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essional Documents
Culture Documents
囚困
‧玄語錄‧
我們一出生,多半被放在院裡的門口,或是什麼不
知名的隱暗地方。
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世界,更不知道是基於什麼
理由被棄置。
其實,還有權利問理由嗎?
幽暗的區域‥‥‥
掙扎的空間‥‥‥
感覺,似張渺無邊際的網‥‥‥
坐在寢室的角落裡,兩隻眼睛漫無目標的在室內逡
巡。
一式的床舖、一式的書架、一式的衣櫃
卻藏著不同的故事,和一式的悲哀。
一陣急風從窗外吹進來,刮起了幾張白紙,在狹窄
的空間裡,努力地做著最後的翻飛,卻還不時地被室內
1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的東西阻擋著。
最後,各自靜靜地躺在不同的地方。
快下雨了吧!
走過去把一張張的白紙拾起,卻不曉得原來是哪兒
吹落的。
該放在那裏呢?
這裏的小孩有一半姓胡,因為院長姓胡。
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們一出生,多半被放在院裡的門口,或是什麼不
知名的隱暗地方。
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到這世界,更不知道是基於什麼
理由被棄置。
其實,還有權利問理由嗎?
窗外已經開始下起雨,隔著一道紗窗望出去,使得
原來就模糊的雨景,更看不真切。
一條路筆直地從窗外向遠處延伸,自己和盡頭就隔
著一棵棵的樹、車子,和撐著傘的行人…。彷彿一輩子
都走不到盡頭般地那麼多阻隔。
2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午飯的鐘聲響了。
很不甘心地走出寢室。
一開門,一陣陣聲浪便不斷地襲來,倉促得會令人
昏倒似。
趕緊靠在門邊,閉了眼睛,再吸口氣,這才緩步地
走向餐廳。
還沒走近,就聽到院長朗朗的聲音:
「今天很感謝各位貴賓到本孤兒院參觀,我僅代表
這裡所有的小孩向你們致意‥‥‥。」
又是同樣的一套說辭,聽著聽著,原本已經麻木的
心卻又痛了起來。
記得小學課本有篇文章,題目就叫做「參觀孤兒院」,
當時隨著大家朗誦課本的聲音,越讀頭就越低,一張臉
不停的發紅發腫,彷彿飽和的氣球般,稍一施力就會給
戳破。
整整一堂課,頭就不敢再抬起,彷彿全班的眼光都
盯在自己身上,縱使低著頭,也覺得別人一定是看著自
己。
3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實在很想抬起頭來,證明那也許只是自己的疑心,
但終究還是不敢。
怕真會遇上別人的眼光。
院裡的小孩都已經坐好了,多是仔細地聽著,有些
年幼的還略顯得興奮的模樣。
看看自己遲了,趕緊側過身來坐上自己的座位,卻
不小心碰著桌角,皮膚顯得有點紅腫,竟不覺得痛。
「本院一直都是靠著各位善心人士的支持,才能維
持到現在,這些小孩子也才有安定的生活‥‥‥。」
院長邊說著,邊表現出一副很感動的表情。一張略
大的臉,倒變得像發酵過度的麵包般,提不準什麼地方
會突出一塊來。
外面下著的小雨,落在玻璃上,碎碎地亂成一片,
有的雨滴積得重了,便順著滑下來,形成一條小水道,
使得原本的雨點看地來更亂。
一直等著院長說完話,這才開始吃飯。
拿起飯碗,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並沒有什麼企圖
想吃下它。
4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一雙筷子攪啊攪,倒似有著深仇大恨般,今天的飯
煮得糊了,一團團地黏著,筷子一撥過,卻又黏起來,
彷彿一輩子也撥不開似。
坐在對面的是一對來參觀的母子,那小孩吃著吃著
卻突然仰著頭看對他媽說:
「媽,我不要吃這菜,好難吃,不吃。」
那婦人聽了,臉微發紅,倒似被別人探著什麼虧心
事般,一不小心便把一枝筷子掉落地面。她看看旁人然
後趕緊拾起,輕聲地對她兒子說:
「小聲點,回去媽再煮你最愛吃的蹄膀給你,現在
乖乖的把菜給吃完。」
說完話,餵了那小孩一口,又若無其事地吃起飯
來。
坐在身旁一個院裡的小孩聽了,一口菜夾著,卻停
在口邊,一會兒才又緩緩低下頭吃進嘴裡,然後再把頭
抬得高高的。怕人見不著地那麼高。
整個餐廳只有些低低的交談聲,彷彿說著稍稍話,
倒變得神秘。
5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長久來被雨水滲透的白牆,漬著一幅幅不規則的圖
案,晃一看、到像是國劇裡奸臣的白臉、劃著幾道淡墨
痕,嘴角還不停地笑著。
吃完飯,院長請所有訪客到會客室聊天、還要院裡
的小孩也都過去,聽說又有人要認養小孩。
為了避開人群,我拿了份報紙,坐在角落裡,然後
用報紙遮住所有的視線。密密麻麻地鉛字卻被四周嘈雜
的聲音,吵得會跳動似的,看久了,心裡就變得不耐煩。
這時,褓姆說有位太太要送糖果給院裡的小孩,一
些年幼的都顯得很雀躍的模樣,但還是有些年紀大一點
的不禁皺起眉頭來,也不去理會。
褓姆叫所有小孩都坐一整排,然後把手放在膝蓋上。
乍看,倒像廟裡拜拜時供奉的大豬般、個個笑盈盈地鋪
在架子上,也不知道是笑什麼。
會客室一向都很老舊,今天卻不知誰用金紙剪了
「歡迎」兩個字,貼在牆上。亮晃晃地、似乎是浮在空
中。
看久了,整個空氣也變成金黃色,倒像陳舊的廣告
6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照片。
那兩個字又卻貼不牢,被風吹得字角不停地翻起,
「啪噠、啪噠」地打在牆上,真擔心它,隨時都會掉下
來。
不久,進來一位中年婦女,打扮相當入時,後面又
跟了很多人和一些記者。
原來是個婦女團體的主席。她走過來拿起一包包的
糖果,在不同的掌心上放著同樣的點心。有些等不及的
閃光燈已經亮起,照在花花綠綠的包裝紙上。看起來有
點刺眼,心裡就猛地扭了一下。
發完糖果,她從小孩面前走過去,順手點了四個小
孩。對院長說:
「就這四個吧!」
她把他們叫過去,很熱情地問了名字,卻又不很在
意似地「嗯!嗯」點頭聽著,然後抱起其中的一個小孩,
親吻著他的臉頰,很慢很慢的動作,倒像在等著什麼。
這時四面適時地響起熱烈的掌聲,閃光燈也此起彼落地
亮起。那小孩被這情景給嚇呆了,倉皇地用兩隻小眼睛
7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不斷地反覆搜索,然後很失望地低下頭來。
待一陣熱閙過後,那婦人放下小孩,拍拍胸前,拉
緊剛剛被弄皺的衣服,輕輕地皺了眉頭,像很疲憊似的,
轉過頭去卻又對記者們笑了一聲,便跟著院長義無反顧
地走向院長室。只剩下那四個小孩尷尬站在原地,脹紅
著臉把頭放得低低的。
會客室裡又回復到原來的氣氛,還有些訪客仍然使
出渾身解數地逗著院裡的小孩,但後者多是僵僵地坐著,
顯得很不安,有個才送到院裡不久的小女孩,眼裡蒙著
一層水膜、低著頭、很努力的不讓它滴下來。上牙緊緊
咬著下嘴唇,印下一排深深的齒痕。
室外的冷風,不斷地吹進來,吹得身體有點抖,真
想把窗戶關起來。
這時,剛剛坐對面的那個小孩,竟拿著幾顆糖果,
走到我面前說:
「大哥哥、這糖給你。」
在院裡這麼多年,明裡暗裡都是受著別人的幫助、
但讓一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孩送東西,倒是頭一次,雖
8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然這糖果不是施捨,卻令我心頭更寒。
我一時愣住,不曉得該不該收下。那婦人見了也有
點尷尬,窘得一時說不出話。我猶豫了一會,正當伸出
手想接下來時,那婦人也同時開口:
「小寶,大哥哥這麼大,不吃…」
話說了一半,看見我已伸出手急忙住口。而我伸了
一半的手也不禁停下來。但那小孩卻已經放鬆手上的糖,
掉在地上。這時,我感覺自己的臉頰已經開始發熱,不
曉得該撿起糖,還是把手縮回,最後只好倖倖地彎下腰
拾起,放在椅子前的茶几上。
待一放完,又埋怨自己,應該再放得遠一些的。
空氣似乎越來越冷,身體抖得更厲害。
見那婦人想挽回什麼似,略帶羞赧地說:
「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
講完,這才發覺自己欲蓋彌彰、趕緊住口。
兩個人又靜下來。
空氣就僵死在周圍,凝成一個獨立的世界。
那小孩這時也不知跑到那兒去了。
9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她幾度微微開口,隔了一會兒,才聽到聲音:
「今年多大了?」
「高二。」
「你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
「從小。」
「不過,明年一畢業我就不住這裡了。」似乎想挽
回一點尊嚴地,趕緊補上這句話。說完卻又後悔自己的
囉嗦。
「我還以為這裡住的都是小孩子。」
自己聽了,又紅脹一陣,低著頭,「嗯」了一聲,
再不敢把頭抬起來。
兩隻腳各自以腳跟為圓心,不停地晃著在地上畫著
弧線,畫久了又好像真的在水泥地上看出兩道弧線,趕
緊定住腳。
這時會客室的另一角傳來小孩子的哭聲,我仔細一
看,見是院裡的小孩,趕緊向那婦人道了聲歉,逃難似
的走過去。
「胡家輝,你為什麼哭?」
10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他還只有六歲,所以雖然很惱他當著眾人哭泣,卻
還是不忍心斥責。
「剛剛一位伯母送我一輛戰車,可是褓姆卻把它拿
走,還給那個伯母了!」說完又哭了起來。
院裡為了怕小孩子之間有嫉妒,一直不希望來賓私
自送禮物給小孩,那是怕沒收到禮物的小孩心裡會不平
衡。這層顧慮的確是有必要,但小孩子又怎麼會懂呢?
好不容易得到的東西卻又失去了,怎麼會甘心呢?
看著他就想起小時候也曾經有過同樣的經驗。
望著很想得到的玩具從自己手中送出去。
那是第一個我有機會擁有的玩具啊!記得當時玩
具一脫手,就忍不住跑進寢室大哭,也沒有人理我。一
直到哭累了,只好自己擦掉眼淚,站起來,去做該做的
事。
那時候只覺得,為什麼別人都忍心不安慰我呢?一
直到後來我才曉得自己的悲哀,原來在別人眼中竟是那
麼的微不足道。
看著胡家輝,就想著自己,不禁更溫柔的說:
11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院長不是說過,要我們不能隨便收人家的禮物嗎?
反正我們自己有盪鞦韆、溜滑梯可以玩,我帶你去玩好
嗎?」
他看著我關心的表情,竟哭得更厲害。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唸小學五年級的小莉,突然一
把拉住他的手使勁地扯著,說:
「一個戰車有什麼稀罕,等我長大賺錢,我買一百
個、一千個給你,我們不要他的臭戰車。」
家輝看她一眼,還是繼續哭著,小莉便更大聲的
說:
「男生還那麼愛哭為了一個戰車就哭,別人也沒有,
為什麼都不哭。」
「你以為他們真的那麼喜歡你嗎?還不都是騙人
的,每次剛開始時對你很好,等過一段時間後,他們膩
了,就根本不會理你。」
沒想到小莉這麼小就感受到這種殘酷。
記得小學五年級那年,來了一群高中的大姊姊,對
我們很好,帶我們唱歌、玩遊戲,我們都玩得好興奮,
12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最後她們決定用班費領養一個小孩子,正巧選中我,當
時自己好高興,時以為這輩子有人關心了。那段時間,
她們常來看我,給我寫信,我必須忙著記住每一個大姊
姊的名字,因為我覺得那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真的!我有那麼多姊姊啊!
可是過了一年後,來的人少了、信也少了,最後,
終於什麼都不再有。
我忍不住問了褓姆,褓姆說:
「她們已經畢業了,沒有班費,所以沒寄錢來。」
那時我很急,拉著褓姆的袖子說:
「我不是問錢也不是為錢,我是問她們為什麼不
來?」
褓姆看了我一眼,很不耐煩的說:
「誰曉得?年輕人對什麼事都覺得好玩,等不再新
鮮後,就什麼都忘了。」
後來我還努力地作最後的挽回。
我寫信給每一個曾經寫信給我的大姊姊,但不是沒
回音,就是寄來短短數句,要我用功讀書。
13
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原來她們的感情是這麼容易付出和收回。
這世界給我們的只是憐憫,不是了解。
小莉氣走了,家輝還是不停地哭著,兩個人都曾經
受過傷害,卻都以為只有自己最悲哀。也許再過幾年,
等他們習慣後,就會懂得不再為這些事情哭泣。
此刻窗外還是下著微微的細雨,一隻小鳥卻仍在雨
中飛著,像是在找尋著什麼東西。
我從鐵窗望出去,看著一道道的鐵條隔在中間,倒
像是它一直被關著,飛不出這一道鐵窗似的。
虛偽、自私、面具‥‥‥
關懷、包融、愛心‥‥‥
站在何種角度、觀點,對誰‥‥‥
所需要的,僅是多一點點真誠的對待。
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