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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章

我家二爷是个纨绔,整个杭州城都知道。

杨家开着全国最大的丝绸铺子,富甲一方,府里有两个公子爷。大爷杨一方,大伙一提起来全竖大拇哥。那
是杭州城里一顶一的神童,书读得好,考中了进士,加之杨一方长相清秀,眉目俊朗,所以老爷出门走个应酬什
么的都喜欢带着他。

没事小画一作,小诗一念,在满是铜臭味道的商圈里简直就是阳春白雪一枝梅,高贵得不得了。

而二爷杨一奇,说来也是个人物——毕竟让人听完名字就开始皱眉头的人也不多。

二爷比大爷小了一岁,但心智人品可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都说三岁看到老,二爷三岁的时候,杨府年关摆宴,流水席哗啦啦摆了一长街,请来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
府里唱戏。当时戏子在台上唱到一半就啊地大叫了一声,众人看过去,发现从她裙子底下钻出来一个人——没错,
就是我们二爷。

于是那天,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杨家二公子在三岁的年纪就知道爬进戏子的裙子里摸大腿。

老爷和夫人老脸丢尽,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

后来,老爷先后请来四五个教书先生,老的少的,严苛的慈爱的,全都不好使,二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
全都气跑了。

不过好在大爷很争气,老爷和夫人慢慢的也就不再管二爷了,每月发点钱,打发他爱做什么做点什么,他们
则是全身心地教导大爷。

哦对了,还没有说我是何人。

既然称呼杨一奇为“我们二爷”,那我自然就是杨府的人。

没错,我是二爷的丫鬟,八岁的时候被卖到杨府,开始是在厨房打杂,后来被调到二爷的院子里帮忙。

我是被夫人亲自调过去的——如果你是认为我是因为花容月貌而被调过去当通房丫鬟,那就大错特错了。

正好相反,我被调过去正是因为容貌丑陋。

其实,我个人认为自己长得不算太丑,不就是个子矮点,脸圆点,眼睛小点,胳膊粗点,除此之外,我还是
一个挺不错的姑娘。

但一进到二爷院子,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我这个长相在二爷院子根本称不上是人,猴子还差不多——还是山里不常打理的野猴子。

后来有人跟我说,之所以给我调过去,是因为二爷把他整个院子里的女人都睡了一遍。丫鬟们都勾心斗角,
没人好好干活。

我去的第一天,给二爷请安,二爷正在喝茶,看见我后那表情要多狰狞有多狰狞,挥挥手让我自己干活去了。

我心说,至于么。

不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二爷。
我想,也不怪那些小丫鬟都上赶着去找二爷,二爷长得确实耐看,我之前是见过大爷的,大爷虽然也不错,
但是比起二爷总少了点意思。

大爷虽然书读得多,又招人喜欢,但是给我感觉总是有点木。二爷就不同了,整个杭州城里,谁都知道杨二
爷是最会玩的,一双眼睛成天到晚亮晶晶,平时穿着宽松的衣裳,衣怀一敞,扇着扇子从西湖边上一溜达,整条
街的姑娘都会看过来。

杨府很大,大爷的院子和二爷的院子隔得老远,但是府里人都知道,这两个院子的人互相看不顺眼。二爷的
下人嫌大爷的下人长得难看,大爷的下人嫌二爷的下人没教养。

而我作为拉低二爷院子整体水平的人,在院子里的生活不是很舒畅。

脏活累活基本都是我来干,这倒也还好,问题是各种莫名其妙的罪名也是我来担。

比如说,二爷最近收的丫鬟春雪,在花园里看花的时候不小心把之前受宠的绿柳脚给踩了。就这么点事,两
个姑娘硬是在花园里厮打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在一旁正扫地,闲来无事,就想瞧个热闹。

后来二爷来了,两个打斗起来猛如虎的姑娘马上温顺如羊,左一个右一个贴在二爷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哭
诉。

二爷两边都抱着,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

姑娘们一定要分个高下,都说自己多挨了一下,要二爷做主。二爷哪个都不舍得打,左右看了一圈,正好瞄
到了我。

那一双秋水眼看到我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结果预感成真,二爷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

那巴掌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真要形容起来,可能是杨二爷愿意在我这个猴子丫鬟身上下的最大力气了。

我是只识时务的猴子,在被扇完的一瞬间,我马上跪了下去认错。

然后杨二爷用他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对那两个姑娘说:“差不多行了啊。”

此事就此完结。

一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二爷到底为什么要扇我一巴掌。

可能是威慑,可能是安抚,也有可能是二爷看我不顺眼,非要来那么一下。

不过,那是二爷第一次碰到我。

我经常听见通房丫鬟们嚼舌根,说二爷多么多么厉害,尤其是那一下的时候,简直爽上天。我被扇之后的那
一晚,不无意外地在想,这一下确实爽上天。

后来有一天,夫人大驾光临,将二爷叫出去长谈了一晚。

丫鬟们都聚在一起悲春伤秋。我好奇啊,就过去问了问。平日里她们是不会跟我多说话的,这回看来是真的
伤心了,连鄙视都懒得给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我一听就懂了。

原来夫人要给二爷找媳妇了。
那时大爷已经成亲三年多了,儿子都有了一个,二爷因为一直玩,所以都没有好好打理自己的事情。老爷这
几年也把家里的生意慢慢交给大爷做,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想起二爷的亲事来。

二爷虽然是个纨绔子弟,贪玩又好色,名声臭得很。但奈何杨府势力大,银子花不完,所以上门求亲的人家
还是不少的。

夫人问二爷的意见,二爷也没多说什么,只告诉夫人只管挑漂亮的来。

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着离开。

后来,老爷和夫人为二爷选了一户茶商家的女儿。

这户茶商也了不得,在杭州城也是数得上号的。他们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两家安排了一次见面,那天二爷还起晚了,也没怎么收拾,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去了。

结果那小姑娘一下子就给二爷这种倜傥的气质吸引了,对方父母还有些迟疑,但一想杨家家大业大,也不在
乎养个二世祖,也就应承下来了。

于是夫人开始清二爷院子里的小丫鬟们。

那半个月院子里成天到晚鬼哭狼嚎,我一连好几天睡不着觉,脸瘦得更像猴子了。

不过,也多亏了我的猴子脸,夫人在清扫内院的时候压根就没往我这瞅,我安安稳稳地在二爷的院子里留下
了。

除了我之外,二爷院里还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仆,除我俩之外,院子里连个母耗子都没有了。小厮,护院,管
家,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二爷对此十分不满。

要知道,我们二爷脾气是很大的,有女人哄着的时候还好,没女人的时候那简直就是一只脱了缰的野狗——
不,我是说野马。

五十多的老仆冯婆耳朵背,于是就剩下我被二爷成天折磨。

我在二爷院子待了两年多了,还不如那两个月同二爷接触的多。就算他在院子里逗鸟玩,玩烦了也会踹我两
下。

我敢反抗么,当然不敢。

于是我一天到晚给二爷出气,心里算着赶快过年。

为啥盼过年呢,因为二爷的婚期就在年关的时候。过了年,这院子来了女主人,二爷也就没工夫踹我了。

就在我数着天数过日子的当口,二爷出事了。

严格来说,不是二爷出事,而是杨家出事了。

那次老爷为了生意上的事要跑江苏一趟,正巧二爷在家憋不住了,要去逛窑子被抓回来了,老爷一怒之下拉
着二爷一起走。

就是这么一去,便出了事。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这个小丫鬟是不可能全知道的,那天我正在洗衣裳,就听外院里哗啦哗啦地叫嚷声。我
正奇怪着,就见一群官兵冲了进来,在屋子里翻来翻去,他们行动粗鲁,好多二爷的宝贝都被砸碎了。
那天晚上,官兵走后,我听见府中内眷们抱在一起哭。

那哭声凄惨无比,持续了一夜。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杨府就没了。

那大宅子被封了起来,我们一堆人都去了老爷之前在城郊置办的一个小院子里。夫人召集家仆,每人分了点
钱,要我们都走。

我第一次看见夫人穿我们这种贫民穿的衣裳,不过夫人就是夫人,穿什么都很漂亮。

在接钱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夫人,我们二爷呢?”

夫人一听我的话,两眼一红,捂着嘴就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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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章

我没走,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没走。

可能是因为那天在我问到二爷的时候,夫人留的眼泪。

后来,整个院子的人都走光了,不仅是下人,还有家眷也都回了老家投奔亲戚,夫人也带着几位小姐离开了,
临走前跟我说,要我照顾好院子,过些日子也许二爷会回来。

不过大爷却没走。

他说老爷留下的杨家不能就这么垮了,他同夫人说让她先回娘家,到时候就接她回来。

我个人觉得,这话纯粹是说着给夫人乐呵的。

院子里的下人就剩下三个,我、冯婆、还有一个大爷院子里的家仆,连大爷的老婆都走了。

那个家仆叫元生,有一天干活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留下来,我没答,反问了他为啥。他说大爷对他有恩,他
不能忘恩负义,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因为二爷对我有恩,所以我才留下。

我当时就呵呵了。

别说有恩,杨二爷对我,没仇就不错了。

但我没这么说,说完还得费力解释。我就说是了,二爷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也不能忘恩负义。

元生听我这么说,拉着我到一边,小声说:

“你也是忠仆了,二爷就亏你照顾了。”

我一愣,心里觉得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问他:“怎么了?”

元生脸色很不好,跟我说:“商队不是出事了么,我听说不仅是耽误皇商,还碰见仇家了。”

我问他:“什么仇家。”
“谁知道呢。”元生说,“生意场上,仇家还能少了,看见杨家失势,在回来的路上给队伍劫了。老爷也没
个机会受审,就直接去了,唉……”

你别光叹气啊,我又问他,“那我们二爷呢?”

元生说:“二爷逃了一命出来,但是……”

我真想抽他一巴掌。

“到底怎么了。”

元生说:“听说,身子好像残了。”

那一整天我都迷迷糊糊的。

元生说二爷的腿伤得很重,不能动地方,现在好了一点,正往杭州回呢。我合计着,伤得很重是有多重。折
了?瘸了?

当时的我根本没有多考虑什么,我就是想了想,要是腿伤了,躺床上养伤的时候,以二爷的脾气,我不知道
得挨多少脚。

所以我还是热切期盼二爷能早点养好伤的。

后来证明,我实在太天真了。

二爷回来的那天,是我开的门。

说真的,我根本就没认出来。

门口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个老大爷,看着五十好几了,穿的破破烂烂的。我以为是来要饭的,就说:
“大爷你去别处吧,我们这也快揭不开锅了。”

老大爷摆摆手,指了指后面,操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对我说:“把这个送来,得给我二两银子。”

我朝他身后看了看,牛车上铺着稻草,隐隐约约好像有衣裳的影子。我走过去,边说:“这个是啥,谁叫你
来的。”我还以为他是卖货的,刚要打发他走,结果就看见了车上躺着的人。

我足足看了能有半柱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

“……二二二、二爷?”

我不知道二爷是不是醒着的,反正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但是一动不动,眨也不眨,看着特别瘆人。他头发散
乱,脸上瘦得都脱相了,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垫子。

我见他没理我,犹豫着要去扶他,结果那老大爷喝了我一句,“小丫头慢着点!别弄死了。”

我顿时就不乐意了,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弄死了呢。

等我把二爷身上盖着的草垫子掀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老大爷的话。

我平复了一下心态,然后去院子里喊元生帮忙。

二爷从车上被抬回屋子,一路上表情都没动一下,不知道的真以为是假人了。

主要干活的是元生,我就在一帮帮衬着,给二爷折腾到屋里后,元生去拿了银子给老大爷。
等到了晚上,大爷回来了,看见屋里的二爷,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扑到二爷的床边,大叫着:“我的
弟弟啊,弟弟啊……”

其实我很想提醒他一下,要不要先请个大夫。但是看着大爷哭得实在太惨了,我也就没好上去开口。

比起大爷,我们二爷镇定多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天棚,别说哭,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在屋门口候着,也顺了个缝隙看着二爷。

那还是我们二爷么。

我终于明白了元生那时候那副沉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之前还觉得二爷能恢复,现在看见了二爷的身
子,我觉得我实在是太天真。

二爷残了,而且残得很严重。

我这么说吧,二爷现在就剩一半了。

他两条腿都没了,其中左边还能比右边稍强点,剩下半条大腿,右边是彻彻底底从大腿根切没的。

原来我得仰头看的二爷,现在估计就到我胸口了。

后来,大爷终于想起来给二爷请大夫了。现在杨家没落了,也请不来什么好大夫,一个江湖郎中过来瞧了敲,
掀开二爷的被子看了几眼。

因为要照顾伤口,二爷下身都没穿衣裳。郎中看了一会,跟大爷说,命是捡回来了,好好养吧。

大爷把郎中送走,回屋跟二爷说话,但二爷根本不理会。

过了几天,还没等大爷撬开二爷的嘴,他就得跑外省打点生意了,临走前他跟我说,让我好好伺候着。他两
个月后回来。

大爷把元生一起带走了,所以院子里就剩下二爷和我。

啊,还有冯婆。

你看看,她成天也不说话,我都快把她忘了。

应下了大爷的吩咐——其实他不吩咐我也得伺候二爷,谁叫我本来就是丫鬟呢。

之前几天是元生在伺候,我第一天进屋的时候,闻着屋子里那个味道啊,简直要发霉了。我把窗子打开,顺
便跟躺在床上的二爷解释说:“通通风。”

二爷当然不会理我。

然后我给二爷喂饭,他也是跟个假人一样,嘴一张一合,眼睛不知道看着啥。

一直到晚上,我把药拿进屋,跟二爷说:“二爷,奴婢给你换药。”他这才有了点反应。

二爷的龙目终于动了动,看向我。

我走过去,要把二爷的被子掀开,还没等动作呢,二爷就低沉地来了一句:

“滚。”
其实我早就料到了是这句话。

作为一个元生口中的忠仆,我当然不能滚了。我低眉顺目地又跟二爷说:“二爷,伤口得换药了,可能会有
些疼,你忍一忍。”

然后我把被子掀开,闻到里面一股子烂肉的味道。

这元生根本不会照顾人啊。

我拿着药,尽最大努力轻一些地洒在二爷的伤口上。在药沫落上去的一瞬间,我看见二爷的腿抖了抖。然后
我就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边。

人也倒了,药也洒了。

二爷的胳膊还挺长。

我抬头,看见二爷头发散乱,一双眼睛跟野兽似地,死死地盯着我。

“我让你滚。”

我滚了么——当然没有。

二爷的暴脾气我是十分清楚的,怎么说我在他院子里当出气沙包也有几年了。我很想跟他说你现在拉这么一
下根本就不疼,当年你踢我的时候比这个狠多了。

然后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不怕二爷,是不是因为他再也不能踢我了。

我一边瞎合计着,一边把药弄好,再一次来到二爷床边。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我学聪明了,站到床尾的地方上药。就算二爷再接一截胳膊,只要躺着,这里就绝对够
不着。

我真是机智。

我这边乐呵了,二爷那气得直哆嗦。他两手放在身体两侧,看那架势是想坐起来收拾我。

但我完全不怕。因为他现在太虚弱了,而且断了的两条腿伤口都还没愈合,红黑红黑的,看着就疼得要命,
要是坐起来,把伤口一压,那还不得跟死了一样。

所以我安安心心地上药。

话说回来,上药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二爷啥也没穿,虽然我一直被院里人喊猴子,但也是个未出嫁的黄花猴子,看着二爷赤条条的身子,现
在想起来还有些小紧张。

二爷那里……

我只能说很壮观。

不过比起那,现在二爷的腿更壮观。我专心致志地涂药,每碰到一处,二爷就会哆嗦一下,后来药上得多了,
二爷整个屁股都开始抖了,一边抖一边啊啊地叫唤,语不成调。

我斗胆抬头看了一眼,二爷脸色惨白,面目狰狞,青筋暴露,脸上湿漉漉的全是冷汗。

我估计他现在疼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换好了药,我去厨房把饭做好。然后端到屋子里。

二爷还是跟条死鱼似的,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我舀了一勺粥,送到二爷嘴边。

二爷啪地一下扇飞了。

幸好我把碗护得好,虽然烫了一下,不过粥没洒就好。

“二爷,你吃一点吧。”

二爷:“滚。”

我不知道要咋办。

这要是放在从前,二爷一句滚,那我就得提着屁股有多远滚多远。但是现在……现在我滚了二爷怎么办。但
我又没有好法子。上药可以用强,难道吃饭也要么。

等等……用强?

没错,就是用强。

我把粥放到一边,瞪俩眼珠子等着它凉。这样强灌下去不会烫着。

过了一会,我试了试,觉得差不多了。把碗端了过来。

二爷可能从来没试过被一只猴子居高临下看着的感觉,眼神十分不善,我说了一句——二爷,得罪了。

然后我真的就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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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自那天起,我找到了给二爷上药和喂饭的方法。

可喜可贺。

二爷后来也不骂我了,直接当我不存在,每天就一个姿势,睁着眼睛看天棚,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说起这个吃喝拉撒,前两个字是我遭罪,后两个字是二爷遭罪。

他下不了床,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进去伺候一次。

解小的也就算了,二爷还是可能充当死鱼,我拿着尿壶把下面对准了就行。可解大的就要了亲命了。得扶着
二爷坐起来才行。

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把屁股托起来,再把屎盆子放下去。

因为二爷右腿连根去了,屁股动那么一点,就得粘带着伤口。再说拉屎这种事,怎么也得使劲是不是,一使
劲,两边都跟着疼。

每次二爷解大的,都是哼哼啊啊哆哆嗦嗦、屎尿冷汗加眼泪,那屋里的氛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但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一个月以后,二爷的伤口逐渐好转。

大爷和元生还没回来,可家里已经要撑不下去了。我蹲在院子里想了想,要是再没银子进账,估计四五天后
二爷连稀粥都喝不上了。

于是我决定搞点东西出去卖。

卖啥呢。

想了又想,我决定卖点手艺活。别看我长的像猴子,其实我有一双灵活的巧手。

白天我伺候好二爷后,就跑城郊摘了一筐花花草草,然后回院一顿编,编成花帽,项链,镯子。现在正是踏
春的好节气,每天都有公子哥带着小姐们出城玩,我就堵在城口的地方卖。

你别说,卖得还真不错。

就是有点累。

因为花草得新鲜好看的才能卖出去,隔夜的就蔫了。所以我得每天跑一趟才行。

但是有钱赚就好,总不能真把二爷饿死。

那天我又喂二爷吃饭,二爷忽然说了一句,把窗户打开。

我连忙开了窗,已经是春天了,外面风儿和煦,鸟儿叽喳,一派生机盎然。我看着外面,一时也怔忪了。

二爷低声说:“关上吧。”

我发誓我第一次是真的没听着。

二爷可能是以为我故意抗旨,大吼了一声:“我叫你关上——!”

我吓得一激灵,转过眼,看见二爷别过头,半张脸埋在被褥里,看不真切。

我忽然——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二爷有点可怜。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对二爷说:“二爷,
我带你出去转转吧。”

二爷没搭理我。

我走过去,扶住二爷的肩膀,二爷一甩膀子。

“别碰我!”

我那时候真的是上头了,居然没有听二爷的话,拉着他坐起来。

二爷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也没怎么起身过,猛地一起肯定是头晕眼花,我趁着他晕头转向的时候,
手脚并用,给他弄到了板车上。

二爷缓过神来后,已经躺在板车上了。

他刚要发火,转眼看见身边堆着的东西。那是我准备拿去卖的花帽。二爷说:“这是什么。”

我如实回答。
二爷没说话了。

我觉得他是嫌卖这东西太丢人了,但是我又没有其他好法子。看他没有发火,我推着他出门。

不管怎么说,在屋里憋了那么久,出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我卖东西的时候,二爷就在板车里休息。

本来呢,一切是很顺利的。

但是忽然来了一伙人,到地摊前找茬。我实在很纳闷,要找茬不能换一天么,非得在二爷在的时候。

我后来才知道,这伙人是跟二爷认识的。二爷以前得瑟杭州城的时候,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这回看着他没
落了,就来欺负人了。

他们一伙人围着板车,口里是嘘寒问暖,不过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尤其是打头的那个,长
得还挺俊,穿着打扮也十分体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神那个毒啊。

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那么躺在那。他虽然没什么表示,但我就是能看出来,他已经难受得要死了。

二爷的下身被我盖了一块毯子,怕风吹了着凉,那个打头的伸手掀开,大伙看见二爷缺斤短两的下身,都是
一愣,然后哈哈大笑。

我瞬间就炸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捡起一边的树棍大叫一声,照着那打头的人就轮了上去。那人防不胜防,
让我砸了个正着。

他们可能谁都没想到一个下人敢干这种事,就连二爷都看了过来。

那被打的也愣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手一挥,他周围的狗腿子就冲上来给我一顿毒打。

我抱着头猫成一团,咬牙挺着。

踹这么狠干啥,有意思么。

后来他们打累了,收工接着逛街。我缓了好一会,从地上爬起来,第一眼就看见二爷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
黝黑黝黑的眼睛。

我合计完了,又给他丢人了。

这么一折腾,花帽都被打烂了,也卖不成了,只好回家。

回家的路上,二爷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有点后悔带他出来了。

在家躺着虽然闷了一点,但最起码没有气受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爷破天荒地说了句扶我坐起来。

要知道他之前吃饭都是半躺着被喂的。

我扶他起来,二爷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的脸肯定很精彩,就把头低了低。

二爷说:“抬起头。”

我睁着肿眼看着他。
二爷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是哪个。”

我懵了。

我心说二爷你不是被那伙人气傻了吧,我战战兢兢地说:“二、二爷?”

二爷皱了皱眉,说:“你是大哥买来的丫鬟?”

我:“......”我知道他没傻,是我傻了。我深吸一口气,对二爷道:“二爷,奴婢是原来杨府的丫鬟。”
说完我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是原来二爷院子里的。”

二爷想都没想,道:“不可能。”

我:“……”我知道他下一句话憋在肚子里没说——我院子里不可能有长成这样的丫鬟。

于是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把我怎么进他院子的经过讲了一遍。

二爷听完久久不语,半响,道:“你为何没走。”

我愣了愣,对啊,我为何没走。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答的时候,二爷已经发话了,“罢了,把饭给我。”

我下意识地把饭碗递给他。

二爷靠在墙边,自己吃了起来。

我还傻愣愣地站着。

他坐得不稳,身子歪了的时候他就自己伸手撑一下,这一顿饭下来,我竟是再也没添手。

吃完饭,我要去洗碗,二爷把我留下了。

“坐下。”

我坐好。

“你叫什么。”

“猴子。”

“……”

二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叫什么?”

我说:“奴婢叫猴子。”

二爷一副被饭噎住的表情,然后说:“猴子,家里还有多少积蓄。”

我说:“二两银子。”

二爷:“……”

我想可能这个数让二爷有些接受不了,刚要宽慰他说大爷已经去外面跑生意了,谁知道二爷忽然说:“够
了。”

我:“?”
二爷没再多说,问我那些帽子一天能卖多少。

我说:“五钱。”

二爷英眉瞬间皱了起来,“卖多少?”

我又说了一遍。他说:“明天你做好东西,先别去卖。”

我不知道二爷要干啥,但还是跟他点了点头。

说完了这些,二爷又吩咐我,把外面的草垫子拿进来。

我把草垫子拿进屋,二爷让我在地上铺好。我一一照办,做完之后二爷让我出去。我去厨房洗碗,心里觉得
二爷今晚有些奇怪。

洗完碗,出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二爷的屋里有声音。不过他没传唤,我也不能进去。我坐在屋边上听着,
听着里面不时扑通扑通的。

我忍啊忍,实在没忍住,就扒着窗户缝看了一眼。

这一眼给我吓坏了。

二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下去了,仰着躺在地上,好像是想要翻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忙冲进屋,我进去的时候二爷好像吓了一跳,在地上瞪着我。

“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奴婢来伺候二爷。”

“出去——!”

我还犹豫着,二爷转过脸不看我,“我叫你出去!”

还是这暴脾气,我转身出门,在门口听着屋里乱七八糟的动静。

一直到深夜,屋里终于传来声音。

“猴子,进来。”

我推开门。

二爷浑身湿淋淋的,躺在草垫子上。像是力气全部用光了一样,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扶我上去。”

我把二爷抱上床,二爷还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

我心里隐隐约约也明白了二爷在做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小声说:“二爷,你要想锻炼身子,还是叫
奴婢帮你吧。一来多一个人帮衬练得快些,二来也免得磕磕碰碰,再伤着了。”

我真是吃了豹子胆才敢开口说这些的,说完我就逼着眼睛等死。

谁知二爷闭着眼睛,等气喘匀了,低低地说了一句:“嗯。”

我从二爷房里出来,心想二爷今晚的确有些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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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第二天,我听二爷的话把花帽做好,然后放到一起。二爷在一堆花帽里面挑挑拣拣,分了两三堆,然后让我
把他抱上板车。

我还想二爷经过昨天,可能不愿意出门了呢。

他让我去城西的旻鹃阁,那是家卖胭脂首饰的店铺。我们到了门口,二爷让我进去叫掌柜的。掌柜的出来看
见坐在板车里的二爷,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打了招呼。

二爷让我去一边坐着,然后自己跟掌柜谈。

我坐到一边的树根下,也听不见他们在谈什么。那掌柜的拿起我做的花帽上上下下看了半天。

过了快半个时辰了,我看见掌柜的招呼店小二把车上的花帽都拿进了店,然后自己也进去了。这时二爷才招
呼我过去。

“走吧,回去。”

我不敢多问什么,推着板车回家。

回家后,二爷扔给我一个袋子,我接过来,里面是几块碎银。我惊讶地看着二爷,二爷说:“你赚来的。”

这这这……

二爷吩咐说:“以后三天交一次,一直到花期过去。挑□□的桃花枝,再加些合欢花,莫要用柳条。”

我连忙点头,“是是。”

主子就是主子。

挣得多了,干活少了,时间空闲了。

现在二爷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锻炼身体。

我怕他再磕碰,又扎了些草垫,铺在地上。二爷自从伤好了,就把裤子穿上了。为了方便,我把裤腿截去,
缝在了一起,正好够二爷穿。

二爷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连坐都困难。每天我扶着他的背,他自己练坐,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开始时总是往
右边倒,后来二爷练得多了,渐渐地坐稳了。

现在二爷不仅能坐了,还能双手撑着地,往前动一动。

我问二爷要不要工匠打个轮椅,二爷想了想,摇头,说:“那东西行动太不方便。”

“那……”

二爷使劲揉了揉自己左边的半截大腿,看了我一眼。

我震惊地发现二爷的眼里居然有些犹豫,我等了半天,他侧过脸,低声说:“你过来。”

我已经站在你面前了,还怎么过去?

但主子的吩咐还是要听的,我往前蹭了半步。二爷说:“你摸一下。”
我:“?”

二爷不耐烦道:“摸一下我的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

他把自己的手拿开,我小心翼翼地碰上去。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之前换药的时候也碰过,还是光着的。现在这半截大腿穿在裁剪好的一小截裤
腿里,我看着居然比之前光着的时候更紧张。

二爷似乎也被我的态度感染了,他的脸有些红——我感觉是被我气的。

我听话地摸了上去。二爷的腿还是挺粗壮的,我一只手包不住。手下是布料,布料里面又有些坑坑洼洼。我
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是二爷的腿在抖。

“摸清楚没。”

我跟个傻子似的点了点头。

二爷说:“去木匠作坊,打个这么粗的竹筒。”

我:“这么粗是……”

二爷气得脸色涨红,“就是我腿这么粗!”

“啊啊,是。”我反应过来,又问:“那要多长的。”

二爷没点好脸色,随手比划了一下,“长了走得费事,两掌长就行了。再打一副木拐。”

我说:“也要短的?”

“废话!”

我退下去办事,木匠听完我的要求,直接说在这等着。我以为要几天后再取呢,人家师傅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就这么点活,两下就好了。”

最后我拿着成品出来,心想果然几下就好了。

不过这……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东西,顺便拿着拐杖比划了一下,才到我腰这。我又看了看那个圆竹筒,
心里有些酸。

我们二爷现在就这么高了。

拿回去后,二爷看着那几样东西看了好久。他神色平淡,我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二爷说:“倒是快。”

我马上说:“木匠师傅很厉害!”

二爷无言地看了我一眼,我把头低下,乖乖闭嘴。

我觉得,二爷心里是难过的。他拿过竹筒套在自己腿上的动作很粗鲁,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这么觉
得。
我走过去,帮他一起套,他的手在抖,头低着,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说:“二爷,你轻着点。”

二爷手就顿在那不动了,剩下的活都是我做的。

二爷下了地,双腋拄着拐,长度刚刚好。

也就是到我胸口的地方。

他两手撑着,身子一荡。

然后啪嚓一下仰到地上了。

我赶忙过去扶,二爷让我靠边,我就看着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接着试。

我都不知道,二爷现在起身已经这么轻松了。

那之后,二爷成天练着拄拐走,开始摔得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后来慢慢的,走得顺畅多了,甚至能扔了
左拐,只用一支拐走。

当然了,练这么多的后果就是那截大腿被磨得鲜血淋漓。

每次上药的时候二爷都疼得龇牙咧嘴。

有一次我忍不住跟二爷说少练一些吧,慢慢来。

二爷摇头,说:“每年这个时候,京里的茶商都要来杭州,到时候茶叶交易频繁,跑商的机会多,我至少得
赶在那之前把路走明白。”

我没敢说,二爷你都这样了,还怎么跑商。

后来,二爷还真把路走明白了。

京商来杭的时候,经常在西湖旁边的一座茶楼里谈生意,二爷有一阵就成天往那跑。叫一壶最便宜的龙井,
泡成白开水了还赖着不走。

店里来往的都认识这是以前杨府的二公子,见他现在这副模样,背地里嚼烂了舌根子。有意无意地叫二爷听
见,二爷就当自己是聋子,大腿一扎,拄着拐棍,一边哼曲一边看外面风景。

那天他进了茶楼,眼神一转,看见最边上一桌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正在下棋,他撑着拐走过去。

到了桌边,两个人都看了过来,只有一个老的,一直盯着棋盘没动。

二爷没比那桌子高出多少,他左手撑在凳子上,右手一使劲,坐到空下的一个凳子上。

那两个年轻的看见这情景,都皱起眉头,刚要赶人,二爷开口道:“再不拐马,三步之后便是小卒逼宫。”

老者总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

“年轻人,观棋不语方是君子。”

二爷笑了笑,拍拍跟老者下棋的那个少年肩膀,道:“小子不敢赢,我点你,是救他于水火。”

那少年脸一红,磕巴道:“什、什么不敢赢。林老,你别听他……”
老者哈哈一笑,上下打量了二爷一番,道:“你是杨辉山的儿子?”

二爷点头,老者看见二爷的腿,没说什么。

后来,二爷跟那老头聊了一个下午,具体说的什么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周围一堆人都在看着他们。最后离
开时,二爷请了这一桌茶。

明明就只有两壶,却把我们两个月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觉得肉疼,但是二爷发话了,我也不敢说什么。

离开的时候,二爷先走了一步,我听见那少年跟老头说:“林老,那个就是杨伯的二儿子?”

听到他们在谈二爷,我放慢脚步,走到拐角处听了几句。

那老头嗯了一声,少年皱眉道:“我在京时就听过他,听说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贪玩好色,不学
无术,目中无人,你为何要把京杭这么重要的一条路交给他。”

老爷沉沉地笑了笑,道:“你觉得他不学无术?”

少年顿了顿,低声道:“就算有些小聪明,人品也是下级。”

老头道:“闵琅,你说这世上,最值钱的是什么。”

我心里默念,金山银山!

少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值钱的,自然是金银财宝。”

老头摇头。

少年又道:“那是什么。”

老头端起茶盏,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缓缓笑道:

“世上最值钱的,是浪子回头。”

那天回去后,我给二爷做好饭,然后自己回厨房啃面糊。二爷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也不叫我,自己就来了厨
房,看见我吃的东西,瞬时就愣在了那。

然后他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饭啊。”

二爷的脸黑成了锅底。

他一把抢过去,连粥带碗都一起砸了。我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二爷砸完就出门了,过了一会,拎着个食盒回
来,放我面前,就说了句“吃”,然后就回屋休息了。

我把食盒打开,里面有三层,饭菜点心一应俱全,我咽了口唾沫,小心地捧出一盘吃了。然后把剩下的装好,
放到灶台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想,可能我又给二爷丢人了。

第二天,我一睁眼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我床前。
虽然不高,但我还是嗷地一声喊了出来。

二爷脸色难看无比,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东西,问我:“这是什么。”

我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我看了一眼,是二爷昨天买回来的食盒。我刚要开口回答,二爷忽然举起食盒,往地上狠狠一砸。

咣当一声,里面剩下的好几盘菜就这么糟蹋了,我心想早知如此昨天就吃光了,不攒着了。

我又发现二爷最近总喜欢砸东西。

二爷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浑身都在抖,他指着我,咬牙说:“你留它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爷买盒饭还得合
计个几天。”

我下意识地想点头,但看二爷的脸色,连忙改成了摇头。

二爷多聪明啊,他貌似看出了苗头,气得握着拐杖的手都发白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杨一奇再不济,也不至于养不起你。”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满地狼藉,真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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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五章

因为那件事,二爷足足发了半个月的火。

再之后因为太忙了,他也就忘了要生气了。

我现在基本看不着二爷,他每天走的早,回来的晚,有时候连续两三天才回来睡一次。

二爷本来养得白白的脸也黑了不少。

不过,有一点变化我觉得是好的,那就是二爷变壮了。其实之前二爷身子也不单薄,但是因为受伤,身子骨
看着弱了不少,现在几个月下来,二爷背便阔了,胸膛也厚实了,两条胳膊也粗壮了不少。

有一次二爷回来的晚,叫我一起吃饭,我说马上收拾桌子,二爷说不用了,我们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二爷坐
在小凳子上,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吃饭,我看呆了。

二爷放下碗,无意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连忙低下头,二爷说:“抬起头。”他声音很低沉,但是又不是生气的那种。

二爷说:“你为何一直看着我。”

我脑子一抽,开口道:“奴婢看、看二爷变了。”

“哦?”二爷吃饱饭,整个人懒洋洋的,他看着我,说:“哪变了。”

我说:“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二爷一愣,随即拿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腿上,低声道:“的确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误会了,使劲地摆手,“不是因为……不是因为这个。”

二爷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只顾着解释,“奴婢说的变了,是……是其他的地方变了。”

二爷说:“什么地方。”

我想了半天,脱口而出:“二爷变黑了。”

说完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爷一愣,笑出了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点头道:“嗯,是黑了。”他摸着摸着,碰到脸边起的一块死皮上,
他随手撇下去,又道:“也糙了。”

我看着二爷端正的下巴,和轮廓分明的眉眼。他穿着结实的粗布衣裳,腰上扎着腰带,只微微俯身,那宽阔
厚实的腰背就把衣裳绷得紧紧的。

恍然间,我只觉得当年那个穿着宽松丝缎长衫,搂着美娇娘在西湖画舫里玩乐的人只存在于梦里一样。

在我发愣的时候,二爷看着我,道:“你觉得,哪个爷好。”

二爷的声音也变了,比从前更低沉,也更稳重。有时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好像在伺候老爷一样。

听了二爷的问话,我想都没想,道:“现在的好。”

二爷似乎在紧张着什么,在我说完之后,他的肩松了,抬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休息吧。”

我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了。

又过了一阵子,二爷不能每天跑外面了。

因为梅雨季到了。

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只觉得二爷最近总喜欢在屋子里待着。后来有一次,我晚上出来小解,在噼里啪
啦的雨声中,愣是听见二爷的屋子有动静。

我悄悄过去,扒在窗户边上听,是二爷的声音。那声音太痛苦了,以至于我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我把伞放到一边,在窗户打开一道小缝,看进去。

黑暗的屋子里,二爷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自己的腿,嘴里咬着被褥,一阵一阵地低吼。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冷风灌入房间,二爷猛地抬起头。

月色下,他一脸疼痛,脸上就像淋了雨一样。看见我,他也没有回过神,双眼涣散。

我脑袋一片空白,转头就往外面冲。我没打伞,又没穿外衣,跑到药铺,碰碰地敲门。

店伙计出来的时候都想打人了,但是看见我的模样,又哆嗦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知道我看起来跟女鬼没什么
区别。
老郎中从梦里醒来,没好脾气,我给他下跪,磕头,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地求他,求他救救我们二爷。半
柱香过去,他总算是开了副方子,抓了包药给我。

我怕药淋湿了,就包到自己衣服里,一路疯跑回家。

煎好药,我小心翼翼地给二爷喂了。

然后,那个我眼里变得强壮结实的二爷,就像脆弱的孩童一样,倒在我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二爷好了。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昨晚折腾那么一次,我衣裳到现在都是湿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膝盖和额头上泥血混杂。

也许是伤病的原因,二爷的眼睛有些红。

他向我招了招手,低声说:“过来。”

我身上脏得要命,没敢过去,我说二爷,你让奴婢先去换了衣服吧。

二爷看着我,嘴唇有些发抖,最后点了点头。

我越来越摸不透二爷。

后来,二爷伤病好了,人又开始活泛了。

这个时候,大爷也回来了。

大爷回来的时候比二爷伤后回家更惨。他被元生搀扶着,憔悴地归家。我吓了一跳,元生拉我到一边,小声
说:“大爷叫人给骗了,本钱都骗没了。”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奇怪道:“唉?家里怎么添了这么多东西。”

我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说:“二爷买的!”

元生大吃一惊。

我把这几个月的事情跟元生说了一遍,元生俩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刚想说什么的时候,二爷从外面回来,
看见我和元生站在角落里说话,他脸瞬间就绿了。

我连忙拍了拍元生的手,意思是主子来了,不能说话了。

二爷看见后,脸更绿了。

于是背后闲聊主子的后果就是,元生晚上没有饭吃。

为啥我有?

我也不知道。

二爷知道大爷被骗了,脸色也不太好看,他把大爷叫道屋子里,谈了足足一个上午。

出来的时候,大爷跟二爷说话的态度就像是以前跟老爷说话一样。
我离远远地看着,二爷虽然矮了别人半截,但是我总觉得需要被仰头看的是我们二爷。

之后,大爷就留在家里打点了,换二爷跑外面。

这样下来,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

慢慢的,家里也发生了变化。

我们在年底的时候,换了个新宅子,虽然没有之前杨府大,但是也敞亮了不少,又添了不少下人,只可惜换
宅子的时候,二爷不在。

不知道二爷走的时候跟大爷说了什么,反正大爷不让我干活了,还给了我一堆新衣裳穿。

元生对我说:“你熬出头了。”

我没怎么懂是什么意思。

再后来,二爷回来了一次,是在大晚上回来的,天还没亮就走了。我醒来后,元生跟我说,二爷在你屋子里
待了一夜。

我不知道二爷为什么不叫醒我。

又过了大半年,二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整个杭州城都在谈论二爷。

他们给二爷起了个绰号——叫“半截财神”。

我想说财神就财神好了,为啥还加个半截。

不过二爷对此一点都不在乎。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我在打理院子。虽然管家不让我做事,但是我牢记自己是个本分丫鬟,每天都要干
活才能睡觉。我把地上的叶子扫了扫,回过头,就看见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

我都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坐上去的,甚至手边还摆着一壶茶。

他穿着一身白色绸缎里衣,外面是黑色的袍子,头发高束,拇指上套着一个碧绿的玉扳指,虽然简简单单,
但整个人说不出的贵气。

我说:“二爷你回来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还是在看着我。

我左右看了看,说:“奴婢去找管家。”

他没让我去,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二爷看着我手里的笤帚,道:“这是什么。”

原来二爷还是喜欢问这个问题。

我说:“是笤帚。”

二爷轻描淡写,“扔了。”
我是不会在主子面前扔东西的,我把笤帚放到一边。然后恭敬地站到二爷身边。

二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道:“今晚换身衣裳,跟爷出门。”

我说是。

等到了晚上,我站到二爷面前的时候,二爷面色僵硬地跟我说:“我不是让你从一件破衣服换到另一件破衣
服。”

我啊了一声,犹豫要回去再换,二爷摆手说:“不必了,走吧。”

西湖边上热闹极了,我瞧着湖里那一条条漂亮的画舫都惊呆了,二爷领着我去了其中最大的一条上。还没上
船,里面就迎出来几个人,笑得眼睛都没了。

“哎呦,二爷,可把您给盼来了啊。”几个人把二爷迎上了船,我跟在后面。

我还是第一次上画舫呢,里面又宽敞又亮堂,摆满了装饰,金碧辉煌的。船里摆了两桌,有不少妖娆的歌姬
弹琴唱歌。

我打眼一看,屋里的丫鬟小厮都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穿着打扮一点也不含糊。

我终于知道二爷为啥让我换衣服了,我又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虽然丢人了,但是丫鬟的本分还是要尽的,我去跟丫鬟小厮站成一排,恭敬地垂首等招呼。

我过去的时候,旁边的几个小丫鬟都奇怪地看着我。

果然,我不适合出现在这啊。我有些内疚地看向二爷,正巧二爷也在看我,他眼神也很奇怪,仿佛在说,你
跑那去干什么。

他抬手,“过来。”

我没辙了,就到他身后站着。

二爷还没完,拍拍他身边的位置。

我没懂。

二爷已经连叹气都懒得给我了,一边察言观色的男子看着了,连忙笑着对我道:“侯姑娘,快请坐。”

猴姑娘?

我一脸木然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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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章

那晚过得莫名其妙。

好多人冲我恭敬地笑,还有不少丫鬟给我添菜。

我想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丫鬟啊,你们别给我添菜啊。

可我没敢说,这种场合,我连饭都吃不下,哪还敢说话啊。
二爷自始至终都坐在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应酬。二爷虽然笑着,但是一点都不轻浮,反而十分沉稳,周围
的人同他说话很恭敬,他也一点架子都没有。

至于他们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

后来,酒过三巡,另外一桌忽然来了个人,到二爷面前,扑通一下跪下了。

我定睛一看,哎呀!这就是当初围着二爷看,还把我给打了的那个公子哥啊。

他跪在地上,但是腰板没有弯。看上去像是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他看着二爷,喘着粗气,道:“杨二爷,
我不知道你今日请我是怎么个意思,但是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

你说就说呗,吼什么啊。

二爷静静看着他,道:“说。”

那人激动得鼻孔都有点放大了,他大声道:“当初二爷受难,我王家没有雪中送炭,我王志更是干了落井下
石之事。二爷如今发达,掌管半个江南的商路,不照顾我王家也是情理之中!但是——!!”

王志真的是喝多了,整条画舫的人都在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二爷,道:“但是!我王志不后悔——!”他
的声音里甚至夹了一丝哭腔,“我不后悔!当年你在桂花楼酒后闹事,把我妻长发剪断,我妻整整半年不敢出门,
也不曾露出欢颜,你、你还记得么——!?”

我静默,偷偷看了一眼二爷,二爷没什么表情。

王志最后大喊一句:“所以我不后悔!杨一奇,我们王家小本生意,没你照料照样能活——!”

二爷终于开口了。

“那你现在,为何要跪我。”

所有人都安静了,王志也安静了。

真不需照料,还跪什么。

王志弯下腰大哭,整船人都在看着。

二爷推开凳子,站到地上。他没有扶拐,一手搭着桌子,一手扶在王志的肩上。

“起来。”

王志没有动。

二爷用了力,“王公子,起来。”

王志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终于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二爷就成了全船最矮的了。有人要过来扶他入座,二爷摇摇头,自己倒了一杯酒,转过身,对众
人低声道:

“各位,今日请来的各位当中,有从前认得我的,也有不认得的。有交过恩的,也有结过仇的。这杯酒,我
敬给那些交过恩的人。”

二爷一杯酒喝完,杯子一扔,自己往后挪了一步,抬头又道:

“这个头,我磕给那些结过仇的人。”
话音一落,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二爷已经俯首下去,额头磕在画舫的木板上,咚地一声。他只有半截大腿,
这个头磕得不易。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谁敢受着二爷的头,别说我一个丫鬟,在座的都是些对二爷有求的人,更不敢受着,连忙纷纷起身。但没人
料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敢开口。

二爷起身,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他又倒了一杯酒,对众人道:“我杨一奇出来做生意,只靠三件东西—
—!”

“胆量、头脑、有信用。” 二爷的声音沉稳,目光清亮。“我从前犯过混,老天爷也给了我惩罚。若是诸位
肯给我机会,再信我一次,那今后大家有福一起享,有钱一起赚,杨一奇绝不会亏待大家。”

二爷就是二爷,多会说,几句话的功夫,座上有好几个人都哭了。

“至于你。”二爷看向王志,带着玉扳指的拇指虚指了我一下,低声道:“你还记得她么。”

王志看着我,点点头。

二爷淡淡道:“给她磕三个头,求她一声没事,那日就算揭过去。”

王志走到我面前,扑通一下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我慌乱地看着二爷,二爷一点表示都没有。我试着说:
“没没没、没事。”

王志起身,二爷冲他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二爷把我叫到轿子里,说:“委屈你了。”

我震惊了,我被公子哥磕头还是头一次,我说不委屈。二爷笑了,说:“坐过来点。”

我靠过去一些,不敢抬头看二爷,一直低着头。二爷说:“你总低头,看什么呢。”我胡乱道:“看扳
指。”二爷把扳指摘下来,放到我手里,“你喜欢这个?给你了。”

我哪敢接,摇头说:“我就、就看看。”

二爷拉过我的手,把扳指放到我手里。翠绿的一个,还带着二爷身上的热气呢。我拿在手里,更不敢说话了。

这次二爷回来,就常住下了。二爷又盘了一个大宅,跟之前杨府的差不多。夫人和小姐们也都接回来了。府
里一下子变得热闹多了。

从前最不受待见的二爷,现在是府里的主人,除了夫人,所有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老爷。

府里热闹了以后,管家又招进来几个小丫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要送到二爷院子的。

那天我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看着月亮发呆。

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手里有多少银两。

算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结果。原来这几年下来,我大小也算是个富人了。

不是,是一只富猴。

接下来几天,我把手头的钱都兑成银票,把之前二爷给我的衣裳首饰都当了,换成散银。只有那个玉扳指,
那么漂亮,我怎么也没舍得当,一直包在包裹里。
我的卖身契还在夫人那里,我就去找夫人,跟她说明缘由,又把钱给她,想让她还我自由身。

夫人看着我,轻声说:“哪还有什么卖身契,当年出事的时候,早就散了。”

我愣了愣,然后说:“那奴婢这就走了,夫人今后要保重身体。”

夫人也没说什么,坐在亭子里,低头抹眼泪。

这让我怎么走,我过去扶着她,说:“夫人你别哭啊。”

夫人啜泣道:“我可怜的奇儿……”

二爷?

我说:“二爷怎么了。”

夫人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我可怜的奇儿,可怜的奇儿……”

我都不知道她到底为啥要哭,我跟她说:“夫人你别哭,我们二爷现在了不得的。”

夫人不管我,自己坐一边哭。我看哄不了了,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我这一转身,就看见二爷拄着拐,站在不远处,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包裹。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浑身
哆嗦。

我走过去请了个安,说:“二爷,我要走了。”

二爷冲我笑了笑,说:“好啊。”

我一愣,随即有点不乐意。怎么说我也算是跟你患难与共了许多年,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你也不至于这个
语气吧。

当然,我还是不敢表现出不满,对二爷道:“那,二爷保重。”

说完,我从他身边走过去,走了很远很远,偷偷转了个头,二爷还站在那,而管家已经跪在二爷身边,不知
在说什么。

我总觉得,二爷的背有些弯了。

然后我马上摇头。

怎么可能。

我雇了一辆牛车,准备回老家。

结果我走了没三天,就被管家截住了。

他见到我像见到亲娘了一样,跪着扑过来。整个客栈的人都往这边看。他说:“姑娘啊,你回来吧——!求
你回来吧!”

我说:“你怎么了?”

管家语无伦次地说了半天,最后终于被我总结出来——
二爷病了。

我是牛车出来,马车回去。路上我跟管家说了,“才三天,怎么就病了?”

管家一脸愁容,“唉,是我多事,我多事啊。”

答非所问,我又说:“到底是怎么病的。”

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我道:

“姑娘,二爷心里苦啊。”

我就没再问了。

回到宅子,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埋着脖子进了二爷院子,管家就送到院子口,人就撤了。

院子很大,但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埋怨管家,亏你招了那么多小丫鬟,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我到二爷房门口敲了敲门,说:“二爷,你在么。”

里面没有声音。

我怕出事,直接推开门。

屋里,二爷穿着睡袍,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看着他的第一眼就心酸了,没装,是真病了。

我走过去,轻声道:“二爷,你觉得怎么样,奴婢去给你请大夫吧。”

二爷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哑声道:“你还管我死活。”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说啥。

二爷伸出一只手,我下意识地握住。二爷的手很宽,上面全都是硬茧。我不知道以前老爷的手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也像二爷一样,受尽风霜。

他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低哑,道:

“小猴子,不走行不行。你走了,爷就撑不住了……”

二爷这辈子,说过的最让我难受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了。比起从前,他打我踢我的时候,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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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七章

但是我跟他说:“二爷,我不能留下。”

二爷的手一直捂在眼睛上,听完我的话,他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

我说:“二爷,你把该吩咐的都跟管家说了吧,要不他怕伺候得不周。”

二爷没有动。
我擅做主张地把管家叫进来,管家垂着手,站在一旁。

我跟他说:“管家,我说的事情你记着些。”

管家点头称是,“姑娘要说什么。”

我说:“二爷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但是阴雨天的时候经常会犯疼,你提前准备热手巾敷一敷。以前老街上有
一家药铺,叫‘回春堂’,虽然是个小铺子,但是里面郎中手艺好,而且这几年一直照看二爷的腿,有什么问题
都可以去找他。”

“那插腿的竹筒三个月要换一个,大小城口的木匠作坊也都知道,包腿用的布不能图软用丝绸,会插不住的,
得用粗布包。给二爷做的衣裳右袖子腋下要多加一层,裤子的尺寸我也都留给夫人了。”

“……”

“二爷吃饭不忌口,但他口有些重,老郎中吩咐过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你告诉厨房做饭尽量别放辣椒就
行。”

“你在晚上的时候多注意些,有时候二爷睡不着觉,喜欢坐在院子里喝酒。不过他喝的不多,你别打扰他,
偷偷躲在屋后看着,别让他伤着就……管家?”

我刚说了几句,就看见管家老泪纵横,又跪下了。

“姑娘啊——”

我不知道这个管家到底怎么回事,以前老爷在的时候我都没发现他这么爱哭呢。

我转过头,想让二爷说几句安慰管家一下,但二爷一直一个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我一瞬间觉得仿佛回到了
几年前,二爷刚刚伤了接回家的时候,那副生不是生,死不是死的模样。

我晃了晃二爷,说:“二爷,你怎么了。”

二爷没有动,手掌盖着眼睛,只留下一张紧闭的嘴。

管家在一旁道:“自从姑娘走后,老爷已经三天什么都没吃了。”

我瞪大眼睛,对二爷道:“二爷怎么不吃东西。”

管家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说:“姑娘,我老了,记不下这些东西,你还是自己记着吧。”说完他就走了。

我惊呆了,这么做管家也行?

“小猴子……”二爷张口,我连忙集中注意。我说:“二爷,你想吃点什么,我去叫人做。”

二爷好像还真的想了想,说:“面条。”

“行!你等等。”

我飞快地去厨房弄了碗面,出来的一路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目光极为热切。我被这股热切所感染,心想
着这碗面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给二爷灌下去。

我又想到之前二爷不肯吃东西的时候,我还动过强呢。

现在不行喽,二爷那胳膊,随便一捏我就碎了。
不过这次二爷特别配合,我把面端过去,他扒拉两下就吃没了。

看他有力气地吃东西,我心里很舒畅。

二爷吃着吃着就停下了,看着面碗,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吃面的时候么。”

我说记得,他回来晚时,我们晚上经常是坐在厨房里一起吃面条。现在虽然还是吃面,不过这碗已经是玉瓷
的了。

二爷说:“你走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碗面条。”

我说:“二爷若是爱吃面,就吩咐管家啊。”饿着自己算什么。

二爷苦笑了一下,道:“有时候,我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没说话。

二爷靠在床上,轻声道:“前年有一次跑江苏,碰见一场大雨,商队困在山里面出不去。”

我不知道二爷怎么忽然跟我提这些,不过也安静地听着。

二爷拍了拍自己的腿,看着我,道:

“那时爷的那截竹筒也没了,就这么干走。晚上躲到山洞里,冷得要命。大伙怕就这么死在这,就相互聊天
打气。当时坐我旁边的人就问我‘你都这样了,怎么还出来。’我跟他说我得挣钱。那人笑了,说‘也对,要不
为了钱,谁愿意辛辛苦苦往外跑。’我又跟他说我为了挣钱,但不是为了钱。他问我什么意思……”

二爷回想过去,轻轻扶着自己的腿,声音很平静。

“我告诉他,我没了腿之后,回想我这一辈子,觉得没意思透了,本来是不想活的。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为了我这样的废人拼命。不过那个人蠢的要死,我就在想,若我就那么死了,那她又算得
了什么呢。”

“被废人当宝的东西,还是废的。所以我告诉自己,我得往上走,做人上人。我自己就剩这么半截,但我得
把她举高了。”

“所以什么苦我都能吃,我在外面披星戴月,风餐露宿,喝着冷风吞着沙子,但只要想到她在杭州城里享福,
我心里就舒坦,这路就还走得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爷的眼眶又红了,红得我连一眼都不敢看。

“小猴子……”他拉住我的手,弯下腰,在我低着的脸颊旁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悔的是什么事。”

我使劲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二爷颤道:“是没有记住你。”

他拉起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上,我觉得自己心口难受得几乎要死了。

“爷最悔的,是没有记住你。”他拿我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胸膛。“你明明在我的院子里待了两年,
可我居然想不起来你。我甚至能记住那个院子里有多少座假山池子,可我记不起来你。这辈子唯一一个没有丢下
我的人,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你说你是不是在骗我,你真的在那个院子待过么。”

我忽然觉得委屈的要死,大哭道:“我没骗你,我待过的!待过的——!”

二爷一下子把我抱住了,低声道:“你没骗我,我知道你没骗我。现在爷的报应来了。从前有你,爷看不见,
现在爷想看了,你要走了。小猴子,你还想让爷活么。”

我哇哇地哭,二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干干净净,又有些暖。我哭了半天,直接在二爷的怀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二爷也睡着了,他侧着身,环抱着我。

我刚动了一下,二爷的手一紧,睁开了眼。

我是一只黄花猴子,这是第一次在男人的怀里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保持清白。

二爷手臂跟铁箍一样,我怎么都挣不开,我说二爷你放开。二爷看着我,面无表情道:“放开了你再跑,让
爷爬着追么。”

我不动了。

毕竟二爷的怀抱好宽好暖。

躺了一会,我小声说:“我不做通房丫鬟。”

二爷在我头顶低低笑了,说:“为什么。”

我说:“通房丫鬟要被踩脚的……”之前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

二爷可能听不懂我话中深奥的地方,想了一会,道:“你是说,我会打你?”他说完,马上又道:“我从前
也没打过其他通房丫鬟。”

我点头,“是,二爷都打我了。”

二爷手臂一僵,“什么?”

我仰起头看着他,把之前我做出气猴子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二爷黑着锅底脸,咬牙道:“不可能!我不可
能打你!”

我觉得二爷不相信我,又细细地把各种事情都讲了一遍。什么踢人啊、推人啊、扇巴掌啊。二爷的脸越听越
黑,最后浑身哆嗦着坐起来,看着我的眼神竟然带着些惧怕。

“所以……所以你恨我对不对,我打过你,你恨我对不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二爷这么慌的时候,他转
过身,我以为他要撑拐杖呢,结果他直接一步迈下去了。

我忙叫了声二爷,他已经磕到地上了。

我冲下床,看见他的腿已经磕破皮了。我要出去找伤药,二爷拉住我的手。

“你别走,小猴子,你别走。”二爷趴在地上,也不顾什么姿态了,死死地攥着我的手。“你打回来行么,
你打我,打回来。”

我总算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我蹲下身,扶着二爷的肩膀,把他抱到床上。

我对他说:“二爷,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忘了吧。”

二爷低着头,神色很痛苦。

我愚笨的猴脑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赶忙又道:“二爷,我不想做通房丫鬟。”
二爷依旧低着头,低声道:“那通房夫人做不做。”

我一愣,通房夫人是个啥。

我小心地问他,“二爷,那通房夫人……有几个啊。”

二爷猛地抬起头,瞪着我,恶狠狠道:“从前杨府有几个夫人!?”我想了想,道:“只有夫人一个夫人
啊。”

我都要把自己绕懵了。

然后我忽然醒悟过来,二爷这是在干啥。

二爷看我一双猴眼亮堂起来了,知道我可能是明白了,自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我看着他,说:“二爷,你的脸好红啊。”

二爷转过来,冲我冷笑了一下。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要乐极生悲。

果然,下一瞬,二爷把我轻轻一推,我就像死猴一样直接躺在了床上,二爷欺身上来,虚虚地压在我身上。

我哆哆嗦嗦地问他:“二爷,你、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啊。”为什么这么好闻。

二爷撑着身子看着我,淡淡道:“男人味。”

我不敢再说话了。

那天,我亲身验证了一下从前通房丫鬟们嘴里说的那个“爽翻天”。

还真的是爽翻天。

值得悲伤的是——我再也不是黄花猴子了。

我看了看安安静静睡在我身旁的二爷,他一直在问我,第一次见到我是在什么时候,我说我忘了。

其实我撒谎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

他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堂中,一双修长的手端着茶盏,对我说:“抬起头。”

我抬了头,看见他先皱了皱眉,后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简直像只猴子一样。”那时,周围的丫鬟们
都笑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高高在上的他,就像看着心里的仙人一样。

从前我想,像二爷这样的一个人,恐怕我穷尽一生,也摸不着一个手指头。

后来二爷伤了,我能留下照顾他,觉得虽然苦点累点,至少他从神坛上下来了些,我碰得到了。

谁知道二爷那么厉害,自己从地狱里爬出来,我原本以为他又要回到从前的那个地方了,谁知道他确实回了
——拉着我的手一起。
后来,二爷经常要我给他讲从前的事情,我不说他就不高兴,说完他就自己在一边难受。开始我不忍心,后
来我又觉得很好玩。

但是,我只敢讲他发火时候的事情,他不发火时,安安静静地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说。

因为我怕说了,有些事情会藏不住。

_______________全文完________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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