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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疾病的阐释者-弗吉尼亚·伍尔芙对疾病和残疾的书写

Tumis-Phoenix 2021-01-20 投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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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芙深知,疾病和心理的创伤一样,挥之不去,甚至在我们以为自己已经痊
愈之后

原文 By Gabrielle Bellot 阅读原文

    1915 年初,当一战的风暴还在弗吉尼亚·伍尔芙四周肆虐时,在给一
位朋友的信上,她自豪地宣称流感没什么好恐惧的;她向最近患了流感的朋友
珍妮特·凯斯(Janet Case)写道:“流感病菌奈何不了我”,她还表示如果
珍妮特允许的话,她很乐于亲自前去看望。这显然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声明,因
为在接下来的十年伍尔芙将会反复地染上流感,有时她还会因此被困病榻长达
八天之久。多次的感染还给伍尔芙留下了极为折磨的生理病痛,有的因为一些
剧烈的手术措施而恶化,比如拔牙——伍尔芙偶尔以此来减轻她的痛苦。身体
的不适还不是一时之事,她的医师弗格森,担心反复发作的流感——分别在
1916,1918,1919,1922,1923,1925 年——对她的神经系统和心脏造成了持
久性损伤。

    尤其是后者与伍尔芙息息相关,因为在 1895 年,她的母亲就死于由流


感并发症引发的心脏衰竭。而这一年伍尔芙只有 13 岁。在 19 世纪 20 年代早期,
一个心脏病专家预言伍尔芙命不久矣。 “我可能快要死了,” 1919 年,伍尔
芙向姐姐坦言她这次的感染有多么严重。那一年,伍尔芙的症状如此严重也不
足为奇,因为她很有可能染上的是西班牙流感。这一病毒造成了本世纪最具破
坏性的疫病大流行,并在全球范围内杀死了数千万人。
来自堪萨斯州莱利堡,患了西班牙流感的士兵们,在芬斯顿军营医院集中疗养

    尽管与流感有着一段可怕的过去,在疫情的早期伍尔芙还是对其不屑
一顾。在 1918 年的日记开头,她轻描淡写地记录了死于流感的邻居,以及天气,
仿佛这两者同样地庸常和无足轻重:“今天下了几周以来的第一场雨 & 隔壁的
葬礼;死于流感”。几个月后,当她得知她的朋友——作家莱顿·斯特拉奇
(Lytton Strachey)正在躲避伦敦肆虐的流感时,她不无讽刺地说:“顺带说
一句,我们正处于自黑死病以来最无与伦比的疫病中心,似乎《泰晤士报》唯
恐疾病降临到诺斯克利夫勋爵身上,尽管此事也将给我们带来和平”。冷嘲热
讽的语气表明,起初,在伍尔芙看来,与瘟疫相比,大流行只是一个言过其实
的笑话而已。

    虽然在对不喜之事嗤之以鼻时,嘲弄是她的常用工具,但她试图否定
流感致命性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她想避免落入和
母亲同样的厄运。母亲的死导致了她第一次,也是此生无数次中的一次精神崩
溃。用伍尔芙的话说,她那“及其崇高”的母亲在她的生命中总是一个“看不
见的存在”。在 1927 年的一封信中,伍尔芙说:“她的灵魂纠缠上我了”。
儿时的伍尔芙与她的母亲 Julia Stephens,由 Henry H. H. Cameron 拍摄

    如果说母亲在无形中与她同在,那么死神也是如此,她在 1942 年的一


篇关于死亡的散文《飞蛾之死》中,将死神描述为一种同样不可见的、阴魂不
散的存在。在这篇散文中,伍尔夫看着一只飞蛾慢慢地死去,它的双腿仿佛在
与 "敌人 "对峙一样挥舞着。在这里,死亡是 "敌人",是"冷漠的,无情的",
这个看不见的敌人,我们所有人,不管是飞蛾或是母亲,都没有任何希望能够
战胜它。如果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致命影响显而易见——堆积成山的死者、被
炸毁的建筑、那些告知家人他们的亲人再也无法从战场回来了的信件,那么流
感危险的存在则显得更安静,更为隐蔽,但其致命性却丝毫没有减弱;它也是
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无处不在,同时又不那么招摇。

    伍尔芙的身边看来不乏隐形的同伴——除了她死去的母亲,还有不断
攻击着她身体的病毒——而这两者都和死亡有关。死亡,总是与她如影随形,
虎视眈眈地匍匐在她的枕旁,如果说当想到自己也将不久于世就会给她带来莫
大痛苦的话,这一念头也给了她些许慰藉,因为至少她的母亲(不比自己的女
儿,她的母亲当年独自承受着这些病痛)还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她的身边。

    伍尔芙深知,疾病和心理的创伤一样,挥之不去,甚至在我们以为自
己已经痊愈之后。

    1925 年,伍尔芙再一次经历了精神崩溃,这一次的崩溃,和其他数次
的流感经历促使她在次年写出了《论疾病》,一篇关于文学中疾病表达的惊世
骇俗之文。这篇随笔从开头第一句话起就让人难忘。这句长长的、华丽的深思,
是我最爱的虚构类作品的开篇之一。“考虑到疾病是如此司空见惯," 伍尔芙写
道:

它所带来的精神变化又是如此巨大,当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时暴露出来的以前从
未发现过的领地是多么令人震惊:流感的一次轻微袭击即将灵魂中的荒原与沙
漠公诸于众;体温的略为升高揭示的却是悬崖峭壁和缀满朵朵鲜花的草坪;疾
病的行动在我们心中连根拔起的居然是那古老而执拗的橡树。当我们去拔牙齿
时,我们是如何直坠入死亡之海的水面,在牙医的手术椅上苏醒过来时,还以
为自己正看见自己面对着天堂里的天使和竖琴师,把牙医招呼我们“漱漱口,
漱漱口”的声音误当作上帝从天堂的地面俯身欢迎我们的问候声——当我们想
起这些(因为我们经常被迫去想这些),发现生病竟然没能与爱情、战争以及
妒忌一样在文学的基本主题中占据一席之地时,这一事实就变得的确有些令人
奇怪了。

    在这篇随笔里,伍尔芙完成了 2 点论述:首先她声称,被认为不适于
在文学作品中表现的“疾病”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并且在提出这个论点之前,
她已通过展示了由疾病所带来的广阔体验证实了这一点,疾病使得再平凡不过
的经验都染上了吟游诗人戏剧般的色彩,或是像是黑色电影中的雨夜之火;换
言之,疾病包含了宏大的战场和人迹未至的冻原,其情感的明暗就像毕加索画
笔下的丑角一样,被标上了“重要”的标签,但极少作为一个主题得到呈现。

    伍尔芙还谈到,即便是出现在作品中,疾病也被降格为简短的引用,
而不是被深入的探索。“在孤寂的卧室里”,她写道,“那些由躯体(心灵则
如影随形)所发起的对抗高烧的突袭或忧郁症的入侵的战争则遭到忽略”。
“其理由不难寻觅”,她接着说,“要直面这件事需要有驯狮者的勇气,有生
气勃勃的人生观,有在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理智”,对伍尔芙来说,少有作家拥
有蔑视社会习俗,诚实地描写自己的疾病,并冒着冒犯他人之险将自己的挣扎
充分展现于世人面前的勇气。

    此外伍尔芙还注意到,英国的作家似乎根本不愿意描写身体,好像这
是一件不体面、不道德之事。伍尔芙所寻求的是一种让我们能坦率地描写我们
自身身体经验的文学。因此她提出,疾病有一种惊人的能力,使我们对自身的
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认知焕然一新。俄罗斯批评家维克多·什科洛夫斯基
(Viktor Shklovsky)在《作为技术的艺术》(1918)一书中对文学 “异化”
技巧的定义现已广为人知——即,使熟悉的事物显得新奇和陌生化;对伍尔芙
来说,疾病是一位伟大的异化者,让我们带着初学者的敬畏看待平凡之物,如
天空,或是一朵花,因为在病中,即使是简单的事物都会突然显得不可思议。

    这一体验反过来让我们得以探索更深层的自我,漂浮于埃舍尔的阶梯,
和散布着虎鲸的海洋之上。通过这种方式,疾病成为了一座桥梁,让我们能够
更加敏锐地描写自我和周围的世界。疾病自身即小说、史诗、抒情诗,只要我
们允许自己去描摹出它的轮廓。

    在儿时我曾患过无数次的风寒和流感,从中学会了辨识喉咙中的瘙痒
是喉痛前的可怕征兆;后来,我还因登革热卧病在床一周,我还记得那种朦朦
胧胧的感觉。在纽约封锁停摆不久后我便成为了 Covid-19 的轻症患者,为此丧
失了好几天的嗅觉。但如阴影般盘踞在我心头的,是那时内心无限焦虑和抑郁
的记忆,这是我极想驱逐的一个片段,但我做不到,它就像我身后的影子一样
和我密不可分。
    坦率地描写病症总是令人生畏——如果你有焦虑症那就更甚了,这会
导致你在书写焦虑时感到更加焦虑。如果你是一个像我一样的跨性别有色人种
女性,你尤其会害怕揭露太多自己与精神疾病所做的种种斗争,即使是较轻的
病症,因为你明白,很多人只会把你的自我袒露看作你是个危险分子的证据,
以证明你的存在会威胁到他们这些健康、“正常的”白人。毕竟对跨性别者的
批判随处可见,这些声音通过宣称我们是精神病患者、暗示我们自欺欺人以至
于对自己一无所知,从而否定我们的真实体验,和想要实现跨性别的急迫之情。

    写下你的疾病——身或心,其中任何一个会加重另一个——这么做的
话,相当于将你置于被由自己的亲身经历所造就的武器攻击的风险中。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写比不写,更让我感到解脱。

    在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能听到焦虑的爆裂声,沉闷,轻柔,
然而出乎意料地响亮,就像在粉红色的夜晚抽一支丁香烟时的噼啪声。我能听
到它爵士乐般的电音,一种柔和、不和谐而持续如旧饭馆霓虹灯招牌的嗡鸣,
但突然音量急剧飙升开始翻滚旋转。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能和它安然共处,甚
至忘记它的嘈杂,但它总是在那儿,存在于自我背景中的一条持续涌动的暗流,
随时可能会掀起葛饰北斋画中的巨浪将我席卷而去,它也常常是这么做的,使
我沦落为一具哭泣的残骸,一阵孤独而令人厌恶的哀嚎,就像布拉德伯里《浓
雾号角》中海兽的吼叫。对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时,很轻易就会陷入抑郁症
那灰色的柔软流沙中,沉入到那个虚空的空间,在那里你不会再有任何的感觉,
并开始想要结束这一切,因为当你感到灰色的流沙吞噬你生活中的色彩之时,
你会恐惧你的价值将和你的感觉一样,被消耗殆尽。我很清楚,清楚这灰色的
流沙几度曾让我想要服毒,曾让我在火车站立于 C 字头列车前试图结束自己的
生命,让我多年以来,在洗碗或阅读时,耳边都会不经意地响起让我自杀的耳
语。

    现在我控制得好多了。我极少陷入抑郁症的石潭里,焦虑也变成更为
轻柔的哼唱。但对它们的恐惧却挥之不去。因为即使 98%的时候你应对得很好,
也有 2%的几率让人对你彻底改观,并以一个尴尬的微笑从你身边退却,开始把
你当作再也无法与之相处之人,即便他们其实很想陪伴在你身边。你需要发泄,
当你真的感到生活压力重重,当你被人归为病态时;找一个人哭诉,因为你也
同样被母亲的鬼魂所纠缠着(只是你的母亲还活着,但她自你出柜后就不再像
从前那样爱你了),因为你也害怕被归为病态的人。你成为了自己的苦难,成
为了一个无法被解决的身心难题。

    我也还在学习,像伍尔芙一样,学习如何讲述这一切。
    在伍尔芙的评价看来,少数以疾病为主题的书中有一本当属幻觉题材
类的经典作,那就是托马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著名的《瘾君子自
白(Confessions of an English Opium-Eater)》(1821)。德昆西也意识到
了,英国人尤其忌讳谈论疾病,所以他在书的序言中以挖苦的口吻向读者指出,
英国人就像排斥不道德之事一样排斥关于疾病的叙述。他在开篇为打破了这种
微妙而高贵的矜持而抱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矜持阻止着我们公开暴
露自己的错误和软弱。事实上,就英国人的情感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一个人向
我们揭开他道德上的溃烂和伤疤这一景象更让人反感了……”
德昆西《瘾君子的自白》1908 版,插图由 Art Nouveau 画家 Willy Pogany 绘制

    书写一个人的上瘾症和病痛——一个人的疾病,用另一个词来说,是
“令人厌恶的”,“刺眼”的景象;德昆西和伍尔芙一样,试图摆脱这种清教
徒的思维方式。正如他在序言之后指出的那样,这也是虚伪的,因为有大批的
英国人偷偷摸摸地吸食着鸦片,却以摩尼教士的愤怒抨击任何公开书写药物滥
用和成瘾现象的人。

    德昆西的语句捕捉到了些许服用鸦片酊时的超现实主义,伍尔芙的散
文同样具有优美、从容的风格。《论疾病》是一个缓慢燃烧的过程,它冗长、
慵懒、曲折的句子,就像是在梦中流淌的河,让人难以抗拒它的丰饶华丽。伍
尔芙的散文并非直截了当的陈述,在受到为数不多的几次来自医学文献的关注
时,批评家们认为她的观点被迂回曲折的风格所削弱了。

    这一批评却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伍尔芙并不旨在制造一个简单、直
白的论点,她的风格本身即论点的一部分。这一风格捕捉到的是我们卧病在床
时感受最为丰富的时刻:迷失方向、对世俗事物的突然着迷、如碎石块般的意
识流。文中的意象持续不断地流动着变化着,以一种元文本的才能,去捕获生
病此事本身的朦胧、与赫拉克利特[1]式的印象。

    比起制造一整套直接的论点,伍尔芙更加沉醉于济慈著名的“消极能
力说”:即一种不确定性,对一些非虚构类作品的批评家来说,这些中间地带
在一定程度上定义了散文这一文类。散文之为散文,就在于在其定义中“散
文”也意味着“一种尝试”;散文极好地起到了尝试发散一个观点的作用,且并
不一定要有一条清晰的,线性的论证轨迹。散文既能提出明确的观点;也能从
旁启示而非显山露水言之凿凿,让人能尽情地游走在各个领域。

    除此之外,伍尔芙还将风格和性别联系在一起、她以不同的描述方式
显示出一个人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在她最为俏皮的短篇小说之一《墙上的斑
点》中,她以特有的伍尔芙式风格定义了这些类别,故事里的两个角色——文
中暗示的叙述者也许是个女性,而另一人为男性——对墙上的一个不明斑点有
着截然不同的反应。对叙述者来说,墙上这个未知的记号激发了一连串超现实
的联想,她沉醉在这种不确定中,因为对她来说推测是件愉悦之事;而男人看
到了这个斑点,便立即判明了它只不过是一只蜗牛,使得这个故事连同着想象
力一起戛然而止。
《墙上的斑点》
    对伍尔芙来说这种差异很重要。率直的、生硬的、直白的,带着确信
的态度下断言的句子代表着“男性的观点”,而更为冗长的、富有想象力和偏
爱不确定性的句子则是“女性的观点”。文中的叙述者不喜欢终结了猜测的男
性观点,它使得她的一系列猜想“像幻影一样,(如我们所希望的)遭到讥笑,
很快就被送进了垃圾箱”。风格,即实质,即精神,即世界观
(Weltanschauung)。《论疾病》给予了这种漫不经心的风格以特权,所以你
不能只是说完“我得了流感”后就弃之不顾,而是要表达出你的感受。

    伍尔芙对疾病的关注也促使了批评家伊丽莎白·奥特卡(Elizabeth
Outka)写下《爆发的现代主义病毒(Viral Modernism)》(2019),这是一部
对现代文学对 1918 年大流行病呈现的研究,恰好在我们这一代大流行病爆发之
前问世。在一个关于死亡的顿悟时刻,奥特卡留意到 “某些特定类型的大规
模死亡反而变得不那么‘悲痛’……比起其他类型来说,大流行中的死亡总是
不受重视,或在政治上不那么有利用价值”,她说,“数百万死于流感的人,
在历史上(现在也没有)从未被像战争中的伤亡一样计入死亡名单”。奥特卡
的研究试图回答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无论是多么规模惊人的大流行病,在
那一时期的现代文学中都极少得到表现。大流行病是现实存在的,不论是在一
时言及中,甚至可以说,在那个时代对迷失的、碎片化风格的选择中,都可能
反映了重感冒时出现的幻觉体验。然而,在上现代文学的课程时,大流行总是
太容易被一带而过(如果有提到的话),而加大病毒扩散的一战始终是主要的
讨论对象。
《爆发的现代主义病毒(Viral Modernism)》

    这种情况甚至同样发生在对伍尔芙其他以疾病开篇的作品的讨论中,
比如她著名的小说《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其中也写到了流感,但
这部作品极少作为大流行病题材类的小说被提及。在这部小说中,战争的主题
在文学批评中占据了优先地位:评论家们大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中的创伤者形
象、患了弹震症的士兵塞普蒂默斯身上,往往忽略了克拉丽莎,用奥特卡的话
说,这个“大流行的幸存者”——她应付的是由流感导致的“挥之不去的身体
与心理损伤(然而,鉴于当时病毒在士兵中的普遍传播和塞普蒂默斯类似谵妄
的症状,奥特卡推测塞普蒂默斯可能也受到了病毒感染的持续性影响)。书中
很早就描述了克拉丽莎的“心脏受到了流感的影响”,就像伍尔芙和她的母亲
一样;小说以克拉丽莎对亲自出去买花的极大愉悦和渴望开篇,表明了疾病已
经将她禁锢在室内许久了,这一细节使人不禁暗想起当下新冠大流行的隔离对
人们产生的心理影响。
    奥特卡暗示到,问题的一部分在于有这么一种倾向,即把疾病扫到一
边,以让位于其他更值得关注之事,比如说战争,这种渴望,和不假思索定义
什么是“重要”的性别规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凭借战争——一种典型的“男
性”行为,它压倒一切并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虽然我不喜欢去遵循性别的规
范,但当讨论伍尔芙那个时代时,很难忽略这些倾向发挥的作用。奥特卡写了
这么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当我们未能读出一般性的疾病,特别是 1918 年
的大流行时……我们在将军事冲突是如何定义历史这一问题具象化,我们以各
种方式淡化疾病和大流行,以掩盖它们的威胁,在把疾病与不那么英勇、更加
女性化的死亡联系起来的悠久传统中,我们也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

    好在这种情况正在开始改变,多亏一些作者在他们的书中将与疾病斗
争的经历推到了人们的视野中心,比如《病(Sick)》,波罗姬丝塔·卡波尔
(Porochista Khakpour)在这本书里揭示了关于莱姆病的回忆;《精神分裂症
群(The Collected Schizophrenias)》收录了埃斯米·王(Esme Wang)与精
神疾病朝夕共处的情感激烈、私密的散文;奥塔莎·莫什费格(Ottessa
Moshfegh)的《我休养生息的一年(My Year of Rest and Relaxation)》,
这部在幽默与心酸之间来回跳荡的小说,讲述了关于精神疾病、特权与美国社
会之间的交集;或者是卡韦赫·阿克巴( Kaveh Akbar)关于成瘾症的惊人诗
歌《酒鬼的肖像(Portrait of the Alcoholic)》。这些书和其他将这样那样
的疾病置于中心的书一样,让读者能观察,甚至体会到患病是何感觉——感受
到在痛苦和脆弱中,也会有美丽的事物存在。

    然而,即使你像德昆西一样,承认——或是剖白自己不得不和某些事
物作斗争,此事还是很难得到认真的对待,很明显,一些陈旧的观念只是不想
让一个故事被我们的疾病污化而已。更糟的是,对我们这些身在美国的非白人
跨性别者来说,我们的自我暴露只会加深种族歧视,并进一步强化关于我们的
不稳定性、危险性和我们思想合法性等一系列恐跨性别偏见。

    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但我们离目标依旧遥远,正因如此,伍尔芙
的文章至今来看都显得极具力量和颠覆性。

    我们时代的大流行与伍尔芙所经历的既有相似也有不同。西班牙流感
的毁灭性极为可怕,其死亡人数随着一战期间,由辗转各地的士兵散播的病毒
而显著性地升高。新冠病毒也极具破坏性(但毫无疑问比西班牙流感的威胁性
要低得多),但我们如今具有更好的医疗条件,相较于西班牙流感,死亡人数
应该得以控制在较低的水平,虽然无论是在伍尔芙时代或当今,没有官方确切
的数据把握了真实的死亡情况,因为大流行病的影响和波及范围几乎超出了我
们的理解。

    这场疫情总有结束的一天——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快——但它不会在
一瞬之间终结。相反,就像加缪的《鼠疫》一样,这个时期对我们的影响将挥
之不去,即使我们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受其影响有多深。多亏于疫苗迅速开发
生产的医学奇迹,我们也许有一天将恢复到常态,但我们已经无法恢复到从前
了;我们将会发生改变,这场疫情已经改变了所有人,哪怕是那些声称疫情从
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人们。对我们自身和社会来说,其中一些变化也许有好的一
面,它有助于让我们明白医疗资源的平等和财政援助是多么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一些改变,甚至会为未来另一场疫情埋下种子,比如那些非免疫力
低下人群,宣称即使接种了疫苗也将永不脱下口罩、也不会让他们的孩子不戴
口罩就出门,在长远看来,这种做法反而会有降低他们自身的免疫力。社交媒
体上的自负情绪由那些伪善的吹嘘者煽动而膨胀,比如吹嘘自己拥有多少口罩,
吹嘘自己不接种疫苗——如果疫苗确实起作用的话,这就是一种为了集赞的反
智主义行为,而这将会延长疫情周期,进一步增加死亡人数,或者是在下一次
的大流行中导致同样的后果。

不管怎样,无论疫情何时结束,我们都应该更深层的自我关怀——无论是通过
庆贺,还是继续实行比以往稍久一些的隔离——在我们真正开始痊愈之前。正
如伍尔芙所深知的那样,疾病本身就无形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即使我们认
为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们谈论疫情的方式也很重要。伍尔芙在《论疾病》中用军事化的意
象将疾病比作一场盛大的“战争”。这也是许多当权者描述我们和病毒之间关
系的一种方式:这是一场必须取得胜利的战争。但这是错误的。新冠病毒只是
另一种生活在我们之中的实体(几乎可以称之为有机体,虽然病毒还不能算是
严格意义上的生物)。在我们淡蓝色的星球上,自从我们进化伊始,各种物种
就一直处于相互关联的网络里。病毒并没有把我们看做是“敌人”;我们只是
它们用以繁殖的方式,就这点,病毒与其他生物并无异处。而病毒的数量远远
超出了人类——和地球上所有其他的物种。

    但不必为此恐慌;一直以来世界就是如此运转的。我们无法战胜病毒;
我们和它们以一门之隔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有幸将其中一种封存进了
历史中,那么其他的病毒依旧存在,就像我们每天携带的微生物一样大量繁殖
着。大流行很可能永远不会停止上演——这的确很可怕,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
会被吓得无法动弹,因为这仅仅是我们出生时和自然所缔结下的,关于生命的
社会契约。我们很容易忘记自己是多么地脆弱,忘记人类能存活至今是多么地
非凡。我们已经经历了多少次瘟疫与大流行,并仍将继续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因为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如此不可思议。

    当我们不再像看待敌人一样,去思考如何击败病毒时,我们就能更好
地体会到所居住的这个星球的脆弱之处,并学会珍惜我们所拥有的短暂时光,
无论疾病还是健康。伍尔芙深知人类在宏伟棋局中的渺小和岌岌可危,但无论
如何,她坚持了下来,这样她就能够书写她所热爱的事物——即使在承受精神
和生理病痛折磨的情况下,只要她还能激发起继续生活下去的强烈意愿。我们
也在以同样的方式尽可能地生存下去,专注于我们所爱的人和事物,不论死亡
这个无形的朋友是多么地近在眼前。

赫拉克利特(Herakleitos,约前 544-前 483 年):古希腊哲学家,爱菲斯学派


的创始人。认为万物都处于不断的变化和运动之中。他有一句名言很好地说明
了这个观点:“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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