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

Th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CHIN4101 中國語言文學專題研究

Topical Research in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題目：《活地獄》中的酷刑描寫

姓名︰黃思穎 Wong Sze Wing（3035583829）

指導老師：何貴初博士

1
 目錄

1. 導論………………………………………………………………………………3

2. 李伯元生平簡介………………………………………………………………....6

3. 刑罰的性質與地獄的意象………………………………………………………9

4. 僭越皇權的施刑者……………………………………………………………..15

5. 引發同情的受刑者……………………………………………………………..20

6. 悲天憫人的旁觀者……………………………………………………………..26

7. 結論……………………………………………………………………………..32

8. 參考資料………………………………………………………………………..33

2
一、導論

李伯元的《活地獄》以南亭亭長的筆名發表，部分章節由願雨樓（身份不

明，可能是李伯元本人）加評。小說的第一至三十九回在《繡像小說》半月刊

一至六十九期連載，一九〇三年五月至一九〇六年二月連載完畢1。因為李伯元

患病，後卒於一九〇六年四月七日，其好友吳趼人代其續寫第四十至四十二回，

並登載於《繡像小說》第七十、七十一期（一九〇六年二月至三月出版），後

改由李伯元的助手歐陽鉅源續作第四十三回，登載於第七十二期最終刊（一九

〇六年三月出版），全書未完成2。為紀念李伯元逝世五十週年，上海文化出版

社在一九五六年出版單行本，由趙景深撰寫序言並作若干修訂3。上海古籍出版

社在一九九七年再度重印此書，並收入《十大古典社會譴責小說》叢書4。這也

是本文所採用的小說底本。

在四十三回的篇幅裡，《活地獄》一共講述了十五個故事，長的佔八回，

短的只佔一回，題材大同小異，主要圍繞衙門中無所不用其極的貪贓枉法行為

與慘絕人寰的非刑。作為“中國描寫監獄黑暗、慘毒酷刑的第一部書”，阿英

在他的《晚清小說史》把它譽為“一部非常重要的社會史料書、中國監獄史”5。

趙景深則稱“這書專門敘述各地衙門的黑暗和所施用的「殘酷刑具」”，並發

出“那種惡毒實在是我們所夢想不到的”的慨嘆6。為九七版本《活地獄》作序

的以柔更具體地概括了小說的大部分劇情︰“所述之事大都為冤獄……有昏官

急功好利草菅人命的，有鄉紳為報私怨勾結官府做成圈套加害善良的，有衙役

1
魏紹昌︰〈活地獄〉，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頁 186。
2
同上注，頁 186。
3
同上注，頁 186。
4
李伯元︰《活地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出版說明〉，頁 3。
5
阿英︰《活地獄》，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92。
6
趙景深︰〈《活地獄》序〉，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93。
3
謀掠錢財無中生有任意栽贓的，更有酷吏惡官為發泄獸慾濫殺無辜的”7。

因為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被魯迅評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阿英與

趙景深、以柔都習慣性地以《中國小說史略》對譴責小說的定義剖析《活地

獄》的內容。他們參考了魯迅對晚清譴責小說的評論︰“其在小說，則揭發伏

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在于匡世，

似与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

則其度量技術之相去亦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8，因此在讚揚《活地獄》對

衙門黑暗內幕的曝露的同時，又批評小說內容過度直露與誇張9。王德威在他的

《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提出了一個比較嶄新的看法︰《活地

獄》並非《官場現形記》這一類典型的譴責小說，而是俠義公案小說的一個變

體。雖然兩者都圍繞著衙門這一特定場景敘述故事，但因為《活地獄》塑造的

衙門場景與其中的主角——酷吏與劣役徹底地背離了傳統公案小說“奉家國權

力之名，懲奸除惡，從而確認律法的正義”的主題10，王認為《活地獄》是在

“無情戲謔俠義公案小說文類，並質疑了正義的觀念”11。

歷來研究《活地獄》的論者並不多，而主力研究《活地獄》的酷刑描寫有

馮瑀珊的〈正義的變形？－《活地獄》如何展演身體政治〉、陸克寒的〈在批

判與耽溺之間——論李伯元《活地獄》〉與梁禎的〈論李伯元《活地獄》的矛

盾敘事〉。馮瑀珊以福柯的《規訓與懲罰》為藍本，解釋《活地獄》中受刑人

7
李伯元︰《活地獄》，〈前言〉，頁 3。
8
魯迅著，《魯迅全集（第 9 卷）：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5 年），〈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譴責小說〉，頁 291。
9
阿英對《活地獄》的藝術性作出頗為負面的評價（阿英︰《活地獄》，載魏紹昌編，《李伯
元研究資料》，頁 192），趙景深則批評李伯元“喜歡誇大描寫，缺乏寫實的成份”（趙景
深︰〈《活地獄》序〉，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94），以柔也認為“部份章
節漫畫式描寫，不免有「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缺陷”（李伯元︰《活地獄》，〈前言〉，
頁 3）。
10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5），頁 139。
11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5。
4
的身體權力如何在與金錢掛帥的權宜的正義下被公有化12。陸克寒則把酷刑敘述

分為三個部分：施刑者、受刑人與刑具，並指出作者對酷刑看似批判的態度實

際是其對酷刑的病態癡迷的掩飾13。梁禎提出了「矛盾敘事」的概念，探討小說

“基於司法空間的現實矛盾建構”與“作為譴責小說的矛盾敘事”14，並強調作

者在酷刑描寫方面的矛盾性15。但三人均沒有把酷刑描寫扣連《活地獄》的中心

意象—中國佛教的地獄概念作探討，且小說的一些重要細節也未有被考慮在內，

例如旁觀者目睹酷刑的反應，因此三人的部分論點有需要糾正之處，如陸克寒

關於受刑人被物化的論調。

本文大致沿用了陸克寒對酷刑敘述的分類，但將會增加「酷刑的旁觀者」

這一類別，並對馮陸梁三人未有考慮的部分作補充，如探究酷刑的性質與宗教

意義、施刑者的權力架構與受刑人的身份地位、建基於皇權之上的法律如何在

地方衙門這一特定場合徹底失效等。此外，本文也會深入剖析李伯元創作《活

地獄》的動機︰他一方面積極地譴責清末衙門對法律正義的肆意扭曲，並對受

刑者的苦難寄予深切的同情與關懷；但另一方面，作者未能為解決監獄系統的

積弊設想任何可行的方案。他既對黑暗的現實恨之入骨，但同時反對激進的制

度改革，只是消極甚至可說是絕望地寄望腐敗的官僚良心發現，“有眼前地獄，

何妨就做些眼前功德，留個大記念與百姓呢”16，因此始終無法擺脫傳統文人慣

性地依賴明君循吏的臣民意識。

二、李伯元生平簡介

12
馮瑀珊︰〈正義的變形？《活地獄》如何展演身體政治〉，《文學前瞻》，民國 104 年第 15
期（民國 104 年 7 月），頁 88。
13
陸克寒︰〈在批判與耽溺之間——論李伯元《活地獄》〉，《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2009 年第 4 期（2009 年 8 月），頁 48。
14
梁禎︰〈論李伯元《活地獄》的矛盾敘事〉，《名作欣賞》，2022 年第 6 期（2022 年 2
月），頁 123-124。
15
梁在批判殘酷的刑罰的同時，“對製造傷害、死亡的話語和行徑有著極大的縱容和演繹”。
參見梁禎︰〈論李伯元《活地獄》的矛盾敘事〉，《名作欣賞》第 6 期，頁 124。
16
李伯元︰《活地獄》，〈楔子〉，頁 2。
5
 李寶嘉，又名寶凱，字伯元，別號南亭亭長，筆名包括游戲主人、驅歌變

俗人、二春居士等17。根據李伯元的族弟李鍚奇所提供的資料，李伯元的祖籍是

江蘇省武進，即今日的常州市，其父輩為躲避太平天國之亂遷居山東18。李伯元

在一八六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出生於山東，三歲喪父，由他的堂伯父，時任山東

道員與東昌府知府的李念仔撫養長大，直到一八九二年念仔辭官歸里，李伯元

一家才回到故鄉常州19。李伯元少年時“學業精進，擅制藝、詩賦，能書畫，工

詞曲，精篆刻，餘如金石、音韻、考據之學，無不觸類旁通”20，他曾以鄉試第

一名考取秀才，補廪貢生，後又在江陰院應試一次，未曾考中21。雖然出身於官

宦之家22，李伯元卻並不醉心仕途。他的堂伯父曾為他捐納一個本府經略的功名，

在家候補，但李伯元不感興趣，未有赴任23。其後光緒辛丑年間朝廷開經濟特科，

當時已在報業闖出名堂的李伯元獲湘鄉曾慕濤侍郎出奏保薦，被他推辭，稱自

己沒有入仕的心願24，深受時人稱道。

李伯元在一八九六年赴租界上海創辦《指南報》，後改辦《游戲報》與

《繁華報》，並為商務印書館編輯《繡像小說》半月刊25。李伯元辦報的經歷吸

引了眾多模仿者，但都不能達到他的水平26。《游戲報》創刊於一八九七年六月

二十四日，終刊日期不詳，大約為一九一〇年，共發行約五千號，但李伯元參

與該報的編輯工作只有前三年多的時間27。根據《游戲報》在一八九九年發行重

印本時的編者「告白」，《游戲報》的辦報宗旨是“以詼諧之筆，寫游戲之文。

17
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3。
18
李錫奇︰〈李伯元生平事蹟大略〉，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9。
19
同上注，頁 30。
20
同上注，頁 30。
21
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4。
22
其曾祖李吉甫曾任教諭，堂伯父李念仔歷任山東肥城、膠州等知縣、兗州同知、東昌府知府
等職位。見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3-
4。
23
李錫奇︰〈李伯元生平事蹟大略〉，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36。
24
李伯元的好友吳趼人曾在李逝世後七個多月為其作傳，以作紀念，當中提及李婉拒出奏保薦
他的曾慕濤，對曾謝曰︰“使余而欲仕，不及今日矣”。參見吳沃堯︰〈李伯元傳〉，載魏紹
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0。
25
魯迅︰《魯迅全集（第 9 卷）》，〈第二十八篇 清末之譴責小說〉，頁 291。
26
吳沃堯︰〈李伯元傳〉，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0。
27
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5。
6
……文則論辨、傳記、碑志、歌頌、詩賦、詞曲、演義、小唱之屬，……人則

士農工商，強弱老幼，遠人逋客，匪人奸宄，娼優下賤之儔，旁及神仙鬼怪之

事，莫不描摹盡致，寓意勸懲”28，比較類似現代的八赴小報。《世界繁華報》

則在一九〇一年四月七日創刊，一九一〇年三月十三日停刊，李伯元也只辦了

前五年29。阿英把《世界繁華報》歸類為「消閒的小型報紙」，有更多諷刺社會

時弊的內容，“分為諷林、藝文志、野史、官箴、北里志、鼓吹錄、時事嬉談、

譚叢、小說、論著諸類”，「藝文志」和「小說」刊載了很多著名的譴責小說，

例如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庚子國變彈詞》，吳趼人的《糊塗世界》等30。

《繡像小說》半月刊始刊於一九〇三年五月，由商務印書館發行，至一九〇六

年因李伯元逝世休刊，一共發行七十二期，“綫裝本，逐回繡像，通俗美觀，

名著尤夥。所刊十之九為小說，亦載戲曲、小唱、雜文”31。李伯元的不少著作，

如《文明小史》、《醒世緣彈詞》、《經國美談新戲》、《愛國歌》、《送郎

君》與本文所討論的《活地獄》都發表在他主編的《繡像小說》上32。

李伯元以其發行的報刊與譴責小說聞名於世，他的友人吳趼人就對他作出

了 “夙抱大志，俯仰不凡，懷匡救之才，而恥於趨附”的這樣高的評價33，後

世的評論家，如阿英，也認為他“在晚清真是一個有心人”34，因此他那些不太

道德的私生活很少被人提及。根據他的友人孫玉聲、鄭逸梅的回憶，李伯元其

實是一個流連於煙花之地的「洋場才子」。他“風流自喜，頗以東山絲竹、南

28
阿英︰《游戲報》，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450。
29
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5。
30
阿英︰《世界繁華報》，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457-458。
31
阿英︰《繡像小說》，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460。
32
魏紹昌︰〈魯迅之李寶嘉傳略箋注〉，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7。
33
吳沃堯︰〈李伯元傳〉，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0。
34
阿英︰《活地獄》，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87。
7
部煙花為樂”35，並與妓女、優伶過從甚密36。他的風流態度在他所創辦的報刊

中也有體現︰《游戲報》與《繁華報》除了揭露官場黑暗與諷刺社會政治外，

也不乏“歌樓舞榭、妓院娼寮、茶肆酒館的新聞”37。縱觀他的一生，李伯元既

有新聞工作者慣有的對社會弊病的敏銳觸覺，也有中國傳統文人階層附庸風雅、

與現實脫節的一面。這種保守與進步並存的矛盾性正正呈現在他的《活地獄》

中︰他一方面嚴詞譴責衙門的腐敗與不人道的刑罰，另一方面又拒絕進取的制

度上的改革。這一點會在下文再加論述。

三、刑罰的性質與地獄的意象

35
鄭逸梅︰〈南亭亭長〉，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2。
36
關於李伯元的「風流豔事」，主要有以下兩例︰李曾與一羽士交好，某日一時興起，與其互
易服飾，同上酒樓買醉。李伯元在醉意下竟挾該羽士到妓院玩樂，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黃冠
狎妓」（鄭逸梅︰〈南亭亭長〉，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2-23。）；李伯元
經常到位於上海張園的一間茶寮消遣，當時的四大名妓——陸蘭芬、林黛玉、金小寶、張書玉
也是那裡的常客，四人常於大門旁的圓桌上品茗，李見此景象，便在其主編的《游戲報》上戲
稱她們為「四金剛」，因為“各人分佔一席，若佛氏之有四金剛守鎮山門”（孫玉聲︰〈李伯
元〉，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8-19）。
37
李錫奇︰〈李伯元生平事蹟大略〉，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30。
8
 對於何謂酷刑有很多爭議，現代的人權組織就把不傷及肉體，但在精神上

給人很大折磨的單獨囚禁、無限期拘留與剝奪睡眠視為酷刑的一種。在這裡，

我將按照專門探討中國古代酷刑史的《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一書的定

義，把 “那些加之於人的肉體使人致死、致殘、致傷的刑罰”38歸類為酷刑。

關於酷刑的性質，《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對酷刑作了系統的分類，按

照其是否合法，分為「法內之刑」、「法外之刑」與「私刑」三種39。法內之刑

與法外之刑同屬官刑，是統治機構，即朝廷與官府施行的刑罰。法內之刑是指

各朝代正式記載於刑法典中、由官府判決並執行的刑罰。在漢文帝以前，肉刑，

即墨（刺面）、劓（割鼻）、刖（砍腳）、宮（破壞生殖器官）四刑普遍存在

於各朝代的刑法中，直到漢文帝的刑制改革廢除了肉刑後，才改為以笞杖為主

的身體刑。此外，大部分朝代均以極其殘酷的方式執行法定的死刑，如車裂40、

凌遲41等。而法外之刑雖然同屬官刑，但不是法定的刑罰，而是統治者消滅異己、

酷吏刑訊逼供犯人的常見手段，其殘酷性往往更甚於法內之刑。《古今圖書集

成•祥刑典》卷八四《推原用刑本意》一文就曾列舉若干例子：“後世暴君酷吏

始有法外之刑，如炮烙、鍛煉、抽腸、懸脊、剜膝、剝皮、鼎烹、甑蒸、腰斬、

寸斬、刷洗、鴆毒之類，何其慘哉！”42，可見這些暴君酷吏私造的刑罰的殘酷

性。《活地獄》的酷吏們刑訊逼供嫌犯、私下處決重刑犯的酷刑就多屬法外之

刑。而私刑則是指“家族、家庭內部或某些社會團體使用的非官方的刑罰”，

往往是有聲望、有權威、有勢力的群體對弱勢族群單方面的施虐，如族長懲罰

違反族規的家族成員、長輩以家法之名虐待後輩與奴僕、土匪強盜、行幫、會

道門等黑幫組織殘害民眾、土豪劣紳折磨僱工和佃戶等43。《活地獄》還有捕頭

虐待手下、捕役私自凌虐犯人、監獄囚犯集體欺凌新來的監犯等為數不少的私

38
王永寬︰《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河南：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頁 2。
39
同上注，頁 2-6。
40
主要見於春秋戰國時期，到了唐朝便普遍不再使用。
41
始於五代，主要見於明清時期，在 1905 年由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奏請，連同梟首、戮屍等褻
瀆屍體的刑罰永遠刪除，俱改斬決。
42
王永寬︰《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頁 3。
43
同上注，頁 5-6。
9
刑。

若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解釋酷刑的功用，正如《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

酷刑》一書主要採用的研究方法，它是落後的生產水平、野蠻的文化形態，以

及劇烈的政治鬥爭與尖銳的階級矛盾下必然的產物44。嚴刑峻罰是統治者出於維

護自身階級利益的需要而產生的，他們以肉體的痛苦威懾臣民，使其順從“封

建倫理道德”，由此維繫“等級森嚴的封建秩序”45。若我們把合法的酷刑視為

統治階級壓逼與奴役臣民的工具，殘酷的法外之刑與私刑可能更接近於對人類

潛在的殘忍意識（更確切的說，一種施虐的癖好）的真實反映46。施虐者通過對

弱者濫施不必要的刑罰，從他人的痛苦中獲得一種扭曲的快感。

李伯元的《活地獄》集中寫法外之刑與私刑，對除笞杖以外的法內之刑幾

乎完全沒有觸及，因此對以造成死亡為目的的刑罰描寫不多47，官府用於拷問嫌

犯逼其招認，或是捕役虐待囚犯以勒索金錢的法外之刑與私刑則經常出現。施

虐的目的不是為了得到供詞以盡快解決案件48，就是為了詐取金錢或要脅犯人為

自己工作49，再不然就是有施虐癖的酷吏為滿足個人慾望而濫施刑罰50。刑罰的

存在不再是為了主持公眾正義，而是作為官吏與捕役獲取私利（不論是賄款還

是成功斷案的聲譽）的工具，這顯示了刑法的合法性的缺失，以及在失去正統

的法律的支撐下，對官府作為地方統治者的正當性的質疑，正如王德威在《被

44
同上注，頁 6。
45
同上注，頁 5。
46
同上注，頁 8。
47
即使是致人死地的酷刑，也不是法定的死刑，而是酷吏私造的刑罰，如單太爺造「三仙進
洞」、「五子登科」、站籠等刑。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九回　懲謊告空填一條命
出心裁新造兩般刑〉，頁 81-84。
48
如縣官胡圖丹為了討好地方上的權貴，私造「紅繡鞋」、「大紅袍」、「過山龍」等非刑對
無辜的魯老大嚴刑逼供。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四十回　制出新刑鄉紳助虐　飛來橫
禍捕役栽贓〉，頁 165-168。
49
如捕快頭吳良以「二龍吐須」、「老虎板凳」等捕快的非刑逼人頂罪，及以吊刑為新來的囚
犯徐老八上規矩，逼其付「孝敬費」。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四回　吃面條上板
凳觸目堪傷　頂賊案扳窩家良心休問〉、〈第二十五回　逼孝敬徐老八吃苦　誣窩藏周子玉被
拿〉，頁 101-107。
50
如酷吏姚明“在高興頭上”，想找人“打著玩”，便用鐵板子把已經審問明白的強盜打得血
肉橫飛。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回　血飛肉薄民不聊生　威逼刑驅官真有味〉，頁
46-49。
10
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所言的“把法律和秩序的濫用”與“正義的虛張

”當做是《活地獄》見怪不怪的前提51，這一點會在下一個章節「僭越皇權的施

刑者」再加以論述。

酷刑除了作為現實中的權力機構對弱勢者施加的殘酷刑罰外，它也可以指

一個脫離現世的空間，由比人類更高層次的主宰所施行的對罪人的痛苦懲罰。

這個空間就是存在於許多宗教與民間傳說中的「地獄」。佛教中的十八層地獄52

常作為一個替在陽世遭遇種種不公義，但卻無處申訴的無權無勢之人申張正義

的場所。在十殿閻羅這十個絕對公正的判官的明察秋毫下，一切作惡者，不論

其身份地位，均要受盡地獄酷刑以償還其生前所作的種種罪孽。江逸子的《因

果圖鑑地獄變相圖釋文》就對地獄門前眾生等待閻王審判的場景作了繪影繪聲

的描述︰

眼前但見一片迷朦昏暗，似乎只有一盞游絲般的微弱寒光，隱約帶領著

無助的幽魂緩緩前進，回頭一看，「唉喲！我來了，你怎麼也來了？他

怎麼也跟著來了？」一票都是熟面孔，原來是生前一起造業的同夥。抬

頭一望，「喝！怎麼？那不是大總統麼？還有那政府要員、民意代表，

無一不是熟面孔。怎麼也個個面無人色，混雜在眾魂中，當日囂張跋扈

不可一世的氣勢今安在？」更令人費解的是，怎麼又有一批高知識分子，

以及標榜傳道解惑的教師、僧侶及神職人員，也在簇擁的遊魂中，且哭

且啼令人鼻酸！

突然一聲霹靂般的吼道：「你又來了！」此時個個膽戰心驚，只見一位

身高丈餘，渾身火焰，手執鋼叉、身纏鐵蛇、青面獠牙、猙獰可怖的鬼

51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5。
52
對十八層地獄的描述最早見於後漢安世高所譯的《佛說十八泥犁經》。
11
 王吆喝著，原來前面已是地獄門，來相迎的正是黑白無常，以及判官鬼

役。白無常搖著白羽扇；黑無常捧著鐵算盤，正所謂「一扇揮不去，老

帳此時結。」紅袍判官手掀生死簿，口喝著前來報到的幽魂，雖然雙腿

已軟，身子卻情不自禁的飄過地獄門。53

值得注意的是，《因果圖鑑地獄變相圖釋文》中所記的地獄酷刑往往與罪

人犯下的惡行不甚相稱。根據〈戟腹拋接獄〉一章所記“凡在陽間如不孝父母、

甚至殺害，不信因果、毀謗聖道，焚經典、燒聖像，玷汙僧尼、或淫或殺；…

…又有罪人習嗜殺生，手段狠毒殘酷，或以弓箭槍彈，或刀叉戟矛，或射、或

殺、或刺、或剁；或以核子生化武器，毒殺眾生”的罪魂，將會在「戟腹拋接

獄」受到“或刺透耳目，或穿口鼻，或戳穿腹背，或拋向空中翻滾再以鋼戟刺

接，或丟置火床煎爆，或餵鐵汁”的惡報54。不孝父母、毀謗聖道竟與嗜殺生靈，

甚至使用核子生化武器同罪，需要承受同等嚴酷的刑罰，實在令人費解。

對酷刑懲罰作用的強調（而被重點懲罰的對象是那些違背了三綱五常的封

建倫理道德的「罪人」），反映了漢傳佛教是如何被專制王朝外儒內法的統治

策略所改造，令中國佛教的地獄概念徹底地成了一種政治與文化的產物。星雲

大師在《佛教叢書 1－教理》中就重新闡釋了佛教的地獄觀，他以大乘唯識學

派「萬法唯心造」的角度看待地獄，把地獄視為凡夫內心的痛苦與執念所形成

的具象︰“天堂地獄在那裡？就在我們的心裡。……我們的心瞬息變化，捉摸

不定，忽而諸佛聖賢的心，忽而三塗惡道的心，一天之間，在十法界中上下浮

沈，去來無數次。成佛希賢端在一心，墮落輪迴也繫乎一念。”55同樣圍繞著地

53
江逸子著，《因果圖鑑（地獄變相圖）》（澳洲：覺方居士、澹寧齋，2004），頁 26。
54
同上注，頁 54。
55
星雲大師︰《佛教叢書 1－教理》，〈佛教的宇宙觀 第二篇　天堂與地獄〉，
www.masterhsingyun.org/article/article.jsp?
index=38&item=61&bookid=2c907d4945216fae014569962c35052c&ch=13&se=2&f=1。
12
獄的主題，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與《蜘蛛之絲》就採用了這一設定，前者

講述畫家良秀對作畫的執念導致他與他的女兒墜入自己所設的地獄56，後者則寫

一個墜入地獄的江洋大盜因對蜘蛛的一念之慈而獲得了解脫的機會，但最後一

剎那的自私與貪念還是致其重新墮落57。

中國佛教地獄觀的另一顯著特徵，是地獄酷刑與現實刑罰的緊密聯繫。堅

持儒家正統的宋代理學家胡寅就曾批判佛教記載的地獄酷刑啟發了唐武后時的

酷吏創造新的刑罰58。正如胡寅把酷吏殘酷的法外之刑與佛教的地獄概念連繫起

來，李伯元的《活地獄》也在一定程度上探討了兩者的關係︰「活地獄」的篇

名本來就是指存在於現實世界的地獄，而小說裡也隨處可見地獄的意象，如把

地獄的場景與人物，即閻羅天子、催命判官、牛頭馬面、劍樹刀山以及受刑的

罪魂，比喻為公堂上的官員、書吏、衙役三班、板子夾棍等刑具與禁在牢獄中、

不成人樣的的死犯。59評論者願雨樓更是直接指出作者創作第三十三回所記的

「冰刑」（即強逼受刑者赤足站立在一塊冰磚上的刑罰）60的靈感來源與佛教的

寒冰地獄有關︰“某年蘇府府監有以此刑待犯人者，作者雖耳食之，嘗謂釋家

有寒冰地獄之說，度亦不之過也”61。

比較同樣用了大段篇幅再現地獄場景的《老殘遊記》與《活地獄》，《老

殘遊記》把地獄塑造為理想的衙門形象，彌補了陽世顛倒黑白的公堂所缺失的

56
見〔日〕芥川龍之介著，銀色快手譯，《地獄變》（臺北：大牌出版，2018），〈地獄變〉，
頁 52-93。
57
見〔日〕芥川龍之介著，銀色快手譯，《地獄變》，〈蜘蛛之絲〉，頁 96-100。
58
王永寬︰《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頁 11。
59
《活地獄》的開首與結尾均直接運用了地獄的意象，即〈楔子〉中作者的獨白︰“大堂之中
公案之上，本官是閻羅天子，書吏是催命判官，衙役三班好比牛頭馬面，板子夾棍猶如劍樹刀
山，不要等到押下班房，禁在牢獄，這苦頭已經夠吃的了。唉！上有天堂，下有地獄。陰曹的
地獄雖沒有看見，若論陽世的地獄，只怕沒有一處沒有呢！”（李伯元︰《活地獄》，〈楔
子〉，頁 2），與〈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鯤鵬縛翅 入圜扉蟣虱鑽膚〉的主角王秀才在監獄的見
聞︰“裏面蹲著許多死犯，簡直不成人樣的了，頭髮都有寸把長，面孔上污穢不堪，身上披一
片挂一爿，咽喉裡鎖著胡桃粗的鏈子，手上手銬，腳上腳鐐，上半段還有挺棍系在那裡，坐又
坐不下，睡又睡不直。……王秀才猶如看吳道子地獄變相圖一樣” （李伯元︰《活地獄》，
〈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鯤鵬縛翅 入圜扉蟣虱鑽膚〉，頁 177）。
60
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三回　鬧除夕烈焰衝天 入地獄奇寒徹骨〉，頁 141。
61
願雨樓︰〈《活地獄》評語〉，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14。
13
合法性，並鞏固了「邪不勝正」這種帶有樂觀主義色彩的「詩學正義」62；而

《活地獄》則塑造了一個公義完全缺席的人間地獄，憤世嫉俗地“把法律和秩

序的濫用當做是《活地獄》見怪不怪的前提”63。從《老殘遊記》的地獄判官閻

羅王對口業之惡的強調中，我們可以看到被酷吏扭曲的正義如何得以修正。在

老殘遊覽的地獄中，「毀人名譽」比殺人更不可原諒，“因為毀人名譽的人多，

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則好人日少，惡人日多，

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64，這正好對照了現實世界專橫獨斷的「清

官」利用言語毀人名譽（冤枉無辜者，令真兇逍遙法外），把世界變成了「殺

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的黑暗所在的情況。可是，不同於老殘，

《活地獄》徹底否定了一個真正彰顯公義的公堂存在的可能性，正如王德威所

言“有鑑於塵世的「清」官濫用正義，我們不能不懷疑閻羅王這眾判之判的

「清廉」。天堂和地獄看起來賞罰分明，但在其嚴正體制的另一面，並不缺少

過猶不及，或殘酷暴虐的現象”65。李伯元以「劍樹刀山」的陰間地獄類比陽世

「板子夾棍」的活地獄，似乎證明了兩者的本質是相同的—都是一種缺乏人道

意識的「自以為是的正義」。以暴易暴也許可以暫時維持正義，但通過同等甚

至更殘酷的暴力消滅犯罪始終欠缺道德正當性︰人們是因為恐懼而不敢作惡，

而非真心認同道德規範。李伯元對於中國傳統地獄概念的重新解讀，反映了一

種把人權置於社會規範之上的現代性。

62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4。
63
同上注，頁 195。
64
E, Liu. (2018). Lao can you ji xu pian. Urbana, Illinois: Project Gutenberg. Retrieved May 6, 2022,
from www.gutenberg.org/ebooks/56291.
65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4。
14
四、僭越皇權的施刑者

如上所述，既然《活地獄》並沒有正義的刑罰，自然也不會有正義的施刑

者。事實上本應象徵司法正義的縣官與衙役是小說最大的反面人物，為禍更甚

於強盜與罪犯。《活地獄》的施刑者來自不同階級，酷刑的執行被一種假借皇

權的嚴密的由上至下的權力架構所制約︰撫台、藩台、道台等高階官僚賦權予

地方長官濫施酷刑，如新調任廣東的巡撫鼓勵酷吏姚明濫殺已經認罪的強盜，

「辦越多越好。」、亳州的道台府台因為「受過單太爺三節兩壽及別樣的應

酬」，縱容單太爺私造「三仙進洞」、「五子登科」66等殘酷至極的刑罰；地方

縣官命令手下的衙役對無辜者嚴刑逼供，如舊時坐地分贓，後來出錢捐官的徐

大昭脅逼手下的捕快要在極短的時限內破案，捕快為求自保，便以「上夾棍」，

「跪鏈子」等酷刑逼無辜的林際涵認罪67；衙役煽動最底層的囚犯毆打凌虐付不

出賄款的犯人，如捕頭史湘泉、獄吏莫是仁因為管家黃升、佣户王小三的主人

不付孝敬費，就煽動獄中其他囚犯給他們一頓下馬威，“眾犯人為他不懂規矩，

不拿錢孝敬他們，以致一齊動手，將他二人歐打一頓……又有人出主意，拿王

小三一隻手的大拇指頭，一隻腳的大拇趾頭，用繩拴好，高高吊起，在底下用

拳亂打。還有人點著一個蠟燭頭，在那裡燒他的肉”68。與此同時，上級既賦予

下級對更弱勢的群體施虐的權力，也自然能以同樣的酷刑對付比他弱勢的下級。

《臀部的尊嚴——中國笞杖刑罰亞文化》一書就曾以《活地獄》其中一段描述

66
「三仙進洞」是用兩根短鐵棍，一根壓在胸膛上，一根壓在大腿上，令受刑者體內的氣聚在
肚子上，再用一根長鐵棍猛力擊打肚皮，令受刑者的“肝花五髒，隨著棍子頭撲了出來”；
「五子登科」是用四個鐵釘釘住受刑者的四肢，再用鐵錘把一個大釘子釘進受刑者的心臟，令
其“眼耳鼻舌各處都噴出血來”（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九回　懲謊告空填一條命　出
心裁新造兩般刑〉，頁 81-84）。
67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九回　追贓款冤囚定罪　認窩家店主逃生〉，頁 161。
68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五回　王佃戶貪眠受惡打　苟門政見色起邪心〉，頁 23-24。
值得一提的是，願雨樓評論這一回時，發表了與我上述的說法十分相似的見解︰“身為押犯，
而乃凌轢同類若此，豈真目無法紀哉？吾則曰，是非史湘泉一干人所縱使，若輩必不敢乃爾”
（願雨樓︰〈《活地獄》評語〉，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05）。趙景深也贊
同願雨樓的評語，認為這一段能令讀者更痛恨唆使囚犯同類相殘的吏役史湘泉等一干人（趙景
深︰〈《活地獄》序〉，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95）。
15
捕役挨打的情節69，反映了“混跡公門的衙役與答杖的關係具有雙重性：他們既

是職業行杖者，也可能成為受杖者”70。不但官吏有權虐待手下的捕役，捕頭對

下屬施虐、獄吏凌虐囚犯的現象也常常出現，如傷癒後的瞿捕頭因不滿下屬胡

伙計暪著自己收取一百吊賄款，便把他綁起來，用燒紅的銅錢燙他的腿71、吳良

以吊刑虐待付不起孝敬費的囚犯徐老八72、差役張升、王貴以冰刑凌虐付不起保

費的朱四73等。若如王德威所言，《老殘遊記》尚存權宜的、有限度的正義，“

雖然現世的法制行之無效，更高層的公道仍舊能奬善懲惡”74，那《活地獄》的

獄政系統就是由上而下的層層剝削與逼害。

在《活地獄》，上級（而非法律）賦予了下級施虐的權力，象徵皇權的力

量與威嚴的刑法被置之不理。馮瑀珊的〈正義的變形？－《活地獄》如何展演

身體政治〉一文就基於傅柯的《規訓與懲罰》所記的前現代社會的酷刑理論提

出了以下問題︰

傅柯指的權力是生成性，並加諸於身體之上的規訓權力；對於這樣的權

力，就可以生產特定的主體，例如：學校、軍隊或司法之管理。身體政

治廣泛來說，即為身體權力之獲得與行使。李伯元《活地獄》所描是以

君王為主體延伸的死亡權力，乃是利用懲罰或公開展示的方式，展現君

王威權，在此可以思考吏治是否真能全然地代表君王執行死亡權力，真

能代表公理正義？75
69
即〈第三十八回 強盜為官審劫案 捕頭受杖逼誣良〉所記的縣官徐大昭杖責無法及時逮捕盜
犯的瞿捕頭。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八回 強盜為官審劫案 捕頭受杖逼誣良〉，
頁 159。
70
主客：《臀部的尊嚴——中國笞杖刑罰亞文化》，（廣州：花城出版社，2002），頁 203。
71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九回　追贓款冤囚定罪　認窩家店主逃生〉，頁 163-
164。
72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五回　逼孝敬徐老八吃苦　誣窩藏周子玉被拿〉，頁
106。
73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三回　鬧除夕烈焰衝天 入地獄奇寒徹骨〉，頁 141。
74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4。
75
馮瑀珊︰〈正義的變形？《活地獄》如何展演身體政治〉，《文學前瞻》，第 15 期，頁
88。
16
針對「君王的死亡權力」這一關鍵點，就需要進一步探討法律與君權的關係。

若我們以傅柯在《規訓與懲罰》的解釋作為評價《活地獄》的刑罰是否合法的

標準，即︰

按照古典時期的法律，如果逾越了法律為其規定的嚴格界線，就是犯法

……除了直接受害者之外，這種罪行還冒犯了君主。它是對君主人格的

冒犯，因為法律體現了君主的意志。它也是對君主人身的冒犯，因為法

律的效力體現了君主的力量，“一項法律若想在王國內生效，它就必須

是由君主直接發佈的，至少是由他的權威所批准的”（Muyart de

Vouglans, xxxiv）。76

那《活地獄》的酷刑就是一種比古典時期代替君王執行懲罰權力的法定酷

刑更為扭曲、殘酷的法外之刑，貪婪、酷虐的施刑者通過篡改刑法、私造新刑，

肆意僭越了君主制定法律的權力，並徹底消滅了衙門所象徵的公理正義。作為

清廷統治工具的《大清律例》一方面以極其殘酷的凌遲死刑嚴懲背離封建倫理

的「罪人」，如後輩謀殺長輩、妻子因奸謀殺丈夫、奴婢謀殺僱主“皆凌遲處

死”77，另一方面也有承繼了儒家「慎獄」、「恤刑」思想的條文，並試圖以法

律作為制約官員行使公權力的工具，懲罰敲詐勒索、濫施刑罰者，如對出於私

讎故意囚禁無辜者的官員「杖八十」，致死者「絞監候」78、對濫施刑罰致無辜

76
〔法〕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北京：生活‧讀書‧新
知三聯書店，2003），頁 51-52。
77
（清）徐本、（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26，〈謀殺祖父
母父母〉，頁 10-11。
78
（清）徐本、（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36，〈故禁故勘
平人〉，頁 106-107。
17
者或罪不致死者死亡的官吏，以官員的動機與嫌疑人是否有罪為標準，擬「斬

監候」、「杖一百」、「杖一百徒三年」、「杖六十徒一年」、「杖一百流二

千里」或「杖一百流三千里」79、對陵虐毆傷罪囚的獄卒“依凡傷論。驗傷輕重

定罪”，把囚犯虐待致死的，“不論囚罪應死不應死。並絞監候。司獄官典、

及提牢官、知而不舉者。與同罪”。80《大清律例》雖容許官吏以夾棍、桚指、

枷號、跪鍊子等酷刑拷訊犯人，但為此設立了一套嚴格的標準，規定地方衙門

需按照官方頒佈的尺寸式樣定製刑具81，並禁止以夾棍拷訊輕罪犯人82。此外，

為了避免官官相護的情況，《大清律例》也對縱容包庇下屬的長官作出懲處83。

《大清律例》的條文看似冠冕堂皇，但《活地獄》中的施刑者卻能公然違

背上述的規條而不受任何懲罰，官僚互相包庇的情況也極其普遍，最典型的例

子是第三十五回與第三十六回所記的黃大老爺害死二十九條人命一事。黃大老

爺因為自己的傲慢與疏忽，“要博這個鎮定的名聲”，致前來通風報信的鄉董

範亦莊、鈕必達家中二十九條人命被亂黨屠殺，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也只是

“拚著一年泰安縣”的賄款就成功說服了撫台、臬台不受理範鈕二人的上控84。

更恐怖的是，施刑者絲毫不擔心會因嚴刑拷打無辜者，甚至致人於死地的惡行

而受法律的制裁，就連一個卑賤的官媒婆85也敢放出“到得這裡，就得服我的管！

不要說是幾個爛婊子，就是命婦太太，見了我也只好低頭”這樣的厥辭86，足見

79
同上注，頁 110-112。
80
（清）徐本、（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36，〈陵虐罪
囚〉，頁 120。
81
“凡用刑衙門一切刑具。不照題定式樣造用。致有一 二三號不等者。用刑官照酷刑例治罪。
”見（清）徐本、（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36，〈擬斷〉，
頁 110。
82
“強竊盜人命、及情罪重大案件正犯。及干連有罪人犯。或證據已明。再三詳究。 不吐實情。
或先已招認明白。後竟改供者。准夾訊外。其別項小事。概不許濫用夾棍。”見（清）徐本、
（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36，〈故禁故勘平人〉，頁 107-
108。
83
“上司各官不即題 。照徇庇例治罪。” 見（清）徐本、（清）三泰等纂︰《大清律例》
（《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36，〈擬斷〉，頁 110。
84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五回　大令養癰幕友緘口　匪徒雪恨鄉董毀家〉、〈第
三十六回　排單五百裏驀地通風　私橐九千金居然了事〉，頁 145-152。
85
在清代，凡衙門應役之人，其皂隸、馬快、步快、小馬、禁卒、門子、弓兵、仵作、糧差及
巡捕營番役，皆為賤役，更何況是女性的官媒婆。
86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六回　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騙犯婦〉，頁 29。
18
王法的失效。八國聯軍之役（李伯元正是在庚子拳亂後開展了他的小說創作生

涯）後徹底喪失管治威信的朝廷、制衡力量全面弱化後的「權力腐化」，以及

買官鬻爵造成的道德敗壞，就注定了過往牢不可破的專制王權將被削弱轉移。

19
五、引發同情的受刑者

不同於《三俠五義》中被包公以三道御鍘鍘殺的那些罪大惡極之人，《活

地獄》絕大部分的受刑者都是無辜的、安分守己的良民與輕罪者，他們無權無

勢，被逼承受著種種無理與不相稱的殘酷刑罰。儘管他們是清白無辜的，但因

為施刑者對受刑者有著絕對的、不可動搖的權力（蠹役酷吏們能夠任意栽贓嫁

禍，並以私造的酷刑拷問受刑者），無權力者的任何反抗也是徒勞無功的。參

照傅柯對刑訊逼供的說明︰

拷問並不是一種不惜任何代價獲取事實真相的方式，也不是現代審訊中

的無限制的拷打。它確實很殘忍，但它並不野蠻。它是一種受制約的活

動，遵循著明確規定的程序。拷問的各種階段、時限、刑具、繩索的長

度、重物的重量、審訊官干預的次數等，所有這些在因地而異的刑律上

都有詳細的規定（1729 年，阿格索〔Aguesseau〕下令調查法國的酷刑手

段和規則。有關調查結果，見 Joly de FLeury，322328）。拷問是一種嚴

格的司法活動，它與早在宗教法庭以前就在起訴制度中實行的古老的考

驗和審判方法——神裁法、法庭決鬥、上帝的審判——相聯繫。在下令

施刑的法官和受刑的疑犯之間保存著那種較量的因素。受刑者受到步步

升級的考驗，如果他「挺住」了，他便獲得成功；如果他招供了，他就

失敗。87

若把拷問視作施刑者與受刑者間的對決，小說中的受刑者幾乎毫無勝算88。

87
〔法〕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頁 44。
88
為《活地獄》撰序的以柔也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並指出“如此嚴刑逼供，無辜受刑者不是
被屈打成招，便是命歸黃泉，幾無一人倖免於難”（李伯元︰《活地獄》，〈前言〉，頁
3）。
20
這是因為酷吏們私造的新刑已淪為一種不受制約、也不遵循正確程序的法外之

刑，在如此慘酷的嚴刑拷訊下，受刑者們的下場就只有招認或是被活活折磨至

死。正如王德威所說的，“在李伯元筆下的世界，贓官清官同樣濫施慘無人道

的刑罰；無辜百姓和江洋大盜一旦落入官府手中，都萬難倖免”89。縱觀整部小

說，只有兩類人才能避過官府的酷刑︰擁有豐厚財富賄賂贓官的達官顯貴，及

擁有足夠武力挑戰官府權威的黑幫賊寇。前者是被衙役設局陷害，身陷囹圄的

陽高縣富戶黃員外，因為是個有錢享福之人，衙役們曉得有油水可撈，便把他

安置在“鋪設齊全，有床、有桌、有凳子、有茶壺、茶碗的屋子裡”，“而且

有人伺候，時時刻刻來問要長要短，吃點心，抽大煙，樣樣都有”90。後者則有

被酷吏單太爺以聚賭罪逮捕，並被威脅施以燒紅銅錢烙手之刑的殷灝。他以前

是“隨著僧忠親王打長毛到安徽來的”的官兵，忠親王殉難後，軍隊潰散，便

去做了一些非法的生意，“從前手下的人也還有五六百個，或做小生意，或在

鄉下種田，但只殷家有事，一聲號召立刻就可以聚集的”。這些類似綠林強盜

的集團得悉首領有難，“登時聚起一百多人，各拿單刀、七節棍，各項的器具，

一齊擠到衙門口來看”，“倘若一律嚴邢峻法，早就抵派了一個殺官劫庫的主

意”，令單太爺不得不立即“和顏悅色的開發了殷灝”91。在法律與正義徹底失

衡的情況下，金錢與武力成了決定個人命運的關鍵，社會秩序淪為弱肉強食的

叢林法則。

而更可悲的是，被屈打成招的無辜良民曾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卻因為贓

官酷吏們所造成的人為的災難失去了一切。姓於的少年是一個在書房裡念書的

良家子弟，受母親所托把錢送到舅母家，路過城裡順便換錢買點吃食去送娘舅，

結果卻被單太爺當成窩家的子侄輩處以站籠的酷刑，最後被活活吊死92。又如世

89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198。
90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八回　銷舊案錢可通神　接新官才長折獄〉，頁 39。
91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一回　開壽筵撒手太無情　贈錢母有心惡取笑〉、〈第
二十二回　施詭計輕離亳州境　發毒疽慘死姑蘇城〉，頁 91-93。
92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回　童子無辜因疑成獄　老翁何幸垂死慶生〉，頁 85-
87。
21
代務農為業，靠勤儉積下來山田二百畝、千來吊錢的花農林際涵，他因為勤力

慣了，即使已是小康之家，衣食無憂，“一般也種蘭草，也挑到城裏去賣”。

就因為在賣蘭回來的路上撿了一隻銀酒杯，想拿回去“做個水盅兒插蘭花”，

就被焦急破案的捕快以窩藏贓物的罪名逮捕，屈打成招，最後被判死刑93。還有

本是“務農人家，持家勤慎，兒子也大了，通力合作，十幾年來，頗能有些積

蓄”的魯老大，他的一生本是底層農民通過辛勤工作、努力奮鬥而過上富足生

活的典型的勵志故事，卻因為去賭錢散心時“不知怎樣的得罪了捕快辛大頭”，

就被其設局陷害，以「紅繡鞋」、「大紅袍」、「過山龍」等極其殘酷的刑罰

折磨得“渾身潰爛，已無完全地方，奄奄一息的光景”，最後更被捕快們殺人

滅口94。這些善良的百姓以完全正當的勞動養活自己，終日勤勤懇懇地生活，與

依靠敲詐勒索謀取暴利的貪官劣役形成巨大的反差。若如王德威與受王說影響

的陸克寒、梁禎所言95，作者只是把受刑者作為一個推動劇情發展的工具，或是

滿足讀者病態好奇心而塑造出來的鑒賞對象，他完全不必花費大篇幅交代受刑

者的身份背景，所以設想作者對受刑者漠不關心的這一論點實在有不甚合理之

處。

更加難得的是，作者對酷刑受害者的同情也適用於真正的罪犯。在作者的

眼中，即便是罪有應得的強盜，所受的種種慘絕人寰的酷刑也是不合理的，作

者就曾提出合理審訊強盜等大奸大惡之人的方法︰

93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八回　強盜為官審劫案　捕頭受杖逼誣良〉、〈第三十
九回追贓款冤囚定罪　認窩家店主逃生〉，頁 159-163。
94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四十回　製出新刑鄉紳助虐　飛來橫禍捕役栽贓〉、〈第四
十一回　巧言動聽誤入彀中　毒手頻施冤沉獄底〉、〈第四十二回　用心思黑獄盡驚魂　動手
腳黃泉難瞑目〉，頁 167-175。
95
王德威認為“除開口頭的義憤之辭外，李伯元對其筆下的犠牲者看不出有什麼同情”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200）；梁禎則稱小說
從環境到情節、人物形像都呈現符號化趨勢（梁禎︰〈論李伯元《活地獄》的矛盾敘事〉，
《名作欣賞》，第 6 期，頁 124）；陸克寒更直接地批評在李伯元的酷刑敘述中，“受刑人表
現被弱化甚或被擱置，其作為「人」的特徵被嚴重削弱而具有相當程度「物」的屬性”（陸克
寒︰〈在批判與耽溺之間——論李伯元《活地獄》〉，《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第 4 期，
頁 49）。
22
 至於真正強盜，練就的厚皮厚骨，尋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於是只得

加重些，或是掛竿子，或是跪鏈子，或是燒火香，或是打藤條，一日不

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後來，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懶心灰，亦就漸漸的

供認了。總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氣，亦斷乎沒有問不明白的案件。96

雖然「挂竿子、跪鏈子、燒火香、打藤條」等刑罰仍是對犯人施加痛苦的酷刑，

但還是要比酷吏魏剝皮私造的「盼佳期」97、錘打腳孤拐與單太爺私造的「三仙

進洞」、「五子登科」要人道得多。李伯元對重罪犯人的人權的關注，在一定

程度上反映了現代人道主義的雛形。

另一方面，作者對待女受刑者的態度卻明顯不同於男受刑者。對男受刑人，

作者既讚賞其勤勞樸實的品德，同時又悲憫他們的悲慘命運，但對女受刑人，

作者卻認為只有貞潔烈婦才有得到同情的資格。諸如周氏98、朱胡氏99這樣對丈

夫絕對忠誠，寧死不屈的貞潔婦女，作者罕有地給她們一個大團圓的結局，這

樣的安排在《活地獄》中可說是一個例外。但作者同時擺出一幅衛道士的嘴臉，

嘲諷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身體的女囚︰“衙門裡頭這幾個有權柄的門政大爺、

什麼稿案、簽押、查班房的，都有勢力要如何便是如何，……況是判押的女人，

大半有罪的多，更有淫蕩不堪的，得了這個有何不願？”100，而對於因奸謀害

96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三回　見公差雞犬受虛驚　送使費虎狼飽欲壑〉，頁 58。
97
「盼佳期」是一個鐵製的腦箍，“只要套在人的頭上，兩邊自有皮條，用兩個有力的差役，
一邊一個，拿住兩頭，用力一抽，這鐵箍自然會收緊的，不上四三抽，能叫這人頭痛腦脹，兩
個眼睛爆了出來”。（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二回　盼佳期巧錫嘉名　輕民命迭施峻
法〉，頁 55）。
98
黃升的妻子周氏被貪其美色的獄吏苟大爺設計關進女監，由官媒婆賽王婆看守，賽王婆為逼
周氏就範，故意在她面前鞭打另一個不肯就範的女囚，“一頭罵，一連又打了幾十板子，打的
那女子渾身一條一條的血跡”，但周氏始終沒有應承，最後由丈夫的主人黃員外家送了苟大爺
二百吊才把她保出來。（李伯元︰《活地獄》，〈第六回　貞姬苦肉拒奸徒　媒婆甜言騙犯
婦〉，頁 29-32）。
99
皂頭邢興因對丈夫長期在外經商的朱胡氏一見鍾情，與其兄胡勝標串通意圖強姦不果，反被
朱胡氏咬下半個耳朵。邢興為了報復，故意誣陷朱胡氏因奸謀殺親夫，為了逼其招認，還以折
磨纏足婦女的站磚之刑對其百般凌辱，令她“冷汗直流，下面的尿早從褲腳管裏直淌下來”。
最後其夫及時趕到，邢興不得不賠償朱氏夫婦養傷費一百四十吊。（李伯元︰《活地獄》，
〈第十八回　受官刑悔為纏足婦　和重案全賴孔方兄〉，頁 77-80）。
100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五回　王佃戶貪眠受惡打　苟門政見色起邪心〉，頁 26。
23
親夫的張王氏，更是憤恨地斥責“天下婦人的心，最狠最毒”101，似乎已經忘

記刑求害死無數無辜者的酷吏們都是男性。此外，從一些微小的細節，例如女

受刑人缺失的姓名102與對她們外貌的刻意描寫103，也可體現父權社會下保守的

知識分子對女性不經意的物化，把她們視為「男性的獵物與附屬品」。

有趣的是，我們也能在《活地獄》的受刑者身上發現類似《阿 Q 正傳》中

阿 Q 的精神勝利法的心理活動，雖然我並不認為李伯元像魯迅那樣敏銳地察覺

到這一劣根性並以批判的態度看待它。在嚴刑峻罰之下，大多數受刑者都是懦

弱而逆來順受的，他們在受刑時只是卑微地祈求暴虐的施刑者良心發現，當最

後得不到任何救贖時，也只能順天應命、但求速死而已。這一點在《扭曲的人

性︰中國古代酷刑》也有提及，王永寬認為封建時代的酷刑充滿了虛偽的性質，

因為施刑者在施行酷刑的時候，“總是打著，「聖旨」、「王法」這類冠冕堂

皇的旗號……大臣在朝廷被打得血肉模糊，百姓在公堂被打得肢體崩裂，只要

還有一口氣，他都必須向皇帝或父母官「謝恩」，這似乎已成慣例”104。《活

地獄》中被屈打成招的林際涵在臨處決前與一眾死囚的對話就很值得注意。不

甘枉死的林際涵原來打算以自盡的方式控訴冤情，只是“手足拘孿住了，動彈

不得”，但當其他死囚這樣勸他︰“你這冤枉固然厲害，我們的冤枉也不在小

處。我是城裏有人殺了人，把我來頂替的。他是西門外有人放了火，把他來頂

替的。都是斬立決的罪名，和你一樣。我們是安心等死，再也不哭的，哭就不

算好漢”時，他便頓感釋然並安心地待在監裡候死，心中忖道︰“原來我們縣

101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一回　施辣手毒比蠍蛇　造奇刑酷逾炮烙〉，頁 51。
102
周氏、朱胡氏與張王氏三人都只取其丈夫與父親的姓氏作為自己的名字。
103
貞潔的周氏與朱胡氏美貌動人，周氏“有幾分姿色，身上穿的雖是幾件粗布衣裳，卻還潔俏
得很”（李伯元︰《活地獄》，〈第五回　王佃戶貪眠受惡打　苟門政見色起邪心〉，頁
26），朱胡氏長得更美，“生得瘦伶伶的臉兒，苗條條的身兒，黑烏烏的發兒，淚汪汪的眼兒，
白淨淨的手兒，尖削削的腳兒”（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五回　挑淑女劣役竟坍台　探
親兄貞姬重入網〉，頁 65），而淫蕩的張王氏醜陋粗鄙，“生了兩道濃眉毛，一對三角眼、鷹
爪鼻、厚嘴唇、一個大肚皮，看上去又黑又胖”（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一回　施辣手
毒比蠍蛇　造奇刑酷逾炮烙〉，頁 50）。但小說中的男性，不論是施刑者還是受刑者，也幾乎
沒有肖像方面的描寫。
104
王永寬︰《扭曲的人性︰中國古代酷刑》，頁 5。
24
裡的犯人，沒有一個不是冤枉的，我區區一個人算不了什麼，由他去罷”。105

這種思想何嘗不是受刑人為了緩解痛苦，而刻意淡化自身苦難的自我安慰呢？

對於這類人，李伯元是充滿了悲憫的，但也僅此而已，他沒有再深入挖掘這種

心態的社會性。這一情節在歐陽鉅元續寫的最後一回被徹底改寫，在第四十三

回中，被誣為革命黨的王秀才在獄中受盡折磨，僥倖得到一位同窗的幫助才倖

免於難，出獄後心中恨極了，立刻“剪了辮子改了裝，把家裡的東西變賣了個

乾淨，把老婆送回娘家，便出洋留學去了”。臨行的時候還說：“我要死也死

在外國了，不情願再住這種有天無日頭的世界了”。106這種積極的抗爭精神，

與林際涵等消極的心態截然不同，可見李伯元與歐陽鉅元思想上的分别，這一

點會在下一章再加以論述。

105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三十九回 追贓款冤囚定罪　認窩家店主逃生〉，頁 163。
106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鯤鵬縛翅　入圜扉蟣虱鑽膚〉，頁 176-
178。
25
六、悲天憫人的旁觀者

這裡所討論的《活地獄》的「旁觀者」指兩方面︰小說中旁觀酷刑的看客，

及以第三者的角度敘述劇情的作者（作者實際上也作為旁觀者的一員，在敘述

的過程加以批判與譴責）。前一個群體是論者經常忽略的對象，但實際上通過

看客之口，間接反映了作者對酷刑的其中一個重要環節——公開示眾的反思。

根據傅柯的《規訓與懲罰》，在酷刑中加入公開示眾的部分有以下意義︰

公開處決具有一種司法——政治功能。它是重建一時受到傷害的君權的

儀式。它用展現君權最壯觀時的情景來恢復君權。公開處決雖然是一種

匆促而普通的形式，但也屬於表現權力失而復得的重大儀式之列（其他

儀式有加冕儀式、攻克城池後的國王入城儀式、叛民投降儀式）。……

公開處決並不是重建正義，而是重振權力。因此，在 17 世紀，甚至在 18

世紀初，公開處決及其全部恐怖場面不是前一個時代的揮之不去的殘餘。

它的殘忍性、展示性、暴力性，力量懸殊的演示，精細的儀式，總之，

它的全部機制都蘊藏在刑法制度的政治功能中。107

公開處決本來就是一場政治儀式，通過把受刑人死亡的場景以最血腥殘酷的方

式展現在群眾眼前，以此強調君主對臣民絕對的生殺大權。因為《活地獄》為

107
〔法〕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頁 53。
26
數不多的公開酷刑108是官吏私自執行的法外之刑，因此公開示眾所展示的並非

正統的君權，而是酷吏篡奪君主的立法權後得到的非法權力。

不論權力的來源是否合法，若要成功達到公開處決的政治目的，就必須依

靠作為懲罰的見證人，並在某種程度上參與懲罰的圍觀群眾的配合。假如群眾

對過重的判決與刑罰的殘酷性感到不滿，或是不再畏懼於君王至高無上的權力

時，就會出現對懲罰權力的拒斥，甚至暴亂。例如《規訓與懲罰》所提到的十

七世紀末發生在阿維農的事例，在這次事件中，“當民眾看到劊子手給犯人造

成了過度的痛苦，甚至認為劊子手要用刺刀來殺死犯人時，……對受刑者的同

情和對劊子手的憤慨便油然而生”109，眾人一齊衝上前毒打劊子手、把搗毀了

的絞刑架拋進羅納河，最後救出了犯人並把他送到聖安東尼教堂，讓主教宣佈

赦免他的死罪。

不同於魯迅筆下麻木不仁的看客（事實上中國的看客文化正是魯迅主要的

譴責對象），如《藥》中圍觀革命烈士夏瑜被處決的看客們，他們的“頸項都

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110、《阿 Q 正傳》

的看客更是嗜血地嫌“槍斃並無殺頭這般好看”111，《活地獄》中旁觀酷刑的

民眾是善良的。出於對受刑者的同情與對視民如草芥的酷吏們的憤恨，圍觀群

眾在示眾的場合公開表達他們對酷刑的深惡痛絕。他們或是咬牙切齒的咒罵酷

吏，“一個個咬牙搖頭道：「好辣手，好辣手，我們這裡好幾百年，從沒見這

樣的官。」也有嗟嘆的，也有怨恨的，都各紛紛而散”112，或是在官員卸任後

“買了紙錢，到轎子跟前燒送”113。這些示威活動雖遠沒有上述提到的阿維農

108
單太爺以「三仙進洞」、「五子登科」處死前任拿到未辦，就交卸了的盜犯時，有二三百人
在場觀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九回　懲謊告空填一條命　出心裁新造兩般刑〉，頁
84）。
109
〔法〕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頁 69-70。
110
魯迅著，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第 1 卷）：墳 野草 吶喊》（哈爾濱︰光華
書店，1948 年），頁 300。
111
同上注，頁 415。
112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九回　懲謊告空填一條命　出心裁新造兩般刑〉，頁 84。
113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回　血飛肉薄民不聊生　威逼刑驅官真有味〉，頁 46。
27
事件般激烈與戲劇性，但也不失為對黑暗的獄政系統所作的一種象徵式的反抗。

當然，除了直接圍觀示眾場面的群眾外，官員的家屬與幕客也充當著旁觀者的

角色。而當他們目睹自己的家人或主人的殘酷行徑時，他們總是想盡辦法試圖

勸阻，雖然最後往往失敗收場。例如酷吏魏剝皮的母親為人慈善不過，見兒子

“私造匪刑，拷問強盜，便動了矜恤之念，意思想趁兒子退堂之時訓誡他一番，

教訓他以後不可如此”114；單太爺的刑名師爺孫似蘭見單太爺即將處死一個很

可能是無辜的少年，便親自“來替他說情”115；單太爺的太太以兩人膝下空虛、

宜在公門積德修行的話勸說單太爺，讓他不要私造殘酷的刑罰，“要是真正該

死的，也依著皇上家法度或斬或絞，他也死而無怨。像你自造的這般刑法，也

就上干天和得很”116。更難得的是，單太爺的太太身為地方長官的家眷，享受

著榮華富貴的生活，卻能以同理心看待那些因為生活所逼而走上絕路的罪犯︰

她意識到“他們五官百體，也同我們一樣，不過我們遭際好些，便把他們作踐

的連個蟲蟻不如，未免問心也覺有些不妥”117。

在敘事角度方面，李伯元採用第三人稱評述敘事模式敘述故事。他的《官

場現形記》是沒有中心人物，也缺乏主線劇情的集錦式短篇故事合集，小說只

是把幾十個人物、地域、劇情完全獨立的中短篇故事在一個統一的主題——官

場下零散地串連起來118。吸引讀者的是官場這個特定的場景，而不是「某一兩

個中心人物」119。《活地獄》的敘事方式與《官場現形記》幾乎完全相同，只

是略為更改小說的主題︰由官吏階層的社會生活至官員具體的工作場所——地

方衙門。這樣的寫法為作者的旁觀式敘事角度（在敘述時加插其對劇情的主觀

114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二回　盼佳期巧錫嘉名　輕民命迭施峻法〉，頁 56。
115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回　童子無辜因疑成獄　老翁何幸垂死慶生〉，頁 87。
116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一回　開壽筵撒手太無情　贈錢母有心惡取笑〉，頁
89。
117
同上注，頁 89。
118
而這些故事很有可能是從李伯元主編的小報上徵集回來的官員的黑材料，因此又被一些論者
稱為「話柄」。
119
許子東︰《重讀二十世紀中國小說 I, II (合集)》（香港︰商務印書館(香港)有限公司，
2021），頁 21-22。
28
評價）提供了很大空間。因為每個故事的中心人物都不同，有貪官120、酷吏121、

縱容下屬的撫台藩台122、貪贓枉法的蠹役書差123、挑唆是非的訟棍124等，因此

他能隨心所欲地譴責不同的對象而不必刻意遷就劇情的安排。可是，儘管他對

圍繞著衙門發生的種種惡行，尤其是酷刑作出嚴厲的批判，他的譴責始終離不

開改良主義的基調。他希望通過這部徹底曝露官員惡行的小說，令作惡的貪官

酷吏們幡然悔悟，從而改良社會政治，即是他在小說的《楔子》所明言的︰“

世上做官的人，倘能把我這本小說瀏覽兩遍，稍盡為民父母之心，就使要錢也

不至於如此厲害。或者能想個法子，把這害民之事，革除一二端，不要說百姓

感激他，就是積點陰德也是好的”125，但這種說教式的態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

感動作惡者呢？實在值得懷疑。

另一方面，王德威則把李伯元的旁觀式敘事描述為一種鑑賞受刑人的痛苦

的血腥奇觀，反映了作者病態的好奇心（Morbid Curiosity）126，甚至是他「施

120
作者以略帶調侃的語調，描述第一個故事的贓官那貪婪無恥的行徑︰“且說這位縣官大老爺，
自從到任以來，任上的錢，也著實弄的不少了。就以黃家、巫家一樁小小事情而論，他已經弄
得好兩千到手，則其餘可知”（李伯元︰《活地獄》，〈第八回　銷舊案錢可通神　接新官才
長折獄〉，頁 40）。
121
酷吏中手段最殘酷的是單太爺，他也是全書唯一一個遭受惡報的反面人物，對於其發毒疽慘
死異鄉的結局，作者作了如下解釋︰“但是單太爺到了亳州兩年，慘斃多命，他這種殘酷好殺
也大違上帝好生之心，做書的人，也並不是學那班守舊的人，勸人去燒香念佛，不過是像單太
爺這樣做法，要仍舊是富貴壽考兒孫滿堂，也就未免是勸人為惡了”（李伯元︰《活地獄》，
〈第二十二回　施詭計輕離亳州境　發毒疽慘死姑蘇城〉，頁 96）。
122
對那些徇私包庇、草菅人命的高級官員，作者是十分不齒的，同時又為無處上控申冤的無辜
百姓感到難過，“這些風聲，早就傳省城裏去，撫藩臬都誇贊這單牧的乾練，至於那些濫邢斃
命的話，只當是亳州百姓，應該如此的死法一樣”（李伯元︰《活地獄》，〈第二十回　童子
無辜因疑成獄　老翁何幸垂死慶生〉，頁 85），願雨樓也進一步強調這是作者的「傷心語」，
“祇不過難為百姓，連個蟲豸不如，是作者傷心語”（願雨樓︰〈《活地獄》評語〉，載魏紹
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10）。
123
作者用了最多篇幅譴責衙門中的蠹役書差，措辭極其嚴厲︰“我不敢說天下沒有好官，我敢
斷定天下沒有好衙門，何以見得？……衙門裡的人，一個個是餓虎飢鷹，不叫他們敲詐百姓，
敲詐那個咧？……至於這些書辦衙役，他們有個口號叫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經了他
們的手，沒有一個放過的。唉！朝廷為著百姓，立了座衙門，誰知倒開了他們生財的捷徑，你
道可恨不可恨呢？”」（李伯元︰《活地獄》，〈楔子〉，頁 1）。
124
可能是受到孔子「必也使無訟乎」之說的影響，作者特別厭惡挑唆訟事的訟棍，對於教人搶
奪孤兒寡婦的遺產的訟師王伯丹（王八蛋），作者毫不留情地予以批判︰“這王伯丹是專門替
人家出歹主意的，做的呈子又能挾制官府，只要有錢給他，他的主意是層出不窮。他出的主意，
卻是看著出錢的多少為准，錢越多主意越辣，因此沒有一個不怕他的”（李伯元︰《活地獄》，
〈第二十九回　爭繼嗣族弟放流言　許酬金訟師授秘計〉，頁 125）。
125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楔子〉，頁 2。
126
病態的好奇心是指對不愉快的事物的興趣或好奇心，特別是對死亡與暴力的興趣。
29
虐兼受虐狂的趨向」127。王德威認為“它不伸張而是攪亂了正義的莊嚴性，並

將其轉化成血腥鬧劇的藉口。他炫耀自己對刑具的「知識」，刻意暴露刑犯的

痛苦”，使作者在再現刑法的同時也成了殘暴不仁的施虐者，與“被撩撥得更

亢奮嗜血的讀者們”一同從受刑人的苦痛中得到旁觀的快感128。王德威的這一

解讀似乎過於著重發掘小說的現代性，以證明書中的酷刑描寫與暴力美學的關

係，卻忽略了作者對酷吏與酷刑的價值判斷。他主張寬刑省法，“總之做官的

人，苟能平心和氣，亦斷乎沒有問不明白的案件。……倘若必須有了嚴刑峻法，

地方上方能治理，則何以愷悌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為民之父母，又是

什麼緣故呢？”129，並強調刑罰的倫理性作用——“說刑法所以濟道德之窮，

這才是探源立論理”130。若我們以司馬遷的《史記‧酷吏列傳》作為參照對象，

便會發現司馬遷在記述酷吏的生平時，同樣會附帶他對酷吏的主觀評價131，並

反思刑罰的性質及其作用132。司馬遷與李伯元同樣否定了嚴刑峻法的獄政模式，

並強烈地譴責以酷刑濫殺無辜的酷吏們。毋庸置疑，《活地獄》對酷刑赤裸裸

的描寫的藝術性是需要關注的，但亦不能忽視作者刻意加插的這些帶有強烈價

值取向的表述所反映的政治性與社會性意義。

最後在這裡剖析一下李伯元與歐陽鉅元在「旁觀」的態度上的分歧。作為

保守的改良派文人，李伯元“痛惡官僚，有愛國心，但對於君主，卻不主張推

翻”133，他對酷刑的嚴厲譴責基本上源於儒家的民本精神。根據俞榮根〈儒家

反酷刑的理論與實踐〉一文，儒家是強烈反對嚴刑峻罰的，孔子、孟子、荀子

127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頁 200。
128
同上注，頁 200。
129
參見李伯元︰《活地獄》，〈第十三回　見公差雞犬受虛驚　送使費虎狼飽欲壑〉，頁 58。
130
同上注，頁 58。
131
司馬遷頗欣賞郅都、趙禹、張湯這一類嚴刑峻罰，但正直清廉、堅守法律正道，為國家利益
著想的酷吏，對馮當、李貞、彌僕、褚廣等剛愎自用、濫殺無辜的酷吏則嗤之以鼻。參見司馬
遷（前 145 年－西元前 1 世紀初）︰《史記》（《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120，〈酷吏列傳〉，
頁 128。
132
司馬遷認為地方吏治的好壞，在於寬仁而不在法律的嚴酷，就正如漢初的治國方式︰“漢興，
破觚而為圜，斲雕而為樸，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姦，黎民艾安”。參見司馬
遷（前 145 年－西元前 1 世紀初）︰《史記》（《欽定四庫全書》本），卷 122，〈酷吏列傳〉，
頁 169-171。
133
趙景深︰〈《活地獄》序〉，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193。
30
都主張統治者慎用刑法、適當赦免輕罪者，並在下判決前盡心察獄，避免寃假

錯案134。而且他們極力強調道德教化的作用，把「不教而殺」視為一種濫殺無

辜的虐政135。這種以民為本、寬刑慎獄的主張，毋庸置疑，是值得肯定的，但

受限於李伯元因循守舊的政治思想，始終無法擺脫家長主義的色彩︰高高在上

的統治者由上而下地以仁德「施舍」底層百姓，百姓因此對循吏們感恩戴德，

「一定要尊他為民之父母」，絲毫意識不到這些是他們應得的公民權利。陸克

寒的〈在批判與耽溺之間——論李伯元《活地獄》〉中對李伯元作品主體思想

的分析就頗有道理，他形容“《活地獄》中除弊救民、修德行善等意緒，其酷

刑敘述中寄寓的批判態度和變革意願，恰是李伯元正統儒家政治立場和政治理

想的流露”136。他把李伯元的民本意識視為封建社會舊有的意識形態，“缺乏

尊重每一生命個體的現代性內涵”137。他的批評似乎有點言過其實，因為李伯

元在對受刑人經歷的敘述中就常帶有主觀的同情與悲憫，也就是願雨樓曾提及

的「傷心之語」138，又怎會如陸所言，缺乏對每一生命個體的尊重呢？李伯元

的譴責在很大程度上是基於人道主義的，但這種人道主義還是無法擺脫儒家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階級觀念（從官民關係的角度解釋，愛護百姓的循吏

就像他們的親生父母，因此才有「父母官」這個專門形容地方官的詞彙），並

沒有真正上昇到視百姓為平等的公民、享有與生俱來的人權的層面，所以小說

所體現的現代性始終有其侷限。小說的這個缺憾在歐陽鉅元補全的最後一回得

以修正，在這一回裡，通過講述王秀才在赴日本的輪船上與名為辛國明（新國

民）的直隸警察局長相遇，表達歐陽徹底改革中國監獄制度的願望139。歐陽鉅

134
俞榮根︰〈儒家反酷刑的理論與實踐〉，《現代法學》，2001 年第 5 期（2001 年 10 月），
頁 4-5。
135
同上注，頁 4。
136
陸克寒︰〈在批判與耽溺之間——論李伯元《活地獄》〉，《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第 4 期，頁 49。
137
同上注，頁 49。
138
參見願雨樓︰〈《活地獄》評語〉，載魏紹昌編，《李伯元研究資料》，頁 210。
139
反映歐陽心態的辛國明在批判中國黑暗的獄政的同時，表達了仿傚外國監獄制度實行改革的
理想：“中國黑暗到了極點，外國監獄制度，他們是不曾夢見過的”。參見李伯元︰《活地
獄》，〈第四十三回 生僻壤鯤鵬縛翅 入圜扉蟣虱鑽膚〉，頁 178。
31
元刻意安排一個有「新國民」意識的警察局長向王秀才介紹外國監獄制度140，

似乎暗示了公民身分（新國民）與制度改革（外國監獄制度）的緊密關聯，反

映出一種比李伯元更進步的政治理想。

七、結論

本文的論題是〈《活地獄》中的酷刑描寫〉，主要圍繞《活地獄》中的酷

刑的四大元素︰刑罰的性質、施刑者、受刑者與旁觀者展開論述。綜上所述，

在《活地獄》出現的酷刑本質上都是法外之刑與私刑，並不具備任何合法性。

而作者以中國佛教的地獄比喻官府的酷刑，則表達了他對地獄這一懲罰有罪之

人的場所的質疑。《活地獄》的施刑者多數是受上級重用的酷吏與貪贓枉法的

蠹役，他們能夠肆無忌憚地僭越皇權、私造新刑、濫殺無辜。他們施虐的權限

來自上級而非法律，由上而下地形成了一個結構嚴密的權力網絡，取代了皇帝

所頒佈的神聖的刑法。為了引發讀者的同情，《活地獄》的受刑者大多是無權

無勢的良民，因為被陷害而慘遭種種慘絕人寰的酷刑，最後被屈打成招。即使

是對罪有應得的強盜，作者也寄予了一定的同情，認為不應對已經審問明白的

案犯濫施慘酷的刑罰，由此體現了人道主義的精神。而《活地獄》圍觀示眾的

旁觀者們多數是善良的，他們對酷吏的殘酷刑罰憤憤不平，卻對改變現狀無能

為力。在敘事模式方面，《活地獄》採用了第三人稱評述敘事，通過作者加插

在故事中的主觀評價，反映了他基於儒家民本精神的改良主義傾向。續寫本書

最後一章的歐陽鉅元則通過敘述一個受到自由平等的新思想啟蒙的秀才的故事，

補足了小說政治思想過於保守的缺憾，並表達了他改善中國監獄制度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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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到這裡就中斷了，沒有再寫下去，也沒有描述外國監獄制度的特點，但我們已能大致理
解歐陽的政治思想與改革的願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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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資料

一、書籍

李伯元著，《活地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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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客著：《臀部的尊嚴——中國笞杖刑罰亞文化》，（廣州：花城出版社，

2002）。

〔美〕王德威著，宋偉杰譯，《被壓抑的現代性: 晚清小說新論》（北京︰北京

大學出版社，2005）。

〔法〕福柯著，劉北成、楊遠嬰譯，《規訓與懲罰（修訂譯本）》（北京：生

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日〕芥川龍之介著，銀色快手譯，《地獄變》（臺北：大牌出版，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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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著，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第 1 卷）：墳 野草 吶喊》

（哈爾濱︰光華書店，194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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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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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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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2 月），頁 1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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