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快樂》錢中書 拉底也相去無幾了。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

在舊書舖裡買回來維尼的《詩人日記》 們不知道；但是人會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
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 常看見的。把快樂分肉體的和精神的兩種，這
裡，喜樂一個名詞是“好”和“鐘點”兩字拼 是最糊塗的分析。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
成，可見好事多磨，只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 的，盡管快樂的原因是肉體上的物質刺激。小
我們聯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也同樣的意味 孩子初生了下來，吃飽了奶就乖乖地睡，並不
深永，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 知道什麼是快活，雖然它身體感覺舒服。緣故
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 是小孩子時的精神和肉體還沒有分化，只是混
們又概歎說：“歡娛嫌夜短！”因為人在高興 沌的星雲狀態。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
的時候，活得太快，一到困苦無聊，愈覺得日 飯，假使你覺得快活，並非全因為澡洗得乾淨，
腳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別慢。德語的沉悶一詞， 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
據字面上直譯，就是“長時間”的意思。 《西 沒有掛礙，輕鬆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
遊記》裡小猴子對孫行者說：“天上一日，下 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
界一年。”這種神話，確反映著人類的心理。 別時的宴席，隨它怎樣烹調得好，吃來只是土
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 氣息，泥滋味。那時刻的靈魂，彷彿害病的眼
一年在天上只當一日過。從此類推，地獄裡比 怕見陽光，撕去皮的傷口怕接觸空氣，雖然空
人間更痛苦，日子一定愈加難度；段成式《西 氣和陽光都是好東西。快樂時的你一定心無愧
陽雜俎》就說：“鬼言三年，人間三日。”嫌 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覺快樂，你那時候一定和
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過來說， 有道德、有修養的人同樣心安理得。有最潔白
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歲死，只能算是短 的良心，跟全沒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
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並不值得，在凡間已 果是相等的。
經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在天上還是個未滿月
的小孩。但是這種“天算”，也有佔便宜的地 　　發現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
方：譬如戴君孚《廣異記》載崔參軍捉狐妖， 一步。發現這個道理，和發現是非善惡取決於
“以桃枝決五下”，長孫無忌說罰得太輕，崔 公理而不取決於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現以
答：“五下是人間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見 後，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
賣老祝壽等等，在地上最為相宜，而刑罰呢， 發現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從此痛苦失掉
應該到天上去受。 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制。精神的煉金術
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於是，燒了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 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
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過的決不會永久； 其樂的人；千災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所以
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 我們前面說，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譬
的動作同樣地自相矛盾。在高興的時候，我們 如從寫《先知書》的所羅門直到做《海風》詩
空對瞬息即逝的時間喊著說：“逗留一會兒罷！ 的馬拉梅都覺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體困倦。
你太美了！”那有什麼用？你要永久，你該向 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樂，從病痛裡濾出快活來，
痛苦裡去找。不講別的，只要一個失眠的晚上， 使健康的消失有種賠償。蘇東坡詩就說：“因
或者有約不來的下午，或者一課沉悶的聽講— 病得閒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王丹麓
—這許多，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 《今世說》也記毛稚黃善病，人以為憂，毛曰：
嘗到什麼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 “病味亦佳，第不堪為躁熱人道耳！”在著重
在這裡，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 體育的西洋，我們也可以找著同樣達觀的人。
的東西。 工愁善病的諾凡利斯在《碎金集》裡建立一種
病的哲學，說病是“教人學會休息的女教師”。
　　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 羅登巴煦的詩集《禁錮的生活》裡有專詠病味
糖，更像跑狗場裡引誘狗賽跑的電兔子。幾分 的一卷，說病是“靈魂的洗滌”。身體結實、
鐘或者幾天的快樂賺我們活了一世，忍受著許 喜歡活動的人採用了這個觀點，就對病痛也感
多痛苦。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 到另有風味。頑健粗壯的十八世紀德國詩人白
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歷史。 洛柯斯第一次害病，覺得是一個“可驚異的大
在我們追求和等候的時候，生命又不知不覺地 發現”。對於這種人，人生還有什麼威脅？這
偷度過去。也許我們只是時間消費的籌碼，活 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
了一世不過是為那一世的歲月充當殉葬品，根 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同時也許是自欺。
本不會想到快樂。但是我們到死也不明白是上 能一貫抱這種態度的人，當然是大哲學家，但
了當，我們還理想死後有個天堂，在那裡—— 是誰知道他不也是個大傻子？
謝上帝，也有這一天！我們終於享受到永遠的 　　是的，這有點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
快樂。你看，快樂的引誘，不僅像電兔子和方 這是人生對於人生觀開的玩笑。
糖，使我們忍受了人生，而且彷彿釣鉤上的魚
餌，竟使我們甘心去死。這樣說來，人生雖痛
苦，卻不悲觀，因為它終抱著快樂的希望；現
在的賬，我們預支了將來去付。為了快活，我
們甚至於願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
豬”比較。假使豬真知道快活，那麼豬和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