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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玄宜 ㊣ 2000 年 ㊣ 曾獲獎項

悲劇
‧玄語錄‧

假如生命是一列疾馳而過的火車,那麼快樂與傷悲

便是那兩條鐵軌,在我身後緊緊的追隨著,身旁所有的

時刻,彷彿都很倉惶而又模糊,除非你能停下來遠遠地

回顧,只有在回首的剎那,才能得到一種清明的酸辛。

所以,也只有在太遲的時候,才能夠細細揣摩出一種,

無悔的、美麗的心情。

「快!醫生,心肺急救!」

「瞳孔放大、膝反射消失、心跳停止、腦部無生命

現象‥‥‥」

「電擊!再電擊!‥‥‥」

當醫生在十一時五十分宣布放棄搶救時,焦急等候

的急診室外響起了一片哭泣聲、習慣於這生離死別的醫

護人員在道過一聲抱歉、安慰了幾句正在捶胸大哭的家

屬後,又再度投入急診室與徘徊在生死線上的垂危病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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掙扎著,在這生死一線牽的地方,分分秒秒可能都足已

影響病人的性命,很難想像這般缺乏尊嚴的小白間內竟

也是進行著人的最後最莊嚴肅穆的大限之所在,凝視著

這許多張惶失措的面孔,人們大概很少會想到去同情那

些不幸的死者和更不幸的生者,而是情不自禁地感嘆生

命本身的匆促與虛無。

你也許正一面皺著眉頭,一面讀著我這一大篇不合

時宜的議論、恐怕還有冷血動物之類不太敢當的稱號會

暗地加到我頭上,如果你想知道這把肉麻當有趣的沒品

傢伙到底是誰,那我只得告訴你剛剛被抬出來臉上還罩

塊白布的正是區區,很意外地意識竟還這麼清楚,原來

關於人死後的種種並非那些靈媒為了維持生計所捏造

出來的玩意兒,我本來也是很想大哭一場的,但是想到

自己竟然還能在這裡思索該不該傷心的問題,大概就不

怎麼需要傷心了,再加上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孫子、

孫女、二姑媽、六姨丈‥‥‥都正哭的呼天搶地,再要

死者也來湊趣,那未免太誇張了,況且話說回來,其實

孩子們也都大了,各自擁有自己的生活空間,雖說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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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兒準備也沒有,但我仍然是可以走得很安心的。

「別難過了」阿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爸現在一

定是在天國和媽團圓了,他們現在一定很開心,我們有

什麼好替爸難過的呢?」

「哎‥‥‥你爸沒有妳媽,其實是過不了日子

的。‥‥‥」

我心裡漾過幾番辛酸的甜蜜‥‥‥我來了, 薇

汝‥‥‥妳等我‥‥‥

我終於來到神聖天國的入口。

純白而寧靜的港口,海水奇異地帶點薄荷的香氣,

正在納悶為什麼半個人也沒有的時刻,才發覺碼頭有間

亭子上掛了塊「天國近了」的牌子,裡面有個長了翅膀

的人正趴在桌上小憩。

我輕輕走過去搖醒他。

他醒了。(天!是聖彼得!)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

睛,將手伸了伸,隨即口占一詩:「大夢誰先覺?平生

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我連忙將來意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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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恭喜你,天國列有你的大名,請在這裡等待

開船,哦!對了,這裡有份天國生活需知請先看一看,

有什麼疑問請儘管問好了。」

我心裡喜悅無限,終於‥‥‥終於可以見到薇汝

了。

「薇汝‥‥‥」

她正如我當年初見她時那般使人迷眩,天國難道真

是個寒歲不知年的地方,時間靜靜地沈睡在某個不知名

的角落裡,年青、美麗、永恒‥‥‥在塵世所可望而不

可及的最高級意念的具像‥‥‥我只覺彷如隔世,似乎

一切的記憶都像是昨天才發生過的,因為此刻,她就在

我面前。

(‥‥‥薇汝‥‥‥)

她回過身來。

「天!大一,是你!」

一陣良久的靜默持續在兩人之間,這感覺真是羅曼

蒂克!‥‥‥嗯,雖然我寧願來個熱情的擁抱再附帶個

法國式香吻,我強自克制住激盪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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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見到我不高興?難道你當真認為我此刻

應該在地獄裡嗎?」我打趣的說。

「不是‥‥‥」她輕輕地笑了,「怎麼會呢?」

唔,真可愛‥‥‥我幾乎都不能自己了,多麼期待

她能縱身入懷,甚至給一點兒暗示都行,但她似乎被某

種奇特的力量膠在原地,我想張開雙臂給她,但這莫名

的怪異氣氛使我終究只能將手提了提。

「嗨!在天堂過得好嗎?」

她點了點頭,其實我的本意是想問她在天國想不想

我的,這該死的怯懦!

又是一陣沈默在我們之間,終於,她開了口:

「孩子們都還好嗎?」

「嗯,都好。小傑很爭氣,資訊學士、企管碩士;

小維也很出色‥‥‥薇汝,你知不知道,我好想

妳‥‥‥好想妳‥‥‥」

「啊!現在別談這個‥‥‥」

其實我也不習慣在這種大庭廣眾下說這種話的,可

是,我實在是情不自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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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忽地有個陌生的聲音冷冷的響起。

「請不要再造成她的煩腦了,王先生。」

我訝然的轉頭望去,才發覺有個高大帶副墨鏡的傢

伙正十分無禮的看著我,他從剛剛就好像站在那兒了,

只是我就像初逢伊莉莎白,根本就無暇去注意這種閒事,

不料他竟用這種口氣向我挑釁。

「喂!我們自家夫妻講話關你老兄什麼事啊?」

「哼!就是這種水準!嘿!嘿!嘿!」他連聲冷

笑。

這傢伙?

「咦!薇汝,這人妳認識?」

「嗯,大一,我來介紹一下,他,他‥‥‥」

「還是我自己來好了,王先生,我叫黃楚河,是薇

汝的情人。」

「什麼?」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

說些什麼?薇汝是我合法的妻子啊!我們曾在教堂中

蒙受上帝祝福的,薇汝,妳告訴他。」

他發出一聲冷笑,「不錯!她的確是妳的,她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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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是屬於你的,但,她的靈魂卻是永遠和我在一起的。

我了解她,甚至比她更了解她心靈的深處,我不能沒有

她,因為我們是相互隸屬的。三十年前我不幸英年早逝

的時候,你可知薇汝多傷心嗎?哦!她一定是傷心過度

而失去理智了,否則她怎麼會答應你的求婚呢?妳所知

道的那個薇汝二十年前就不存在了,她早就不屬於你

了。

啊!十年心碎的等待你可知有多麼漫長!現在,我

們倆的靈魂是在天國復合了,很抱歉,王先生,這裡已

沒有你介入的餘地了。」

我驚惶地看了看薇汝,她垂下頭去。

「好了!」他利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態說著:「既然

薇汝都已表明她的心意,請保持君子風度,瀟灑地離開

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什麼叫【你們】!」我轉過身去,「薇汝,妳怎

麼能夠啊!我到底什麼地方比不上這沒品的傢伙了,這

二十年來我每天日夜盼望這重逢,而妳‥‥‥妳怎麼能

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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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他走上來,「薇汝這兩字哪是你叫得的!

和妳結婚十載,她也不都天天惦記著我?這份恩情我現

在終於可以補償她,直到地老天荒。」

我狼狽地望著那故示文雅的眼睛,那虛偽表情下卑

鄙的諷笑。

「好啊!奸夫淫婦!好一對狗男女!」

「哈?狗男才是說你,除了那等事外你還懂得薇汝

什麼?」

「大一,別這樣!我又何嘗不是‥‥‥我一直盡本

份要做你的好妻子,但是我‥‥‥」

「不要再說了!」,我死盯著那大惡棍,心中燃燒

著一陣陣熊熊怒火,去他的!竟然叫老子做王八綠烏龜,

一做還做了三十年!偏偏這裡又是去他的天堂,打又打

不死,簡直倒楣透了!

不知道是誰居然有膽走過來。

「啊!這真是最真摯的愛!完完全全屬於心靈相

知的高貴結合,沒有想到世間竟有如此不渝的戀情,讚

美上帝﹣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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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氣得一口氣無處發洩,一拳就把他給料理了,管

他生前是柏拉圖還是希代當紅作家,上帝不是說過嗎?

我將使每個人受到他應得的報應!阿門。

現在,我正在嚴肅考慮追隨尼采到地獄的可能性,

據說他之所以選擇第一志願到那裡的原因是因為那裡

上帝並不存在,所以他儘可以無須重新修訂他花費畢生

心力所完成『上帝已死』的偉大學說。這種我不入地獄

誰入地獄的態度委實令人心折,雖然我可沒什麼興趣陪

他玩什麼存在主義。(我死都己經死了!還談什麼存在

不存在,簡直有病!)現在所牽涉到的已非單純的我和

薇汝之間的問題而已,而是身為男人的基本尊嚴!

當亞當決心要保護他的夏娃的時候,嗯‥‥﹣上帝

會原諒我的,姓黃的!你等著瞧吧!

我不會讓你在天堂稱心如意的。

戰爭才剛剛要開始呢!

當我們遇到那些像優美的詩歌般感動我們的人,那

些握手時滿注無言同情的人和他們溫暖富實的本性,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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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予我們熱切的期望,焦灼的精神及本質上神聖的安寧,

那都是我們一生當中值得紀念的日子。

他們使過去糾纏我們的困惑、激怒和憂慮,像不快

樂的夢一樣的逝去。

當一覺醒來,我們開始用新的眼光,新的耳朵去欣

賞上帝所賜予我們真實世界的美麗與和諧。

過去遍佈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嚴肅、空虛,一下子開

出了「可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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