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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论

“中国设计理论与社会变迁”关键词

——设计史写法的另类探索
邹其昌 1 陈征洋 2
(1.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2.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上海 200082)

一、自然经济社会与设计

“劳动创造了人类”,恩格斯的这个经典论述揭示了设计实践与设计思想的
互构关系。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人类学认为,人类最早的思想就是设计思想,即一种和
劳动相关的思想,无论是标准化的石器、洞窟中的岩画,还是有规则的墓葬仪式
这些现代人类起源的标志,无不反映了预先规划的思辨活动,在思想史的意义上,
没有设计就没有人类。
在人类的早期文明中,设计最活跃的领域是人类的生计系统,马克思与恩格
斯的的社会经济结构理论启示我们,以生产关系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结构决定了
“设计”这种人类的社会现象。社会关系结构的变迁,带来了设计本体和设计相
关的意识形态的变迁。人类第一次重大的社会变迁发生自农业革命,农业不仅奠
定了人类的定居生活,从而开拓了诸多和定居生活相关的新的设计领域,还带来
了设计意识形态的革命,因为农业生产比渔猎采集更加重视预先规划与感性知识
的提炼总结,早期农民天生就是“设计师”,因为他们需要协调天时、地利、人
和等生产要素间的关系,将土地、水源、气候、种子、动物等生产资源整合为年
终收获的产品,这种重视“天人相参”、“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农业思维,
贯穿于自然主义、经验主义、感性主义等自然经济社会的设计意识形态之中。自
然经济社会中,人类主要以血缘纽带组织集体性生产活动,因而产生了氏族手工
业、宗族手工业、家族手工业等建立在亲属制度上的设计产业,催生了宗法主义、
等级主义、威权主义等封建社会的设计仪式形态。设计知识传统的维护与发展也
主要以血脉亲缘为主线展开。
1.人类设计五大基本实践
过去设计学界经常用“衣食住行”四字来总结人类的设计实践,但是从人类
学整体观的意义上,“衣食住行”只涉及了生活场域的设计实践,人类的设计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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践其实可划分为五个基本领域——生活器用和空间的设计、生产器用和空间的设
计、军事器用和空间的设计、仪式器用和空间的设计、宗教器用和空间的设计。
这人类设计的五大基本实践领域在人类文明的源头就已经奠定,例如半坡文化的
小口尖底瓶,河姆渡文化的骨耜、仰韶文化的石钺、龙山文化的玉猪龙和女神像。
设计实践的两大基本面——器用和空间,呈现出部分与整体的互构性的辩证关
系,例如一方面,周代“五几”、“五席”等丰富多彩的器用,建构了天子的宴
席空间和周礼的仪式体验;另一方面“五几”、“五席”的设计,要置于周代的
仪式空间中才会发生意义。人类的设计实践还可以分为功能设计和意义设计两大
侧面,五个基本领域的设计实践都包含功能性的设计和意义性的设计,但各有侧
重,生活、生产和军事场域偏重功能性的设计,而仪式和宗教场域则偏重意义性
设计,例如商代贵族使用的青铜食器,既能满足日常餐饮的实用需要,又被赋予
了地位区分的社会意义,当商代青铜器的功能性(世俗性)下降,意义性(神圣
性)上升,它则由生活器用转变为仪式器用或宗教器用。
2.自然主义设计思想
自然经济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设计实践处理的主要关系,因为剩余产
品的稀缺是自然经济社会的核心矛盾。在自然经济社会中,人与人关系和人与社
会的关系往往是人与自然关系的衍生,例如东汉末年的社会剧变很大程度上是火
山喷发引发的气候变化所导致。由于这个社会阶段,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水平
较低,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自然处于中心地位,而人则是自然的追随者和服从
者,自然成为了人类社会中的一个至上的神圣权威,正如《道德经》所述:“人
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保持人与自然生态系统间关系的完整、稳
定、和谐,变成了人类行为的终极目的和社会道德的终极尺度。在自然经济社会,
作为一种“人事”的设计实践自然也是在形而上的“自然”中追寻自己的终极本
体,这反映在以道家思想为代表的“天人合一”、“三才相参”、“道法自然”、
“辅万物以自然”、“万物自化”等自然主义设计思想之中。例如《史记·秦始
皇本纪》载:“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秦人汉人通过
遵循自然循环的辨证规律,从而为封建政权确立正当性和合法性,五德始终的自
然主义社会循环学说深深影响了秦汉两朝的国家形象设计。
3.经验主义设计思想
经验主义主张知识的本原是感官的直接体验,经验主义设计思想认为,设计
应该建立于对事物的观察、归纳和实验所获得的经验知识上,而不能单纯依靠推
理,直觉和启示获得的先验知识。农业生产对经验主义设计思想的形成产生了深
远影响,因为农业本身基于季节时令、地理生态相关的经验知识,先人观察季节
变换、植物生长、动物繁衍等自然现象,进行规律总结,从而建立了农业生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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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验传统。《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
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
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典籍中记载的中华文明的第一件设计“八卦”就是一
种典型的经验主义设计,圣人通过观察天地鸟兽诸象设计八卦,在大自然中寻找
人工物的本原,可谓是圣人的感官体验创造了设计知识。汉字是中华民族最伟大
的经验主义设计之一,《〈说文解字〉叙》:“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詰詘”,
“六书”中最基本的造字法之一“象形”就是将物体的视觉形象转换为汉字。中
华文明早期的各种器物和空间中常见的各种动植物装饰和造型,如动植物纹样、
兽耳、兽脚、兽嘴等等,都是古代工匠的感官体验的投射。人类文明早期的设计
实践,主要是以人的感性知识为导向的。
4.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和家庭手工业
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工物(包括器物和空间)一方
面在社会关系下被建构,一方面也参与了社会关系的建构。自然经济社会中,设
计实践往往是一种集体活动。当人工物以集体的形式被设计、生产、交换和消费,
也就形成了设计产业。在自然经济社会,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是参与建构人工物
的主要社会关系,前者催生了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和家庭手工业等设计产业
形态,后者催生了行会、商帮等设计实践的组织形态。人类学中,氏族(clan)
和宗族(kindred)是一组相对概念,分别指涉的是基于共同祖先的,单系继嗣
[1]144
和双系继嗣的亲属群[1]382,而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分别是建立在氏族结
构和宗族结构上的设计产业形态,童书业指出,在新石器时代,中国已经产生了
手工业制造上的“氏族分工”,而“这种氏族工业可能就是后来‘工官制度’的
先驱”[2]3,《周礼·冬官·考工记》佐证了两周时期的工种分类是基于氏族分类
的观点,如“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攻金之工,
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鎛器,桃氏为刃”,证
实了基于血缘集团结构手工业的存在。中国古代宗族属于多级结构的血缘集团,
其中家庭(family)是宗族中的最底层结构,家庭也是古代社会的最小单位之一,
在自然经济社会中承担着重要的经济职能,“男耕女织”是古代设计产业的原子
化微缩图景,家庭手工业是古代设计产业最迷你的形态。在家庭手工业中,人工
物往往一部分在较为封闭的社会网络(如家庭内部或地主庄园)中流转,一部分
作为税收上交政府进入社会的再分配系统,例如唐朝确立的“租庸调”制度。
5.宗法主义设计思想
宗法,即建立在血缘关系逻辑上的权利分配的规范法度。宗法主义设计思想
产生自宗法制度,中国古代社会的宗法制度确立于西周春秋时期,它“将当时社
会上存在的各类各级同姓亲属组织划分为尊卑有别的大宗和小宗,规定它们相互
之间的权利和义务”[3]98。宗族,即宗法式家族是“多类型、多等级、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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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层次的”亲属集团,它是社会发展、复杂化的结果,一个家族的人口增长,而
生存空间有限,则必然会导致旧家族中分裂出新家族以拓殖新的生存空间,宗法
制度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调整旧家族与新家族的利益关系,比如不以亲亲害尊尊、
嫡庶不平等的维护大宗绝对权威的等级主义思想,就是为了消弭家族内部争端,
保证家族财产和权利不致被分割或转移,从而维护血缘权威的统治。宗法主义设
计思想主张通过人工物来建构宗法秩序,人工物是血缘权利关系的有形载体,发
挥着维护封建社会结构的职能,可谓是一种“社会功能主义”的设计思想。宗法
主义是自然经济社会中设计实践的核心逻辑之一,它将人工物的社会濡化功能置
于设计的首要位置,等级主义与父权主义都是宗法主义设计思想的重要侧面,
《仪
礼》、《周礼》、《礼记》等儒家典籍奠定了中国古代的宗法主义设计思想,使
以礼法名教为代表的社会功能主义的设计规范贯穿于中华民族两千年的设计实
践之中。
6.神话主义设计思想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如此定义神话:“任何神话都是用想
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随着这些
自然力之实际上被支配,神话也就消失了”。神话发源自生产力的稀缺,其本质
是人类生命有限与外在宇宙无限的辨证矛盾,因而神话主义是自然经济社会指导
设计实践的重要设计思想之一。正如“经验主义设计思想”小节所述,自然经济
社会的设计实践,尤其重视直接的感性知识,将经验世界视作人工物的本原,但
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认知水平的进步,人类一方面会将感性知识提炼为理性
知识,另一方面会将感性知识诠释为神话知识。神话是人类对经验世界未知部分
的一种虚构性和超越性诠释,它是一种加工改造感性经验的高度的意义创造活
动,对中华文明的仪式器用与仪式空间领域的设计实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
三星堆的青铜神树、瓦当上的四神兽、殿宇屋顶的吻兽、古代政权制服上各种神
话生物和器具的纹样等等。值得关注的是,我国的工匠传统(古代设计传统)和
上古的巫史传统存在着密切关系,各种古代图像文献(如汉代帛画)常将伏羲和
女娲表现为手持规矩的工匠,典籍中也记载有大量“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
的工匠神话,这是因为在远古社会,掌握着生产技术的知识阶层被赋予了高度的
社会地位,在神话思维下,他们成为了神圣权威,这些巫祝工匠控制了设计的话
语权,也奠定了我国设计实践中的神话主义传统。
7.宗教主义(神权主义)设计思想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针对宗教作出了以下论述:“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
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在这反映中,人间的力
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揭示了宗教的权利意识形态本质。宗教作为上
层建筑一种“更高的即更远离物质经济基础的意识”[4],经由设计实践对人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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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经济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宗教史上,人类首先将自然力人格化为一种不
可避免的异己的压迫力量,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藉由这种超人间的权利获取世俗
统治的正当性。宗教主义和宗法主义十分类似,前者主张藉由人工物建构神圣权
威,后者主张藉由人工物建构血缘权威,二者都是维护社会结构稳定的“社会功
能主义”设计思想。宗教主义和神话主义也十分类似,二者都主张在设计中构筑
虚构性和超越性的意义模式,不过前者侧重于权利模式,形成的是宗教主义(或
神权主义)的设计道德论;后者侧重于认知模式,形成的是神话主义的设计知识
论(或设计认识论)。除此以外,在自然经济社会中的设计实践中,宗教主义的
意义模式建构通常要比神话主义更加复杂化、系统化,例如古希腊的神庙、中世
纪的教堂等神圣空间的结构设计,都需要遵守严格的神学教义,因而西方的古代
设计实践中,几何学是一门精密又神圣的学问,而这一切都出自建构权威的需要。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宗教主义占主导地位的设计基本实践领域,宗教器用和空间
其实是一种特殊的仪式器用和空间。
8.《考工记》范式
《考工记》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最早的设计理论著作,也是中国最
早的设计产业国家规范。《考工记》标志着一种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建构范式的萌
芽,这种范式反映了“国家管理者层面从整体社会结构组织来规范或建构工匠文
化体系,突出了工匠文化的社会职能、行业结构、考核制度、评价体系等核心要
素系统,实为中华工匠文化体系创构期的重要范本,也是后世中华工匠文化体系
建构的关键性文本或理论模式。”[5]《考工记》以材料和工艺为线索,记述了先
秦时期为封建贵族服务的官府手工业的六大设计实践领域(攻木之工、攻金之工、
攻皮之工、设色之工、刮摩之工、抟埴之工)的组织结构体系、技术传统体系、
考核评价体系、艺术审美体系、礼乐文化体系,内容贯穿了人类设计五大基本实
践领域。《考工记》反映了中华文明早期设计活动的精英化、神圣化状态:“知
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设计被视
作一种创造性的圣人活动。《考工记》还反映了自然经济社会中,设计的知识传
统沿血缘和地缘关系传承与发展的家族制设计教育制度:“有虞氏上陶,夏后氏
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考工记》开创了中国设计学的源头“考工学”,
奠定了古代设计学形态的基本研究范式。

二、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与设计

自然经济社会存在剩余产品的交换,但是这些剩余产品往往是偶然的、间或
存在的、少量的。在封建社会关系下,劳动者主要进行着自给型或半自给型生产,
其总产品的绝大部分供自己消费和缴纳封建租赁,这些产品不是以社会分工为基
础,以交换目的而生产的。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和剩余产品的增多,普遍的、不断重复出现的剩余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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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开始出现,并且逐渐在整个市场交易量中占据巨大比重。这时候社会生产不仅
是使用价值的生产,还包含了交换价值的生产。交换型生产开始出现,而且在经
济中占据的地位愈发显著,这时人类进入了初级商品经济社会。
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中,作为一切生产首要条件的农产品的富余,为农业生产
和手工业生产的专业分工创造了基本条件。社会分工是社会追求劳动生产率最大
化的必然趋势,但是无论是农民还是手工业者都难以凭借单一或少数种类专业生
产的产品维持生计,故社会分工必然是建立在高度的产品(商品)交换活动之上。
剩余产品的富余与社会分工,进而催生了人类新的聚落形式“城市”的产生。在
初级商品经济社会,城市被剥离了农业生产的职能,发挥着政治、军事、商业、
工业、宗教等非农业职能,改变了人的生活方式,为设计实践开拓了广阔的新领
域,例如城市的存续,建立在与农村的频繁物质和人口交换之上,因而城市的生
产生活刺激了交通设施、工具方面的设计实践。
剩余产品的富余不仅推动了农业与手工业的基本分工,还为上流社会创造了
大量闲暇时间,进而导致了专门从事知识传统的维护与发展的新阶层——知识阶
层的产生。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中,知识阶层通常不直接参与物质文化生产,但
是他们会进入国家的政治、宗教或文教系统对物质文化生产活动进行指导、管理
和决策,因而在设计实践中,他们主要进行的是宏观层面的设计,掌握着设计实
践的文化话语权。知识阶层进行的是高度专业的思辨活动,他们进行设计实践的
规律总结和意义创造,推动着设计实践由感性走向思辨,创造了大量设计理论成
果,如《营造法式》、《武经总要》、《农政全书》、《园冶》、《天工开物》、
《考工典》等等。知识阶层的生活实践为文化精英主义设计思想的孕育提供了土
壤。
富余的剩余产品的普遍性、组织性交换产生的巨大利润,导致了商贾阶层(或
工商阶层)的出现。商贾阶层对设计产业产生了深远影响,一方面带来了商业主
义设计思想,另一方面变革了设计实践的组织,行会、商帮等设计实践的业缘性、
地缘性组织形式开始出现(剩余产品发生着行业性、地域性交换)。不能忽视的
是,贸易活动不仅包含了物质交换,还包含了信息交换,因而也有学者认为货币
经济创造了知识阶级,繁荣的贸易不仅带来了设计实践的兴盛,还带来了设计思
想的活跃,例如许多新的设计思想、新的设计实践所依赖的文化知识、生产技术
和珍稀材料,经由两条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引发了本地的设计革命。商贾阶层,
作为“小商品生产者向资本主义商品生产者的过渡形态”[6],也为高级商品经济
社会中的设计实践与理论革命埋下了种子。
1.商业主义设计实践与思想
在自然经济社会,农业是首要的生计系统,手工业、商业、政治、宗教、文
教都依赖于农业产品的剩余。人口是自然经济社会生产关系中的关键要素,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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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业、商业会和农业争夺劳动力等资源,加上其他复杂因素,中国的农业封建
政权长期采用重农抑商、重本抑末的经济政策。但是以雇佣关系和追求盈利为特
征的商业是一种高效的资源配置方式,“货殖”一词揭示了商业本质,即使商品
生殖蕃息以图利,《史记·货殖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
利往”,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以货币为载体的交换价值成为了设计实践的重要
驱动力之一,因为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工物不仅能在使用中实践价值,还能在交
换中实现价值,商业主义设计就是以交换价值为导向的设计,货币经济的产生一
方面标志着商品经济已经达到一定规模,为商业主义设计提供基本的实践土壤,
设计开始具有了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另一方面标志着“金钱关系”,作为一种
连接人与人的新的社会关系,成为了这个社会阶段的设计实践的组织形式的新基
础,货币经济推动了设计产业的权力中心由传统的封建地主阶级转向了新兴的工
商阶级,例如明代中晚期白银通货的普及推动了匠籍制度的解体,大量设计资源
(如工匠和工艺)从封建政权的控制下解放出来,促成了明中晚期设计实践的繁
荣。
2.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
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是古代社会设计产业的两种基本形态,奠定了古代
设计实践的两大基本脉络和二分权力格局。
我国古代的官府手工业建立在工官制度、匠户制度等封建社会的设计制度之
上,工官制度即封建政权设立机构和法令管理官府性或国家性的设计实践,历朝
历代设立有司空、将作监、工部等官署,少府、将作大匠、将作监垂、工部尚书
和民曹尚书等设计实践的法定主持者,从而对不同领域和层次的设计实践进行规
划和管理。匠户制度即工匠被赋予了服务官府、世守其业的义务,该义务沿血脉
代代相传,带有氏族手工业、宗族手工业的原始痕迹。官府手工业中的设计实践
主要是满足封建阶层的自身需求,市场化的程度极低,但是随着商品经济中市场
相对于指令的优势显露,许多官府控制的设计实践领域向民间开放,这些领域的
官府手工业解体,变革为官府向民间(市场)订购和采购产品的产业模式,例如
明代中晚期的景德镇的瓷器产业就开始出现雇佣劳动关系和“官搭民烧”的官民
瓷业的互动现象,反映了货币经济推动下设计产业官降民升的权力格局变动。除
此以外,封建政权也在海外贸易中认识到交换价值的重要性,官府手工业的产品
一部分进入了国际市场中,例如明代官府手工业生产的陶瓷、丝绸等奢侈品从海
外换取了大量白银,成为当时政权的重要财政收入之一。但无论官府手工业的产
品是在内部消费,还是在海外消费,这些设计实践根本上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
我国古代的民间手工业分为行会性民间手工业和非行会性民间手工业。行会
因人的迁移活动和地域、城乡的生产分工而生,因而它是人的生计活动逐渐脱离
土地束缚的商品经济社会的产物,行会萌芽之初是联络乡谊的地缘性民间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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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经济职能尚不显著,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行会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在设
计产业中发挥着限制竞争,维持市场秩序的职能。例如作为民间手工业集体意识
载体的行会,为了防止垄断,对成员收徒和雇工人数、年限设立了详细规定,行
会对古代学徒制设计教育的严格限制,对设计产业的长远发展存在明显的消极影
响;行会还制定标准,对成员行为进行规范,对产品质量进行监督,比如行会通
常会统一该行业内部的度量衡,并要求成员定期将量器等设计实践的必需工具送
去检验,获得官方证明后方准使用,因而行会的出现标志着设计标准化的民间萌
芽。
行会调节的是市场关系下的设计产业中的矛盾,因而没有市场,没有一定规
模的定期性商品交换,就不存在设计产业意义上的行会。非行会性民间手工业的
主体就是小农经济下“男耕女织”式的家庭手工业,家庭手工业的产品往往在家
庭或庄园内部实现消费,或作为租赁上交至国家的再分配系统,由于不存在产品
进入市场进行交换与竞争的环节,家庭手工业不会与行会发生关系,故为非行业
性民间手工业。
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并不存在明确的界线。一方面,封建贵族和官僚也
会通过权力寻租主持私营手工业,封建政府也会通过干预行会,对民间手工业进
行控制,另一方面工商阶级也会藉由积累的财富,进行土地兼并、买官鬻爵或科
举考试,转身变成工商地主或工商官僚,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存在着互相转
化的关系。但是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工业对设计资源的竞争是显著存在的,官府
手工业通常占据着最丰富的生产资料、最先进的技术和最优秀的人材,盐铁茶酒
等攸关国计民生的行业自不用说,奢侈品、武器以及大型工程项目等耗费巨大或
盈利颇丰的设计实践领域均由官府手工业所垄断,吴稼祥指出:“官府工商业对
于民间工商业占有支配地位,而奢侈品工商业的发展水平、规模和数量又大大超
过为社会生产服务的工商业。这是中国封建工商业的第一个特点,也是最主要的
一个特点”[7],官府手工业对民间手工业的限制、打压或者吸收,反映了极权主
义的封建官僚利用封建(血缘)特权、宗教特权等传统权威对设计产业进行控制,
乃至于垄断,以维护封建统治。在初级商品经济社会的设计产业中,商业因素已
经出现,资本因素已经萌芽,但是这时候由特权阶级所支配的商品交换通常不是
公平交易而是强取豪夺,整个社会角度下的设计实践的主导逻辑不是资本,而是
封建特权[8]。但是这些崭露头角的商业因素让封建统治阶级对设计产业的控制开
始松动,让新兴工商阶级获得了一定的设计话语权,为封建生产关系下的设计实
践注入了新的活力,则是显而易见的。初级商品经济社会下官府手工业与民间手
工业此起彼伏的辨证运动,反映了这个社会阶段的设计产业由封建经济结构转向
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过渡性特征。
3.《营造法式》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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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造法式》成书于北宋,由将作监少监李诫在建筑设计的官方规范《元祐
法式》的基础上修订编纂而成,是自商周时期奠定木梁柱框架结构的中国传统建
筑体系以来一部集大成式的建筑设计理论著作,《营造法式》标志着中华工匠文
化体系建构范式的成熟,即国家政权“从具体工匠系统即‘营造工匠’系统组织
结构来规范或建构工匠文化体系,强调了工匠文化的行业职能、制度体系、经济
体系、管理体系、评价体系、审美体系以及营造设计理论体系等核心价值系统”
[5]
,成为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成熟期的重要范本。在理论结构上,《营造法式》
以“致中和”的一个理念,文辞、图像的两大系统,“总释、制度、功限、料例、
等第、图样"的六大范畴,“壕寨、石作、大木作、小木作、雕作、旋作、锯作、
竹作、瓦作、泥作、彩画作、砖作、窑作” 的十三大类型建构出了一个成熟的
中国古代官府手工业建筑设计理论体系。《营造法式》不仅具有高度的古代建筑
设计与施工的理论总结意义,还对古代设计产业的标准化制度建构具有重大的推
动作用,例如《营造法式》16 至 25 卷,这部分基于 16 卷以前的各工种设计与
施工相关的标准化制度规定,从而确立了各工种的构件劳动定额和计算方法,使
营造活动的成本控制和施工问责具有了可操作性,这对杜绝大型工程中的腐败现
象提供了基本法令保证,进而提升了官府手工业的生产效率,保障了设计实践的
质量,因而从设计管理的意义上,《营造法式》本身就是一种优秀的设计制度设
计。
4.《天工开物》范式
《天工开物》成书于明代晚期,由在野士大夫宋应星在生员教育系统中任职
时,将平时所调查研究的农业和手工业方面的生产技术整理而成,反映了中国知
识分子在社会近代化转型中对设计产业丰富多彩的新气象(如新工具、新技术、
新材料、新的生产组织形式等等)的关注与总结。《营造法式》标志着中华工匠
文化体系建构范式进入近代化转型,反映了民间势力“从学术体系建构方面探讨
和研究工匠文化体系建构问题,突出强调了在传统农业社会的典型生活图景——
—男耕女织生活世界里展开工匠文化体系的建构,以‘贵五谷而贱金玉’为指导
思想对工匠制度文化、民俗文化、伦理文化、技术文化、评价体系等展开系统思
考与提升”[5],成为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转型期的重要范本。在理论结构上,《天
工开物》以“贵五谷而贱金玉”的设计实用性目标,设计技术系统、设计图学系
统的两大系统,“农用工具设计(乃粒、粹精)、衣料染织设计(乃服、彰施)、
金属铸锻设计(五金、冶铸、锤锻、佳兵)、陶瓷砖瓦设计(陶埏)、造纸设计
(杀青、丹青)、交通工具设计(舟车)”的六大领域建构出以技术为核心的社
会近代化、经济商品化等转型下的设计学理论体系。《考工记》、《营造法式》
与《天工开物》组成了中华工匠文化体系的三大范式,也反映了中国从自然经济
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的缓慢转型下,设计实践与理论总结中封建特权的下降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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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力量的上升。
5.实用主义设计思想
实用主义经常被视作美国的国家哲学或民族精神,这是因为实用主义是“商
品经济时代的哲学之果”[9],独立战争的导火索就是贸易纠纷,美国并没有经历
封建自然经济的社会阶段,而是从建国起就步入了高度的商品经济社会。由于商
品经济高度发达,实用主义哲学在美国得到了高度的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实用
主义是美国人独有的精神财富,在中国社会发生着近代化转型,资本主义生产关
系萌芽的明代中晚期,也产生了诸如“崇实黜虚,致用厚生”、“经世致用”、
“百姓日用”等类似的实用主义思潮,该时期的设计理论家也提出了诸如“贵五
谷而贱金玉”(宋应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
粟之才,不则售冕旒而沽玉食”(李渔)等重实用的设计理念,形成了《天工开
物》、《闲情偶寄》等实用主义设计学专著。
事实上,任何社会不同阶段的设计实践都体现了不同程度的实用主义,因为
人工物倘若失去了使用价值就已经脱离了设计的领域。但是对使用价值的重视仅
仅只是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一部分,交换价值对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形成具有重
要的推动作用。第一,交换价值本身内含了使用价值,不具有使用价值的人工物
无法成为商品,因而商品交换迫使设计实践重视实际效用和实际行动;第二,商
品经济中的设计实践根本上是为了追求交换价值,而设计在产品的使用价值让渡
给给他人,从而转化为交换价值的过程中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因而商品交换迫使
设计实践不计开端,而以结果(盈利)为最终导向;第三,价值规律从交换的内
在机制上调动着商品经济社会的设计实践必须不断进取,勇于创新,面向未来,
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平均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规律,迫使设计产业在达成一定
利润水平的同时,必须马不停蹄向更高的技术水平和设计水平进发,否则就会在
竞争中被淘汰。从思想史的意义上来看,在商品经济中重视效用与功能、行动与
实践、创新与变通的实用主义设计思想的成熟,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设计范式的
萌芽。
6.文字体系设计与知识阶级
文字是人类最古老,也是最伟大的设计之一,文字使人类拥有了信史,使人
类的文化成果得以保存和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没有文字就没有今天的人类
文明,因为没用文化的积累,人类社会只会原地打转,而不会进步。本文中“文
字体系设计”这一范畴包含两个层面的设计实践,一是文字本身作为一种视觉符
号的设计(简称为文字符号设计),如造字法、书法艺术、印刷字体等等;二是
文字的呈现相关的设计(简称为文字呈现设计),例如书写媒介和书写工具的设
计、印刷媒介(包含印刷规则的制定)和印刷工具的设计等等。
文字符号设计发源自人类文明的早期的生产实践和仪式实践,一方面,原始

13
记账被认为是文字的源头之一,《易·系辞下》: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
之以书契”,人类进入农业社会后,相对于渔猎采集,生产活动变得空前复杂,
剩余产品数量已经相当可观,氏族间、家族间、行业间的交换活动变得愈发繁荣,
农业社会复杂化的生产与交换活动对书面凭证产生了需求,人类最初通过结绳、
刻划(书契)等简单的符号对经济事项进行记录,但随着人工物的多样化和经济
关系的复杂化,人类便发明了更复杂的符号系统——文字,来满足经济活动的需
求。另一方面,原始宗教也被认为是文字的源头之一,孔安国《尚书序》: “八
卦之说,谓之八索”,八卦最早是用八条打结的粗绳来表示,结绳记事(数)也
用于原始社会的卜筮活动,中国已知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主要用于商代的筮占仪
式,文字成为了神圣意志的载体。文字符号设计的世俗与神圣两大实践源头,二
者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早期农业社会经济活动的管理者、主持者往往同时持
有神圣特权,文字符号的设计实践,作为一种生产资料占有的凭证与神圣意志的
书写,参与了与土地绑定在一起的血缘权威和以神秘化的生产技术(例如天象学、
数学、医学)为本体的神圣权威的建构,例如商周的文字载体多为仪式用的骨器
或青铜器;篆书的复杂性将其限定为一种贵族字体;以十三经为代表的两周经典
在后世演变成一种圣典崇拜等等。文字符号的设计实践在中华文明早期"化巫为
礼"、"化巫为权"和"化巫为史"的社会变迁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如果说以表音文字为代表的西方文字符号设计是以语言为中心,那么以汉字
为代表的中国文字符号设计则是以图像为中心,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中华文明是
真正的文字文明,在距今 3600 多年前的商朝,已经是“惟殷先人有册有典”,
当时的文字甲骨文,目前已发现 3500 以上的单字,且六书皆备,颇成体系。在
汉语符号系统的襁褓期,语言和文字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同时,呈现出一种动态平
衡的互相建构的关系。相比之下,西方最早创造文字的文明,如古埃及和古美索
不达比亚都已经灭亡,而到了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时代,语言系统已经近乎完备,
文字便只能以语言为结构原型,做为语言的纪录或辅助,呈现出一种附属与支配
[10]57
的不平等关系 。中国文字符号设计以图像为中心,除了中国的文字传统历史
悠久且文脉不断这个因素,还在于中国大一统的社会结构等因素,大陆上的中华
文明属於大河流域的农耕文明,大型水利灌溉工程造就了在中央集权下进行社会
管理的大一统国家,图像文字设计就是文化大一统背景下的国家性设计实践,国
家对语言无法做到绝对的控制,但是对于作为精英文化的文字掌握着绝对的支
配,例如开辟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字”的国策。
统一的中华帝国疆域辽阔,各地方言互殊,无法沟通,如果是推行基于语言的表
音文字,存在着巨大的普及成本,基于图像的汉字则解决了这个问题,因为不同
地方的人可以用自己的方音土语去解读同一图像文本。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代
中国就是建立在图像文字设计实践上的文明。

14
文字是知识得以呈现与传承的凭借,和文字符号一同兴起的是一个专业维护
与发展知识传统的知识阶层和与文字呈现相关的设计产业,知识阶层与的设计产
业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中国的古代知识分子又称文人,
《说文解字》解“文”:
“错画也”,注:“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文
人阶层就是文字阶层,即专业和文字打交道的群体,从社会生产的意义上,文人
可以视为一种文字工匠,他们所从事的精神财富生产也是建立在一系列专业的工
具和技术之上。中国历史上,诸如书体、书法、章法等书写的技术与规范的不断
演化是文人阶层的集体性设计实践,而书写的工具是在文人与工匠的互动中,由
文字载体的设计产业提供。在古代中国,文字载体的设计产业产生了两条支流—
—书写性载体和印刷性载体。
书写性载体主要包含笔具和书写媒介,二者的设计实践互为参照,存在着紧
密的辨证互动关系,例如钟鼎文的书写方式就是基于金属书写媒介的失蜡铸造的
工艺;简、札、检、椠、牍等木制书写媒介要求笔具具有一定的硬度,以进行刻
划;基于动植物纤维的纸质书写媒介带来了书写方式的革命——大幅降低了书写
成本,提高了书写效率,并催生了全新的基于墨水的笔具设计实践,例如毛笔。
中国从东汉时期造纸工艺成熟开始,基于墨水和柔性纤维书写媒介的书写传统一
直延续至今,奠定了两千年来书写性载体相关设计实践的主线。书写传统在封建
社会上层文化精英间的传承过程中,发展出了高度成熟的文房体系,它从纸墨笔
砚四大基本书写工具出发,衍生出了诸如笔格、笔床、笔船、笔洗、水中承、糊
斗、镇纸、压尺等附属性工具,与家具、文玩等文人室内器用共同建构出了一个
高度体系化的知识生产场域,并产生了高度理论化的文化精英主义的设计思想
(总结于《长物志》、《闲情偶寄》等文人笔记性质的设计理论形态专著之中),
影响着文人阶层的生产与生活场域中除书写性载体以外的各种设计实践。文化精
英主义设计思想,旨在通过设计实践的成果人工物来建构文人文化的至上性、正
当性和合法性,例如文震亨主张通过“长物”来建构高雅绝俗的韵士风致;李渔
眼中的文人“器玩”是儒门文化的一部分,寄托了他渴望调和贫富悬殊、维护社
会秩序的文人理想。文人的本质属性——书写传统,则是文化精英主义设计思想
的脊梁骨,例如一方面,李渔在文人日常器用的设计实践中强调文字的神圣性,
像是碟碗这样消耗品忌作文字呈现的媒介,因为碟碗受到污损时,其上文字也受
到了玷污;另一方面,文震亨则指出神圣的文字能为文人的仪式器用(即“长物”
中的人工物,如钵、扇、琴等等)赋予意义。
印刷性载体主要包含印刷工具和印刷媒介,二者的设计实践也是紧密联系的
——由于印刷工具的限制,印刷媒介不像书写媒介那样种类繁多,而基本限定于
柔性纤维制媒介(如纸张)。在古代中国,印刷工具发源自印章、拓石等从书写
性媒介到印刷性媒介的过渡性形态,印刷技术发源自中国人对文字的崇拜——纤

15
维材质的文字呈现媒介不易保存,而将文字刻在石碑上则让文字获得了近乎永恒
的意味,当纸质媒介发明后,人们发现运用纸张和墨水能迅速复制石碑上的文字,
由此发展而来的拓印技术成为了后世印刷技术的原型。石碑作为文字模版的设计
实践并非专门为印刷而生,当雕版这种专门用于印刷的文字模版出现时,意味着
印刷术的诞生。印刷性载体的设计实践与社会变迁存在着密切关系,佛教的传播
与科举制度的设立带来的巨大文本需求推动了隋唐时期雕版印刷技术的成熟,反
过来雕版印刷术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文字文化在民间的普及,因为文本迅速复
制的技术使知识传承于传播的效率大幅提升。无论是从制度(科举取士)的角度,
还是从技术(雕版印刷)的角度,中国于隋唐时期进入了文人社会。
印刷技术对设计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中国迄今为止现存的古代设计理
论专著都是以印刷品的形态留存下来。印刷技术推动着中国的传统设计知识从口
头传承形态的工匠经验世界转移到书面形态的文人思辨世界,宋代是中国文人社
会的高峰,“右文抑武”的赵氏政权将发展印刷产业提升至国家战略的高度,宋
代印刷性载体相关的设计实践的高度繁荣,在印刷数量上,宋代印刷的图书高达
11000 部,124000 多卷,接近于宋以前历代印刷书籍总数的一半[11]23;在印刷质
量上,宋代印刷品素有“一页宋版书,一两黄金”的美称,受到后世知识分子的
高度评价;在印刷技术上,被西方誉为“现代文明之母”的活字印刷术发明自宋
朝,并经由丝绸之路传播到西方;在狭义的印刷设计上,从宋代发源的刻书体成
为后世汉字印刷字体的典范,被冠以“宋体”之名等等。 宋代的印刷性载体相
关设计实践的主体,也分官府和民间两大谱系,官刻的目的主要在于文化管理和
满足统治的书面化要求(例如实现政令、度牒、试卷、文书的高效率、高精确的
文本复制),印刷术使封建政权对设计产业的书面化治理,例如颁布书面化的官
方设计指南和规范,成为了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从宋代的《营造法式》到
清代的《清工部工程做法》等官修设计学著作都是印刷社会的产物。印刷社会的
另一侧面展现在流派众多的民间私刻,宋代民间的印刷产业呈现出私家刻书、书
坊刻书、书院刻书、寺观刻书等形态,其中书坊刻书是一种盈利性经济行为,反
映了印刷品的商品化与世俗化,以及知识阶层与社会其他阶层(如商人阶层)的
紧密互动,而私家刻书,尤其是书院刻书,是一种学术行为,反映了宋代以来知
识生产与传播主体的扩大,正是在地位空前高涨的知识生产主体与技术迅猛发展
的知识呈现载体的密切互动中,中国的传统学术在宋代达到了以理学为代表的最
高峰,也揭开了继承了宋学遗产的明清阶段中国传统设计思想大总结的序幕,以
民间学术为主流的明清设计理论专著,如《园冶》、《长物志》、《天工开物》、
《髹饰录》、《农政全书》、《遵生八笺》、《远西奇器图说》、《陶说》、《绣
谱》、《畴人传》等,都可以追溯到宋代奠定的基于印刷文化(“刻部稿”)的
学术范式。在这个意义上,印刷社会不仅创造了一个独立的设计实践领域,它还

16
带来了设计实践的理论总结的繁荣。

三、高级商品经济社会与设计

从初级商品经济社会到到高级商品经济社会,社会生产关系发生了质的变
化。正如《共产党宣言》所论述的:“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
破坏了”,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下,人的社会关系变成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
“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人的信仰体系“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人的肉体被异化为附属于大工厂、大机器的机器。
总而言之,在高级商品经济社会,“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转变
为“公开的、无耻的、直接的、露骨的剥削”,人类正式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
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对这个时代如此总结道:“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
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对于人类的设计实践而言,这
也是极为精妙的描述。在科学革命、产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为代表的思想、技
术和社会三大耦合在一起的引擎的驱动下,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力量空前增
强,社会生产的剩余产品空前增多。
人类认识与改造自然的力量空前增强,意味着人类的设计实践的技术条件发
生了质变。该质变体现为两个方面:设计领域的变革和设计工具的变革。在设计
领域方面,人类社会生产的重心,由农业和附属于农业的手工业转向大工业,由
未经加工或加工程度较低的原料或产品转向深度加工的产品,由单件或小批量标
准化程度低的生产转向大批量、高度标准化的生产。人工物的种类丰富度和结构
复杂度得到大幅提升,例如生产领域出现了以蒸汽机、内燃机、电动机为代表的
动力机械、机床为代表的加工机械;生活领域出现了缝纫机、电灯、冰箱、空调、
吸尘器等生活机器,报纸、电报、电视、电影等大众传媒,基于火车、汽车、飞
机等新型交通工具的现代交通系统等等。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高级商品经济社会
的设计实践,整体上以构建一个建立在机器技术综合体(机器体系)之上的现代
工业城市生产生活的物质体系为核心。
设计工具的变革体现在有形工具的变革和无形工具的变革两方面,设计实践
的有形工具包括设计参数的输入工具,例如游标卡尺、三棱尺、经纬仪、水准仪
等测绘工具;设计参数的处理工具,例如机械计算器;设计方案成品或草稿的表
达工具,例如工程蓝图、模型和模型制作的工具、印刷机、摄像机等等。不同的
设计实践领域,新设计实践领域的出现意味着新设计工具的产生,例如电影产业
产生自摄影技术,但其文化实践也不断推动了摄影设备的再设计。有一些设计有
形工具在高级商品经济社会之前就已经产生了雏形,例如《墨子·法仪》:“百
工为方以矩, 为圆以规”,中国自先秦时期就已经产生了绘制圆方的设计工具;
在中国传统建筑的设计实践中,丈杆、鲁班尺等设计工具既发挥着设计参数输入
的功能,发挥着类似施工图的设计方案呈现的作用。工业化推动了这些设计工具

17
朝着标准化、精密化的方向不断发展,例如 1875 年法、德、俄等 17 个西方主要
的工业国家签署了世界上第一个国际标准化条约《米制公约》,并设立了制定与
维护国际度量衡标准的组织国际计量局(BIPM),从而确立了最主要的两个设计
参数单位——米制和千克制的国际标准,从而奠定了基于国际单位制的设计有形
工具的设计,度量衡的国际性统一是具有高级商品经济社会特质的设计标准化运
动,顺应了商品的国际流通和设计实践的全球化趋势。机器零件的制造精度是工
业生产至关重要的环节之一,因为零件精度是工业生产的精度的基础,工业生产
的精度则决定了产品的质量和价值,追求超额剩余价值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推动
着工业生产精度的迅速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工业产品精度与基于工业生产方式
的设计工具的精度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例如高精度的机床能加工高精度的游
标卡尺,而高精度的游标卡尺能用于更高精度的机床的相关设计,设计有形工具
的精度在工业生产下的设计实践中发生着高速积累。
设计实践的无形工具主要包括设计方法论和设计实践的技术体系。不同的设
计实践领域,会形成不同的技术体系,工业社会的各种设计技术体系建立在不同
的近现代学科和工业生产的知识体系之上,例如机械设计的技术体系建立在数
学、力学、材料学等学科之上;汽车汽车设计的技术体系,建立在汽车制造的知
识体系之上;三视图法是现代产品设计的技术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和工业
大批量生产对效率的追求是分不开。设计技术体系建立在设计实践的规律之上,
而设计方法论则建立在设计技术体系本身的规律之上,设计方法论是统摄设计实
践的思维模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如果说设计技术体系是关于设计实践如何具
体操作的无形工具,那么设计方法论则是如何分析、设计、改造这种无形工具的
工具,可谓是设计实践的元无形工具。在高级商品经济社会,人类产生了迄今为
止最强有力的一套设计实践的无形工具和元无形工具,它们分别是机器体系和科
学主义。虽然在这个社会阶段,科学研究与技术应用存在紧密的互动关系,但基
于机器体系的设计技术体系主要产生自工业革命中的生产实践,而科学主义的设
计方法论则是科学革命结出的思想果实之一。从物质生产的角度来看,人类藉由
这两套无形的设计工具与元工具设计出了整个现代社会。
社会生产的剩余产品的空前增多推动了设计实践的社会条件的质变。正如英
国资产阶级革命背后是英国乡村农业大资本的发展,美国独立战争爆发自殖民地
经济的矛盾,法国大革命源自大西洋经济增长所引发的矛盾,清朝也是被西方的
商品轰开了国门,剩余产品的生产与流通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引擎。一方
面人类的设计实践活跃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建构之中,另一方面,人类资本主义形
态的观念范畴也渗透到了物质领域,影响着设计实践。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意识形
态之一就是商品拜物教(以及它的高级形态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在高级
商品经济社会,由于生产资料私有制,商品生产者兼设计实践者之间彼此独立生

18
产经营。设计实践的成果人工物,其中绝大部分必须依赖市场上的商品交换渠道
得以出售,才能实现其蕴含的私人劳动得到社会的承认。这样,人工物最终能否
交换成功,决定了人工物的设计与制造者的命运,由此设计实践中物的因素逐渐
湮没了人的因素,人工物的使用价值追求逐渐被交换价值追求所取代,设计实践
本应处理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所掩盖。这种由人到物,
到货币,再到资本的重心转移是人类的设计实践最大的时代悲哀之一,设计实践
原本是人类的主观能动性的标志,设计实践的成果本应是从属于人的需求,然而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设计实践统摄于基于市场交换的商品经济价值体系,设
计实践的的结果(实现交换)反而支配了设计实践。设计是资本主义拜物的重要
环节,因为设计也参与商品交换的前提,即交换价值的创造。如果说在市场交换
的阶段,人们的拜物对象是实现交换价值的商品,那么在工厂生产阶段,人们的
拜物对象是创造交换价值的机器,因而机器也是工业社会的设计实践所崇拜的对
象,柯布西耶就把机器当作他设计实践的模范,机器正是未来主义、立体主义(纯
粹主义)、结构主义、功能主义等现代设计思潮的技术源头。无论是作为内容,
还是作为形式,机器是现代设计的主角之一,而其背后暗涌着的是一种资本主义
生产关系下将超额剩余价值最大化的工具主义社会想象,这种将科学、技术(机
器)与资本耦合在一起的“设计拜物教”,是商品经济社会最重要的设计意识形
态之一。
1.科学革命与设计
科学与设计的关系是设计学经久不衰的研究议题,因为现代意义的科学和设
计几乎是同时在西方诞生的,科学实践和设计实践都包含极具创新性的高度思辨
活动。一方面,科学主义成为了近现代设计实践的核心范式之一,另一方面,设
计实践在科学的发展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和设计一样,科学的本体同样是一个饱受争议的议题,来自西方的概念“科
学(science)”,也就是新文化运动所称的“赛先生”,其拉丁语词源原意为
“关于世界的体系化知识”,不同学者从不同侧面对科学进行界定,康德认为存
在可以证明为真的先天综合判断是科学的本质特征,从而将科学从哲学中剥离开
来;孔德认为科学并非一门纯粹思辨的学科,其结论需要通过经验知识的检验,
从而给出了科学的实证主义界定;波普尔的证伪主义界定强调演绎逻辑才是科学
的核心,科学需要经过可证伪的检验,即逻辑上能够假设一个使理论错误的可验
证的情况;费耶阿本德的相对主义界定则消解了科学界定本身,认为科学和自身
的“对立面”宗教一样都是都是一种信仰。本文采取库恩在论著《物理科学发展
中的数学传统与实验传统》中提出的培科学的概念,用于科学本体的界定。库恩
指出在培根的实验哲学论著《新工具》(1620 年)发表以前,诸如天文学、几
何光学、静力学 (流体静力学) 、数学、和声学等“古典物理科学传统”共同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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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数学研究范式之上,围绕着数学进行研究,相对而言很少要求精密的观察,
更少要求实验 ,在基于数学传统的古典科学领域,东西方都取得了高度的成就。
到了西方资本主义发祥的 16、17 世纪,东西方的科学发展开始分歧。在西方文
艺复兴、宗教改革、大翻译运动、地理大发现等社会实践的背景下,古典科学实
践范式开始转向现代科学实践范式:一方面,科学走向了以哥白尼革命、牛顿力
学和笛卡尔解析几何学等为代表的更加精准的数理量化研究;另一方面,以伽利
略物理学、波义尔化学、列文虎克生物学等为代表的新实验科学逐渐形成,这种
科学传统区别于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纯粹经验主义的旧实验科学传统,对于亚
里士多德而言,“科学试验”等同于“科学观察”,实验这种认知方式从属于形
而上的第一原理。然而在新实验科学的实践中,人面对自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旁
观者,或一个在数理世界中追求永恒与绝对实在的唯理论者,人会设计科学仪器
和科学环境(实验室)对自然进行积极地干预,甚至是创造出自然界中罕见或前
所未有的条件(例如真空、无菌无尘、近乎无摩擦力的斜面),从对自然系统进
行观察、记录、分析(归纳)和分类,从此人们有了“新眼光”看待“旧事物”。
培根的《学术的进展》(1605)和《新工具》等一系列实验科学方法论总结成为
了新实验主义的宣言,标志着被视作近现代科学的源头的“培根科学”范式的诞
生。以实验室和归纳法(对实验结果的分析方法)为标志的培根科学是现代科学
的雏形,虽然培根在一定程度上将实验和理论对立起来,但是西方源自古希腊毕
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等先哲的数理传统和在现代性萌芽的培根时代初步成熟的实
验传统是西方现代科学本体的两大核心要素,两大传统不仅是物理学的双翼,也
是整个科学革命得以起飞的双翼。
由此 我们可以清晰看到,科学实践和设计实践共享着一种深层结构,那就
是人通过构造人工物,实现对自然的征服与控制,用培根的话来讲,就是人通过
技术转型而建立一个面向宇宙的人类“技术王国”,最终人经由技术会成为自己
的上帝[12]。培根的“技术”替换为“人工物”依然成立,因为技术是构造人工物
的手段,技术应用的结果就是人工物,进而培根的“技术王国”的本质就是“人
工世界”,而这正是最广意义上设计实践的建构对象。从培根的新实验科学传统
的角度来看,现代科学实践实际上内含着设计实践,实验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实践,
科学家也是设计师,科学领域也孕育着现代意义的设计传统。
关于科学实践与设计实践的互动关系,科学史学界已经进行了长久的讨论,
其中著名的齐尔赛尔论题提出,在近代资本主义兴起的背景下,欧洲的工匠群体
和学者群体发生了密切的社会互动,高级工匠和知识分子分别贡献了近现代科学
的数理传统和实验传统,在二者的知识系统的交融中,近代科学才才而得以而得
以产生。齐尔赛尔论题又名“工匠-学者问题”,它尤其强调表现为工匠实践形
态的设计实践在近现代科学的形成中发挥的关键性作用。有研究指出,培根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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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亚特王朝的工匠间的密切交流是其新实验主义哲学形成不可忽视的一个因素
——在詹姆士一世手下担任法官的培根在受理工匠向英国皇室申请各种发明特
许和专利时,与工匠发生了密切接触,并获取了大量工艺与设计方面的知识[13]。
微生物学鼻祖列文虎克的显微镜设计实践反映了齐尔赛尔论题了之下设计实践
与科学实践间的一种典型互动模式,列文虎克出生自荷兰的工匠家庭,青年时期
做了 6 年的布店学徒,之后常年以经营布料为生,他在中年时期对制镜工艺产生
兴趣,并进行了大量镜片相关的设计与制造实践,据统计,他一生当中磨制了超
过 500 个镜片,并自行设计与制造了 400 种以上的显微镜。列文虎克的设计实践
奠定了他科学实践的基础,同样是出于兴趣,他使用他设计的显微镜积极地对自
然进行探索,最终将其观察的成果汇总为数篇论文,其学术成就获得了当时欧洲
最重要的学术权威英国皇家学会的承认,由此列文虎克实现了由工匠(设计师)
到工匠(设计师)-科学家的身份转变。约翰·哈里森的航海钟设计实践反映了
工匠群体与学者群体间互动的一种冲突模式,16 世纪地理大发现,欧洲进入全
球贸易时代后,航海技术的发展开始由定性经验转向定量科学,其中环球航行和
跨洋航行亟待解决的一个最大的定量难题就是船舶航行位置经度的确定。航行位
置的经度可以通过航行位置的当地时间进行换算,当地时间通过日晷法即可确
定,关键在于航行过程中出发地时间的确定。当时的钟表设计主要是建立在基于
陆地上简单力学环境下的摆钟结构,不适用于海洋上颠簸的复杂力学环境,在航
海大国英国,学者和工匠根据自身的知识体系分别给出了不同解决方案[14]——由
天文学家组成的“经度委员会”给出了“天钟法”的方案,即通过观察天体运行,
基于天体与地球的位置关系计算经度;工匠们则给出了“海钟法”的方案,即制
作航海专用的机械钟,通过改进机械关系,消除船舶的复杂运动对摆钟工作的影
响,从而修正其海上计时精度。在这两种方案在争夺政府设立的奖金而互相批评、
改进的角逐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设计传统和科学传统交融在一起,一方面科学
界开始关注形而下的设计问题,设计了纯数理的工具来解决航海实践的问题;另
一方面工匠界汲取了大量科学研究成果(例如力学、运动学知识)用于设计实践,
从而成功设计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复杂的人工物。最终钟表匠哈里森基于特殊的
垂直擒纵轮结构的航海表 H4 战胜了学者们的“天文钟”,成为了石英钟发明之
前解决航海经度问题的最佳设计方案,虽然在这个案例中,工匠群体和学者群体
处于对立的状态,但是在最终的解决方案中,两个群体的知识传统是交融在一起
的。虽然人工钟战胜了自然钟,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工匠战胜了,设计实践战胜了
科学实践,因为他们双方已经紧密耦合在一起了。
科学史学科奠基人萨顿(George Alfred Leon Sarton)认为“科学是我们
精神的中枢; 也是我们文明的中枢”,因而科学史是人类精神史和文明史的主线
[15]
,自然也是设计史的脊梁骨。萨顿的史观虽然存在着过于科学中心主义的倾向,

21
但是设计传统和科学传统的确存在着一种紧密的共生发展关系。例如印刷作为一
种技术条件(印刷术)和一种设计实践(印刷性文字载体的相关设计),成为了
人类科学革命的催化剂。科学革命,既可以指涉 16 世纪人类实现的一系列科学
研究突破(而且实现突破的速度也在不断地加快),例如哥白尼天文学革命、牛
顿力学革命、化学从炼金术中破茧而出等等;也可以指涉科学方法上,以“归纳
-实验”为核心的培根传统的确立,即实现由古典科学到现代科学的研究范式转
换。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15 世纪中叶)几乎和科学革命同时发生,印刷实
践对于科学的发展而言,是一场知识社会学意义上的变革。一方面,印刷不仅解
放了抄写员,让作为知识载体的文本的复制效率大幅提升,更重要的是它提升了
文本复制的准确度,从而建立了文本世界的秩序。学术活动,尤其是科学实践会
产生大量的经验文本和数据文本,而对精度存在极高要求的科学学术,其进步则
是建立在这些文本能从上一代学者准确无误地传承给下一代学者,例如对于丹麦
天文学家第谷而言,印刷设计也是他学术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不仅拥有天文
台,还拥有自己的图书馆、造纸厂和印刷厂,他会亲自参与自己手稿的设计和印
刷,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观测成果公布出去,托勒密以后的天文学研究建立在海
量的观测记录和数据分析之上,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没有印刷就没有天文学
革命。另一方面,在手抄书时代,许多学者将毕生精力毕生精力耗费在学术文献
的抄写、校订、做概要等活动之上,学术积累效率低下,如果文献抄本本身存在
纰漏,纰漏容易发生积累,学术的发展容易走入歧途,因而古代科学传统往往很
难走出拥有大量资金和人力的专业学术机构,如中国古代的史官机构、希腊化时
代的缪斯宫和古阿拉伯的智慧宫。印刷相关的设计实践不仅能让学术传统实现迅
速积累,而且还推动了学术传统的公开化和普及化。相对于昂贵的手抄本,廉价
的印刷本让科学传统从局限于局限于一时一地的特定学派的内部,扩散至社会上
整个识字群体,学术交流圈子迅速扩大,进而为科学实践营造出积极竞争与合作
的环境,并为科学传统与其他知识传统(例如设计传统)的交融奠定了基础。
两次工业革命是科学与设计一同发生“大爆炸”的时期,在这个时期,培根
科学开始数学化,理论与应用结合,科学实践和呈现为工业体系或机器体系形态
的设计实践汇合在一起,科学主义设计思想开始形成。两次工业革命是由工业社
会形态的新型工匠——机械工匠所主导的技术与社会革命。一方面,机械工匠的
设计实践为科学研究开辟崭新的领域,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例如蒸汽机和内燃
机启动了热力学研究,军事工程师卡诺发表《论活的动力》,提出了“卡诺热机”,
成为了热力学之父;工匠出生的法拉第,其电磁旋转装置的设计实践,奠定了电
动机的雏形,让电磁学正式进入人们的视野,法拉第的科学设计实践不仅标志着
实验科学的高峰,而且开启了工业社会最主要的设计领域之一——电气机械体
系;金属工匠的设计实践(如贝塞麦转炉、西门子—马丁平炉)为工业社会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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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打造了钢铁的身躯,煤炭和石油工匠的设计实践(如抽水机、抽油泵)则为工
业社会输送着黑色的血液,化学研究与设计实践的结合产生了化学工业,人们通
过设计化工机械和化学工序,定制符合期望的工业原料,反过来煤炭、钢铁、汽
油(精炼的石油)和塑料(石油化工的副产物)等化工产品为设计实践创造创造
了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科学实践,尤其是实验科学的理论化是工业社会的设
计实践发展的重要推力,例如热力学三定律的建立是动力机械由蒸汽机向内燃机
的演化的内部动因,麦克斯韦方程的建立奠定了现代的电力工业、电子工业、无
线电工业和光学工业的理论基础,电报、电话、电视等等无线通信设备以及电脑、
手机等微电子设备的底层设计建立在 19 世纪电磁学的科学传统之上。从物质生
产的角度来看,设计实践的复杂性越高,就越需要科学实践的介入。虽然工业社
会的设计实践,并非所有的环节都是建立在深厚的科学传统之上,例如给收音机
造型的设计师,并不需要无线电的知识来完成其设计,但是收音机的发明,即收
音机的结构原型设计一定需要电磁学的知识体系,故在前所未有的人工物的发明
创造(原创设计)中,科学传统通常扮演着重要角色,正如图灵构思图灵机,冯·诺
伊曼设计了现代通用计算机的结构原型,科学家往往从事着最具创新性的设计实
践。总而言之,在大工业生产中,科学、技术与设计形成了一个闭合的正反馈循
环,这个三位一体的体系推动着三者实现爆发性的发展。
在工业社会,科学对设计实践的影响并没有停留在工业产品的发明创造和底
层结构的改进设计之上。科学的研究范式和科学主义意识形态还进入了另外一个
与设计实践实践息息相关,但对于科学而言却是崭新的领域——社会人的研究。
人是社会的动物,人的设计实践自然也是社会建构,在二战结束前的两次工业革
命期间,科学的手段也开始进入了人类社会实践的研究之中。在人与社会的关系
研究中,实证主义者孔德开创了社会科学,涂尔干奠定了实证主义的社会学方法
论,马克思的《资本论》写作是建立在大量的数学方法和数据分析的基础之上,
是一部典型的科学研究范式下的政治经济学巨著,马克思也将自己的政治理想称
作科学的社会主义。在人的意识活动的研究中,冯特建立的实验心理学标志着现
代心理学(科学心理学)的诞生,弗洛伊德也开创了认为科学的精神分析法对精
神病进行临床治疗。在人的文化活动研究中,马林诺夫斯基奠定了人类学社会实
验性质的研究方法——田野调查和功能主义的文化理论,拉德克利夫-布朗也在
批评马林诺夫斯基文化功能论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结构-功能理论。在人与人工
物的关系研究中,泰勒将工厂劳动量化和标准化,提出了科学管理的劳动学理论,
德雷福斯(Henry Dreyfuss)根据人体数据进行设计实践,《为人民设计》
(Designing for People)和《人的测量》(The Measure of Man and Woman: Human
Factors in Design)两部著作标志着他成为了人因工程学(或人类工效学)的
先驱之一,人因工程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多学科团队下的下军事装备设计实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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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形成。在人的审美活动研究中,结构主义和理性主义设计思潮主张为造型设
计建立数学秩序,包豪斯的设计教育首次将科学(study of nature)纳入设计
师的培育体系,乌尔姆设计学院则将设计教育的重心由艺术转移到科学,奠定了
科学主义的理工形态的设计教育范式。现代设计师的理论知识体系基本上呈现出
自然的研究、自然的机械化研究(人工物研究)和人的研究三位一体的构成,其
中自然的研究(即科学研究)占据着主导地位,从而催生出了诸如理性主义、技
术美学、系统设计、设计科学、设计研究、感性工学、人因工程学等各种科学主
义设计意识形态和学科范式。
2.机器体系与设计
机器(机械)是一种人工物,在从哥白尼到牛顿的科学革命,即“世界图景
的机械化”进程中,机器从哲学意义上成为了连接科学与设计之间的桥梁。在西
方哲学中,自然和机械是一组相对的概念。自然(nature),又意指本性,即非
外在性,这意味着自然物产生与发展的根源(动力)和目的(方向)都内在于其
自身,自然物发生着自然运动——自发生成、自我组织,“万物有灵”就是一种
典型的带有自组织意义的有机主义活力论自然观。相比之下,机械即外在性,作
为名词的机械(即机器)、人工物或者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技术制品”,其产生
与发展的根源和目的都外在于自身,人工物发生着受迫运动——形式因(设计)、
质料因(原料生产)、动力因(制造或原料加工)、目的因(操作或使用)推动
着“机械”的产生与运转。因而亚里士多德对技术制品的辨析,其实也是一种设
计本体的哲学诠释——设计就是对事物外在性的建构。
然而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人类设计与制造的人工物种类和复杂程度不断
上升,带来了人类认知与改造世界能力的革命性发展。正是人类长年累月的“机
械”设计实践,带来了人类宇宙观的变革,自然世界与机械世界的绝对界限在逐
渐消解,人类开始用机械类论的观点来看待自然,从而形成了“机械自然观”。
机械自然观的核心观点是世界或者自然是一台大机器,而万物就是组成世界机器
的各种零部件。人们从这个核心观点演绎出了四个重要推论:
首先是决定论。机器是高度结构化的,机器的结构决定了它的功能,因而世
界的终极结构(例如现当代物理学梦寐以求的“万有理论”)决定了万事万物的
存在与发展。世界是结构化的,故世界是确定的、可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还是静止的——虽然万事万物的运动永不止息,但是它们的发展变化依然是特定
结构下的运动。
其次是还原论。机器的结构能反复分解为各种次结构(构件),最终能分解
为一种同质化的元结构,故万事万物本质上是同质的,能被简化为某种“始基”
组成的结构。例如呈现为自然哲学形态的早期物理学就将世界的“始基”简化为
质点,将万物的存在与运动解释为质点间的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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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是有序论。机器的各种次级结构是按照一定规律组成高级结构,结构与
结构的关系是有序的,是可以用数学来描述的。故万事万物都可以用其内部不同
层级的次级结构的简单排列组合来解释,复杂的现象最终能用简单的概念和法则
(概念间的关系)来解释,“大自然这本书是用数学的语言写成的”。
第四是设计论。机器的本质属性是外在性,机器是设计的产物,机器的存在
必然意味着机器设计主体的存在。正如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巨匠造物主”,
欧洲科学革命时期流行的“钟表匠上帝”隐喻,世界机器的设计师就是上帝,所
谓世界图景的机械化,就是某个神圣主体在为世界建构设计秩序的过程。
机械自然观是在人工世界的扩张,自然世界转化为机械世界的过程中形成
的。人类世界图景的机械化背后的重要动因之一,正是设计传统进入了科学实践,
推动了实验传统与数理传统的互动。培根认为在机械自然观主导的人类“技术王
国”中,人类能通过技术创新(技术性设计实践),人能征服自然,成为自身的
主宰(“人的上帝”)。然而历史却告诉我们,工业革命所缔造的全球性的机器
-资本帝国并非一个人类的“自由王国”,马克思认为机器在大工业生产中与资
本结合发生了质变——形成了“机器体系”,成为了宰制人类的新异己压迫力量。
机器体系是工业生产的技术综合体,它既包含有形机械实体,如各种形式的工具、
仪器、设备实用设施等,也包含无形的技术体系,如工业生产相关的所有知识、
技能、方法论等。
马克思在其以《资本论》为代表的关于机器体系批判的论著和手稿群中,指
出了机器体系对于设计实践(包含科技创新实践)发展的双重效应[16]。首先,机
器体系的形成变革了人类的生产方式,即设计实践与直接劳动实践的分离,这一
方面使设计实践能跳出原有基于特定工艺传统的知识结构,从而实现创新发展;
另一方面推动了设计实践的社会化、制度化和常态化,使设计实践由一种偶然的、
从属于手工制作的活动,上升为一种稳定的工业创新模式。其次,在资本主义生
产关系下,机器变成了一种社会性的固定资本,机器运转和人的实践的关系发生
了颠倒,机器成为了一种将设计实践吸纳于其中的资本体系。对于设计实践而言,
机器不再单纯是一种客观中立的设计工具,而变成了一种资本支配设计的设计体
制。这种建立在大工业生产上的设计体制,剥夺了设计实践的内在性,即人的主
观能动性,从而让设计实践从对资本的形式从属转化为实质从属,即设计实践“在
形式上接受资本的监督,而且依附于以机器为基础的资本增殖生产过程”[16],例
如福特制和通用公司开创的工业产品的有计划的废止制,都是典型的资本宰制下
机器体系形态的设计体制。
“人是机器”,人工物(例如建筑)是机器,社会是机器,国家是机器,整
个宇宙是巨大的机器,人工世界的机械化图景是工业社会统摄设计实践的意识形
态。资本主义社会中,机器体系所蕴含的人与人工物间相对抗的异己性关系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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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或“机械”带上了负面的意义,但机器对人的异化压迫并非机器的本质属性,
而是机器与资本结合的结果。机器(机械)虽然在工业社会形成了机器体系,走
向了高潮,但是它并非工业社会特有的产物,设计和科学的本质实际上都是 “机
械化”,人类的文明史正是自然世界转换为人工世界的机械化进程。资本主义和
机器体系都是人类创造出来最具变革力量的人工物体系,虽然今天机器体系在智
能化的方向上迅猛发展,但是诸如“第四次工业革命”、“工业 4.0”等以信息
技术为核心的机器体系新形态实际上都没有摆脱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机器体系
支配乃至于替代设计实践的内在逻辑。摆脱资本-机器的拜物魔咒,稀释交换价
值的霸权,在机械化的世界图景下建立一个人全面自由发展的“技术王国”,是
从工业革命到今天,现代设计的最大课题与使命。

四、知识经济社会与设计

二战后,人类藉由藉由信息技术革命进入了知识经济社会,正如马克思主义
的知识社会学经典论断:“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个社会的最显著特征是
呈现为 DIKW(数据-信息-知识-智慧)金字塔形态的人类知识体系成为了社会生
产与价值创造中最活跃的成分,有人将其称作后工业时代,但是今天由知识要素
主导的经济并没有超越工业生产的机器体系框架,正如今天国家实力依然是用工
业制造能力来衡量的,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离不开工业革命奠定的机器体制,知识
必须要和资本-机器体系结合才能转化为生产力。在知识经济社会,知识并不局
限于一种生产要素,知识本身的生产与传播分别形成了学术产业和媒体产业,知
识还能转化为体验、服务、软件、文化创意等无形产品。信息技术对知识生产、
传播与转化的变革,为设计实践开辟了广阔的新领域。
知识经济社会另外一大显著特征是世界的机械化图景的有机化转向。20 世
纪中期,在现代科学实践、技术实践的紧密结合中,形成了以三门横向跨界新型
学科: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为代表的系统科学体系。20 世纪 60-70 年代,
系统科学在研究生命系统、社会系统等有机系统如何自动形成有序结构并走向复
杂化的过程中,建立了自组织理论或者说复杂性科学 (如耗散结构理论、协同学、
突变论、超循环论、混沌学、分形学等) , 使近代科学建立的机械化的人工世界
图景,实现自组织演化的有机化转向[17]。适应、混沌、自组织、复杂性、共同进
化、神经网络、遗传基因等生物学、生态学概念开始进入人工物的研究与设计,
系统科学的有机理论和信息革命下的设计实践存在着紧密的互动关系。信息社会
最具代表性的三大人工物系统——计算机和计算机集成系统、互联网系统和人工
智能系统设计实践的深层都能看到系统有机论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可持续发展的
思想,生物与生态的逻辑已经融入了了信息社会的人工物的秩序构建之中,今日
的设计实践正在构筑一个新生物-机械文明[18]。
1.计算机和计算集成体系与设计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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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本文专指信息时代产生的通用计算机)是一种机器,它不仅在物理
基础上区别于工业革命时代马克思所说的“大机器”——前者建立在微电子体系
之上,后者建立在机械力学和热力学体系之上。更重要的是,它在生产形态上和
传统的工业大机器存在着本质区别——工业大机器输入与输出的是物质流或能
量流,计算机输入与输出的是信息流(知识流)。信息社会以前也存在各种各样
处理信息流的工具,例如八卦、算盘、计算尺、机械计算机、差分机、分析机等
计算工具,它们的信息处理模式是跟机器结构绑定在一起的,因而通常只能以某
种固定程序处理特定的信息(例如数量),应用范围狭窄。然而建立在建立在冯·诺
伊曼结构上的现代计算机,具有了在机器内部储存程序的能力(这种结构是依赖
微电子技术实现的),这意味着人可以通过修改计算机存储的数据化的指令来改
变计算机的运算模式,不用改变机器的硬件结构就能改变机器的功能,计算机具
有了软件意义上的可编程性。
现代计算机具有了软件可塑性(可编程性),这意味着电脑或“机器脑”获
得了和人脑类似的建立并储存知识结构的能力。而计算机和传统的硬件或技术体
系结合(集成)在一起,就形成了计算机集成体系。计算机集成体系是在传统的
由动力结构、传动结构和工具结构组成的机器架构上增添了控制结构。机器拥有
了大脑,从而在自我组织的机器生物化或者说智能化进程中前进了一步。计算机
集成体系最早出现于制造业——1952 年第一台数字控制轮廓切削铣床在美国军
工问世,60 年代微处理器开始应用于数值控制,计算机(CNC)数值控制制造系
统开始出现,计算机还逐渐与生产过程中制造以外的环节结合,形成了 CAD(计
算机辅助设计)、CAPP(计算机辅助工艺规划)、MRP(制造资源规划)等计算
机集成子体系,它们和 CAM(计算机辅助制造)有机地结合为计算机集成制造体
系(CIMS)。计算机集成制造体系的显著特征是,它将生产视作一个复杂的信息
变换过程,将生产中进行的一切活动吸纳入基于计算机软硬件的信息处理连续统
一体中,计算机集成制造体系形成的相对完整的生产信息流为工业制造中设计实
践创造了许多新的可能性,其中最显著的就是 CAD 带来的设计工具的数字化革命
和设计实践的标准化革命,因为设计实践需要在计算机预设的技术框架框架下进
行,计算机软件相关的众多标准也成为了设计标准的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微电子技术的发展,计算机走向小型化、微型化,信息处理能力按 “摩
尔定律”发生着指数型增长,这导致了计算机和计算机集成体系由军事和企业市
场,走向了民用消费市场。个人电脑开始出现,工业产品被植入了微型计算机,
形成了现在所谓智能汽车、智能电器、智能手机等计算机集成的终端体系。终端
产品的计算机集成化为工业设计带来了人机交互的范式转变,面向大众消费的个
人电脑,作为信息社会人们工作、学习和娱乐不可或缺的高度定制化综合终端,
孕育了属于这个这个时代的设计产业——数字工匠、编程匠艺和软件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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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互联网体系与设计
互联网体系是让计算机、计算机集成体系及其组合获得交际能力的协议、软
件和硬件的综合体系。如果说计算机及其集成体系让机器体系朝生物化的方向发
展,那么将计算机及其集成体系编织成一个网络状的巨系统的互联网则让机器体
系朝生态系统化的方向发展。作为信息社会的“基础设施”,如同阳光、空气和
水一样融入人类生产生活中的互联网,为信息社会的设计实践带来了生态学的范
式转变。
生态系统是一个开放系统,生态系统需要不断地在内部和外部进行物质、能
量与与信息的交换以维持自身结构的稳定与平衡。互联网正是一个建立在包切换
信息传递方式上的去中心分布式系统。互联网的分布式结构解决了信息资源的寡
头垄断和和信息传递的单点失效的问题,而协议和超文本标识语言等互联网标准
保证了计算机体系间实现信息的开放性交流与共享。互联网为设计实践创造了创
造了开放性环境,将开放性思维注入设计实践之中。首先,互联网打破了设计师
与设计师、设计师与用户间的物理距离,让设计师与用户之间的互动实现近乎零
延迟、零成本,从而推动了设计实践向用户的开放,促进了设计实践中的多方协
作。其次,互联网推动了设计知识与设计的数字工具的开放,基于比特传输的互
联网体系让设计知识和数字工具生产与传播的边际成本为零,这些设计资源一旦
进入互联网分布式的结构,就能为任何个体所获取,并且无法收到任何个体(包
括国家和政府)的完全控制,开启了设计的网络教育革命。第三,互联网成为了
网民创造的智慧成果(体验、服务、软件、文化创意等)组织、发布与交易的平
台,从而孕育了“人人都是设计师”的基于新媒体的数字内容产业,开启了数字
工匠的繁荣时代。第四,互联网孕育了众包创新、共建共享的开源运动,革新设
计实践的组织形式和创新模式。总而言之,开放的互联网生态推动了设计实践走
向自由、民主和平等。
生态系统是一个动态系统,生态系统中的不同成分是在永不止息的竞争与合
作的辨证矛盾中,实现着共同进化,维护着系统的动态平衡。自我裂解与自我更
新是互联网巨系统的根本属性,日新月异的互联网业态对设计实践产生了敏捷要
求。设计实践输入的技术条件、商业条件和文化条件瞬息万变,这让设计必须不
断革新自身的同时,也主动担当起驱动创新的引擎。总而言之,动态的互联网生
态在推动设计知识的迅速更新,设计工具的迅速迭代,将创新的基因植入设计实
践的同时,也为设计赋予了引领创新的时代使命。
3.人工智能体系与设计
从 1956 年达特矛斯会议上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一词提出,
到今天基于深度学习革命的人工智能复兴,人工智能的内涵在不断丰富、不断转
变。但是没有变化的是,人工智能一直以来都没有离开系统科学有机论的理论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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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人工智能始自模拟人类认知系统的研究,到现在走入实际应用的基于人工神
经网络结构的深度学习技术,也是让机器模拟人的学习过程来实现一定程度的人
工智能,即针对特定任务(例如识别人脸),在对大量相关数据(例如人像相片)
的“学习”过程中自我生成完成特定任务算法,类似人在学习中形成知识结构的
过程。总而言之,如果说计算机让机器体系迈向“生物”,互联网让机器体系迈
向“生态系统”,那么那么人工智能则会让机器体系迈向人类自身,这其实把
150 多年前马克思在机器体系批评中提出的异化问题变成了一个时代版本:人类
会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人类会不会被人工智能所奴役?
在近期,人工智能恐怕做不到,现在的人工智能依然本质上是以较为智能的
方式完成特定任务的“专家系统”,例如根据用户的网络足迹向用户推送广告,
不像人类能进行全能性的创造活动。在人类最引以为傲的用于定义自身文明属性
的设计领域,一些较为模式化、重复性的设计实践也开始由人工智能所接棒,例
如广告设计。你或许可以设想人工智能能够成功地设计一些简单的,有规则可循
的人工物,例如一把椅子。但你恐怕不会相信未来几十年内,人工智能能设计出
嫦娥探月器。无论如何,人工智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取代人类智能,但是人
工智能会与人类智能发生紧密互动是则确定的,例如人工智能的具体应用(如计
算机视觉、语音识别)为设计实践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如何协调人类智能与人工
智能之间的关系,依然是设计最主要的使命之一。没有互联网社会的大数据,就
没用今天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与人工物的结合为设计实践注入了数据的思维,
在 5G 革命后即将来临的物联网时代,数据生成和传输的速度和互联网时代不会
在同一个量级之上,这时数据会成为设计实践的核心要素之一,人工智能会在数
据要素与设计实践的结合过程中发挥关键作用。

结语

从社会变迁的角度来看,人类的设计史就是一部人类设计的人工物反复压迫
和解放人类的人与人工物(社会建构)的互构史。自然经济社会,农业革命中定
居生活和文字发明开启了人类文化的稳定传承,然而血缘特权和封建神权又开始
压迫人类。商品经济社会,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让人类“征服”自然,建立起
“技术王国”,然而资本-机器体系又开始压迫人类。知识经济时代,物联网革
命、人工智能革命下的人与人工物的关系又该何去何从,则应由今天的设计实践
来书写。人工物反复压迫和解放人类的历史告诉我们,设计实践的终极使命应当
是建立人能实现自由与全面发展的自由王国,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资本论》是
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设计研究,
《共产党宣言》是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设计蓝图,
创新赋能、审美创造、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人与人工物关系和谐的“工匠社会”
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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