头连鸡蛋都攥不碎。

  你爹算是白疼你了。母亲的哭声更大了,干哑的嗓子像只河滩里遗失的鸭子。

  天姿不说话了,她讨厌母亲事事都依赖别人的样子,倚着门框,继续喷射瓜子皮儿。热辣辣的阳光直直地射向天姿的脸,
像是在拷问她,她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老黑从狗棚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走到天姿身旁,蹲下来。天姿将
嚼在嘴中的瓜子吐在地上,大老黑垂下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

  天姿摸了下大老黑的脑袋,苦苦地笑了下,心里问道,你看我们孤儿寡母的,连个帮手都找不到,这仇怎么报啊?大老黑
不会说话,只会摇晃尾巴,摇得很殷勤,很肉麻。天姿不需要讨好,希望大老黑像恶狼,扑向仇人的喉咙。她很烦地推开大老
黑,把头仰向天空。天空没有一丝白云,蓝得深幽幽的,甚至没有白鸽子,没有黑老鸹,没有花麻雀,死了一般空旷。只有白
炽的日头,不食人间烟火,孤傲而又尖锐地泊着,刺得天姿睁不开眼睛。

  狗日的太阳。天姿很野地骂了句。

  一柱黄尘打破了蓝天的宁静,像松鼠的尾巴,弯卷着,翘向天空,直直地逼近天姿的家。蔫了好几天的大老黑,忽然来了
精神,不再伏在地上贼眉鼠眼地看来来往往的人,它昂扬起头,竖起警惕的耳朵,向着黄尘发出了狂吠。

  黄尘是由一辆沙漠风暴搅出来的,沙漠风暴蛮牛一样癫癫狂狂地疾驰在街巷,惹出了满街的鸡鸣狗叫,到了天姿的家门
口,突然一个急刹车,生了根似的扎下来。那道紧随不舍的松鼠尾巴,甩到了车的前边,猢狲一般散去,沙漠风暴便威威实实
地堵住了大门,车尾巴上的号牌也鲜明地显现出来,是令人生畏的警字。

  车上下来了四个魁梧的汉子,领头的就是刘士龙,就是人所共知的谋害父亲的罪魁祸首。杀人凶手居然坐着警车来耀武扬
威,真是让人恶心透了,天姿觉得喉咙像塞进一块脏抹布,噎得难受,又吐不出来。

  天姿的心跳加快了,可是天姿却扬起了头,像什么也没看见,依旧倚在门框,嘴里噼噼啪啪地吐着瓜子皮,如同机关枪吐
着子弹。大老黑挺着僵硬的尾巴,竖起浑身的毛,龇着牙,愤怒地吼叫。刘士龙不理不睬,无视大老黑的存在,跨进院子,迈
着大步,直入天姿家的屋门。大老黑张牙舞爪地扑上去,被刘士龙的随从一脚踢在气管,憋闷得嘴都张不开了,灰溜溜地缩回
了狗棚,眼光怯怯地瞅着四个壮汉闯进院来。

  天姿没有退避,她把愤怒转化成了嘲弄,冷冷地夸奖一句,挺有本事啊,让狗闭嘴了。

  随从没想到小丫头的嘴这么厉害,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讪讪地看了眼刘士龙。刘士龙坦然一笑,他喜欢有力量的对手。
  天姿继续往自己的嘴里填瓜子,却不再吐皮,她的嘴里积蓄了一堆瓜子皮,待到刘士龙走近,鼓足腮帮子,一口气喷射出
去。那些沾着唾液的瓜子皮,黏糊糊地贴在了刘士龙的脸上。

  刘士龙居然没有恼,刘士龙瞅着天姿愣住了。刘士龙经历太多的美女了,却从没见过天姿这样好看得无可挑剔的女孩。刘
士龙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老对手的闺女出落得这么漂亮,何苦费尽心机算计掉他呢,不如让他当老丈人。

  随从捅了下刘士龙,提醒他,现在不是选美,而是吊丧。刘士龙这才醒悟过来,重新感觉到了脸上的瓜子皮,于是,他弹
了下自己的脸,瓜子皮便秋风扫落叶般快速地剥离了。辽西走廊的秋风总是这样干爽,很容易地抽干水分,瓜子皮上的唾液也
不能例外。

  仇人的眼睛这么有恃无恐地盯着,天姿确实愤怒了,愤怒得无法掩饰,热血不由自主地充涨到脸上。刘士龙却笑了,笑得
很开心,他觉得,天姿的脸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儿,白得光洁,红得匀称,嫩得柔弱,他忽然间冒出个很奇怪的想法,原来世
界上最迷人的花儿是愤怒的花儿。他本想像习惯的那样,嗅一会儿天姿的香味儿,蹭一下天姿的胸脯,再进屋,可他没有去
做,他怕把这愤怒的花儿碰碎了。

  迈进屋里,刘士龙一眼就瞄到了老对手的遗像,他冲着遗像作了个揖,直言不讳地说,大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小弟
对不起你了,让你早走了几天,今天给你烧纸来了。

  母亲的哭声早被大老黑的狂吠给终止了,现在,她醒过神来了,从沙发上弹起,疯子一样扑过来,捶打着刘士龙。

  刘士龙魁梧的身体一动不动,我行我素地点燃烧纸,冲着遗像鞠躬,母亲的捶打与冲撞像风吹掀他的衣角那样软弱无力。

  母亲哭号着说,天哪,你这个恶魔,还有脸进我家的门。

  刘士龙说,嫂子,人总会有一死,我哥都没生气,你何苦动这么大的肝火,伤了身子,可没人管你了。

  遗像真的没有生气,遗像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宽容大度微笑着看待一切。母亲更加恼怒了,吼着,滚,滚出去,你身上都
是血腥味儿。

  刘士龙说,嫂子,我不会走的,两虎相遇,必有一伤。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是个讲义气的人,谁因为我死了,我都不会
让他白死。

  随从心领神会地从兜里拿出崭新的二十万,规规矩矩地摆在遗像前。

  母亲把钱抓到手,撕开钱封,摔向刘士龙的脸,嚷着,你知道钱为啥这么红吗?是你这双刽子手给染的,拿走你的臭钱。

  百元大票冥钞一般飘满了屋子,刘士龙伸出手,捉住一张,用手指弹了弹,又用嘴吹了吹,钞票便发出了一连串脆响。他
笑了笑,说,嫂子,这可是个好东西,香着呢,大哥就是为它丢的命。人哪,命就像纸一样薄,又不缺钱花,何苦和我争呢,
忍让一步天地宽哪,他却想不开。

  母亲气得气都喘不上来,她只会说恶魔和无耻了。

  天姿这才走回屋,天姿被刘士龙的狂妄和无耻激怒了,害死了人家,居然猫哭耗子似的来吊唁,还振振有词地讲杀人的道
理,太让人恶心了,这种人活在世上,那是人类的耻辱。天姿是学过表演的,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不再激动了,也不让心思
浮在脸上。她蹲下来,将钞票一张一张地拾起,连飘进家具缝里的也不放过,她把钱整齐地摆在父亲的遗像前。

  刘士龙满意地笑了,他说,还是侄女懂事理,谁和钱有仇呢。

  是吗?天姿把头甩向了刘士龙,睁大毛茸茸的眼睛,她说,我爹的命分量好重啊,二十万,没白死一回。说罢,她垂下眼
睑,睫毛遮出了阴郁的影子。她的手伸向背后,从厚厚的钱中抽出一张,在手中甩得哗哗响,她问道,量一量吧,这张钱有多
厚?

  刘士龙不以为然地说,就一张钱,能有多厚。

  天姿一松手,钱轻飘飘地晃到了地上,她轻蔑地一笑,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只有这么薄,你的命只配这
么贱,等着吧,我就用一百块钱,买下你的狗头。

  刘士龙怔了下,他没有想到,这么个小丫头,口气竟然这么硬。他恼了,猛地伸出手,端起了天姿的下巴,咬着牙说,小
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忘了,现在的天下是我的,我能让电厂倒闭,我能让法律拐弯儿,我能让镇政府关门,跟我斗,你
嫩着呢,我现在公开地告诉你,你爹就是我弄死的,你能咋样?

  天姿不躲不闪,不卑不亢,盯着刘士龙一眼不眨,她要用湖水一样的眼睛,淹没掉刘士龙。

  母亲奔过来了,踉跄得像只鸵鸟,女儿再有个意外,她可真的像她哭的那样,没法活了。

  天姿说,妈,你别过来,他不是能让法律拐弯吗,让他掐死我好了。

  刘士龙的脸抽搐一下,手终于软下来,天姿的姿色很难让他心硬如铁,他哼了声,说,掐死你,你还没那个资格呢,等到
你的本事长到你爹那么大的时候吧。
  说罢,刘士龙转身走了出去,咚咚的脚步声像是给天姿家闹了地震。

  大老黑小心翼翼钻出狗棚,四条腿轻得像猫,没有一点狗的威风,直到刘士龙的脚步迈出院门,它的喉咙才敢放开,毫无
目标地叫了几声。

  天姿原指望大老黑能成为她并肩的战友,现在看来,她只能孤军作战了。

  沙漠风暴的引擎狂妄地轰起,强劲的尾气冲跑了沙石,冲得车后的小杨树左右摇摆。硕大的车轮猛然转起,沙漠风暴摄人
心魄地离去,松鼠的尾巴像爱拍马屁的小丑,重新高高地翘起,昭示在街巷的上空。小杨树终于安静了,树上鹅黄的叶片仍在
瑟瑟发抖,恋恋不舍地离开枝条,飘零而下。天姿觉得,那阔大的叶片,像蓝天的眼泪,重重叠叠,铺向院落。

  憋闷了许久的委屈膨胀成了硕大的气球,天姿压抑在心窝的泪水再也承受不住了,倏地涌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毅然擦
干眼泪,安慰着自己,天还落泪呢,何况是我,就让我流一次吧。

  第二节叶叔

  像当初上大学一样,天姿拉着行李箱,走出家门,钻入出租车。和当初上学又不一样,天姿没有回省城的艺术学院,天姿
要去市里,寻觅复仇之路。现在,天姿没有心情嫔妃争宠般往明星路上挤了,一心一意只做一件事儿,就是让法警把一粒金黄
的花生米射入刘士龙的后脑勺,让他的脑浆彩棉一样绽放。

  母亲送她,她不瞅,挺胸抬头,骄傲地往前走。大老黑摇晃着尾巴,讨好地送她,她不理。母亲除了悲伤,没有别的本
事,父亲留下的钱,足以让母亲舒舒服服地活上几辈子,用不着她操心。不争气的大老黑,早晚成为别人餐桌上的肉,这个畜
生,白养在这家了,没熏上一点儿血性,不可能像父亲那样,粉身碎骨也不上别人的金碟子。从现在起,天姿要放弃一切,包
括母亲,还有大老黑。假如有一天,大老黑被人掠走勒死,她会毫不犹豫地挤上去,分享到一块肉。她想明白了,人才是最残
酷的动物,想活得好,就得像刘士龙那样,把对手吃得一丝不剩。

  傍晚时分,天姿站到了市政府宾馆的门前,门童把天姿和天姿的行李殷勤地迎到总服务台。尽管这里的宿费很贵,贵得除
了官员,大款都吝啬了,天姿却毫不在乎,扔出了一摞押金。进了房间,她抽出一百块钱,拍进楼层服务员的手心,说,这是
小费,把宾馆的叶总叫来,我要见他。

  服务员从来没接过小费,也没遇到过客人用这种方式找老总,有些不知所措了,叶总是市政府接待办副主任兼宾馆的总经
理,相当于市领导的大内总管,小小的服务员哪儿有资格去叫,好在有一百块钱做动力,服务员舍不得放弃,只能硬着头皮去
了。

  天姿仰在床上,捏着遥控器,寻找到电视里的本市新闻,便把频道锁定了。市里的新闻习惯性地围着市委书记转,天姿的
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市委书记的脸。那是一张很牛气的脸,目光坚定,嘴角严肃,无论眼睛盯到哪里,都像是赐予,都像
是命令,都像是不容置疑,本来对着摄像师一个人说话,却像指挥千军万马。藏在电视里边的播音员,经常不失时机地拍马
屁,狐假虎威地说,市委书记吴维志指出……

  这才是男人呢,我爹一样的男人。天姿心里说着,不断地重复着吴维志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她念了好几天,可她还是念
念不忘。这就是天姿进攻的目标,而且是唯一的目标,只要这一点攻破了,替父亲报仇,会易如反掌。天姿不会很傻地去上
访,一个人上访就像是天上掉下一滴雨,成不了气候,成千上万人的上访,才能让老天下场雨,还不一定把地淋透。可天姿
呢,她的身后除了影子,什么也没有。

  天姿只能另辟蹊径了。

  新闻结束后,是专题讲话,吴维志清晰地摆在天姿的面前,好像和她面对面。天姿细致入微地揣摩着,从语气节奏,到眼
神手势,她都要品味好几回,牢牢地记在心中,甚至背台词一样,背下了讲话的开头。天姿觉得,最出色的演员才不是演员
呢,而是官员,官越大,演技越高。吴维志在镜头里的表现,简直是自然天成,无可挑剔。唯一让天姿觉出破绽的是,讲话前
他轻轻地奓了下鼻孔,有点预备开演的味道,然后才端庄地说,同志们。

  有人敲门,是服务员。门没反锁,天姿沉浸在电视里,赖在床上,没去开门,只是喊了声进。进来的不仅仅是服务员,还
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那人见了天姿,愣了下,随后,脸上便溢出笑容,他说,我当谁呢,这么大的架子,原来是天姿小
姐。

  天姿从床上弹起来,想关电视,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双手叠在腹前,很淑女地站在那人面前,低声唤了句,叶叔。

  叶叔笑眯眯地瞅着天姿,待到服务员退出房间,他的双手立刻捧住天姿的脸,说,孩子,你父亲的事儿,我知道了,你看
你,瘦多了,让叶叔好心疼。

  天姿知道,叶叔经常这样捧女孩的脸,父亲活着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叶叔热爱女孩超过烟鬼热爱鸦片。天姿早有
准备了,她不像别的女孩那样,不是红了脸,就是急着推手。她很平静地说,叶叔,你的手凉。

  叶叔识趣地把手拿开,叶叔很佩服天姿的聪明,叶叔成天待在宾馆里,即使出门,走不出两步就坐车,手怎会凉呢?

  天姿是在两年前认识叶叔的,那时,天姿刚刚拿到省艺术学院表演系的入学通知,讲排场的父亲自豪得不得了,租用政府
宾馆,给天姿办了个盛大的宴会,主持人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叶叔,叶叔是父亲的铁哥们儿,否则,谁能有本事把宴会办到
这里?这里是招待省里领导、中央领导还有外宾的,花钱都进不来。那天,叶叔把天姿夸得天花乱坠,像是天女下凡,宛如一
代影后横空出世。天姿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可天姿却很不自在,毕竟每年花掉父亲十几万啊,这么昂贵的大学生,不是父亲
的掌上明珠,谁肯舍得。

  叶叔的眼睛也停留在电视上了,虽然电视里的吴维志很会慷慨陈词,可这毕竟是市级电视台,画面粗糙,缺乏情趣,天姿
这么专注地看,实属反常,肯定心存旁念。叶叔是何等精明的人,联想到天姿家发生的事情,敏锐地捉住了天姿的来意,装成
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吴书记这个人,讨厌我们领着人找他告状。

  天姿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让人猜到心思,那是很危险的事儿,必须把自己藏起来。她慢慢地坐下来,垂下头,捂
着脸,呜呜地哭了,哭得十分伤心。当然,她运用的是表演技巧,她发过誓,不再流泪,她是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叶叔踱着步,很为难地说,吴书记这个人原则得很啊,谁也不敢求他办事。

  天姿说,他原则不原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求他办事的,我是投奔您来了,我爹死了,没钱供我念书了,给我一
份工作吧。

  叶叔说,好哇,好哇,叶叔欢迎你,叶叔让你当餐厅的领班。

  天姿说,我不当领班,我要做楼层服务员。

  服务员?叶叔说,孩子,那是很低下的,要成天干活儿。

  天姿说,舞蹈难不,我都学会了,不就是干活儿吗?

  叶叔说,我怎能忍心让你干活,你应该是一代影后啊。

  天姿抬起了眼光,坚定不移地说,我就当服务员,而且是七楼的服务员。

  叶叔吓了一跳,七楼是宾馆的特殊楼层,只有一个客房,那就是总统套房,套房里住的不是客人,而是市委书记吴维志。
吴维志是省里新派来的市委书记,廉洁得至今不要分配的别墅式常委楼,他的家还在省城,这套总统套房是吴书记的临时公
寓,早就安排好了最优秀的服务员。叶叔为难了,为难得不比市委派给他一个不喜欢的副总差,宰相的家奴七品官啊,市委书
记的服务员怎能随便换?他心里嘀咕着,这丫头,厉害呀,分明是来告状,却死活不承认。叶叔明白了天姿的良苦用心,不
过,叶叔不愿意蹚这个浑水,也不想让天姿轻易得逞,否则,他就不是老练的叶主任和叶老总了。

  叶叔断然拒绝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

  天姿很媚地看了眼叶叔,她说,我爹说过,叶叔见过钱,也见过好东西,可人毕竟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需
求,是不?下面的话,天姿不说了,再动听的语言也没有身体语言有魅力,她的身姿她的眼神缓缓地演变成舞蹈中发情的孔
雀,火辣辣地撩拨着叶叔,撩拨得叶叔脸红心热,心中的那些小鬼再也藏不住了,七上八下地往出跳。天姿暗自一笑,她知道
火候到了,叶叔是舍不得天鹅飞走的,不可能不答应她,天姿的身体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叶叔迟疑一下,叶叔心中的欲火就
要往上蹿了。天姿不必担心叶叔撵她了,故意打了个哈欠,也不等叶叔回答,懒懒地说,叶叔,我累了。

  这话像是撵叶叔,也像是勾引叶叔,最终,叶叔还是理智地扑灭了诱惑。

  叶叔三天没有理天姿,天姿就等了三天,一步也不肯离开宾馆。如果叶叔第二天一早就过来替她搬行李,她真的没指望
了,叶叔就是永远的叶叔了,她只能另谋办法。叶叔越是不来,越说明心里有鬼。叶叔在权衡是拜倒在美丽的石榴裙下,还是
错过天赐良机,换个空落落的清静。阉了的太监还喜欢美女呢,何况热衷女人的叶叔呢,天姿坚信,叶叔心中的小色魔决不会
饶了他。

  设想在等待中越来越接近事实,叶叔来了。叶叔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怀揣小兔子似的来了,叶叔从容不迫地睡过了好多女
人,心情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新鲜紧张和刺激,甚至还有些负疚,从天姿的形体和眉眼上,他惊奇地发现,他的这个侄女居然还
是个处女。

  轻轻的叩门声响了一会儿,里面却毫无声息,叶叔拧开了房门,没有看到天姿,只看到一双比藕还白嫩的脚。那双脚在床
上随意地挪了两下,却像两只扑棱棱飞出的白鸽冲撞进叶叔的心房。脚就能让男人的心怦怦乱跳,那该是多么动人的女人啊。
叶叔心潮起伏了,叶叔心猿意马了,叶叔的自控力被天上的老鹰叼走了。叶叔把房门反锁上,沉重地坐在天姿的床头,双手撑
在枕头的两侧,喘着粗气,俯视着睡梦中的天姿。

  叶叔想了许多得到天姿的方法,怎么也没有想到,天姿会突然伸出双臂,钩住他的脖子,将他牢牢地贴在胸前。

  天姿只想就这样抱着叶叔一动不动,叶叔却不是这么想,叶叔想的是要得到天姿,要在天姿身上翻云覆雨。尽管天姿很害
怕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可她却不能拒绝,比起父亲的死,这算得了什么。天姿的反抗很羞涩,也很脆弱,很容易地被叶叔剥光
了衣服。天姿像厨师剥开的葱白,干净白嫩得一尘不染。

  天姿一动不动地躺着,身子却很紧张,她深深地闭上眼睛,她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敢想。天姿感觉到,叶叔隆重地压
迫上来,叶叔粗壮地向她挺进,坚硬地拱开她的生命之门,她觉得自己轻得像只气球,被人一下子吹爆了,一种撕裂了的痛楚
弥散到全身。

  你这个挨千刀的。天姿叫了声,便软弱地接受下来。

  浴缸里的水哗哗地响了一夜,天姿也是一夜未睡,坐在浴缸里一任温热的水没完没了地冲洗。天姿曾有过无数次浪漫的设
想,她与梦中白马王子的初欢,是那样的心荡神驰,是那样的妙不可言。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迎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初
夜,沮丧痛苦挣扎而又无奈,天姿觉得自己肮脏无比,丑陋无比,街上行走的任何女人都比她强。

  第二天一早,疲惫的天姿散乱着头发,唤来了服务员,让服务员换一套全新的被褥,她讨厌上面沾染着的烟酒和男人的臭
汗味儿。服务员抱着被褥,看到了上面的血迹,眼睛睁得老大,瞪满了问号。天姿吼道,看啥,你没来过月经吗?服务员的眼
睛收缩了回去,嘟囔着,给天姿铺上了一床新被褥。天姿一头扎在上面,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

  天姿再次打起精神,已经是去往医院的路上了,她是去做处女膜修补术。医生是个男医生,天姿不想让男医生做,可妇产
科的女医生只会迎接生命,没有别的本事,天姿想当处女,只能任男医生摆弄。

  因为做了局部麻醉,她觉得她的那个器官不再是那个器官了,变得麻木不仁,不知羞耻。

  天姿的心灵却没有麻木,女人的隐秘处让男人的手毫无顾忌地宰割,她难受死了,她很想哭,放声大哭,哭得天翻地覆。
可是,天姿没有哭,泪水被她心中越涌越强的仇恨烤干了。她在心中大声呼喊,刘士龙,你等着,我会让你死得比狗还难看。

  手术很快做完了,男医生却魔术师般消失了,只有女护士陪护着她。没过多久,女护士便对她说,你又是姑娘了,可以走
了。

  出了手术室,医院的走廊人山人海,都在忙着自己的苦辣酸甜,没有人在乎有个叫天姿的女孩,重新恢复了处女之身。路
过一家美容院,天姿停下来,她觉得,自己是朵被摧残坏了的花儿,肯定变得难看了。她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了,毫不犹豫地选
择了最贵的美容服务。

  躺在美容椅上,感受着美容师令人陶醉的摩挲,天姿很快入睡了。这是漫长的一觉,长得天姿好像活到了七老八十,醒来
时,美容已经做完,头发也盘得高贵而又典雅。照着镜子一看,天姿自己都吓了一跳,天姿还是从前那个光鲜照人的天姿,天
姿没有因为有个男人摧残过她,而变得不像天姿了。天姿还是那个独立的天姿,天姿还是那个美艳惊人的女孩。

  一种自信心猛地回归到天姿的心,她挺直腰板,返回政府宾馆。一路上,天姿骄傲地享受着男人们垂涎的目光,还有女人
们羡慕的眼神。

  第三节吴维志

  天姿如愿以偿地上了七楼,当了一名特殊的服务员,她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市委书记吴维志。

  客房经理领着天姿交接那一刻,那位身子胖胖的脸蛋圆圆的服务员觉得这像梦一样不真实,她完全不相信,服务的权利已
经被剥夺,照旧精细地擦门拖地。看到天姿把随身物品坚决地拖进服务房间,伸手来抓她手中的地擦,她才突然猛醒。她的眼
光由惊愕到愤怒,又由愤怒转向哀求。不管那个服务员眼光有多可怜,说得有多动听,客房经理冷冰冰的,一副不容商量的神
态。

  服务员委屈的泪水旋出了眼窝,噼里啪啦地掉出来,绝望和无助的神态像是被陈世美休掉的秦香莲,她抱着门框不肯走,
质问着大堂经理,吴书记没说换我呢,你凭啥换我?说清楚了,我犯了啥错?

  客房经理说,这是工作,不需要理由。

  服务员红涨着圆圆的脸盘,提高了嗓门,我到底哪儿错了?

  天姿悠闲地坐在小床上,不理会她们之间错在哪里的纠葛,满不在乎地掏出一把瓜子,慢慢悠悠地嗑着,等到她们争累了
她才站起来,把手中的瓜子皮抖落进一个塑料袋,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说,我来告诉你吧。

  服务员饱含疑惑和仇视的眼光甩向天姿,我哪儿错了?

  天姿说,你没错,你做得挺好,挺优秀,要说错的话,那是你父母的错。

  服务员说,我父母都是本分人,他们有啥错?

  天姿抱着肩胛问,没错?你好好想想。

  服务员坚决地说,没错!

  天姿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说,你不会想明白的,可说出来,又怕伤害你。

  看到天姿欲言又止的样子,服务员追问道,我不怕,你说。

  天姿很冷地说,对不起,你没我漂亮。

  说完,她瞥了眼服务员,扬了下手中装着瓜子皮的塑料袋,重重地丢进门旁的垃圾筒里。

  天姿的第一个工作日是在焦渴的状态下度过的,她像留守夫人那样久久地张望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吴书记才回来。总
台通知她的时候,她的心怦怦乱跳不止,起伏的心潮不断地滋润着她的脸,将她的脸滋润成晚霞。可是,乘坐电梯上来的吴书
记,面对这位身材苗条、娇媚多姿的新服务员却视而不见,与天姿擦肩而过,径直走进总统套房。恭候多时的天姿,满身心的
热情贴到了冷屁股上,好没趣儿,好丢面子。
  一连十几天,吴书记对身边这位小美人始终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即使走到她面前,也是目不斜视,匆匆掠过,扎进总统
套房就批文阅报读书写稿。天姿想要好好地看一眼吴书记,都没有机会,只能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与吴书
记近在咫尺了,却还似远在天涯。

  太监都爱看美女呢,吴书记怎么了,正经得让人难以置信。天姿做了许多尝试,仍然不能吸引吴书记的注意,他居然无视
天姿的美丽,这使天姿很失望,也很失落,从小到大,她始终众星捧月般被人宠着,从来没人对她这样淡漠,这样不当回事
儿。收拾房间时,天姿故意将吴书记常用的茶杯留下一汪茶垢,吴书记回来,却什么也不说,换一只杯接着喝。天姿有些恼,
把房间里的香水味洒得浓浓的,吴书记却不嫌晚秋风凉,打开窗户,放出香水味儿,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天姿盼着吴书记能和她说话,哪怕是批评她,也能让她与吴书记有个接触的机会。这种小恶作剧,天姿只能偶尔搞一下,
不敢搞多了,人家毕竟是市委书记呀,手中权力无边,身旁美女如云,万一恼了,通知叶叔,撵走自己,精心策划的计谋就全
泡汤了,付出的牺牲也白费了,就真的对不起疼她娇她惯她的父亲了。天姿重新鼓起了勇气,只要功夫深,铁杵还能磨成针
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践还卧薪尝胆呢,自己才付出几天的努力,替父报仇是件要命的大事儿,再急也要捺得住性
子。她不信吴书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肚里挂的是一副铁石心肠,只要吴书记是人,是情感齐全的男人,迟早会被她感化
的。

  也许上苍可怜天姿,终于赐给了她机会,几天后,事情有了转机。

  机会是天姿在等待中遇到的,她从一首歌里获取了灵感,那种灵感像火花溅到汽油里,轰然爆发,不可阻挡。歌儿是这样
唱的,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她……

  歌声砸进天姿的心灵,将她的心智砸得豁然洞开,眼前仿佛是一朵含苞的花儿突然绽放。真是好一朵茉莉花呀,天姿精神
大振,立刻去了花市,买回十几盆上好的茉莉花,挑选几盆含苞待放的,放入总统套房的几个不显眼的角落。她暗自揣测,吴
书记喜欢不动声色,这种淡雅暗香的花儿,也许是最适合他的了。

  花儿是天姿擅自买的,她不知道是否符合吴书记的心意,她不想埋没自己,让吴书记误以为是宾馆的安排。她要让吴书记
明白她的心意,她要让吴书记听懂她的心声,她要让吴书记知道,身边有个惦记他的人。天姿选择吴书记回房不久,端坐在自
己的房间,操起一把二胡,舒缓地拉起了好一朵茉莉花,随后,甜润的嗓子陪着二胡的音韵悠扬地传播出去。

  天姿的努力终于得到回报,小床旁那部电话的铃声骤然响起,中断了天姿的演奏,听筒里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声音
发自她的隔壁,隔壁用简洁而又坚定的语气对她说,你过来一下。

  像一只胆怯的猫,天姿轻轻地进了吴书记的套房,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会紧张成那个样子,手没处放,眼睛不敢直视,就
连满屋子散发的茉莉花香,也没让天姿的神情放松下来。真是怪了,平时那么大的胆子跑哪儿去了,在艺院学表演,面对那么
多的目光犀利的评委,天姿都不怯场,现在,只面对一个人,她却紧张得不能自制。

  吴书记握着笔,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她,刚想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却放下了笔,再一次抬起头,眼光重新投给天姿。天姿
注意到了,吴书记的眼光不再旁若无人了,而是用陌生的眼神定定地看她,好像以前没见过她,现在有了惊奇的发现,直看得
天姿脸红身热,心跳得呼之欲出。就在这一刻,自信重新回归给天姿,她看得出来,吴书记关注她了,吴书记不再视她为路人
了,她终于盼来了复仇的曙光。

  这花儿是你买的?吴书记问。

  天姿的心渐渐稳定下来,她却故意迟疑一下,胆怯地点下头。

  你会拉二胡?

  天姿依然只点头不说话。

  歌儿也是你唱的?

  天姿用力地点下头。

  吴书记舒展下腰身,然后,用拳头捶了几下后背,夸奖道,老叶不简单哪,服务员都有艺术家的气质。

  天姿犹豫了一下,想过去替吴书记捶背,却被吴书记发现了意图,制止住了她的行动。吴书记指着放在桌上的二百元钱,
说,拿走吧,这是你的买花钱。

  这花儿是天姿的心意,她怎能收钱呢,她忙说,不不不。

  吴书记说,你这么少的工资,给我添了这么多的花儿,靠什么生活呢?

  天姿不知说什么了,她很想说,我家有很多很多钱,可她又不能说,那是她的秘密,她只剩下摇头了。

  吴书记离开了座位,抓起那两张钞票,捉住天姿的手,将钱拍了进去,说,孩子,买件衣服穿吧,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
儿。

  天姿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多想一下子扑到吴书记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痛痛快快地诉说父亲的冤死。可她不敢那
么做,还没铺垫到那一步呢,说早了,没准会弄得鸡飞蛋打,她只希望吴书记抓着她的手,牢牢地抓着,一直抓到天光大亮。
  吴书记的手很坚定也很干净,没有一丁点儿多余的动作,钱拍进去,手就抽了出去,人也走开了,坐回宽大的马蹄椅,继
续签阅文件,头也不抬地对天姿说,你出去吧,我还有许多事儿呢。

  出了吴书记的总统套房,天姿有了种想要飞翔的感觉。

  转眼间,冬天来了。

  宾馆里没有四季,天姿从乱飞到窗户上的雪花看到了冬天。冬天的时候,吴书记和天姿的话越来越多了,尽管大多都是礼
貌式的招呼与问候,天姿仍觉得春天般温暖。这种温暖持续到春天,天姿就按捺不住了,心情像宾馆前草坪上的青草,慌慌张
张地长了出来,和吴书记总是这样客客气气的,何时才能向吴书记吐露自己家的深仇大恨啊。

  申冤报仇的话,在天姿的心里都发霉了,再不吐出来,就要沤烂她的肠肚,可她不敢掏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时机不成熟
啊,刘士龙早就混上了县里的政协委员,大小是个名人,还和某个副省长勾搭上了,称兄道弟的,自己和吴书记是什么关系?
连给人家洗脚的份儿都没混上呢,说早了,吴书记不当一回事儿,刘士龙不照样扛着脑袋,满世界横晃吗,她必须一下子置刘
士龙于死地。

  这一段,吴书记忙坏了,市里正在向中央申报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项目呢。多批一个项目,就意味着将增加几千个就业
机会,增长上亿元的财政收入,就有辉煌的政绩载入吴书记的档案,就能加重他成为省委常委的筹码,甚至在不久的未来,还
有可能挺进中南海,决策国家大事。吴书记才四十岁,正是政治生命的青春期,前途无量啊。就连老谋深算的市长,也不敢像
对付前任市委书记那样,挖满陷阱,让书记防不胜防,市长岂能不知道,吴书记下派到市里,是增加政治资本来了,他必须给
吴书记铺条坦途,也好给自己留一条光明的退路。

  这些大事,天姿不懂,天姿只懂得,父亲的仇没人替她报,吴书记是她报仇的唯一途径,她要侍候好吴书记,不管吴书记
在与不在,她都让总统套房干净得一尘不染,像真的住进一个总统。

  淡雅的茉莉花香,绵绵不断地萦绕在总统套房里,每一缕香味,都凝结着天姿的心血呀。每天收拾房间,天姿都翘起小狗
一样灵敏的鼻子,嗅着房间里的香味儿,她不让花香过浓,也不让花香过淡,总是把花香控制得浓淡相宜。可是,有一天,天
姿却嗅到了一股异常的气味,尽管这气味藏得很深,还是被天姿的鼻子给揪了出来。那些气味从衣柜里隐隐地发出。天姿打开
衣柜,一股脚臭汗臭还有酸臭直冲天姿的鼻子,那里面堆了一堆内衣内裤和袜子。显然,喜欢干净素爱形象的吴书记忙得连洗
内衣的时间都没有了。

  就在这一瞬间,天姿获得了巨大的幸福感。她把那些衣袜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晒得爽爽快快,拿回房间叠得方方正正
的,又把香气怡人的茉莉花儿压在裤头上,规规矩矩地放入了衣柜。

  第二天一早,吴书记走出套房,看到天姿,没有像平常那样打招呼,脚步突然加快了,从她身旁滑过时,露出了她从没见
过的赧然。

  吴书记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不管吴书记回来有多晚,天姿总是及时地跑出来开门。吴书记是歪歪扭扭上的楼,他喝
醉了,他差不多喝了一瓶白酒,硬是把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项目争来了。吴书记从来不喝这么多酒,这一次真的是急了,他
把项目泡在酒杯里,只要给项目,不管多少酒,来者不拒。

  得到项目的企业老总和吴书记的秘书搀扶着吴书记,走向总统套房。吴书记的脚踉跄着,头耷在老总的肩上,眼睛陶醉地
微闭着,得意地说,老兄,我没醉,共产党人枪林弹雨都不怕,还怕这点酒吗?

  天姿的眼睛盯在吴书记的脸上不动了,吴书记的脸不再绷得紧紧的,整个人是那么的放松,说出的话充满了人情味儿,笑
得开心时,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牙,灯光下折射出了银亮的光。这道光,闪电一样刺进天姿的心,拨动了她的心弦,她觉得,她
与吴书记的距离,被这瓷一样的光一下子给缩短了,她看到了一个剥下面具的吴书记,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总统套房的门被天姿打开了,吴书记从两个人的肩上挣脱出来,说,进来吧,我到家了,让我夫人给你们泡茶,我家有武
夷山的大红袍,喝了咱们去当神仙。大家愣了下,随后释然了,酒让吴书记产生了错觉,误把总统套房当成了省城的家。两个
人重新搀起吴书记,把吴书记放到床上。吴书记躺下去,就把大红袍忘了,闭上眼睛自己当神仙去了。

  吴书记的面具没了,却戴在了他秘书的脸上,刚刚退出总统套房,秘书颇具权威地指示天姿,吴书记喝多了,一定要做好
服务工作。天姿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骂,用你放屁。

  酒喝多了,热血会冲涨头皮,天姿伏在吴书记的头前,用指头一遍又一遍地按摩他的头。从前,父亲的酒喝多了,天姿就
是这个样子,让父亲睡得好安详。可现在,吴书记无法安详,酒精像个小鬼,在他身上咚咚作怪,热得他直扯胸前的衣襟,浑
身滚动着躁动。天姿咬了下嘴唇,红嘟嘟的唇,咬出了一道白印,她横下了心,反正吴书记不知道,索性帮他脱掉衣服。

  懵懵懂懂中的吴书记失去了自主,手脚软绵绵地任天姿摆布,衣服和裤子很快被天姿褪了下来,只剩下背心和裤头遮掩着
最后一点隐私。

  被子盖不住吴书记了,酒精在焚烧他的身体,他的手脚甩在了外面,盖也盖不住,满屋子的凉风虎视眈眈地瞄着他的汗毛
孔。天姿恐怕吴书记闪了汗,开了空调,她要把凉风赶跑,把屋里的温度吹到三十度,让吴书记把汗出透,把火烧火燎的酒劲
儿逼出来。

  天姿就这样守着吴书记,像慈祥的母亲守着婴孩,她不间断地按摩他的头他的胸他的脚丫子,揩净身上滚落出的汗珠。几
个时辰过后,擦汗的毛巾已经被饱含酒精的汗水渍黄,淹透,拧出去的水能熏倒一只好奇的猴子。这时的吴书记,喘气不再粗
重了,心率也趋于平缓。手脚一直没有停歇过的天姿,已经大汗淋漓了,薄薄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揭也揭不掉,饱满的体形
就这样凸凹有致地张扬出来。吴书记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喉咙里咕噜出一句,渴,喝水。

  知道渴了,酒就等于醒了一多半,天姿忙取来醒酒汤,在嘴边试了下,不凉不热,恰到好处。喂到唇边,吴书记滞重的眼
皮睁了下,扫到了杯子,接过去,一饮而尽,倒下又睡。

  那一刻,天姿脸红心跳,甜甜的汁液爬到了嗓子眼,她多么渴望吴书记的眼睛能瞄住她,然后一跃而起,冲动地拥抱她,
可是酒精让吴书记的视觉和知觉都迟钝了,漠视了她的存在。失落的天姿,不甘心自己的失落,这难得的亲密接触的机会,天
姿岂能放弃,她要唤醒吴书记,让吴书记品尝到天底下最有滋味的女人,她要像赶跑情敌那样,把酒精从吴书记的身体里赶
走,她必须把吴书记的兴致撩拨得比酒精还要兴奋。

  天姿将吴书记小如黑豆的乳头露了出来,她的两个食指蘸着唾液,不停地摩挲着。那两粒凹陷下去的小黑豆,在天姿柔软
的手中,渐渐挺拔出来,颜色也慢慢地红润。

  吴书记的呼吸急促了,吴书记嘴里的酒气变得浑浊了,吴书记的眼睛开了一道缝,吴书记不再沉醉梦中,目光如明亮的闪
电,射向天姿,便定住了。随后,吴书记的手也快如闪电了,疾速伸出,将天姿紧紧地揽入怀中。

  天姿呀地叫了声,铺垫了这么久,盼望已久的时刻来到时,她却感到突然,感到羞怯,感到不适。她没有想到,正经得不
食人间烟火的吴书记出手会那么快,快得猝不及防,快得让早已准备好了的天姿失去了准备。巨大的幸福让天姿感到战栗,感
到恐惧,感到慌乱。虽然,这不是天姿的第一次,可天姿的第一次是什么呀,那次,她是情愿挨宰的羊,没有激情,没有感
动。

  现在,天姿伏在吴书记宽阔而又潮热的身体上,享受到的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充实。她满脑子是盛开的鲜花,就连喘息声,
也成了美妙的蝶舞蜂鸣,她感到身体升上天堂一样轻。两个人的嘴唇如火如荼地吸吮着,粘住了时间的脚步,让不知疲倦的地
球休息。天姿明白了,什么叫水乳交融。

  惊涛骇浪过后,天姿抓出一方雪白的手帕,印向自己的处女之血,粘出五朵鲜艳的梅花,然后,折叠好了,放入一个精致
的小盒,用从来没有过的口气,娇嫩地说,这是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要珍惜呀。

  第四节沈明路

  天姿是如泣如诉地给吴维志唱过一曲《杜鹃山》后,认识沈明路的。

  那是个星期天,没人打扰吴维志,他的情绪特别好,一定要听天姿唱歌。天姿问,维哥哥,你想听什么?吴维志很开心地
说,随你便。

  在此之前,吴书记的官称还像揭不净的疤痕,印在天姿的身体上。接受天姿的最初几天,吴维志还有些诚惶诚恐,完全没
有叶叔得到天姿后的那种若无其事,嫩得像个书生,恐怕天姿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直到天姿再三强调,她爱的是她的维哥
哥,和市委书记没关,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现在,天姿手持一把京胡,坐在了吴维志的对面。吴维志关了手机,扯了电话,懒在床上,赏心悦目地看着天姿,这是他
难得的悠闲,难得的轻松,他就是想和天姿多待一会儿。

  天姿铺垫了这么久,要的就是这种氛围,她必须牢牢地把握住这个机会,实施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倾诉出父亲惨遭谋害
的冤情,感化她的维哥哥,让维哥哥与自己同怨同恨,直至动用权力,铲除恶霸刘士龙,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天姿静默了一会儿,将丹田之气提到胸间,不待运弓,她的眼睛已经潮湿,随着凄苦的“吐不尽满腹苦水,一腔冤仇”的道
白。京胡缓缓而起,天姿那近乎于天籁的声音,慢慢地夹入胡琴中,如泣如诉地随琴而歌:

  家住安源萍水头,

  三代挖煤做马牛,

  汗水流尽难糊口,

  地狱里度岁月,

  不识冬夏与春秋。

  闹罢工,

  我父兄怒斥工头,

  英勇搏斗,

  壮志未酬遭枪杀,

  血染荒丘,

  那贼矿主,
  心比炭黑又下毒手,

  一把火烧死了我亲娘姐妹,

  一家数口尸骨难收。

  吴维志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情真意切的戏曲了,仿佛有人在拨弄他的心弦,他闭合着眼睛,配合着节拍,摇晃着脑袋。天姿
唱罢收字,戛然而止,放下京胡,泣不成声了。吴维志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天姿怎么哭成了泪
人。他站了起来,抚着天姿的秀发,问,你这是怎么了。

  天姿哽咽了好久,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话,那声音不是来自天姿的嗓子,而是来自她的心灵,来自于她头顶上的天,她
说,我父亲就是这么死的。说罢,她闭上了嘴,合上了眼睛,头倚进吴维志的怀,任泪汹涌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吴维志才捧起天姿的脸,用纸巾擦拭着她的泪,他知道,此时此刻,除了答应天姿的要求,用什么都不能
安慰她。天姿睁大了泪眼,凝视着吴维志,渴望着她亲爱的维哥哥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吴维志的手松开了天姿的脸,眼光眺向了窗外,他不知道案情,无法表态。

  窗外阳光明媚,街道车水马龙,到处行走着幸福的人流,人间仿佛从来没有过阴谋。吴维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脸
去,又恢复了他该有的身份,他很庄重地说,写一份申诉材料,我批给公安局立案侦查。

  在天姿焦灼的期盼中,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沈明路终于来了。沈明路穿着肥大的黑蓝警服,挺着人见人畏的黑麻子大
脸,迈进政府宾馆,踏上异国情调的七楼,黑铁塔般的身子占领了天姿的整个房门,把身材修颀的天姿,一下子比得娇小了下
去。

  这时的吴书记正游历欧洲,天姿闲得没事儿,穿着敞胸的睡衣,跷着光洁的脚丫,赖在床上,嗑着瓜子儿,看着电视,哼
着小曲。她无法预知沈明路的造访,房间有些凌乱,自己也是一副懒散的模样。见到沈明路,天姿愣住了,对她如此重要的人
物来了,她却这副样子,真让她无地自容。

  你就是天姿吧?沈明路一进门,就显得特别随意,不待天姿答话,便无拘无束地走进来,大咧咧地坐下,压得天姿的小床
吱呀呀直叫唤。

  虽然未曾谋面,天姿对沈明路依然熟悉得很,这座城市里的人有谁不认识这位铁腕局长,他的铁拳头比铁手铐还要管用,
他的大嗓门能让铸铁的大钟与他同鸣,他常在电视上吼出坚硬如铁的讲话,据说震坏过电视台十多个麦克风,他的口头语是,
我们的公安民警是铁打的。维哥哥告诉过她,把案子交给这个铁打的局长办理了,相信很快会给天姿讨回公道。父亲的冤仇能
否得报,全倚仗着她眼前这位铁塔一般的沈局长了,一向骄傲的天姿,一下子无法骄傲了,她手里捏着一把瓜子皮,一时间她
竟不知如何是好。

  沈明路掏出支烟,在烟盒上蹾了蹾,见天姿没有及时地给他点烟,便从兜里摸索出打火机,自己点燃了,然后狠狠地吸了
口。鲜红的炭火,深深地浸染下去,一截灰白的烟灰残留在烟杆上,招摇着脆弱的顽强。沈明路随手把不知深浅的烟灰弹到床
头柜,抬起刀子样犀利的目光,投向天姿,那目光似乎能割开天姿胸膛,把她的心肝和藏在里面的秘密全抖落出来。

  这目光割乱了天姿的心,无所畏惧的天姿,知道了什么叫不寒而栗。

  天姿憎恨着自己,是我的父亲被人害死了,凭什么让他的眼光宰割我,我是冤主,他应该替我除暴安良。天姿挺直了胸
脯,把手中的瓜子皮扔到了沈明路弹烟灰的床头柜上。

  沈明路说话了,说出了让天姿更加不寒而栗的话,他说,天姿小姐,我很对不起你,没能完成吴书记交办的任务,我们没
有抓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证明刘士龙有杀人嫌疑。

  天姿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说,不会的,全镇上的人都能证明,我父亲是刘士龙害死的。

  沈明路说,法律是讲证据的,你父亲遇害时,刘士龙正在市里嫖娼,被我们的巡警抓了现形,他没有作案时间。

  天姿说,胡说。

  沈明路掏出一沓复印纸,那上面有刘士龙的询问笔录,治安罚款的收据,刘士龙的悔过书,还有递交给县政协的检讨,以
及县政协只发给刘士龙本人的书面批评。

  天姿呆了片刻,眼里便不再有沈明路刀子一样的目光,她吼着,假的,全是假的,你们警匪一家,他养着警察,开着警
车,你们谁去管过他。

  沈明路站起了铁塔一样的身子,压制着天姿的愤怒,他一字一板地说,法律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你就有诽谤他人的嫌
疑。

  愤怒让天姿失去了理智,她说,你这么草菅人命,我要扒掉你的警服。

  沈明路整理了一番警服,象征性地弹了下尘土,抬脚往出走,到了门口,转回了身,眯缝着眼睛说,丫头,不要觉得有仗
势,这个国家没有人能够扒掉我的警服。
  第五节方大革

  吴维志捧着法国香水,塞进天姿手里时,没认真看天姿的眼睛,更没有意识到天姿的心情已经恶劣到了南极。天姿极力克
制着,不让暴风雪旋出心窝,维哥哥刚回来,她不想让维哥哥扫兴。吴维志喋喋不休地讲欧罗巴的风光,讲罗浮宫的神奇,讲
西方的管理模式,讲如何借鉴经验,经营自己的城市,创建北方名城,他完全沉浸在宏伟蓝图中,没有在意天姿那张凄清的
脸。他的身心仍留在温暖湿润的西欧,哪里体会得到南极的寒冷。

  天姿不言不语,接衣服,送拖鞋,递毛巾,端茶水,依旧周到地服侍。直到吴维志拦下她的殷勤,拥抱住她,准备亲吻
时,才发现她的眼泡是红肿的。

  怎么了?吴维志扶着天姿的双肩问。

  天姿垂下头,忍了忍,没忍住,眼泪像阴雨天房檐上的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

  告诉我,谁欺负了你?吴维志捧着天姿的脸问。

  天姿晃了下头,扎进吴维志的怀,失声痛哭。抽噎了好一阵,才一五一十地道出沈明路不肯立案的经过,还添油加醋地说
沈明路的眼神充满淫邪,手脚也不老实。

  吴维志的情绪果然低落下来,虽然表情平淡,眼神却发呆地望着白墙,呼吸也有些急促了,显然,他很在乎天姿的话,显
然,他吃醋了。他生气地说,这个沈明路,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我让人调查过,刘士龙形成黑恶势力,已经浮出了水
面,他的铁拳头砸哪儿去了,居然视而不见。

  天姿说,那就扒下他的警服。

  吴维志摸了摸天姿的脑袋,叹了口气,说,我这个市委书记也不是万能的,有些时候,也得委曲求全,我真想不通,我们
提拔起来的干部,却成了老虎的屁股,不能摸了。

  现在,反到是天姿安慰吴维志了,她说,维哥哥,我谅解你的难处,我不怪你。吴维志说了句,我的好天姿,把天姿搂得
更紧了。

  这一夜,吴维志把伤心的天姿搂在怀里。

  这一夜,他们什么也没有做。

  压抑的心情,在天姿的心中持续了一个月。这个月里,天姿完全恢复了服务员的身份,故意疏远着吴维志,哪怕吴维志递
过的眼神有多暧昧,她始终视而不见。她虽然原谅了维哥哥,可她始终不相信维哥哥不能替她报仇,维哥哥太爱他的官帽子
了,怎肯为她这个小人物冒风险。她就要使一使小性子,要维哥哥记住,父亲的冤仇还没有昭雪,黑恶势力还没有铲除,他的
职权还没有充分行使。

  吴维志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少了暧昧,恢复了骄傲,他再喜欢天姿,也不可能让天姿牵着走,全市几百万口人呢,不能只
有天姿一个。

  两个人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天姿接到了一个电话,忧郁的心情才有所好转。电话是一个叫方大革的人
打来的,那声音和他在电视里的一样,轻声慢语,亲切入耳。尽管如此,天姿还是吓了一跳,城市里的人有谁不知道方大革
呀,街上的高楼,有一多半是他建的,手下的员工,有上万人靠他吃饭,据说,他的钱,多得用面包车拉。在省里开人代会,
省长拉着他的手,握了十分钟。

  这么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也知道了天姿,还谦和地请天姿到政府宾馆中最豪华的雅间,紫光阁去吃饭。紫光阁呀紫光
阁呀,那是天姿多么向往的地方,维哥哥招待重要的客人,都在那里,她多么渴望能和维哥哥在一起,陪着那些客人,可是,
这个机会渺小得基本上是零,她不能贪慕虚荣,害了她的维哥哥。现在,巨富方大革请天姿去,而且邀请的理由十分充足,叶
总说天姿才艺超人,做服务员简直是作践自己,去他的集团做公关部经理吧。天姿没有答应做经理,只是欣然接受了宴请,她
要享受紫光阁。

  紫光阁偌大的餐桌旁只坐着一个人,那就是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方大革。餐桌上摆满了造型别致,内容丰盛的菜肴,有
鲍鱼,有鱼翅,有龙虾,有海参……海中珍品齐聚餐桌,看得天姿目不暇接,这么奢华,够下煤窑的矿工挣半年的了。

  方大革举起了酒杯,冲着远远地坐在对面的天姿说,请。

  天姿惊讶地睁大眼睛,问,就咱们俩?

  方大革说,今天,你是我唯一的客人。

  天姿有些不自在了,她承受不了这么奢侈的招待,吃得很轻巧,很怕碰坏了造型。方大革只是浅浅地喝了几口红酒,兜里
的手机便唱起了欢快的和弦,不停地闹腾着他,他只好不停地说对不起,不停地中断曲子接电话,他的语调虽然温和,语气却
十分坚决。天姿看得出,方大革不愠不火,做事踏实,是与吴维志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优秀男人。

  最终,方大革将手机彻底关掉,很抱歉地对天姿说,不好意思,慢待你了。

  天姿停止了咀嚼,吃得这么奢侈,不好意思的应该是天姿,她没有任何理由如此挥霍人家的钱财。方大革越谦恭,天姿越
觉得这顿饭越有猫儿腻。

  方大革无关痛痒地和天姿聊音乐,聊舞蹈,聊美术,聊建筑美学,聊资源的匮乏,聊自然生态平衡的破坏,聊人类历史的
风云变幻和人性的险恶。聊得天姿像在云雾中,不知道自己赴的是什么宴,她甚至想到,方大革是不是想包自己做二奶?可
是,方大革的眼光很纯正,没有色情,没有诱惑。天姿便坦率起来,直截了当地问,找我有事儿吗?

  那一刻,方大革停顿了,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好久才把眼光投给天姿,他说,有件难事儿,想求你办。

  说吧,我愿交你这个朋友。

  求你向吴书记递个话,把老城区改造的项目给我。

  我不过是个服务员,能行吗?

  方大革的眼光凝在了天姿的脸上,坚定地说,你能行。说罢,拿出一张卡,放在餐桌上,转到天姿面前,说,这里有五十
万,给你的辛苦费,事成后,另有重谢。

  天姿把卡转回方大革面前,她说,我不缺钱,我缺的是一条命,你能把他蒸发掉,让我做什么都行。

  方大革沉吟了片刻,问道,谁?

  天姿的手蘸着茶水,咬牙切齿地写下刘士龙的名字,转到方大革面前。

  看完那个名字,方大革没说话,拿过脏了的餐巾纸,将名字抹掉,随后,按响了服务铃,唤来服务员,他说,小姐,我埋
单。说罢,他指了指桌上的卡。服务员拿起卡,出去结账了。

  天姿问,怎么,你害怕了?

  方大革一笑,他说,我说过了,我埋单。

  天姿呼吸有些急促了,她说,我想听到明确的回答。

  方大革说,有些事儿,可以做,但不可以说。

  天姿不想和维哥哥僵持了,真的僵了,天姿是竹篮打水,什么也得不到,有人替她报仇,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正当天姿
的眼光向维哥哥温和下来的时候,维哥哥的夫人来了。

  那天,宾馆的气氛有些异常,异常得有些不同寻常,大小经理和总经理们倾巢而出,带领着服务员规规矩矩地站立,迎接
着一个人,那架势,除了不够庄严,比迎接省委书记还隆重。

  天姿没有出来,天姿有些惶惑,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女人,依旧留在总统套房,拿着吸尘器,搜索每个角落,拧干湿抹
布,揩净每一丝灰土。可是,当天姿铺设床上那套价值几千元的蚕丝被时。她的心情恰似铰开了的蚕丝被,轻飘飘乱哄哄的。
她最不愿意见的人终于来了,不可阻挡地来了,还要名正言顺地钻进她铺就的蚕丝被里,和她亲爱的维哥哥同眠共枕。天姿越
想越恼,越想越气,索性把蚕丝被甩了出去,心里恨恨地说,不就是市委书记的夫人吗?不就是老不死的爹还做着京官吗?有
啥了不起的,何必兴师动众让大家来接呢,有本事咱俩比谁年轻,谁漂亮,谁多才多艺,谁会体贴男人,谁是维哥哥真心喜欢
的人。

  吴维志携着夫人迈进宾馆,步入大堂,迎接他们的是花一般的笑脸,柳枝一般的鞠躬,轻声燕语的问候此起彼伏。从进门
开始,身穿白衬衫扎着红领带的叶总,一只跟屁虫似的跟在吴书记和夫人的身旁,手里指示着行进路线。直至乘坐电梯上了七
楼,叶总率领着宾馆的副总还在陪送,嘴里喋喋不休地向夫人讲述吴书记如何励精图治,如何心系百姓,如何把城市建设得花
园一般,把市里的所有功绩,都涂到吴书记的脸上了,末了还夸奖一句,吴书记是古往今来最清廉,最有水平,最有能力的官
员。夸得吴维志感到肉麻,感到脸红,直言不讳地批评道,老叶,你这么吹捧,不觉得无耻吗?

  叶总愣了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连连点头,吴书记批评得好,我服侍了这么多任领导,没有一个像吴书记批评得这么
有水平,这么一针见血。

  吴维志气乐了,只好把语气平和下来,说,老叶,你们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这时的天姿,已守候在门口,身为服务员,这是起码的礼节,她无法回避。天姿微微地低下头,双手叠在腹前,迎接着吴
书记夫妇走过来,她用眼角瞟了下维哥哥的夫人,发现那女人很矮很胖也很苍白,虽然补了妆,却遮不住皮肤的松弛,徐娘半
老,风韵却不在了。天姿舒了口气,那女人和自己比,已毫无光华,任何有情趣的男人都不会喜欢她了。可是,一股酸溜溜的
醋意还是绕上了天姿的心头,那么毫无姿色的女人陪着她风度翩翩的维哥哥,让她感到格外别扭,她多么渴望能和维哥哥肩并
肩手挽手地抛头露面,光明正大地享受人们的崇敬啊。

  吴维志和夫人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天姿半蹲着,冲泡乌龙茶。她知道,维哥哥喜欢这茶,更喜欢她别具风韵的茶道表演。
天姿捧着小巧的茶杯,端到夫人面前,说了句,请闻茶香。夫人乜了眼天姿,挥手把茶杯打翻,立着眼睛对吴维志说,辞掉
她。吴维志说,一个服务员嘛,何必认真。夫人瞪着吴维志说,太狐媚,不适合在你身边。吴维志只好操起电话,唤叶总上
来。

  天姿惊得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付出这么多的努力,作出这么多牺牲,忍辱负重地当服务员,眼看着复仇的大业有人要帮她
做了,却横着杀出个夫人,把她的计划全给搅了,她恨不得心中生出个绞肉机,把那个可恶的矮女人绞个稀碎。

  叶总连跑带颠地赶到总统套房,点头哈腰地问,吴书记,有什么吩咐?吴维志指了下天姿,把她送回去吧,换一名朴素点
儿的。

  天姿哀怨地看了眼她的维哥哥,一股怒火拱撞在胸中,她真想把事情挑明了,闹他个人仰马翻。叶总瞧出了天姿的情绪,
背对着夫人,不停地向天姿眨眼睛。天姿忍住了,这是她唯一理智的选择,她转身跑了出去。没多久,叶总也出来了,一直追
到天姿的小房间,他说,你没看见吗?夫人看到你,眼睛都冒了火,我给你半个月的假,你也该回去看看你母亲了,等夫人回
了省城,你照样做吴书记的服务员,好吗?天姿白了眼叶总,她说,你的嘴不是挺能说的吗,为什么不替我争辩几句。叶总
说,我的姑奶奶,吴书记都怕他夫人,我哪儿还敢吭声啊。天姿边收拾东西边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天姿心不在焉地回了家,家里的情景,比天姿预想的好得多,母亲在家中的大院子里开了座幼儿园,满院子飞奔着快乐的
孩子,母亲的脸也被孩子们感染上了快乐,不再有失去父亲时的那种悲戚。还有大老黑,长了一身肥膘,笨得像猪了,每个孩
子都可以骑在它身上,拿它当玩具。大老黑看到天姿,颠颠地跑过来,尾巴晃得像勤快的清扫工。天姿没有抚摸大老黑,而是
打了大老黑一个嘴巴,任何人除掉刘士龙,都要付出代价,唯有大老黑咬死他,那是活该,刑法没有给畜生定罪。可惜的是,
这个狗东西不争气。

  天姿叹了口气,全世界都忘了他们家的冤仇了,只有她天姿,深入骨髓地记着。

  接下来的那些天日,天姿只做一件事儿,倚在门框,眼里看着孩子们嬉闹,嘴里噼噼啪啪往外吐瓜子皮,一直吐到她小巧
的手机响起了铃声,叶叔召唤她去上班,她才告别倚着的门框,照耀着她的阳光,陪着她的蓝天,还有那一地雪白的瓜子皮。

  矮夫人走了,给天姿的心留下了一片晴空,维哥哥来了,带着他的歉意,带着夜晚的温馨,走向天姿,走进天姿的身体。
天姿调动着她全部的妩媚,迎接着维哥哥,她用渴望的双唇,用充满激情的肢体,弥补着久违了的温情。她像藤盘树那样,紧
紧地缠住维哥哥,她让天和地在那一瞬间彻底地消失,让所有的快乐淹透心灵。她看到,她的维哥哥幸福得浑身战栗,幸福得
咬牙切齿,幸福得原形毕露。

  翻江倒海般酣畅过后,是大海退潮般的平静与疲惫,天姿的指头把弄着维哥哥的乳头,渐渐地她越捏越紧,直至捏得维哥
哥叫唤了一声,你干什么?

  我恨你。天姿说。

  为什么?

  你除了霸占我,什么也不肯付出。

  你呀,你不知道我的苦衷。

  你的苦衷?你是管他们的官儿,说一句话,他们不还得乖乖地办。

  天姿啊,你这是冤枉了我,你知道吗,你父亲的案子,我叮嘱过局长甚至刑警队长作出过指示,可是,他们找不到充足的
证据,不敢轻易抓人,我每天乱事如麻,一个案子盯得这么紧,已经尽力了。

  天姿不想惹恼维哥哥,还有大事求他办呢,她把双乳贴在维哥哥的脸上,抱着维哥哥的脑袋说,别生气,回家看到了父亲
的坟,心里难受,都怨我,给你找麻烦了,从此后,我再也不提这件事儿了。说罢,天姿的泪水浇湿了维哥哥的头发。

  好天姿。吴维志抚着天姿光洁的后背说。

  天姿亲了下维哥哥的额头,说,哥,我给你唱几首小曲吧,好哄你睡觉。说着,她用小细嗓子,一曲接一曲地哼着甜蜜的
情歌。

  吴维志没有睡,反倒来了精神,睁大眼睛入迷地看天姿,他刚从夫人沉闷的桎梏中走出来,搂着天姿感到格外的放松和愉
悦。

  天姿说,宝贝儿,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吴维志说,不困。

  天姿说,那么,你也唱歌。

  吴维志说,我不会。

  天姿就胳肢维哥哥,痒得他受不了,举手投降,他说,我给你讲讲市里的事儿,讲讲我要做的工作,好吗?说着,吴维志
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得有板有眼,声音抑扬顿挫,有点像作报告,天姿边听边哧哧地笑。

  讲到改造老城区时,天姿的小手伸了出来,捂住了维哥哥的嘴,她说,我有个亲戚是搞工程的,把这个活儿给他干吧。

  吴维志警惕地问,谁?

  天姿撒了下娇,她说,看把你吓的,又不是让你帮我报仇杀人,我的亲戚叫方大革,在建筑业里是数一数二的。
  吴维志放松下来,他说,好,好,我知道方大革,可以考虑。

  天姿激动得又亲了口维哥哥。

  得到消息的方大革,有些迫不及待了,剥掉了儒雅的外衣,常忙三火四地把天姿约出来,追问何时把老城区改造的工程给
他。天姿也曾问过她的维哥哥,维哥哥只是淡淡地说,有些事儿是急不得的,让他等一等,我会促成的。维哥哥有了这样的态
度,天姿不好继续追问了。

  天姿并不知道,她亲爱的维哥哥为这事儿,动了很大一番脑筋,市长的屁股底下早就有人了,也是市里很有名气的建筑开
发商,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罢了。常委会上,吴维志却坚决地说,这次老城区改造,一定要招标,要引进竞争机制,补充新鲜
血液。市长放下了记录的笔,尽管声响不很大,却震撼着吴维志的心,就在这一瞬间,书记和市长之间完成了心灵的分裂。吴
维志知道会是这样,不过他不怕,不然,他这个书记不是空架子,就是儿皇帝,他必须发一回权威,哪怕是不重要的事,那也
是试金石,他要像雷达那样,搜索常委们对他的反应,以制定今后的人事战略。平日里精如猴子的常委们,那一刻都成了木
偶。

  现在,方大革惶惑不安地坐在天姿对面,谦恭得像小太监面对着后宫娘娘,恐怕天姿说这事不成了。拿下这个工程,对于
方大革来说,意义重大,等于宣布他就是城市建筑业的巨头霸主了,拿不下来,就会有人瓜分他的天下,不管付出多大代价,
方大革都不能坐失良机。

  酒吧里,天姿端着杯红葡萄酒,红红的射灯下,天姿饮下去的液体像鲜红的血,她居高临下地问,你求我的事儿,我竭尽
全力地办,那么,我求你的事儿呢?

  正在寻找机会,我要做得不留痕迹。方大革的眼镜里折射着酒吧里幽深的光,他也饮了口鲜红如血的葡萄酒。

  那么好吧,我转告你一句话,你应该知道中央最关心的是什么,什么是你们建筑业的软肋。

  方大革会意地笑了。

  几天后,方大革竞争对手拖欠农民工工资的问题曝光在省内外媒体。

  几天后,方大革介入老城区改造工程的招标。

  几天后,方大革把天姿请入市里最高的餐厅,空中花园的一个雅间。

  那也是个奢华的酒店,坐在雅间,跷着二郎腿,透过宽敞的落地窗,城市的街道车流和人流,尽收眼底。今天是方大革无
数次宴请天姿中最简单的一次,桌上仅有几碟小菜,一瓶来自于法国的香槟酒还没有打开。

  落地窗下摆放着一溜望远镜,那是留给顾客观赏城市风景的。方大革拿起一架望远镜,递给天姿,他说,我请你看出好
戏。

  天姿不解地问,这不是剧院,哪儿来的戏?

  方大革不紧不慢地说,是你期盼已久的好戏。

  天姿把望远镜架在眼睛上,新鲜而又茫然地游荡在城市的街巷。方大革指点着天姿,他让天姿把焦距瞄准对面不远处的欲
仙浴都。天姿说,看那儿干吗,我又不是男人,喜欢瞅小姐。方大革说,这个世界洒满阳光,阳光下又遍布阴谋,我现在借给
你一双慧眼,让你把世界看得清亮。天姿觉得方大革的话有些玄妙,她不很懂,可她很听话,举起望远镜,瞄向欲仙浴都。

  那家豪华的洗浴中心势不可挡地闯进天姿眼睛,仅仅是局部便占满天姿的视野,她只好不停地移动望远镜,才把整座洗浴
中心看完。

  发现什么没有?方大革问。

  发现?天姿很迷惑,望远镜里,没有蓝天,没有绿地,所谓的色彩大多是人工涂抹在建筑物上,唯有人行道上的柳树,顽
固地守着几缕干枯的绿叶。她放下望远镜,失望地盯向方大革。

  方大革笑了下,提醒一句,注意门前停着的车。

  天姿的眼睛贴回望远镜,目光滑行在欲仙浴都门前停着的那一溜车上。那些奇奇怪怪品牌的车,天姿搞不懂,兴趣也不
浓,有一辆车从她眼睛里无意地滑过,她的心突然一悸,那辆高大的越野车怎么那么熟悉?她把望远镜滑回来,定在了那辆车
上,那是辆高大的沙漠风暴,在那些轿车中有些鹤立鸡群。别的车型,天姿或许记不住,可这辆车,天姿却刻骨铭心,尤其是
车尾巴上的警字车牌,分明地告诉天姿,这是刘士龙的车。

  那一刻,天姿的心脏停顿了,随即便如脱了缰的野马,狂躁地跳动起来,连呼吸都急促了。

  好了,开始计时吧,看一看丧钟还有多久为恶魔敲响。方大革平静地说着,那副悠闲和满不在乎的样子,像是给马拉松计
时。

  天姿的心既渴望又害怕,腿有些颤,手也有些抖,仿佛握着的望远镜是一支随时就要射击的枪。方大革儒雅地伸出筷子,
捉过一粒花生米,丢进嘴,脆生生地嚼,根本不像即将要索取一条性命。他还时常劝着天姿,不要紧张,很快就会过去的,就
像踩死了蚂蚁。

  望远镜并不重,却端麻了天姿的胳膊,她太紧张了,紧张得纸一样脆,施加一点儿外力,就能把她撕裂。天姿顽固地承受
着等待的煎熬,她多么渴望刘士龙醉醺醺地走出来,然后一个黑汉子飞蹿而上,一锤子砸得刘士龙脑浆飞溅。她想象得出,他
的家人为寻不到他的脑袋而苦恼,最终安上个南瓜草草出殡。然而,她眼前的真实世界,却是那样的有序,那样的安静,安静
得让人不能相信会有什么发生,那个该死的刘士龙迟迟不肯出现。

  就让你在温柔之乡再泡一会儿吧,你可以尽情地狂欢,你可以无度地纵欲,你可以肆意地挥霍生命,反正这是你最后一次
了,让你风流地做鬼去吧。天姿在心里嘀咕着。

  刘士龙出来了,刘士龙撞开欲仙浴都的门,也撞进了天姿的视线。刘士龙的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神情沉醉的男人,天姿的注
意力全在刘士龙身上,她基本上把那两个男人当成不存在的影子。一个靓妞,身着薄如蝉翼的衣服,不畏寒冷地探出身子,连
续和刘士龙飞吻,那嘴型,分明在说,哥再来。天姿心里恨恨地骂道,再来,你见到的就是鬼了。

  方大革放下望远镜,操起手机,只是冷峻地说了三个字,开始吧。

  刘士龙无法知道,他正在被一桩谋杀天衣无缝地恭候着,嘴里吐着酒气,携着两个兄弟,很牛地驾车疾行。从刘士龙的视
角看,阳光是坦荡荡的,道路是宽敞敞的,人们是软绵绵的,什么事情都不可能发生。可是,居高临下的天姿却突然明白了一
切,她看到一辆高速行驶的巨型铲车按照计算好了的速度,与刘士龙的沙漠风暴从不同的方向驶向共同的路口。

  两辆车越来越近了,天姿的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画面在不停地跳动,不停地摇摆,她甚至没有看清楚两辆车如何在路口
轰然相撞,刘士龙如何在瞬间呜呼哀哉的。等到天姿稳定下来,一切都结束了,庞大的铲车骑上了高大的沙漠风暴,把那车轧
成了千层饼,车门拧成了小麻花,一条企图逃脱的腿垂落出来,乌黑的血小溪般流泄,黏稠稠地摊在地上。

  天姿疲惫地瘫坐下来,闭上眼睛,泪水在肚子里哗哗地流,她心里说,老爸,你没白疼我一回。

  方大革打开香槟酒,瓶口立刻涌出喷泉,直射棚顶,释放出一束连续不断的白花。方大革若无其事地说,菜快凉了,咱们
喝酒。

  第六节沈明路

  天姿从药店里出来,手袋已是沉甸甸的了,走在街上,她不停地换着手。手袋里装着解酒保肝的口服液,维哥哥的应酬太
多了,她怕酒精伤了维哥哥的身体,特意去的药店,顺便又买了盒避孕套。按天姿最初的设想,大仇得报,她会悄然离去,去
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可现在,她却舍不得维哥哥了,哪怕一天能看上一眼,心里也是愉悦着的。她想,她是真的爱上了维哥哥
了,不觉得做服务员低三下四,反倒觉得这是愉快的家务,她在心理上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维哥哥的妻子。

  穿着貂皮大衣,高贵地走在大街上的天姿,根本没有想到,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叼住了她,一刻也不肯松开,那人便
是公安局的副局长沈明路。沈明路独自驾着警车,缓缓地跟着,直到人稀的街道,才把警车靠近天姿,停下来,推开副驾驶的
车门,说,天姿小姐,上车吧。

  天姿白了一眼沈明路,没搭腔,继续骄傲地往前走。沈明路恼了,下了车,一把扯下天姿的手袋,扔到车里的操作台上。
天姿也恼了,她骂道,你是土匪呀。说着,她把手伸进车里,想拿回自己的手袋。沈明路伸出铁一般的手,趁机将天姿捞上
来,关上车门,驾车就走。

  你要干什么!天姿气喘吁吁地质问着。

  干什么?你自己干了什么还不知道吗?沈明路铁青着脸,驾车疾行。

  停下来,我要回宾馆。

  对不起,你涉嫌杀人,回不去了。

  天姿愣了下,脑袋里一阵轰鸣,谋划得那么严密,怎么会被沈明路识破?也许是诈我的吧,天姿努力地提醒自己,这事儿
太大了,打死也不能承认。她连续不断地骂着沈明路,你放屁放屁放屁。

  沈明路默不作声,一味驾车疾行。

  警车没有开进公安局,没有开进市委,更没有开进刑警队,而是开进郊区水库旁一个花园似的院落。院落很清冷,除了门
口两个保安,几乎看不到人影,院里的树林间零散地堆着几幢欧式小楼,若不是严冬消灭了绿叶和花蕾,这个院子应该属于鸟
语花香。

  城市里的人,不仅仅是天姿,还有许多人知道这个院子,也知道这个院子的主人是沈明路的弟弟。人们传言,沈明路的弟
弟控制着全城的娱乐业,乃至白粉和摇头丸,钱多得不知道什么是钱了,吃炒雀舌头都是平常菜。

  沈明路把天姿扯进楼里,推到一个阴暗的房间,插死屋门,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沙发椅上,鹰一般的眼光投向天姿的脸。天
姿倚墙站着,显得格外孤单和无助,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坚硬的冷板凳,像是留给犯人的。沈明路说,你坐吧。天姿不肯坐,她
宁愿站着也不坐,她不是怕木板凳划坏貂皮大衣,她要的是自己的尊严。

  房间里暗得像审讯室,墙上挂着木棍电棍胶皮棍以及手铐警绳等刑具。沈明路点亮了台灯,把光束全射向天姿,刺得天姿
伸出双手,拒绝着光线。天姿不知道,这是沈明路惯用的心理战术,他在营造压抑的环境,让天姿在紧张的状态下自顾不暇,
心理防线漏洞百出。

  沈明路取出两幅带黑框的大照片,砰地摔在天姿的脚下,震得天姿心房都发颤,他低沉地说,认识他俩吗?

  天姿看了眼,昂起了头,她说,不认识。

  你和他们有仇吗?

  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他们。天姿加重了语气。

  回答我的问题,你和他们有仇吗?

  我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不回答,你就摆脱不了你杀害他们的嫌疑,说吧,你和他们有仇吗?

  没有,我不认识他们。

  那么,我告诉你吧,他俩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和刘士龙一块儿死的,我还告诉你,他们和刘士龙不一样,他们没有罪恶,
他们不该死,你凭什么杀了他们。

  我没杀人!天姿嚷道。

  你敢说你没杀人,我掌握的证据,足可以枪毙你三回。

  我没杀人,你诬陷我,你和刘士龙一样是无耻的恶棍。天姿继续嚷道。

  沈明路咬牙切齿地说,天姿,你这个小骚货,别忘了,我是搞刑侦的,只要有线索,没有我破不了的案子,你那点破事
儿,秃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还用我费力吗?拿去吧,你自己看。

  说罢,沈明路将一摞厚厚的卷宗扔在天姿的脚下。

  天真的天姿被激怒了,她只顾和沈明路对抗,只顾否定杀人,却忽略了智慧,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她完全可以不予理睬,
她可以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是,她居然拾起卷宗,慌乱地翻阅起来。

  一丝微笑从沈明路铁青的脸上一掠而过,毫无疑问,天姿的动作,已经不打自招了。

  冷汗从天姿的额头沁了出来,她无法相信,沈明路的眼睛几乎悬在了他们的头顶,她和方大革的行踪,乃至方大革如何布
置车祸,全部清晰地记录在案。

  放下了卷宗,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寞,沈明路按下台灯的头,光线从天姿的身上友好地收缩回来,只局限在写字台上
了,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沈明路从写字台下拎起个皮箱子,隆重地放在桌面上,发出了一个沉闷的声响,随后,他从兜
里掏出一把钥匙,清脆地拍在桌子上。

  沈明路发话了,音调也柔和了许多,他说,我之所以没带你去公安局,就是不想立案,给你网开一面,这样对你,对方大
革,对吴书记都是件好事儿,真的追究起来,丢命的,丢官的,不知要有多少人,我又树了一群敌人,何苦呢。他叹了口气,
接着说道,可惜了我的两位好兄弟。

  天姿抬起了眼睛,看到铁一般坚硬的沈明路居然露出了阴柔的无奈。如果沈明路像对犯人那样审下去,天姿会对抗到底,
现在,天姿却不知所措了。

  沈明路右手拍着皮箱,左手摆弄着钥匙,他说,当然,我这么做,你们也得付出点儿代价,你们帮我扶正,让我当上公安
局的一把手,一块云彩就全散了。

  天姿明白了,沈明路还是沈明路,沈明路做的一切完全为的是他自己,他没有丝毫同情天姿,他这是以此来要挟她呢。可
是,天姿除了接受要挟,还有别的选择吗?她这么年轻,她的美好生活刚刚开始,她不想失去这一切,更不想伤害她的维哥哥
和方大革,没有他们,她的深仇大恨永无得报。天姿闭上了眼睛,流下了两行清泪,她默许了这一切。

  沈明路拾起桌上的钥匙,打开嵌在墙体里的一个保险柜,把卷宗锁在了里面,将钥匙递到天姿的手,他说,这些都是唯一
的原始证据,我提拔的日子,就是你打开它的日子,销毁了,谁都无法指控你们了。

  天姿把钥匙牢牢地抓到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沈明路又把皮箱拎过来,沉重地拍在天姿面前,他说,这一箱子钱归
你了,你可以尽情地挥霍。

  回到宾馆自己的小房间,天姿完全垮了,她一头扎在床上,眼皮都睁不开,疲乏得像死了。那一天的吴维志情绪非常好,
中组部来人了,传递出准备提拔他的内部消息,他陪着客人陪得很晚,晚得城市里的灯差不多都睡了,可是,他却没有睡意,
他想让天姿分享他的快乐。

  天姿哪有什么快乐了,她被沈明路逼上了死胡同,别无选择了,只能孤注一掷。吴维志第一次来到天姿的小房间,看着天
姿苍白的脸,涌出无限的爱怜。他温柔地揉着天姿的头,只问了句宝贝怎么了,就倾诉起他官场的得意。天姿望着无辜的维哥
哥,心里酸酸的,她暗自说着,我的傻哥哥呀,你什么也不知道,妹妹给你闯了祸,不知道能不能捂得住呢。

  那一夜,天姿除了接受维哥哥的抚摩、拥抱和热吻,什么也不想做。

  一个星期过去了,过去得很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天姿的心渐渐调整过来,身体也恢复了躁动,她边想着维
哥哥,边掐算着排卵的日子,她不想错过任何机会了,生命只有一次啊,她不能失去。

  天姿打扮得千娇百媚,香水也喷得浓淡相宜,新媳妇入洞房般坐在总统套房,等待着维哥哥的回来。在天姿的翘首期盼
中,维哥哥终于回来了,带着香醇的酒味儿,带着少年得志的骄傲,带着美酒赐给他惬意的微醺,洒脱自由地回来了。天姿像
一只轻盈的蝴蝶,扑入了维哥哥的怀抱,浑身上下释放着如饥似渴的冲动,两个人立刻燃烧起新婚的激情。

  吴维志难以控制了,他把天姿掀到了身下,急不可待地寻找家门。天姿的胸脯高高挺起,双臂缠绕着维哥哥的后背,可她
的身下却在逃避。她声音怯怯地说,维哥哥,维哥哥,我有一件事儿想求你。

  话音没落稳,吴维志的身体却被施了魔法,定住不动了。

  天姿闭上了眼睛,那是她不想说却又不能说的话,她不敢直视维哥哥,嗫嗫地说,提拔沈明路当公安局长吧。

  吴维志怔住了,昂扬的激情瞬间委靡,他从天姿的身上滑下,双手枕在脑后,出神地望着屋顶。天姿哪里知道维哥哥的苦
恼,沈明路得知公安局长能兼副市长的消息,玩了命地争,上下活动得比泥鳅还欢,调动了省里甚至中央的权贵,万炮齐轰吴
维志,如今又把外围仗打到了天姿身上,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别人怎么样,吴维志不在乎,由他们轰去吧,他自有
一定之规,可天姿不该介入此事,他依了天姿,等于公布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天姿翻身坐起,问道,维哥哥,你怎么了?

  吴维志冷淡地说,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儿。

  天姿说,你不是夸过他,是个铁腕人物吗?

  吴维志愤怒了,他说,这样的人,太能玩法律了,不免掉就便宜他了,提拔起来,我们这个国家就没有了王法。

  天姿把脸贴向吴维志的胸脯,忙道歉,哥,我错了,我不该提这事儿。

  吴维志推开天姿,他说,你岂止是错,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搞不明白,他把你父亲的案子一拖再拖,让凶手逍遥法
外,你居然替他说话。

  天姿摸不准,他是否知道刘士龙已成肉酱,这个城市,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维哥哥忙的都是大事,怎能件件都知道。天
姿太怕维哥哥生气了,她必须编出充足的理由,让维哥哥相信,她说,我是想,我帮他当了局长,他肯定会报答我,下力气办
案子。

  吴维志的食指用力地推了下天姿的额头,说,幼稚。

  天姿撒娇地笑了,头拱进维哥哥的怀里,她喜欢维哥哥这样评价她,幼稚能掩盖住她所有的良苦用心。

  吴维志将天姿揽入怀里,久久地望着屋顶,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的仇老天替你报了,刘士龙死了。

  死了?天姿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问道,怎么死的?

  喝酒撞上了大铲车,不死才怪了呢。

  好哇,太好了,他终于死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死在刑场。

  死在哪儿都是个死,可惜的是,我没能帮上你。

  天姿的眼睛潮湿了,她说,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维哥哥,这个消息让我真开心。

  吴维志搂紧了天姿,他说,你的心愿已了,从今以后,只要咱们俩在一起,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咱俩只谈咱俩的私情,
不许你提起别人,更不许你涉及我的工作,好吗?

  天姿一副天真的样子,频频点头应允,举起小手,向天发誓,她永远都是维哥哥乖乖的小猫咪。

  一眨眼,春暖花开了,宾馆门前的草坪绿了,蝇子飞蛾的翅膀也硬了,在阳光里幸福地飞翔,一只只燕子俯冲下来,调皮
地一掠而过。三个月了,沈明路从来没督促过天姿,即使在宾馆里偶然相遇,也是擦肩而过,眼光从不暗示什么。每次相遇,
天姿的心总要猛地收缩一下,她知道,她逃不出沈明路的手掌心。天姿真是钦佩那个狗东西,千年老龟一样,坚硬地等待着。

  天气渐渐地热了,天姿的心情也和这天气一样焦虑起来,她知道,公安局的老局长快去人大了,位置快要腾出来了,沈明
路要耐不住了,自己也快被放进锅里煮了。天姿并不知道,省城里另一个人的焦虑,不亚于天姿,那就是吴维志的夫人。有人
不需要吴维志有作为了,或者说吴维志的存在已经碍事儿了,一个电话捅到了省城,用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向夫人描述出吴维
志的婚外恋情。
  矮夫人来到宾馆时,叶总吓了一跳,矮夫人喜欢搞仪式,这次却悄然而至,让叶总感到不安。尽管矮夫人和颜悦色,很低
调地说到七楼总统套房休息,不许任何人上来打扰,叶总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矮夫人的意图。

  天姿的房门猛然开了,扇出一股强劲的风,像刚刚过去那个季节的寒流,矮夫人立在天姿面前,满脸怒气。她打量几眼天
姿那张娇嫩的脸,还有那双清澈得似乎没被污染过的眼睛,恶狠狠地骂了句,小狐狸精,左右开弓地扇起了天姿的嘴巴,扇得
天姿的脸红涨得如同玫瑰,鲜血顺着嘴角流淌。天姿忍着,一动不动,她只是拿自己两道不屈服的目光反抗着。

  矮夫人越打越气,她抬起了脚,想踢天姿的肚子。天姿不干了,她护住了肚子,躲开了矮夫人的脚,一把将矮夫人掀倒在
床上。天姿说,你怎么打我都可以,我决不让你去碰吴家的根。

  说着,天姿坦率地露出自己的肚子,将自己四个月的身孕展示给矮夫人。她接着说道,你再敢打我一下,咱们就公开闹出
去,闹得他官做不稳,闹得你没脸见人,闹得他不娶我不行,不信咱们就试试。

  矮夫人一下子愣了,看着天姿的肚子不知如何是好,好久,她才强忍着怒气,低声骂道,小娼妇,你太恶毒了。

  天姿说,你还敢骂我,你现在应该求我,求我别走进你们的家庭,求我别把孩子生下来,求我给你们留个脸面。

  矮夫人的身子越来越显得矮了,就在这一瞬间,她好像苍老了十几岁,她的眼光中第一次露出了可怜相,她为她心爱的丈
夫背叛她感到痛心疾首。她含着眼泪对天姿说,好,我求求你了,你不能这样做,你这不是爱他,你这是害他。

  说过这话,矮夫人显得越来越矮了。

  天姿却不领这个情,躲闪开了矮夫人,她说,对,我不是爱他,我从头到尾都是利用他,你转告你丈夫,不提拔沈明路,
我就把孩子生下来,抱到市委,抱到省委,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说罢,天姿推开门往外走,矮夫人扑上来,去抓天姿,抓了几把没抓住,她骂道,小娼妇,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
追回来。

  天姿冷笑一声,恐怕你没那个本事。说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此时的吴维志早已站在门口,她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天姿把头低了下去,违心地说了句,维哥哥,我说的是真
的,你掂量着办吧。

  吴维志的嘴抿得紧紧的,他的眼圈儿红了,头甩向了别处。

  天姿夺路而逃。

  没过多久,省委组织部考核沈明路来了。

  没过多久,沈明路就当了公安局长。

  没过多久,沈明路顺其自然地兼任了副市长。

  可是,天姿却失踪了,她去了省城,用一个假名字住进了一家妇婴医院的豪华病房,她新换的手机号码只留给了沈明路和
方大革,她必须躲避开维哥哥,必须保留住她极具杀伤力的大肚子,逼着维哥哥妥协。最初的时候,天姿还和沈明路保持着一
定的联络,后来,沈明路和她也断了联系。

  天姿是在一张过期的报纸上,看到省委组织部对沈明路的公示。天姿心里恨恨地骂,这个王八蛋,当上了局长也不打个电
话通知一声,让我取回那些该死的证据。那一刻,天姿已经拿起了电话,准备举报沈明路,这个狗东西,做人都不合格,有什
么资格当副市长呢。沈明路升了官,她的维哥哥可就惨了,威信会一落千丈,仕途上也会磕磕绊绊。天姿就这样举着电话,却
迟迟不敢按号,举报了又能怎样?

  天姿挺着大肚子,从省城赶回来,径直去了沈明路弟弟水库旁的院落。这个季节的院落已经是碧绿如滴,鸟语花香了,天
姿却视而不见,拿着钥匙,直接取出了卷宗,翻阅一番,撕得个粉碎,她又嫌不解恨,点上一把火,像烧纸钱一样,烧得个纸
灰飞扬,寸白不剩,然后又下脚用力地踩,拼命地踢。

  沈明路早已特意赶来,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直到天姿大汗淋淋地弄完这一切,他才走过来,看着天姿的大肚子,一
下接一下地鼓掌。他歪着脑袋,露出了从没有过的笑容,对天姿说,恭喜你,获得了新生。

  第七节吴红日

  天姿又回到了省城那家妇婴医院,她时常犹犹豫豫地行走在手术室和高级病房之间,她想把孩子做掉,可她实在舍不得,
毕竟是她的骨血呀,尤其是孩子欢快踢着她肚皮的时候,现在,孩子不再是她的武器了,真正的是她和维哥哥爱的结晶,可这
是个多么痛苦的结晶啊,她的维哥哥彻底不理她了,孩子注定一生没有父爱。

  实在无事可做,天姿没完没了地嗑瓜子,嗑得整天在病房里下雪,清扫房间的服务员时常白着眼睛瞪她,她不理服务员,
反倒把一枚瓜子皮吹得更高。犹犹豫豫间,天姿的肚子拖得更大了。

  突然有一天,天姿接到方大革的电话,方大革通报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情。人代会上,沈明路的得票少得可怜,只有几
十张,副市长理所当然地落选,这是市长设好的套,故意把沈明路放马到人代会,然后一举歼灭。副市长是兼职,不是副市长
了,公安局长也当不成了,只好闲起来。这么一闲,就出事儿了,当然,事儿从他弟弟那儿出来的,沈明路逃脱不了干系,自
然被双规,吴维志自然要承担领导责任,被调走了,到北京某机关做了司长。

  天姿心里酸酸的,都是她害的维哥哥,不是因为她,维哥哥早就提拔了,即使去北京,也在哪个部当副部长。就在这一
刻,天姿下定了决心,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而且还要在北京生,当着维哥哥的面儿生下来,哪怕从此以后,维哥哥永远不认他
的孩子。

  这时候的天姿,行动非常不方便了,她请求方大革送她去北京,方大革毫不含糊地答应下来,一直把天姿送进北京的妇产
医院,等待着临产,等待着吴维志来看她一眼,看孩子一眼,只是一眼,天姿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吴维志不可能来看天姿
了,他听说天姿来了,立刻申请去了国外的办事机构。

  听到这个消息,天姿苦笑了好一阵,男人,失败了就选择逃避,为什么不鼓足勇气,天姿有钱,有许多钱,她会一无所求
地帮助维哥哥重振旗鼓。可是,她的维哥哥逃避了。

  临产的日子越来越近,方大革跑前跑后,忙碌着照顾天姿,那副细心的样子,超过许多优秀的丈夫,连医院的护士都羡慕
天姿找了个好男人。天姿不去纠正,错就错吧,起码能弥补她做未婚妈妈的尴尬。

  有那么一刻,天姿真的动心了,她很渴望方大革亲她一口,等到孩子满月之后,她再满足方大革,哪怕做他的情人。天姿
不想含蓄,她把自己的想法真实地告诉了方大革。可是,方大革太忙了,两只手机响开了锅,他不停地指挥家里的人如何施
工,如何应对乱如麻团的人际关系。

  方大革,一个务实的方大革,一个果断干练胆壮如牛的方大革,这么好的男人,一生爱过一回也不后悔。天姿的双手绕着
方大革的脖子,痴迷地望着。

  方大革索性关掉两部手机,结束了没完没了的交待,他摘下天姿的胳膊,轻抚着天姿的脸,他说,我们永远是患难与共的
好兄妹,好吗?天姿没有生气,也没有伤心,只是有点心酸,她宽容地看着方大革,她想,也许这样更好,真正的哥哥,一辈
子不会失去。

  夜半时分,天姿的肚子一阵紧过一阵地疼,方大革唤来护士,急急地推入产房。天姿折腾了好久,孩子迟迟不肯降生,像
是依恋着什么,又像是等待着什么。天姿号叫着,心里在骂,小兔崽子,你等什么呀,快用力呀,你爸爸永远不会迎接你降生
的。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天姿已经疲惫了,医生商量着,实在不行,剖腹吧。天姿咬着牙说,不,我能,我能自己生。说
罢,她把求助的眼光投给方大革。

  方大革把左手伸给天姿,让天姿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不时地给天姿喂红糖水,好增强她的体力。天姿再一次用足了劲
儿,收缩着下腹,可孩子仅仅冲撞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天姿只好闭上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她的眼皮一片彤红,睁开眼睛一看,窗外一轮鲜红的太阳,照耀在她的
身上。天姿突然间涌出了无穷的力量,孩子也被她的动力感染了。就在那一瞬间,生命之门彻底打开,一个新生命赤条条地袒
露在红日里。

  孩子的哭声叫醒了早晨。

  这一刻,巨大的幸福和痛苦同时降临到天姿的心头,孩子,你是多么企盼光明啊,你就这样顽强地等待着和太阳一起出
生。天姿凝视着红红大日下的儿子,默默地说,妈妈给了你生命,妈妈再送给你一个名字吧,叫吴红日。

  天姿本该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兴奋中,可她太疲惫了,她觉得自己空落落的,没有一点重量。她好像躺在了黏糊糊咸腥腥湿
漉漉的海水里,满身浮荡着冰冷。天地在旋转,太阳在无限地膨胀。她无力睁开眼睛,可她感到太阳在滴血,听到了儿子在啼
哭,她知道,她永远不能为儿子哺乳了。

  几天后,方大革开车行驶在京沈高速公路上。副驾驶座位上坐着天姿的母亲,母亲头发散乱,呆若木鸡地抱着吴红日。

  嗷嗷待哺的吴红日哭哑了嗓子。

  出了高速公路收费口,有两个警察拦住了车,把方大革请了出来,强硬地戴上了手铐,警察说,你来了,我们的沈大哥就
能少蹲几年了。

  方大革的脑袋嗡的一下子,满世界只剩下吴红日的哭声。

  责任编辑/杨桂峰

  那双眼睛黎明辉

  天空雾沉沉的,像大都市的喧嚣躁动了万顷尘埃升腾后,天空又似乎难以负重,遮天的尘埃便往下沉落。常平穿一身藏蓝
色警服兀立在候车的人群中,格外惹人注目。那天新民街拆迁群众闹事阻塞交通,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多,常平和分局的警
察们为维持秩序在街边站了大半天,站得他腰酸腿疼,来不及回所换制服,只想早点回家躺下。

  车站是在C城闹市的商业区,时值下班客流高峰,车站聚集了大片等车的人群。从报上得知公交公司与民营客车公司为争
抢客源扯皮,那几天的客车营运处于不正常的状态。急于回家的人们只要看见一辆客车缓缓开进车站路口,便在车还未停稳时
就迫不及待蜂拥般冲向客车。和往常一样遇到车挤,常平总是踌躇地站在原地,并不跟着去挤。望着人们挤车的情景,他心里
禁不住有几分好笑。如果不加班,每天下午五点多钟下班,出了派出所,他都要走到这里待一阵子,体味一番寻常百姓的生活
滋味。如脱下制服穿上便装,他也和街上的人毫无二致,在这些候车挤车的人群里,他分明见到了自己的影子。

  派出所所长常平一米七七的个头,四十六岁,常年在外奔波,身体不胖不瘦,也还壮壮实实的,保持着警察的一副好身
板。警帽的黑色帽檐,在额前戴得微微倾斜,在帽檐的阴影下,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在眨动,习惯地向四处睨视。无聊至极,
他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警服和胸前的银色警号,下意识地抿唇苦笑。两只袖口下露出的手张开五指,然后捏紧拳头,再张开再
捏紧,不停地机械重复,一直到手掌和小臂的肌腱酸胀。这个习惯动作,是他候车和车途中打发时间的运动,这样经年累月下
来,常平的手练得又厚实又有力。平日只要他捏住案犯的手,就会听到对方嗷嗷叫疼的声音。

  大约半小时后,过了七八辆车,候车的人群并不见减少,站得腿软力乏的常平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客气了,便暗下决心再
来一辆车非要跟着挤上去,找到一个搁屁股的地方。又一辆公共汽车驶进车站,一大群人蜂拥追随围住了车门,常平挤在人群
里一只手捏着警帽,借助推搡的人力冲进了车门。可晚了半步,他冲到一个临窗的双人座前时,一个染了一绺红发的小伙子刚
刚在椅子上落座,双手死死地握在前排靠背上,拦住了靠窗的空座。常平四下环顾,车上的位子已满,只有他眼前这个小伙儿
抢占的空位了。当时,他也没想别的,只想既然都是抢来的位子,哪还有抢来空着的。

  常平欲进入,说:“请让一下!”但那青年气冲冲地说:“有人!”常平一听便火了:“不行!哪有这个规矩!”说完,一屁股
坐在座位边,用力往里一挤,稳稳地坐在椅子上。那青年见这个警察来硬的了,再也没吭声。

  接着,一个打扮得妖艳的年轻女子走到那青年的位子前,看样儿是他的女友,也挤了进去,在临窗的椅子上与男友并肩坐
下。三个人并坐在一个双人座位上。年轻女子把手里未吸完的半支香烟丢出窗外,嘴里又嗑起瓜子来,犟着颈子咕哝
道:“哼!还是个警察!”常平知道她有气,装着没有听见,缄口不言,双手在膝下捏掌伸指做他的“运动”。

  三个人并坐在双人座位上,尤其有个惹人眼目的着装警察,显得有些喜剧效果。四周投来异样的目光盯着常平,车行一段
路,常平渐渐觉着脸上有点火辣辣的。他本想站起来让座,却又不服这口气。汽车摇摇晃晃在高楼壁立的街上驶过,昂首看上
去,如江舟驶过峡谷。

  这时,忽听得车门边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喊:“我的钱包!我的钱包!”常平下意识地站起来,离开座位,拨开前面的人,
挤到门边。只见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女人环顾四下,盯着她身旁的一个年轻男人,说:“是不是你?肯定是你!就你在我身边
挤得凶!”“狗日的,被挤昏了,乱咬人!”年轻男人翻开自己的上衣口袋和裤包,说:“搜!搜!搜不出,老子揍你!”说着就要
挥起拳头朝那女人打去。

  “慢!”常平的一声吆喝,像一阵咆哮的风震荡在车厢里。“打不得,打不得。”常平迎上去,那个年轻男人左手拿着一本旧
杂志,见到着警察制服的常平,脸上分明掠过一丝惊慌。常平再环顾四周发现两个年龄与其相仿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当目光同
常平相遇时,仿佛被蜂儿刺了一下似的,赶紧把脸朝向车窗外。凭常平二十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的经验,直觉告诉自己这三个人
可疑,但没有证据,不能挨个儿去搜身。

  “钱包拿出来!你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吃饭不要钱的地方!”到了这个份儿上,常平不能退缩。他话里的意思,一方面是诈那
个拿杂志的年轻男人,一方面是试试对方的反应。哪想那三个小子一起拥上来,但其中一个用手拂开身边的同伙,小声地对常
平说:“哥子,放条路,大家都好过。不然……”他一听全明白了,那女人的钱包就是这伙人扒去的,居然还胆敢威胁站在眼前
身着制服的警察,你不是耗子摸猫脸找死哟。“不然,咋的?”常平挺起胸膛说道。

  三个小子迅速挤在了一起,昂头伸颈地用眼睛把常平恨着,挨着常平站的这个小子把牙齿咬得发响。常平看清楚了他面前
的这小子头发里太阳穴处有条较长的刀疤。这时,一车的人,眼睛都盯着常平,分明是在看眼前这一幕将要如何发展。常平在
想,这车上人挤得像打了捆似的,如对方要动手,施展不开手脚,这不可怕。最怕的是,拿不到他们扒去的钱包,没有证据,
这伙人又叫又闹的,警察的脸面要遭戏侮。常平深知,处理车上扒窃的事最为棘手,只要不是扒包时拿到“热赃”,一般都处理
不了扒窃人员,能追回赃款算是上策了。但追回赃款不能蛮干,要用脑筋的。于是,常平计上心来,看那三个小子往不往他的
套子里钻。

  “把钱包拿出来!”常平对身边的几个小子说,他的声音不高,但听上去却有分量。只见对方把头朝向一边,装着没听见他
的话,接着车内是一阵沉默,车轮转动,车身微微在摇晃,窗外的喇叭声不断响起。

  常平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的反应。他又大声说:“请大家配合一下,把窗子都关起来!司机同志,你把车给我开到新华
街派出所去。”他知道那个派出所就在不远的街边。车上的人听到常平求助的喊话,立即伸手去拉车窗,随后只听见车窗哗哗
地响。

  常平身边的三个小子,没有想到这个警察用这一招,面面相觑,竟不知所措,目光立刻失去了开初的凶相。这时,汽车突
然一个急刹,一个横穿马路的行人,迅速地跑到马路的人行道上去了。车上的人们在刹车的惯性下,立即往前一拥,在一片埋
怨声中又站定了。

  “乘客们!大家看看,在车上找找,看有啥东西没有!”常平估计刚才那一个刹车,是小偷处理钱包的最好时机,据他的经
验,车到派出所前,小偷不会再把钱包揣在身上了。

  这时,一个乘客叫喊:“这里!这里有个钱包!”钱包很快被传了过来,递到常平的手上。只听有人在赞叹,这个警察太棒
了,钱包自己跑出来了!

  那个被扒包的女人挤到常平身边,要来接钱包,常平说,别忙,你包里有些啥东西?
  “我包里有我的身份证,我叫耿丽,有三千多块钱,都是百元的。太谢谢你了,警察同志!”那女人激动地说。

  常平打开钱包,看了身份证,又看了女人一眼,包里确有一沓厚厚的人民币,都是百元的。“对的,姓名对的,是你的钱
包。以后要小心车上的扒手。”那女人从常平手里接过失而复得的钱包,高兴得快要跳起来了,眼里闪着泪光,望着常平竟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里马上响起一片掌声。汽车在车站停下来了,车门打开,那三个小子立即挤下了车,车上的不少人都瞪大眼睛说:警
察,抓他们,你为啥不抓他们呢?

  常平说:“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扒的包,抓他们来怎么处理?警察也不能想抓谁就抓谁。说实话,今天是大家和司机配合
我敲山震虎,不然,这个女同志的钱包早就喂老虎了。”车上的人都笑了。

  常平在这个车站走下车,等他下得车来,汽车就开走了。他转头望着那辆车离站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对自己
说,怪。刚才车上的那十多分钟,开始人们见他们三人并坐在一个双人座位上还投来异样的目光,后来又获得了那一片掌声,
自己无意间在短短的时间里,居然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着实让常平觉得好笑,这世上好坏的事儿,偏偏让自己遇上了。

  这只是他回家途中转车的车站,他还要在站上等从另一个方向开来的公共汽车。

  常平在所里又上了几天班,几乎都忘了前几天的事。一天,分局监察室李主任打来电话,说有事叫他去一趟。他走在路上
边开车边在心里纳闷:“监察室找我有啥事?”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走进监察室的门,李主任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说,你读读这
封信。常平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只写了市公安局局长收,寄信人是市中区滨江六路,没有详细地址。打开信一看,上面只有几
行歪七扭八的字:

  你们的警察是啥子人?那天在车上同我们挤座位,穿件警察制服,和我们三人挤在一张椅子上,全车的人都看到的,他不
起来也不脸红。这种人还在当警察?他的警号是020036。

  信没有落款,匿名。李主任说,这封信是从市局监察处转下来的,他们查到警号是我们分局的。我们一查是你的警号。怎
么回事,老警察还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常平说是我,但当时的缘由是,他开始向李主任讲起那天上车时的经过,但他没有讲车
上后来发生的另一件事。

  “不管好累,不管那个小青年好霸道,我们当警察的也要让嘛。不然,群众影响多不好,我们随时随地都要想到自己是一
个人民警察。”

  常平见再解释也不起作用,只好作罢。就对李主任说,我今后一定多加注意。其实,现在想来老李说得很对。

  走出分局大门,常平想,那两个小男女还记仇呢,不会吧?我后来在车上的表现,只要稍有良心,也该猪羊抵消了,他们
不可能记那点小事的。是不是那三个扒包小子写的?唉,现在的人都不好说,吃个哑巴亏算了,何必去想它。

  又隔了两天,常平到辖区处理一起打架纠纷回到所里,只见所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他拨开人群走进去,一眼就认出那个在
车上被扒包的中年妇女,她手里展开一面锦旗,上面写有“人民卫士,智勇双全”八个大字,正在讲什么事情。见到常平,她激
动地顿着脚就说:“就是他,就是他!我找了好多人才问到你们派出所。那天如果不是他,我的钱包不仅被偷还要遭打,我发
誓一定要来感谢他,他是一个好警察!”她拉住常平的手激动地摇着。没等常平插话,监察室的李主任迎上来说,我和她一起
来的,她找到分局,她记得你的警号。你也是,都是一个车上的事,你也不讲完,害得挨我一顿批评。

  大约过了半个月,常平下午下班又在那个回家转车的车站等车。车站上只有两个等车的人,他偏头看着来车方向的路口,
没见一辆车从那个路口开来,估计是前面在堵车,这是常有的事。

  正在这时,突然从背后轻脚轻手上来一个人,用双手紧紧蒙住常平的双眼,笑嘻嘻地说:“王哥,你猜我是谁?”常平还未
回过神来,霎时间只觉得两只眼睛火一样灼痛,嗞嗞地发出声响,就像一个烧红的铁块突然丢到水里。他立即拼命地挣扎,想
扳开那人的双手,但那人控制得很紧,身体紧靠着常平,他正想再次发力扳开那两只手时,那人松开了双手,说:“要不要我
给你找一个吃饭不要钱的地方。”这时,常平的眼前一片血红,眼睛已看不见面前的一切了,那如万箭穿心的疼痛,充满了整
个大脑,像马上就要爆炸似的,常平倒在地上打滚。模模糊糊中,他听见有至少是两人发出的狂笑……

  当常平苏醒过来,他竟不知自己在哪里,他用手摸他的两眼,已是缠满了纱布。“我在哪里?”他要去撕缠着自己的纱布。
“不要撕!你在医院!”这是他妻子的声音。他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血红,看不见任何东西,头脑是清醒的,耳朵能听见声音。
“我的眼睛怎么了?”常平急切地询问。
  “你现在住在急救中心,我是眼科医生,你的眼角膜被大量的石灰烧伤,视觉神经末梢受损,我们作了清洗,可能要做角
膜移植手术,现在还不能看东西。”

  常平记起了那个声音。“要不要我给你找一个吃饭不要钱的地方?”那是自己经常对犯罪嫌疑人说的话,他明白了,那天在
车上自己对那三个扒手也说的这句话。“是他们,是他们!”常平说。

  “你讲讲你被袭击的经过吧。”这是刑警队队长陈锋的声音。

  常平开始讲述自己遭袭击的整个经过,从那次在公共汽车上的挤座,后来怎样在车上找出中年妇女的钱包,又说到这次等
车受害的过程。

  “那三个小伙,二十多岁,长得一般高,高的一个有一米七左右,人瘦,鼻子有点塌,头发里太阳穴处有一条较长的刀
疤。那天在车站学我话的人,口音不是城里人,因为他说‘钱’字,说成是‘情’的发音,我估计这三个人是哪个县里的流窜作案
人员。还有,我估计那封匿名信也是他们所为,因为他们也看到了我戴的警号,地址落的是滨江六路,那一带是外来务工人员
的租住区。”蒙着纱布的常平,仔细给陈大队长补充了歹徒的特征。

  “我们去查,你好好治疗。”陈锋安慰常平后告辞。

  常平在医院住院治疗期间,陈锋队长来过两次,一次是要他再次确认歹徒的口音以及那个头上有刀疤的人。后来,又来说
案子侦查一个多月的情况。他们到滨江六路一带去查到了一个头上有刀疤的外来人员,他身边有两个老乡,三人无业,白天都
在外不知干什么,经常只是天黑才回来住。最近,退了租赁房不知去向。刑警队员在那一带布控一周未见踪影,案子挂起来
了。

  常平住了三个多月的医院,经过角膜移植手术,因较深度烧伤视觉神经受到影响,两只眼睛都分别留下了几点米粒大的瘢
痕,看上去在黑眼珠的旁边多了些小小的黑点,视力只能恢复到看大物体的程度。分局领导为他请了二等功,当把奖章和证书
送到病床前,交到他手里后,还关切地劝他出院后可办工伤病退,说工资奖金不少他一分。常平听后开初没有说话,只见他把
那枚二等功奖章在手里紧紧握了许久,约莫等到奖章在掌心发热发烫了,他才说他还能干事还可以当警察。谈话进行不下去,
见他态度坚决,领导眼眶里噙了泪水,望着眼前这位刚强的汉子欲言又止,最终只好作罢。

  出院后,常平的眼睛也非一点看不见周围的东西。在白天,他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近在几米内的大东西。能看见人但看不
清面目,几米之内只能以颜色的感觉去判断男女,不能看书看电视。他可以拄根拐杖走路,走路还能分辨方向。而一到晚上,
没有了天光,他却成了真正的瞎子。常平主动提出了辞去所长职务,照例去所里上班,分局没安排他的具体工作。他把他的警
服放到洗衣机里洗好挂在柜子里,再也没有穿过警服,他觉得自己慢手慢脚的样子,穿套警服在所里走来走去,会有损警察在
老百姓眼里的形象。在所里他自觉找活干,每天上午下午,他摸索着把所里楼上楼下的过道拖得干干净净。来所里办事不认识
常平的人对民警说:“你们这个清洁工,动作慢是慢,但清洁做得还真干净。”旁边的民警笑着说:“他才不是清……”耳尖的常
平听见后,立刻把食指贴在嘴唇上,“嘘”的一声,阻止那个民警向别人解释。平时只要歇下来,他就把两个刚刚警校毕业分来
的年轻人叫到身边,询问他们工作上有没有不懂的,然后教他们事情该怎样做,案子该怎样办,所里的年轻人都爱来咨询他,
他简直成了年轻警官们的办事指南、办案顾问了。这样,每天他还照样忙,经常是手里那根拐杖都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根本
不像一个瞎子。

  这些日子,常平有时自己要到滨江六路一带的暂住人口租赁区去转一转,他一步一步走进那些巷子,他穿着便衣,走累了
就在小巷的铺子坐坐,买瓶水喝,侧耳凝神听听别人说话,他想从那些口音里找那个熟悉的声音。他知道,他的想法有点不切
实际,纯粹是一种妄想,可他觉得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他想在这一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让人们看见他这个瞎子。久了,连
那个铺子卖东西的大姐都认熟他了,好心地对他说,大哥,你眼睛都看不到,还出来走啥?没啥,在家待着难过。常平和气地
回答后,又摸着路慢慢走向别的地方。他走出巷子时听见了路边有些人在搓麻将的声音,常平熟悉那种桌子上稀里哗啦发出的
响声,他从前休息闲暇也爱和几个同事玩那玩意儿,现在不行了,眼睛不顶用了。细想起来自己确实是个有点毛病的人,就像
自己的眼睛。他抿着嘴唇,一丝苦笑掠过他的脸上。

  其实,常平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不向人诉说。从眼睛遇害起,他在家只有听电视了,每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
他总是要坚持听完。妻子专门给他买了个CD机,在家里他也听音乐,他把瞎子阿炳二胡曲的CD盘,放了无数遍,在那时而哀
婉如泣,时而深沉雄健的旋律中,他体会到了一个盲者内心深处那种坚韧顽强的苦痛。以往通过人眼令人精神愉悦的一切物
体,在常平的眼前都消失了,他只能用手摸耳听去唤起对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快感,那是一种正常人体味不到的痛苦。最让他
局促不安的是夜晚与妻子同房,时时都觉着少了好些愉悦多了好些内疚。

  他的行动的确太不方便了,一举一动变得缓慢。走路总是抬脚迈步,像农民在水田里一步一步地抬腿行进,路人见他走
来,明显知道这人是个瞎子。他不敢跑动,就这样有时还要摔跤,妻子女儿常见他额头上鼓起一个血包,或脸上留下一处剐
伤,深知他的倔犟是八头牛也拉不回的,只得默默地含泪为他上药治伤,第二天又照例送他出门上班。

  为了能尽量恢复从前的敏捷和力量,他每天早上都坚持在家练习俯卧撑,练踢腿出拳,练擒拿格斗的套路,直到练出一身
汗。他希望再次碰见那几个歹徒,甚至他想好了几种方案,如果他们从正面来,从背后侧面来,他该怎么制敌。日有所思夜有
所梦,好几次做梦,梦到那三个歹徒又同他在哪里遭遇了,他与他们搏斗,可始终使不出劲,他焦急万分。等醒来发现,自己
躺在床上,额头上浸出了汗水。他常常半夜里就这样醒来,再也睡不着。他把他的想法默默地埋在心里,期待有那么一天那几
个歹徒会遇见他,所以他几乎天天坚持去车站等车回家。

  大约又过了一年,人们都淡忘了他的事。

  这天,天上有雨,雨点落地溅起轻细的声响。常平又站在转车的那个车站边了。他并不像从前那样急于想坐车,也不像从
前那样定在地上不动,他在站前那块不大的地方来回走动,让公共汽车一辆又一辆地开走。

  忽然,他的身后有人发出嘻嘻的笑声。他转过身来,只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王哥!要不
要我给你找一个吃饭不要钱的地方?”常平又听到那个把“钱”字说成“情”字的口音了,他立刻明白过来,那个歹徒终于出现了。
像猎人发现猎物一样,他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发热,在心快跳上嗓子眼儿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稳住,不要
让他再跑了。

  “小哥子,我都这样了你还要咋的?”常平一边说一边退,装出一副想躲开的样子,他慢慢一步一步离开车站,朝车站沿街
立着那块红岩汽车巨幅广告牌的人行道走,他知道广告牌下不远处有一个派出所的治安值勤点,那里经常都有执勤人员。

  “嘿,有本事的,别走,别走呀!”那小子紧跟在常平身旁,看见前面有个卖水果的挑子,那小子猛力一掌击在常平的肩头
上,常平顺势扑倒在水果挑子上,两个箩筐翻倒,水果撒了一地,卖水果的贩子一边捡地上的水果,一边破口大骂。
  常平忍痛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一裤子的污泥,且走且躲。那小子更加得意地追赶常平,当那小子用手去拉常平的手时,
看见了常平手腕上的镀金表。“嘿!还有块金表,快取下来,不然,老子揍死你!”

  “算了!别,别。”常平告饶似的说。这时他站定下来,故意不想给那小子,其实他是在寻找更贴近那小子的时机,当他抬
头看见街边那块巨幅广告牌了,凭他对地形的熟悉,他估计这里离执勤点最多还有五十米了。

  “给不给!表!”那小子一拳打到常平的脸上,他对打来的拳头根本没躲闪的反应了,眼睛的确已看不见飞快袭来的东西。

  “小哥子,我给我给!”常平假装用手去解表带。

  那小子迫不及待上前接表,当距离常平伸手就可摸到那小子的身体时,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霎时间感觉眼底充血一阵刺
痛。眼前这个模模糊糊的身体,正是他一年多来朝思暮想的猎物。此时,常平迎面上前半步,突然捏住那小子的手臂,使出浑
身的力量把那小子拦腰抱住,有力的双手围抱在那小子的腰部,像水桶死死地被铁丝箍牢。那小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吓蒙
了,拼命地用拳头捶打常平的头。常平死死地抱住那小子不松手,歇斯底里地呼喊:“抓贼呀!抓贼呀!”

  执勤点的人听见呼喊声,迅速跑来,从常平手里把那小子摁倒在地上。“我是警察!你们赶快打手机139××××6569,这小
子有案底。”常平说的是刑警队队长陈锋的手机号。

  很快,陈锋赶到执勤点,眼前是被那小子一阵乱拳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沾满泥污的常平。常平却是一脸笑容望着陈锋,嘴
角和鼻孔还留有未干的血痕。

  在分局刑警队,常平旁听了对那小子的突审,那小子很快交代,另外两个小子还在沙湾区一个租赁房睡觉,他们前两天才
从广东回来。陈锋立刻派队员按那小子提供的住址,把另两个小子抓了回来。从那三个小子的交代中得知,他们一年多前是在
车站旁的一个建筑工地找的一大把石灰,对常平下毒手的,而后他们逃去了广东,犯了案子又跑回了C城。

  “你们对常所长还做了哪些害他的事?”陈大队长问。

  “我,我还给市公安局局长写了封信,说他抢占车上的座位,当时我们跑下车后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信上没留姓名,落的
地址是去年租房子的滨江六路。”那个高个子的小子说。

  常平走近那个高个子,用手去摸那人的脸,摸到了脸上的塌鼻梁,摸到了太阳穴处头发里长长的刀疤。他始终没说一句
话,没等听完审查,他关上门自己走出了分局刑警大队。

  常平回到家里换了衣裤,妻子还未回来。窗外的雨停了,天黑下来,约莫两个时辰后,家里的电话响起来。他听见陈大队
长的声音:“常所长,你又立大功了,祝贺你!那三个小子交代,他们在广东持刀抢劫出租车。按他们的交代,和广东警方联
系,反馈受伤的司机在抢救途中死亡。三个小子在广东负案在逃,至少还有两起命案。”

  常平依然淡淡一笑,说:“好好取证吧,他们的天仓满了!”

  常平在家里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走到桌前,摁亮台灯,无意识地伸出双手摸索着打开自己的抽屉,那里面塞满了他的东
西。他默默地整理起东西来。他把几本书拿出来搁在桌子上,又将一摞名片理好。他从抽屉的角落里摸出一个厚壳的笔记本,
他一页页地翻着,突然,手指摸到一张折叠的纸页。哦,那是他二十多年前写的遗书。记起来了,他在遗书里留好了话,万一
哪天因公离开人世,他嘱托组织替他赡养父母。那是他刚当警察两年时悄悄留在笔记本里的。

  “警察是个危险的职业,说不定哪天你就会为这个职业献出生命。”这是二十多年前,从警报到第一天,带他的老队长对他
讲过的一句话,在遗书开头他就是写的这句话。他曾为自己从警料想过许多结局,但没料到自己最终为这个职业献出了一双眼
睛。他用手把那张纸展得平平的,摆在桌子上,他总觉得有种东西在浑身的血管里涌动,这时,他的眼睛久久地盯住自己的遗
书,留有瘢痕的眼睛在眼眶里微微地眨动,却始终看不清那纸上的文字。

  责任编辑/张小红

  剑犁黑冰

  寒 光

  2006年9月13日,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对“马家军”案进行二审并复核后作出终审判决。全案核准死刑6人,核准死缓4
人,由原判死刑改判死缓1人,判处无期徒刑6人,10年以上有期徒刑16人,5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16人,5年以下有期徒刑
4人,有期徒刑缓刑1人,免予刑事处罚5人,宣告无罪4人。以上除依法对被告人荣一键由原判死刑改判死缓,被告人杜强因有
自首等从轻情节依法由原判无期徒刑改判为17年有期徒刑,另12名被告人由原判有期徒刑刑期依法改判外,其余46人均维持了
原判……

  至此,这起兰州市刑事犯罪涉黑团伙案件最长时间(两年多)的审判,在兰州市民的翘首企盼之中,终于尘埃落定。

  汇集打黑精英,猛攻黑恶团伙

  2000年底扫黑风暴席卷兰州之时,兰州、甘肃警方集中精兵强将在2001年摧毁了号称兰州、甘肃一二号的“李氏兄弟”、
“陈氏兄弟”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同年8月7日又迅速成立了代号为“8.07”打击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专案组,并指令兰州警方
打击团伙犯罪颇有声望和经验的老刑警蓝深谭负责具体工作,直接向兰州市公安局党委、省公安厅领导负责。
  “8.07”专案组汇集了“7.19”、“5.24”两个专案组的精英,他们曾在兰州、甘肃“打黑除恶”战场上破获号称兰州、甘肃一二号
黑道犯罪团伙的“李氏兄弟”、“陈氏兄弟”两个黑恶团伙案,可谓战功赫赫。

  “8.07”专案组针对两案的首恶分子马冰冰、荣一键、马国栋等22名成员仍然在逃、抓捕工作十分艰难的情况,树立主动攻
坚和长期作战的思想,多方收集追捕对象的联络工具、社会关系等各类情报信息,展开全方位侦查;同时根据马冰冰犯罪团伙
存在时间长、涉嫌罪案特别是人命大案多、时间跨度大、案情复杂,犯罪嫌疑人员背景模糊且流动性大等特点,蓝深谭成立了
多个抓捕小组,分赴北京、广州、深圳、厦门、上海等地开展追捕侦控工作,对马冰冰黑恶团伙发起猛攻。

  最凶残血腥的犯罪集团

  据调查,马冰冰是回族人,生于1972年,家住兰州市城关区闵家桥。他出生在一个收入不错、父母亲工作都相当体面的家
庭,因自身的观念和修养,堕入黑道,成了兰州黑道三大魔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其团伙骨干力量大都姓马,故黑道上又称马
冰冰所带的这股黑恶势力为“马家军”。团伙成员相对于“李氏兄弟”、“陈氏兄弟”黑恶犯罪团伙来说年龄普遍偏小,大多生于20
世纪70年代。他们凶狠暴虐、不计后果、帮派江湖习气重、屡犯大要命案。堪称是兰州黑道上犯罪组织体系最大、活动时间最
长、涉嫌罪名最多、犯罪手段最残忍的黑恶势力之一。

  20世纪90年代初,马冰冰大肆网罗有前科劣迹的刑满释放解除劳教人员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为非作歹的不良青少年80多
人,并和福建厦门市黑恶势力分子林少云、薛永藤等人相互勾结,逐步形成了以马冰冰为首,林少云、荣一键、丁海晖等为骨
干的黑恶团伙,他们购置枪支,疯狂作案,经过年复一年的打杀抢掠,血腥火并,尖刀见红、拳头立威,终于在兰州的犯罪黑
道上竖起了自己那杆黑旗——“马家军”。

  “马家军”横行兰州,称霸一方,真正是无恶不作,他们杀人、抢劫、绑架、敲诈勒索、私设赌场、收取“保护费”,只要有
利可图的,就是踏着尸体血腥,也敢上。谁要阻拦了他们的生财之路,让他们觉得你碍眼,就是天王老子,也敢扎你几个血窟
窿。

  正是他们这种六亲不认、动辄拔刀相向的亡命徒泼皮无赖的狠毒劲头,使得号称兰州、甘肃黑道老大“李氏兄弟”、老
二“陈氏兄弟”的人也怯他们三分。也正因如此,“马家军”的旗号在兰州、甘肃黑道上敢于同李、陈两股黑恶势力并存于兰州地
面。其咄咄逼人的嘴脸,大有后来者居上的架势。李、陈两股黑恶势力不仅不敢小看那位马家兄弟,而且一些事情还得倚仗他
去料理摆平。兰州黑道上的一些凶恶阴险动作,总有“马家军”马冰冰的一份。

  经警方的初步调查,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所涉嫌的大要案件就有二十余起,其中的命案就达十余起。

  “马家军”有着特殊的组织结构,人员多而庞杂,加之所犯罪恶的隐蔽和凶残,作案时间的相对久远和时间跨度大,现存线
索不多,查办起来困难阻力大等诸多原因,经省、市公安机关的领导研究后,决定在此专案组专攻马冰冰团伙罪行罪恶的同
时,根据各分局掌握的情况和线索,同时成立两个与之相关联的专案组:打击“张彪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专案组和打击“蒲黎
明、牛遇鹏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专案组,分别交由兰州市公安局七里河分局和城关分局主侦。目的是断其羽翼,削其枝叶,挖
其内幕,收集核心情报,选择恰当机会,彻底摧毁其躯干马冰冰犯罪团伙。

  事实证明,甘肃省公安厅、兰州市公安局的领导这着高棋下得不错。

  “张彪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和“蒲黎明、牛遇鹏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在分局两个专案组办案民警的全力猛攻下,很快土崩瓦解
了。基本上达到了省、市领导当初提出的设想,对摸清马冰冰黑恶团伙的内幕、查清其所犯下的种种罪行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资
料、线索、情报和经验。

  “依案找人,以人找案,层层剥皮,步步推进,全面开花,彻底摧毁”是“8.07”专案组给自己调查工作定下的基本思路和方
向。

  “8.07”专案组的刑警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办案高手,他们的头领蓝深谭更是一位有着长者风范的老刑警。在上级领导指令他
负责之后,这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老刑警,行走的线路仍是从案子进,到案子出。将警方已经掌握的案件或案件线索,依次分
配给三个追捕行动小组。分案包干,协作互动,化压力为动力。先分配王长权组主搞七里河军供站歌舞厅一死六伤特大案件;
孙村雨组主侦三晋娱乐中心伤害致死人命案、恩雅俱乐部伤害致死人命案;杨光灿组负责查清广联荔园歌舞厅伤害致死人命
案、东湖大酒店枪击人命案。在这些案件查清之后,根据情况的需要,再行分配任务。

  三个行动小组领命之后,立即投入各自的工作之中,工作的第一步就是先熟悉现有的材料。

  其实,在每一次上述的大要案件发生之时,发案的分局、兰州市局的刑警们,或单独、或联合地对这些案子都进行了深入
细致的调查,无奈这些案子大都迷雾重重,主要案犯逃之夭夭,就是逮住的一两个涉案人,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小混混,
加上当时的一些法律条文的制约,当然也有因当时办案单位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到90年代末的一些
大、要案件,便成了一桩桩挂在刑事档案上的积案甚至死案。

  要把这些年代跨度大的积案甚至死案,变成活案,其间的艰难困苦,怕只有这些终日浸泡在各种案子中的刑警心里最为明
白。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方显英雄本色。

  这些从兰州警方各刑侦单位抽调来的刑警精英,只能踏着这层累积多年的坚冰,以他们必胜的信念为先导,以坚强的意志
为利器,砸碎寒冰,冲破黑雾,蹚过急流险滩,到达胜利的彼岸。

  风声萧萧,壮士出征,旌旗蔽日,刀光剑影。
  面临一场场恶战即将展开,“8.07”专案组的每一位参战刑警的心头都充满了一种临战状态的豪情壮志。

  三个行动小组如同三把凌空呼啸的利剑,杀向那个兰州黑道上最凶狠、最黑恶的犯罪团伙。

  七年艰难上访路

  蓝深谭立下军令状

  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的基本案情是:1995年2月2日晚10时许,20多名暴徒开着三四辆车,持砍刀、匕首、棍棒等
凶器,气势汹汹地冲进七里河区西站军供站歌舞厅寻衅滋事,他们逢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将6名工作人员打成重伤,并残忍
地杀害了舞厅经理杨少勇后逃离现场。此案参与作案人员之众多、犯罪手段之残忍、受害人数之多都属罕见,社会影响极为恶
劣。当时的发案管辖地七里河公安分局和兰州市公安局对这起案子都作了立案侦查,并且也抓获了几个犯罪嫌疑人员,甚至包
括马冰冰在内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员也被警方抓获,但终因证据不足,起诉不了,兰州警方不得不再次释放了在押的几名犯罪嫌
疑人,将案子暂时搁置起来,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再攻此案。

  这一个等待就是六七年之久。

  在这六七年之中,有的人可能已经将这起当时震惊兰州的特大伤害致死人命的案件,如同那高高搁置起来的“1995?2?
02”刑事档案一样,锁进了尘封的记忆。但有的人是永远无法忘记的:此案的受害人、受害人的家属、制造这起恶案的歹徒以
及经办此案又不得不将此案搁置起来深为遗憾的办案警察。

  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的受害人杨少勇年老的父、母亲,为了给自己那位公派到歌舞厅当经理的儿子申冤雪恨,让
那些残酷剥夺他儿子生命、挖他全家的心头之肉、毁灭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妻子的丈夫、让这家人的天伦之乐永不再现的可
恶的犯罪嫌疑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两位老人是不断上访省、市乃至中央的有关部门。

  上级有关部门的层层批示是指示,更是鞭策。

  恰在“8?07”专案组王长权追捕小组开始调查此案的时候,杨少勇的父母又来到兰州市公安局上访。

  当兰州警方的领导人赵聚忠(时任省公安厅副厅长、兰州市公安局局长,现任省公安厅厅长)再次接待受害人家属的上访
时,他深为这两位老人舐犊情深所感动,表示借“打黑除恶”的东风,一定会下大力气查清这起积案,给他们遇害的儿子、给两
位执著的老人家一个说法。

  送走上访老人的赵聚忠,仍然心绪难平,提起电话,叫来“8.07”专案组的蓝深谭,面色凝重地把两位老人上访之事给他讲
述了一遍后,一双目光深沉的眼睛便紧盯住了他:“老人家向我要的这个说法,你能保证给我吗?”

  蓝深谭怎么不明白眼前这位局领导讲述两位老人艰难上访之事的含义,待他听到这句带着迫切心情的问话时,霍地站了起
来,肃然说道:“请局长放心,现在我就立下军令状,不破此案,请组织给我处分。”

  这位军人出身的局领导,跟着立起身来,伸出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蓝深谭的手,使劲地摇了摇,只动情地说了
句:“先在这谢谢你了——”

  蓝深谭带着那些有着上级领导批示的上访材料回到专案组,马上召开全队会议,将两位老人含血蘸泪写就的控诉材料,传
达到每一个组员的手里。

  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弥漫在每一个队员的心中。

  蓝深谭目光深沉地扫视了一圈坐在自己周围的队员:“七年了,一个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七年,有的案子都过十年了……
我们都是父母所生啊……办案子的时候,想想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吧,他们还沉浸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我已在局长面前
立下了军令状,能不能拿下这起恶案,就拜托在座的诸位了。完不成,是我的无能,我去接受处分。拿下了,我请大家喝酒,
为大家请功。请大家多多用心,我就等着大家的好消息了。”

  会后的专案组队员,都憋着一股子劲,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案子查破的工作之中。

  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的查证工作随之节节推进。

  在提审前期七里河分局打击“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专案组抓获的一个叫杨军的犯罪嫌疑人时,王长权和他的组员巧妙
使用了从阅卷、调查中获取到的情况,讯问出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听说他们的一个同伙马伊祥因贩毒,在兰州的一所监狱里服
刑,具体是哪所监狱,他也说不清楚。

  马伊祥是马冰冰团伙中最早的骨干成员,后因吸毒被马冰冰扫地出门。

  马冰冰在混迹江湖的时候,就看出了毒品对个人和团伙的危害。一个吸毒者的危险性,就如同得了恶性传染病的病人,不
把他清理出去,贻害的将是与他接触的整个群体。特别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一些道上弟兄吸上毒之后,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样
子,几乎个个都成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特别是这些人一旦落入警方之手,在毒品的折磨下,什么事都会抖搂出来。
警方一定会顺着这些该死的白粉客,追到自己的头上,这才是他们真正惧怕的核心所在。为了保护好自己,决不能让几个小喽
啰坏了自己团伙的大事,马冰冰给自己的弟兄们立下了一条规矩:凡是染上毒瘾的,一律清出门户,扫地出门。

  让马冰冰这个黑道枭雄难过的是,在这条道上行走的人们,大多是些社会渣滓,正事干不来几桩,学这些害人又害己的事
则大都是一学一个准,而且传染极快,一个抽上了,眨巴眼的工夫,就是一连串。这与这些社会混混自身的素质低下,精神空
虚,寻求刺激和行走黑道的内心恐惧和惊慌,靠一缕毒雾青烟,进入那个梦幻的世界,求得一时的解脱和慰藉直接相关。

  那些行走黑道上的人们,貌似凶残狠毒,了无人性,动辄尖刀飞舞,枪弹横飞,流血夺命,其实这正是他们虚弱本质的发
泄与暴露。就如同黑夜中,听到动静就拼命狂吠的狗,那叫声所表现的不是真正的勇猛,而是害怕胆怯。

  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活,是人都会担心害怕。这也许就是行走黑道的人所表现出来异于常人凶残的原因所在吧。

  海洛因、可卡因、大麻、杜冷丁、摇头丸、鸦片这些精神麻醉剂,之所以与黑道上的人们总是形影相随,从中也就不难找
到答案了。

  自视甚高的马冰冰既然看到了毒品的危害,便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吸毒的人,也就能毫不留情地把那些违规的昔日弟兄,
清理出去。

  早期那些跟着他的喽啰被抓的抓,打的打,大部分还是因吸毒被他清扫出门了。到后来,便只剩下李江、张维林、马国
栋、蒲黎明这四个人,因为其看重,而成为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的核心力量,因凶狠残暴,被人称之为马冰冰团伙的四大
杀手。

  马伊祥就是当时被他清理出团伙的成员中的一个。

  在对杨军的讯问而得到马伊祥在监狱服刑的线索后,蓝深谭马上调动孙村雨、杨光灿两个组的警员,全力调查这条专案组
开始工作以来,所获取的第一条线索。

  蓝深谭以一个老刑警特有的敏锐感觉到,找到了这个马伊祥,很可能就找到了撬开这起死案的撬杠和突破那一起起大、要
案件的路标。马伊祥当时在马冰冰团伙中可是骨干分子,并和马冰冰的私交不错,军供站发生的那起大案,十有八九有他的
份,只要有他的份,他就应该知道全案的情况。

  在狱政部门的协助下,在两天之后的8月13日,就在金城监狱找到了这个马伊祥,此人是以贩卖毒品的罪名,被判刑入狱
的。

  蓝深谭决定亲自提审这个绰号穆沙、出生在1976年的在押服刑人犯。

  在监狱这个特殊空间服刑的马伊祥,蔫头耷脑的,完全没了昔日混场子的那股子张狂劲,只是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在告诉
人们他内心世界的阴暗和桀骜不驯。

  那天,蓝深谭特意换了一套便装,和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书生模样的王长权一道提审了马伊祥。

  蓝深谭慢声细语,与其说是提审,倒不如说是在同眼前这个笼中之囚谈心。早已吃透马冰冰犯罪团伙材料的蓝深谭,和风
细雨地便将这名囚徒心中的防范笆篱,在无意之中,悄无声息地一块一块抽去。这个屡遭打击的黑道恶人,便自觉自愿地对这
位老警察,敞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1995年2月2日大年初二的晚上,马冰冰团伙的骨干人员付志荣和他的朋友董信两人酒足饭饱之后,便到七里河区军
供站歌舞厅娱乐消遣。舞厅人多热闹,他们为争舞伴和一个名叫赵齐云的人发生冲突,喝了酒的人个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
雄好汉。嘴仗很快让位给了拳头,没有想到的是,这架一打起来,赵齐云一方呼啦一下冒出来了一群人。只拳难敌四掌,付志
荣、董信两人虽然凶猛狠斗,终难敌对方人多,没一阵子的工夫,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唇歪嘴斜地趴倒在地。

  从来都是让别人躺下,自己耀武扬威地等着别人求饶的付志荣、董信,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暴打和羞辱,爬起来之后,马上
打电话给马冰冰团伙的二号人物——荣一键(别名荣杰,绰号尕宁)。

  兄弟有难,当两肋插刀。

  接到付志荣挨打求救的电话后的荣一键,一个电话又打到马冰冰的手机上。

  当晚10时许,马冰冰、荣一键团伙的20多名打手汇集到了军供站歌舞厅前,他们个个手持凶器,冲进歌舞厅里,寻找那个
胆大包天敢打他们弟兄的赵齐云。

  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红着眼睛,喘着粗气把歌舞厅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些寻仇报复、可以将一腔怒火痛快
发泄的对象。

  已经张开爪牙的野兽,没有扑到所要捕猎的目标,更是气急败坏,便将歌舞厅保安、工作人员拿来撒气:是你们的失职,
才让我们的弟兄在这里挨打受辱的。在酒精的刺激下,仗着人多势众,手中有家伙的马冰冰、荣一键,一声:打、砸!顿时,
歌舞厅里棍棒飞舞,利刃带血,刚才还是歌声阵阵、舞步莲花的逍遥胜地,转眼间便让这群如同从地狱之中蹿出来的恶鬼一顿
刀砍斧砸,鬼哭狼嚎声中变成了人间地狱。

  当即,歌舞厅的经理杨少勇,身中数刀,惨遭杀害。另有6名保安、工作人员被无辜打成轻伤、重伤。

  知道作下人命大案的马冰冰,马上带着马伊祥等几名骨干分子逃往厦门林少云(别名林红军)处。

  从马伊祥处获得了“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件”的突破,对专案组的每一位刑警都是一个不小的鼓舞。
  调查工作稳步推进。

  董信,这个当时军供站歌舞厅肇事者中的一员,专案组的办案警察是在华林山兰州市精神病医院找到他的。军供站歌舞厅
特大伤害致死案之中,那因他而起的血肉横飞的场面,深深地刺激了他那脆弱的神经,时间一长,便患上精神分裂症,总担心
别人会像那个晚上的他们一样,打得他骨断筋离,命归西天。

  随着线索的挖掘落实,犯罪嫌疑人相继被捕获。

  在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的侦破工作向纵深发展的时候,与马氏黑恶势力犯罪团伙相关的一些案件,被专案组的民
警一桩又一桩的复原。

  8月19日,专案组孙村雨追捕小组从审查到案的涉案人员中,获取了一条有关1993年6月6日晚,发生在兰州城关区陇西路
三晋娱乐中心邹一春被伤害致死案的线索,循线追捕的民警将涉案犯罪嫌疑人原军抓获,此人因贩卖枪支案,曾被青海警方判
刑,后刑满释放。

  突审后获得了同案犯王庆军逃往西安的线索,孙村雨立即派员前往西安追捕。

  第三天中午,赶往西安的兰州追捕组刑警,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办案人员发现了王庆军的身影,遂闪电出击,将其擒
获。

  抵赖不过的王庆军,被押回兰州后,面对追捕组的讯问,只得和盘托出。

  20世纪90年代初期,兰州城的人们没有不知道陇西路上娱乐一条街的。以金城剧院为中心,周围大小歌舞厅、卡拉OK厅
等娱乐场所不下七八十家,一入夜,车来人往,灯红酒绿,笙歌妙舞,热闹非凡,权贵大佬常在这儿挥金买笑,黑道枭雄如同
草原上狮群之后的豺狗、吃腐肉的秃鹫,行走在黑暗之中,瞅空抢夺一两块碎骨残肉。为争地盘、表现其凶残的本性,争斗格
杀不休,常常从这些销魂荡魄之地,制造出血腥恶案,同时在其渲染的红色之中,掺杂了恐怖的黑恶之色。

  当时陇西路娱乐一条街上,有一家档次颇高的三晋娱乐中心,在兰州人看来,那可是一个高消费、高享受的地方。

  是夜,林少云的老乡陈星宽从福建来兰州,铁哥们儿马冰冰出面为他接风洗尘,酒足饭饱之后,便请远方来的“贵客”到兰
州市城关区陇西路三晋娱乐中心消遣,其间有林少云、王庆军、原军、薜永藤、阿威(甘兴涛)等人作陪。

  这群人饮酒作乐,唱歌尽兴。狂欢到6月7日凌晨2时许,让酒精烧起兽欲的薜永藤、甘兴涛等恶徒野性大发,当众调戏同
在舞厅消遣的邹妻,为保护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邹一春,径直上前与非礼的薛永藤论理。

  正在性起的薛永藤,不但没有停止自己的丑恶行径,反而将一腔怒火发泄到这个胆敢阻拦他作恶的男人头上,挥拳就打。
忍无可忍的邹一春奋起反抗,当下两人便扭打成一团。极端愤怒之中的邹一春,没让那个薛永藤占到什么便宜。一看自己人被
人打倒,不问青红皂白的马冰冰、林少云、王庆军、原军一哄而上,防暴枪、匕首等凶器劈头盖脸地全向反抗之中的邹一春而
去。双手怎敌群狼,很快,在这伙毫无人性暴徒的凶残打击下,邹一春倒在了血泊之中。看到自己丈夫倒下去的邹妻急疯了,
跪在地上用极其凄惨的声音哭喊求救:“不要打了——打死人了——救命啊——”

  兰州警方迅速调查此案,结果因大部分涉案人员在逃,知情人员不愿配合而暂时搁置,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释放出狱。

  九年之后,当兰州警察逮住隐藏多年的王庆军时,自认为还算安全的他,一听到“警察”这两个字,顿时傻了眼。孙村雨自
不会放过王庆军,在政策攻心、讯问到位的情况下,感化之后的王庆军终于被彻底降服了。

  孙村雨循着捕获到的线索,火速行动,在七里河公安分局的配合下,查获了团伙涉案成员张能杰。此人是1997年9月17
日,一起发生在兰州城关区陇西路恩雅俱乐部门前血案的主要制造者。到案之后的张能杰,指望着能侥幸过关,拒不回答警察
提出的任何问题。

  孙村雨不相信命案的调查会因这个死硬的家伙阻挡而半途而废,便决定先绕过这个家伙,从外围进行突破。皇天不负有心
人,抱着试试看的孙村雨等人在落满灰尘的档案堆中,查到一份有关张能杰涉嫌杀害张永仁案的附卷。伤害致死案就发生在恩
雅俱乐部的门口,同案犯是恩雅俱乐部中的一个服务生。找到这个服务生,是解开这起发生在五年之前命案的一把钥匙。

  五年之间,娱乐业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繁华一时的陇西路,早已衰败不堪。孙村雨便深入走访工商、税务部门和知情的群
众,并通过相关单位的计算机信息网络,反复查证核实,终于确定了另一名涉案成员应为当时恩雅俱乐部的服务生刘重,家住
七里河彭家坪中心坪130号。有了这个确切的地址,孙村雨当即驱车赶往七里河区彭家坪派出所调查刘重的情况。不出所料,
此人现在兰山一带给人开车挣钱。会开车就应该有驾驶证。紧紧咬住线索不放的孙村雨,立即掉转车头赶往兰州市公安局车管
所,在车管所同行的配合下,马上从计算机里调取了这个刘重的档案,经过确认,此人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刘重。一个星期之
后,终于查到刘重在兰山上一个名叫金城关的林场里开面包车的确切情况。为了不惊动他,孙村雨他们在那家林场大门处秘密
守候了五天五夜,终于在一个早晨,将外出跑材料归来的刘重稳稳地抓住了。

  刘重的落网和他所交代的情况如同一根撬杠,把张能杰那封闭五年并经过警方考验过的死硬嘴巴给撬开了。迫使他不得不
交代恩雅俱乐部门前那血腥的一幕。1997年9月17日17时,马冰冰犯罪集团成员张能杰和对象张晓玉两人在兰州城隍庙门口买
了一袋红枣子,挽着胳膊,兴致勃勃地向恩雅俱乐部走去,不慎在陇西路口和正在走路的张永仁相撞,张能杰手中正提着的那
袋红枣,被撞落在地,两人由此发生了争执。平日倚仗马冰冰团伙的气焰,张狂惯了的张能杰,哪能容忍在自己的对象面前尽
失面子,他气急败坏地一把拖住张永仁,将他拉向不远处的恩雅俱乐部门口:“你等着我,看我出来放不放你的血。”这个从四
川来兰州打工的年轻人,硬是没有被张能杰的威胁吓倒,竟一直站在门口等着他出来。没想到,张能杰,还有同伙刘重,一出
来,竟如两个喋血的魔鬼,挥舞着长刀,径直向吓得傻站在那里没动、赤手空拳的张永仁身上砍去。这个可怜的出门打工、挣
钱养家糊口的四川青年,就这样一眨眼的工夫被砍倒在了阳光明媚的秋日里,再也回不到他那温暖的天府之国了。

  他至死都不明白,大街上小小的碰撞,怎么就会把自己最最宝贵的身家性命给葬送了,这也太可怕了……五年之后,杀害
他的人落入法网,他终于可以瞑目了。

  歌厅经理致死案告破

  社会上横行的黑恶犯罪团伙,多由犯罪成员联结成一张犯罪网络,虽然团伙内部等级森严,戒备重重,防范甚密,但每一
起恶案的发生,都离不开团伙成员,而且一起案子的犯案人与另一起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往往相互交错、重叠。团伙内部的成
员之间,个个又以争强斗狠为荣,杀人掠财为本,有事没事就拿这些作为吹嘘的资本。团伙的喽啰如此,恶首们亦是如此。因
此,彼此所犯下的罪案,相互之间多多少少都知道些。

  马冰冰犯罪团伙凶残狠毒更甚于其他犯罪集团,但其运行的轨迹,也难逃上述规律,只是一些罪案控制的范围更小更诡秘
而已。牵一发而动其他。

  蓝深谭自创的“攻破一案,慢慢消化,抽丝拔絮,追根溯源,联手互动,再下一城”的工作方法,在历次追捕行动小组的工
作中,极为奏效。同时,杨光灿的追捕行动小组,在侦查工作中发现一条重要的线索:十年前发生在兰州城关区广联荔园歌舞
厅(又是一家娱乐场所)的血案犯罪嫌疑人张为在福建厦门再次犯案,受到当地执法部门的打击,现在一家农场服刑。专案组
组长蓝深谭听到杨光灿汇报的这一情况后,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干得好!干得好——这足以证明马冰冰犯罪团伙存在的时
间之长,作恶的时间之久。我向局领导汇报之后,你们马上去福建,务必查清这起尘封十年之久的积案。”

  远行福建的追捕行动得到局领导的同意。在甘肃省公安厅的协调下,杨光灿立即带着两名组员乘飞机赶了过去。福建省公
安厅对来自西北的同行给予了大力的配合,迅速查出杨光灿一行要找的那个张为。此人曾在2001年初因盗窃罪被厦门市中级人
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3年,现正在福建省泉州监狱服刑。获得这一重要情况的杨光灿,马上赶往泉州监狱提审了张为。当剃着
光头、穿着囚衣的张为,被带到提审室时,一听到警察说出的是兰州口音,像触电一般地跳了起来:“你们是兰州来的……你
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有着十多年刑警工作经验的杨光灿,一看张为这副吃惊的模样,就知道这幕戏的锣声是敲到点子上
了。“我们是兰州市公安局的刑警,向你调查1992年广联荔园歌舞厅李某被伤害致死一案的情况,你要如实交代……”“难道弟
兄们都完了不成……”一声哀号之后的张为,半天之后说道:“事已至此,还有啥不能说呢……”

  一支烟点着之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浓烟的张为恍惚之间,又回到了那个血腥午夜。十年了,一晃就是十年了,过得好快
啊,可那个夜晚垂死者的惨叫声,还时常于耳畔响起……

  1992年6月23日晚,林少云、马冰冰、丁海晖、张彪、张为一伙道上的朋友,结伴到城关区东方红广场西口一家名为广联
荔园的歌舞厅里消遣。一切正常,像是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一样。没想到准备结账走人的时候,事情说来就来了。结账的林少云
认为歌舞厅宰了他们而与广联荔园歌舞厅的经理李少平发生争执。平日里就是横吃白玩惯了的林少云、马冰冰几个,见舞厅经
理这么不识相,顿时怒从心起,豺狼本性立刻显露了出来。一声“打——”字,用不着谁去招呼,便呼啦一声全扑了上去,尖刀
飞舞,吼声如狼,一看这副夺命阵势的李少平,吓得扭头就跑。可是,下楼的出路已经被那伙恶鬼们凶狠地封死,他只能向楼
上逃去。那栋楼的三楼正在装修,出于逃命的本能,跑上三楼的李少平听到身后追赶的脚步、吼叫声一步步逼近,被逼无奈的
他慌不择路,竟忘记了他自己身处的是三楼,便一头从敞开的窗户里蹿了出去。身子腾空之后的李少平,这时才知道自己跳出
的是三楼,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声惨叫过后,从三楼跳下去的李少平摔在尘土之中便动弹不得了。

  是人就应该多多少少有点恻隐之心。兰州有一句老话,叫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就是为了账多账少这么个事吗,把人逼下三
楼,摔得已是皮开肉绽,骨断筋离,不死已残。照常人的心思来说,这一口恶气已经出得到头了,没想到的是这群家伙是些刚
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夺命吮血是这些人附着在生命血液之中的本能。追到楼下的暴徒,不仅没有对坠楼倒地动弹不得的李
少平实施人道主义的救助,而且继续对受伤的李少平拳打脚踢,百般蹂躏,大发淫威,导致李少平骨折的肋骨,在遭受强力打
击后,戳穿肝脏,大出血而不幸死亡。

  案发后,马冰冰、林少云等人逃到厦门林少云的家乡福建厦门集美区躲藏了近半年时间。这起娱乐场所的血腥命案,因犯
罪嫌疑人的出逃,案情不清,证据不明而成了一起悬而未决的疑案。

  为了能彻底查清此案,心急火燎的杨光灿没有心思在这风光旖旎的泉州多逗留一刻,立即带人返回兰州,因为相关涉案人
犯必须立即提审。

  当杨光灿带着犯罪嫌疑人张为的口供回到兰州时,到火车站迎接的蓝深谭握住杨光灿一行人的手,高兴地说:“你们查破
了此案,可算为专案组啃下了一块硬骨头,为受害者申了冤,为兰州的老百姓立了一功,作为专案组的组长,我感谢你们。
”十分吝啬表扬词句的蓝深谭,这番暖意融融的话说出后,让杨光灿这群远征归来的战士们满身的疲倦顿时一扫而光,精神为
之一振。一回到兰州,他们来不及喘一口气,便直奔关押张彪的看守所,将这名黑道恶首从监所里提了出来。张彪,曾是马冰
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中的重要一员,后来虽自立门户,但与马冰冰犯罪团伙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遇到黑道上重大动作
的恶事,总是与马冰冰联手而动。被提审的张彪,光着脑袋,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这是虎死不倒威啊……”杨
光灿嘲弄地说了一句。在此之前,杨光灿提审过张彪,熟悉他的秉性。对付这种人只能旁敲侧击,剑走偏锋,借其目中无人的
张狂劲,适时地将那起发生在十年之前的广联荔园歌舞厅伤害致死案有关细节一一摆出。

  “广场西口歌舞厅一个叫李少平的经理被伤害致死案,你的那帮兄弟,还记得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起案子了?”

  张彪傲慢地一摆头:“那起案子,有啊……十来年了吧,你们怎么也挖出来了?还行。”

  “你可能记不起来有谁了吧?”
  张彪听不得别人说他的不是:“那天晚上除了我还有马冰冰、林大哥(林少云)、伊努斯即周洪(死于团伙火并)、李江
(死于团伙火并),还有张为几个小兄弟。”

  “是谁动的刀子?”

  “这个……”说到关键处,这家伙马上刹住了车,挠了一下头:“那天天黑,我又喝多了,至于谁动的刀子,我可真的没有
看见。不知道可不敢乱说是不是?是不是——”

  张彪是一脸的真诚。

  张彪的供词,基本印证了此案的案情及经过。这起被搁置十年之久的积案,就这样被杨光灿和他的组员用勇力、智慧一点
一点地给搞定了。此案的破获,对专案组的每一个参战警察,都是一个不小的鼓励。

  专案组组长蓝深谭为此专门召开了会议,表达了局领导的满意和自己的谢意,最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每个专案组警察都不由
得热血沸腾的话:“以你们三驾马车这样的速度跑下去,对马冰冰团伙的所涉案件的破获、对这个黑恶团伙的摧毁、对马冰
冰、陈叔陇这些黑道恶首的抓获,都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你们就如同相信我自己一样,说一个站点,我站在那里,举杯迎接
你们的凯旋。”

  “一年……一年差不多吧……”年长些的王长权像接过军令状一般沉重地看了看蓝深谭,看了看在座的诸位处于战斗胜利情
绪之中的战友们。

  “一年,一年的时间,正好是两年‘打黑除恶’的结束时间,把这个团伙彻底摧毁,把那些兰州的黑道老大们一个个从逃亡道
上抓回兰州,这对兰州、甘肃打黑除恶的战役,献上的可是一份不薄的厚礼啊。”孙村雨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着。

  “在上级领导、同志们的努力下,对老组长举杯迎接我们三驾马车的凯旋而归,我和老组长一样,充满了决心和信
心……”胖胖的杨光灿说这话的时候,闪亮精光的眼里,洋溢着战友们熟悉的豪情壮志。

  为了早日实现举杯相迎那激动人心的一刻,蓝深谭和他的三个追捕行动小组,在省市领导部门、兄弟单位的配合下,全身
心地投入到侦破工作之中。

  恶首荣一键羊城折戟

  专案组在侦查工作中发现,马冰冰犯罪团伙的多起重案都与荣一键有牵连,有的案子他是直接参与者。荣一键是荣家小公
子。荣家借助国家改革开放之潮流,凭着精明能干,投机钻营甚至利用黑恶势力的威胁恐吓,很快跻身于兰州的富人阶层。善
于把握商机、利用各种关系的荣家,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迅速膨胀自家的经济实力,在兰州城关区黄金地段,开设了一家集
餐饮娱乐于一体的丽景园。此园一开张,便日进斗金,生意火暴。这个丽景园,与马冰冰和马冰冰团伙的渊源甚深。在马冰冰
因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一案,被公安机关抓获审查后因证据不足被释放时,荣一键亲自驾车带人到看守所将马冰冰接回
丽景园,摆酒压惊。感激之下,马冰冰和他的弟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驻扎在丽景园,为荣一键看场护院,打人讨
债,乃至制造骇人血案。

  当荣一键被牵进那一起接一起的血案之时,这位富家的公子哥儿才发现自己上了贼船。人在黑道身不由己。既定局势形成
之后,荣一键十分明了自己对马冰冰那帮如狼似虎的弟兄无法节制,便甘居其后,唯马冰冰的号令是从,和那个福建来兰州经
商的富翁林少云,成了马冰冰的左膀右臂。

  荣家的经营范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向房地产甚至冶炼行业扩展,经济实力的增强,并不能削弱因罪恶沉积在荣一键
心中的恐惧和罪恶感,吸毒便成了对他唯一的慰藉和解脱。马冰冰虽然十分厌恶、憎恨吸毒人员,对手下吸毒弟兄的处罚毫不
手软,但对这位跟他有着特殊渊源的仁兄,不得不网开一面,难下杀手,因为在经济上荣一键是个可利用、可依靠的人物。正
是因为如此,荣一键成了马冰冰核心圈里唯一吸毒的人。

  在对荣一键所涉案件的调查中,特别是对那些已经到案并与其关系密切的涉案人员进行提审的过程中,一个与荣一键关系
非同一般的女人——吴红,近期又在兰州出现,这个女人曾随马冰冰、荣一键一起逃亡,一度从兰州消失。吴红这个名字,估
计是假的,但其家住七里河区柳家营什字以南的一栋平房地址,以及曾在丽景园歌舞厅当“妈咪”的经历让王长权追捕组大感兴
趣。

  在七里河公安分局西站派出所的配合下,经过反复核查,确实有这样的地址,但其辖区内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吴红的女子,
可以确定名字是假的。

  那么,她真实姓名是什么呢?

  一时无从查找的专案组决定另辟蹊径,从“吴红”曾在丽景园歌舞厅当过“妈咪”这一线索入手,走访当年接触过“吴红”的知
情者,让他们仔细回忆该人的体形特征、长相特点、爱好习惯,等等。

  比较之后,初步确定“吴红”与辖区内一个名叫宋玲丽的女子的情况非常接近。此人现住武威路26号,曾经在丽景园当
过“妈咪”。十分巧合的是不久之前这个人还因一辆摩托车被盗到派出所报过案。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和收获。王长权追捕组立即对此人进行了严密的关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专案组发现宋玲丽与荣一
键确有联系。专案组分析所调查到的情况,制订出控“吴”捉“荣”的行动计划。

  这天,专案组获取了宋玲丽的侄女给荣一键的一封信,从其地址看,荣一键很可能在广州或北京一带活动。侦查员同时发
现,宋玲丽最近两天购买了水果、酿皮子、白糖等一大堆兰州产的食品,有迹象表明宋很有可能要离开兰州,这些食品很有可
能是给荣一键带的。专案组立即做出决定:全天候密切监视宋玲丽的动向。

  第二天,专案组获悉宋玲丽携带一大堆行李包裹,乘兰州至广州的278次列车离开兰州。第三天中午时分,当这列宋玲丽
乘坐的火车到达广州火车站时,没有人前来接站,宋玲丽好像已经习惯这种没人接站的旅行。事后得知,当时的荣一键去了火
车站,但没有直接与宋玲丽见面,而是在距她200多米远的地方窥视观察,看有没有尾巴相随,他害怕兰州的警察会紧随宋玲
丽的踪迹追踪到此,并顺线抓住他这条大鱼。

  应该说这条横行江湖已久的恶鲨的预防和感觉都是对的,但终没能防过兰州、甘肃警方那带钩铁网的凌空追击。当宋玲丽
乘上一辆出租车前往其租住地时,荣一键马上独自一人坐了一辆出租车紧随其后,可就在他的身后一辆跟上来的出租车中,坐
着两个当地打扮的年轻人。三辆出租车鱼贯而行,宋玲丽、荣一键两人的出租车一前一后到达荣一键的租住地——广州海珠中
路福地大巷7号的楼下,多疑的荣一键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让宋玲丽在两个来自兰州小姐的接应下,上了楼上的303室。留在
楼下的荣一键查看有没有跟踪自己的尾巴,可见此人确已成了惊弓之鸟。荣一键在确信自己所处的环境是绝对安全时,才走到
旁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电话给楼上的宋玲丽,准备上去与宋玲丽会面,开怀享受宋玲丽从兰州专为他带来的美味佳肴,
可他那举着电话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两个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汉子一个闪影,他只觉眼前一黑,一个头罩兜头罩下,随即两
条胳膊被人拎起,塞进一辆车内,呼地一声开了出去。目瞪口呆、晕头转向之时,荣一键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千防万防,仍
然没有防过这最最害怕的一击……

  就在兰州警察发威抓捕荣一键之时,另一路人马扑向楼上的宋玲丽。从兰州来广州立足未稳的宋玲丽,当那副手铐哗啦一
下铐在她的手上时,还以为是这里的警察在等着她的到来,眼里不由得垂下泪来:“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荣一键这条脱网恶鲨的成功捕获,是“8.07”专案组成立以来,最大的收获。就地突审荣一键,遵照专案组组长蓝深谭事先
的秘密指令:抓住荣一键,深挖林少云、马冰冰的踪迹。王长权便以此为主攻方向。荣一键交代说他不止一次到过厦门,和厦
门林少云交情甚厚,并且最近还有过来往,马冰冰、林少云很可能都还在厦门。

  得到这一情况报告的兰州方面的“8.07”专案组组长蓝深谭,分析王长权从广州发来的这一情况后,和局领导分析再三,决
定下出一着险棋:用手中的这只诱饵,引出那两条躲进黑暗深水之中的恶鲨。方案得到局领导的首肯之后,蓝深谭指令王长权
将荣一键直接从广州押往厦门,自己带人立即前往厦门会合。

  放线厦门,荣一键断线破网要逃

  蓝深谭赶到厦门时,见到的王长权和他的两个追捕队员,因气候水土不服,全都得了重感冒。蓝深谭看在眼里,痛在心
里,也只能咬着牙忍痛让他们坚持下去。就这么几个人手,调查取证,架网布控,丁是丁,卯是卯,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
用,谁都没办法退出来休息。最轻松一点的活,就是在宾馆的房间里看守那个押到厦门来的重大嫌疑人——荣一键。这在平日
里可算是辛苦而需要有认真负责精神的活了,没想到就是这桩轻松的活,差点酿成大祸。

  就在准备返回兰州的前一天,发生了一桩对蓝深谭和他的队员们不亚于晴天霹雳的大事:那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
手、冒着极大风险拉到厦门做诱饵的荣一键跑了。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抓捕队员,几乎没时间闭上眼睛、脱下衣服好好地睡上
一会儿。蓝深谭忙了一夜,白天带着人又出去了。负责看守荣一键的王长权和队员小马,两人早上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各自将
一大把感冒药塞进了嘴里。自从到厦门就没有脱衣服睡过觉的两人,照顾好他们看守的荣一键洗漱、早餐之后,一人拉过一把
椅子,一边一个在荣一键旁边坐好,想着放松一会儿。

  冬日暖洋洋的阳光从宾馆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洒在房间里两个警察、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身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嘈杂的
声息。瞌睡,这个人之最大的本能,在这个冬日的早上,便山呼海啸一般汹涌而来。加之感冒药里面使人打瞌睡、犯迷糊成分
的推波助澜,那瞌睡便如梦魇一般覆盖住了这个房间,心里喊着不要睡过去的两个警察,挣扎着便坠入香甜的梦乡。戴着手
铐、脚镣的荣一键同时也睡着了。房间里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

  没有吃感冒药的荣一键最先醒来了。他醒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毒瘾发作了。荣一键一看看守他的警察睡着了,早就想
着怎么逃走的他,可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长权在给他戴手铐时,看到他那两只因吸毒而变得瘦弱的胳膊,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便把手铐戴在了他的衬衣袖口上,
让他免受了皮肉之苦。没有想到王长权的人道主义考虑,竟成了这名要犯逃走时的一条绝处逢生的缝隙,差点让他溜之大吉。
求生的欲望,毒瘾发作的折磨,让这个行走江湖多年,和警察打交道多次的黑道恶棍,借着那副手铐留下的点滴缝隙,硬是把
那只瘦手,从铐子里脱了出来。手获得自由之后的荣一键,心中是一阵狂喜,两个警察还在昏睡之中,没有一点儿的惊觉。

  赶紧逃——

  从窗户向外看出,这是三楼。下去确有一定的危险,何况自己还戴着手铐、脚镣。毒瘾如刀,并且是一把已经刺进肉里骨
头里灵魂里的尖刀。这把刀逼着他不顾一切地翻越窗户,盯着窗户边的下水管道,眼睛一闭,身体腾空,扑过去一把抱住下水
管,哧溜一下便到了地面。惊喜交加的荣一键趴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是他两条腿发软,站不起来了。在楼下缓了好一会儿的荣
一键,看着四周没有人,便尽力隐藏好自己的手铐、脚镣,溜出了大门,在大街上谎称自己是遭人绑架了,上了一辆出租车,
逃离了这个有抓他的警察住的宾馆。

  这条惶惶漏网之鱼,戴着手铐、脚镣在上一辆出租车时,被一路过此处的市民发现,这位社会责任感甚强的市民,记住了
这辆出租车的车牌号,并果断地报了警……带人从外面工作回来的蓝深谭,一进房间就大吃一惊,情形不对:荣一键不见了
——王长权、小马睡着了——心里连着咯噔的蓝深谭头上立刻冒出虚汗,扑向洗手间,还是没有人——急步跨到两个还在昏睡
之中的看守警察跟前,摇醒两人,厉声吼道:“人呢——”突惊而起的两人,一看暴怒之中的蓝深谭,再一看他们所看守的人不
见了,怎不吓得魂出体外,小马更是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嘴里念叨着:“人呢……人呢……戴着手铐、脚镣的……”
  处惊不乱的蓝深谭把在场的所有组员,分成两组,在宾馆内外进行搜查、寻找。同时抓起电话给厦门110、厦门警方配合
追捕组工作的刑警部门报警,请求紧急协查抓捕。厦门110马上情况反馈:在8时36分,有群众报警,在他们所住的那家宾馆附
近,有一戴手铐、脚镣形迹可疑的人,上了一辆出租车,车牌号是多少多少。110巡警正在顺着这条线索,抓捕这名逃走的重
要犯罪嫌疑人。厦门警方配合工作的刑警,得到蓝深谭紧急求援的电话后,立即驱车赶到,同时调动警力,在进出厦门的交通
要道卡口盘查。追捕路上,压力甚大的小马向蓝深谭保证:“不抓住这个荣一键,我就不回兰州,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理解
小马当时心情的蓝深谭,压住他内心那激烈燃烧着的火焰,故作轻松地安慰小马:“照我的估计,你想在这多待上一天都没有
门儿。我看荣一键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戴着手铐、脚镣,他是跑不出厦门的。他不是一直在逃吗?大不了就再抓他一次。抓不
着是我的责任,就是引咎辞职我也得排在你的前面吧。年轻人,别一点儿也不讲客气。更别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一副没出息
的样子,让别人听了笑话,家里人都盼着我们安全凯旋呢。好消息说不定马上就到。”

  像是能掐会算一样,话音刚落的蓝深谭手机跟着响了,是厦门110巡警打来的:他们抓获一名戴着手铐、脚镣、拒不供述
任何情况的犯罪嫌疑人。请蓝深谭他们过去,看是不是从他们手中逃脱的要犯。接到这个电话的蓝深谭,只觉压在头顶的一座
沉重大山,被轻轻移去,心头为之一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苍天有眼啊……关掉电话的蓝深谭回头对小马和王长权他们得意
一笑:“怎么样,好消息说来就来。走,去厦门市局110指挥中心。”“抓到了吗?”一车的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来。“等会儿就会
什么都知道了。”蓝深谭笑而不答。那写在蓝深谭脸上的轻松,在一车的刑警看来就是一个他们非常企盼的答案:“逃走的荣一
键抓到了——”

  驱车立即赶到厦门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的蓝深谭一行,一看那个戴着手铐脚镣、拒不供述的犯罪嫌疑人,正是从他们手
里逃走,他们满城追捕的荣一键。大喜过望的追捕队员,紧紧握住厦门110巡警的手,久久不放:“太感谢你们了,这下可真正
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荣一键在后来的讯问中交代,在他被抓获时,他说刚见过马冰冰、林少云不久,并表现出非常愿意配合警方工作,抓捕马
冰冰、林少云两人,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其实,他和马冰冰、林少云失去联系已经多时了,只不过是想利用追捕警察急于想
从他这里得到马冰冰、林少云行踪的心理,引诱他们前往厦门,想着在此过程中,好瞅个空脱身走人。这个空是瞅上了,可人
没能够走脱。

  抓回荣一键,蓝深谭立即开会。在作出自我批评之后,就是反复强调安全两个字。让队员从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说句
不中听的话,犯罪嫌疑人跑了,我们还可以抓。如果犯罪嫌疑人在跑的时候,趁我们看守的警察睡着了,而打伤甚至打死我们
的警察,并又拿上我们的武器,再把无辜的群众打死打伤,抢劫他们的财产,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都来不及了。

  “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样的案子不是没有发生过,在甘肃、兰州都发生过。我可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这些兰州刑警的
精英们身上重演,决不容许,坚决不容许。”

  警示会开过之后,立即依原计划迅速动作起来,将荣一键押往机场,准备乘飞机押回兰州。

  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前往广州执行抓捕任务的王长权,在蓝深谭的提醒下,临行之前,带上了两盒兰州产的价格不菲的
戒毒丸——福康片。这两盒戒毒丸,在押解荣一键的途中和回到兰州提审他时,起到了其他药物无法替代的作用。

  在蓝深谭、王长权和他们的战友密切合作下,经过一个星期艰苦的较量,终于攻下了这个被称之为马冰冰左膀右臂的荣一
键。从这个兰州黑道枭雄的嘴里挤牙膏一般挤出了他所涉嫌的一起起案件:1995年2月2日七里河军供站歌舞厅伤害致死杨少勇
一案;1992年6月23日广联荔园歌舞厅经理李少平伤害致死案;1997年1月6日凌晨2时许,林庆良(新加坡籍)、张国红等人在
城关区丽景园歌舞厅消遣时被打成重伤案。黑道团伙内部火并造成的沙玉海、方俊明被殴打致死沉尸黄河案和丽景园桑拿部经
理刘玉春伤害致死沉尸黄河案,在触目惊心的同时,算得上是抓获荣一键讯问工作的重大突破。

  人命关天,黑吃黑血案告破

  人命关天。只要是个人,是死于非命,公安机关都有责任把事实真相查清,给受害人和受害人的亲人一个明确的说法。这
就是身为警察的天职。

  身负这种神圣职责的专案组、专案组的孙村雨追捕组所经手调查的正是这样一起黑吃黑的暴力恐怖血案。调查此案的孙村
雨追捕行动小组,所掌握的情况只有这些:这两个被害人是张彪骨干来子(来庆江)的手下,一个外号叫沙锅子、一个外号叫
土行孙,因向丽景园收保护费之事,被活活打死……

  这两个受害人因是团伙最底层的喽啰,和那些自认为高高在上的黑道老大们,谋面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是了解了。孙村
雨他们便对与两名受害人身份接近的马仔、喽啰们反复调查、讯问,终于在一个叫王正红的在押人员处,了解到那个外号叫沙
锅子的人住南河新村小区。

  王正红是在黑道人物任斌的丧事上认识沙锅子的。丧事后,谈得投机的两人又在一块转悠了两天,其间到沙锅子在南河新
村的家中去过。

  孙村雨便带着王正红对沙锅子的家做了指认。通过当地派出所的调查,结果是让人大失所望,现在的住户早已不是原来的
沙家了。在对邻居的调查中了解到,这家姓沙的人家平日里很少跟人来往。大概是1997年天热的时候搬走了,搬走的原因谁也
说不上来。

  孙村雨便带着组员立即赶往东部房管所,热心的房管所工作人员,在一堆堆资料中,抖落厚厚的灰尘,终于翻到了南河新
村某号的房子,是一个叫沙永清的人提交的卖房资料,同时还留有他个人的身份证等基本资料。

  有了这个身份证,便找到了一块敲门砖。孙村雨拿着这块敲门砖,赶往临夏,找到了临夏州城外派出所。派出所的管段民
警一听,马上给予了肯定的答复:“这个沙锅子,应该叫沙玉海,是在兰州被人打死、运回临夏来安葬的,他的户口还是我给
注销的。”在临夏州公安处城外派出所的配合下,孙村雨敲开了沙永清家的那扇大门。

  沙永清一听来人是兰州的警察,是来调查他儿子沙玉海被害一案的,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孙村雨,老泪纵横:“终于
把你们盼来了——我那苦命的儿子死得冤啊——全身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头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呢——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几乎没有过上一个安稳的日子。我那冤死的儿子给我托梦,梦里的儿子浑身是血,哭着喊着,
让我给他报仇。我一次次到兰州那条扔下我儿子的公路上徘徊,希望儿子在天之灵,能给我指引,是谁杀害了他。

  “我一直在寻找证据,寻找那个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个结果,但在我心里,坚信着我儿子的冤情
总有一天会得到申冤昭雪。这不——不是把你们这些警察盼来了吗……苍天有眼啊……”

  老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抹着滚滚而下的泪水。

  一个老人、老父亲的悲号眼泪,深深地打动了孙村雨,他扶住这位坚强的父亲,真诚地说:“老人家,我们来晚了,我们
失职了,是我们的失职让您老人家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啊……请您老人家多多原谅,感谢您这么多年来替我们所做的工作……”

  这又是一个坚强的父亲。在他的儿子死于不明不白之后,老人毅然卖掉了在南河新村的房子,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举家
迁往老家临夏。在养家糊口的同时,便是对冤死儿子死亡原因的艰难求证。

  在老人多方打听、寻找之后,得知儿子沙玉海与一个外号叫土行孙的人关系好,便急忙找这个人,人没有找到,但把这个
人的家给找到了。知道土行孙真名叫方俊民,但令老人非常失望的是,在这里只见到了儿子和这个方俊民的合影。方俊民几乎
是在他儿子被打死的同时就失踪了,此后再没有见到过踪影。

  老人的心中顿时笼罩着一种无法驱逐的不祥阴影,但他没敢流露出来,他不想将这家人那点微弱的希望残酷地掐灭。无可
奈何的老人,便带着那张从方家讨取到的儿子和方俊民的合影,满怀悲伤地回到自己的家中。追寻、求证与儿子冤死相关的人
与事,便成了老人生活中最最重要的事情,只要与此有关的事情,老人就会闻风而动。在他心中燃烧着一个不灭的信念就是:
他今天所做的努力,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为儿子报仇雪恨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2002年春,一个尘土飞扬的沙尘暴日子,兰州警方“8.07”专案组的孙村雨他们的到来,终于圆了老人多年来追寻的复仇之
梦。孙村雨和他的战友查清沙玉海、方俊民两名受害人的真实身份,回到兰州,向专案组组长蓝深谭汇报了临夏之行的调查工
作,听到那位执著的老人为此已做了大量的查证工作时,蓝深谭仿佛看到一个老人,徘徊在暮色苍茫之中,呼号着他早已远去
的儿子,心中不由得大为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查清两名受害人身份的孙村雨追捕组,掉转头来,以此为契机,又对荣一键、张彪、陈恒刚这些涉案的重要犯罪嫌疑人反
复地进行讯问,终于把这起几乎坠入地狱的恶毒血案硬生生地从黑黢黢的地狱里捞了回来。

  抖落那锈迹斑斑的尘埃,便是那起黑道残酷血腥暴案的真相。

  1996年,荣一键借兰州舞风大盛,是个挣钱发财的大好时机之际,开办了那家在兰州名噪一时的丽景园歌舞厅,为了壮大
场面,特意把马冰冰一伙请到他那里看场护院,坐地分赃。

  荣一键的丽景园本是张彪黑恶团伙“看护”收取保护费的场子,荣一键从看守所接回马冰冰之后,就想着让这只豢养的老虎
发起威来,赶走那天天来扰场子的张彪。马冰冰和张彪本是称兄道弟的老关系,两人为荣一键的丽景园谈崩之后,立即反目为
仇。不肯放弃这块已经到手肥肉的张彪,便在1997年1月7日派出自己的心腹打手来子(来庆江),(新疆人),带人到丽景
园歌舞厅收取保护费。正想着在荣一键面前露一手的马冰冰,真是瞌睡遇着了枕头,逮住这个机会岂能放过。接到荣一键的求
援电话后,立马带人赶了过来,但来子和他的人已经离开了。没有找到对手的马冰冰、荣一键,怒火攻心:“与其让人家找上
门来,打成缩头乌龟,还不如找到他们的门上,把他们打成王八羔子。”

  1月8日下午,马冰冰、荣一键带着马阿丹等10多个人,各自怀藏凶器,凶神恶煞一般地赶到来子的住处,找他算账。运气
好的来子当时没在,马冰冰一伙便把恰巧也来找来子的陈恒刚一顿刀砍斧削,打成了重伤。想借此警告张彪,识相些,不要敬
酒不吃吃罚酒。陈恒刚是张彪手下的得力干将,得知陈恒刚受伤的张彪,马上将他送到省人民医院救治,同时派沙玉海和方俊
民伺候看护,扬言要替陈恒刚报仇。

  占到便宜的马冰冰、荣一键一伙,并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决定“乘胜追击”,想借此机会,狠狠地教训教训张彪一伙,让他
尝尝“马家军”的厉害。商议之后,他们选择那个常来丽景园骚扰的新疆人来子,作为攻击的对象,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有陈
恒刚这条躺在医院的死鱼,就不愁来子不现身。为了抓到来子,马冰冰指派手下马仔不分昼夜地盘桓在医院的门口,指望能逮
住前来看望探视的来子。

  一天一夜过去了,又一天一夜过去了,那个狡猾的来子并没有露面。急不可耐的马阿丹、王斌等人在1月10日下午,看到
在医院服侍陈恒刚的沙玉海、方俊民两人出来办事,便尾随其后。待两人行走到会宁路市场时,马阿丹、王斌亮出手铐、自制
手枪冒充公安人员将沙玉海、方俊民两人铐住,蒙头挟持到一辆出租车上,拉到柏道路荣一键的一个住处。不由分说,即露出
魔鬼本色,扒光两人的衣服,把他们捆绑悬吊起来,严刑拷打,逼两人说出“来子”的下落。

  那个来子本来就和这两个团伙的喽啰不是一个档次的人物,他们怎么知道来子的去向。完不成马冰冰交办之事的马阿丹、
王斌等人,为了向马冰冰、荣一键这些恶首表示自己的忠心和卖力,便拼命地想从这两个知道不了什么的喽啰身上寻找他们需
要的东西。

  身入虎狼之窝的两人说不清来子的去向,也不敢胡说八道。越说不清楚,越引起已处于疯狂状态的这伙暴徒的不满和愤
怒,越发激起他们心中兽性的爆发,越认为两人不老实、不配合,越发变本加厉地摧残折磨两人。

  铁棒暴打、练飞腿、开水浇头、用燃烧的蜡烛烧下身等法西斯们所用的残忍手段,想到的全用上了。轮番不停息的非人的
折磨,使得两人在第二天早上都已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特别是那个身体瘦弱一点的方俊民,没有熬到天亮,就一命归西
了。

  已经让血腥暴力吞没了良知的这伙恶兽,看到被他们折磨死去的方俊民,司空见惯了似的,只说了一句:“冰了——”

  “冰了——就打包——”

  这些家伙便将方俊民的尸体绑上暖气片、钢管和石块,拿防雨布包裹后,用车拉到西固钟家河的黄河铁桥抛入黄河,沉尸
灭迹。然后将尚有一丝气息的沙玉海用车拖到偏僻的红山根东路一条战备公路上,一脚踹下汽车,绝尘而去。可怜的沙玉海滚
落在寒风中的尘埃中,让驻扎在附近晨练的军人发现后,送到市里的一个收容站,再送医院紧急抢救时,已经没救了。

  接报后的兰州警方,马上介入此案的调查,苦于尸源的无法查清,再没有其他线索来源,只得搁浅放置。

  和马冰冰斗法连连失利的张彪,确已感到自己的势单力薄,不得不屈服于马冰冰的暴力凶残。便请人跟马冰冰讲和,跟以
前一样,愿意服从马冰冰的调遣。

  不听话,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据说生物界的害虫在侥幸一次次逃过农药的灭杀之后,体内就会有一种抗体产生,因此使其种群变得越发厉害而疯狂,导
致农药的最后失效。

  这种自然界的现象,同样适应于人类社会的犯罪现象。

  一次的犯罪得不到及时打击和处罚时,犯罪的心理就会因此被强化。而一次次的犯罪得逞未被发现遭受处罚,犯罪分子就
会因此变得越发肆无忌惮,越发疯狂,乃至失去人性,异化成吸血夺命的人间恶魔。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就是这样一群
人间魔鬼。稍不如意,便拔刀害命。对竞争的对手如此,杀得手顺心毒的这群恶鬼们对自己人也是如此。

  就在他们活活打死沙玉海、沉尸方俊民之后不久,又一个为荣一键的丽景园效力的常岳风遭到了同样的悲惨命运。常岳风
乃四川人,才二十几岁,长得很是精神。原本在四川著名的风景胜地——青城市的一家娱乐场所充当大堂经理,因经营有方,
使得那家娱乐场所的生意火暴。

  在招三陪小姐的时候,马冰冰、荣一键发现常岳风手里联系着一批“业务熟练”的三陪小姐。想走捷径的两人便想到将此人
挖走,就可以顺势带走一批他联系着的一到就可以上场子用的小姐,这样就省心省力又来钱。于是这两个黑道恶枭,以一种大
老板的派头,开出不菲的价格、优惠的条件,请常岳风带着他能带走的小姐,去兰州淘金。

  在哪儿干不都是为了个钱字,这两个老板开出的诱人的条件驱使着这个年轻人,离开了故土,前往那个对他来说充满陌生
和好奇的西部名城——兰州。这位充满朝气活力的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此次的淘金之行,竟是他断魂之旅。

  水涨船高,帮助支撑丽景园这艘船的那帮四川小姐和她们大堂经理常岳风的收入跟着攀升。树大招风,钱多了招人。年纪
轻轻的常岳风高收入还没有拿上两个月,便招来了马冰冰手下位列四大杀手之首的马国栋的眼红,直接向常岳风提出要求:从
小姐身上抽头。不知道马国栋为人凶残的常岳风,想着自己也是马冰冰、荣一键两个老板请来的,底气足着呢,便一口拒绝了
马国栋要从他的盘中取食的无理要求。

  不愿意憋着一口恶气过夜的马国栋,马上带着几个同伙,连夜将常岳风绑架到荣一键丽景园的员工宿舍里,开始了野兽般
的折磨。用铁棒、垒球棒、钢管、砍刀、匕首轮番毒打,凶残施暴。一时房间内鲜血四溅,血肉横飞。这个可怜的从四川来的
年轻人,仅仅因为一个正当的拒绝,就被这伙野蛮的恶兽活活地折磨致死,残忍地剥夺了他最宝贵的生存权利,当属人世间最
残忍、最可怕的行为。

  马国栋一伙人为了毁尸灭迹,还是如法炮制,将活活打死后的常岳风和方俊民一样,把暖气片绑在尸体上,再用车拉到西
固钟家河的黄河铁桥上,扔进浊浪滚滚的黄河之中。

  这天是1997年9月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生命消失在黄河滚滚的涛声之中。黄河水吞没了屈死者的尸体,但他那缕缕
愤怒控诉的冤魂,破水而出,号哭盘旋在黄河那漆黑的上空,寻找着申冤复仇的那一刻。这一刻的到来,已在五年之后。

  荣一键的丽景园,在马冰冰、荣一键联手的经营下,成了一个真正的黑色魔窟。连杀人灭命这样伤天害理的恶事都干得出
来,打杀抢掠还不是小菜一碟。

  在审查马冰冰团伙成员之间那纵横交错的关系中,从荣一键那里又转回到马阿丹身上,一条黑色的鳄鱼——丁海晖,又让
孙村雨追捕行动小组给逮住了踪影。

  翻开专案组刑事档案中的记载,此人可非等闲之辈。

  丁海晖,男,1974年出生,祖籍山西太原市人,住城关区闵家桥159号,因与黑恶势力犯罪团伙枭雄马冰冰是邻居,两人
相互了解,关系密切,结成死党,是马冰冰在团伙中私交甚好的为数不多中的一个。正因为两人有着这层特殊的关系,丁海晖
是死心塌地跟着马冰冰,为其出谋划策,东打西杀,催钱讨债,组织实施马冰冰的犯罪计划,掌管着马冰冰钱财的进项,是马
冰冰最信得过、最依赖的人,团伙内部都称其为马冰冰的“大管家”。
  兰州警方立即调动所有手段,搜索从外地刚回到兰州的丁海晖可能躲藏的地方。搜索工作很快有了成效。

  抵赖顽抗,装疯卖傻,故作义气等黑道恶首们那一套落网后所玩耍的把戏,丁海晖照葫芦画瓢地来了一遍,还动不动喊着
要人权。

  蓝深谭对这个黑道首恶分子的无理要求甚感愤恨,不无讥讽地斥道:“要人权,你也配要人权——你也配喊要人权——你
还要人权——多少条生命让你和你的同伙活活地剥夺了,他们这些人向谁要去?”

  几句话说得丁海晖再也没法跳弹起来,便换成一言不发来对抗警察对他的讯问。

  好在包括有荣一键在内的一批马冰冰犯罪团伙成员的落网,专案组所掌握的证据日趋丰富充足,总有让他投降缴械的时
候。一连讯问40天之后,一条重大的线索终于从熬不过的丁海晖口中一点一点挤出:国际大酒店的伊努斯(周洪)遭枪击伤害
致死案,为他们团伙的马国栋、张维林(绰号宝宝)所为。

  这起发生在1999年2月1日兰州国际大酒店的枪击伤害致死案件,因死者伊努斯特殊的身份,在当时兰州的黑白两道,都引
起了不小的震动。

  伊努斯在兰州黑道“成名”甚早,1983年“严打”之时,作为当时“东北帮”的首恶,此人就是兰州警方打击追捕的重要对象。
脱网而逃的伊努斯,一直隐藏在陕西西安,并办了一张假身份证,使用的假名是周洪。

  20世纪90年代初,伸出头来探探风向的伊努斯,感觉到风头已过、平安无事的他,捺不住思家念亲的心情,便从外地潜回
兰州。

  如同一个落泊贵族,他头顶着一顶过去的高帽,混迹在这个争斗纷纭、杀机四伏的黑道之中。靠着过去的名头,奔走在团
伙与团伙之间,调解他们的矛盾纠纷,化开他们的仇恨恩怨。

  行走黑道,其实就是一场身家性命的赌博。黑道上的人们,人人好赌,大都根源于此。曾是黑道大佬级的伊努斯更是嗜赌
如命,在兰州黑道是有了名的。要找他的人,哪也不要去,直接去赌场就是。

  兰州的地下赌场,大都是黑道枭雄直接开设或者归他们看护。伊努斯、尤大、尕木三个老混混便成了兰州黑道三大恶首们
开刀立威、清扫赌场门户的靶子。

  三家各包一个,要求干净利落解决掉。各家从赌场的抽头中,拿出一部分钱,集资10万,作为处理“清理垃圾”后事的经
费。为了保密,这些黑道恶首在来往的通信、言谈中索性将此次动作称之为“清理垃圾”。

  在三恶枭聚首的会上,分到马冰冰名下的是尕木,伊努斯被分给了李智、李捷团伙。鬼使神差,让伊努斯撞到马冰冰团伙
的枪口上了。

  这里还埋藏着一个外人无法知晓的隐情:那就是马冰冰在1995年因军供站歌舞厅特大伤害致死案,他把兰州警方抓他归
案,接受审查,受了牢狱之苦的这笔账,记在了伊努斯的身上。马冰冰怀疑是伊努斯向警方提供了他的藏身之处,故怀恨在
心,常常寻找报复的机会。

  工于心计的马冰冰出来之后,没有露出此方面半点的痕迹,而是依然如旧地对待伊努斯,甚至见了伊努斯的面,比以前笑
得更真诚、说得更甜蜜了。

  也是伊努斯命该如此,丁海晖打探到一个重要的消息:一家东北人开设的赌场,被伊努斯用假筹码骗去了两万多的现金。
这家气疯了的赌场,正四处找他算这笔账呢。

  “天助我也。”马冰冰得到丁海晖带来的这个消息后,阴笑道,“太好了。我们啥也没有干,都是东北人干的。机不可失,
时不再来。找到他,赶紧动作。”马上明白马冰冰心思的丁海晖,连称高招:“既可以报一箭之仇,又可以嫁祸于人,高……实
在高……”

  马冰冰和他团伙中的几大恶人,连日来的奔窜,在1999年2月1日晚有了确切的消息:伊努斯在兰州国际大酒店消遣,带着
两个朋友,开着一辆跑车。“就今晚上了,一定得把他收拾掉。”马冰冰马上带着他的总管丁海晖、三大杀手马国栋、张维林、
李江按照事先预谋好了的计划动作。

  当晚11时许,在国际大酒店尽兴之后的伊努斯和他的朋友终于从国际大酒店那扇旋转的玻璃门走出,说说笑笑地走向那辆
停在大门东侧的跑车,打开车门,上车准备关门的关口,早已等得心急火燎的马国栋,瞅准了这个机会,跨步上前,用脚别住
那扇跑车的车门,端在手中的五连发猎枪枪管便已伸进了车内,只听几声轰轰的爆响,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
伊努斯的腿部已中数枪。从侧面同时冲上来的张维林,踹开另一扇车门,随即打响了手中的五连发猎枪……

  在一片硝烟弥漫和中弹后伊努斯的号叫声中,马国栋、张维林转身逃离枪击现场。

  五连发猎枪的威力太大,遭枪击之后的伊努斯的下肢被打得稀烂,导致失血过多,送进城关区人民医院时,已经没救了。

  马冰冰得到伊努斯不治而亡的消息后,连忙指使那几个到过现场的杀手作后遗症消除之事。然后带着丁海晖、李江二人赶
往那家医院:“走——咱哥几个给这位前辈送个行去。”

  猫给老鼠送葬,这多少有点黑色幽默。黑道之所以是黑道,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这些黑道中人,做起来个个都是得心应
手。马冰冰把他的这位“老朋友”的后事,办得是热热闹闹。众人看在眼里,那确实尽心尽力了,直叫喊感动。

  伊努斯被枪杀在兰州国际大酒店的门口,恐怖的传言,顿时如同那依然寒冷的西北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兰州城。

  三年之后,挖出这起迷雾重重的凶杀大案,办案的蓝深谭、孙村雨他们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天理昭昭啊……能逃脱一
时,岂能逃脱一世……

  重剑横空十下厦门

  恶首林少云断魂家门口

  林少云和荣一键一样,是团伙首恶马冰冰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因其在他的家乡福建厦门市集美区灌口镇所拥有的经济实力
和一股子黑恶势力,和马冰冰在兰州的黑恶势力遥相呼应,互为狼狈,经常庇护兰州黑道逃亡分子而为恶首马冰冰及其核心人
员所尊重,称之为林哥。

  林少云本来在他的家乡就挣下一份不薄的家产,仅那座长满各种亚热带水果的庄园,在当地就无人能望其项背。可生性不
安分的他,并没有守着他的这份家产,过他逍遥自在的庄园主生活,而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从邻近海边的福建厦门,一路向
西闯荡到了甘肃的兰州,在这座黄河岸边的城市,开始了他在机电方面的生意。

  在兰州地面上站稳了脚跟的林少云,当他的机电生意步入正轨之时,便将摊子交给了手下人去打点,自己带着两个心腹朋
友,一天到晚便泡在青年宫里练习拳击。就是在这练拳击的时候,结识了同时在这练拳击的马冰冰、马国栋、丁海晖等人。在
不断切磋技艺的同时,臭味相投的几人,关系越来越密切。在马冰冰黑恶团伙逐渐形成、壮大之时,林少云起到了重要的作
用。特别是每次马冰冰团伙成员在兰州犯下大要案之时,总是林少云安排他们到厦门去避风,并提供方便,给予经济上的资
助。

  一次,马冰冰有急事需回兰州处理,又担心坐飞机或火车被警察追捕查处,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林少云一看,索性
派出一辆卧车,从福建厦门,驱车两千多公里,送到西安。再通知他在西宁的同党,派车到西安,把人接上,送到兰州。两个
恶首之间勾结之紧密、关系之特殊,由此可见一斑。

  同样,林少云的福建黑帮,在当地犯了事,便来兰州躲避,马冰冰一样会尽地主之谊,给予关照。

  正是由于这种野性与野性的相互渗透,这两股来自南北不同地域的邪恶势力,在兰州同流合污,所造下的罪恶与灾难,是
其他兰州地面犯罪团伙无法比拟的。

  “8.07”专案组成立后,抓获马冰冰、林少云便是专案组各追捕行动小组主攻的目标和方向之一。但要将这些混迹江湖已
久、逃亡经验丰富、社会关系复杂、经济后盾坚实、生存能力甚强的黑道首恶们追捕到案,又谈何容易。专案组成立伊始,侦
查员们便从熟悉这个福建人的社会关系入手,多方开展查寻工作,寻找他的蛛丝马迹。但生性狡猾的林少云,有着较强的反侦
查能力,逃出兰州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再没了踪影,专案组的抓捕工作一度陷入停顿状态。

  兰州市公安局、甘肃省公安厅对南下追捕林少云十分重视,深知跨省追捕工作的艰难,特别是对这些在当地有着经济实
力、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经营了多年的黑恶势力的首恶分子的追捕,更为艰难。为了确保追捕的最终成功,求得上级部门的
支持和福建方面的配合,兰州市公安局专门派出当时主管“打黑除恶”的副局长李宗锋专程赶赴公安部,就该案侦破进展情况、
取得的成效及面临的形势和存在的困难向时任公安部刑侦局副局长的傅正华和公安部“打黑办”的有关领导作了详细汇报,特别
请求公安部对专案组在福建追捕林少云的工作给予协调和支持。鉴于此案为部级督办案件,公安部“打黑办”负责人、负责东南
片、西北片的领导听取汇报后,表示大力支持。即电告福建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队长冯小福,要求其全力配合兰州警方在福建开
展的追捕林少云的工作。得到公安部这柄上方宝剑,信心百倍的老刑警李宗锋从北京直飞福建厦门,会同已经提前赶到这里的
蓝深谭、孙村雨专案组成员,和厦门警方一道共同商讨追捕林少云的计策。

  次日一大早,几部挂着地方牌照的汽车,鱼贯驶出厦门市公安局的大门,车里坐着厦门警方的要员和兰州警方派往这里执
行抓捕工作的李宗锋及他带领的专案人员。此行的目的地是林少云的居住地——厦门市集美区灌口镇田头村洋坑社。

  灌口镇田头村洋坑社那复杂的地形、险要的山势、茂密的亚热带森林以及林少云家族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让前来
追查的联合调查组的警员,无一不为之忧心忡忡。山连着山,绵延不尽,直到天边,哪个山头不是林少云的藏身之地。一个山
头一个山头去搜索,真不知要投进去多少兵力。耗时费力不说,谁敢保证用这种大兵团作战的方式,就一定能抓住那个团伙首
恶林少云呢。看来抓捕林少云,智取胜算的可能会胜过强攻。

  而此时,躲在大山之中的林少云,对此是有恃无恐。

  2002年春节前一天,一条重要的线索反馈过来:林少云要与他的情妇在厦门市幽会。厦门警方的专案组抓住这个机会,立
即派出大批警员秘密赶赴厦门机场布控:林少云一旦来机场接人,就是实施抓捕的绝好机会。可是,狡猾的林少云嗅出了风向
的不对,他派一个马仔去机场接他的情人,一个马仔打探机场周围的动静,自己则躲在灌口镇杏林区一带等待消息。当林少云
听到机场周围的动静不大对头时,吓得连情人都没敢见上一面,赶紧撒丫子溜了。

  按捺不住焦急心情的甘肃警方专案组,在2002年3月1日,由甘肃省公安厅刑警总队再次派员赴京,就“8.07”专案的案
情、进展向公安部“打黑办”再作专题汇报,请求公安部加大对这起部级督办案件的支持。

  听取兰州、甘肃警方的汇报后,公安部“打黑办”将林少云列为公安部B级督捕逃犯,向全国发出通缉令,缉捕这名公安部
追捕的要犯。同时派出专员,专程飞赴厦门,督办福建警方对林少云的抓捕。
  兰州、甘肃警方的专案组接到公安部的指示精神后,立即派蓝深谭带员赶到福建厦门,和厦门警方调集的专门力量,再次
组合成了一个联合专案组,在公安部特派员的指导下,迅速开展工作。

  林少云的家再次成为专案组工作的重中之重。

  知道警方的追捕之网,时刻悬于颈项之上的林少云,很少在家里露面,偶尔一转也是稍纵即逝,晚上从不在家过夜。往往
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在一个地方过夜从不超过两天。有时是好几个月不下山,躲在山上的一个养鸡棚里不出来。正因为林
少云这般小心多层次的防范,使得他得以躲过了警方数次的缉捕。

  3月21日,兰州赴厦门工作和福建厦门市警方派出的联合专案组,在外围调查取得一定的进展之后,在公安部特派员的指
导下,共同研究抓捕林少云的最佳方案。群英会上,提出了两套追捕方案:一是调动当地大批警力将其村庄和承包的整座山峰
重重包围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搜捕。二是第一次两地联合专案组定下的工作方案的延续:内紧外松,以静制动,候蛇出洞,想
方设法等他下山到厦门市内,顺势进行抓捕。

  林少云藏身之地山高林密,地形复杂,山峰连绵起伏不断,采取强攻之法,必须要有足够的搜山抓捕警力。但大批警力调
动,行动目标一定很大,一旦抓捕失败,势必将林少云惊走。这家伙一旦远走高飞,恐怕以后的抓捕就更加困难了。商议再
三,后一种稳妥的抓捕方案被确定了下来,并获得了公安部领导的首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2002年3月30日,派出的秘密侦查员获得了一条十分隐秘的线索:林少云这天要下山约几个朋友到
厦门市禾祥酒店谈一桩生意。

  机不可失!

  联合专案组在厦门警方的支持下,迅即调集精干警力,全副武装,待命到4月1日凌晨的1时许,才接到专案组发出的行动
指令。

  离弦之箭直射那家禾祥酒店,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武装警察把林少云和他的狐朋狗友五人堵在了一个灯光昏暗的包厢内。内
心十分惊慌的林少云,故作镇定状,妄想凭着一张上面写着青海民和人黄克强的假身份证瞒天过海,化险为夷。没想到屡次逃
脱警方追捕的林少云,这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这么多全副武装的警察就是专门为他而来的。早有熟悉他面相的警察上来
戳穿了他的把戏:“林老板啥时间就成了青海民和人了,有了钱,就连咱福建的老祖宗也不认了?”

  林少云的成功捕获,不仅仅是兰州警方“打黑除恶”的一次胜利,亦是跨区越省警方合作一次成功的范例,势必载入共和
国“打黑除恶”专项斗争的史册。

  林少云、荣一键两大恶首的落网,意味着兰州警方“打黑除恶”的利剑,成功地削去了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作恶的左膀
右臂,昭示着离砍去马冰冰这颗首级已经为时不远了。

  剑犁黑冰黑道恶首现原形

  对在逃的“马家军”首恶马冰冰、杀手张维林、马国栋的追捕,一直是兰州、甘肃警方“打黑除恶”工作的重中之重。当张维
林的线索在南京被基本确定之后,甘肃省、兰州市警方的负责人听取蓝深谭对此追捕工作的汇报后,作出重要指示:在追捕张
维林的时候,一定要周密调查,严密部署,特别注重抓好保密工作。发现行踪,不要轻易动手抓人,不排除这些在逃的恶首们
在逃亡道上互通信息的可能。要以点带线,以线牵面,力争查清全面情况,分割包围,一网打尽。

  为了实现省公安厅领导的战略意图,更好地开展追捕工作,甘肃省公安厅决定成立省、市警方联合调查组,跨省作战。一
支支精心挑选、装备精良的追捕小组随即组建,马上投入到跨省追捕的工作之中。南京、上海、厦门、广州、海口,凡是这些
逃亡的恶首们可能出现、落脚、藏匿的城市,都有追捕小组派到,在当地公安机关的配合支持下,积极而秘密地开展工作。

  这是一个利剑筑起的剑阵,是一张钢编铁织的罗网。利剑犁开的是厚厚的坚冰,顺势落下的是钢铸铁浇的罗网,一定能将
隐藏在地狱之中的恶魔捞出。这场艰苦的追寻在甘肃、兰州的刑侦史上绝无仅有,这场漂亮的捕捞同样是空前绝后。

  利剑扬起,便有鬼魅的跌落。剑指鹏城,是有根据的。马冰冰、张维林、马国栋这些在大城市生、大城市长、大城市里横
行霸道惯了的黑帮头目,从骨子里就是这些大城市里的寄生虫,已经离不开城市。更有大隐隐于市的古训,让他们这些十分迷
信的凶险分子,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总抱着盲目的自信和对警方能力的低估,注定他们只能将自己隐藏在某个繁华的大都市。这
些城市里的鲨鱼是离不开城市这汪水面的。果然,侦查员蓝深谭在深圳摸到了这几条潜入水底的鲨鱼。

  马冰冰这个兰州、甘肃警方付出大量人力物力四处追捕,踪迹全无,兰州、甘肃黑道最具威胁、最有危险,亦是最残忍、
最血腥的首恶人物终于被警方追捕组的追踪雷达紧紧咬住,直到彻底锁定。

  一次比一次更大的收获,不断地激励着西北的警察,拼却全身气力,使出浑身解数,踏着已经擂响的鼓点,精心细致地编
织着一张张捕捉那几条屡屡脱钩逃走的毒血黑鲨漫天的铁网。在多种公安科技侦察手段运用到位之后,认定在海南海口市已被
追捕组锁定的两名犯罪嫌疑人就是马冰冰夫妻俩时,蓝深谭马上将这一情况电告给了甘肃、兰州警方的决策层领导。决策层领
导再三研究计议之后,依然下达了“围而不打”的指示,等待南京方面的消息,再定动手抓捕的时间。

  剑指南京——

  专案组发出指令。孙村雨、王长权受命之后,立即飞往南京,追查张维林、马国栋的下落。针对两人在兰州、宁夏开过牛
肉面馆、干过装潢等经历,孙村雨、王长权和省、市联合追捕组的成员,分成两组,一组从东向西、一组从南向北,对凡是与
此类相关的饭馆、市场来了个地毯式的搜查,指望通过这种最笨亦可能是最有效的办法,查出这两个杀手的行踪。
  经过四天几乎纵横南京城的搜寻,12月14日,就在他们越来越焦急、越来越心凉、越来越紧张的时候,他们满城要搜寻的
目标猛扎扎地出现在了南京黑龙江路上一个偏僻角落的牛肉面馆里。那个坐在老板位置上,正忙着收钱卖票招呼生意的中年壮
汉正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兰州黑道杀手张维林。

  盯在眼里不敢放手的孙村雨,立即呼来还在做艰苦搜索的的王长权。两人立即将南京方面调查到张维林行踪的情况,向焦
急等待南京方面消息的甘肃、兰州警方决策人物和在海南同样焦心的蓝深谭作了汇报。

  有情况显示,张维林身旁有一个神秘的隐身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正在追捕的马国栋。12月15日,经过一整天的秘密追
踪,那个跟张维林在一起的神秘隐身人终于查清,他就是兰州、甘肃警方四处追寻不得其踪影的马冰冰的四大杀手之一马国
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马国栋行踪的查清,让兰州、甘肃警方从决策高层到一般的办案人员心中悬着的那块最后的石头总算是有了一个落脚之
处。为兰州、甘肃警方发起最后的总攻扫平了障碍。南京的马国栋、张维林,海南的马冰冰,这些公安部全国通缉的B级重大
在逃案犯,到此时已经全部罩在了甘肃省、兰州市警方联合追捕组和当地警方撒开的巨网中,只等那激动人心的收网时刻的到
来。

  剑犁黑冰,要的就是网尽深藏在黑水深处的魑魅魍魉。

  12月16日,甘肃警方最高领导发出收网指令。是夜,几辆挂着地方牌照的卧车、面包车,迎着轻拂的海风,迅疾驶出海南
省公安厅,车内坐着的是蓝深谭带领的全副武装、身着防弹背心的海南省公安厅派出的特别行动队,他们驱车来到海口市玉河
路兴海大厦,四周布防之后,包围了这座大厦的1403室。

  包围圈形成之后,两个化装成物业管理人员的警察,敲响了1403室的房门。正在房内准备睡觉的马冰冰及妻子陈晓红听到
敲门声之后,陈晓红在问清楚来人是谁后,打开了房门。

  随即冲进来的警察将二人扑倒在地,铐了个结实。

  被压倒在地上的马冰冰不甘心就此束手就擒,大声叫道:“我是张世路,你们抓我干什么?你们抓错人了。”

  “你是张世路?”蓝深谭逼近一步,紧盯住那颗长在下巴上面的黑痣,不无嘲弄地说:“你是张世路,那谁是马冰冰?”

  马冰冰一听这人说着一口地道的兰州方言,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长叹一声之后,不再言语……

  胜利的消息马上通过现代化的通信工具,传了出去。

  捕获马冰冰的胜利消息,对在南京工作的孙村雨、王长权他们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他们暗下决心:就是豁出命来,也
不能让马国栋、张维林再从自己的手中逃脱。

  随后的12月17日,甘肃省公安厅最高领导发来指令:南京收网。

  早已拔剑在手的孙村雨、王长权在南京警方派出的便衣刑警协助下,利用中午时分牛肉面馆生意最红火、最忙乱的时候,
悄然布围。天公作美,一场冬季罕见的瓢泼大雨突然降下,不久之后,熙熙攘攘的牛肉面馆便少了食客。贴近侦查的侦查员发
现牛肉面馆里只有张维林一个人,那个马国栋还没有露面。追捕行动组决定张网以待,等候那个黑道凶恶杀手的入网。

  下午1时左右,身穿皮夹克的马国栋用自行车驮着一袋菜稳稳当当地进入追捕小组设下的伏击圈。

  考虑到当时的牛肉面馆还有不少食客,担心一旦采取行动,这两个喋血成性、很可能身藏武器的亡命徒会拼命反抗,难保
不伤及无辜。

  就是为了这个以防万一,陇、苏两地警方的联合抓捕组,便收住已经张开的铁爪,缩回已经磨亮的利齿,等待最佳时机的
到来。

  2时许,像是得到上苍暗示一样,张维林打着一把伞在两个伙计的陪同下,外出办事。

  真是天赐良机。

  一辆车像是路过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在一拐弯处,车门开处,借着车身的掩护,从车内猛扑下来的几个人,一把将
身体壮实的张维林撂翻在地。亮光一闪,张维林手上立时多了一副手铐,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被扔进那辆面包车内。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麻利干脆,纯属行家里手所为。

  跟着那两个伙计也一同被带上面包车。

  打着伞行走在雨中的路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之时,这辆得手后的面包车已呼啸一声,转眼消失在雨幕之中。

  抓捕张维林得手的消息传递过去之后,牛肉面馆布围的刑警立即行动,化装成食客,借埋单之机,发动突然袭击,将没有
半点防备的马国栋抓获。
  南京行动大获成功。

  2002年12月16日、17日,连续两场干净利落围捕兰州、甘肃黑道恶首们的战斗,堪称甘肃刑警追捕史上的奇迹,书写了兰
州、甘肃“打黑除恶”战史中的辉煌,真正值得每一个参战警察骄傲和自豪。

  闽南海滨山庄,阴冷的枪声

  1999年2月1日晚,在国际大酒店门口和张维林等人联手干掉伊努斯之后的马国栋,是夜便怀揣马冰冰赏给的三万元现金,
到上海避风去了。而此次杀伊,张维林的所得则只有五千元,两人在马冰冰这里的分量也就由此可见。

  在上海没待几天的马国栋,就接到兰州马冰冰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往福建厦门,在厦门灌口林少云的山庄见面。

  2月15日,是1999年的正月初一,马国栋赶到厦门,见到迎接他的林少云时,让他吃惊的是同来接他的还有崔俭。

  崔俭虽不是他们这一伙的,但两人私交不错。1998年4月黄河索道血刃哈德三,造下一死三伤特大血案,崔俭不仅提供了
刀枪棍棒等作案工具,而且是到现场二十多个人中的主要打手。

  崔俭在隶属关系上应划分到“陈氏兄弟”犯罪团伙之中。

  庆幸自己侥幸逃脱的崔俭,没想到自己闯下了如此大的灾祸。黑、白两道皆不相容,兰州哪还有藏身落脚之处,只得逃出
兰州城,流落江湖。

  为了寻找一个安全之处,崔俭求到了马冰冰面前,乐得有此收买人心机会的马冰冰便指点他逃往福建厦门,得到马冰冰电
话的林少云,便将逃亡到此的崔俭安排妥当。

  黑道变化无常,仇、友转眼可换。昨日救你,可能就是为了今日的杀你。

  昨日救他出困境的马冰冰,今日就成为要杀他的刀斧手。这可能是视马冰冰为救命恩人的崔俭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在机场和林少云接回马国栋之后,便是大年了,两人在林少云这里安稳地过了两天之后便是2月17日。

  这日晚饭过后,林少云突然给马国栋、崔俭两人说:“马冰冰今天到这了,我们一块去看看。”

  此前林少云没有跟他们提起马冰冰要来厦门的事,这时突然提到,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这些黑道老
大们行事,本来就诡秘乖张,云里雾里,藏头露尾的。

  林少云驾着一辆日产卧车,开向通往他自己那个建在海滨的山庄。

  天气阴晦,冰风中的冷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

  暮雾从远处的山头转眼间便逼至眼前,车灯开处,山风鼓荡,茂盛的茅草和大团大团阴森的树影急急掠过两条白森森的光
柱之下,风挡玻璃上的雨刮器机械而冷漠地飞舞着,平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看着眼前这变幻莫测阴冷物象的马国栋,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这让他在十分难受之中便有了十二分的警觉。

  这是他行走黑道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这位见惯黑道背叛杀戮的杀手,不由地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随时准备应付那很可能扑面而来的危险。

  他在后来招供中说:在吃力地往山上爬的那辆车里,如果这个晚上,有一场杀戮,最有可能被杀的就只有他和崔俭了。只
是判断不了谁是第一个挨刀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车里的三个人,都受制于这种压抑的气氛,不吭一声。

  在眼角的余光中,马国栋看到崔俭绷紧的脸上,分明流露着跟他一样的紧张和恐惧。

  跟他同样行走黑道多年的崔俭,在此时此地如此陌生的环境,是一脸的茫然两眼的忧惧。

  离开领地的狼,突见狐狸也会惊慌。

  这两条本性凶残的恶狼,行进在荒山野岭之中,竟也现出一副临宰之前羊的可怜状。

  穿过那不断的雨幕,翻过几个山坡的汽车终于停在了一栋小楼跟前。

  小楼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儿的灯光。三个身体壮实的男人下得车来,一阵乒、乒的车门声过后,林少云说了一句:“马冰
冰住在上面的一栋楼里,车放到这里安全。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不知怎么就走成了崔俭打头、马国栋居中、林少云断后的队形来。
  林少云凑到马国栋的耳边说:“别走一字队形,离崔俭不要太近。”

  山风掠过,林涛阵阵,十多分钟后,拐了一个弯,果然见到树林中一栋白色的小楼,亮着灯光,像是在等候他们的到来。

  就在他们心情为之一松之际,蓦然传来啪叽的声音,跟着又是一声。这声音在风声的传送下,显得十分刺耳和惊心。

  瞬间,对这种声音太熟悉的两人,反应了过来:是枪扣动扳机的声音。并且是两支不同的枪发出的声音。

  一支是长枪,一支是短枪。

  惊愕之中的马国栋闪在了一边,待他看到火光一闪时,只听前面的崔俭“哎哟”一声——身子一晃,没有倒下,而是向前跑
去。

  枪响了——

  一个跟头便翻到路边草丛之中的马国栋,听到后面的林少云追了上去,跟着又是砰的一声枪响——

  从一条不易看出痕迹的便道上,身着黑衣,倒提着一支五连发猎枪的马冰冰出现了,他大声地喊着:“马子!马子!出来
——”
  马国栋听出马冰冰在喊自己,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在那支五连发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内。还知道是在这茫茫雨夜、莽莽林
海之中,如果冒险逃走,迷路之中,不冻饿而死,也会死于野兽之口。

  横竖都是一死,倒还不如死里求生。

  当他听到马冰冰在叫喊他时,便从藏身的黑暗中闪了出来。

  马冰冰一见他出来,语气中便有些生气:“又没有你的事,你瞎跑个啥。”说话间,把手中的那把五连发猎枪扔给了
他:“去——过去看看,帮林大哥一把。”

  从马冰冰手中接过那支五连发猎枪的马国栋,握枪在手时,那惊恐不安的心,才略略放了些下来。提着枪,赶紧追了过
去。在小山坡底下,看到林少云提着枪站在那里,前边一个坎子上倒卧着一个黑影,一定就是刚才已经挨了一枪的崔俭。

  马国栋走过去,看到崔俭还在动弹,没有死,便立住了脚步。

  听见有脚步声的崔俭挣扎着翻起身来,虽然看不清来人面目,但他太熟悉马国栋了,从那来人的身形轮廓中,便知道是马
国栋,便拼出最后的气力喊道:“马哥——看在多年老朋友的面上,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杀我?”

  听到这垂死前挣扎的厉啸,马国栋的身子震颤了一下,他无法回答,因为这也是他心中一直在问的一个秘密:为什么要杀
崔俭?崔俭和马氏团伙没有什么冲突。是马冰冰怕惹麻烦?这不合乎马冰冰的性格。还是这背后还有什么其他肮脏的交易?他
就不得而知了。

  黑道上的杀戮,有的永远就是一个谜。

  在这个雨夜,这个海边的山庄上,这场他也说不清弄不明的杀戮,不过是在这众多的谜中又增添了一个。

  面对这个同道好友垂死前的追问,他无法回答。

  既然无法回答,便只能选择不回答。

  一阵沉默之后,涛声风声之中,传出崔俭凄厉的怪笑:“哈……哈……哈……早就有人告诉我,马冰冰这个人阴险得很,
为了自己,啥事都能干得出来。算是我瞎了眼睛,该死吧——马哥——我知道了,你也不知道为啥要杀我——也就不为难你
了。看在同乡同道的份儿上,给我一个痛快吧……”

  一阵痛苦的咳嗽之后,崔俭那垂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马哥——小心些好啊——我今天的下场——也许就是你明天的下
场——”

  黑暗之中倒提着那支五连发猎枪的马国栋身体又颤抖了一下。

  “我们这些做杀手的……没一个有好死的……”

  崔俭的声音明显地虚弱了下去:马哥……快过来……给我一个痛快的……

  马国栋走了过去,用那只颤抖的手,握住那支冰冷的枪,顶住那个行将冰冷的杀手的脑袋,把枪筒里剩下的几发子弹,全
射出去。

  这个横行西北兰州多年的冷血杀手,在这个雨夜,亲自将一个他熟悉而且有交情的杀手,莫名其妙地送上黄泉之路时,他
真正尝到了恐惧滋味。

  杀手没一个有好死的……
  也许这就是你明天的下场……

  看着在威力强大的五连发枪弹射击下,崔俭的身体弹起落下,落下又弹起,不再动弹了……

  马国栋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枪口下那具不再动弹、血肉模糊的尸体,呆呆地想:这就是自己明天的下场吗……

  马国栋深知,马冰冰有一个习惯,每有一项大的事情需要决定时,他就把自己关在宾馆的一间房子里,几天几夜不出来,
人出来的时候,计划也就跟着出来了。

  马冰冰是兰州、甘肃三大黑恶势力恶首中的一个,也是公认最有心计的一个。这与他将此作为他的事业用心地经营有着直
接的关系。

  为了他的黑道事业,连他以前喜欢喝的酒都戒了。喝酒误事,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对于他深恶痛绝的吸毒手下发现一个,
清除一个,毫不留情。

  为了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深藏不露,满腹韬略,在与同道、警察争斗中能胜算的高手,寻觅一条生存之道,马冰冰不得不向
古人前贤的精华著述中查询秘方良策。于是《孙子兵法》、《论持久战》甚至英语都成了这个黑道恶首研读的对象。正是从这
些书籍之中,吸取到的养料才把他装扮成了同道恶首不敢小视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阴险恶枭。

  直到赶过来的马冰冰、林少云,喊着拉开马国栋,他才清醒过来,帮着把崔俭的尸体,拖到一个事先看好的平台上,准备
挖一个坑埋下。

  没想到这黄泥板结的山地,死硬死硬的,挖起来很吃力。三个人轮番挖了半天,也没挖下去多深。

  记着崔俭临死警告的马国栋,挖坑时当然不敢卖力,他担心的是这坑挖好后,埋下去将是两个人,除了崔俭,另一个人就
是自己。

  马国栋的这种恐惧是有道理的。第二天早上,他在那栋白楼前面的一棵树下,发现两颗没有打响的五连发猎枪子弹。这是
昨夜从马冰冰的枪膛里退出来的。站在这个位置上目测,当时听到枪击声的马国栋、崔俭都在枪弹的有效射程之内,却不敢确
定当时的马冰冰枪口所向是崔俭,是马国栋,还是他们两个都是。

  没响的枪弹,没法告诉马国栋这个秘密。如果当时对准他的那一枪响了,他也就成了又一桩血腥秘密的杀戮对象及内容
了。

  当时害怕成为又一桩血腥秘密杀戮的主角,所以在挖那个要埋藏秘密结果的黑洞时,就显得是那么的有气无力。

  马冰冰、林少云两个平日里就不是干力气活的人,在这个雨夜,干掉这个崔俭之后,逼迫无奈挖了两锨,就不耐烦了。催
林少云打电话,找两个心腹马仔来,干这活。

  林少云一看,确实干不下去了。只得拨通手机,叫来两个心腹马仔,带着工具,开摩托车上来。

  急急忙忙赶来的两个马仔,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挖了一个深坑,将那个西北兰州逃亡避难在此的杀手,埋进了深深的黑暗
之中。

  埋藏这场血腥,就是为了埋掉一个阴谋,埋掉一个秘密。

  为了埋掉这个血腥秘密,马冰冰、林少云两人在后来可下了大工夫了。

  2003年2月初,兰州警方“8?07”专案组,从马国栋、林少云的口中抠出这起发生在四年之前厦门的血腥大案时,蓝深谭立
即带人赶往福建厦门,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抓到了当年那两个雨夜受林少云指使,挖坑埋人的涉案人,可带着两人到他们记
忆中的现场一看,连他们自己都傻眼了:整个山头都让推土机给推平了,种上了一片树林,树林已经长得老高了。调查当年在
这干过活的人,没有谁发现有尸体。

  再审林少云,他说他也记不起来了。

  人是杀了,也埋了,山头也挖了,尸体却找不见。

  围绕此案的调查工作还在继续。

  崔俭被杀一案的查实和马冰冰武校校友甘兴涛的随后被抓获,标志着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涉嫌的大、要案件基本全部
查清和大部分涉案成员特别是首恶、骨干分子的查实及追捕归案。

  至此,兰州、甘肃警方在公安部及福建厦门等兄弟警方的大力支持和配合下,辗转青海、新疆、宁夏、河南、四川、陕
西、广东、福建、上海等20多个省市区,历时近一年半,一举摧毁了由公安部督办的、在兰州市隐藏较深、组织严密、成员众
多且与厦门黑恶势力勾结,集故意杀人、伤害、抢劫、绑架、敲诈勒索、开设赌场、寻衅滋事于一体、作恶兰州达十年之久的
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查破了该黑恶势力犯罪团伙自1992年6月至1999年8月间实施的重特大刑事案件24起。其中组织领导
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1起;杀人及伤害致死人命案11起、致死12人、致伤9人;重伤外籍人员案件1起;绑架抢劫案件1起;
敲诈勒索案件6起;强收保护费案件1起,涉案金额达30余万元;私设赌场聚众赌博案件多起、非法获利过百万元之巨;倒卖国
家珍稀动物熊猫皮案件1起、价值100万元。83名涉案人员中,查清并抓获该黑恶势力犯罪团伙首恶及骨干分子马冰冰、林少
云、荣一键、丁海晖、马国栋、张维林、甘兴涛等71人(包括死亡和服刑人员)。
  审判如期而至昭示法之神圣

  2004年2月16日,新中国成立以来兰州市最凶残、最血腥、最危险的犯罪团伙——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在市民的关
注和企盼之中,由兰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判,分3批,历时10天,如此众多的被告和审理的时间之长,已经超过了李氏团
伙,堪称新中国成立以来、甘肃省兰州市审判史上的第一案。

  2月16日,首批受审的是马冰冰和其他16名团伙成员。首日出庭为被告辩护的律师就达21人,除了一位为法院指定的外,
其余的都是受被告及其家属的委托。

  公诉人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将长达18页的起诉书宣读完毕后,法庭单独对马冰冰、丁海晖、荣一键、林少云、马国
栋、马阿丹这6名曾经的黑道知名人物进行调查。

  一号被告马冰冰显然对此次的庭审,在精神、材料乃至着装上都作了充分的准备。戴着一副眼镜,留着寸头,显得十分地
自信。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本应同其他犯罪嫌疑人一样身穿黄马甲的他,竟然没有跟普通人一样,而是穿着一件夹克衫。使他
显得少了几分凶恶,多了些许斯文。他一反在公安侦查阶段的沉默和抱着他所谓的不配合的“九字真言”,巧舌如簧,凡是对他
的指控,反应极快、语速亦极快。

  在质证阶段,审判长提问:“起诉书对你的指控是否属实?”

  马冰冰的回答老练而圆滑:“有些是,有些不是。”

  在关于数起命案的指控中,马冰冰只承认自己是到场了,但是没有参与施暴行凶。在问及核心问题他的犯罪团伙是否“涉
黑”时,马冰冰的回答是:“我不懂法,也不知道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构成的相关要件。”他为众多的成员提供日常开
销、出逃的资金,对此的解释因为他们是朋友。至于资金的来源,马冰冰的回答是他做生意挣来的。

  2月20日,对马氏团伙第二批被告张能杰、薛永藤、马斌、马腾等17人开审,涉嫌参与“荔园歌舞厅命案”、“三晋娱乐中心
命案”、“军供站歌舞厅死伤案”、“常岳风伤害致死案”、“重伤新加坡籍华人案”等。作案时最大的年龄26岁,最小的仅14岁。

  作案时年仅14岁的王宝泉,临夏人,小学文化,当时只是个跟着瞎混的小喽啰,他对起诉书上对其参与打死常岳风的事实
认可:“当时我只是向他踢了两脚……”就是这两脚,让当时只有14岁的他在七年之后,成了故意杀人罪的被告。

  2月22日,对马氏团伙第三批15名被告继续开审。引人注目的是站在被告席上的三名女性:马冰冰的妻子陈晓红、荣一键
的情人宋玲丽、荣一键的姐姐容某。此三位女性和甄勇舟被控犯有窝藏罪。其余的杨衡、杜强、马俊等11名被告则分别以参加
黑社会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故意杀人罪、敲诈勒索罪、寻衅滋事罪被公诉人提起公诉。

  恶人当道,便是良民受气。这种恶浊之气在“打黑除恶”的清风吹荡下,已得到彻底的清除。审判这些横行兰州街头10多年
的黑恶势力,便是宣告一个犯罪时代的终结。

  法制与文明,是人类社会进步的象征,那些代表着旧时代的污泥浊水、黑色罪恶已到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时候了。兰州
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故意伤害、故意杀人、抢劫、敲诈勒索、非法出售珍贵、濒危野生
动物制品、非法持有枪支、寻衅滋事、包庇、窝藏罪,判决马冰冰、丁海晖、荣一键、马国栋、甘兴涛、张能杰、蒲黎明7名
被告人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林少云、张维林、王庆军、马斌4名被告人死刑,缓期2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
处马阿丹、王骁勇、马亦翔、王斌、付志荣、刘春、杜强7名被告人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余42人中37人分别被判
处1年至20年有期徒刑、1人被判处有期徒刑缓刑、3人被免予刑事处罚、1人被宣告无罪。以上大部分被告人同时被判处赔偿附
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的经济损失数百元至万元不等。

  对有罪的决不放过,对无罪的决不强加,对错关错判坚决予以纠正、赔偿,法律的公正,公正的法律正是彰显于此。至
此,这起甘肃、兰州市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凶残、最血腥、最危险的犯罪团伙——马冰冰黑恶势力犯罪团伙,在市民的关注和企
盼之中,在2004年一审后的两年半之后,终于有了结论。

  过程的漫长,昭示着法之神圣。

  过程的曲折,张扬着对生命的尊重,对自由的珍爱。

  生活在眼下温暖阳光下的人们,在从各路媒体中得知这一终审判决的消息后,是不是该从中领悟到点什么?

  珍爱生命、热爱自由是不是不仅仅只限于自身?

  剥夺、践踏他人的自由、生命其最终结果是被剥夺、被践踏。

  恶必定只会有恶报。

  哪怕你来自地狱,归属魔道,在劫难逃,早已成为定数。

  责任编辑/张小红筱谢

  生活哲学四则鲍尔吉?原野

  冲动的哲学
  冲动的人冲动时,感觉自己身上弥漫着悲剧气氛,因而有英雄色彩——古典美学认为悲剧最适合塑造英雄。他们在冲动
中,有大段独白(争吵)、动作(摔门、踢凳子)、胸脯起伏(呼吸急促)等。这些情态使他产生戏剧的感受,有点像英雄,
是否正义另说。也可说找到一点塑造英雄的感受。于是,悲剧诞生了。

  继续用古典美学研究一下冲动人。

  美学说,当人物面临命运和时代的巨大冲突选择毁灭的时候,接近于崇高。美好的东西在观众面前一点点沉没(杜十娘怒
沉百宝箱)、一点点分离(霸王别姬),观众顿足、叹息、拭泪,这叫美,黑格尔称之为崇高美。

  而我所见到(常常见到)的悲剧是冲动人为鸡毛蒜皮的事光火,唱念做打可比霸王李尔王。这些事如果拿到舞台上演,是
喜剧。人物越冲动台下的观众越爆笑,直至直不起腰。

  冲动人动因是什么?他们有表演癖(酷爱悲剧)?心胸狭隘?过于自尊或自私?

  都有。首先说,他们心田的土层薄,属于往花盆浇水,没浇半壶就往下漏那种。土里沙砾石子多,不存水,也没什么营
养,长不出好植物。

  冲动人表面上重视自尊,其实他们始终没整明白自尊是什么。假如自尊可以定义为自我人格与形象的维护,发怒已破坏了
形象,乃不尊。而什么叫人格维护,这分怎么看。阿Q头上有癞,造成秃头。由于“自尊心”炽旺,他禁止别人使用“光、亮”等
词汇。假如一人名赵小光,“光”字在阿Q面前是不可以喊出口的,要改成“赵小明”。类似的表现刚好是人格不健全。

  冲动者对尊严的定义和别人不接轨。我见一个人在聚会中生怒,事后得知,怒在别人没给他让座。我回家查《辞海》与
《韦伯小百科全书》之“尊严”条目,定义里没见“让座”。可见此标准是他单方面制定的,别人不知情。有人不许别人说他胖,
不许认为他牙不好,不许发现她割了双眼皮,不许议论他作为一个著名歌手音域唱不了完整的八度,不许问他籍贯,不许提他
大专毕业。在国家的法律、法规之外,冲动人暗中制定了许多条文,强迫别人遵守,否则就冲动。

  冲动的人比较自私,比如把占小便宜当成大事。占则喜,不占则怒。

  冲动有惯性。像一切事物都有惯性一样,冲动的人一生不是冲动一次,而是无穷次。当他冲动之际,人们规避退缩,冲动
人得意:怕了是不是?下回还用这招儿。

  当代的西方医学文献对冲动人格很宽容,从化学激素、微量元素,比如去甲肾上腺素分泌量与维生素B之多少来解释冲
动。而在中国人看来,人应该有修养,应放开心胸,否则搁到去甲肾上腺素与维生素的大缸里泡一个月也没用。

  有人觉得冲动人不讲理。其实他们讲理,但只讲自己的一套道理。有时候,听他们讲理都听不懂,可见不是公理。

  当一个人把自己看成是宇宙的中心,万事万物都围绕他旋转的时候,他一定会讲歪理,会冲动,会鱼死网破。因此说,冲
动不在脾气,在价值观。

  谩骂的哲学

  谩骂的“谩”是怎么一种情态,不得而知。骂,是以敌意的态度、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而逞快意。

  三十年前的“文革”对中国人有深刻的影响,在各个方面,其中一方面是开掘了全民族的谩骂能力。骂,与其他的事物不
同,若想让他骂得畅快,先要把他内心的恶引出来。“文革”诱发、培育了民族整体的恶。

  一位修习汉语的外国朋友说:“你们(中国人)特别会骂人,哪个国家的人都比不了,这是非同寻常的能力。我们(他是
俄国人),只有像果戈理这样的讽刺作家,还有底层富有才智的农民才会长篇大论地骂人。”他——俄国赴华访问学者尼古
拉?尼古拉耶维奇?瓦连京先生说得很诚恳,没有贬低吾国吾民的意思,而在羡慕。他们急眼之后,愤怒之后,最多说出“你
这个浑蛋”这样的话,仅此而已。对我们来说,上述骂语只是一篇跌宕起伏的骂人篇章结尾处微不足道的点缀,而所谓“大
骂”,需要大量明喻、暗喻、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要与生殖器官与祖宗八辈相关联。

  不会骂人的民族多么幸运,像历史短暂的民族幸运一样。骂人只展示自己的恶。

  所以有“恶言一句六月寒”之说。

  在中国,讲骂人,老百姓骂不过文人。文人以广博的历史知识、准确的记忆力、高超的文学手法集萃于骂,或在电视上开
讲。这种人以不要脸占据有利地形,纵横捭阖,指天画地。骂人不奇怪,怪在有市场。当恶的花朵艳丽蓬张之际,心中有恶的
人见之无不欢欣鼓舞。骂人的才俊不仅懂历史与法源寺,不仅擅长律师的诉讼功夫,还有一般人不具备的大恶:不忠、不信、
权变、逢迎、设局、背后一刀、记阴账,等等。

  文坛中还有一个不寻常的现象,学术争论一旦进入实质,会立刻变为对骂。也就是说,一方还在阐扬学理,另一方进行人
身攻击。搞学理之人一见光火,马上弃学理如敝屣,转而骂之斗之。看客喊过瘾,媒体称之为“争鸣”以及“200×年文坛×大事
件”。起哄的、架秧子的,谩骂双方纷纷以得胜者的姿态傲视四方。

  有人求出名苦闷至极。他们觉得靠在作品中传播爱博名太慢,心中也没有爱可传播,便用恨与骂来吸引眼球。如果靠骂博
名还不够,小子又觅得一招儿,骂名人。像蚊子、臭虫、蚂蟥一样攻击众人关注的名人。名人终于有了反应,骂人者觉得暴得
大名。
  民族的文化有许多十字路口,也就是聪明智慧不一样的发挥之地。投入科学是福祉;投入珍玩器具,虽然不能保家卫国,
也算工巧;而骂人——不光文人,各路人均精于骂人、乐于骂人,能给后代留下多少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仆从的哲学

  仆从者童年就发现人可以分为两种:强者与弱者。

  这个重大发现使他们找到了一生的方向。

  这个方向不是当强者,而是当强者的仆从,从而避免弱者的命运。

  人们知道,仆从(鲁迅喜欢把他们称做奴才,清代的太监喜欢自称奴才)其实也是弱者。他们的能力、智慧、品格都不足
以成为强者,却恐惧弱者的命运,于是做仆从。

  字面上,“仆从”不怎么好看,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当得好。借用人事部门考核干部“德、能、勤、绩”四项标准衡量,称职的
仆从应该是:

  一、德。要忠诚。不要讲愚忠不愚忠这样的话,也没听说哪个人贤忠。倒有魏忠贤其人,无贤,大坏蛋。忠,是仆从的命
根子。要把命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和主子的命拴在一起,没外心,服好务。在言行(尤其是言)方面不忤不逆不违主子意志。

  二、能。仆从的能力常常达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其聪明智慧不在鲁班、李冰父子和蔡伦之下。这是说高级仆从,最里圈的
人士。他们的大脑被开发得玲珑剔透,熟知主人的爱好与心思。光爱好这一件事就不得了,臭豆腐与臭干子有天壤之别,梅派
与程派亦有天壤之别,这是就主人的口味而言。对老百姓而言,口味不口味全一样。我的一位朋友分不清京剧、评剧与越剧有
什么不同,以为上党梆子就是蒙古长调。仆从对此须“致广大而尽精微”。假如有一门应用学科叫“主人学”,仆从由开蒙到深
入,越钻越精,超过一般博士生,学以致用程度更是超过学院派教授。

  三、勤。如果不勤,就当不了仆从,不要在这个领域发展,任劳任怨是仆从的本色。不光要忙,还要有忙的样子和忙的效
果。悠闲不可取,忙而无功也不可取。忙完之后还要渲染事情的难度。

  四、绩。人事部门说的绩是什么?怎么量化?怎么看得见?谁也说不清楚。对仆从来说,绩就是主人的满意度,是检验仆
从的唯一标准。能、勤两项做好,绩自然好得不得了。毋庸多言。

  补充一点。实际工作当中,仆从在“德”这方面切忌翘尾巴,翘尾巴就快翘辫子了。掩饰骄傲自满情绪通用的方法是唯唯诺
诺、语无伦次、茫然、迟钝等等。在“能”这一项中,切忌把才露尽,许多仆从完蛋于此,露才到风光八面之程度,主人绝对不
会表扬你,而是榨尽你再废了你。

  从经济学角度观察,仆从之收获比付出大得多。为什么?不要问这种蠢话。前面说过,主人是强者,随便拿一些东西犒赏
属下,官呀、指标呀、岗位呀,仆从已然够本了。

  有人问,上哪儿当仆从啊?在哪儿都可以,条条大路通罗马。并没有哪一个职位叫仆从,可能叫司机、秘书,也可能叫其
他。大学不设仆从学院,它完全是实践的产物,靠悟性。

  如果是强者,可以当部下但不要当仆从。李白、苏东坡永远当不了仆从。

  仆从没什么不好,这是一种选择,是命运与捷径。仆从照样服务社会,同时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尤其能弥补自己创造力
方面的缺陷。不要相信一些清高的人,无论文人还是教授,若有机会给位高权重的人当仆从,他们乐坏了。这也没什么不好。

  不好的只是一种人,过去叫恶仆。怎样识别恶仆?在德、能、勤、绩几方面,他们和“善仆”并无不同,只是对地位低下的
人露出凶狠之相。主人并不知恶仆还有这一面,否则也不会用他。

  减肥的哲学

  本文不准备说过多减肥的事体,虽然本人通过自学已经成为这一领域的专家。“通过”的含义是:多年的有氧运动,阅读国
外脂肪学文献,关注减肥药物的毒理分析。“专家”的含义是:能够不太困难地识别健身房、针灸、果菜和药物减肥所设置的骗
局。

  我其实想议论一下人们在减肥、红茶菌、甩手疗法等等潮流性的集体行为中所表现的冲动与恐惧。

  先说恐惧。

  说起来很怪,人们需要恐惧。对这个结论,有人可能不信服,但事实如此。大多数人摆脱饥饿恐惧、进入温饱时代之后,
需要压力,或者说需要在压力之下追赶潮流,这是恐惧的需求。在肥胖面前,如果不恐惧,还有一个狗屁词叫“骨感”——不知
新版《现代汉语词典》收录没有,你就是傻子,激怒追求潮流的人。

  一次,我和一位并不胖的女士谈话,我说“这个胖吧……”她伸手摸腹,具体说是上腹。人的胃部外层有一块独立的、铁饼
状的脂肪垫,吃饱饭后会膨出。看她抚腹,我接着说:“脂肪容易蓄积在背部,”她别过手抚背,如苏秦背剑。“……以及腰的
两侧。”她转而两手捏腰。

  这就是恐惧。
  如果说恐惧原子弹(长崎人民)、恐惧海啸(沿海人民)、恐惧蛇、老鼠还可以理解的话,不肥之人惧肥是怎么一回事儿
呢?

  我试着解释一下,三条。

  一、恐惧衰老。减肥者多为女性,她们把衰老记在肥胖的账上加以讨伐。肥胖和衰老的确相关。人和所有的哺乳类动物一
样,躯干肥胖而四肢消瘦,是衰老的象征。但这并不是三四十岁人的体征。这个年龄段的人如果企图回到二三十岁的韶华之
内,减肥起不了作用,最多像一个瘦而三四十岁的女人。衰老不可抵抗,它是时间的产物。人要像接受星辰起落、河流入海一
样接受衰老。

  二、恐惧落伍。什么是落伍?对虚妄的人来说,落伍不是不读书,也不是不孝敬父母,而是不服从电视广告的指导,是没
拿出钱来做无用之事以及与同事闲聊找不到共同话题。另外说,减肥的人害怕孤独,别人减肥你不减,有被抛弃的感觉。

  三、恐惧社会评价降低。当社会的文化力量把“胖”定义为“丑”的时候,盲从的人像躲瘟疫一样想从“胖”里逃出来,即使不
胖,也要拼搏一番。这叫“我运动,我存在”。也如同阿Q用砖头砍尼姑庵大门之后自我安慰:革命?已经革过了。像减肥这么
一种浪费金钱与精力的活动,由于方法不正确,丝毫奈何不了脂肪之毫毛,只在心理上轻松一下。

  把话稍微往几年前扯一下。多年前,中国家长争先恐后给孩子买钢琴,也为消除集体冲动在个体内心积蓄的恐惧。买钢琴
以及弹钢琴做什么?这是后话。不买不像话。责任?爱心?为国家培养一千万钢琴师?都不是,是恐惧。

  恐惧离时尚很近。而真正的时尚是多元的,甚至背叛潮流。不成熟的时尚才集体发作,甚至如暴力。

  钢琴、红茶菌、减肥之类的事,是社会压力在人心当中找到的一个出口。这个出口是受他人传染,与商业相关的事物。

  它是人们不自觉树立起的标靶,用金钱和时间作子弹,射出自己所有的不满。对减肥者来说,“它”就是可恶的肥肉。

  最后,对减肥人士转述几项脂肪学定理。

  一、减肥,首先要弄清是减重还是减脂。药物引发的跑肚蹿稀是减水分,即重量,和减肥无关。

  二、节食使全身重量降低,与减脂无关。可导致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以及内分泌紊乱。

  三、脂肪唯一的代谢方式是燃烧,在氧气参与条件下的体育运动中完成。除此之外的一切活动都不可能使皮下脂肪减少。
针灸、药物等措施均不可使脂肪代谢掉。谁说可以,就相当于说太阳从西方升起。

  四、导致脂肪燃烧的唯一方式是有氧运动。所有的无氧运动,如打球、游泳、健美操等运动所燃烧的能量是血液里的糖与
肝糖元,与脂肪无关。

  五、肥胖的病理学定义是超重百分之二十。

  六、肥胖是脂肪代谢障碍,包括运动不足。

  七、肥胖人士容易患上心脑血管疾病。

  八、肥胖与遗传无关。

  九、最先胖与瘦的部位是脸,最后胖以及最难减的部位是肚子。

  十、那些因为减肥而变得心神不定、扑朔迷离的人的情态,比胖还难看。

  责任编辑/杨桂峰

  古祠高楼

  柏铭久

  我试探着问:十几岁时,你父亲和叔伯五个全被“镇压”;母亲因偷吃生红薯,脖颈被套铁丝坠六块砖而死。那些年月你肯
定吃了不少苦……谁知他沉默片刻却说:没啥子……

  全国罕见的九层祠楼

  一路打听,长安汽车走走停停已近两个小时。这时,在机耕道右侧荒僻的山岭之中突现巨石垒砌的高大城堡,一个金镂玉
甲、头戴兜鍪的石雕武士在油菜花和桃李花中沉思。

  这就是重庆重点保护文物云阳县里市黎明村彭氏宗祠。它全部为清代建筑,坐西向东,复四合院布局,占地面积3500平方
米,建筑面积2651平方米。由前门厅、正门厅、享殿、戏楼、天井、围墙、厢房、箭楼及楼展两院构成。正中、正方形平面布
局,木结构九级楼阁式,三重檐四角攒尖顶……

  重门紧锁,派人取钥匙的间歇,土改时的民兵、曾亲自将彭家五兄弟押赴刑场的80岁秋老汉和我们摆起龙门阵:“这四丈
高的院墙从两侧沿悬崖峭壁圈过来,此门一关,谁都别想进!
  “我们秋家与彭家都是从湖北下四川来的,彭家酿酒不喝酒,秋家喝酒,被剥削……”

  那铁皮包裹的门有一尺厚,需两人合力才能打开。迈进石门,左右廊下檐椽间,是一块块云纹形垫木,两面雕刻各种栩栩
如生的花鸟虫草;两侧墙壁镶嵌一方方青石,镌刻着梅兰竹菊;彭氏家传;“勤创业”、“正心术”、“慎交游”家训。现任管理
员、宗字幺房六代孙彭宁指着戏楼告诉我们:檐下原有一匾;后墙挂有一块九平方金粉精绘百寿篆;院内池中有红鱼百尾……
现在都不在了,有的木柱被蛀蚀,有倒塌之虞……我见过许多古建筑,别的地方戏楼和廊檐口装饰板都是斜直的,但这里
是“S”形,那些“S”形板如律动舞蹈的女子,又仿佛是当年那些能工巧匠仍然在弯腰屈膝不分昼夜地劳作……从戏楼到围廊至少
百米,上千块宽几十厘米“S”形薄板,在没有成型设备全靠手工雕剥烤压,块块上下圆弧和谐一致严丝合缝地粘接,不知要花
多少工时?

  伫立楼前,仍可感可闻那些铿锵的锣鼓,仿佛一出戏才刚刚演完。

  二道石门里是主楼,下六层全是重达吨余的方石垒砌。二、三、四层,每层八扇石窗,内一米二见方,外嵌整石雕三四十
厘米或圆或八角形内大外小的圆孔。在解放前,川东闹白莲教,兵荒马乱,土匪盛行,每遇抢掠,彭家老老少少就躲进院内,
将三重门紧闭,男丁蹲伏窗里与敌对抗。孔洞与方窗之间拉合的雕花木板不见了,只剩下这些不再闭合向外窥视的眼睛。二十
四扇不同形状的窗和拆掉楼板从楼顶透射下来的光,仿佛还映照着当年男女老少坐卧行走的身影。

  三月的风,也以不同形状呼呼地从外刮进来。在顶层,风差点吹落我的帽子。时已近午,西安文物维修中心田工程师还带
领西安交大学生紧张忙碌地测量、绘图。他是古建筑维修权威,他说他见过的北方祠堂大多是堂屋;即使是南方,至多是两
层。这种主体九层外围石砌的古祠,是他在全国仅见的一个。尤其是地势……顺着他的手指,金龙溪斗折蛇行从脚下百丈崖流
过;四面山岭正腾跃舞爪扑来。祠楼正处于中心,以静制动,提纲挈领。四周那些花红柳绿麦浪滚滚的春天仿佛是被四角重叠
飞檐挑起来的,充满勃勃生机竞争地向上生长。

  好建筑是画龙点睛,与那里自然的湖光山色和谐地融为一体,成为山川之魂。

  此祠楼每一部分是那样鲜活,四十米高高耸立,但心跳都与山峦大地心跳一致……

  彭祖原是“扁担”

  建造宅院、宗祠前后达六十年

  黄昏时分,我与正打猪草的彭氏六世长孙彭义尧在豌豆花盛开的田埂坐下。他话语不多,有时听不懂我的“彩色普通话”,
还得村长翻译……

  彭祖名自圭,乾隆中叶(1760年)从湖北大冶来川,开始在万州龙驹坝卖烧饼,母亲病重时回乡。第二次来川为别人挑棉
花贩运到湖北利川,是当时搬运下力的“扁担”。第三次来途经云阳尖山已身无分文,只好夜宿土地祠。临睡前他默默祷告,
是“土地”在梦中“鼓励”,他又决心到这里再创业。因此彭家祠楼供奉的神是土地老爷。彭自圭六十岁(1800年)嘉庆五年,开
始建造宅院和这座宗祠。他有三子,一子经商办酒厂、贩布匹;一子在家建房;一子买田置地。当时万州、奉节,方圆几百里
最好的房子和地都姓彭。长子彭宗义子承父业,历嘉庆、道光、咸丰到同治三年(1864年)才将宅院、宗祠全部建成。当地盛
传:建造时工匠带的徒弟完工时白了头,又带了徒弟……彭义尧小时候住的宅院有二十四个天井,楼上楼下回廊相连,下雨行
走不湿脚,建筑面积4600平方米。村长当过兵,在成都大邑见过刘文彩的庄园。他说,除了那些泥塑和器具,他见到的彭家大
院绝对比刘家好。祠楼始建十二层。对面张家磴是下山狮子,彭家祠楼所据的山峁是一个绣球,祠楼太高,将狮嘴撑住,从此
张家磴连年不顺。张家有人为官,与彭家打官司,拆了三层……

  当年没有起重设备,那些石木是如何垒上去的呢?彭义尧自问自答,遥指祠北山岭,那里原是繁茂的松楠林,工匠们就在
那里采石锯木,刻画凿雕,借树桩搭建一二里的长跳,运抬过来层层垒砌。夕阳西沉,从背后峰峦投下的巨大阴影没过我们渐
渐向那里推移。夕照中,那里有一红衣农妇在挥锄劳作。虽然一百多年前没有相机拍照,但在岁月的忘记里,在大地反复冲洗
的底片上,早已拍下号子在幽谷声声不断的盛大热烈的劳动场面。

  彭家祠堂为什么供奉

  徐家祖先以及“没啥子”

  晚饭后,天渐黑,祠楼外靠围墙搭建的偏屋仍不见人。这是彭家老二的住屋。在竹林边割草的他老伴告诉我:给别人打工
去了,要“消夜(吃晚饭)”才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见到因头发是天生黄色被称为黄姑娘的丫头生的“二少爷”。他与彭义尧像一个模子里铸的。他给我拉了把
矮凳。娓娓叙说像是与己无关的故事:我俩是孤人,没儿没女。先祖来的时候也是一人,下力挑塘泥积攒了一点钱。一次他与
徐家先人在一起喝酒,徐说:你无处落脚,就到我那里住吧。先祖在此盖好房后,徐家又要将地契相送,先祖不受。先祖外出
时,徐家已把转让契约办好。祠中碑石“楚衍公家传”上写道:“若与吾至交,若受吾产,当不较直勿以厚他人。公终不应偶
出。刘介邻里言于李夫人……公归,券成。”那时男主人经商,女主人挖田,挖出一坨东西带回家。男主人回来看到说,这银
子哪里来的?女主人说那里还有,起摞摞(多得很)。从此彭家就发达了。所以那地方至今还叫“金银坳”。吃水不忘挖井人,
彭家祠堂供徐家先人。小时我见过那牌匾上写的是“刘朝禄”。彭家老宅大门一般不开,但徐家后人春节到我家屋后上坟挂纸,
正门相迎,不论男女老幼人多少,供三天酒食饭菜……

  每年清明和“七月半”由“执年”主持,整个彭姓云集,三四十桌,楼院里里外外都摆满了。拜祖,请道士,鼓钹齐鸣,香云
缭绕。我们十多个兄弟姐妹叩完头,就在这院坝弹珠子、打篮球……这个地方还办过义学,凡彭、徐家人来此上学,分文不
取。
  原来楼尖尖像灯笼,1945年春天被雷啄了。顶子一直从上穿透八层楼板,从一楼石窗飞出,将门口一块匾角削掉。晚上十
点多钟,星期天,十多个老师都回家了,就剩我陪薛老师在底厢房睡觉。第二天我父亲怕我出事急急忙忙赶来,从二楼墙洞掏
出一段烧焦的黄鼠狼皮子。那可能就是雷要捉的精灵。后修的尖尖,先镂空一个原木栽上尖,用糯米粘,成为现在的样子。用
了三个月……

  能留下这楼子,多亏一位区长。1985年乡领导开会,决定全部拆毁,用这些砖石木料盖乡政府,是他坚决反对……

  我试探着问:十几岁时,你父亲和叔伯五个全被“镇压”;母亲因偷吃生红薯,脖颈被套铁丝坠六块砖而死;那些年月你肯
定吃了不少苦……谁知他沉默片刻却说:没啥子……

  晚上三四点钟,一觉醒来,一些词语涌上心头“有阵阵氲氤油菜花香作证/你是一个叫‘黄毛’的丫头生的/……你当过少爷
/在这里打球捕鸟/有过玻璃纸包裹的童年/你现在谈到你母亲的饥饿/一个在她肚内还没有消化的生红苕/‘你肯定吃了不
少苦?’‘没啥子’……/在油菜花的香气里/一双倾听的耳朵还在那里倾听……”

  返回的路上我摔了两跤

  天仍在下着雨。忽晦忽明天穹中,高耸的祠楼更显得肃穆庄重。

  出祠门往北数百米,是彭家老宅雕工精美色彩斑斓的大门。进“门”是半埋沙土搁在乱柴中人们无法搬走人物山水栩栩如生
的两块巨石雕。门已无门,无所谓开与不开。称“彭家楼子”也好“黎明楼子”也好,还必须记上刘姓和那位忘记姓名的区长一
笔,否则就不会有这受保护的文化遗产。

  准备离开,刚从村长家出来就跌了一跤。村长又挽留我。我感到这也是彭家楼子对我的挽留。爬坡许久,偶然回首,村长
和彭家楼子还站在雨里。在田埂小路我双膝跪地扑通又摔一跤。与我同行紧随身后的妇女双手握住我的脚踝使劲往上推,才没
有继续滑到岩下稻田里。但我分明感到,是散布这名为“后槽沟”绿野村舍院坝、松柏竹桃李油菜花之间,所知不知代代相帮相
助相扶无数乡里深情厚谊、勤劳创业故事,在拉我回去,并要我通过我的笔向世人诉说……

  一位披塑料雨披栽莴苣的汉子直起身看着我。向他问路,他所答非所问:你也是为楼子来的吧?他告诉我,他也是彭家
的;爷爷曾是楼子的“卫执”,在里面驻守三十多年。他问我楼子怎么维修,我无法回答。他着一双满是泥的手让我拍照。透过
他、身后盛开的桃李花,蒙蒙细雨,仍可觅见祠楼的朦胧身影。不只是彭家后人;此刻还在楼子里废寝忘食忙碌测绘的专家;
县、乡干部,都在为保护它尽一份心意。它已不再属于一个姓氏,一方乡里,它属于我们整个民族。像所有有生命的建筑一
样,彭家祠楼不管挺立阴云翻滚雷电闪闪之夜;屹立大雪纷飞朔风狂吹之时……即使你再在别处用原有材料,依样重建,彼楼
已不是此楼……

  责任编辑/张小红

  死亡速度

  韩梦泽

  1

  “预备——射击!”

  “砰——”

  刑警罗格呆呆地望着15米外的电子屏幕,手枪慢慢放了下来。硝烟味似乎格外刺鼻,他扭过头,眉头皱了一下,脸上的疤
痕也皱了一下。

  “还不错!0.75秒。”欧阳夏雪边说边从小监控室里走出来。

  罗格叹口气,似乎自言自语说道:“上次我还打了0.5秒……”

  “1秒内就算合格,你看你这劲,至于嘛!”欧阳夏雪似乎颇为不屑,她对自己这个搭档最近总是表现出的某些神经质感到
厌烦。

  罗格似乎看出来自己这个上司的不快,解释道:“欧阳探长,你知道差这0.25秒意味着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当我的扳机
才扣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头已经被人打爆了!”

  欧阳夏雪望着他的脸,似乎不认识他一样,随后轻快地摇晃着脑袋,说道:“算了算了,让我也试试。”

  罗格闷头走进小监控室,隔着玻璃窗子,他看到欧阳夏雪取来一支77式手枪,插在腰侧,于是喊道:“预备——射击!”

  “呀!哎呀——”欧阳夏雪的手枪卡在了衣服上。

  2

  大雪。清源城一片素裹。

  罗格一爬起来就发现晚了,再看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欧阳夏雪的,一个是局里的,心中暗叫不好,挨白眼遭数
落已然不可避免。他匆忙洗把脸,嚼了块口香糖,便冲下楼去。

  罗格与很多刑警一样,手机通常只开振动。此时他的腰间阵阵酥麻,连忙掏出电话一看,又是欧阳夏雪,连忙说道:“下
雪下雪,路上堵车不好走!”

  “夏雪是该你叫的?”欧阳夏雪似乎要和他逗趣。

  罗格尚有些半迷糊,支吾道:“确实是下雪,下大雪。”

  “别贫了,什么时候到啊?”

  “马上。”

  罗格发动越野吉普车,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感觉精神多了。一个半大孩子靠近车窗,笑嘻嘻地问:“罗警官,又要去
抓坏蛋吗?”

  罗格认识他,邻居老孙的儿子孙小亮,一个调皮的家伙,于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去去,怎么还不上学去?哪儿有那
么多坏蛋要抓?”

  孩子哧了一声说:“我正要去上学,起晚了。”说着蹬起车子便走,嘴里继续说道:“你不也起晚了,有什么了不起?疤面
煞星!”

  罗格很是没脾气,转动方向盘上了路。路上车流缓慢,走走停停,费了半小时的力才开到欧阳夏雪家附近。

  “你再不来,我可真冻死街头了!”欧阳夏雪跳进车厢,小脸冻得通红,嗔怪着给了罗格一拳:“是不是又通宵看球赛了?”

  “不是。”罗格冷淡地闪了闪身子,感觉欧阳夏雪的拳头很是无聊,进而隐隐有些说不出来的烦恼,这烦恼到底为了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当一个男人讨厌一个女人的接触的时候,如果不能当面发作,也只好暗自烦恼了。

  欧阳夏雪呼了一口气,转头望着窗外说:“开快点儿!方局有事等我们。”

  “什么事?”罗格下意识问道。

  欧阳夏雪并不回答,摆出一副“就是不告诉你”的表情。

  雪已经停了,因为它已经达到了掩盖一切的目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几乎同时说道:“好一阵儿没大案子了。”罗格一向讲话语速偏慢,说出这句话给人感觉他是在
学欧阳夏雪。

  欧阳夏雪似乎情绪开始转阴,忽地大声说:“我叫你开快点儿!”

  罗格停顿了一下,才平静地说:“那除非开警笛,随便这么干可是扰民,违反纪律。”

  一辆陈旧的砖红色桑塔纳轿车擦肩而过,这是种最常见的车。罗格注意到了这辆车没有牌照,在会车的一瞬间,他下意识
地望了一眼,两辆车的玻璃上都有些淡淡的水汽,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对方似乎也看了他一眼。这人的身影好熟悉。

  “快点!你听到了没有?”欧阳夏雪几乎是在喊叫。

  罗格瞥了她一眼,问道:“欧阳探长,你是在命令我吗?”

  欧阳夏雪厌烦地直接伸手按响了警笛。

  猛然间,罗格感觉到头顶上有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一排红蓝相间的警灯看似轻快而机械地旋转,却是那般沉重,沉重得
让人窒息。以往他每次出征,从来都是压力变做动力、变做机警、变做激情甚至亢奋,而今天乃至最近这段日子,却完全没有
了这种感觉。他觉得压抑和焦灼。

  后视镜里那辆桑塔纳忽地加速,本能的念头跳到心里:它刚一听到警笛声……跑什么?罗格手脚并用,吉普车猛然掉头。

  欧阳夏雪刚要发作,车载台忽然传来110指挥中心的呼叫声:“各中队小组注意,一辆红色无牌照桑塔纳轿车由西向东逃
窜,嫌疑与刚刚报警的银行抢劫案有关,望各单位仔细甄别拦截,注意,嫌犯有枪支!”

  追!

  罗格的车技曾在省级公安系统技能比武大赛上独占鳌头,在全局上下令人刮目相看,这辆越野吉普车更是他最顺手的家
什。一路呼啸追了下去,路上的车辆交错避让。又有一辆类似的轿车也惊慌地穿行其间,但罗格目光死死咬住方才那辆车。你
跑不了!

  转过两个路口,那辆车灵巧地钻进路边的一所大院,罗格知道这是一所医院大院,顾不得奇怪,抢先一个车头将对方挤在
医院大楼的拐角下。紧接着又有几辆警车鱼贯而入,把那辆车团团围住。原来是重案二组的老薛率领着部下赶到了。

  欧阳夏雪与罗格都已经跳下车,枪口直指喊道:“下车!”

  老薛捋起胳膊拎着喊话喇叭,还没开口,桑塔纳的门缓慢打开了,所有人不自觉地都将手中的枪再次握紧。

  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缓慢移出车厢,那人气呼呼地说:“同志们小心别走火,你们这算干什么?我是老王,槐树所的老王
啊!”

  果真是老王,槐树街派出所的副所长王再发。部队军转干部,与罗格打过几回交道,人很随和。

  重案二组的老薛十分扫兴,嚷嚷着:“老王!我说你跑什么?这不是拿兄弟们开玩笑吗?”

  老王说:“我着急来医院啊,我妹妹的孩子病了,能不着急吗?”

  罗格的手枪依然没有放下,只是稍微压低了些,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例行公事,希望你配合!”

  老薛不高兴地说:“小罗!你不是认得老王吗?”

  老王说:“没事没事!我配合兄弟们的工作还不成?来搜搜我吧!不过,先让我妹妹抱着孩子去看病去成不成?别耽误
了。老薛,今天出什么案子了?”

  老薛说:“是特案,回去你就知道了。”

  后门一开,一个30岁左右的女子吃力地移动出来,她怀里的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时发出阵阵尖锐的哭声,怕是烧得不
轻。

  罗格收起手枪,问道:“老王,你这车的牌照呢?”

  老王挥手示意让妹妹先走,随后车头车尾转了一圈,诧异道:“呀?怎么没了?昨天还有的,我说你们怎么追我啊!老薛
认识我的牌照号……”

  一些敞开门的警车里同时传来车载台110指挥中心的呼叫声:“各中队小组注意,一辆红色无牌照桑塔纳轿车由西向东逃
窜,嫌疑与刚刚报警的银行抢劫案有关,望各单位仔细甄别拦截,注意,嫌犯有枪支!”

  老王这才明白过来,骂道:“真他娘的见鬼!这么巧的事怎么让我给碰上了?”

  欧阳夏雪自言自语道:“恐怕这么巧的事不止你一个人碰到。”

  老王熟悉规矩,为人也随和,生气是生气,也没忘记排除嫌疑的程序,连忙把外套脱下——身上没有带枪,又把四个车门
全部打开,把后备厢也打开——里面皆是空空如也。

  老薛手里的步话机响了:“薛哥,我们在东外环路拦截到一辆嫌疑车,那家伙说什么也不肯下车接受检查,你快来吧!”

  老薛回答:“知道了!”挥手带领部下上车,摇下玻璃喊:“老王,下回你再乱跑,我就也乱开枪了!记住喽!”

  老王跟他嘻嘻哈哈:“别价别价!老薛路上慢点儿,下雪道滑。”

  望着重案二组的人呼啸离去,罗格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却没点燃。欧阳夏雪朝老王点点头上车去了,她有一种质疑,却
又觉得没有头绪。老王的后备厢里居然什么也没有,太空了,空得让人觉得刻意。可是这也许只是直觉,没有价值的直觉!

  老王上前给罗格点烟,拍着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小罗,论车技我还真比不了你呀!”

  罗格本想说一句过奖之类的客气话,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升出了一种反感的味道,感觉老王拍他的那一巴掌也十分别
扭,这种别扭究竟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3

  方局长站在办公室里,见他们来了,点点头让坐,随手把房门关上。欧阳夏雪留意到方局长这次并没有坐到高背转椅上
去,而是就近坐在他们附近的沙发上。

  “方局,我们路上耽误了,您……”罗格歉疚地说。

  方局长眼睛里似乎泛着泪光,缓和了一下才说:“我找你们来,这次却是为了半公半私的事,昨天夜里在干休所发生
了……”他有些哽咽,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初步认定是一起普通的入室杀人抢劫案,本该由其他组负责调查,可是我叫你们来
是因为……”

  欧阳夏雪试探着问:“莫非受害人是您的……”

  方局长抬眼看着天花板,缓慢说道:“是的,受人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更何况是于我有知遇之恩的老首长……我在公
安部门服务快30年了,年轻气盛的时候也闹过乱子捅过娄子,要不是老首长对我的一贯支持信任,我又怎能有今天?”
  罗格说:“我懂了。”

  欧阳夏雪说:“方局,我们也知道今天早晨发生的特大银行抢劫案,老薛他们似乎更愿意接手……”

  方局长说:“不错,6人被杀200多万现金被抢……你们俩都是咱们局里的精英,夏雪呢,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心思细
密洞察秋毫。罗格呢,神勇干练意志坚决,虽然配合时间不算长,可是好几次的悬案难题都是由你们俩解决的。”见他二人都
有些不好意思,方局长也不再绕弯子,接着道,“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可这一次却要劳你们二位去破这起普通案件了,因
为我相信你们有能力做到最快破案。”

  入室杀人抢劫当然也不能算是起小案子,可是比起发生在今天早晨8点零5分的银行抢劫案来说,可称得上小巫见大巫
了。一名罪犯接连射杀了4名现钞押运员,又杀死了2名正面和他相遇的过路人,提起两只装现金口袋扬长而去,这一切就发生
在人来人往的银行大门口!

  他俩出了办公楼,正碰上老薛领人回来。

  罗格还是很关心银行大案,忍不住上前问道:“抓住了没?”

  老薛骂骂咧咧道:“原来是对儿野鸳鸯,大雪天出来玩浪漫,脱得快穿不上,怪不得不肯下车!对了夏雪,方局是不是让
你们去办干休所的差事啊?”

  欧阳夏雪点点头。

  老薛兴奋地捋起袖子,哈哈大笑道:“遇到这种真枪实弹较劲儿的事,怎么能叫你这样文静的小姑娘去呢?”说着又朝罗格
挤咕挤咕眼,笑嘻嘻道,“罗格!你小子倒霉啊,谁让你找个女的当搭档?”

  罗格摸着脸上的疤瘌,平淡地说:“我一直倒霉。”

  老薛叫部下打电话:“去,通知干休所的弟兄回来,告诉他们有大买卖要干!”

  一名年轻刑警气呼呼说道:“也怪了,今天拦截了好几辆车,都没牌照,还都不是!”

  老薛说:“你少说两句又死不了!走!”重案二组的人走进办公楼,老薛回头抱拳喊道:“不好意思啦——欧阳探长!”

  欧阳夏雪钻进车厢里,冷淡地说:“罗格,你为什么说一直倒霉?”

  罗格说:“我没有对你说。”

  干休所。

  老首长住在一楼,早晨的时候被保姆发现,老首长与妻子二人皆被人以钝器打击头部致死,尸体已经被运走检验,房间地
面上用粉笔画着受害人死亡时的姿态轮廓,还有两摊发黑紫色的血迹。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柜子都被打开翻遍,到处
都是破碎的玻璃和瓷器碎片,穿衣镜以及窗子玻璃也全碎了。

  罗格小心地蹲在地上清查,生怕放过了任何线索,欧阳夏雪则在外间屋里询问哭哭啼啼的受害人子女一些相关情况,并一
一做了笔录。

  离开的时候,罗格对受害人子女说:“你们尽快清理一下这里,看看有什么丢失的物品,我需要一份入室抢劫的失物清
单,希望你们能配合工作。”

  欧阳夏雪诧异地问:“这么快就要清理现场?”

  罗格回答:“我查过了,现场已经没有保存价值。”

  出了门,欧阳夏雪还是有些不放心,自言自语道:“难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罗格摇摇头,若有所思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线索了,高手所为。”

  欧阳夏雪站在楼下,打量着一楼的窗子,窗子下的地面上白雪覆盖,散碎着玻璃,却没有丝毫足迹。她似乎明白了,
说:“咱们走吧!”

  回到局里,欧阳夏雪立即奔向解剖室,而罗格则直接去找方局长。

  “方局,我申请介入银行抢劫案的调查!”他说。

  “为什么?老首长的案子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难道你认为这两起案子是关联的?不会,肯定不会!”方局长愣了一下又说:“事情的偶然性与关联性
谁也不好说,我干了30年也不敢说,你既然提出来那就自然有你的道理,一件一件来也好,二合一也好,我这里全力支持你,
试试看吧!”
  罗格匆匆来到资料室,把刚刚送来的银行监控录像提调出来,简单看了两遍,片子很短,只有十几秒钟的时间。

  中午,雪开始融化。

  欧阳夏雪找到罗格,见面就说:“走,吃饭去!”

  罗格抽烟,发愣。

  欧阳夏雪问:“你生病了?”

  罗格摇头。

  “我看你头上全是虚汗呀!”

  “不,是冷汗。”

  “怎么啦?”

  “没什么,你打算请我还是要我请?”

  “都行,要不我请你。”

  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随便点了两个热菜两碗米饭。窗外是嘈杂的大街,融化的积雪如同烂泥一样肮脏,正午的阳
光照射在路上,忽明忽暗,整个城市一片混沌。

  “死者是属于直接死亡,没有搏斗挣扎的迹象,换句话说就是一击毙命。你说得很对,确实是高手所为,寻常罪犯通常不
太自信,总是将受害人整治得一塌糊涂,如果仅以钝器打击,若要有意灭口,恐怕不把整个脑袋砸碎是不肯罢休的。”

  罗格问道:“这就是你要请我的原因?”

  “不是为这。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你又没看到尸检报告,是怎么猜测得出是高手所为?”

  “直觉吧。”

  “呵呵,又是直觉!”欧阳夏雪嫣然一笑,“其实,我想请你吃饭是因为你去找了方局。”

  “你也去找了?”

  “那自然是了,要不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即便是女人直觉,再好也不会猜想出来啊!”

  “原来你请我吃饭是要提醒我越权了,你明说好了。”

  “那好,罗格同志,我希望收买你一下。”欧阳夏雪调皮地一乐,继续说,“不过老罗,即便这次你和我心意是相通的,都
想到了一块儿,可我还是希望你往后有事先多和我商量一下再去办,毕竟我们是搭档。”

  “多请示多汇报?”

  “也可以这么说,但我没有那么生硬的意思。”

  “软和硬结果都是一样的。”

  沉默片刻,欧阳夏雪开口道:“我发现你这人有些神经质,尤其是最近。”

  “神经质?不是神经病就好。”

  “算了算了,还是吃饭吧!”欧阳夏雪显出很无奈的表情,又说,“方才我接到受害人子女的电话,告诉我丢失了全部存折
和现金。”

  “哼,他们关心的就是这些。”

  “也许吧。”

  “你可以答复他们,那些东西可以在最近的垃圾箱里找到,如果清运工没来过的话。”

  “哦?这么肯定?”欧阳夏雪睁大眼睛说,“难道你是案犯?”

  “你很幽默,我总是尝试着让自己进入这一角色。”

  “我们可以尝试着站在罪犯的角度上去衡量和猜测事物,但这都属于直觉!”

  “是的,不能完全依赖直觉,可是——”罗格欣赏着筷子上的一片肉,接着说,“假如直觉更多地来自于经验的积累,情形
就不同了。”
  “我的直觉是:假如你是罪犯,我就会尽量地去搜集你不是罪犯的证据,而后打消这种直觉。而你的直觉恰恰相反,假如
你怀疑我是罪犯,就会想方设法证明我就是罪犯无疑,即使是微不足道的证据、没有说服力的证据!这就是西方法学与我国法
学在办案上的区别所在,可无论如何,证据永远是第一位的。”

  “理论上我争不过你,但要告诉你一句话——对于我的那些评价也是你的直觉!”

  “真的很难想象——像你我这样不和谐的搭档居然也有成功的案例。”欧阳夏雪苦笑。

  “我倒是很想了解一下那位老首长的生平。”罗格若有所思。

  4

  次日,罗格独自来到一家书店看书。有位名人说得好:当你苦于思维受阻、精神颓废的时候,不妨去逛逛书店,读读书。
原话可能不是这些字句,但罗格就是这么记的,最开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嘲笑这话是出自于一位书籍推销商之口。

  他百无聊赖,精神恍惚,不敢去回忆那些不断如梦境般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片段,而那些片段他知道确切从何而来,只是不
愿意直面它。他翻开一本诗集,偶然发现有几行字冲进了他的内心深处。

  岁月——

  如同一发子弹,

  缓慢地飞行。

  末日——

  越发迅疾,

  一击倒地,

  让你知道死亡的速度。

  ……

  这应该是一首感慨生命的诗,时光总是越来越快地流逝,没错啊!罗格想着想着走出书店。死亡的速度,本是一瞬间,可
是这一瞬间究竟又有多久?罗格又想。

  他来到那家银行前,见到几个工人正在重新安装监控摄像头——以前那个,已于昨天被枪打爆。一些知道内幕实情的百姓
表情严肃,眼神恐惧,窃窃私语欷歔不已:“听说昨天一下子就被抢了100多万!”“哪儿啊!听说是300多万哪!”而更多的人则
平静地进出银行,神秘地办理着他们各自的事情。生活总如水,始于平静归于平静。

  正四下里溜达的时候,欧阳夏雪来了电话,告诉他三件事:第一,经过排查,本地红色桑塔纳轿车共有471辆,车主报案
显示,有大约20辆车牌被盗,另有三辆车被盗。第二,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有很多,但没有一个能够清晰地描述出罪犯的容貌
特征,只有一个出租车司机透露,罪犯右脚稍微有些瘸。第三,老首长子女在垃圾箱里找到了存折。

  全是烟雾弹!罗格骂了一声。

  他赶往局里与欧阳夏雪会合,在办公楼下遇见了方局的司机小赵。

  小赵说:“老罗,案子办得怎么样啦?方局可是刚被市委郭书记叫走开会,怕是要下达催办任务啊!”

  罗格知道他说的是政法委书记郭韬,一位极为严厉的领导,前不久陈副市长被人举报有经济问题,送到省里进行“双规”就
是这位郭书记亲自操刀办的,此人党性极强,雷厉风行,值得敬佩。如今把方局薅了去,免不了要拍桌子一番。方局也是倒
霉,快过年了赶上这种事,没准儿会影响到明年市委常委后备干部的选举,这案子要不迅速侦破,方局的未来仕途恐怕又要难
上几分。想到这里,罗格不禁暗自为方局担忧,皱着眉头问道:“哦,那你怎么没去?”

  “老薛拉着去的,他不是银行案子的负责人嘛!”

  “哦……”罗格点点头。

  “对了,干休所的案子你可得抓紧啊,那位老首长可是了不得的人物,省里不少头头都是他的老部下啊!人家是抗美援朝
的老功臣、老将军,唉!说真的,一想到他老人家不在了,我还真有点难受,以前方局常陪着他去山里面打猎打靶什么的
呢……”  “你是说你也经常陪着老首长?”

  “是啊!每回都是我拉着他们进山,老首长自己也有一把枪,那是退休后跟部队申请留下来做纪念的,总是擦得亮亮的,
还挺好用。”小赵回忆往事,情绪好了许多。

  “什么枪?你用过?”罗格眯起眼睛问。

  “就是老54式,我开过一枪,劲儿还真不小。”
  欧阳夏雪正在资料室里看录像,见罗格来了,连忙把图像定格,指点着画面问:“你来看看,虽然不太清楚,但是罪犯使
用的多半是一把54式手枪,并且法医鉴定的结果也出来了,银行前的6位被害人都是死于7.62毫米口径手枪弹近距离射击,可
以这么判断。”

  罗格点头道:“是54式,否则押运员的钢盔和防弹服不会那么被轻易洞穿。”

  欧阳夏雪说:“而且我今天又从老首长家人口中了解到,丢失了类似的一把枪!”

  罗格说:“多半就是同一把。”

  欧阳夏雪说:“部队下来的老首长们一般都有枪,留作纪念用,可是通常并不配发子弹。”

  罗格说:“问题就在这里……”

  定格的画面中,那名男子微低着头,带帽檐的绒线帽更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有意回避开位于银行门口斜上方的摄像
头,不是似乎,是一定!他不只是凶狠,而且狡猾,想必策划许久了。

  欧阳夏雪将录像重复放了一遍,喃喃道:“这人身手真是厉害,你看他从出手拔枪到连杀四人,竟不到三秒钟,而且都是
射击头部胸部,枪枪毙命……”

  罗格心底里忽然被什么刺痛一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声问:“你有没有办法计算一下他第一枪的速度?”

  欧阳夏雪说:“有,我来试试。”

  罗格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恍惚,还有那些如梦境般不断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片段,都是因为在他第一次看录像时就
已经被凶手的强悍所震慑,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只能回避不去多想。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为什么感到烦躁与焦
灼,因为冥冥中生命有一种直觉——死神来了!

  欧阳夏雪一边操纵着机器一边解释着:“这录像是每秒钟24帧图像……往回倒,从罪犯的右手抬起开始,1、2、3、
4、5、6、7、8、9……哦,第9颗子弹已经击发出去了,差不多该是8颗多的时间,1/3秒多些吧!”

  “0.35秒!”

  两人对视着,心在战栗。

  “看来得用智取了。”罗格僵了好半天才苦笑起来。

  “也不一定。”

  欧阳夏雪凝视片刻,旋转着放大按钮,指点着屏幕说:“罪犯手腕上居然还戴着一块黑色运动手表。”

  罗格仔细看了看,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是黑色的?也许是蓝色或者红色或者其他深色的,反正这是黑白图像,怎么好
分辨?”

  欧阳夏雪说:“手枪一定是黑色的,你再看他的袖口,颜色要稍微浅一些,据我向现场目击群众了解,罪犯的衣服是深褐
色的,你仔细比对一下,手表夹在两种颜色之间更容易比对出来……”

  罗格笑了:“反正黑色的运动手表通常要多一些,可是这有什么用?”

  欧阳夏雪说:“因为我留意到有一个人也戴了块黑色的运动手表。”

  “谁?”

  “老薛!”

  5

  方局长开会回来,脸色很是不好,老薛更是垂头丧气。欧阳夏雪见了没敢吱声。

  “你——你——你!”方局长挨个儿指点着三个人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仨就是我的组员,我任这次专案组的组长,清源
市一天之内出了两起大案,死了8条人命,史无前例!”

  罗格递给方局长一支烟,看他情绪十分激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史无前例!”方局长一拍桌子,又说,“这是郭书记的原话!”见老薛沉重地点头,接着说道,“我方济才已经跟人家拍了胸
脯担保,年前破案!破不了案姓方的辞职不干!”

  欧阳夏雪说:“方局,您消消气,大伙儿全听您的指挥,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方局长注视了她好一会儿,似乎真的消了气,一屁股摔在沙发上,叹气道:“唉!全听我指挥?我还不如你们呢!你们都
是精英啊。”
  老薛说:“既然方局这么信赖我们,今天老薛我也把话撂这儿了,方局敢跟郭书记打包票,我就敢跟方局立军令状!”

  老薛一挥手,果真露出一只黑色运动手表!罗格瞥了一眼欧阳夏雪,眼神暗淡下来。他脑海中迅速回忆着录像画面……两
枪打在持枪护卫的额头上,另外两枪打在拎口袋的押运员前胸,第五枪打碎了监控摄像头,而最后的图像依然看不出杀手的容
貌,他的前臂以及枪口遮挡住几乎全部的脸,只露出一只亢奋的眼睛……

  方局长沉思了好一会儿,缓和道:“我也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为了工作上的方便,我看这样吧,老薛还是带队二组,夏
雪你们俩独立行动,但是并不是让你们散了摊子随便折腾啊!一定要互相帮助互通信息互通有无,这次是特大案件,甭光想着
逞能立功,团结协作,要不然我这个组长当什么劲儿?”

  老薛望了罗格一眼,没说什么。

  方局长继续叮嘱道:“你们每天给我汇报一下工作,无论大事小情,现在离年底已不到十天了……”

  走出办公大楼,欧阳夏雪侧脸注视着罗格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在设想……杀手射出5颗子弹,拎起两只现金口袋转身离开,此时他肯定是一手持枪一手拎口袋。”

  “虽然录像上没显示,也应该是这样,他要是每只手都拎一个口袋,就无法又连开两枪杀死与他正面相遇的两个过路人。
”欧阳夏雪思忖了一下接着说,“54式手枪配弹8发,他枪里还剩下1发。”
  “换做我也要给自己留下1颗子弹。”罗格绅士般为欧阳夏雪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百多万现金会不会很沉?”欧阳夏雪好奇地问。

  “不知道,这辈子从来没拎过那么多钱,更没见过!”罗格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看来那个出租车司机说得不一定准。你想,一个人要是一只手里拎着两只大口袋,走路能不显得瘸吗?”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

  “老罗,既然方局给咱们下了铁命令,我看还是不要单干的好。”

  “你是说咱们和老薛,还是你和我?”

  “当然是你和我。”

  “好吧,我可以向你汇报一下这两天的工作情况。”

  “不要说汇报,我也想和你交流一下材料。”

  “那你先说。”

  欧阳夏雪微笑了一下,缓慢讲来:“据我调查,除了家属和保姆,经常出入老首长家的还有这么几个人:方局、司机小
赵、王再发、老薛,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查不出来历。干休所门卫讲,小赵时常开车去老首长家,像是去送礼。而且那
个女人也经常和小赵在同一辆车上。”

  “这个我也知道一些,王再发曾经做过老首长几年的警卫员,老薛与王再发是老乡,估计早就通过这层关系认识老首长
了。”罗格说。

  “是的,老薛还有一项本事也让老首长喜欢。”

  “枪法?”

  “对!”

  “你怀疑老薛?”

  “这个先不谈,让我接着说完。可以这么想见,方局、小赵、老王、老薛这四个人都知道老首长家中藏有54式手枪,他们
进山打猎打靶次数很多,基本上一周一回,那个女人既然和小赵同车前去送礼,多半也知道实情。”

  “是的,小赵大嘴岔,什么话都留不住。”

  “没错!”欧阳夏雪微笑道,“我也向小赵打听过一些事情,可是当问起那一男一女时,小赵就支支吾吾了,隐约猜到那男
的好像是王再发的什么亲戚,在县城里承包了一块荒山,专门饲养些山鸡野兔什么的。”

  “投其所好!”

  “是的,要不现在进山还能打什么?”

  “那女人是个问题。”
  “王再发真的有妹妹吗?”欧阳夏雪自言自语起来。

  罗格一愣,说道:“这个好调查,你不会又怀疑上老王了吧?”

  “办案初期的宗旨就是怀疑一切。”欧阳夏雪平静地说。

  罗格点头道:“也对,谁让我们没有线索呢?指纹、容貌特征、蛛丝马迹,一切的一切全没有!罪犯反侦查能力很强,预
谋也很老到……对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究竟如何把这两起案子联系起来的呢?”

  “靠你指点啊!”

  “我?”

  “对,那天我们在老首长家,你推测是高手所为嘛!”

  “我那是通过现场的观察……咦?”罗格忽然指着驾驶室后视镜用极为低沉的嗓音说,“你照过这个镜子么?”

  “没有啊,我包里有小镜子!”欧阳夏雪迷惑了。

  “有人动过这个镜子!”罗格警觉起来,“我车里一切的物件我全清楚,这个镜子偏了几度,有人刚才上过这辆车!”

  “不会是不小心碰歪的吧?”

  “绝对不会!”罗格猛然间将镜子翻到一侧,小心翼翼地从镜子背后取出一个椭圆形的金属纽扣来。

  “窃听器!”

  罗格抓起电话给老薛打过去:“老薛,你快检查一下,你车内的后视镜,看它后面有什么东西没有?”

  欧阳夏雪挤咕眼,小声说:“你怎么能先告诉他?”

  片刻之后老薛回答:“没有!怎么啦?”

  罗格挂了电话,沉默了。

  欧阳夏雪摆弄了一会儿那个金属纽扣,说:“这不是窃听器,只是个磁铁。”

  6

  第三日。路上的积雪已经化净,结了层薄薄的黑冰,天却又灰暗起来。

  一个女人走到游泳池边,伸出修长的玉臂,将手中的一瓶饮料递给池中的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笑了笑,捋了捋湿漉漉的头
发,仰脖灌了几口,说道:“下来再游会儿。”女人微笑着摇摇头,似乎是累了。男子把饮料瓶“咚”地蹾在池边,一个猛子快活
地游走了。

  这个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几岁,可是身材异常柔美,她身着花格子比基尼三点式游泳衣,小腹上丝毫不见任何褶皱。她在这
个温暖的豪华星级宾馆的室内游泳馆里婀娜漫步,吸引了无数羡慕和贪婪的目光。

  忽然一个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对不起,您是水小姐吗?”

  女人诧异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高大硬朗、肌肉遒劲,肩背呈倒三角状,五官也是一副棱角分明的硬派形象,只是侧
颊上有一条明显的疤痕。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叫道:“你是罗警官!”

  罗格淡然一笑,指点着疤痕说:“疤面煞星,确实好认。”

  女人笑道:“不知道罗警官也喜欢来这里玩,真是太巧了!”

  这个女人名叫水灵,人如其名,不只身材出众容貌也是上乘,年轻的时候幻想当电影明星,可是据说被一个干部女儿挤下
去了,如今是一所医院里的护士长,好交际,一直单身。

  罗格刚要开始自己的话题,游泳池里的那个男人忽然出现在一旁,也不看罗格一眼,便用一种酸溜溜的味道问水灵:“这
又是谁?”

  水灵笑眯眯介绍道:“这位就是咱们清源市赫赫有名的罗格罗大警官啊!”

  那个男人一愣,随后赔笑道:“呵呵,久仰久仰。”

  罗格问:“这位是……”

  水灵说:“我朋友。”
  那男人忽然抱住一只膝盖,单足跳跃着去了一旁。

  “抽筋了?”水灵问。

  “啊,又抽筋了,你们谈你们谈。”那男人跳到远处的休息躺椅旁坐下来揉脚。

  罗格远远看了一眼,回过头来问:“男朋友?”

  水灵笑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找我什么事?”

  罗格夸张地摇头:“没事没事,不是你说的嘛——这么巧!碰上了呗。”

  水灵狡猾地眨巴眼睛问:“你又不认识我,也好意思说碰上?”

  罗格故作矜持地一笑,说道:“水灵小姐是全清源市赫赫有名的大美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去年市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
咱俩还碰上了呢,可惜水灵小姐实在太漂亮,身边全是人,又哪里会注意到我这个丑八怪?”

  水灵被他夸得花枝乱颤,笑成一朵牡丹,连连说:“老了老了丑了丑了,要是十年前你这么对我说,没准儿我得哭着喊着
倒贴着嫁你不可,哈哈,你说你这么个严肃的人,居然也这样。”

  欧阳夏雪慢慢靠拢过来,水灵一见便问:“这位俊俏妹妹是谁?快说!”不等罗格介绍又坏笑着说:“该叫嫂子还是弟妹?”

  罗格这次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欧阳夏雪却平和地说:“我俩是朋友。”

  水灵确是八面玲珑,才一会儿就仿佛和罗格是打小认识的青梅竹马了。

  罗格说:“我这位……朋友,有个弟弟一直身体不好,听说你们医院儿科不错,你看能不能有机会走走你的后门,到时候
给关照一下。”

  水灵说:“没问题,找我就行,哎,你弟弟多大啦?”

  欧阳夏雪说:“是我表弟,差不多四五岁吧。”

  水灵说:“成!对了,侯春前两天还找过我呢,也是抱孩子来的。”

  罗格问:“侯春是谁?”

  水灵诧异地回答:“王所长的妹妹,你不认识她?”

  罗格问:“哦,是槐树所的老王吧?他妹妹怎么岁数那么小?”

  水灵说:“也是表妹。”

  欧阳夏雪问:“她孩子得了什么病?”

  水灵说:“哦……好像是……嗐!我又不是医生我怎么知道,反正熟人来了关照一下就完。成了,我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说罢向远处那个男人走去,走出几步回头朝罗格妩媚地一笑,招招手风摆杨柳似的去了。
  罗格叹息道:“为了实施这次‘巧遇’又让我破费了200块钱,这星级宾馆可真不是老百姓来的地方!”看欧阳夏雪依旧注视着
水灵的背影,接着说:“可惜也没什么收获,哎,探长,你说这费用能报吗?”

  欧阳夏雪喃喃道:“她可真美。”

  罗格很没脾气:“你说我一大老爷们儿都没怎么着,你倒是……”

  欧阳夏雪打断道:“这个你们男人就不懂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罗格更没脾气了。

  “你说200块钱不值得,也对,确实是老百姓不该来的地方,可说不定抢了200万的那个老百姓也正在这儿享受人生呢!”欧
阳夏雪四处看了看又说,“我看罪犯多半就在本市,他不会外逃!”

  “我也这么看,连作两案计划周详,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做出反应,一旦销赃灭迹就可以太太平平过舒坦日子了。”

  “是啊,连窃听器都用上了,真是无孔不入!”

  “欧阳,你反应也不慢,当时在车上还知道亡羊补牢,说那是块磁铁。”

  “其实还是反应慢了一拍,要是换成福尔摩斯,人家肯定先对华生大夫‘嘘’一下。”欧阳夏雪用手指放在唇边模仿着。“再开
始对窃听者说瞎话。”
  “哈哈!这也是经验啊!”罗格笑道。

  “有时候这方面我确实比你逊色许多。”

  “别这么夸人,我当时也有点毛。以后要夸我就找准要害,多大的夸奖我都挺得住!”

  “我发现你今天情绪不错呀老罗!”

  “真的吗?”罗格笑了,忽然感觉自己最近的那些不良情绪确实已经一扫而光,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扭转过来的。

  “我已经不怀疑老薛了。”欧阳夏雪赞赏地望着罗格,“你的直觉有时候真对。”

  “什么直觉?还有时候!”

  “就是你在车上发现窃听器之后,马上给老薛打电话,我当时确实有点急,万一是老薛下手安的呢?”

  “你又如何对老薛不放心的呢?不会是因为那块表吧?”罗格微笑着问。

  “就是那块表!老罗,你这家伙可真行,早想到了就是不告诉我!”欧阳夏雪打了他一拳。

  罗格舒服地嘿嘿一笑:“我开始看录像的时候也有点怀疑他,但有一种信仰始终支配着我,让我头脑清醒地去观察事物。”

  “什么信仰?”

  “告诉你——千万不要轻易怀疑战友。”

  欧阳夏雪微笑着摇头:“算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你还有一定的理念差异。对了,刚才你说今天花这钱不值得,我看也不
是没有收获。”

  “收获是有,不多,两个。”罗格伸出手指,“第一,我收获了份好心情。第二,你看够了美女,也算值了。”

  “不对,还有一个重要的,在这里我们能够交流这么多事情,还不用担心有人窃听!”

  罗格认真地点点头,还是故意逗趣道:“不过,为了躲避窃听,这费用也是高了些。”

  “不高,你不也看够了美女嘛!”欧阳夏雪一脸纯真样,“你不单自己看够了,人家也把你看够了!”

  罗格有些不好意思,原来自己不时张望的眼神,还是被面前这个聪明的丫头瞅出来了,于是含糊道:“欧阳,你真是好一
双法眼。”

  “另外,明确地告诉你,今天这种费用乃至今后类似今天的这种费用,都不可能报销,200块不算多,老罗你个大老爷们儿
就别小家子气啦!”

  罗格紧追不舍:“一人一百成不?”

  7

  第四日。下了一场雨加雪,小赵死了。

  王再发痛苦地说:“都是我不好,非要拉着他去游冬泳……”

  方局长气愤地骂街:“你说你小子真是浑蛋一个!他又没练过冬泳,你还不在他身边照应着,小赵人实在,跟我这么多年
了,你叫我怎么和人家家属交代呀!”

  老薛皱着眉头说:“小赵一死,我这心更乱套了,案子一点儿眉目也没有,什么线索也没有……”

  方局长骂道:“你也是个笨蛋,就会全市大搜捕啊车辆排查啊清理有案底的啊,你就不会像夏雪罗格他们那样,多动动脑
子?”

  欧阳夏雪说:“方局,目前我们也没什么进展,只是能在这两起案子中间摸出点头绪来。”

  老薛一愣:“你怀疑这两起案子是一茬?”

  罗格接过来说:“也许不是一茬,但很有可能是连锁关联的。”

  老薛冷笑道:“我就不信!要不然你们俩还接着查老首长那案子去,我这儿就别掺和啦!什么时候你们俩把那案子破了再
找我来连锁关联。”

  方局长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是专案组组长还是我是?”

  王再发一旁劝道:“方局您消消气……”
  欧阳夏雪说:“方局,您看小赵的事情也说了,是不是该让王所长回避一下?”

  方局长一拍大腿:“老王,没你事了,走!你该知道去哪里报到吧?”

  等王再发走后,老薛疑惑地问:“方局,小赵的死很蹊跷啊!”

  方局长说:“说老实话我也怀疑过他,可是法医鉴定都出来了,确实属于溺死,而且平时小赵和他私交也不错,没动机
啊!再发这人我了解,性子顶属他随和,这么多年了我还看不清楚谁?同志们,我告诉你们一句话——千万不要轻易怀疑战
友。”

  欧阳夏雪看了罗格一眼,没说什么。

  方局长说:“这件事不管究竟如何也先放一放,你们放心,王再发已经被停职隔离起来了,真有事他也跑不了,眼下最要
紧的事我不说你们也知道轻重缓急,如果今天没有什么可汇报的那就散会,我不耽误你们宝贵的时间。”说完,他走到办公桌
前又翻去一页日历,目光沉重起来。

  罗格好像想说些什么,看了欧阳夏雪一眼。

  欧阳夏雪先开口了:“方局,那我们走了。”

  进了车,罗格装做诧异地问:“刚才我想汇报给方局关于窃听器的事,你好像不愿意让我多讲,为什么?不会是你还回避
着老薛吧?”

  欧阳夏雪回答:“有些事该讲的时候自然要非讲不可,可有的事不该讲的时候还是尽量避免,窃听器的事你我知道就足够
了,多说给一个人听就多了一份不保密隐患,再者说窃听器是专门给咱们安的,总归要你我去对付。”

  罗格说:“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还真把稳啊,行,经得起考验!”

  “老罗,你厉害,原来是在考我!”

  “我还要考一考你。”罗格从座位下摸出一只微型录音机来,笑嘻嘻道:“来,请你说这句话——抗拒从严!”

  欧阳夏雪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新主意,只得对着录音机清脆地喊:“抗拒从严!”

  “我考你——你能猜出你刚才说的话将要给谁听吗?”

  欧阳夏雪想了想,微笑着说:“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老罗,你这是想戏弄谁?”

  罗格冷笑道:“戏弄那个戏弄我们的人。”

  “小赵的死确实很怪,我不敢相信。”

  “也怪我们在发现窃听器之前谈论起他。”

  “杀人灭口?”

  “是啊,我不太相信巧合。”罗格嘴角抽动了一下,“可惜我们从小赵嘴里得到的信息太少了。”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小赵……”欧阳夏雪又在自言自语道:“小赵,你若在天有灵,总该告诉我,你车里常拉的女人是
谁?是水灵还是侯春或者另有其人?那女人去老首长家干什么?”

  “方局、老薛、老王不也都知道吗?”罗格问。

  “有些事情没必要问,因为有些事情别人也不一定想说……也许,那个神秘女人与案件没什么关系,但我总想知道她是
谁。”

  “也好,免得打草惊蛇。”罗格伸了个懒腰,说道,“这几天还真有点累——心累!昨天开会不到一小时,人家就趁机把窃
听器给咱免费安装了,下回我可得装一套监控了。”

  “放心吧老罗,你这车不会再有人光顾了。”

  “为什么?”

  “因为你这位顾客太难伺候,送货上门的还不要。”欧阳夏雪笑呵呵地说。

  罗格把小录音机播放了一下,里面传来欧阳夏雪尖锐的声音:“抗拒从严!”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来一段——坦白从
宽!”接着他又模仿起小孩啼哭的声音。

  “你应该加上两下枪声,那样才合理,学小孩哭有什么意思?”

  “好,听你的。”
  “哎——老罗,你再播放一遍我听听!”欧阳夏雪眼睛闪亮。

  第五日。多云,义务献血。

  水灵带领医院的一队人马来到了公安局,方局长出面进行了接待安排。

  “你们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支持!”方局长说。

  “其实我们来也确实不好意思,民警们都战斗在第一线,流血流汗不说,我听说有些同志工作起来不要命,连家都不顾,
可我们还要来让他们出血,实在是不好意思。”水灵温存地一笑。

  “你这话让我们心里热乎乎的,白衣天使也值得我们敬佩!”老薛说。

  “那我带头第一个献,400cc吧!”罗格说。

  验血的时候,欧阳夏雪走过来悄悄说道:“老罗,侯春我见到了。”

  罗格一愣,问道:“早上你去了哪里?”

  欧阳夏雪指了指附近忙碌的护士们,压低声音:“去了趟医院,本来想找水灵再去询问一下侯春那天孩子生病的情况,结
果正碰上侯春和那个男人也在她那里。”

  罗格问:“哪个男人?游泳馆里碰到的那个?”

  “不错,那人叫路彪,原来他和侯春才是两口子。”

  “哦……那他是干什么的?”

  “无业。”

  “那孩子呢?真有?”

  “是有一个,一会儿我再去查查。”

  罗格笑了:“工作都让你一个人包了,我很惭愧呀!”

  “你在这里和大伙儿义务献血也很光荣,你流血我流汗,我也很惭愧呀。”

  “哦,我现在明白了,你跑医院去这趟居然把我们给卖了。”

  “实在没法子啊,除了说联系这事,还能怎么讲?”欧阳夏雪一脸无辜。

  罗格正要再问些什么,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说:“警察大哥,该你了。”

  罗格豪爽道:“你随便抽。”

  欧阳夏雪神秘地笑笑,放开声音说:“警察大哥,那我先走了。”她小跑着来到方局长近旁,取过验血单,欢快地说:“方
局,原来你也是O型啊!”

  下午,罗格的脸色才从苍白中慢慢恢复过来,他躺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发呆,手里一支烟已经燃烧过半。

  欧阳夏雪走了进来,关切地问:“老罗,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根本也没事!”罗格精神抖擞地坐起来。

  “你说你献200cc还不行?非要处处争先。”

  “方局都五十的人了,那么大岁数还献,我好意思少献吗?”

  “不会是你太想支持水小姐的工作吧?”欧阳夏雪顽皮地一笑。

  罗格瞥了她一眼,将手中的烟掐灭。

  “其实这次献血也是有意义的。”

  “有意义?大家伙儿也都说奇怪,才献了不到半年,怎么忽然又来了?”罗格好奇地问:“你不是说要去查查侯春孩子的事
吗?进展如何?”

  “去了,才回来。其实上午也联系水灵她们医院去幼儿园给孩子们做体检了。”

  “好,你真行!这叫做双管齐下。”
  “咱们单位不出点血,人家谁愿意免费为孩子们体检啊?又不是过‘六一’。”欧阳夏雪有些得意。

  “你是不是乔装改扮成一位白衣天使啊?欺骗天真无邪的儿童可不好!对了,你那边到底有眉目了吗?”

  “侯春的孩子我见着了。”

  8

  第六日。晴,阳光耀眼,水灵失踪了。

  “我给干休所的门卫看过照片,水灵和侯春都很像。”罗格沉思着说。

  “那个神秘女人一定是她们之间的一个。”欧阳夏雪接着说道,“也许都是老首长家的常客也不好说,门卫隔着车窗不会看
得太清楚。”

  “照理说水灵和侯春应该是不同一般关系的朋友,可是她为什么要和朋友的老公搅到一块儿去?难道那天游泳也是碰巧?”

  “我们和她都不是碰巧,更不用去猜测他们了。”

  “水灵这号人一不结婚二不交正式男友,长得漂亮却也不是孤芳自赏的主儿,一天到晚拉拢有权有势的人,要不才三十出
头能当上大医院的护士长吗?”

  “老罗,看来你理智清晰,并没被美女迷倒啊!”欧阳夏雪笑得很开心,又问道,“现在她又和朋友的老公混在一起,不知
道图什么?”

  “那个路彪很有点意思,还闹个抽筋,我看他是装的!”罗格眯缝着眼睛说。

  “你是说他本来就是个瘸子?”欧阳夏雪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拉起罗格的胳膊就往外跑。“水灵忽然失踪,不能再让侯春
也跑了!”

  罗格他们来到幼儿园,发现侯春的孩子也不见了。

  “他*的!”罗格忍不住破口大骂,骂完了开始蹲在地上抽烟,缓和片刻说道,“但愿这次水灵的忽然失踪,结局不要搞成
小赵那样。”

  欧阳夏雪见罗格脸色有些不安,心里一动,说道:“老罗,关键的任务又落到你头上了。”

  罗格注视着自己的搭档:“线索断了的时候你就赶鸭子上架招呼我是不是?”

  “你现在必须马上去见一个人。”

  “你让我去审问王再发?”

  “不是审问,是聊天。”

  “套他的话肯定不容易,都是老中医,谁不明白这个?”罗格话是这么说,脑子里却开始飞速运转开来。这次非同一般
的“聊天”结果怎样实在难说,该怎么套出他的口风呢?王再发已经被隔离起来,应该与水灵的失踪没有关系,路彪……

  “你快去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欧阳,咱们下次能不能少用点‘猛将计’,改用回‘美人计’如何?”

  “少贫嘴了,我等你消息。”

  “你去哪儿?”

  “我另有重要任务。”欧阳夏雪表情怪异,难以捉摸。

  禁闭室。这里比牢房条件好多了。

  “老王,方局让我来看看你。”罗格扔给他一盒烟。

  老王烟瘾正犯,急忙抽上一支,眼神殷切地说:“兄弟,谢谢你了,你回去一定向方局替我解释,小赵的死确实是意外,
跟我无关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和小赵的私交,我是不会轻易怀疑战友的!”罗格注视着他接着说道,“小
赵、你、老薛、你妹妹,不,你表妹侯春还有你表妹夫路彪以及水灵小姐,你们都很熟,关系很近……”

  王再发连忙打断道:“水灵我可不熟悉!”

  “为什么会不熟悉?难道在老首长家里你们见了面从来一句话也不说?”罗格语气十分轻松,“这么个漂亮妞儿,我都忍不
住想跟她多聊上几句呢!”

  王再发苦笑道:“小罗,我可没这爱好,真没有!”

  “这个无所谓,我是随便聊,你妹夫路彪在哪儿发财?”

  “他——”王再发显出颇为不屑的眼神,说道:“那小子瞎混!”

  “他是不是右腿有点瘸?岁数也不小,怎么配得上你表妹呢?”

  “我妹妹糊涂!”

  “你妹妹不糊涂,她慧眼识英雄啊!”

  “小罗,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心挖苦我是不是?”王再发脾气忽然来了,“你别以为老王我现在沦为阶下囚了,我没罪!早
晚得放我出去,你小子别得意!”

  “老王,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罗格又给他点上一支烟,温和地说道,“咱们先不谈这个,我先问你个问题——一个持枪歹
徒抢劫了银行,一手拿枪一手拎着装有两百万现金的口袋,有目击者称,看到这个歹徒走起路来有点瘸,你说这是什么道
理?”

  王再发冷笑起来说:“姓罗的!你小子绕着弯子骂人啊!难道腿脚有点残疾的就一定是罪犯不成?你去大街上转转看,是
不是该全抓起来?再说如果让你拎着那么大个儿的口袋你小子肯定也得一瘸一拐地走。你还冒充什么神探啊,就这点儿道行!
我妹夫人不强,可也不至于……”

  “打住打住!老王,我是在问问题,你干吗这么敏感啊?”

  “你小子有本事现在就枪毙了我,跟我玩弯弯绕,你还嫩点儿!”

  “人说老王性情最是温和不过,我看不见得!”罗格哈哈大笑,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指点着老王的脑袋说,“你知道为什
么要把你隔离起来?难道就是为了小赵的死?”

  王再发一惊,慌忙问道:“你说为什么?”

  “别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王再发没了脾气,点头不再争执什么。

  “歹徒右手持枪,左手拎包,的确,包很重,重心压在左腿,左腿吃力,任何人也要一瘸一拐地走,这根本不是问题,因
为任何人都能理解。可是他要是右腿一瘸一拐的,是不是可以看做是真的残疾?”

  “可以这么看,因为歹徒作案后急于逃离现场,没必要伪装成瘸子。”王再发认真地说,“换做我,宁肯伪装成罗锅。”

  罗格差点笑出来,咳嗽一声道:“没错!换做我也没准会那样。”

  “仅凭一点就能做出判断?”

  “当然不能。”罗格坐了下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老王,你不要总以为我在故意刁难你,我也没有审问你,因为我没
有得到获准审问你的指令。如果你对我的下面的一些问题不满或者不愿意讲,我绝不再问第二次。”

  王再发死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开口道:“假如真的是他,我恨他还来不及又怎么能够包庇隐瞒呢?”

  “好!你再回想一下,银行抢劫案当天,也就是你妹妹孩子病了那天,你确信侯春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吗?”

  “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我的意思是——她怀里抱着的是孩子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这个我不清楚,反正孩子哭来着,你们当时也都听见了。”

  “在你开车的时候也哭?”

  “……没有,刚一下车的时候可能让你们吓的。”老王有些无聊地摆弄着打火机。

  “我这么说话总有点审问的意思。”罗格站起来走出房间,片刻抱着一团棉被进来,说,“这样示范一下会更生动!”一阵阵
孩子的哭声尖锐地传来。

  王再发吃惊地望着他,叫道:“罗格!你从哪里抱来的孩子?”

  罗格没有回答,装做哄孩子的口吻:“哦哦哦,别哭啦快睡觉。”说着说着从棉被里拽出一只微型录音机来,继续念叨
着,“哦哦哦,别哭啦快睡觉。”
  王再发平静地说:“是很像,不过你可以去问问水灵,或者去医院查询一下,看看那天侯春的孩子有没有病历。”

  “没有。”

  王再发着急了,叫道:“难道她怀里抱着的是……是抢来的钱?我妹妹被那浑蛋利用了!”

  “你也被利用了。”

  “那你把侯春找来,我非要当面问问她不可!要是真的,我一定让她自首去!”

  “她失踪了。”

  “啊?”

  “如果不出我所料,结局会和小赵差不多。”罗格沉重地说。

  “这个浑蛋!路彪,老子绝饶不了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路彪的藏身之地了吧?”

  “好……”

  罗格认真记下了那个地址,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图片来递给老王:“你再帮我确认一下,是不是他?”

  这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录像截图,画面上是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和一只亢奋的眼睛。

  “是他!”

  “再问你一遍,小赵究竟怎么死的?”

  “我不能再说了,小罗,只求你相信我,绝对不是我干的,我没在现场!”王再发痛苦地用手抓挠着头皮,一块黑色运动手
表显露出来。

  “我信你,总有一天你会愿意说出来的,是吗?”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不过,很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王再发一脸无奈的表情。

  “好吧,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救你妹妹出来。”

  王再发见他要走,忽然说:“你还没告诉我那个问题。”

  “哦,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隔离起来?而且不光是因为小赵的死?”罗格扭头回答,“这是方局对你的照顾,因为这里
最安全。”

  “不!这里也不安全!”老王有些歇斯底里,忽然又平静下来,“哪里都不安全……他的枪很厉害,小罗,你要小心。”

  “好,你也小心。”

  9

  夜色迷茫。越野吉普车呼啸着穿行在山路上。

  罗格小心地开车,透过黑黢黢的树林,他看到不远处有灯火闪烁,那是一所山村破败的校舍。

  在一间落满灰尘的教室里,一盏马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线。灯光映在一个女人的脸上,那张脸还算美丽,但此刻变得扭
曲,两只眼睛泛着汹涌的杀气。

  “我要你杀了她,亲手杀了她!”女人叫嚣着。

  听这句话的是个男人,他面带犹豫,来回在教室里踱着脚步,他的腿有点瘸。

  “还不动手?你……你是不是迷上她啦?”女人声音极为凄厉。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你别那么激动。”男人搓着手。

  “杀了她!然后我们远走高飞,我们有这么多钱,上哪里都行。”女人似乎变得哀求起来,哭泣道,“你比我大10岁我都跟
了你,不嫌弃你是个瘸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刻……”

  “我是瘸,怎么啦?”男人有些气愤,嚷道,“那也是当初在连队里为了救你那表哥才落下的!你说关键时刻,关键时刻怎
么啦?”

  “以前的都别提,咱们毕竟是夫妻……”
  “心里也有愧,是不是?”男人冷笑道。“那些我认了,活该老子当初没本事,再者说男子汉大丈夫损失个把老婆又算什
么?”

  “说不提你还提……”

  “眼下我也知道带着她走确实是个累赘,可是你非逼着我杀了她又是何必?咱俩一走了之,让她在这里渴死饿死自生自灭
不也到头了?”男人声音有些哽咽。

  “路彪!你还装蒜,你就是舍不得这个小妖精!”女人忽然跳跃起来,冲到房间的角落里,对着黑暗的角落左右开弓打了几
个耳光。

  “够了!”男人冲上前去扯开她。

  “你给我!”

  “别!”

  “砰——”

  女人倒下了,男人仔细查看了一下,骂了句:“活该!还想杀老子?”

  男人把手枪重新插进腰带里,开始蹲下身子给坐在墙角里的另一个女人松绑。窗外风声瑟瑟,男人忽然喊了一声:“谁?”

  “是我!”一个高大的身躯闪了进来。灯光下是一张忽明忽暗的棱角分明的面孔,一条疤痕时隐时现。

  “罗格!”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今天真是巧得很,该来的全来了,不该来的也送上门来了。”

  “你犯了罪,我来抓你回去。”

  “抓我?哈哈!”路彪沙哑地大笑不止,“抓我?你凭什么抓我?”

  “你杀了人。”

  “那是她自找,我是自卫!再者说我还同时解救了美丽的水灵小姐。”

  “别无耻了,你以为你干的案子天衣无缝吗?从干休所开始到眼下,你杀了老首长夫妇、银行四名押运员、两位与你素不
相识的过路人、司机小赵,当然还有你自己的老婆!”

  “你肯定是搞错了,如果说我真的杀过人,也只有今天这个泼妇。”路彪瞪视着说。

  “那好吧,我来让你彻底无话可说……”罗格有意拖延一些时间,他知道欧阳夏雪会带领老薛等同志在不多久后赶到的,他
眼下还不能和对手发生冲突,一旦出现你死我活的较量,后果又有谁能预料?更何况犯罪嫌疑人理应被捕,得到应有的审判。
“路彪,据我所知你自退伍后一直没有正当职业……”
  “不是我不想,是没人要我!因为我是个瘸子!”路彪拍桌子嚷起来。

  “你也并非游手好闲之辈,靠着当初在部队里的关系你找到了王再发,并和他妹妹结了婚。当然,王再发曾经欠你个不小
的人情,他妹妹也是,要不然不会嫁给你。”罗格始终注视着对方的眼神,一旦有变准备随时拔枪。

  路彪却异常地放松,冷笑着说:“那是啊,这个泼妇要不是被我碰上了,也许早让流氓强奸了!”

  “听起来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罗格微笑着说。“你通过王再发的关系认识了老首长,并极力讨好,甚至不惜血本承
包荒山,养野鸡兔子供人打猎,只为讨老首长一个欢心。”

  “现在谁不是这么干?这有罪吗?”路彪不屑道。

  “当然没罪,因为那时你还幻想着通过这层关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把自己老婆也送上门去,给老首长夫妇干家务做
按摩,以至于他们家的保姆都闲下来了。”

  “我当时只是想疏通一下渠道,好从银行贷款出来做笔大生意。我老婆也并非是我送上门的,是水灵小姐太懒惰了,不愿
意经常上门伺候他们,主动叫侯春接替了她的事。”

  “于是你们夫妻俩也成了老首长家的常客,通过打猎你也知道了那把54式手枪。你老婆甚至知道那把枪藏在家里的什么位
置吧?接下来你的性子急起来,毕竟老首长为人虽然好打猎游玩,对你们夫妻印象也不错,可是关系到原则问题时就要缓慢得
多,你一不能催二不能急,于是便开始计划直接从银行拿钱的办法。”

  “继续说,很有意思。”

  “老首长夫妇死在凌晨6点钟左右,而且也穿好外出晨练的衣服,由于你和他长期的交往关系,可以轻松地叫开门,可以趁
其不备忽然下手且一击致命,你在部队里的所学帮助了你。你拿了枪后又想转移办案人员的注意力,故意制造出一个普通入室
抢劫案的现场,所以你把现场翻腾得一塌糊涂,并且你为了能够被附近的邻居及时发现并报案,从而为自己能够顺利地进行下
一步骤,也就是抢劫银行做好准备……”

  “我没理由那么做!”路彪打断道。

  “不,你有充分的理由!你砸碎室内的玻璃瓷器,甚至连窗子也打碎,或许你想制造出一种罪犯是从窗子里进入的假象,
以掩盖熟人作案的真相。可是天气不作美,窗子外的雪地上根本没有脚印——你当然不愿意自己再去踩出脚印来!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为了让人更早地发现并报警,而你则声东击西来到城市的另一端从容作案!”

  “真是荒谬!”

  “荒谬的人至少不是我!”罗格眯缝起眼睛继续说,“你还将室内翻找出来的存折和现金一并卷走,这样毕竟更符合入室抢
劫的味道。”

  “天大的笑话!抢走存折有什么用?”

  “的确没什么用,所以你在出门后也想到了这点,于是把存折丢进了附近的垃圾箱。接着你开着自己盗窃来的桑塔纳轿车
直接去了银行,顺便在路上接了你的老婆,她的任务是负责善后转移赃物。”

  “顺便说一句,你这么善于幻想,累不累?你还是去当作家吧!哈哈!”

  “我也顺便说一句,你为了达到嫁祸他人的目的,故意盗窃了与王再发相同的一辆轿车,并把他的牌照摘掉。”

  路彪眼神古怪,似笑非笑地问:“接下来我该抢银行了吧?”

  “是的,你通过平时的观察,了解到银行运钞车的准确到达时间,7点55分对不对?可是那天下大雪,路不好走,你又在银
行外多等了10分钟,这期间你让你老婆给王再发打电话,谎称孩子病了,需要他来接送去医院。”

  “老王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接孩子要在银行附近,为什么不到家门口?”

  罗格并不理睬他的纠缠话语,继续说道:“抢劫银行这段没必要细说,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你也办了件很愚蠢的事,你用
一块黑色运动手表做幌子,有意把它展示在监控录像里,后来又想方设法让这块手表落到别人的腕子上,可你怎么偏偏忘记
了,你是右手持枪,怎么手表也要戴在右腕上?”

  “我没那么笨蛋!”路彪嗤之以鼻。

  “不过说心里话,仅从技术角度考虑,我很佩服你的射击水平,但是你实在不该残忍地滥杀无辜……你抢劫成功后迅速逃
离现场,并中途在车里将现金口袋交给老婆,让她将其伪装成孩子,甚至很聪明地事先准备了一个微型录音机,将孩子的哭声
录制下来,一旦遇到盘查也可以从容躲避。”

  “我没那么聪明!”

  “不,你很聪明,你叫老婆半路下车,等王再发来接走,这样一来你可以偷梁换柱,把车子一丢,自己平安离去。”

  “还不完美!”路彪笑嘻嘻道,“我老婆被送去医院,那假孩子还不露馅?”

  “当然不会!预谋已久的事情当然在善后上也不会疏忽,你与水灵早就暗有来往,且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这就更可笑了,我一瘸子,人家可是大美人,怎么会看上我?”路彪自嘲地笑。

  “也许以前没有,可是当你腰缠万贯的时候,也许有些贪恋虚荣的女人就会主动投怀送抱,那时你的残疾也将是一种潇
洒。”说到这里,罗格对墙角里瑟缩的那个女人说:“我这么讲话,大美人不会介意吧?”

  “她当然不会介意。”路彪吹了声口哨。

  “你让老婆将假孩子也就是现金口袋交给了水灵,这样一交接就更安全了。可是你忘记了一点,女人的嫉妒之心很强,独
占欲更强,侯春或许当时迫于形势,把钱交给她,可心里的嫉妒却猛然增强了。通过这次交接,她也明白了你与水灵的特殊关
系,以至于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与水灵小姐还没达到那么深厚的交往,可以这么说,我确实很想,但还差一步。”

  “你抢劫巨款后并不外逃,是因为自信干得天衣无缝,甚至可以多次转移办案人员的视线以图嫁祸他人。同时你留守本
市,也为了更好地收听到风吹草动。”

  “这点不错,真要跑了,也就露馅了。”

  “你甚至弄到了窃听器,当你收听到我们谈论起小赵的事情后,就立即杀人灭口,还妄图嫁祸给王再发……”

  “窃听器?有必要吗?小赵知道什么,我何必杀他?即使他什么都知道,我又何不一开始就干掉他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绑架了水灵也是同样的道理,妄图亡羊补牢,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不理解!我实话告诉你,我现在确实拿着那笔劫款,但我没有杀人更没到过现场,没有比模仿成一个瘸子更容易办到
的事情了。罗大警官,你似乎徒有虚名!”

  忽然自远方传来凄厉的警笛声。

  “放我一马,钱归你,人归我!”路彪吼道。

  “你犯了罪,我来抓你回去。”罗格平静地说。

  “我没犯罪!你别逼我!”

  “你眼下就至少犯了非法持有枪支罪、绑架人质罪、故意杀人或者说过失杀人罪、私藏巨额赃款罪,还有妨碍、威胁执法
人员罪……”

  “够了,够判死刑了吗?”路彪忽然认真起来。

  “差不多,不过你要是……”

  “我倒想尝试一下,就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负隅顽抗。你不是认为我的枪法好吗?来试试啊!”路彪的手指微微颤动着
说,“我得不到她谁也别想得到!”

  警笛声抵达了校舍外。欧阳夏雪以及老薛等人迅速冲下车来。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巨大而沉闷的枪响,瞬间教室内变得寂
静无声。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老罗——”欧阳夏雪尖叫着,可是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坐在地上。她耳边仿佛传来了罗格的声
音:“欧阳探长,你知道差这0.25秒意味着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当我的扳机才扣到一半的时候,我的头已经被人打爆了!”

  10

  第七日。刚过午夜,月黑风高。

  门开了,一个黑影缓慢走了出来,几只手电筒照射过去,是个忧郁的拎枪的男人。

  “老罗!”欧阳夏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格站住,恍惚地问:“我打过0.35秒的成绩吗?”

  “好像没有。”老薛说。

  “哦,今天打了。”罗格摇晃着走进车里,睡了。

  水灵死了,死得很不美,她的头颅被打爆了。一声枪响,两颗子弹。路彪究竟是不是真凶?他到死也不承认。

  方局长激动地在会上宣布:专案组行动迅速,办案果敢,申请市委市政府的嘉奖。

  会后,欧阳夏雪与罗格找到老薛说道:“老薛,我觉得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这起案子尚有疑点没有解决。”

  “哦?你说说看!”

  “罪犯为了抢劫银行没有必要一定先杀死老首长夫妇。”

  “这还不好理解,为了找枪!”老薛皱着眉头说,“说真的,我干了快20年公安,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案件,本来是可以不
相关的两起个案,可是……现在已经结案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老薛,你也要放弃自己的直觉了?”欧阳夏雪似乎有点失望。

  “当初你们俩的直觉是这两起案子相关联,而我正好相反。事实证明还是你们的直觉对,可现在你们怎么又变了?到底谁
的直觉对?”

  “罪犯根本没必要为了得到一支没有子弹的枪而下此毒手,他完全可以盗窃得来或者通过其他途径获得,他这么做似乎要
告诉我们他把这两起案子一视同仁了,并非是抢枪为次而抢银行为主。”罗格说。

  “是啊,你这么一提醒倒也勾起我从前的想法。”老薛盘算着说,“也就是说即使不去抢银行,他也要完成这起案子!”

  “杀人为什么?不外乎两个因素——复仇、灭口!”欧阳夏雪又说道:“老首长不该有什么仇家,那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内幕
或者掌握着别人的利益。”

  “是的,不论是为了抢枪也好灭口也好,都暴露出一点,凶手是熟人!”老薛点头。
  “可真凶偏偏要置老首长于死地,不惜暴露出自己的身份。既然暴露了自然要掩盖,用什么方法最好?”欧阳夏雪仿佛在给
学生出题。

  “用更大的案子,更招摇的幌子掩盖!”罗格回答。

  “抢劫银行,使人们关注的是钱,而疏忽了人。”老薛说。

  “是的,据我从郭书记那里了解,明年市委常委后备干部的选拔很直接,一旦当选就可以接替陈副市长的位子。我还知道
老首长在我市干部人事工作上有相当的影响力。”欧阳夏雪沉稳地说,“本来我不该说这些话,可是这也关系到此次案件的侦
破,郭书记亲自指派我做这起案子的秘密组长,毕竟与此次人事安排及案件有牵涉的人员应该回避,所以在这件事上我隐瞒了
方局。”

  “这也没什么,既然有郭书记的亲自指派,方局那里自然理解。”老薛说。

  “方局有没有希望当上副市长?”罗格好奇地问。

  “竞争确实很激烈,有几位我不愿提及姓名的领导同志也牵涉其中。不过我可以向你们二位透露一点情报,方局是最有可
能的人选!”

  “那是应该,这次破了大案,方局脸上有光啊!”老薛说。

  “没错!可惜他要真走了,我还有点舍不得。”罗格说。

  “只可惜——”欧阳夏雪停顿了一下,说道,“方局长并不被老首长看好!”

  “老首长不是死了嘛,还怕他……”老薛忽地呆住,“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你!”罗格有些失控。

  “经过血液化验比对,侯春的孩子与咱们的方局长被鉴定为亲子关系!我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感觉这孩子长得像一个熟
悉的人……”

  罗格打断道:“欧阳,这也算证据?血液鉴定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应该去做DNA鉴定。”

  “我已经安排医院去做了,结果很快就会出来。对了,那孩子的小名叫方方。另外,水灵的尸体解剖证明,她也有了两个
月的身孕,胚胎的DNA鉴定不久也会出来。不过结果现在也不是很重要了,因为最有力的证据已经有了。”

  “什么证据?”两人同声问。

  “王再发自杀了,用的是那把54式手枪,而隔离室昨天夜里只有一个人进去过。”

  “方局?”

  “是的。”欧阳夏雪叹口气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再发到死手里都握着一样东西——义务献血证书,那个证书是我前天放进方局长的口袋里的。”

  老薛愤怒了,忽然把腕子上的手表摔到地上:“他还送我一块表,还不让我告诉别人,说怕别人说他偏心!”

  欧阳夏雪无奈地摇头:“老薛,你真是急脾气,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你说!”

  “这还怎么说?你都把窃听器摔了!”欧阳夏雪弯腰捡起那块破碎的手表,似乎又在自言自语:“这表挺不错的,一共有三
块,分别给了水灵、老薛还有王再发,我和罗格排不上号,只给了块窃听器,跟块磁铁差不多。”

  罗格想了想,说道:“水灵确实迷倒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控制不了她,谁也不能永远得到她,她或许只属于权力和金
钱……”

  “现在你知道水灵为什么要到游泳馆与新欢相会了吧?”

  “知道了,和我们一样,为了躲避窃听。”

  欧阳夏雪忽然想起什么,笑眯眯问道:“老罗,你还记得你要考我的那个问题吗?”

  罗格淡然一笑:“记得,考你究竟是谁能听到我们的那段录音。”

  “你真会戏弄人!想必那人现在气得要死。”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砰!砰!”罗格把小录音机关闭,把那枚窃听器随手丢进垃圾桶,笑嘻嘻道:“这段录音我已
经连续播放了很长时间,估计那个窃听者每次调到咱们这个波段,就会气个半死。”

  老薛仍旧有些混乱,支吾道:“方局真会那么做?我们可千万不要轻易怀疑战友啊!”

  罗格说:“是的,我们确实不该轻易怀疑战友,如果他还是战友的话。”

  “砰——”一声枪响从局长办公室里传来。

  “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记得,现在就去。”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从他看我的眼神,那眼神很贪婪,只有女人才懂。”

  “你现在也看看我的眼神如何?”

  “你?也快了!”

  责任编辑/张小红李晓敏

  许世友批侦的间谍案

  东方明

  1985年10月22日,一代名将许世友逝世于南京。消息传到日本东京,因尿毒症住院作透析治疗的亿万富豪河下谷清,凝视
着报纸久久不语。然后,他轻轻抓起床边的电话,给四个都已成家立业的子女逐个拨打电话,要求子女并配偶务必在次日赶到
医院,并且要带上各自的孩子。

  次日,河下谷清的子女带着各自的配偶和孩子赶来医院。河下谷清向大家说明了用意,让护士给每家送上一束素色鲜花,
然后强撑病体,带着子女孙辈来到医院花园里,对着中国方向举行了一个朴素的遥祭仪式。

  河下谷清,是一个曾被中国公安机关追踪许久落网后又被判刑的日本间谍,他后来怎么会成为一个拥有亿万财产的富豪?
这跟许世友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许世友证明老部下身份

  1957年8月上旬,中共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接到一封不平凡的人民来信。

  这封人民来信的不平凡,是由于上面附着一纸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上将的亲笔便条。许世友在便条
中说,写这封人民来信的是他以前的一名老部下,现来信反映一个情况,请上海方面予以调查处置。这封人民来信所反映的是
什么情况呢?这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许世友接见一位名叫徐永卿的老部下说起——

  半个月前,许世友接到秘书的报告,说军区警卫处打来电话:有一位从福建来的名叫徐永卿的人给他们打电话,说他是许
司令的老部下,这次出差路过南京,请求见许司令一面。

  许世友凝神思忖:“徐永卿?老部下?他说是哪年跟过我的?”

  “没有说。”

  “徐永卿……哦!想起来了!”许世友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是他!当年是八路军胶东军区司令部警卫连的一个班长,他
的少林拳不错!他留下电话没有?赶快给他打个电话,派车去接他过来,一起吃顿饭。”

  当晚,许世友在中山陵8号住宅接待了徐永卿。

  徐永卿,山东威海人氏,1940年18岁时从威海到济南打工。不久,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的秘密抗日外围组织。两年后,由
于叛徒出卖,他在济南郊区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徐永卿自幼习练少林武术,身强体健,徒手格斗能够以一敌多。他凭着这一身
本事,在日本宪兵将其押解进城的途中,出其不意夺枪而遁,连夜疾奔,经过一番艰难跋涉,终于逃到了胶东半岛参加了八路
军。由于徐永卿精通散打,人又机灵,作战勇敢,不久就被调至八路军胶东军区司令部警卫连,在许世友的贴身警卫班当警卫
员。

  1945年春,徐永卿在一次和日本鬼子的遭遇战中身负重伤,从此就离开了许世友。1949年,徐永卿随部队开往福建,因为
地方需要南下干部,他奉命转业,在福州市一家工厂当副厂长。这次,徐永卿赴上海出差,返回时绕道南京,特地想拜见老首
长一面。

  许世友以贵州茅台酒和亲自猎获的野味、自养的鲜鱼、自种的蔬菜热情接待这位老部下,两人喝着酒,回忆了当年在胶东
半岛抗战时的艰苦岁月。谈话中,许世友问及徐永卿从事革命工作的经历,这就引出了前面说到的那封人民来信——
  徐永卿在叙述自己的经历时,忽然谈起一个情况:这次他路过上海时,意外遇见了一个当年在济南进行地下工作时结识的
人,那个人后来被地下党组织的情报人员认定是日本特务,名叫河下谷清。

  许世友对此突然产生了兴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徐永卿于是告诉许世友,当年他在济南铁路局机务段当钳工,参加了地下党的抗日外围组织。他的单线领导指示他利用能
粗通日语的优势尽可能多地跟铁路局的日本人接触,伺机获取情报。这样,他就和一个名叫河下谷清的日本工程师开始接触。

  河下谷清很乐意跟徐永卿交往,两人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时间稍长,徐永卿知道了河下谷清的情况:河下谷清的父母均
是早年就来中国东北行医的大夫,他出生于吉林,此后曾长时间生活在中国,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对中国人民有着一份
深厚的感情,所以,他坚决反对日本政府向中国发动的侵略战争。河下谷清强调说,他的反战观点在济南铁路局的日本人中几
乎是公开的,他不怕遭到宪兵队的调查和可能的迫害。在这之前,徐永卿也确实多次听说过河下谷清有同情中国抗日战争的一
些言论,甚至还有人说这个日本工程师秘密救助过中国抗日人士。因此,年轻的徐永卿对河下谷清的话深信不疑。

  河下谷清对于徐永卿这个进步青年也是另眼看待。他很快就察觉到徐永卿的秘密身份,不但没有害怕,而且还悄悄提供帮
助,甚至直接参与徐永卿的抗日秘密活动。一次在日本国内的皇室代表视察团赴济南视察时,徐永卿奉地下党组织之命在济南
火车站站台上张贴反日标语,但日本宪兵队事先封锁了车站,任务无法完成。徐永卿抱着试探的态度对河下谷清提了提,河下
谷清马上表示此事可以由他去做。徐永卿当时已经无法可想,也只好这样试一试了。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让河下谷清给做成了,
成为济南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迅速传遍山东全省,甚至还作为小道消息在日本国内流传。

  河下谷清的表现引起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重视,经过研究,指示徐永卿进一步跟河下谷清接触。这时的河下谷清胆子也越
发大了,他竟然已经开始从事“中日反战青年联盟”的组织工作。徐永卿是他发展的一个对象,这样,徐永卿就将其作为异国同
志一般对待了。

  本来,徐永卿跟河下谷清的关系还要发展下去,可不久后,徐永卿在接到组织通知去济南郊区跟一位从青岛过来的“关
系”接头时,因叛徒出卖而被捕,脱逃后不得不离开济南。后来,徐永卿从济南撤离到根据地的一位从事地下情报工作的同志
那里获得一个使他深感震惊的消息:河下谷清是日本宪兵队安插在济南铁路局的特务,负责收集抗日情报和迫害我抗日人士,
曾有多名抗日青年因其出卖被捕,有的被日本宪兵队杀害了。

  后来,徐永卿就再也没听说过河下谷清的消息,原以为这个恶棍要么已经被我抗日锄奸人员镇压了,要么已经在抗战胜利
后作为投降人员被遣送回日本了。可是,这次徐永卿到上海出差时,竟突然看到了河下谷清!当时,徐永卿正在公交车上,见
河下谷清在路边缓缓行走。他注视再三,确认果真是此人,当下就在前面停车站提前下车。然而,当徐永卿匆匆赶去时,那里
已经没有河下谷清的人影了。

  许世友听徐永卿如此这般一说,沉思片刻,问是否认准确实是河下谷清其人。徐永卿答称绝对不会认错。于是,许世友就
让徐永卿写了一份材料,写完后让他转交上海方面对此进行认真追查。徐永卿答应回到下榻的招待所就写。可是,次日许世友
就改变了主意,他写了一个证明徐永卿身份的便条,派人给徐永卿送去,让徐永卿写好材料后连带便条直接寄往上海。

  于是,徐永卿就把写好的这份材料以人民来信的方式,双挂号寄往上海。可能为了使上海方面引起重视,徐永卿直接把信
件寄给了柯庆施。

  资深侦查员寻踪惊愕一瞥

  徐永卿的这封信,信封上虽写着“中共上海市委柯庆施书记亲启”的字样,可当时每天寄给柯庆施的亲启和不亲启的信件达
上百封之多,柯庆施即使什么事情都不做光看来信也看不完,所以这类信件通常是到不了他的案头的。不过,由于徐永卿的这
封信中有许世友的亲笔便条,所以上海市委信访部门非常重视,当即单独列出,送到了柯庆施的案头。

  柯庆施非常重视徐永卿的来信,阅读之后当天就在上面批示:请市公安局黄赤波局长责成有关部门调查,并报告调查结
果。

  这封带着许世友将军的便条和柯庆施亲笔批示的信函由中共上海市委的机要通讯员直接送往上海市公安局后,所引起的重
视是可想而知的。黄赤波局长在收到后的当天晚上,就下达了组织专人慎重寻找并调查河下谷清其人的命令。

  上海市公安局资深政保侦查员吴一竹受命负责对河下谷清进行调查,组织上给他配备了三名助手、一辆吉普车,调查时所
支出的经费可以实报实销,这在当时属于“一类案件侦查待遇”。

  吴一竹在上海解放初期曾经通过调查挖出一些恶霸、还乡团分子、特务反革命,受到过嘉奖,在这方面具有比较丰富的经
验,这也是市局领导点名要他负责这件事的一个主要原因。他接受命令后,和助手分析了情况,当即决定:他和助手小汪前往
福州向徐永卿当面了解情况,另两名助手老崔、小刘留在上海,前往监狱、看守所查阅材料,从在押犯人中寻找抗战时期曾在
济南待过的,以便探问河下谷清其人。

  吴一竹和小汪抵达福州后,顺利地见到了徐永卿。徐永卿向他们详细回忆了这次出差时在上海见到河下谷清的情况——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徐永卿去位于军工路上的上海水产学院办事。当他乘坐公交车经过虹口区三角地菜场门口时,无意
间在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初时,徐永卿并未特别在意,如果不是公交车停了一下,他大概也不会
盯着那张脸看个仔细了。而公交车恰恰就在这时候刹住了,徐永卿便盯着那张脸看,一边看一边在记忆中搜索。

  公交车重新起步时,徐永卿突然一个激灵:这人不是济南铁路局的日本工程师河下谷清吗?后来有消息说此人是日本宪兵
队的秘密特务,罪行累累啊!这家伙怎么竟然还活着?不但没有遣返回日本,而且看上去已经跟上海居民毫无二致。徐永卿震
惊之下,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正想看仔细,车子已经往前行驶,而对方也转过了身子。在公交车开往下一站的途
中,徐永卿竭力把刚才见到的那张脸跟记忆中的那个日本特务进行了反复比对,再次确认此人肯定是河下谷清。于是,他就在
前面车站提前下了车,步行顺着马路来到了那家菜场门口。可是,徐永卿在菜场里外转了几圈也没有发现河下谷清的影子,只
好失望地离开了。

  徐永卿对吴一竹和小汪叙述完上述情况后,不无遗憾地说:“现在想来,其实我当时如果探出车窗指着那人大叫‘河下谷
清’,他肯定会作出反应的,要么逃跑,要么大惊失色,这样,我就可以叫司机停车,下去抓住他——当时路边有许多人,他
想逃跑是逃不掉的。”

  对于徐永卿来说,他认为自己的叙述已经结束,并且很完整。可是对于吴一竹而言,他所需要的信息还没有出现,他得通
过询问细节来分析判断。于是,他就向徐永卿提出了几个问题,详细询问河下谷清抗战时期的容貌、体态和现在在三角地菜场
见到的那个人的容貌、体态。

  徐永卿说:“当时,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没有衣领的汗衫和一条灰色长裤……脚上穿着什么鞋?哦,这个倒没有留心。来
不及看啊……他手里拎着一个长圆形的竹篮子,里面露出一束茭白尾巴,好像还有一把长豆吧。”

  吴一竹和小汪从福州返回上海后,和老崔、小刘一起对调查所获得的情况进行了分析。首先,他们认为从徐永卿从事地下
斗争和警卫工作的经验以及这次接触中所表现出的清晰的思维、准确的描述看来,他对于河下谷清的认定应该是可信的;其
次,基于这一点,就可以初步认定河下谷清确实隐藏在上海;第三,就是如何寻找其隐身之处了。河下谷清在三角地菜场买
菜,那说明他就是居住在附近的居民,这就有了寻找其踪迹的基础。吴一竹决定通过上海警方自解放以后就着手建立的遍布全
上海的严密的户籍制度来进行初步筛选。

  接下去,从1957年8月中旬开始到10月上旬的二十多天里,吴一竹等人几乎天天去虹口公安分局和三角地菜场相关地段的
几个派出所,召集居民治安积极分子开座谈会,向居委会干部布置寻找河下谷清的工作。原以为这番辛劳肯定能够获得圆满结
果,哪知一个多月折腾下来,竟然毫无收获。各方的反映表明:三角地菜场一带根本没有貌似河下谷清的男子。

  这时,柯庆施让秘书给市公安局打电话询问调查情况。黄赤波局长于是亲自召见吴一竹。吴一竹在汇报时提出有一位助手
在讨论时曾经提出过的疑惑:会不会是徐永卿认错人了,把一个看上去跟河下谷清有点相似的人看成河下谷清了?

  黄赤波局长当即予以反驳:“就算是这样,那你们也得找到那个被错认为河下谷清的男子啊!这样的人你们找到了没有?
没有找到?那就说明这里面有文章呢!这样,我给你增加人员,你们一起再分析分析,看怎样尽快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黄赤波局长亲自下令,给吴一竹增派了四名侦查员,正式组建了一个调查小组,吴一竹担任组长。吴一竹深感肩头的压力
增加了,当天就召集组员开会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步调查。大家议论了七八个小时,最后决定放弃原先那个围绕三角地菜场一带
进行查摸的方案,改为从抗日战争时期在山东省尤其是省会济南活动过的在押犯人那里进行调查。

  这个方法,早在吴一竹刚开始接受这一任务时就已经用过了,可是没有调查到什么情况,因为赴福州外调已经获得了明确
的寻找线索,于是就把全部人员都扑在三角地菜场一带查找河下谷清的下落。现在,重新采用这一方法,而且人员也增加了,
吴一竹对此充满了信心。

  调查小组分成了四拨,分别前往监狱、劳改队和看守所找相关人犯了解情况。一周时间过去了,调查人员获得了一些关于
河下谷清的情况,确认当年确实有这样一个日本特务在济南地区从事收集情报、迫害我地下党员和抗日志士的罪恶活动。但
是,对于河下谷清后来的下落,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有的说他已经被抗日武装镇压了,有的说他早在日本投降之前就已经
逃回日本了,有的说他在日本投降时自杀了……几种说法中,没有一种提及河下谷清逃到了上海。

  负责汇总调查材料的吴一竹正在着急的时候,老崔、小汪一路从安徽劳改农场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获得了河下谷清的线
索!

  劳改农场里囚犯的证言

  老崔、小汪是赴位于安徽省广德、郎溪两县的白茅岭农场进行调查的。白茅岭农场是上海市公安局设在安徽省境内的一个
劳改农场,当时关押着上万名劳改犯,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历史上犯下过严重罪行的反革命分子、汉奸、恶霸、叛徒。崔、汪
两人此番前往就是要从这些犯人中查找河下谷清的线索。

  老崔、小汪跑了白茅岭农场的几个分场,起初没有收获,到了第六天才总算找到了一个知情者。

  这个知情者名叫朴汝春,朝鲜族人,“九一八事变”后在吉林参加了伪“满洲国”的谍报人员训练班,结业后当上了关东军的
密探。1940年,朴汝春跟着关东军特高课的一名中佐跑到关内执行秘密任务,完成后被日军驻山东部队的一名军官看中,就留
了下来,在济南充当日本宪兵队的耳目。抗日战争胜利后,朴汝春失去了依靠,他知道自己如果回到吉林老家去的话,肯定没
有好果子吃,于是就逃往南京。

  几年后,南京解放了,朴汝春逃往上海,以朝鲜人的身份在虹口区公平路开了家小饭馆。朴汝春嗜酒,是一个见酒不要命
的主儿,自己开了饭馆自是如鱼得水,一次喝得醉醺醺时自吹自擂把以前的那段不光彩的历史给曝了光。这边朴汝春刚闭口,
那边公安局已经得知,酒还没醒,一副铐子已经扣上了手腕!半年后,朴汝春被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
二十年,不久押送白茅岭农场劳改。

  侦查员老崔、小汪从囚犯档案中找到了朴汝春,寻思此人可能跟这次调查是对得上号的,那段时间他正在山东济南,又在
日本宪兵队干,也许知晓河下谷清的情况,于是就决定登门“拜访”。
  果然,朴汝春真的认识河下谷清,这种认识不是一般性的路上见面点点头打个招呼,而是在特务活动中曾经有过配合,在
私交中不时吃吃喝喝。朴汝春只略略一提,两位侦查员就意识到这家伙正是他们找遍了白茅岭农场而觅之不得的一块宝。朴汝
春马上被带往总场招待所,在那里,两位侦查员和他密谈了整整六个小时,获得了以下情况——

  朴汝春和河下谷清相识于1941年初,河下谷清以为朴是韩国人,所以对他不像对那些中国特务那样表面上客气、心里却总
是提防一手。朴汝春对宪兵队的每个日本人都奉承巴结、溜须拍马,而河下谷清由于平和近人,两人就交往得多一些。有一段
时间,朴汝春还应河下谷清之邀,冒充韩国地下抗日同盟组织的积极分子,参加过几次引诱中国抗日青年参加由河下谷清组织
的所谓“中日反战青年联盟”的秘密活动。这次行动使济南地区的12名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后来一部分
人被杀害。河下谷清为了对朴汝春表示感谢,还请朴吃了一顿饭,送给他一块手表。

  就是在这次吃饭时,河下谷清告诉朴汝春:他在上海有一位中国妻子,长得很漂亮。这可能是河下谷清喝多了酒以后的醉
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及过。而朴汝春也算是受过训练的特务,所以河下谷清不再提及的事情,他也就不再询问。

  朴汝春跟河下谷清的最后一次见面时间是1943年8月上旬,当时,朴汝春因为精通日语而被日本宪兵队指定为宪兵队驻济
南车站特别督察室的翻译,天天待在车站。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已有多时不见的河下谷清穿着一套浅色帆布西装,手里提着
一个牛皮旅行箱,悄然出现在济南车站的站台上。当时,朴汝春正陪同宪兵队驻车站特别督察室的主任小野在站台上巡视,小
野见到河下谷清,马上上前去和他握手。河下谷清转脸看见了朴汝春,主动和他打招呼握手。朴汝春听河下谷清跟小野说,他
这次离开济南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这时,从南京开往北平的火车进站了,河下谷清和小野、朴汝春挥手告别。从此,朴汝春
就再也没有见过河下谷清。

  不过,在以后的日子里,朴汝春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别人说到过河下谷清,还说到过河下谷清的中国妻子。这个“别人”,指
的是日本济南宪兵队的几个跟河下谷清熟识的军官,朴汝春跟他们一起喝酒时曾经听他们议论过河下谷清和他的中国妻子,说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浙江籍女子,以舞女为职业,是河下谷清去上海执行秘密使命时在一家舞厅认识的,后来两人产生了感
情,就结婚了。河下谷清的结婚,是经过高级长官特别批准的,因为这对于河下谷清向“中国通”角色演变大有好处。

  这样,朴汝春的上述陈述就为侦查员提供了一个河下谷清的线索:他在上海有一个舞女出身的中国妻子。

  老崔、小汪返回上海后,把调查所获得的情况向吴一竹作了汇报。吴一竹据此作出判断:河下谷清隐藏在上海,肯定是以
那个舞女出身的中国妻子为掩护的,所以,如果能够找到那个舞女,也就可以找到河下谷清其人。调查小组于是连夜制定了一
个寻找那个舞女的方案,次日即获得了上级的批准。

  当时,上海已经取消了舞女职业,以前以此为业的舞女早已转业改行。要想在上海滩的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以前当过舞女
的女子,那显然不容易。不过,吴一竹对此具有丰富的经验,他所做的第一步,是从市公安局的档案里找出上海解放初期为配
合全国镇压反革命运动的需要而进行的“特种行业登记资料”。那时是把职业舞女作为特种行业从业人员的,所以每个舞厅的在
职舞女都必须进行登记,当然并不是舞女自己上公安局登记,而是由舞厅老板把自己舞厅里的舞女名单资料送一份到公安局备
案。名单资料上有姓名、年龄、籍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从事舞女职业的时间、所待过的舞厅等等,吴一竹就是要从这些
资料中筛选朴汝春所说的“浙江籍”舞女,先划出一个范围来,然后再进一步予以淘汰筛选。

  这一步走下来,所筛选出的浙江籍舞女令侦查员暗吃一惊:竟有723名之多!

  下一步如何走?最初侦查员是想根据资料上的“家庭成员”进行分析判断的,可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因为如果其中哪一位
舞女的丈夫确实是日本特务的话,在资料上出现的肯定既不会是日本人,也不会是河下谷清的名字。因此,侦查员决定另辟途
径:根据资料上所列出的这些舞女曾经待过的舞厅,找到那些老板,从老板嘴里获取舞女的配偶情况。

  侦查员把723名浙江籍舞女一一分类,她们曾经分别在39家舞厅待过。接下来,就是寻找这39家舞厅的老板了。这39家舞
厅中,有3家在上海解放前就已经关门了,其中2家的老板已经举家去香港、台湾定居,其余36家舞厅的老板,有19人在解放后
被捕判刑,另有7人去外地定居。侦查员分头查访,耗时二十天,除去海外的两个,其他的全部找到了。这些老板提供了大部
分舞女的配偶情况,经筛选,发现其中三个舞女的配偶似有跟河下谷清相似的嫌疑!

  对三个舞女的调查

  这三个舞女的姓名是:时春萍、王巧玲、贾贤珠,她们的情况分别如下——

  时春萍,34岁,浙江宁波人氏,原是上海“逍遥厅”舞女,1941年1月与一北方来沪经商的李姓男子在跳舞时相识,不久即
坠入情网而正式结婚,生有一子一女。侦查员访问“逍遥厅”老板时询问李姓男子的容貌长相,老板说他没有见过此人,只听说
是一个个子不高但模样英俊、处世相当机灵的生意人,据说婚后仍旧去北方经商,只有逢年过节时才回沪跟时春萍同居。时春
萍1948年生了第二个孩子后就不当舞女了,老板让她在“逍遥厅”帮忙接待接待舞客,拿一份薪水。解放后“逍遥厅”关门歇业,
她去卢湾区的一所小学当校工了。

  王巧玲,32岁,浙江象山人氏,15岁来沪学跳舞,从此开始一直到1952年一直是职业舞女,先后在“皆乐堂”、“百乐门”、
“群喜厅”待过。17岁开始曾和一不明身份的男子同居过两年多,后来该男子抛弃了她。1942年又和另一在跳舞时结识的陈姓男
子先同居后结婚,生有一对双胞胎。1954年原“群喜厅”老板之妻在马路上遇见她时,闲卿中得知她已与陈姓男子离婚。

  贾贤珠,34岁,浙江江山人氏,8岁即已来沪,上过初中,曾经拍过电影,一度曾是“新世界舞厅”的台柱子,后来转到“皆
乐堂”当了持股舞女,解放前夕又当了该舞厅领班,1951年“皆乐堂”关门歇业后她改行开了一家烟纸店,后来情况不详。1942
年开始与一不明姓氏的神秘男子同居,至1945年初结婚,是否生育不清楚。

  侦查员兵分三路,同时对时春萍、王巧玲、贾贤珠三人进行外围调查,获得以下情况:
  时春萍的丈夫李某,来自北方,省份不明,对外称是经营西药生意的,可是邻居孩子曾经看到他身上带着手枪。抗日战争
胜利后,李某长期居住上海,不再去北方。解放后,李某不知去向。

  王巧玲的丈夫陈某,解放前行踪飘忽不定,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以什么职业谋生的。1953年,王巧玲与其离婚,至今未嫁,
陈某不知去向。

  贾贤珠的丈夫据说姓曾,籍贯不清楚,此人精通俄语、日语,1945年初与贾举行婚礼时,有多名日本军官出席。解放后,
贾贤珠与其分手。可是,贾在去年曾经怀孕,在广慈医院堕胎。

  吴一竹对上述情况予以充分考虑后,认为李某、陈某、曾某三人中,以李某最为可疑,于是决定首先对李某进行调查。这
次调查是直接跟时春萍打交道,吴一竹亲自出马,和另外三名侦查员去了卢湾区,通过派出所把时春萍悄悄传唤过来进行询
问。

  询问是从李某的去向开始的,因为李某的姓名还挂在时春萍的户口本上,与户主的关系是“夫妻”,可是,在派出所民警的
记忆中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居民,因此,有必要问一问他的去向。询问之下,时春萍流泪了。为什么流泪?因为她说丈夫早在
1951年就已经被人民政府捉进去吃官司了。
  侦查员暗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派出所怎么没有掌握这一情况?

  原来,李某在解放前当过汉奸,在南京汪伪政府任过伪职。尽管他在抗战结束后逃回上海定居,可南京方面还记得他,解
放后不久就派人把他抓走了。因为当时没有跟上海警方联系过,所以派出所方面毫不知情。

  时春萍随即带侦查员去其住所,拿出了一些李某从南京老虎桥监狱写来的信件给侦查员看。吴一竹等人有点懵了,寻思李
某如果就是河下谷清的话,前些日子徐永卿怎么会在上海见到他提着篮子买菜呢?要么这家伙已经越狱逃出来了?这个问题自
然得马上弄清楚,于是当即决定去南京当面讯问李某。

  当天晚上,吴一竹等人抵达南京,下榻后即与老虎桥监狱联系,要求次日上午去提审李某,监狱方面自无二话。次日,侦
查员前往老虎桥监狱,先向监狱方面了解李某是否越狱过,被否定了。然后又去提审室讯问李某。李某已经坐在提审室的小板
凳上恭候了,吴一竹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河下谷清!因为李某的相貌和徐永卿所说的河下谷清的相貌没有相像之处。讯问了李
某的经历,也跟河下谷清的情况完全不同。但是,作为办案调查,侦查员还是当场给李某拍摄了各种姿势的照片,包括带有身
高标记尺度的赤足站立照片。返沪后,立刻冲印,将其中一份通过铁路公安急送福州请徐永卿辨认。

  徐永卿接到上海方面的电话,当即赶到福州车站,列车一抵达,马上找乘警辨认照片。一看就摇头,然后直接给吴一竹打
电话,说这人不是河下谷清。

  这样,第一个嫌疑对象就排除了。调查小组随即对第二、第三个嫌疑对象陈某、曾某的妻子王巧玲、贾贤珠同时进行调
查。

  对于王巧玲的调查比较简单,因为她听说侦查员是来了解她的前夫陈某的情况的,便拿出了1953年办理的离婚证书给侦查
员过目,然后说明了情况:陈某原是国民党中统特务,南京解放后,他决定逃往台湾,原先是准备全家一起过去的,可是因为
当时她正患着伤寒病,不能和其他人同船而去,所以陈某就一个人过去了。临走时说好过一阵来上海接她,可是这一去就没有
音讯了。解放后,王巧玲接受了新社会的教育,意识到丈夫是人民的敌人,于是就决定单方面办理离婚手续。因为对这方面的
政策一时不清楚,政府有关部门没有及时给她办理,一直到1953年才办成。在这之前,她已经把跟陈某相关的所有物品全部归
拢后交给区公安分局了,其中有陈某的照片。

  于是,侦查员就去公安分局找出了陈某的照片,那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大高个儿,一看便知跟河下谷清完全是两个人。这
样,这条线索也就此打住了。

  与此同时,对于贾贤珠的调查也在进行之中。贾贤珠不做舞女之后,在一个亲戚开的工厂搞管理工作,后来公私合营时就
作为正式员工留了下来,做后勤总务方面的工作。这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说话声音透着一股甜美。侦查员考虑到,如果直
接去单位找她可能会使她感到难堪,所以就请派出所户籍警陪同,在一个雨夜悄然登门访问。

  这一次是吴一竹带了两个侦查员去的,他先向派出所了解贾贤珠那个已经分手的丈夫是否确实姓曾,派出所民警对此表示
遗憾,因为贾贤珠是不久前刚从卢湾区打浦桥那里搬过来居住的,她的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个人,打浦桥派出所转过来的户籍资
料上也只有她一个人,因此无从了解。这样,吴一竹就只好当面问贾贤珠了。

  贾贤珠见几个民警雨夜突然登门,显得有点吃惊,吴一竹甚至还捕捉到她眼睛里飞掠而过的一丝惊慌,心中不禁一动,难
道这真应了“苍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老话了?这时,贾贤珠已经恢复了镇定,向侦查员说明了她那已经分手的丈夫的简况。虽然
是简况,但还是使侦查员的精神为之一振:那人名叫曾福山,出生于日本福冈,其父是清朝派赴日本的留学生,留学后就定居
在日本,娶了一个日本妻子,生下的儿子有两个名字,中国名字叫曾福山,日本名字叫山田太郎。曾福山17岁来到中国,在北
平读过大学,后来就做生意了。由于他在日本待了那么些年头,颇有些日本同学和朋友,还有日本妈妈方面的许多亲友,这些
人中的一部分参加了侵略中国的罪恶战争,占领上海后,他跟其中一些军人就有了来往,以方便他做生意。这中间曾福山是否
参与过日本特务机关的活动,那就不清楚了。

  抗战胜利后,曾福山还是留在上海做生意,一直到上海解放,他感到在共产党统治下有点不自由,于是决定去日本定居。
因为曾福山具有中国和日本的双重国籍,所以人民政府也就同意他出境了。当时贾贤珠还在当舞女,要跟曾福山一起去日本,
遭到了拒绝,于是跟他大吵了一场,最后愤而离婚。当时也没有办理什么手续,就找了个律师,写了一份协议书算是离婚了。
贾贤珠离婚后,没有再找对象,单身过日子一直到现在。
  侦查员听完这一番陈述,正要开口询问贾贤珠是否还保存着曾福山的照片,她自己已经起身从五斗橱里取出一本照相簿给
侦查员看了。侦查员一看之下,暗自窃喜:曾福山的外形看上去活脱是一个日本人的样子,而且跟徐永卿所说的河下谷清颇有
些相似!

  接着,贾贤珠又取出当初律师作为见证人所写的那份离婚协议书给侦查员过目。对于侦查员来说,由于对照片已经有了那
份印象,所以离婚协议书的作用自然要打折扣了。再加上先前进门时贾贤珠所表现出的那一丝没来由的惊慌,侦查员就决定把
贾贤珠带往派出所进行进一步审查。临走时,吴一竹把照相簿也带上了。

  贾贤珠听说民警要把她带往派出所,颇有些惊慌失措,她跟户籍警有些熟,便用那种娇滴滴的声音可怜巴巴地询问这是为
什么。户籍警自然不会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倒是吴一竹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这是为了弄清楚一桩事情,只要她能够予以配
合,她应该是不会牵连进来的,这点请她放心。这样一说,贾贤珠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她又问要不要带东西,显然是
指是否会被留置在派出所,吴一竹摇头说不必。

  到了派出所,贾贤珠用看上去很老实很配合的那副模样回答着侦查员的提问。侦查员的问题当然是围绕着曾福山展开的,
问得很细,她回答得也很详细。这样一直进行到下半夜三四点钟,侦查员竟然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这样,就只好把她放走
了。不过,那本照相簿没有还给她。吴一竹等人进行了讨论,对于照片的怀疑自是难以放弃,还有侦查员登门时对方的惊慌神
色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于是决定先对照片进行辨认后再说,同时,让户籍警立刻通知居委会治保干部对贾贤珠进行秘密监
控。

  几小时后,吴一竹带着一名侦查员登上了开往福州的列车,他们的公文包里放着贾贤珠的那本照相簿。只要徐永卿确认曾
福山即是河下谷清,那就立刻电话通知上海方面对贾贤珠重新进行审查。

  吴一竹等人经过三十来小时的长途旅行抵达福州时,徐永卿已经在站台上等候了。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徐永卿对
侦查员带去的曾福山的照片作了辨认,起初也认为很像河下谷清,但是在对多张不同角度的照片反复进行仔细辨认后,终于摇
头:“这不是河下谷清!”

  吴一竹失望而返。尽管徐永卿已经作了否定,可是贾贤珠所表现出的那份反常惊慌还是牢牢地留在侦查员的头脑中,吴一
竹认为需要往下追查。这样,贾贤珠第二次被请至派出所。这个漂亮女人不知是否经过了哪个高人指点,在侦查员还没有正式
涉及这一话题时,就已经对先前的反常表现作了说明:原来,贾贤珠在跟曾福山分手后,曾经和一个被人称为“刘小开”的富家
子弟厮混过一阵,并且在去年还怀孕打过胎。本来,她是准备嫁给刘小开的,可是,就在她打胎后,刘小开却卷入了一桩现行
反革命案件被逮捕了。那是大约八九个月前的事情了,当时承办那个案子的警察三天两头来找她调查情况,回答稍有迟疑,就
说是“包庇”,使她受惊不小。如此一段时间后总算平静下来了。于是赶紧搬家,想开始过一种新日子。此番突然见户籍警又领
着几个警察登门,心里马上下意识地寻思那件事又来了,当时就露出了怯相。

  贾贤珠这样一说,侦查员自然又得去调查。一打听,刘小开那案件就是市局办理的,现在已经侦查结束,一应材料都已经
送往检察院了,刘小开和他的七八个同伙现关押于上海市第二看守所。到看守所去提审,回答得跟贾贤珠一模一样。吴一竹想
想还觉得不踏实,又去广慈医院查看了贾贤珠去年打胎的原始医疗记录,这才确认无疑。

  这样,一番调查就全部泡汤了,全部线索都排除了,调查工作还原到零!

  这中间,上海市公安局局长黄赤波询问过几次,吴一竹感到简直难以向领导交代,但又不得不写一份报告。报告送上去后
的第四天,黄赤波局长拨冗召见吴一竹。吴一竹原以为要挨一番严词批评,因为黄赤波是以严厉出名的,在上海公安系统人
称“黄老虎”。但这次却有些意外,黄赤波找他是询问对继续进行调查的想法的。

  这次谈话之后,上海市公安局对下辖的分局、派出所发了一份内部通告,这份通告发出之后,离河下谷清显露真身的日子
就不远了。

  三位老工人的举报信

  上海市公安局所发的这份内部通告的内容就是布置寻查河下谷清其人。这份通告发出后的第四十三天,市公安局就收到了
一封寄自上海铁路局的举报信。

  这封举报信是一个名叫樊纯方的铁路机务工人写的。樊纯方当时已经五十五六岁了,在铁路系统干了三十多年,上海沦陷
时期因技术出色,曾跟着日本工程师前往日伪外地铁路局提供技术帮助,其中多次去过日伪济南铁路局,在济南所待的时间加
起来大约有将近两年。在此期间,樊纯方经常和日伪济南铁路局的一个名叫河下谷清的职员接触,因为此人所娶的是居住于上
海的中国妻子,自称家居上海,所以两人还能够谈谈。

  后来,大约在1943年夏天以后,樊纯方再去济南时,就不见河下谷清了,据说是回国了。之后,大约在抗战胜利伊始,樊
纯方遇到在济南时结交的铁路系统来上海的工人师傅,闲聊中方知此人大概是日本宪兵队的密探。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哪知去年樊纯方去虬江路电器旧货市场淘旧货时,无意间看见一个酷似当年河下谷清的男子在那里开着一家前店后作坊的电器
修理铺子。他假装没有认出来,上前借选购旧电器跟对方搭讪,可是交谈下来又觉得似乎与当年的河下谷清有别,主要是语言
不像,眼前的这个人说一口纯熟的上海话,不像当年的河下谷清那样说一口带着明显日本口音的中国北方话。交谈之下,对方
自称姓尤,名志远,上海本地人,祖籍江苏昆山。这样,樊纯方也就吃不准此人跟当年的河下谷清是不是同一人了,寻思不能
乱说人家,否则会给人家带来麻烦的。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

  这次,樊纯方从在派出所工作的儿子嘴里得知上海市公安局正在查找一个曾在日伪济南铁路局以职员身份待过的日本男
子,顿时想起了去年在虬江路遇到过的那个尤志远,便决定写信向公安局反映此事。写信前,樊纯方特地又去了一趟虬江路,
看见尤志远还在那里经营着电器铺子。
  当时,查找河下谷清下落的调查小组已经解散,只留吴一竹一人负责跟各分局、派出所联络。市局领导收到樊纯方的这封
举报信后,次日就转到了吴一竹这里。吴一竹抑制不住兴奋,当即悄然前往虬江路那家旧电器铺子,观察之下,那个名叫尤志
远的老板果然跟徐永卿所说的河下谷清非常相似!

  无独有偶,吴一竹刚返回办公室,从杨浦分局又转来一封举报信件。这是一个名叫洪志勇的纺织厂工人师傅写的,他并不
知道警方发了内部通报寻查河下谷清一事。他也是去虬江路旧货市场淘电器旧货时认出那个自称姓尤的电器铺子老板的。洪志
勇跟这位尤老板的交往就比樊纯方浅得多了,据他说,这个尤老板是日本人,身份不明,抗战时期曾到上海他当时打工的日本
老板所开设的袜厂收购织袜机。洪志勇听日本老板说,这是济南来的大山冈先生,从上海搞了织袜机去济南开织袜工厂的。可
是,洪志勇不相信此人是一个纯做生意的日本商人,因为一则做派不像商人,二则他亲眼看到这个大山冈腰间佩着手枪。因
此,洪志勇认为此人可疑,就给公安局写了举报信。

  接着,第三封举报信件又来了,那是南市区的一个姓黄的印刷工人写的。他是业余电器爱好者,也是去虬江路旧货市场淘
电器旧货时发现那个尤老板的。但他举报的事情却跟上述二位有所不同,他没有说尤志远是日本人,只是说此人在抗战时期曾
来过上海,请他所在的日本人控制的印刷厂印制了一批当时只有中国共产党控制下的抗日根据地流通的纸质钞票“北海币”。现
在看来,这显然是一种旨在破坏我抗日根据地金融系统的严重罪行,因此,他认为有必要向人民政府举报。

  这三封举报信引起了警方的高度重视,已经解散的调查小组随即恢复,还是由吴一竹担任组长。吴一竹决定对“尤志远”进
行秘密监视,同时根据举报信提供的线索赴外地调查这个尤志远的底细。

  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个化名“尤志远”、真名河下谷清的日本特务分子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河下谷清的间谍史

  河下谷清,1915年出生于日本岛根县的一个农民家庭。1937年8月,日本政府因发动了全面侵略中国的“七七事变”而急征
兵员,22岁的河下谷清收到了“战时召集令状”,应召入伍,以陆军上等兵的身份参加了侵华战争。两年后,河下谷清被上司看
中,作为优秀人才选送到北平“北支那派遣军宪兵司令部教习队”接受宪兵训练,学习中国语文、历史、地理、中国共产党史、
中国国民党史以及执行特殊使命的技能。1940年夏,河下谷清以全队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随即被选送宪兵队特高课,直接
受日军驻济南部队第十二军参谋长兼特务机关长河野悦次郎少将、参谋部第二课课长山田少佐和宪兵队长葛西寿大尉三人的个
别领导,对中共及其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破坏。

  河下谷清为了忠实执行上司的意图,主动献计,让日军第十二军司令部发布公开布告,宣称他已被开除出日本宪兵队,同
时也被开除了军籍。然后,河下谷清就进了日伪济南铁路局,以普通职员的身份上班。同时,河下谷清又化名大山冈,以经商
为掩护从事其秘密活动。从1940年夏至1945年夏,河下谷清主要从事了以下秘密活动——

  组建“中日反战青年联盟”,诱骗同情中国人民抗日的日本侨民和中国进步青年参加,又以设法与中共联系为名,将这些被
蒙在鼓里的青年派往抗日根据地收集情报。当认为其中一些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通知日本宪兵队予以捕杀。

  接受日军第十二军指令,前往海阳策反中国国民党少将陈毓堂获得成功,陈毓堂后来率部公开投降日军,前往济南接受伪
职,充当汉奸。

  开设“亚蒙袜厂”,从专门关押八路军、抗日游击队战俘的“救国训练所”中挑选被认为可能容易“感化”的人员移押袜厂,边
劳动边接受“感化教育”。将其中的变节者作为间谍使用,派遣去抗日根据地进行破坏活动。大部分坚决不肯变节的人,就被秘
密处死。

  负责伪造中共山东抗日根据地北海银行发行的货币“北海币”数百万元,一部分交日军第十二军军部使用,另一部分由河下
谷清负责购买我解放区土产物资,破坏解放区金融。事后,河下谷清通过日本宪兵队将受其诱骗参与此事的中国商人李嘉武秘
密处死。

  1943年夏,日本军方高层已经意识到日本对华侵略战争必败,于是开始考虑战争失败后的应变策略,决定选择一批优秀特
工作为潜伏人员长期定居中国,以便日后“东山再起”时发挥作用。鉴于河下谷清上述的这些活动,并且他正好娶了中国老婆,
于是决定对其进行进一步训练,使其成为一名适合潜伏的高级特工。

  1943年8月中旬,河下谷清突然在其活动数年的济南失踪,返回日本,进入位于东京中野区的日本陆军宪兵学校特工训练
班。同期受训的特务学员一共有137名,接受了谍报、谋略、侦察、柔道、拳术、剑术、国际法、司法学、刑侦学、气象学、
摄影技术、电器修理、机械修理等训练。

  1944年初夏,河下谷清从日本陆军宪兵学校特工训练班毕业,他深知此次再赴中国,就不可能返回日本了,于是就回了趟
岛根县老家,向父母作永久告别。之后,河下谷清从东京飞赴上海,让他那以舞女为业的中国妻子出面替其向日伪上海特别市
第二警察局购买了一张化名“尤志远”的身份证,正式取得了中国国籍,然后搬迁住址,以中国居民的身份通过正常渠道向日伪
上海警方报了户口。

  河下谷清将上海事宜安排妥当后,遵照命令前往北平,向日本华北派遣军宪兵司令部警务部情报课报到。华北派遣军将河
下谷清等特工作为宝贝一般隐藏起来,即使在形势紧急人手特别短缺的关头,也决不让他们出来活动。这样,河下谷清等特工
一直隐藏到1945年8月中旬日本投降后,方才接受指令分别前往预定的地区潜伏。当时,日军高层对于形势的估计竟然是那么
乐观,认为三年后他们就能重新以占领者的身份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所以,给河下谷清下达的指令是“潜伏三年,等候反
攻”。

  河下谷清于1945年9月3日离开北平,前往上海,开始了他的潜伏特工生涯。河下谷清准备潜伏三年,所以一切都是按照这
个时间段来进行的,他手头有着数额不菲的活动经费,可还是靠自己挣钱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他的挣钱方式是炒股票、倒腾
金银,为了增加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他甚至掏钱进了英文补习学校补习英语。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可形势的发展令河下谷清目瞪口呆:不但日本重新侵略中国没有指望,连国民党的统治也眼看要被中
国共产党推翻了!河下谷清于是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得无限期延长了,凭着他以前对中共的了解,他知道如若在中共统治下靠这
三年所进行的歪门邪道是混不长的,于是决定做一个“老老实实的劳动者”,遂利用其在特工训练班学得的技能,开了一家专门
修理电器的铺子,如此一直维持到1958年。

  按照河下谷清原先的想法,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长期潜伏料想不成问题。哪知这时警方已经盯上他了。他最初被正
好来上海出差的徐永卿在虹口区三角地菜场门口发现,纯属偶然:他并不住在三角地菜场,那里是他岳母的家,那天他是陪同
妻子去给岳父祝寿的,因为闹得晚了,就住了下来,次日便去菜场买菜。谁知竟然就让徐永卿看见了。当然河下谷清自己是不
知晓的,所以当后来警方盯上他的时候,他竟然还在乐观地做着重整旗鼓的梦,因为他此时收到了一封来自日本的信函,这封
信给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这封信的来源是这样的:河下谷清时刻关心着日本战后的形势,最初他相信日本情报机关会想到他这个潜伏特工,可是时
间一年一年过去了,日本方面根本没有派人来找过他,于是他怀疑由于政府的改组,情报机关已经失去了相关档案资料。因
此,河下谷清就想主动和日本方面取得联系。1957年,日本民间人士来中国进行贸易、旅游、探亲访友的开始增多,上海是他
们的首选口岸。河下谷清于是非常关注从日本过来的人士,他经常去日本人下榻的饭店、宾馆和活动场所找日本人搭讪。1958
年3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河下谷清去南京路闲逛时,在一家文具店遇到一个用英语跟营业员对话的日本人,于是便上去
搭讪。对方一听河下谷清的日语,马上对他另眼看待,两人便去咖啡馆喝咖啡聊天。

  过了一天,河下谷清又去那个日本人下榻的饭店造访。通过交谈,河下谷清知道这个日本人以前是日本陆军中佐,参加过
侵华战争,战后他被占领日本的美军招募进了情报机关,这次来华并非做生意,而是奉命察看中国目前的情况的。河下谷清于
是便把对方当做自己人,遂将自己的想法及情况作了一番陈述,要求对方回国后向有关机关报告他的情况,沟通联系。对方也
大为高兴,正好向河下谷清打听中国的一些情况,好回去交差。

  这个日本前中佐返回后不久,就给河下谷清来信了,说已经向有关机关报告了河下谷清的情况,获得重视云云。河下谷清
收到这封信后,自是非常激动。当然他没有料到,这封信竟然在寄达前已经落入上海警方之手,拍摄了上面的内容。

  这时,形势的发展已经不允许河下谷清再以原先那种开店铺的方式混下去了,因为当时中国正在搞“大跃进”运动,私营业
主大多参加了国营或者集体企业工作。于是,河下谷清也就准备关闭电器铺子,另外找一份工作。正好这时有一个机会找上门
来了:那是北方一家国营小厂,因为生产技术的关系,其技术人员在赴上海采购器材时跟河下谷清结识了。河下谷清凭着自己
多年折腾电器得出的经验为他们解决过一些技术上的难题,被他们看做是一位高级师傅。最近,这家小厂和另外几家工厂合并
成一家颇具规模的中型厂,生产的产品中部分是和军工相关的。由于缺乏技术人才,就向全国各地招工。那几个技术人员于是
就想到了河下谷清,专程赴沪,盛情相邀。这对于河下谷清来说,好比是瞌睡碰上了枕头,自是一拍即合。于是,在一番谈判
之后,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河下谷清欣然同意前往北方工作,担任这家新厂的工程师。

  这番谈判,当然没有逃脱上海警方的监控。上海市公安局领导当即下令:收网!

  1958年8月6日上午,河下谷清告别家人,满心欢喜地登上了开往北方某地的列车。他不知道,与他同车厢的几位看上去也
是去外地出差的干部模样的旅客,就是对其执行逮捕命令的上海市公安局侦查员。列车驶离上海北站,不多久就抵达了上海市
郊的一个小站——安亭。列车进站前,侦查员对河下谷清实施了逮捕,随即就把他押下火车,上了早已停在安亭车站的吉普
车,押回上海。

  上海市公安局随即向最早揭发河下谷清是日本帝国主义特务分子的徐永卿书面通报了这一情况。不久,黄赤波局长又乘去
南京开会的机会当面向许世友通报了侦查并逮捕河下谷清的一应情况。

  河下谷清被捕后,最初拒绝交代其罪行,但在我办案人员耐心教育下,最后终于表示认罪。不久,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依
法判处河下谷清无期徒刑。河下谷清表示服判,放弃上诉。

  河下谷清1958年被捕伊始,由于拒绝交代自己的罪行,跟公安机关预审人员整整打了三个多月的交道。在这段时间里,河
下谷清从预审人员嘴里偶然得知我公安机关伸向他的侦查触角是从许世友将军批示的一封函件上开始的。作为一名抗日战争时
期在济南地区活动的日本特工,河下谷清当然知晓当时就已经赫赫有名的八路军胶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他还曾经布置手下人
秘密收集过许世友的情报,却没有料到自己竟然就栽在这位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将军手里,内心不禁感慨万分。

  河下谷清在上海市虹口区提篮桥的上海市监狱服刑。尽管河下谷清被捕前持有中国户籍,但法院认定这是他为执行日本政
府的使命而以隐瞒、欺骗手段所获得的,因此仍旧视其为日本人,便将其囚于专门关押外籍犯的监区进行改造。河下谷清寻思
自己被判的是无期徒刑,每每念及,总觉此生无望,万念俱灰。跟河下谷清一起关押的是一个也被判了重刑的对于佛教颇有研
究的缅甸犯人,见他如此消沉,就劝他跟着他学些佛教知识。河下谷清实在无所事事,于是就试着开始接触佛教。监狱里当然
不可能给他们提供佛学方面的书籍,但当时还没有搞“文化大革命”,所以还是不禁止平时闲谈时聊聊佛教,河下谷清就在1959
年到1966年这几年间跟着那个缅甸犯人学了些佛教知识。此后竟然就着了迷似的一头钻了进去,一边学一边悟,最后悟到了自
己的犯罪行为以及被捕受惩的情况,寻思这真正叫“因果报应”,也逐渐气顺心平了。

  这样,河下谷清在监狱里倒还能够遵守监规,服从管教,积极劳动。1977年3月,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下达刑事裁定书,
认定河下谷清在服刑期间能遵守监规,服从管教,有认罪悔改表现,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改造条例》第六十八条第一款
之规定,依法裁定将河下谷清由无期徒刑改判有期徒刑三年。1977年8月10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再次下达刑事裁定书,宣
布对河下谷清减去余刑,提前释放。
  怀抱感恩之念

  河下谷清出狱后,原本应该限期离境返回日本的。但当时他并没有日本护照,从日本的法律来看他还不是日本公民,日本
方面会拒绝允许其入境。而且,他的中国籍妻子还没有跟其离婚,于是,中国公安机关就允许河下谷清暂时居住在上海其妻子
处。当时,河下谷清在国籍问题上有两种选择,一是向中国政府提出申请,要求加入中国国籍,取得在上海合法居住的资格;
一是向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提出申请,请求恢复日本国籍,返回日本定居。根据日本当时法律的规定,河下谷清的这种因战争遗
留下的情况,可以作为特例处理,其在中国的妻儿如有加入日本国籍意愿的,也可以提出申请。

  河下谷清经过一番考虑,又跟妻子儿女进行了充分沟通,最后决定全家都去日本。中国方面尊重河下谷清全家的选择,当
即予以批准。

  1977年11月12日,河下谷清和他的中国籍妻子及四个子女离开上海,前往日本。

  经过中国监狱的思想改造,河下谷清这时已由一个具有狂热反华思想的侵华日军特务转化为一个热爱和平、笃信佛教的良
民。他抵达日本伊始接受媒体记者采访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河下谷清庄重宣告:我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第二句话
是:“我喜爱中国!”使得一些别有用心的记者目瞪口呆,无机可乘。

  河下谷清回国后的遭遇,是他和全家人绝对想不到的,河下谷清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他改恶从善了,所以就善有善报了。
他的父母当时均已病殁,留下由当地政府代管着的一些房产。他正动着变卖房产的脑筋时,两件谁也意想不到的大喜事从天而
降。

  先是东京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从媒体获悉河下谷清还活着,并且已返回日本,便派员前来找他,告知说他的一位在欧洲的
嫡亲伯父七年前去世时,在遗嘱上为他的弟弟、河下谷清的父亲留下了120万美元的遗产。由于当时河下谷清的父母均已过
世,这笔遗产根据法律规定就应当属于河下谷清,因不知他的下落,根据法律规定这笔遗产就一直封存着,现在是到了交还继
承人的时候了。惊险的是,如果河下谷清再晚回国三个月,这笔遗产就要被日本政府依法没收了。

  这件事刚过去,遗产还没有正式到手的时候,河下谷清那已经加入日本国籍的中国妻子在东京街头看到有买彩票的。当时
中国没有彩票一说,她觉得好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一注。不曾想到,竟然一下子就中了1000万日元!

  河下谷清接连发了两大笔对于他来说几近是天文数字的财,高兴过后冷静下来一想,认为这好运的获得归根结底还是缘于
二十多年前许世友将军对那封检举函件的重视和批示。因为如果许世友将军不批转那封信,他就不会落网,这样,他就不过是
一个连自己的祖国也不敢回甚至连说也不敢说的潜伏特务,这一潜伏也许就是一辈子了。而日本方面肯定认为世上已经没有他
这个人了,遗产没收,中头等彩票那就更是没谱的事。因此,河下谷清认定许世友将军批转的那封信是救了他,给他带来了好
运,他要感谢许世友将军。

  河下谷清由此而萌生了给许世友将军写信的念头,但他一说,却遭到了子女们的反对。在中国长大的四个子女认为父亲的
想法并无不妥,但是许世友将军其时正处于指挥针对某国的自卫反击战中,日理万机,写信过去肯定不可能看到,又何必去分
将军的心神呢?倒不如等日后老爸有机会去中国旅游时,看是否有缘能够拜见许世友将军一次。河下谷清想想也对,于是就压
下了这个念头。

  河下谷清是特务出身,智商甚高,他花了一年时间熟悉和研究了日本国内的经济情况后,就开始用他的那些资产进行投
资。当时日本正处于经济腾飞得起泡沫的阶段,河下谷清投资股票、房地产,投资家电产业,投资一样赚一样,不到五年,他
的资产已经突破了亿万。

  不幸的是,河下谷清不久被发现患上了严重的肾病,治疗一段时间后又转为尿毒症。他是个聪明人,料想自己已是日薄西
山气息奄奄,便想挣扎着去一趟中国,看看他的再生之地,看看是否有缘拜见许世友将军一次。不料,就在这当儿,传来了许
世友将军病逝的消息,河下谷清不禁潸然泪下。为表示他对许世友将军的敬意,同时也是表示对中国人民的友好,他决定召集
全家在医院的花园里举行一个遥祭仪式。

  1986年4月,河下谷清平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年71岁。

  责任编辑/杨桂峰

  贝泽考尔在下雨

  [美]约翰?比根特 著 杨 春/编译

  一

  那封信到达时天正下着雨。

  一个赤脚的汉子,脖子上挂着拖鞋,从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出发,踏着一路泥泞,手里一直攥着因潮湿而卷曲的蓝色信封。
到达安娜纳开的小酒店后,麻利地穿上鞋,摘下防雨草帽。虽然他已经是新月贸易公司的领班了,也不得不这么做。他知道古
板的安娜纳会赶走任何一个头戴防雨草帽、赤脚走进咖啡屋的人。他领教过这一幕——向前倾着身子的短工们在安娜纳举起的
马刀下,听她的呵斥:“凡是进入我咖啡屋的人一定要行事得体!”短工们频频点头。因此,领班将头发向后捋了捋,虽然披巾
的折缝里还在向下滴水。

  村镇里的男人们几乎全在里面,在桌前弓着背,吸啜着马黛茶,等着雨停。他们不慌不忙,心想:干吗要忙?今天不能做
的活儿明天可以做,明天不能做还有后天呢。在一些茶桌旁,人们默默无语。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彼此互相知道底细。好几
年前他们就不再谈天气之类的话题了,那么又有什么新鲜事可谈呢?

  领班进来时向安娜纳点点头,大伙儿也都认识他,管他叫台威。安娜纳只是面无表情地干笑——当台威还是个孩子时她就
不喜欢他。于是他大跨步地走向何塞?安东尼奥?洛佩兹——他正双手抱着一只已空的大啤酒杯,叉着腿大模大样地坐在吧台
后面的椅子上。领班默不作声地坐在何塞?安东尼奥身边,抖开那封沾着雨点的蓝色信封。何塞是他的老朋友,台威鬼鬼祟祟
地将信递给他,仿佛正肩负着一项重大使命似的,而别人可能因为这一使命的价值不惜干掉他。台威就是这样一个富有喜剧性
格的人,换了在别处,他或许已干上了公证人或推销员,可在贝泽考尔,他只是一个贸易公司的小负责人,每五周从分部经理
那接得任务,乘船漂流数百里,将信件从首府送到林区小城。

  安娜纳满脸不高兴地瞪着墙角长凳上玩多米诺骨牌的两个印第安人。台威瞧着女老板的脸:“夫人,请来一杯啤酒。也给
这位一杯。”

  当领班为两杯热啤酒掏出十比索的时候,她开始在围裙前兜里掏找头。“又是大票子。”领班一边听着她的抱怨,一边看见
何塞?安东尼奥用拇指遮着蓝信封上的地址。

  “你要拆信吗?”当安娜纳钻进肮脏帘子后的小厨房时,台威轻声问何塞。

  “过一会儿。”何塞?安东尼奥双手捧着信,拇指来回抚摩着信封上凸起的打印地址——国家六合彩票公司。两人都知道信
的内容会是什么。国家六合彩票公司办公室决不会为成千上万没中彩票的个人去浪费办公信笺。每年一度的六合彩抽奖,除了
被主教随机抽出来的那些彩票外,其余的将永远默默无闻地躺在铁盒子里。

  虽然如此,每年秋天,六合彩票推销组都要由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分部经理和保安护送到这里。一个矮个男人在安娜纳的小
酒店前,支起桌子,桌子上竖着一张安装有镀金框的纸牌卡,纸牌卡上赫然地写着令人咋舌的巨额奖金。

  然后,他打开一只钱箱,就像去年或去年的去年所做的一样,再次将买彩票的居民逐一登记在册。每人的姓名旁附一个饰
有花边的号码,每个号码对应着印有相同号码的蓝色彩票,由一个戴眼镜的先生递给买彩票的人作为担保和收据。

  因此,何塞?安东尼奥不用拿刀划开信的封口,就已经知道他中奖了,信是通知他去图尔比多港——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
所在地领奖的。

  “来,朋友,咱们瞧瞧。”台威请求道。

  可是,他的朋友将信塞进口袋,态度坚决地说:“等一会儿。”何塞?安东尼奥茫然地朝吧台后一面污迹斑斑的镜子点了点
头;镜子里闪动着来来往往的人影,他们正在等瓢泼大雨过去。

  台威叹了口气:“再来一瓶,好吗?”

  “好,等一会儿……”回答的声音如梦似幻,时而在耳边响起,时而又湮没在嘈杂的声响中,常常让台威不知所云。

  领班喝完他的那瓶酒,拍了拍邻座另一汉子的肩膀,“上帝朝你微笑了。”他耳语道。但他确信何塞?安东尼奥没有听进他
的话。

  二

  安东尼奥一生下来就住着的房子,近几年来一直处于失修状态。屋顶漏雨漏得厉害,楼上的卧房东一处西一处放着罐子,
响着滴水声,听上去像是在奏一首滴滴答答的交响曲。

  至少,他在午睡时是这么想的。他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床不得不被移到房间中央,因为那是唯一干爽的地方。墙上的圣
处女正从镜框里看着他,双手捧着火焰中的一颗心,泪水在眼眶里滚动。

  他只要一看到圣母像,记忆就要飘到门道那儿,回到五岁时的情景。母亲在深夜里叫喊,而父亲嘴里仍吐出一连串的对妇
人的诅咒,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走过,逃下楼去。当她身下的床单不断被血浸湿的时候,母亲临终前眼里看着的最后一样东西
就是床前的圣母像。他记得很清楚,血就在他的眼前流淌,扩散开,从母亲的手指缝不断滴出来,积聚成一片殷红血泊,慢慢
变成暗红。

  那条留有血渍的粗尼龙床单后来被姨祖母拿到河边石头上去洗,可是任姨祖母用碱水怎样搓洗,血迹仍如被烙铁烙在床单
上一样,形成一大块棕色阴影。老妇人节俭惯了,舍不得扔掉这条留有侄女血迹的床单。她就睡在侄女死时躺着的床上,垫着
血渍污染过的尼龙床单,直到十二年后她自己死去。临死时,老妇人精神恍惚,口里胡言乱语,诅咒牧师。

  在何塞?安东尼奥的记忆里,他不能将母亲的相貌和墙上的圣母像区分开来。家里没有母亲——埃列娜的照片。孩提时
代,何塞?安东尼奥就确信,母亲就像圣母——微张的嘴唇,蓝色的大眼睛里表现出因牵挂儿子而显出悲伤的样子。当他将这
一想法告诉姨祖母时,她咯咯怪笑了一下,“蓝眼睛?”老妇人口气里带着自嘲,“我们家里有这样一个人?”不过接着她心软
了:“圣母是你唯一的母亲,少爷。这么着,那倒也是,你妈妈有着圣母一样的脸庞。”

  从那时起,每天晚上,孩子就坐在老妇人的膝上,对着墙上的圣母像做祈祷。每年的复活节前夕,她都要将一束被牧师祝
福过的棕榈枝插在圣母相框的上方,同时拿下头一年的旧棕榈枝。棕榈叶的绿色茎秆保护着这家基督徒,以及所有住在附近的
人,事实上,当巡回牧师给她洒圣水以减小肚子上的瘤块的举动失败时,她的怒火就喷向了巡回牧师。开始的时候,每月的弥
撒前,她将两根手指浸入教堂内雕花的圣水器里,然后将浸有圣水的手指滑进裙子里头,揉搓肿块。可到后来,当肿块越来越
大,痛得她胡言乱语,成了半疯的老妇人时,何塞?安东尼奥感到,姨祖母头伸进圣水器,啜饮着圣水时的模样,就像一只精
瘦的猴子吸啜着树洞里积蓄的雨水。

  当老妇人用膝盖抵着枯萎的胸口,痛得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用那条脏床单将姨祖母卷起来。少年以为这样一来可以将母
亲的灵魂一同埋进姨祖母的坟墓,但当他参加完葬礼回到家时,却发现母亲的幽灵仍在那儿,埃列娜死时的阴影,仍绽现在条
纹棉被褥上。每一次铺床,或为被褥换上新鲜谷壳,将手臂伸进床垫开口,拉到肩膀处使被套服帖,他都有这种感觉。有好多
次,当他跪在床边,脸贴着母亲的血染成的棕色印迹,手指伸进被套,触摸那夜复一夜搅扰他睡眠的结成硬块的旧谷壳,何
塞?安东尼奥就会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

  想到母亲,他就跪在圣母像前,头更低地垂向膝盖重复他做过三十多年的祷告,而其中重要的一项誓言——感谢六合彩票
——他终于能光荣地实践这一誓言:找到并亲手杀死父亲。
  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沿着墙角站起来,手伸到圣母相框后。自姨祖母去世后,年复一年他都在相框和墙之间的凹槽里
放上一张精致的纸条。现在,他将这张精致纸条夹在指尖里,重新审视一番,接着又将那盖有精致的印章的,开头饰有国家六
合彩票公司装饰图案的,有一连串栗褐色号码的蓝色彩票收据在手指里揉皱时,他发出会心的微笑。

  三

  给何塞?安东尼奥捎来信件的汽船第二天天一亮就要返回图尔比多港。台威已经组织员工将一柳条筐一柳条筐的珍稀兰
花,以及从印第安人那儿收来的一篮篮虹彩蝶翅装载上船——这些东西是翻山越岭,从不知名的高山深谷间,由牛车经过六天
的跋涉,集中到贝泽考尔的。

  由于是雨季,货舱几乎是空的。原木因雨水浸泡而发黑,在泥泞的伐木小道沉甸甸地陷在那儿,任你怎样拖动也难动弹;
林间其他经济作物须等一两个月雨季过去才可收割。因此,一年里的这个季节,公司只派出小型船只装运货物,而且在回图尔
比多港的时候,每个小村镇只做短暂停留。

  何塞?安东尼奥发现他的朋友站在码头岸上一样样核实货单,两个汉子正朝台威的办公室走去,雨水用成百的小舌头舔舐
着他的脸。

  在南方新月贸易公司分理部的临时木屋里,台威在保险柜前弯着腰。新月公司为每个偏远的分部都提供了一只保险柜,贝
泽考尔的这只保险柜式样古色古香。二十二年前,台威的父亲就告诉了他保险柜密码。如今,不用费神记密码,台威就能用拇
指、食指和中指,麻利地来回拨动那打印着数字的黄铜按钮,三下五除二地打开保险柜,然后一一分发自上次领薪以来欠了员
工近三个月的工钱。当何塞?安东尼奥在工资发放单上签完字,台威意识到,他将再也见不到这位老朋友了。

  “当你回来时,带一箱威士忌来。”当他将红色工资发放册放回保险柜时,吩咐道。

  “好好乐一回。”身后的声音答应道。

  有许多事儿要处理,可何塞?安东尼奥恰恰不习惯忙乱。父亲有一只金表锁在笨重的箱子里,那口箱子放在他卧房的搁板
上。新领的工钱加上那块金表,何塞?安东尼奥去图尔比多港的盘缠已经凑够了。甚至他还能在离开村镇的时候,先结清一些
债务。他欠安娜纳一个月的酒钱;去年春天他借了哈维尔一把斧子,可他驾着独木舟时遇到了大旋涡,独木舟翻了,斧子也丢
了;除此之外他还要为玛翠扎做点什么。

  他需要一只便携式睡垫、一顶新帽子,帽子的内侧要带有衬垫以免草帽的秸秆头扎人。他要将衣服洗一洗,装进编织包。
那只编织包是在圣伊各纳齐奥瀑布下的泥滩地,用一面小镜子和印第安人换的。他还提醒自己:要将刀磨快一点。

  一天的时光终于一点一点蹭过去了。何塞?安东尼奥不喜欢事务缠身,那感觉好像一只木偶被人扯着强迫活动。天已黑
了,何塞终于了结了所有事务,最后他派了一个小孩去找玛翠扎。

  摇椅旁边有一只酒瓶,酒瓶里还剩了一两指深的郎姆酒,那是昨晚或是前天晚上喝剩下来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何
塞?安东尼奥将残酒倒了两杯,端上楼去。女人早已脱光衣服,躺在床上等他。

  何塞将酒杯递给玛翠扎的时候,她嗅了嗅酒味。

  “喝吧,郎姆酒。”

  “今晚咱们干吗要饮酒?”玛翠扎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

  “明天,我要出门。”他感到审视的眼神正望着他,“是一趟远门。”

  “多远?”

  他耸了耸肩,吞下那黑色的饮料,然后脱衣服。

  她伏在床上,脸颊贴着褥被,膝盖屈起在身子下。玛翠扎不习惯那样弓着背。羞耻感阻隔了快感,使她不能发出快乐的呻
吟——而那是何塞?安东尼奥喜欢听的。因此,他在往下陷的床上跪下来,伸出双手来回抚摩她背部的曲线,最后抓住她的双
肩,紧紧按着。

  事后,他告诉玛翠扎,住在这间屋里,等他回家。

  “回家?”她笑了,“干吗人人都要回家?”
  “你不知道,”他在黑暗中耳语,“也许,我会想你的。”

  “哦,壮汉。”她乐了,撒娇似的轻唤了一声。

  “如果我不回家,你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妇人仍背对着他,男人的诺言既伤害了她,也触动了她的柔情。

  四

  一个钟头后,何塞?安东尼奥不再理会甲板下活塞的轰鸣声,坐在一捆捆袖口、领口绣有避邪物的衣物堆上。他呆望着船
尾留下的翻腾的水线。

  何塞?安东尼奥从来不需要钟表,不,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需要。但是现在,当浑黄的河水一片片从身边滑过,在
身后消失于苍茫一色,迎来一个河湾,又将它抛在视线之外,这样无休无止的时候,何塞忍不住了,他问船员船走了多长时间
了。

  “十分钟,”水手有点不耐烦,“你同样的问题刚刚问了十分钟。”

  “啊,对不起,船走得太慢。”

  “如果有事儿做,就没这样的感觉了。”水手抢白道,同时扯起帆索,将三大捆衣物用油布盖上。那是些罩衫、围裙、节日
穿的裙子,从锡鲁特兰和贝泽考尔装船运往图尔比多港。衣物货包,只能堆放在甲板上。船舱里太潮湿,如果堆放衣物,没到
图尔比多港就会霉烂。

  何塞?安东尼奥等那人捆盖好衣物包去干别的事情后,他在覆盖着三大捆衣物包的油布上伸开四肢,躺在这张临时床垫上
面打起盹来。他现在学到了第一课: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聊和乏味。

  他被自己纷乱的思绪弄糊涂了,如今一天他所做、所见和所说的,往往比在贝泽考尔一周时间所做、所见、所说的还多。
他还这么想着的时候,颠簸的船只就像摇篮一样将他摇睡着了。

  一阵鹦鹉的呱呱叫声将他唤醒,他从睡觉的油布上滑下来,看见一只鹦鹉栖息在船缘前边的栏杆上,然后扑打着翅膀飞
走,落在伸向河里的一棵树枝上,鹦鹉的重量使那根树枝一上一下地直摇晃。

  何塞?安东尼奥觉得饿。他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但仍然是早晨。梦魇缠扰着他,直到慢慢消退——像一条巨型巨骨舌鱼
似的潜入水下。

  一切都千篇一律:吃、睡、林莽、河流,整天围绕着他的就是这些。第二天,船上加载了货物。甲板上塞满了大包的纺织
品,一笼笼呱呱乱叫的鹦鹉,一罐罐装有乌龟的锡罐,一坛坛的醋,上面浮着像手指一样粗细的空心管子,这些乱七八糟的货
物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帆布篷下的角落可以让人在午后打个盹儿,如今也堆了些零碎的货物,但他在船头踱步时,几乎没注意
到这些;尽管他磕磕绊绊,像一只用皮带系在桩上的灵猫或猪獾。

  目的地迟迟不到,他变得越来越焦急不安。只要他记起来,他就祈祷,发誓。多少个夜晚,复仇的誓言激励着他——不,
更多的时候,他跪在圣母像前,想的是更具体的复仇计划:如果他父亲销声匿迹,无法跟踪;他只身一人如何穿越天长地久的
岁月的荒野寻找杀人犯;他怎样才能透过茂密的时间丛林猎取野兽?而那只野兽,在岁月的侵蚀下黑发已变成灰白,英俊年轻
的脸庞松弛起皱,犀利的眼睛变得浑浊昏花,像一只陈旧的硬币。可是,如今一切又都像有了眉目,尽管他还是看不清追寻杀
人犯的路,那条路如眼前浑黄的河水,蜿蜒逶迤地静静穿过茂密的森林直到图尔比多港。

  何塞?安东尼奥不再因周围的诱惑而分心了──不再被脚下引擎的轰鸣,不再被潮湿的引人入睡的清风,不再被震动的松
散的机器给打扰了。表面毫无生气的大林莽,回荡着滴水的树枝下沉重的脚步声,猛兽在高大的甘蔗林中蹒跚行走,昏昏欲睡
的蟒蛇缠绕在树上──所有这些都引起被捕食者戒备,捕食者警觉。何塞?安东尼奥集中精神,全神贯注地察看船要通过的下
一个河湾。

  慢慢地,下一个河湾渐渐出现在零星散布的茅屋前,茅屋架在几根木桩上,而木桩则打在拍溅着浪花的河岸边泥泞的滩地
上。

  莽林慢慢变得稀薄,成了灌木丛,灌木丛又稀疏为一撮撮矮灌木,最后,这一撮撮刷毛似的矮灌木被野火烧过,露出焦黑
的平原。余火还在冒烟,一直延续到视野的尽头。

  人们从烟幕里走出来。开头,只是一两个人影蹒跚走动。然后人影变多,扭结成一丛丛的人群。似乎是一瞬间,整个平原
充塞了活物,无目的地来回兜圈子,身上因为烟熏而黧黑。

  河的两岸泥滩地上印满了脚印,丢弃着废物。船就在两岸间滑行。泥岸渐渐变硬,接着变成粗糙的围墙,然后是丑陋的房
屋。烟囱如巨大的树干,呈锥形俯卧在喷吐的巨龙般的黄色烟柱下,坐落着工厂的河岸上,白色的泡沫一直蔓延到河心。仓库
屋顶锈迹斑斑,驳船一字儿排开在仓库前的码头边,挤得严严实实。

  当汽船驶进因风吹日晒而苍白退色的码头时,船长减慢了船速。船发出一声长信号,然后是一声短促的信号,等待港务室
传来回应。港务长回了信号后,船长指挥船只慢慢拢上建有两层工棚的码头。
  何塞?安东尼奥还未来得及向船长道别,就独自走下跳板。码头搬运工已上了甲板。扛起一箱箱货物。

  他沿着河边码头走下去,直走到一座仓库前──仓库孤悬于河心码头,映衬着日落前橘黄色的天际。在这橘黄色背景下,
天主堂的三座塔楼尖顶,两边的钟形炮塔──殖民地警备区的遗迹;圆形屋顶──老市政府,矗立在桅杆和轮船烟囱的密林间。

  他在回贝泽考尔前的数日,生平第一次感觉害怕。川流不息的人群,喧嚣的市声,迷宫一般的建筑──他站在教堂前的广
场上,神情恍惚,开始对自己怀疑起来。于是,他钻进天主大教堂巨大的木雕门廊里寻求逃避。一个男子正跪在圣母塑像前祝
福,圣母的脚后跟踏着一条蛇,蛇代表魔鬼撒旦;一圈一圈烛火在圣母的双脚周围闪烁。何塞?安东尼奥开始向圣母祈祷,祈
求圣母给他指导。当他抬起眼皮时,发现圣母踏着的那条蛇是他熟识的莽林中的巨蝮蛇。生平熟识的东西让他心情平静下来,
他意识到:无论图尔比多港看上去像什么,他仍然置身于熟识的莽林中。

  五

  从寡妇的房子到和平广场没多少路,安东尼奥就租下了寡妇的一间房间。

  清晨醒来,何塞就一直坐在床上。直到八点,塞萝拉?玛霞多开始为她的房客送早饭。妇人递给他的蓝边花碗里盛着芒
果,他拾起一只芒果一边剥皮,一边想:“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太不幸了。”

  遵照女房东的指示,他沿着革命大道,走过几个街区,到了另一个广场,它周围环绕着一座座政府办公楼──如一只只雕
刻精美的凳子环绕着一张摆满鲜花的大地毯,至少他在广场边缘观察那些矮墩墩的建筑物时是这样想的。

  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在国家银行的二楼,虽然正墙装饰得富丽堂皇,何塞?安东尼奥却发现,后楼梯的顶楼口只安装着一
扇装有乳白玻璃的简朴的门,而那正是引导他走向未来的门槛,因此他有点失望。进了门,何塞?安东尼奥惊奇地发现他进入
了汇聚各色人等的前厅──印第安人、乡下人就在这儿熙熙攘攘、川流不息,而一道桃花型木栅栏门将前厅和主办公室隔开。

  两个办事员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小声地和对面的人们争论着什么。有一个汉子背对前厅,用拳头擂着桌子。而办事员对
那汉子说话时挥舞着双手,像是被冒犯了,接着啪地一下合上桌子上的簿册,发火的汉子耸起双肩,即使在远处,也可猜出他
现在换上了一副赔不是的笑脸,并口气缓和地哄劝办事员再次打开那簿册。而年轻的办事员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哼哼声,拒绝了
他。何塞?安东尼奥注意到,在远处一扇大玻璃窗下,办公室主任正端着一只精致的杯子,一边喝饮料,一边打量着他的两个
下属。

  接待区变得越来越拥挤,直等到一个钟头后,何塞?安东尼奥才能从打开的桃花型木栅栏门走进去,走到办公桌前。办事
员打手势示意他坐下来,并问他的彩票收据,当何塞?安东尼奥伸手将挂在脖子上的刀压低到桌子上时,他看见年轻人的脸立
刻变得苍白起来。何塞不喜欢这个办事员,不喜欢他装腔作势的派头。因此,何塞一只手握住刀鞘,另一只手慢慢拔出刀刃。
当他用拳头击打刀鞘口,办事员发抖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于是他一边抬起刀鞘,一边展示那张揉皱的彩票收据。

  办事员用苍白的手抚平彩票收据,同时神经质地笑起来,那样子反倒让何塞?安东尼奥乐了。他感到他在这座石头丛林里
找到了方向。

  办事员将彩票和文件夹里的彩票副本对照了一下,忽然弯下腰,更仔细地瞧了瞧那张纸片。他道了声抱歉,退到办公室主
任桌旁,挥舞手中的蓝色彩票,兴奋地对办公室主任耳语着。然后又转身返回来,告诉何塞?安东尼奥:办公室主任将处理这
件事。

  “先生,”当何塞朝主任办公室走去时,办事员提醒道,“你把刀忘在这儿了。”

  何塞?安东尼奥笑了一笑,麻利地拿起刀,往后一摆,鞘绳套进脖子,滑进背后,掩进衬衫里。

  办事员急匆匆跟在何塞身后,手里捧着文件夹,文件夹在特定的一页打开着。

  办公室主任庄重地和何塞握手:“先生,上帝向你微笑了。”

  “也向你微笑,先生,彼此彼此。”

  “也许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朋友,我们这里的气氛总是不大对劲。你给我的助手呈示的彩票、号码和中奖号码吻合。”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你们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啊,我们发了许多诸如此类的信,不过大多数是第二次抽奖的结果。”

  “什么是第二次抽奖?”

  办公室主任朝年轻助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的,没有人真正读过规定。”

  “规定?”何塞?安东尼奥重复办公室主任最后的字眼儿。

  “在推销彩票时竖起的纸牌卡片背后都有──要求这么做,可从没有人注意这些,我们不是在谈论你的情况,先生。第二次
抽奖,指的是那些可怜的家伙。”办公室主任微微抬手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前厅,“一百比索,二百比索,也许,还有五百比索的
幸运奖,他们就冲这些来的,图什么?回家的路费兴许够了。”

  “那些就是属于他们的财运?”
  “不,不是财运,是命运。”

  何塞?安东尼奥叹了口气:“那我呢,我的命运是怎样的?”

  “怎么?你?属于你的可称得上是一笔财运。”办公室主任咧嘴一笑。然后瞟了一眼打开的文件夹,补充说:“一大笔财
富。”

  “到底多少?”

  “我们还得算一算才能弄确实。三等奖的百分之多少吧,当然这指的是扣除费用后的结余。”

  “费用?”

  “行政费用,都白纸黑字在规定上写着。”

  办事员写好数目,誊清,将发票递给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在奖金金额实数产生之前重新核对了一系列数字。然后从抽
屉里抽出一张印有蓝色信头的信纸。接着他又抄下号码,将信纸折成对半,推到何塞?安东尼奥面前。

  打开蓝信头纸条,何塞吃了一惊,确实,他从没见过这么大数目的钱,但他宁愿不称它为财运。他猜想,可以买一幢房
子,甚至在首府也足够买幢漂亮的房子。如果没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可以用这笔钱在贝泽考尔舒舒服服地过好长的日子,
说不定能过一辈子。年年都要竖在安娜纳小酒店前的纸牌卡片,上面标示的不可思议的天文数目,有幸被何塞得到一次,却注
定要派做他用。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将纸条放回桌子上,主任拦住他:“你要在上面签字作为收据。迪亚兹将带你下楼到银行取钱,办
完其他手续。”办公室主任站起来摊开双手:“祝贺你,安东尼奥先生。”

  何塞?安东尼奥再次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办公室主任信心十足地,像是解除何塞的尴尬似的说,“按惯例,像你这样获得六合奖的得主,都要给我
们这些清贫的公务人员一些小费,分享你的财运。”

  “这也是规定上说的?”

  “规定?”主任笑了,“啊,很好,先生,我想我们彼此了解了。”他走向他的助手,“别急,下楼以后迪亚兹会告诉你怎么
做。”

  尽管迪亚兹劝告何塞?安东尼奥将钱寄存在银行账户上,他却坚持要将钱装在编织袋里带走,为此他头天晚上就清空了编
织袋内的衣物。尽管年轻办事员恼怒地抗议,何塞?安东尼奥仍然拒绝从奖金里拿出一个子儿给国家六合彩票办公室的这群办
事员。

  六

  年轻寡妇在厨房饭桌边一面剥豆荚,一面同情地听何塞?安东尼奥的故事,他没有提到那笔六合彩奖金——钱就塞在楼上
房间里那个沉重的大衣橱的横楣之间,也没提到母亲埃列娜被杀事件。妇人得知他五岁时就死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由姨
祖母拉扯大。姨祖母死后就独自一个人挣钱过日子。他告诉塞萝拉?玛霞多,他来图尔比多港寻找父亲,并和他言归于好。

  妇人神情忧郁地感叹,何塞?安东尼奥知道,这不是因为他的故事,而是为她自己的儿子恩列克——那孩子躲在饭桌下玩
一只木兔子,每玩得高兴或不高兴,都要伸手拽一下妈妈的裙角,弄得她既疼爱又恼恨。

  “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玛霞多的房客问,而她则在嗔爱地看着男孩。

  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谁?”

  “我父亲。”

  “你需要雇一个侦探,一个职业侦探。你可以咨询一下希达尔果先生,他会告诉你怎么办。今天吃晚饭时就去咨询。”

  “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我需要一个侦探去寻找另一个侦探似的。”

  妇人笑了,那笑声如流水滑过圆石,让人感觉服帖、舒坦。

  不巧的是,希达尔果医生并不认识什么侦探,但他的一个病人是律师。第二天早上,那律师就推荐了他从前的顾客:一个
干过警察,因犯事做了牢,新近刑满释放的人。律师说:“这人有点火暴性子不假,可是他的诚实劲儿你哪儿也找不着。犯事
后被带到法庭上,他不含糊,也不推脱其词,他挺身而出,直截了当告诉法官:‘是我杀了他,那个渣滓,就像剜去驴身上一
块赘瘤。’你觉得他表现怎样?就在对簿公堂的当儿啊!他是路易斯?梅能德兹。他为人诚实这一点是明摆着的,就像这青天
白日一样是明明白白的。”

  何塞?安东尼奥日落前返回寡妇家时,梅能德兹已同意帮他找到茹安?洛佩兹──何塞的父亲。他被已成人的儿子花大钱
寻找抛弃家庭的父亲而打动,凭着众多的旧友新交──军队里的,刚刑满释放的,梅能德兹有信心找到那个失踪的老人。不过
那得破费点钱。“每个人都有一只手向外伸。”那位前警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过他并不怀疑有能力找到那失踪的父亲。
  何塞。安东尼奥走到玛霞多家门口时,女房东向他道喜。然后她指了指他手里拿着的鼓鼓囊囊的蓝色玩具鳄鱼:“这是什
么?”

  “给小家伙的。”何塞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进来,”她微笑了,抓住他的胳膊,“晚饭已准备好了。”

  晚饭后,何塞躺在床上,回忆希达尔果医生给他讲述的病人和病魔搏斗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可以行动,实践他的复
仇誓愿了。他一把掀掉盖在身上的旧毛毯,开始祈祷发誓。自从离开贝泽考尔的最后一晚,玛翠扎从床上看着他跪在圣母像前
祈祷发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祈祷完正准备倒头睡下时,何塞?安东尼奥的脑子里重现了过去一幕幕他所能记得的情景,这些情景都是夜复一夜用想象
编织成的故事──

  他敲门,父亲答应,他将刀捅进父亲的肚子。

  有一个情节有变化,他不能确定,当垂死的人躺在脚下,血淤积成一摊时,他该不该宣称:“我就是你谋杀的妇人的儿
子?”也许,他直截了当诅咒他的父亲好了,或者,他应当什么也不说,让那个老头不声不响地死去。像平时一样,直到进入
梦乡他也没理出个头绪。

  当何塞再次和梅能德兹碰头时,侦探仍没有确定的线索,但态度还是一样乐观。“这只是时间问题,”这位前警察向何塞?
安东尼奥保证,“还有就是足够的钱。”梅能德兹本人已检索了过去三年里公证处的档案资料,可是没发现一个和茹安?洛佩兹
既同名,出生年月和籍贯又相同的人。当他的顾客催促他加快行动,梅能德兹承诺,如果他雇用一些助手将全国的销售记录、
纳税证明单、海关检查单都搜索一遍,事情很快就会有眉目。

  “不惜任何代价,”何塞?安东尼奥同意道:“你愿意雇谁就雇谁,雇多少就多少,钱不成问题。只要能找到父亲就好。”

  侦探感叹道:“我要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梅能德兹和茹安?洛佩兹的儿子每碰头一次,发现老人的线索就清晰一点。现在在瓜达吉尔诺,在圣塔玛丽亚,都有退休
的警察为这案子奔忙,甚至在西海岸荒凉的岛上,也有人为寻找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老头劳神费力。律师的话是正确的,梅
能德兹是诚实的,随时为何塞?安东尼奥提供的费用开收据发票。有一次,侦探提到了那笔随时支付给他的办案的钱的来路,
何塞说:“是我继承得来的钱——母亲的钱。”梅能德兹对何塞的说明感到满意,以后也不再提到这事儿。

  塞萝拉?玛霞多也提到这些钱,不过采取的是间接的方式。房客向小恩列克送许多的礼物,她就抗议,她知道何塞?安东
尼奥不做事,看上去又不像富家子弟。

  “钱用来改变我的命运,显得迟了点儿。”他结结巴巴地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着自己倒腾着的脚。

  寡妇以为自己的话使他难堪,就解释道:“不,先生,不要这么说。如果都像你这样,这世上就不会有穷人恨富人这档子
事儿了。”

  何塞?安东尼奥长时间地漫步,却似乎从来不能走到这座石头城市的尽头,它好像一直通到天边。穿着贝泽考尔带来的衣
服,何塞感觉到了寒伧,于是要穿戴得像个城里人。一天下午,他和塞萝拉?玛霞多单独待在房间里,“叫我阿尔玛,”她坚
持。他请教妇人如何打领结,好配上新买来的衬衫和亚麻细布夹克。他注意到妇人有一副窄肩膀,当她用纤纤细指绕着他的脖
子替他打领结时,他想起了棕褐肤色、肌肉丰满的玛翠扎的脊背,以及她宽宽的肩膀。男人用手指头轻轻触碰年轻寡妇苍白的
脸,她顺势将脸颊贴在他手上。

  从那以后,当其他房客出去上班、恩列克午睡时,他们就在他房间里做爱。他们的谨慎没有用,没人能隐藏住对另一个人
的柔情。很快,这栋房子的全体房客接受了这种安排。当房门关着的时候,干清洁工作的印第安姑娘从不打扰。至于其他人,
希达尔果医生向上了年纪的房客游说道,让年轻妇女,尤其是带孩子的少妇——他小心翼翼地选择字眼儿——单独待着,是有
损身心健康的。他向人证明,何塞?安东尼奥不仅在侦探人选上听他的建议,而且晚上格外留心他讲的行医经验。

  一天下午,恩列克跑进客厅。当时何塞?安东尼奥在读报,阿尔玛在喝茶。孩子问窗外树上正唱着歌的鸟儿叫什么名字。
当男人回答说那是金丝雀时,恩列克更好奇了:“那它唱的是什么呢,爸爸?”何塞?安东尼奥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孩子的母
亲,阿尔玛凄然一笑,对她已无法改变的事实顺从地点了点头。

  从何塞?安东尼奥第一次在码头上看见天主堂塔楼尖顶到现在已过了六个月,来自全国各地的侦察报告近五十封,都被推
敲过。阿尔多拉的一个小偷的报告说有一个种烟草的茹安?洛佩兹,可是梅能德兹发现这人比要找的茹安?洛佩兹年轻了十
岁,而且是从西班牙移民来的。另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人定居在海边的渔村里,年龄相符,可右手自打出生就卷曲成爪状,
一直在村里的冷库工作。侦探耐心地等待更进一步的报告。

  可是,梅能德兹错把他的顾客当城里人。何塞?安东尼奥一直不耐烦,寻找他的父亲如猎人在莽林中寻找猎物。表面上他
对侦探一直保持恭敬,几乎言听计从,甚至让人感觉到对侦探的调查漠不关心。每当提供的材料仔细研究过后,何塞?安东尼
奥就随意用拇指拨弄着文件,叹息一声,耸一耸肩,将文件递回。这位前警察认为令人厌烦的事,更需要耐心,就像一条蛇安
静地盘曲在那儿,吐着三叉开的毒舌,嗅着空气。每天早晨,何塞?安东尼奥将口袋里的磨刀石取出,将刀磨快。下午,阿尔
玛仍在乱成一团的床单上熟睡时,何塞已从木床架上解下刀鞘皮带,套进脑袋后,走到大街上,一直巡视到傍晚。他搜索完附
近那些可疑目标,再搜索陌生的街巷,郊区的贫民窟,偏僻的棚户区,从不感到疲倦,像个美洲虎在跟踪猎物。一天的光阴结
束,他照例跪下向圣母祈祷,重复誓言。
  年终,梅能德兹向何塞?安东尼奥报告了两百条线索,没有一条线索有结果。因此,侦探撒下更大的网。现在他的代理人
(他向何塞?安东尼奥索取他们提供服务的费用时是这么称呼的)从普拉图?尼各鲁送来案卷,报告有个叫茹安?洛佩兹的
人;从提塔尔帕十公里的山村,有一个叫茹安?洛佩兹的人;甚至有个叫约翰?洛平的英国工程师,在阿普尔柯山谷建大桥,
也被当做线索提供给了侦探。

  何塞?安东尼奥一如既往,每天晚上跪在床边祈祷发誓。他独自睡,因为考虑到那笔钱的缘故,但他已经开始考虑找不到
父亲的可能性。他已走遍这座城市,谁愿意听他讲故事──讲述遭遗弃的儿子寻找父亲的故事,他就朝谁手里塞比索。他寻找
失踪的老人的献身精神,受到那些淳朴的人们的祝福。“如果我儿子……”每一个听他讲故事的人无一例外这样做结论,几乎用
不着说完全就能体会那意思。但是,即使像图尔比多港这样的大城市,那石头街道最终会慢慢粉碎,变成泥泞的巷子,而泥泞
的巷子最后消失在丛林的边缘。他在这里搜索了一年后,人们对他熟识起来,没有人没听过他的事儿;也许,他让自己相信
了,老人已死了。

  虽然复仇计划成为泡影这一想法让他不甘心,但用余下的钱开个店的想头让他高兴。也许是一个冰激凌店——一年前,他
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奶冻这样的东西。现在,他午睡后就想他那盒巧克力,这让他感到不自在。此外,如果他能娶阿尔玛为
妻,认恩列克为他的儿子,成为这栋房子的主人,这也让他高兴。

  何塞?安东尼奥下定决心向女房东正式提议,认下她的孩子,甚至计划和她举行婚礼。男人已解除了对亡母的义务,他坚
持认为,他还有什么可做的?他告诉梅能德兹他该做的都做了,那就取消漫无目的的寻找吧。可是,在他能够用那笔日益减少
的钱为妇人买一只婚戒时,侦探在一个星期天上午的弥撒后来访,告诉他茹安?洛佩兹──何塞?安东尼奥父亲的下落被锁定
了。

  七

  “他一直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侦探耸耸肩,“你大概知道,从一开始,我们的调查卷宗里就记录了这个人,可就没有人认
出来。你能猜出来是哪份卷宗吗?第八份报告。可是报告里登记的出生年月颠倒了。不是1854而是1845,那就是我们错过这份
报告的原因。”

  何塞?安东尼奥记得在第一组卷宗里的那份报告,他当时甚至请梅能德兹再推敲一番,8是个吉祥的数字,可能意味着他
们的搜寻工作圆满结束呢。可侦探没同意,第二次碰头时侦探还断言,第八份报告里的人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这位前警察又解
释道,还有许多线索等待研究。他说,有份报告提供了南方的一个家伙,所有对他的描述几乎和要找的目标的特征完全吻合,
那倒更值得好好推敲推敲。何塞同意了,不过他仍有一种直觉,第八份报告里的人就是要找的茹安?洛佩兹。当南方的那个人
经过进一步调查,证明是左撇子的时候,梅能德兹显示出比何塞?安东尼奥更失望的表情。

  “那你最后怎么发现你弄错了?”

  “命运,安东尼奥先生,神灵干预了这件事。你告诉我终止调查后,我就将卷宗清理装箱。可不知怎么的,第八份报告从
手上滑落下来,飘落到地板上。地板上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被调查人的出生证明和我在活页纸上重新誊录的出生年月。苍天有
眼,它飘落之处,指示了这人出生证明和活页纸上日期的不一致。”

  何塞?安东尼奥打量着梅能德兹:“你彻底弄清楚了?”

  “你大概不相信,你的父亲住在离这儿不到十个街区的一幢公寓里,用了另一个名字——茹安?桑彻丝——可那正是他母
亲的一个名字,出生证明上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这么多日子里他一直住这儿?做咱们的邻居?”

  “我告诉你,先生,世界是一方手帕。”侦探感叹,“他是聪明的。虽然从茹安?洛佩兹?桑彻丝到茹安?桑彻丝之间只是
个简单转换,没什么新奇,小事一桩。可这样一来,整个城市里的人,除了你我之外,都不认识他是何许人了。”侦探微笑
着,因为这事干得漂亮而增加了职业自豪感:“我猜想,他八成是因为抛妻弃子而感到见不得人。”

  当梅能德兹将文件夹递给他的顾客,手按在马尼拉纸上头最后一笔账目时,他解释道:“最后一笔费用,”然后清了清嗓
子:“当然,这笔费用包括你开头答应的奖励金,就是实际找到你父亲后你出的奖励金。”

  何塞?安东尼奥恍然大悟,他明白了侦探的诡计,心里一阵厌恶,就像一个人从齐腰深的泥沼里爬起来,发现大腿上叮着
一只蚂蟥,因吸饱了血而鼓胀胀的。梅能德兹就像这只蚂蟥,将他的血吸干了。何塞确信,这位前警察早就知道如何找到那老
头了。

  “你会得到我欠你的这笔账。”何塞?安东尼奥答应,检查着账单,“不过要到你带我去找到父亲的时候。”

  侦探略微踌躇片刻。

  “今晚九点。在哪儿碰头呢?广场中心的喷泉边,怎么样?”

  梅能德兹有点不大痛快,但为了最后这笔账目能万无一失地到手,重复道:“今晚九点,喷泉边。”

  “好的,我的朋友,今晚。”何塞?安东尼奥附和着,将他送出屋子。

  一小时后,阿尔玛和她的房客坐在餐桌前享用星期天的午餐,何塞?安东尼奥瞧着阿尔玛,阿尔玛正为他讲的笑话直乐。
他懊恼今天是休息日,虽然这一天午饭后全部房客都退回各自房里午睡,可阿尔玛在别人待在各自房里午睡的时候,从不溜到
何塞的床上去。星期天中午和他睡觉,她觉得不好意思。

  回到自己的房里,何塞?安东尼奥烧掉了父亲的卷宗资料,然后拔出刀子,在小磨刀石上慢慢地磨,一遍又一遍。他沉浸
在回忆里,一个比一个更记忆犹新。

  九点差一点,从贝泽考尔带来的刀已插进鞘,淹没在衬衫里。茹安?洛佩兹的儿子沿着两旁种着花木的街道走向和平广场
中心的喷泉边。快到时,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倾泻下来,恋爱的青年男女,古板的老太婆都从石条凳上纷纷逃散,躲进周围咖
啡屋下的门廊里。雨点如一只只小手,拍打着石砌水池的水面,这令何塞想起家乡来。他戴上扣在脖颈后的防雨草帽。

  梅能德兹没有迟到:“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你打扮得像个从乡下来的打短工的。”

  “因为这样我父亲才好认出我。”

  侦探耸耸肩,领他的顾客拐进广场旁一条僻静的街巷。两边房子都是些老建筑,墙上涂着棕色黏土做的涂料,像是贫民
窟。周围的居民叫它“老城”。雨又下大了。

  梅能德兹竖起衣领以抵御阵雨:“告诉我,先生,干吗找一个老头这档子事儿这么重要?”

  “我答应过我的母亲,”何塞?安东尼奥解释,“不要忘记我的父亲。”

  “好女人,”侦探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前边:“就在那,横过街去。”

  两人匆匆走进一幢简陋建筑的穿堂,前门用一块木垫片支开着。

  “这些人,”梅能德兹咕哝道,摇摇头,“蠢到下雨天也不关门。”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这是找谁,“我不是指你的父亲。我指的
是住在这左边的那老母狗。”他指了指右边门前有邮箱的方向。

  何塞?安东尼奥注意到梅能德兹此前来过这一带。

  他们爬到二楼,侦探敲了敲一扇破烂的木门。

  “谁在那儿?”一个尖细的声音,即使隔了一道木门,何塞?安东尼奥仍能听出每个字伴随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警察,桑彻丝先生,”梅能德兹向他的顾客眨眨眼,“我们找到了属于你的东西。”

  “门没闩。”在一阵强烈咳嗽过后好容易迸出这一句。

  “你就要见到你父亲了。”侦探朝何塞耳语道,转了转门把手。

  门晃晃悠悠地开了,墙上闪动着跳动的烛光。

  茹安?洛佩兹躺在床上。他是个瘦小的老头,儿子和他一点都不像,老头说话时喉咙里喀喀作响:“你找到了我的什么东
西?”

  床上的躯体活力耗尽,脸皮松垮垮的,何塞?安东尼奥意识到──肺结核。他一天晚上从希达尔果医生那儿听说过肺结核
晚期病人垂死情状的描述。

  老头喉咙呼哧呼哧作响,等梅能德兹回答。

  侦探将一只手搭在他顾客的肩头:“你儿子,洛佩兹先生。”

  梅能德兹顿了顿,像击中对手一拳的拳击手,不过老人没有躲闪:“我没有儿子,”洛佩兹在忙着喘气的间隙,没好气地咕
哝一句。

  “爸爸?是我,爸爸,何塞?安东尼奥。”

  “你?”

  何塞?安东尼奥点头:“妈妈派我来找您。”

  “那个婊子──”但最后一个字转换成不可遏制的连声咳嗽。

  “吞下你的骂人话,你这杀人犯!”

  洛佩兹一点一点平复下来。“水,”他乞求道,“看在基督的份儿上,给我倒杯水。”

  何塞?安东尼奥没有理睬伸向他的那只颤抖的手,绕到床的另一头。梅能德兹只好从便桶上放着的水罐里倒了一杯水,递
过来。

  何塞的父亲喝水时,喀喀的呼吸伴随着咝咝声,何塞?安东尼奥横过身子来,干干脆脆蹦出一句:“你要死了,爸爸。”
  一阵咳嗽——不,一阵笑声——从洛佩兹的嘴里喷发出来,水溅了一床单,老头将湿床单从胸前挪开,露出身上痰迹斑斑
的内衣,“当然,我是要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父亲。”

  “你是茹安?洛佩兹,不是吗?埃列娜?阿尔蒂叶莱丝的丈夫。”

  “哦,是的,那是确实的。但不是何塞?安东尼奥?洛佩兹的父亲。他是一个私生子,那男孩。”

  何塞?安东尼奥心头一震:“那么,我的父亲是谁?”

  老人试图耸肩,但被爆发出来的一连串咳嗽声打断,“是某些印第安人的一个吧。”好容易憋出这一句,就深深地吸气来平
息情绪的激动。“你想一个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杀死妻子?他只把男孩当亲生儿子呵护,从不考虑自己。那女人,那母狗,却
拿这当笑话寻开心,嘲弄我。”老头自个儿笑了:“当然,他给了她一刀。”

  “先生们,请了。”梅能德兹插言道,“我看你们之间有些私事要讨论,我要走了。”但这位前任警察站着不挪窝,等待什
么;何塞?安东尼奥看着卧床不起的老头。“只有一件事,先生,最后一笔账目……”

  “哦,对了,对不起,我似乎欠你什么,不是吗?”

  侦探点点头,他的顾客绕着床打转转。

  何塞?安东尼奥熟悉莽林中的杀戮。蛇的毒牙分泌毒液时不紧不慢,分量恰到好处,甚至在老鼠还未被吞进肚里之前就已
溶解成营养液了。被毒刺刺中的猴子,直挺挺地落在树墩周围厚厚的潮湿树叶上。因此,当何塞抽刀,几乎同时将刀捅进他的
后背,刺进心脏,这个几乎将他的六合奖骗得精光的人的肥躯哼也没哼一声,软塌塌地倒在床上。

  何塞?安东尼奥转身向他的父亲。

  “我动弹不了啦。”洛佩兹一边说一边咳嗽。沉重的尸体压着老头的瘦腿,扣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老头趁着咳嗽稍停的当口
说:“继续干啦!杀了我,你这婊子养的。”

  何塞?安东尼奥将他父亲皮包骨的手裹在刀把旁,刀刃仍没在梅能德兹的胸口里。老头挣扎着,将血淋淋的手从压着的尸
体下抽出。

  “明天一早有人会来这里,不是吗?楼下的老妇人要给你送早饭吧?”何塞一边用毯子擦手,一边这样说,“你怎么向他们
解释,桑彻丝先生?这个前任警察在你房间被刀捅死了。刀是你的,这你该认识,是我从我母亲的肚子里拔出来的。”

  老头一脸的轻蔑:“我要向他们告发,是你杀了人,你这私生子。”

  “你该不会向他们宣称你叫茹安?洛佩兹,杀害埃列娜?阿尔蒂叶莱丝的凶手吧?——那可是比这更重的罪行。你是否情
愿为杀妻的罪行担当罪责呢?不管怎样,都是公道的,不是吗?”何塞?安东尼奥俯身吹灭便桶上的蜡烛。“你好好想一想,爸
爸,好好想一夜,直到明天早上他们来找你。”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黑暗中传来可怜兮兮的带咝咝响的声音。

  “你当年丢下我难道不正像这样子吗?”黑暗里传出这样的回答。

  八

  有时候,在大林莽里,周围是密密层层的高过头顶的植物,可是有人仍能够感觉到回家的路,不用罗盘,不用路标,只凭
借耳朵听周遭熟悉的声音。

  星期一下午两点,阿尔玛上楼到何塞?安东尼奥房间去。在门上轻敲两下,轻轻推开门,指望她的情人正等着她的造访。
虽然他早饭时就不见了。他有时很早就出门闲逛,但午睡时间一定回来。

  可是往床上一看,何塞在城里买的衣服堆叠一起如尸床上的一具尸体。在亚麻布裤子上,亚麻布外套里,那件衬衫被一条
领带系着,那正是她教男人打领结的那条。但她弯腰碰那衬衫时,阿尔玛看见领带穿过一只钻石戒指,衬衫口袋塞了几百比索
的票子,用一封信包着,那是一封令她潸然泪下的书信。

  何塞?安东尼奥早已买好了前往内地的船票,汽船已离开了图尔比多港,将郊外那烟雾缭绕的平原丢在后边。何塞坐在船
头的烧酒箱子上,他用奖金的最后剩余买了一箱威士忌酒庆贺这个日子。当他看见棕褐色的灌木丛生机勃勃地融入大林莽中,
他的心感到了安慰。

  责任编辑/筱谢

  大墙内外的断想

  黄毓璜

  参与江苏省监狱局组织的“作家看监狱”活动,接触大墙内那个陌生的世界,有些零零星星、牵牵连连的思绪不绝如缕,纷
纭杂沓地绵延而来……
  一

  没有想到,苏州监狱跟苏州大学仅一街相隔,一个“阶下之囚”服刑的牢狱与一所“天之骄子”攻读的校园毗邻,也许纯属偶
然,只是人们大概会由此读出某种“象征”意味。我想说的是,监狱的限制和惩罚跟学校的选拔和培育不可同日而语,可在社会
对待“人”这个层面上,其“目的性”和“可能性”上却有相通之处。对于犯人的惩罚是必要的,孟德斯鸠有言:“如果只有天堂可以
希望而没有地狱可以畏惧的话,法律就将失掉它的效力”,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说,对于惩罚的畏惧仍然并不是目的,对每
一种犯罪不同程度的处罚,应该包含使罪犯觉得不值得犯罪,使他知道悔悟,并且警戒别人不犯同样的罪行这个目的。这使我
们有理由从比喻的意义上把监狱称为“特殊的学校”。不妨说,监管走向法治化、科学化、人性化的过程,也是其“特殊学校”的
性质愈加彰显的过程。这应该就是古老监狱跟现代监狱在认识论上的一个重大分野和管理机制上的主要区别,前者以“打入地
狱”为终极惩罚,后者则以能够在“炼狱”中完成改造而“毕业”为目的。不难理解,现代监狱及其监管人员面对的是更高的职责自
觉和更大的工程负荷。需要依凭的不仅是法学,更需要社会学、心理学、犯罪学、教育学、人类学以及一切关涉“人学”的综合
考量和一体化的运筹。

  这种分野和区别我们在苏州监狱到处可遇。当交出手机一类物件、挂上“视察”牌号走进监区,当面对那些不无强制性的各
项管制法规,我们诚然真切地感受到大墙内的罪犯失落了的正是人生最可宝贵的“自由”。可这里并非想象中的“地狱”,明媚的
阳光、碧绿的草地乃至园林化的构筑无异于一座校园,各种咨询机制、疏导机制乃至健康与保障机制的确立与实施,无异于一
个特定而完备的小社会。跟管理民警的一席座谈,那些感人肺腑的事迹和融会贯通的知识,竟使我联想到自己至今怀念的几位
很有学问、十分敬业的老师。那些朴实无华的谈吐分明流露了他们的心胸,他们面对的是犯人,但他们确信犯人首先是“人”,
是可以经由劳动实践和心理矫治变成“好人”的人;他们为二十多年无一犯人脱逃而欣慰,但他们时时牵挂的是,如何杜绝长期
生活在大墙之内的犯人形成“监狱人格”、如何为犯人走出监狱后能适应并融入社会创设精神和物化的条件。他们说,最大的欣
慰不是立功受奖,就在于那样一些时刻:出狱的犯人几年以后来信了,诉说他们新生的生活、对于往昔的痛疚以及对于管教人
员深情的怀念。

  我想,这里包含了的是一种敬业精神,一种人文情怀,也是一种对于“人”的信念。我不禁想到海明威的一句名言:“所有
的罪恶都始于清白。”我不想就这句话做出全面的理解和阐释,只是以为:理性认知是一回事,在实践上,把被“罪恶”污染了
的生命重新还原为“清白”,该付出的智慧和心血是可以想见的。难怪监狱的领导说,今后录用民警,优秀的本科以上毕业生会
是一道杠子。是啊,科学化、社会化、人性化的监狱管理,呼唤着的是科学,是知识,是能力,是爱心,是人的自觉和人类的
良知。

  离开苏州监狱的那一刻,苏州大学的美丽校园又隐约在眼前。世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兴许跟“天堂”的门槛很高有
关,苏大的知名度和它的招生录取分数线,近年来一路飙升。有趣的是,我们走过的这所“天堂”里的监狱,门槛也是颇高的:
不收二十年以下徒刑的犯人,成为他们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自觉请命”还是“统筹安排”,都是一种在“重、大、要”上勇挑重
担的魄力,抑或是一种交付重任的高度信赖了。

  二

  警察作为一种职业的名称,该是国际通用的。具体到大的类分,则有交警、经警、刑警、民警等等。至于在监狱工作的警
察呢?目前似乎也称民警,或者说“监狱人民警察”,在几个监狱都没听到简化为“狱警”的说法。是否有意避开古时“狱卒”、“牢
头禁子”一类恶谥或者“典狱官”、“典狱长”一类旧称?不能妄断。只是以为,在一个时尚简化需要简约的时代,若非像把“中国
文化用品公司”简称为“中文”、把“监狱人民警察”简称为“政府”那样有违科学有碍视听,简洁化的称谓是很能给言说上带来方便
的。比如“央视”、“刑释”,比如“作协”、“警嫂”。

  自知这样的“咬文嚼字”无大必要,内心其实是对“狱警”们有点偏爱了。私下里觉得,监狱的警察是一种综合了诸
多“职”与“能”的警察,称呼上把“狱”字凸显出来,非独很为得体,也很见分量——监狱工作者是很可引以为荣、很能唤起人们
的高度尊重和由衷钦敬的职业。我自幼就跟各类警察有些缘分,如今,更多的推崇是会指向“狱警”的了。据实说,我没入过
狱、没探过监、没接触过在监狱工作的民警,原先对于监狱的想象,都发生在文学名著的描写以及参观中外几所关押过名人的
监狱旧址,当然也发生在听说过的关于我们的监狱问题包括一些听来相当沉重的问题。初步了解和亲历现代化监狱及其现代化
管理,只是此次看过坐落在南京、苏州、无锡、宜兴几所监狱以后的事。惟其如此,那感觉就有些“天差地别”、“恍若隔世”。
在回程的车上,一度陷入沉思,不经意间就说了一句:“我发觉监狱的民警跟我们作家靠得最近”,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邻座
的省监管局的干部表白此行的心得。

  事实上,几天来我都在边看边想中做过类比。人们把“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美誉给予作家,“狱警”呢?那就是我在无锡监狱
的一本留言簿上不假思索写下的“灵魂重铸师”。自以为不是借话“转赠”——这是我在归纳自身体验时能够选择到的一个最为恰
当的语词。我们跟他们共同面对的是“人”,我们跟他们的作业对象都是“灵魂”。

  我思考过,何以几所监狱都以那么可观的投入,致力于大墙里美的环境的创建,包括那些微缩而不失气势的山山水水、形
色纷呈的花草树木,包括为犯人展露才艺提供的那些别致的场馆和采取的多种文体方式?从“自然人”的角度说,是对人性良性
倾向与要求的适应和满足;从“社会人”的角度说,是合法权益与心智的保证和引导;从“服刑人”的角度说,当为激发自我潜
能、恢复健康人格的举措;而归根结底,这是“灵魂重铸”的题中应有之义——美感、荣誉感是对病残灵魂的温润和陶冶,也是
对罪感的一种反激和针砭。一如作家着意于美的创造,关涉的也正是造就人们向善向美的自觉心灵。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通常也
表现邪恶,也会给邪恶者以“惩罚”,只是我们该注意到,高明的作家不会止于惩恶,他们的笔下常常或隐或现地为作恶者“找
理由”,作品的价值有时恰恰从这里传达出来。我在几所监狱不止一次听到民警说起过类似的意思,对那些不能真正服罪和态
度上时有反复的犯人,特别是那些被称为“顽危犯”的,往往在促成转化上不厌其烦、不惮辞费,倾心相谈乃至帮助犯人找出并
剖析那些自己说不清楚、说不出口的“理由”,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足以消解心理屏障,在犯人那里获得“豁然开朗”并“触
类旁通”的效果。

  这样省略去时间和过程直奔结论地叙说,不免让局外人感到轻而易举,如同看一个作家的作品往往觉得“得来全不费功
夫”那样。事实上,与“灵魂”的工程相伴的是艰巨而苦难的历程。它是一项需得全身全心全意识整体投入、长期投放的事业。
无锡监狱一位“狱警”的妻子,说了句对丈夫又像抱怨又像褒扬的话,至今犹在耳边,让我感动不已;她说他呀,“老婆几日不
见无所谓,犯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

  在无锡监狱期间,适逢他们举办“犯人文化月活动”。我们的到来,又在林林总总的活动中增添了一项作家与爱好文学的犯
人座谈。主持会议的监狱政委一番介绍之后,让出席的犯人逐次谈了他们的阅读和写作情况。轮到我开口时一下子犯了难,我
是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情急间便用“里边的人是我们外边的人的一份牵挂”这句话开了头。

  那一刻,我只是自得于用上了一种不违身份事实又顾及人格尊重的称谓,没有估计到这句话就定下了调子,接下去的动情
发挥很有些颇为良好的自我感觉。当那个坐得离我最远的犯人默默向我伸出大拇指,我真切感受到了大墙内外了解沟通的必要
与可能。

  我说“里边的人”是“外边的人”的一份“牵挂”,自然不是就狭义的亲友之情而言,所指的是那种普遍层面上的社会关注。在
一般的情况下,社会认同那句古老的英国谚语:“对罪犯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社会不会去同情由于邪恶行为而招致的痛
苦,这很可以看做对法理朴素而明晰的表述,看做对刑罚必要性的强调。应当同时看到的是:一方面,刑罚的功能是有限的,
孟德斯鸠的话不无道理,“刑罚可以防止一般邪恶的许多后果,但是刑罚不能铲除邪恶本身”。另一方面,刑罚的目的不在自
身,刑罚加之于无节制的利己主义和破坏性冲动者,而不是加之于“动物”,本身就是对其作为理性存在的尊重。如同柏拉图所
言,“没有一个聪明的人惩罚别人是因为他犯过的错误,而是为了他今后不再犯错误”。“外边的人”对“里边的人”的那份“牵挂”,
说到底,就是从“人道”出发、向“人性”归趋的一份期待和希冀。

  我对法的精神、法律思想素无研究,想到这些,完全是在这次“看监狱”中生发出来的浮想。也许“浮想”中包含了某些“胡
想”,但有一点我可以说得很自信:我们不能期望任何监狱把一切“恶魔”变成“天使”的神力,不能以为我们的每一所监狱都已然
告别了旧的遗留乃至新生的腐败。然而完全可以说,这里的几所监狱,在犯人成功转化上显示出的那么高的比率,那么多犯人
在大墙内达成被卡莱尔指称为一个人“所有行动中最神圣的”那个“悔悟”,那么多犯人不是因一件罪行“毁灭”,而是在走出去之
后重新站立起来,不仅仅是现代法治监狱有形建设的结果,在狱警那里,我特别注意并触摸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生命的顾
盼和人际的牵挂,一种在法、理、情的相克相生、相辅相成中的潜心思索和实践创造。

  责任编辑/张小红

  体面的贼

  晓 音

  关于眼前这家人的情况,他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一家三口,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儿子与儿媳。他还知道,今天早上,儿子
与儿媳去机场了。一两天之内,他们不会回来。现在,家里只有老太太一个人。

  老太太是个阔佬儿的遗孀,家里很富有,这从她住的房子就能看得出来。因此,怎么接近这幢房子,他事先制订了一个详
细的计划。他相信,老太太不会怀疑他。一旦他进了屋,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一半了。

  他是一个贼,不过,和一般的贼不同,他不是混迹于公共汽车和超市里的扒手,他是一个体面的贼。他游荡在高级宾馆和
高档住宅区里,身穿名牌西装,开着昂贵的轿车——当然,这些都是偷来的。人配衣服马配鞍,他知道,这是一个以貌取人的
世界,要偷那些有钱人,自己的穿着和谈吐首先要像一个有钱人。

  他先开着车在小区附近转了一圈,在确定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之后,他把车停在那幢房子前面,熄了火,下车打开汽车
的发动机盖,装模作样地探进头摆弄了一阵,然后按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先于老太太的脚步声传了过来。狗?这是他事先没有估计到的情况。事到如今,随机应变吧。一只狗,应该不
会把他的计划搅黄了。

  确切地说,是一只长毛狗。此刻,它正蹲在老太太的脚边冲着他狂叫。老太太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安静下来,和老太
太一起,疑惑地打量面前的陌生人。

  “打扰您了,”他歉意地笑笑。他的衣着和谈吐都很让人放心,“您看,我的车……”他回身指了指停在门口的奥迪A6,“熄
火了,我修了半天,怎么也打不着火,”他摊开手掌,他的手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机油。“我想打电话叫个救援,可是,”他苦
笑着掏出手机,“没电了。这附近连个公用电话都没有……”他没有明确说要借用主人的电话,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高档西装,礼貌的谈吐,再加上门口那辆车。几乎不会有人怀疑他。于是,他被允许进屋打电话。在用乙醚使老太太失去
知觉之前,他很善意地蹲下身,和那只长毛狗亲近了一会儿。毕竟是宠物狗,仅仅几分钟,那条狗就把他当朋友了。他还向老
太太吹嘘说,他自己家里有两只纯种的大丹。

  真是干净利索。他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时候,心里还暗自得意。一般情况下,他只拿首饰和现金。他不会傻乎乎地搬什么笨
重的东西,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但是这一次,他看见了主人书房里的那对青瓷花瓶,他是识货的人,那对花瓶至少抵得上他
半年辛辛苦苦“工作”换来的收入。好在他是开着汽车来的,只要把花瓶放进汽车,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因为双手各拎着一个花瓶,出门的时候,他没法把门关上。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对他说:“喂,
先生。”
  不用回头,他知道这是警察,他能闻出警察的味道。他缓缓转过身,看见了两个穿制服的民警。

  “出什么麻烦了吗?”其中一个巡警指着奥迪A6敞开的发动机盖,“车出毛病了?需要我们帮忙吗?”

  “谢谢,不用了。”他尽量稳住自己的呼吸,“我刚刚打过电话,救援立刻就到了。”

  “您是这家的主人?”另一个巡警指了指敞开的屋门,眼中流露着怀疑的目光。

  “当然。”他微笑着,“有什么问题吗?”在他的盗贼生涯中,已经遇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况了,他都是靠他令人放心的微笑
应付过去的。尽管他知道此刻真的有些麻烦,门没有关,他手里还拎着两个花瓶。这的确很容易令人起疑。要是那两个警察坚
持等到汽车救援来了之后再离开,他的处境就真的危险了。

  就在这时候,那只长毛狗从敞开的门里钻了出来,先是在他的裤腿边蹭了蹭,接着冲那两个警察开始狂叫。

  他灵机一动。“娜娜,安静一点,别吵。”他很自然地弯下腰,轻轻抚摩着狗的脖子。片刻,那条狗果然不再叫了。他心里
暗暗庆幸,幸亏他刚才和这只狗互相熟悉了一下。长毛狗在他的身边转悠了一会儿,然后跑到附近的电线杆下面,抬起一条后
腿,开始小便。

  果然,警察眼中的怀疑消失了。“是你的狗?长得挺可爱的。”

  “是啊。它很懂事。”他又扭头冲着长毛狗喊了一句,“娜娜,别跑远了。”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就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两双有
力的大手抓住了,整个人都被按在了汽车的后备厢上。

  “喂,你们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他冲着那两个警察吼道。直到被带上警车,他还不太明白,这出戏演得那么精彩,警察是
如何发现他的破绽的?

  好了,读者朋友,您知道吗?

  (1月31日截止答案,参考答案见第2期,“一月侦探榜”见第3期。)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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