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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ta民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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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ts: Published: 2020-01-29 Updated: 2020-02-09 Chapters: 5/? Words:
120161

neta民国系列
by ablackcamellia

Summary

1个neta民国的原创。
金缕记

金缕记

沈南月出閣是在夏天。天氣太熱,頭上蒙著紅豔豔的喜帕,簡直像受刑,臉上身上都往下
淌汗。一邊在轎子裡搖搖晃晃,一面又想,幸好婚禮是在平京辦的:娘家和夫家的人都在
北邊待得久了,野了,所以儀式稍稍簡潔。
若是在她老家,南邊規矩大,一身汗或許還不夠出的。
也應當怪新郎,都說是個洋學生,居然連個洋婚禮都沒給她爭來。最終一切如舊,還是鑼
鼓喧天鞭炮齊鳴,這麼到了新房裡頭。坐床撒帳,又等到客人散了,一杆銅秤伸到眼前,
挑開了蓋頭。她想著臉上的妝不知道花了沒有,這一瞬可是真有些羞——畢竟年紀太大,
今年已經過了二十四歲。
新郎沒太盯著她看,倒先把銅秤和蓋頭都擱到一邊,在床上坐下了,問她道:「熱都要熱
死算了——你蒙著那麼大一塊布,是不是更熱?」
一邊說,一邊自己解衣服。
她上頭只有一個哥哥,下邊光自己這一房就有四五個妹妹,以前可從沒有想過會最後一個
出嫁。婚約早就定下,父母之命,那時候她母親還在……跟她的婆婆說是手帕交。也或許
因為這個,沈南月對結婚並不感到過分恐懼。甚至有三分奇異的期待,覺得能從未來婆婆
處知道些許關於母親的事。
故事聽多了,戲看多了,竟盼著能有什麼執手憶故的局面出現,哪怕只出現一刻鐘。何況
她自己還是個寫故事的。但事與願違,徐家老太太早已過世,至於婆婆,則只在初嫁那幾
日同她見過一次,除卻例行的跪拜略無多言,過後便南下不歸,連一絲戲劇的影子都沒叫
她抓著。
出嫁那時候,她自己帶了丫鬟和老媽子。陪嫁都經由娘家人囑咐過,萬不可讓小姐受委屈
——特別是新姑爺是洋學生,萬一還從外邊帶了什麼人回來,或者預備帶人回來。這個倒
沒有。
沈南月嫁給這家長房裡最小一個少爺,徐若冰。定親那時候她還只會哭,真年紀太小了。
等到大了,再說不嫁,已經沒了母親,只能去求父兄,當然沒轍。倒顯得她很沒有教養,
因為一個舊式的小姐,聽到別人議論自己的婚事,本應當含羞避走的。
當然,這掙扎也是徒勞無功。何況即使退了婚,又很難再尋什麼良配。不說尋不尋得來,
光是還要專門去尋也很麻煩,她也就漸漸不再提,只能在心裡擔憂。洋學生!這樣的人,
在她家還沒有見過。而且未婚夫一去十年,竟都沒回來過,只能聽見誰被退了婚,誰又在
外邊結了婚,卻全不跟她相干。徐若冰片語隻字都沒給過她。雖然規矩的人確乎應當如
此,可……那得是什麼模樣。或許跟夷人一樣,變得野了。
等到了新婚那天,新郎坐在沈南月旁邊,倒是她先在看人家。穿的是傳統衣服,但是頭髮
早已經剪短,全身上下就顯得不倫不類。一時不知道應該叫他什麼。徐四少爺,很生分,
也不新派。
雖然她大嫂現在還叫大哥做大爺。她本都習慣了,對著新郎,卻說不出口。
他兩個從沒有見過面。名義上是表兄妹,但兩人的母親便已經是表姊妹了,隔著一層,不
是親的。到他們這裡,又隔了一層,但仍可算得親上加親,所以她必須嫁過來:她的婚事
更像是上一代人為了維繫自身關係,強行織就的紐帶。
新郎說:「你叫我的名字,我也叫你的名字。在外國,都這樣,很方便。」
沈南月猶豫了一下。她躺下去。天氣真的太熱了。徐若冰在她旁邊脫得只剩一件裡衣,坦
坦蕩蕩,像一條魚似的滑上了床。是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做了新嫁娘,卻並不真正害
羞。之前羞是因韶華已逝,是為自己羞的,但看新郎時,她竟鎮定得像在檢閱什麼。或許
是章回小說裡,新來的少奶奶檢閱全家的下人,場面不同,相似的是那種微帶緊張的鎮
定。
也不過是如此。以前想過許多次自己的婚姻大事,從一個家轉移到另一個……閨訓雖嚴,
但她也見過些親戚,認得親戚家的男孩子。那時候新郎還在外頭,她幾乎想要私奔。終究
也沒有。但她哥哥發現了苗頭,曾經把做妹妹的關在家裡很久。
彼時,有位姊妹來看望她。窗外的晚霞忽忽垂落,暮色擴張了,令屋子裡人影漸模糊起
來,她只能聽見釵環的脆響,細細碎碎的。
對方說:「結婚了真是很忙——或許以後不能常來看你。」
這是她朋友裡最洋氣的一個,甚至跟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嘴唇塗得嫣紅,頭髮剪了又燙
過。據說這些都是她丈夫的要求。那是個從南邊來的商人,從前家裡考過狀元,未料後來
卻改了行。
沈南月伸手過去,極新鮮地擺弄著她彎曲成波浪狀的髮尾。
「其榛,你這個樣式新鮮,真好看。」
諶其榛低頭笑:「就是有些不習慣。」
沈南月問:「怎麼樣了?」
是說她的稿子。其榛的丈夫在家裡,閑著,要弄雜誌、報紙,總之是從南邊傳過來的新玩
意兒。於是沈南月便也學人寫東西。不過這時還只有詩詞。
閨中少女不宜拋頭露面,她的身份全是假,只有文字是真的。沈家翰林出身,家學當然不
會差。她沒上過學校,識字讀書,照例在家裡請先生。先前還有許多姊妹作伴,現今那些
人一個一個嫁了,舊園空寂,只剩了她自己。
一天一天地等。她身量徹底地發育了,最不可為人道的,連胸前都豐滿極了,完全是個女
人,不像別人十六歲就上花轎,眉眼都還未長開。她滿了十六歲,到了原先約定的嫁期,
未婚夫卻說要念書,洋人的書,一讀就要四年。二十歲,有些姊妹連長子都生完了。她的
時間仿佛停滯著。
那邊傳了信勸她讀新式的書。因為是婚姻的要求,所以也請過教師學英文。ABCD許久才能
分清,要學人說話,卻根本張不開嘴,不敢發聲音。那奇怪語言,是自己發出的聲音麼?
不過她在讀寫上倒反應很快,借機讀了不少書。內容很是大膽,若放在舊式的教育下,都
是閨中決不能讀的。
沈南月機警過人,當然是自己暗中咀嚼,絕不會洩露給她哥哥。這事連老媽子和丫鬟都不
許知道。讀得多了,便也想著寫,學寫小說。最初是諶其榛慫恿的,後來,她自己也將這
當做一種寄託,只可惜生活範圍太狹窄,常常寫不出什麼新鮮內容,稿子只有在手裡悄悄
地屯著。過一陣再看,又要因為不合意而燒掉一多半。
但她作的東西被其榛拿出去,竟然受到了不少好評。因為丈夫新派,其榛自打結婚認識了
不少人,又給她帶來許多可讀的東西,漸漸把她從前私奔的念頭都淡了。並非因為讀書教
人端莊,而是因為有事可做,便不覺得等待太過艱難。
四年又四年,若說青春是人一生最好的光景,那她就是一輩子都這樣空耗盡了,難免深有
摽梅之憾,但這嫁得晚也不是全然沒有人豔羨。
譬如她的親妹妹,回娘家省親,這次兩人都做了婦人,妹妹瞧著她,半是憐憫半是羡慕:
「二姐這樣,也不是全虧的。我們這幾家常走動的,誰不知道,徐家的媳婦好做——哎
呀!」
說到這裡,又不說了,故意矜持著。沈南月知道妹妹正在一大家子親戚裡左支右絀,明白
她是想說徐氏長房女眷很少,只有個小姐,太太又在南邊,便不會有太難應付的婆婆與小
姑。
便是新郎也很好應付的。她抽了個空,問他:「下午有女朋友來看我,可以麼?」
徐若冰也不問她是誰,便說:「好。」
說完了,才想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若是家裡親戚,自然不會跟他來報備,大約是什麼以前
不認識的。於是又說:「從花園後面過去就是了——」
徐氏的老宅在平京城的另一邊,跟沈南月娘家離得近。至於現在住著的地方,家人都叫新
房。說是新房,其實也住過有很久了。這原是一個異姓郡王的別業,那郡王后來被抄了
家,家產入歸國庫,有些東西分賜朝臣,先帝便賜了房子給老太爺。
因最初是貪官所建,內裡豪華極盛,又是皇帝的賜物,搬來時亦很榮耀。正廳裡還掛著先
帝手書的牌匾……至於寫了什麼,因幾乎不曾去過,所以沈南月倒並不記得。他們夫妻住
的這地方,則離花園最近。那後邊有門,夫妻兩個見朋友,都好從同一條路走,這天南月
還沒帶朋友同來,徐若冰倒先出門去了。
約出去跟人吃飯。坐下之後,先把帽子摘下來擱到一邊。
那來客見此,不禁笑道:「夏天還沒過,就要戴帽子,你也真是可憐。」
他在國外,頭髮早已剪了,可是一回來,京裡還是長髮多,走到哪裡,就要被人盯到哪
裡,只好戴起帽子。順帶發覺有些帽店還做起了賣假頭髮的生意,想是處境相同的人不
少。
見衛錫和嘲笑他,說:「你也不過是回來得早,沒叫我趕上你這副模樣的好時候。」
衛錫和跟他有兩年沒見了,這時只道:「我回來之前,本想去同你辭行的——卻沒見到。
人家告訴我說,『茶花女』到亞灣去了,我起初還不信呢。」
因為他讀書的時候跟人家演新劇,扮過茶花女,所以得了這麼一個綽號。衛錫和說完了,
隔著一桌席面,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真去亞灣受軍訓了?我現在也不
信。」
徐若冰說:「這有什麼不信的。為什麼?」
衛錫和道:「你怎麼也沒見黑多少呢?」
原是故意這麼說。徐若冰低頭,噗嗤笑道:「那或許是我皮膚好,本來便不會黑。就是黑
了,兩個月也夠白回來的,你不服氣麼?」
其實這個倒說不上。衛錫和搖搖頭,專心對付面前的飯菜,徐若冰則擱下筷子。他只管看
衛錫和,仔細地眯著眼睛。最終,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卻偏要說:「我只覺得你老了。」
衛錫和今年三十歲,說老有些早,但徐若冰未免拿他跟二十歲比,當然不一樣。那時候眨
眨眼,都是如今比不上的光,直往外淌,非常恰切地令他想起一個中國的成語,叫做「流
光溢彩」。
衛錫和比他先讀大學,不過兩人同城。租房子,起先跟個洋人住一起。有些洋人是不跟中
國人相處的,他那一位室友卻不一樣,居然很歡迎他,衛錫和起先以為是友善,覺得感
激,後來才知道,是看中了他們中國人不信神。免得萬一遇上些事,要去揭發自己——那
人是個同性戀。
耶誕節假期,衛錫和跟他講這件事。講完了,還怕他不明白,又接著解釋:「不是像咱們
那邊,老爺養孌童,我瞧著他,是同性戀愛,不一樣的。」
徐若冰露出「多餘強調」的表情,說:「我又不是傻子,早聽明白了。」
過了一會兒,就是笑:「那還很有意思。」
衛錫和沒聽清,問:「什麼很有意思?」
徐若冰說:「談戀愛。有意思。」
衛錫和點了點頭:「哦。」

衛錫和跟他上過床,這個他知道,至於談沒談過戀愛,他就不能說知道了。在朝廷嘴裡他
們都是逆党,衛錫和入這一行也比他早,但是性子要溫吞一些,只會寫文章,卻不擅長同
人交際。
還會做飯,這個徐若冰也知道。沒家室的人裡,沒有幾個沒在衛錫和家裡吃過他自己做的
菜。但徐若冰在吃飯這事上興致缺缺,因此並無什麼鑒賞能力,只會說「還行」、「不
錯」和「難吃」幾種,衛錫和聽了直擺手:「你別說了。反正你說的也算不得准。」
徐若冰就問他:「那我說什麼能做得准呀?」也沒有個答案。
有一天兩個人對坐,衛錫和看了他一會兒,說:「你們這些紈絝子弟——」
徐若冰當然要打斷他的:「誰是紈絝子弟。」
衛錫和只當做沒被打斷過,接著往下說:「小時候養尊處優,於是長得也比別人好些。」
這天外邊起了暴風雪,連電燈也停了。屋子裡只有蠟燭可點,隨著人走來走去,影子便搖
搖晃晃。他們兩個在沙發上,忽然想起之前那句「有意思」的話來,便起了意,想要試
試。若有人問起,也不過就是長夜無聊。
也真的是長夜無聊。讀書,交際,謀劃,他們嘴裡說要救國,實際上或許誰也救不了誰,
不過一般不去想,也不這樣說。天黑了常上床,便好像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邊,總共只剩下
了白天那十二個。但離戀愛,又去得太遠。
他看著衛錫和。衛錫和生得非常健美,徐若冰伸手去摸他的胸口,在他光滑的皮膚上寫法
文,衛錫和想去猜猜他寫了什麼,因為專注而垂著眼,睫毛垂下來,一扇一扇的。他寫的
只是自由平等之類的口號,但衛錫和低頭想了一會兒,卻對他說:「哎——『茶花女』,
你應當對我更真心一些的。」
徐若冰只是吃吃地笑,把他往下推:「困了,該睡了。後天要交論文了,我明天一晝夜要
寫六千個單詞,得預先睡一覺。」
衛錫和聽了,先說:「你又拖到最後才寫。」
徐若冰道:「你又不會替我做,你管我什麼時候寫。」
說得像見死不救,但其實衛錫和跟他不是一個專業,有心也做不來。但衛錫和自己做事從
來不拖,學業和旁的事都有一隻小筆記本,一一在上面規劃得清晰。不必說,他自己衣服
臉面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連家裡也不比那些帶僮僕出洋的真紈絝子弟髒亂。那些可是專有
人收拾的。
論文後來當然是寫完了的。他這人雖然拖,但從不誤事,這一點還令他稍有些自矜,仿佛
一種名士風度。一整日夜來不及吃飯,收拾了書本紙張站起身來,見著窗外天光大亮,簡
直睜不開眼。
已經是暮春了。外洋或許沒有這個習慣,但他總還有些傷春的意思,吐出一口氣,只覺得
悵惘。家裡沒了吃的,只有冷水,燒熱也來不及,倒在杯子裡抿一口,難喝得很,索性潑
了,摸出一小瓶甜酒來,倒了半杯喝下去。
交上去回來,中午到衛錫和家裡去。這是提前約的,衛錫和那天臨走叮囑他許多次:「你
中午一定要來,我有事要對你說。」
所以他就想過去問問,究竟有什麼事。當然了,順便能弄點吃的,是最好。他一整天都沒
吃東西了,牙齒間留的除了刷牙泡沫的味道,就是甜酒的餘韻。衛錫和果然準備了食物,
端端正正地擱在餐桌上,他人坐到了徐若冰對面,兩手空空的,一會兒交叉,一會兒又放
下。
他說:「不如……我們在一起吧。你搬過來。」
他沒說那個「住」字,當然是故意的。他還會叫徐若冰的字,叫他「君持」,再往後找
補,說:「做戀人?」
被叫的人簡直餓得眼暈,正在跟一片麵包作戰,聞言眨了眨眼。他手上停了一下,幾乎以
為是自己聽錯了。這年月還有人叫字表示親切,或者鄭重,或者既親切又鄭重,但不論是
哪個,都只讓他忽然想笑。他於是就真笑,問衛錫和:「你說什麼?」
衛錫和說:「啊呀,我以為,我們——」
「我們能更進一步的。」是頓了一頓,才說出來的後半句。
徐若冰道:「不是,你怎麼忽然這樣麻煩起來。」
衛錫和睜大了眼睛看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那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徐若冰沉默了一下。他原來以為這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所以沒想過,還是現想的答案。
但也沒太費事,就想出來了。他靠在椅背上,像在躲閃,聲音也低了,當然本來就低,因
為這時候本來也沒力氣。他回答道:「就是……會一起睡覺的好朋友關係。」
衛錫和好像生氣了,他抬高了聲音,湊近了些,質問道:「那就是說,還有不會一起睡覺
的好朋友囉?是不是你的戀人也要分睡不睡兩種的?」
徐若冰凝神思考了片刻,答道:「這個當然。至於戀人,我又沒有過戀人,我怎麼會知
道。」
這事過後,按理說他們不應該再多在一起了。但徐若冰沒提,衛錫和也沒。
衛錫和只是說:「喔,好,我知道了。」然後,再沒有別的話。他知道,若是按照尊嚴的
需求,他們就不該有後來,但真到了要拔腿就走的那時節,算來算去,一張面子又好像不
值當那麼大的代價。
有人作伴的好處他已經知曉,倘若眼下拔腿就走,這些就都沒了。當然了,拔腿走以後,
正經事還是要做的,無非是聚會的時候面面相覷,露出些尷尬笑容。太不上算。畢竟和單
純的向人求愛失敗,維持若即若離不同,他們已經都落到了實處。
又想起自己如何捏著徐若冰的腳腕。左右徐若冰確乎獻上了自己,喂給他吃。徐若冰生得
很白,那色澤冷且透明,叫衛錫和想起老家常做的某種面皮,滑溜柔軟。他用牙在那上面
咬出印子,徐若冰也只會笑,笑過了,伸手摸一摸他的髮頂。
他原以為這動作出於柔情,後來知道,或許不過為著有趣。
到現在,徐若冰坐在對面,跟他說:「我只覺得你老了。」
三十歲的衛錫和跟他在雅間裡邊幽媾。徐若冰沒想別的,倒忽然想起來,據說這個詞現在
不許用了,前兒不知南邊哪位知府,說一篇叫這個的戲文有傷風化,又說指斥乘輿,連排
字的刻版工人都抓了。他忍不住要嗤笑,但衛錫和把他壓在牆上,令他笑不出,還得咬著
牙,不能被人發覺。
他們以前就被人發覺過。
徐若冰回過頭去。衛錫和正注視著他,又像沒有。在這種地方,一會兒又要上街,太麻
煩,所以當然不會射進去。桌上沒有別的東西,徐若冰脫了身上薄薄外套遞過去。末了又
補一句:「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衛錫和擦了手,神色不變,完好無缺一張溫和的臉,比他拿A等學位上臺撥穗的時候,那神
情更完好無缺。他問:「怎麼了?」
徐若冰坐回桌前去,給自己倒了點東西喝。他偏頭瞧衛錫和,說:「總這樣,不合適。」
衛錫和抿了抿嘴,先想起他剛才掐過的腰和捏過的腕子。以前真是薄得像一把晶亮短劍,
現在倒潤澤了,短劍變成了厚背的鋼刀。他沒忍住,說:「小徐,你回家來胖了。」
徐若冰剛吞下一口酒,聽到了,很粗俗地說:「放屁。」
粗俗有時能令他快樂。這或許緣於他粗俗得不夠徹底。正如幽媾偶爾會令他感到隱秘的、
精神上的愉悅,正是他不能徹底放縱的明證。他倒很認真地解釋道:「回家來,被叫著吃
飯,也不動,就胖了。何況之前在亞灣。」
被訓練,總會比以前健壯敏捷一些。小插曲結束了,衛錫和轉回前事,向他問:「為什麼
如今就不合適了呢?」
徐若冰尚未回答,衛錫和自顧自問:「是因為結婚了,要收心麼?」
其實不。但他樂於順水推舟,既然自己確乎無離婚的打算:「是,從前荒唐,總不能荒唐
一輩子。」
也真該收心。他從前說那是自縛枷鎖,現在卻稍解歷史故事裡邊,為甚麼朝臣或者君臣間
最好要清白了。私情難免有起伏始終,但他若是出外做事,或者聽家裡哥哥的從事實業,
總不能整張會議桌都跟他睡過覺。睡一人還罷了,弄得亂七八糟,總不為美。徐若冰倒不
怕人輕賤,是怕這樣說起話做起事,都太麻煩。
衛錫和低頭扣自己領子上最後一顆扣子,又垂下眼。手指長而潔白,手背露出青白血管,
睫毛仍是一扇一扇的,聲氣極平靜:「放——」
頓了頓,閉上嘴。最後只說:「我不信。」
想學著徐若冰說話,但衛錫和生平文雅,究竟說不出。兩年了,他還是脫不出這衝動,分
明沒有喝酒,喉嚨中卻噎滿了空氣,哽著,幾乎想要乾嘔。外間秋光浮泛,從樓上紛紛墜
下葉子來,氣溫卻還是夏季的,一味悶熱。最後他問:「是為了……那個誰吧。你們兩
個,如今還保持著那種關係麼?」
徐若冰道:「我在北,他在南,我怎麼知道以後我們還有沒有那關係。但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不論跟誰,這些都不會再有了——我是這麼想的。對我們兩個人都是好事。」
他說完又喝了一口酒,臉色被玻璃杯擋住,看不出來,也只剩了一雙眼,在杯沿上眨了幾
眨。樣子真輕浮極了,但語氣卻很果決。

這天,沈南月上樓稍晚。她原已做好了打算,如何去面對丈夫,晚上如何到大嫂處用飯,
小心地踮起腳尖,提著裙子走樓梯,仿佛有千鈞重。心上確實也有千鈞重的秘密。她推院
門,掀開臥室前邊薄薄簾子,手上玉鐲直往下滑,小臂汗津津的。
屋裡沒人。秤砣一下子落了地,噹啷一聲。她從袖口抽出信來,展平了,讀畢拖出箱子,
壓在最底下。那放著一隻裝首飾和舊花樣子的木盒,其實裡邊都是這樣的信。起初她還不
大會用白話寫信。都是寄給那報上的假身份,只寄到諶其榛那裡。寫信的人,有男有女,
有些人知道她是女郎,有些不知道。畢竟她從沒有公開承認過那筆名是男是女。
好像也不大重要。她拿著信,看著那上邊曖昧詞句,閉了閉眼睛,又睜開。維持著用這種
玄遠的方式調情,作為長日,甚至是過長生命中的消遣。說不上愛,她不懂得愛。舊式的
女子,並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育,只能靠故事去摹想。當然,並不是說新式女子就受過戀
愛教育的意思,但究竟會強一些——她堅持這麼以為。
又想起諶其榛。其榛婚後比以前更活潑,卻也成熟,一看便是婦人了。她穿松綠的長裙,
裙擺長到腳踝,寬大,像波浪似的起起伏伏,據說是新傳進來的洋氣裁剪法。因為其榛膚
色雪白,比她白皙些,所以不怕這顏色會襯得人沒精神。胸口一枚吊墜,亮晶晶的,從小
手包裡取出信封和稿費來,遞給她。
沈南月又還回去:「近來沒有用錢的地方。你先幫我拿著——比放在家裡好。」
她終於把新式小說刊了出去,比從前的吸引人,這一次錢不少,至少在幾個月內,足夠養
活一張吃飯的嘴。其榛是婚後第一次來。問她:「家裡怎麼樣?還習慣麼?」
沈南月想了一想,說:「好像也沒有什麼。同從前一樣的過。」
其榛沉默了,手指在皮包邊緣盤桓幾圈。最後說:「你丈夫呢?」
她如今是西洋式的太太,不怕出去交際。見朋友的時候順便見一見丈夫,也是尋常事。但
徐若冰出去了,還沒回來。沈南月說:「他……好像也沒有什麼。」
都沒有什麼。一樣是洞房花燭,不頻繁地行周公之禮,晨昏定省,夜間說些生活上的事。
該分多少錢,吃什麼飯,穿什麼樣的衣裳。沈南月帶了陪嫁的丫鬟和老媽子,徐若冰倒不
多看她們幾眼。原來想過的問題亦未發生,並沒有什麼西洋女友吵著要進門。不像她嫂
子,據說長房裡大少爺連丫鬟和通房都弄得差點一團糟,最後統統攆了出去,為了節省麻
煩,潔身自好作罷。
其榛「嗯」了一聲,不知是放心還是不放心。其榛以前是喜歡她的,這個沈南月知道。不
僅是閨中密友,更有一種異樣的親密。若再古早的年代,或許要「結為姊妹,永遠共侍一
夫」的。在娘家的時候,她們兩個在一張床上躺著,其榛在被子底下,靜悄悄地握著她的
胳膊,接著又是胸前。沈南月卻只是裝睡,就這麼著,什麼都沒有了。有時候也很遺憾。
如今那激情都褪去了,她知道,其榛說話做事,再不是以前那種虔誠式的態度。或許因為
兩個都嫁了人,而其榛又率先浸入到了婦人式的生活中去,把深院內的小心思都磨滅了。
但一直也偏幫她些。像是為了報答沈南月以前的默不作聲。
徐若冰還沒回來,她對著鏡子,又攏了攏頭髮,這才到小花廳去吃飯。「小花廳」是個特
定的稱謂,是家裡幾位少奶奶用飯的地方。因為沒有更大的長輩在,所以也不必早晚地請
安,通常只是各家自己吃飯,只有逢一三五七的日子,才聚到一起。
這不算什麼禮儀,只是家裡這麼些年形成的習慣。到時二奶奶已經到了,她剛過去,大少
奶奶後腳也來了。三位媳婦聚齊落座,中間除了杯盤相碰,竟寂無一聲,像章回小說裡的
場面。等飯食撤下去,洗了手漱過口,閒談才真正開始。沈南月寡言,只垂著眉眼,目光
落在大少奶奶章楚媛的鞋子上。
楚媛在娘家,是實際上的長女。章家人丁興旺,不僅男子多,光小姐就有六位。以前是七
位,只大小姐齊媛夭折了。沈南月原聽說過,連名字都是一個個排下來的,齊楚燕韓趙魏
秦。性子也確實雄烈。據說娘家父親去世那時,家裡只有個姨娘生的弟弟,差點被親戚吃
了絕戶財,是楚媛還沒嫁,跟母親一起硬給頂回去的。
其實章老爺子死時年紀不小了,又得了卒中,癱在床上有一兩年,哪裡還顧得上生育。但
畢竟連太太都不說什麼,況且老爺子本人也沒出過一聲。
楚媛今天穿一雙緞面鞋。繡著花樣,鞋面上覆著裙子,裙邊跟袖口是一樣的鑲滾,手上十
指纖纖,指甲上塗了茜色。沈南月垂頭看著,不知什麼,忽地,她又一次想起了其榛。諶
其榛這一向都穿絲襪,半透明的織物裹著腳背,與垂下來的松綠蠶絲裙襬相接。絲襪外
邊,套著一雙乳白的羊皮小鞋,後面帶著高跟。諶其榛也塗指甲油,但那紅色更濃,也更
暗。她們像兩個世界的人,離得很近,實際又隔得遠。
兩位嫂子先在談論孩子。這事她插不上話。楚媛給長房生下了獨子,今年已經十二歲;二
奶奶生得更多,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只有南月,低著頭。茶換了,但楚媛不發話,她不
能離席。
後來說另一件事。楚媛皺緊了眉頭:「據說三小姐要回來——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只是
聽說。」
沈南月沒見過徐三小姐,聽楚媛那不讚賞的語氣,反倒很感興趣。她跟楚媛並不能交心,
談話也不多。再嫁的寡婦!這名詞說起來,都好像令人悚然。徐家竟然還有寡婦再醮的
事。當然,之前出了一個洋學生,便已經很稀奇了。親戚們私下裡說,是從老爺這一輩
起,就好興風作妖。但老爺是封疆大吏,跟清貴京官又不一樣,他們家底最殷實,也是這
一時候了。
想得太多,竟有些緊張。席散時慢慢繞到後園去,到自己房間裡,她住樓上,爬上木質樓
梯,罕有地氣喘吁吁。才一進門,便將晚飯都吐出來。這事多了幾次,她心裡一驚,請大
夫來看過,果然是有了喜。
還沒有跟徐若冰說。徐若冰仍然總是出門,回來呆坐在燈前,掛著一派倦色。有時睡得
早,兩人躺在一起,他忽然說:「我念小說給你聽,好不好?」
用以代替談話,算一種風雅的情趣。沈南月並不反對,有些故事其實自己早讀過,亦不揭
穿。出於某種謹慎,不想叫人知道她究竟讀過些什麼,也免得掃興,還像第一次知道似
的,專心致志地問他:「後來呢?」
徐若冰沒說話,良久才答道:「讀太多了,好累。明天怎麼樣?」
沈南月點點頭,便吹熄了燈。在黑暗裡,她對徐若冰說:「我有孩子了。」
咽了一口唾沫,又問:「你喜歡麼?」
徐若冰感到這不是期待,而是詢問。更像是在等他的裁決,不是問他喜不喜歡孩子,是問
他,你想要麼?他說不出話。本能當然令心中起了柔情的波瀾,但沈南月不知道他是什麼
人,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自己今天生,明天或許就要死,若有了孩子,妻子便不好改
嫁。但這話不能說,說了是洩密,他不敢。
新婚不足三個月,他不敢說。何況說了也未必有甚麼意義,沈家或許根本不能容得出再醮
的寡婦。徐家能不能,也不由他說了算。最後他反問:「你喜歡嗎?看你……我不會告訴
人。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急。」
這回答軟弱極了,他也知道。是逃避做決定,一種變相推諉。沈南月先微微抬高了聲音:
「你真是——」
爾後推了推他,蔻丹劃在腰間,劃得徐若冰倒抽一口冷氣。哪怕是個孩子,也畢竟算個
人,不能算整個,也至少是半個。原來他竟這麼輕易地決人生死,自己都覺得悚然,但其
實這就是本來的他。
或許出於女人的本性。倒也不是女人,是心軟之人的本性,新婦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才
說:「我不捨得。」
隨即又像給自己找理由似的,補充了一句:「生下來,會很漂亮的。畢竟你漂亮,我也不
醜。」那是個女孩,生下來,養大了,後來真是生得很明麗。只是這時候,年輕夫妻兩個
不可能知道這些,只是隨口一說。

沈南月翻了個身,將被子向上扯了些。這是新換的被子,比盛暑時稍厚些,捂得她微微出
汗,但換回去,淩晨又太冷。被面嫣紅,她伸著眼瞧,呆呆地,竟看得有些發暈。再一轉
眼,成了深紅——又換了一條,因為秋天來了。
這時候徐三小姐也在家。她名字叫做若霜,還有個字,叫做君白。名字都是同兄弟們一起
排的,自幼也是同兄弟們一起養的,不過嫁人許久,所以沈南月還是頭回見她。仍作傳統
打扮,從前是妾生的女兒,但眉眼之間倒跟徐若冰很像,一望而知是一家子。不過她更鮮
麗,甚至帶一絲嫵媚的意思。這當然不算太好,像她們這樣人家,最要緊是端莊大方。徐
三對這新弟媳不無好奇,在家無聊,竟常來拜訪。
「我跟她呀——也不很說得上話的!」這是說楚媛。話聲低了。
沈南月不答話。小姑跟妯娌,到底不是一回事。徐君白議論楚媛,但不幹沈南月的事,這
話她說不得。雖然未必不想說,但至少不能是現在,幾個月前才嫁過來。
也看她的肚子。直叫苦:「你這個怕不是要到明年夏天……夏天生產最辛苦。哎,做女
人!」
做女人怎麼樣,她卻沒有說下去,轉頭給沈南月講舊事,說到了徐若冰身上。做姊姊的說
起弟弟,當然又與她看丈夫不一樣,跟看哥哥也不一樣,眼睛都笑眯了,對弟媳道:
「他?我頭一回出嫁,那時候才十五,他更小,不過十三四的樣子,正要出洋去。別人聽
說訂了婚,都歡歡喜喜,老四來房裡,抱著我就哭,說不讓我去。」
徐君白說到這裡,倒冷冷地嗤了一聲,說道:「你知道他說什麼?『不要霜姊嫁人,嫁人
就變老了!』他知道的可真多。知道,又怎麼樣呢?我比他更知道——說得好像做姑娘就
不會老似的。也很可笑!」
南月很喜歡她,同時又有些發怯。她出嫁了,但姿態上卻還是這家的人似的;反倒是沈南
月,女子於歸,這理應是她的家,她卻總覺得自己是外人。一種很玄妙的直覺。但日子久
了,她們竟也仿佛形成某種聯盟,同樣對抗楚媛。楚媛對君白回娘家久居,當然不滿。因
為傳聞她與這一任丈夫不合。至於前一位,據說她對之評價也一般,但幸好早亡,所以生
前還處在恩愛的階段。
楚媛在徐家做當家媳婦,也經了快有十年。徐君白這麼告訴沈南月。說話的時候,她將手
伸過去,仔細地拈著沈南月的耳墜子,語氣有種故作出來的、誇張的讚歎:「這個真漂
亮!」
沈南月頷首微笑,回答道:「是在家的時候,在南邊打的。」
她老家在吳門。只是打小就來了平京,沒怎麼呆過。但一說到南邊的事,徐君白又打開了
話匣子,往下道:「大奶奶嫁進來的時候,娘就已經在南邊了。」夾了一聲咳嗽,似乎猶
豫該不該說。議論家裡長輩的事,這是極大的僭越。
但終究還是說了:「大哥結婚,太太也沒回來。原說要來的,但終究沒有,說是身子不
適,不慣舟車勞頓。但誰知道呢。據說太太做姑娘的時候,便不喜歡章家的親戚,她差點
嫁過去——若是前邊太太不過世,或許她本該嫁過去的。」
「前邊的太太」,是現在太太的親生姐姐。姊妹先後嫁同一位夫君,當年或許是佳話。南
月卻不禁想,那出嫁的時候,不會有些異樣麼?仿佛自己不過是另一個姐姐。姐姐先入了
土,自己便成為一個代替,牽連著姐姐的一縷芳魂。或許因為自己母親的緣故,所以她對
這婆婆總懷有異樣的同情心。
容貌據說很美,脾氣卻很壞。驕縱,又令人無可奈何,竟長年同丈夫分居,守在南邊。說
是分居,卻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長一個幼。她對孩子未免太冷酷!沈南月心裡倏然掠過
這念頭。徐若冰小時候跟著父親在外任,後來出洋了,那是另一回事,但長房徐若雲在家
裡,不知過的是什麼日子。
徐君白接著說:「可是你嫁過來,太太卻專門來了。大嫂心裡當然不樂意。」
但沒有婆婆,自己當家,做長媳十年,也實在是快活。當然,只能在心裡快活。徐君白手
裡有相片,拿給沈南月看。有一張便是她婆婆年輕的時候,據說出嫁前專門請洋人攝影師
照的,寄到了未來的夫家。那相片裡頭,如今的太太還是個姑娘,坐在水榭裡,臀部只坐
半邊,身子微微後傾,斜靠著欄杆,向下看。那姿態很風雅,手裡絹帕垂落,像在飄搖。
據說她愛香料。因此沈南月看著,真覺得連相片也帶了香。
徐若冰從不跟沈南月說這些。那晚上兩人躺在一處,她張了張嘴,想問,卻又沒有。上床
非常早,天黑得也早,兩人共看一場黃昏,斜陽在窗外,漸漸地墜落下去,像被埋進了花
園裡。秋天是真來了。她小腹已經鼓了起來,倚在床頭,身後需要襯一隻軟枕,仍是覺著
腰酸。
徐若冰伸手過來,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腰。她忽地想起那天徐君白說起的話,說徐若冰仿佛
至今還是遊手好閒,若要保住產業,還是應當儘早找事做的。便問他:「你現在都做什麼
呢?整天地出門去。有時還去外地。」
是說前幾天,徐若冰去了端池,今日才回的家。又問:「你回來了,見過大哥大嫂了沒
有?」
徐若冰道:「見過了。我來時大哥正跟他在朝廷裡的同僚與門生吃飯,我略坐了坐,便回
來了。」
伸了個懶腰,才往下說:「你們怎麼同時催我做事?像是串通好了的。大哥也就罷了,連
你也催,不許我多過幾天安生日子。」
有一時沒人作聲,兩人又同時向窗外看,天色已經全黑了,屋內亦沒有電燈。推開窗,看
見幾顆星星。沈南月問他:「外洋什麼樣?」
徐若冰便笑:「也是這樣。那有什麼,哪裡的月亮也都是一樣的。只是冬天更冷——雪很
大。」
說完了,他又隨口說道:「以後若有機會,帶你去看……」
只是信口胡說。但沈南月卻想起了些別的。她想起徐君白來,徐君白暗中跟她說也想要出
國。不過她不是念書去,只是要出去。或許應當叫做漫遊。君白當然沒把這個打算對別人
說過,連告訴沈南月,都叮囑了她許久,不許告訴人。
但又讓她悄悄去試試徐若冰,這樣子,萬一有甚麼家裡的爭執,可以預先知道有多少人擁
護她。至於長房,那是最後一座堡壘,不必要這麼早打草驚蛇,而應當先易後難。何況也
有許多事要跟人詢問,君白一個人處理不了。
她其實也動了心,只是未對任何一個人說過。眼下還是先替君白去做,若有機會,自然她
也會有樣學樣。
沈南月這樣沉吟了許久,發覺身邊徐若冰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一味出神。沈南月問他
有沒有認識什麼朋友,有沒有什麼新鮮事,他隨口答了幾句,竟這麼睡了過去。或許今日
實在很累。他坐了一天的火車,昨天剛見了在端池駐守的一位姓蕭的將領,那人應付起
來,簡直令人身心俱疲。
他這樣昏昏沉沉地入了夢鄉,手還在沈南月懷裡,握著她的小臂。睡得很輕,好像過不多
時,又醒了,聽見外邊刮起了秋風,吹在窗戶紙上,轟隆轟隆直響。院中有樹,葉子正在
落,所以轟隆裡還夾雜著沙沙聲,居然別有一種淒迷的況味。
徐若冰從前很會交際,人緣一向好,朋友也多。或許因為睡前被問到了朋友,他這時候竟
真想起一些人。當然也想起些別的事。在黑暗裡睜著眼,聽見沈南月也睡熟了,突兀地想
起之前,還沒回國的時候,也一樣是坐火車。
在火車上,跟別人一起,兩個一處睡覺。是跟之前衛錫和質問他的「那個誰」,當然也是
那個意味的「睡覺」。在深夜,包廂門鎖緊了,連服務員都不會過來走動。天氣很冷,伸
進衣裳裡的手也冰涼冰涼,刺激得徐若冰低聲驚叫。情事的間歇,他從簾縫向外窺視,見
到外頭一片漆黑的大陸與天空,繡花似的綴了幾星燈火。真是遙遠極了。
在規律的轟隆聲裡,刀鋒似的列車細細切開原野,而在車上,徐若冰感到自己也被悄無聲
息的、粗暴的性所剖裂。他伸手按著車窗,在沾滿水霧的玻璃窗上落下印痕,結束之後平
復喘息,又偏頭向杯子裡抿掉一口水。竟已經冷透了。
想到這裡,他慢騰騰地爬下床去,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把水先倒進了茶壺,卻忘了裡
邊有茶葉,倒配出來一杯冷茶,只好湊合著喝。他原本是不怎麼喝茶的。去外邊之前年紀
小,長大了,外邊雖然也一樣喝茶,但和家裡並不相同。中國式的茶飲,有時還要擺下一
整套器具,他是沒有弄過,只見他大哥徐若雲這樣擺出過架勢。
他不懂得品茗的妙處,也沒有那個耐心。徐若雲暗中將緣故歸為文化程度的欠缺,他並非
不知道,只是知道了也無補課的意圖,心想徐若雲翰林出身,自己當然比不得。
他們兩個近來見面倒多。徐若雲白晝要到朝廷去點卯,晚上回來,給他立了規矩,要他日
日晚飯後到屋裡去,說是要重敘手足之情,以補那十年的空缺,這對他不啻為另一種點卯
應官的苦差,但徐若雲堅持,他竟也沒反駁,就這麼跟著讀了幾個月的古書。
徐若雲有時候問他:「你都跟些什麼人鬼混?不是到這裡去玩,就是到那裡去玩。」
這時候京城裡紈絝子弟也很多,故作揮霍,做出樣子,很容易,並且有趣。他便也真的會
裝,不過得注意程度,不可以太過流俗,要保持一定的風雅。這樣還可以多拿些公賬上的
錢,何樂而不為的事,畢竟他們做什麼都要錢。且現在當家的是徐若雲,他不願意惹上無
謂的麻煩。
他父親晚好僧道,如今早躲在了城外。他回國之前聽聞過,是前年跟外洋一次敗仗之後的
事。這不是古君子之行,與其說是修道,或許更近於苟且,躲在一方小天地裡,當然很為
士林所非議,甚至他細想,連徐若雲心裡,對此亦未必沒有微詞。但微詞畢竟和槍炮不
同,後者逃不過去,至於前者,只要閉目塞聽,不聞不問,也就是了。
至於真正的士人應當怎樣做?他不知道。他聽過旁人的故事,他父親同僚的例子,臨死了
還要封一份表文給天子,在枕上勉力磕下幾個頭去。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或者是單純的
習慣使然,他無法窺測到。朝廷拿了那奏表,沒有什麼其他的回音,只過了一陣批下諡號
與賜物來。據聞,禮部還為究竟選哪個字很吵了一架。
當然了,這些事都是他自己瞧見的。徐若雲是個守禮的人,從不在背後議論尊長,也不許
他議論,話題顛來倒去,除了文字,無非落在他自己身上。從前是說結婚,總覺著他結了
婚,就能被拴住腳。徐若冰知道,這是大宅院裡存在歷史很悠久的一種想法:年輕的男孩
子,只要結了婚,就可免於各類的荒唐事。
甚至連外洋人也有這樣想的,覺著家庭能成為一種強有力的牽絆。但簡直沒任何根據,徐
若冰不明白這想法的緣故,何況從他自身來看,分明並未因為結了婚就「收心」。
徐若雲做出一種強致的熱絡,忽然問他:「陪房的丫鬟,或者家裡邊,若有你想要的,也
不是不行——」
這句話說得有些遲疑,因為不知道徐若冰在外邊婚姻觀變成了什麼樣,只防備他一句話出
來,兩人就都要尷尬。他們近來相處,總是這樣的,親近中帶著些許矜持。徐若雲這麼說
了,自己卻並沒有甚麼小妾。他跟大奶奶章楚媛相敬如賓,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總之就
這些詞彙罷,徐若冰據此勾勒出他哥嫂的相處,或許就如現在和他,親近而矜持,冷淡又
熱絡。楚媛據說善妒,亦不知是傳聞還是真的。
「只是莫要出去在這種事上胡鬧,讓人看了不像話。」
徐若冰聽見了,就笑:「我知道的,不會忘了大哥的叮囑。」
心裡卻想,徐若雲再想不到他跟誰睡覺的事,不然或許連手裡的眼鏡片都要驚掉地上。那
還是一位教士送的鏡片。
不只有衛錫和一個。他跟衛錫和混在一處,前後或許是一年餘,也或許是兩年,他沒仔細
算。至於戛然而止,則是在又一個春天。天漸熱了,他兩個鋪開地毯睡在客廳裡,身上披
了薄薄的被子,一覺睡到了中午——是被人叫醒的。
是有個朋友要過來,原該昨晚就到,但火車誤了點,這時候才拿之前的備用鑰匙開了門,
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問他們:「你們怎麼睡在這裡?」
衛錫和愣了,且徐若冰一時也沒說出話來:他兩個人還都光著身子,沒穿一件衣裳。被子
搭在身上,但沒搭全,底下露出光溜溜的四條大腿,外邊又伸出來四條胳膊,也一樣白花
花的。
李阜清站起來,往他們兩個身上看了一眼,倒沒做什麼,逕自往陽臺的方向瞧著。他只
說:「起來吧,中午去外面弄點吃的——小徐,你請罷?」
舉動過分知趣,不像全然不知,倒像想了太多。衛錫和閉眼躺在地毯上,先是一言不發,
過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像想把自己乾脆沉到地底下去,幸而沒有臉紅。徐若冰咽了口唾
沫,說道:「你先到別處去,我們好起來。」
倒不是他害羞,但昨夜洗了澡就睡,現在兩個人是千真萬確一絲不掛,連內衣都沒得——
洗了,還掛在陽臺上。徐若冰只好喊道:「秋江,你幫我們把陽臺上衣裳都摘下來,拿到
屋裡,好不好的?」
李阜清把浴巾內衣和外套都抱了,弄成了個團狀,站在面前,手一松,把這一團都扔在地
上躺的二位身上,自己卻轉身走了,亦不管這中間的事。
更從沒有向徐若冰問過。直到過了一段,衛錫和先行到外地去做事,他們去送別,回來的
路上,才再提起。夏天已經來了,日暮天際色澤極濃,像油畫顏料似的藍藍紫紫潑開,徐
若冰眯起眼去看時,李阜清便在旁邊笑道:「你倒是定力很好。」
他疑惑道:「什麼?」
李阜清說:「我說,情侶就要久離別,你竟毫不動容,真是很有定力。」
徐若冰呆了片刻,這才回答:「沒有——我們不是情侶。」
見李阜清沒作聲,他補充一句:「只是朋友。」
李阜清嗤地笑了,問:「一起光著睡覺的朋友?」
徐若冰點頭。不過被李阜清發現那次,其實是他兩個最後一次睡覺。那之後,衛錫和再沒
有邀約過他。他起初以為是羞了,但改天相見,衛錫和垂下頭,只說:「我厭倦了。」
衛錫和坐在陽臺上,腳從鐵欄杆的縫隙裡伸出去。實際是坐在地上,熏風把他的白襯衫吹
得鼓起來,呼啦呼啦直響。他長得不驚豔,但很耐看,臉型偏圓,又不胖,只是顯得軟。
整個人質地都軟。他雙手在身後,撐著地,仰起頭,對徐若冰說:「我厭倦了。」
徐若冰心裡想他要說的大概是「我厭倦你了」,但衛錫和沒等他作答,便又說:「我厭倦
了我們兩個再這樣生活下去。」
就像知道徐若冰在想什麼。徐若冰在這種天氣只肯穿圓領的半袖上衣,甚至背心,衛錫和
卻還是穿著襯衫,帶領子。風從他領口灌進去,撫摸脖頸,鎖骨,和柔韌腹部。他如此年
輕,如此流光溢彩,又甜柔而有彈性,像一塊未經修飾的蛋糕坯。而月亮高高地掛在天
上。
這是一個月前的月亮。至於今天的月亮,則也是一樣地升起來,是白色的,一小塊,已過
了弓形,然而還不到半圓。李阜清跟著他走在路上,過了橋,拐了彎,到一家酒吧門口,
徐若冰停了腳,猶豫著。
他說:「我明天要搬家,今天本來應當回去收拾東西的。」
說完了,卻推開門走進去。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點酒,在街上也不好好走路,竟拉著李阜清要跳舞。李阜清沒奈何,敷
衍地牽住他手,被扯著轉一圈,鞋尖點地,又沒有站穩,說踩掉也就被踩掉了。
徐若冰盯著他直笑:「秋江,你好——」
沒說完,剩下一串笑聲,笑得直不起身,蹲在地下,抬眼往天上看。天幕很黑很黑,上頭
貼的還是月亮,月亮旁邊有星星,一閃一閃。那對比色極濃重,黑與金黃,再搭一些閃動
的碎片,真分明。像戲臺上的,人工造出來的東西。
用法蘭絨鋪開了底,把黃色布片縫上去,再鑲嵌上鑽石。當然一般的佈景不會用鑽石這樣
貴重的東西,但那星星是真的很像鑽石。他看了一會兒,又垂下頭,不知在想什麼。他
說:「天空真漂亮。」
過一會兒又說:「其實我還是挺喜歡衛錫和的。」說完了,自己笑一聲站起來。
李阜清抄著手瞧他,只覺得他太年輕了。雖然不過差了兩三歲。但徐若冰極忘乎所以,且
揮霍無度。不揮霍金錢,而是浪擲其他東西,像野火,旁逸斜出。
街燈很亮,照得人臉色雪白,比尋常妝面還好,睫毛都分明。常有洋人取笑,說國人眼睛
都小。當然了,小與否,也只能由得人說,由不得他們。他長長地歎一口氣,說:「你聽
聽,你說的這些話。什麼『其實』,『挺喜歡』,又是這時候才說,可真不是個東西。」
確實也不是。到家門口,鑰匙從口袋裡被摸出來,叮叮噹當響幾聲。有一回衛錫和夜間洗
碗,也是這麼叮叮噹當。那天本來兩人都已經睡了,他半夜被吵醒,聽見廚房裡一陣水
聲,走到門口,見到衛錫和低著頭,手浸在水裡。
他問:「不是說明天再管它的?」
衛錫和只說:「放久了,怕會不好弄。」 在燈下,他脖頸後的皮膚上有細小的絨毛,睡袍
敞開著,只有腰間系住了,領子很低,向兩邊肩頭滑下去。手上沒有停,瓷碟和鋼制的勺
子碰出清脆聲響。
徐若冰說:「我幫你吧。」
他伸手摸衛錫和後頸:「怎麼摸不出來,還是光滑的。」
衛錫和覺得癢,躲了躲:「什麼嘛。」
徐若冰說:「你脖子後面有毛毛。在燈下能看見——哎,小說裡說女孩子長大要開臉,是
不是沒開臉之前,就是這樣的?」
衛錫和搖搖頭。他只說:「我不知道。」他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他以寫文章和譯書出名,
人家都說他一支筆鋒利如刀,但人卻蓬鬆柔軟,甚至不需要用刀,單用筆,就能戳出一個
孔洞。徐若冰伸手摸他,他卻感到尖銳疼痛。真像被刀片或者剪子劃過,或是出嫁前嬤嬤
給姑娘開臉,鉸掉汗毛。
「別亂動。再摔了碗。」他說。聲音變了,啞而含混,小心地把碗擱在檯子上,摸了摸自
己的臉。他很想蹲下身,但徐若冰還在身後站著,他不願意。
「你快回去睡吧。」幾個字,艱難擠出來。
徐若冰不回去。太不知趣,他不明白為什麼。好奇,或者真的一無所知,又或者是純然殘
忍,竟偏要觀看衛錫和失聲哭泣。衛錫和仍然洗碗,手心握了一團軟布,冰冰涼涼的,指
尖在抖,輕緩拭過瓷碟邊緣。
開櫥櫃時,徐若冰又想起那一幕。衛錫和端正,哭亦不會大聲。只像洗乾淨的杯盤相撞,
輕且細碎,他伸手去蹭,眼淚冰涼。李阜清在對面坐下,拿起筷子,說:「我以為你們是
那什麼,『同性戀愛』,新鮮事。」
沒人做飯,徐若冰只有麵包和果醬來招待,示意李阜清放手,不必再占一雙筷子,免得要
搬家了,還得洗。他說:「或許吧?某種意義上,他是教會我這個。」
但畢竟他也從沒有跟女人愛過。讀中學,開畢業舞會,夜間便有人在舞臺幕後交合,他知
道,但從沒有想過給自己也找一個。愛是新鮮詞彙,他若在家裡,誰會跟他說這個呢?一
旦知道了,卻又有許多的想頭,覺著不能輕易給出去,成為一種可笑的自矜。

沐浴之後,徐若冰有時會把眼神投向鏡中,伸手比量自己頭髮的長度。如今那短髮很普
通,而曾經有一段時間,它們要更長些。不過不是舊式士子能以冠簪束起的烏髮。去國許
久,多數人早已剪了短髮,但他留得更長,或許只是因為以前衛錫和會給自己和徐若冰都
剪好頭髮,而衛錫和不在了,他便不再剪。
髮尾低垂,被寬鬆地綁在頸後,甚至製造出一些人為的蜷曲,有時則乾脆徹底披開,垂向
肩頭。令他很像一百多年前的西洋貴族青年。可惜畢竟有種屬的差異,無法長得同洋人一
般魁梧,要更蒼白纖細,遂沾上些許文學化的溢美。
在閒談中,他偶然對姐姐說起過這件事。徐君白正在思量剪髮,又恐過於離經叛道,終究
不曾,便很遺憾地歎一口氣,說:「算啦,我有什麼辦法。」
她是來找沈南月閒聊,因此才跟弟弟碰上。兩人尚且親近,寒暄幾句,倒比別人說得多
些。沈南月並不在樓上——是去會朋友了。徐君白以前不知道沈南月的交際,不過徐若冰
知道,他只是示意姐姐不必聲張,倒並不去介紹什麼。
沈南月此時漸已顯懷,當然也跑不了太遠。婚姻的氛圍日益濃厚,她卻越發留戀諶其榛的
來訪。是個奇怪兆頭:她留戀其榛。從前其榛崇拜她,如今仿佛置換了。
諶其榛比從前更像一個女性。是柔媚的,屬於遙遠意象的女性。她跟新世界的聯結。沈南
月有時覺著這出於一種自卑的心理,但她出於名門,自卑亦是不道德的。諶其榛與她寒
暄,交接稿費的問題,最後當然也問她:「身體如何?」
偶爾也象徵性問問彼此的丈夫。其榛這時已經見過了徐若冰一回,那次見面無甚值得圈點
處,更似一種獵奇,展示,是女子向朋友展示自己近來交往的物件。下樓時,她挽諶其榛
的手,將頭埋在帶那香水氣息的肩頭。身體卻離得稍遠,因為沈南月鼓起的小腹。諶其榛
未生育過。她結婚久之,但離生育最近的經歷無非是曾有一次流產。
諶其榛今天穿了一條帶紗的裙子,裙襬垂在木質樓梯上,掛著亮片。沈南月去摸那件衣
料,便聽見對方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沈南月只道:「男女都好,我都喜歡。」
她當然希望是男。卻沒說出來。倒不僅是為了賭住章楚媛的嘴,而是她已經覺出來,世界
在變了。能隱約地知道自身所處的這一片土地的陷落……那交界就在她腳下,裂縫擴張,
像惡魔的唇齒,要吃人,深淵萬丈,不知會放出什麼來。其實女孩子更好,至少會同她親
近,但又太沉重。她已經自顧不暇,再不能擔負別的。她不知這預感從何而來,但上天給
了她這樣一種敏銳的天賦,她願意去相信它。
她愛諶其榛,應當比愛徐若冰多些。至少。但她愛誰最多?她倒猛地想起匣子裡那一捧書
信。徐若冰不跟她戀愛,只與她恩愛——恩愛,尋常夫妻都有的那些。但她已經窺見了別
的,窺見了愛慕之情是什麼樣子,便當然也想要一點。
諶其榛告訴她,自己想出國去,但要等著丈夫的職業安定下來。
她立刻說:「我也想去。」
其榛以為這是一個計畫,有些吃驚。她隨即便說:「只是羡慕你。」

酒樓那天以後,徐若冰只跟衛錫和見過一次。又是送別。他跟衛錫和似乎總是送別。當
然,送別人也送過,他們這些人最不缺少送別的經驗,但落到他們兩個身上,總還是有些
異樣。
他在月臺上,想起以前送衛錫和那一次,外國的車站上人當然要少,不像平京這一個,擠
得滿滿當當。若是在家裡安心生活,或許他一輩子也見不到這麼多的人。是常被文人鑒賞
的秋季,天藍地黃,頭上沒有一絲雲彩,地上則和人頭一樣滿滿當當,都是葉子。
衛錫和跟他想的一樣,忽然說:「以前,你也在秋天送我。」
然後:「那回是三個人,中午先吃了飯。」
徐若冰點頭:「是。我記得那回事。後來你回來,但我又不在了,所以今年才見上面。信
也麻煩,並沒有通過幾封。」
衛錫和又說:「但是你很誠實。」
徐若冰沒聽明白,遂問:「什麼誠實?」
衛錫和說:「我問你,後來有沒有戀情。你說有。我以為你是找了女孩子,還問你是誰。
你就對我說,是跟李秋江。」
跟著歎一口氣:「我正巧沒再同時見過你們兩個,所以想不出來,你們站一起是什麼樣子
——我都想不出來他竟然還會談戀愛。」
一句一句之間,都有顯然的停頓。他又說:「你這樣相信我,我很感謝你。」
爾後搖搖頭,只是笑。衛錫和的品格,徐若冰確實相信一些,所以被問也不曾怎樣隱瞞,
但覆信寄出去他就後悔了。既然本是見不得人的事,就應當恪守秘密,一個人也不告訴,
不能有任何的例外。但是畢竟,信不能追回。
他知道衛錫和想問「你們是怎麼搞在一起的」,人們總是想問的。見了他,便尤其想。但
他只簡短地解釋:「我不喜歡洋人女孩子,她們大概也不喜歡我。」
上車之前,衛錫和握他的手,握得極用力,像要捏碎他。那手不柔軟,只是骨相分明,衛
錫和能摸到。徐若冰眼睛在帽檐下,亦不抬起來,只往下垂,凸顯出一對睫毛。他被衛錫
和張開手抱住,抱得簡直黏起來,頭靠在對方肩上,恍惚間能聽到那個胸腔裡的心跳聲。
其實聽不見,只不過是幻覺。
徐若冰摘下帽子,把它戴在衛錫和頭頂,對他說:「一路小心。」
李阜清也這麼問過他。他跟李阜清早先便認識,那時候才十來歲,甚至再往前追溯,他們
出洋的時候坐過同一條船。但中間有幾年不曾同城,只有一些事務上的聯繫並幾次偶然的
通信,真正又恢復以往的熟悉,是最近幾個月的事。
有一回,李阜清也這麼問他:「你是怎麼跟衛錫和搞在一起的?」
兩個人一起下樓。是個大莊園,一個有錢華僑的住處。是從前的外交官,據說有家難回,
因為出使夷人,被人唾駡。說歸說,卻不知道他怎麼買下來這麼大的房子,徐若冰心裡
想,這應當是又做過生意。
他對李阜清說:「我同衛錫和就是……那麼一回事。不說也罷,是我的錯。」
心裡卻未必真以為錯,只覺得是一段故事。但他怕李阜清這麼問。一問他,他就要心虛
的,好像是受責難。雖然對方絕不會為此責難他,因為他們兩個在這一方面,似乎都談不
上甚麼道德。夜談的時候,當然也曾經談起婚戀,兩人私下裡,都顯露出一種消解一切的
姿態。
走到院子裡,徐若冰在後邊叫他:「哎,秋江。」
卻沒什麼事,只說:「我只是叫一下,閑得慌。忽然覺得,你這名字很舊式。」
是父親起的。李阜清有個秀才父親,不過早亡。所以他才會去報了鄉紳資助的名額出洋
去,彼時鄉人幾乎都將之看成一種賣身契。他父親考舉人許多年,沒考上就死了,死的時
候,嘴裡還嘰哩咕嚕地念著什麼東西,嚇得他直發抖,夜間守在棺材前,還總覺得那咕嚕
聲縈繞耳邊。母親當然改了嫁。因為漂亮。他母親是十里八鄉都知道的標緻姑娘,可惜長
成什麼樣,他現今都有些記不清了。
文人失意之後,往往閉門教育子弟,這個不拘是白衣還是官宦,畢竟人人相對於自己,都
有一種失意的標準。李阜清自小被父親抽著手心讀書識字,白天在族裡的義塾,那門檻是
那樣高,得用力抬腿,才能邁過去。面前一張畫,一塊牌子,寫著四個字,叫做「至聖先
師」。
回到了家裡,徐若冰仰臉躺在沙發上,把手舉起來,舉得高高的,伸懶腰,然後說:「我
知道,這個我也拜過。」
這一張孔子的供桌,要磕頭的。他開蒙更早,因為是跟著大哥徐若雲一起,請了一位先
生。向先生也要磕頭。主要是教大哥,他算個陪讀。畢竟年紀太小,不能指望他真讀出個
什麼,他又不愛表現,先生和父親有時考校他的書,他就是知道,也不樂意快快地答。
總是轉一轉眼珠,不急不緩地說答案。徐若雲則不同,八歲便能屬文作詩,背書絕少有卡
殼的時刻。到他出洋跟徐若雲分別的時候,徐若雲的腹笥早已經不同尋常。他想起來,中
間有一陣,他跟著父親到西南任上,祖父特地把大哥留在了家裡,也是因為這個:大哥要
追隨一位碩儒學習,不能輕易挪動。
母親正是那時候南下的,此後便再不肯輕易回平京來。他不知道這中間的故事,因為長輩
往往瞞著子女,但總之,他出發的時候,車隊便往兩下裡去。他冥冥之中很感到一些什
麼,知道這回跟以往不同,以往也有人探親,或者旁的什麼,但這次卻是一去不回返的:
父親母親,哥哥姊姊,這些東西,全都變了樣。
但其實他心裡,本來亦缺乏一個固定的、應有的家庭形態。他絕少給所謂的模範家庭規定
形態,這是社會改良家才好做的事情:為民眾規定一個模範家庭!他學洋人的樣子,驚天
動地一聳肩。他現今只想拆毀,還談不上建造什麼。
衛錫和有時候寫這樣的東西。寫完了,還對他說。雖然只說過一兩次,但他知道。除了性
別的問題無法解決,在其他的方面,衛錫和或許都覺得他能跟自己創立一個合乎模範的家
庭。
李阜清走過來,正在問他:「你屋裡另一個人,今天還回來麼?」
現在跟他同住的是個舊識,一個他在國內世交家的子弟,研究文學的男生。那男生帶了未
婚妻一起出洋,現在快到了結婚的年紀,最近正在忙這個,他聽了,總覺著是另一個世界
的事。
徐若冰道:「他要去籌畫結婚,今天大約是不回來。你在我這裡睡罷?他就是回來,脾氣
很好,也不會管我留宿了誰……他應當早認得你。」
為了讓人留下,特意附加了這許多解釋。最後說:「我一個人,多沒意思。」
兩個人便可以徹夜聊天。他跟李阜清講話,有時要吵架,吵完了,兩人各自背過身去,誰
也不讓誰。他往往對著窗外,看見窗簾拉開一個縫,影子不住地搖晃,心裡默數,等月影
挪過這一寸就開說下一段。
有時等得太久,對方居然睡著,令人極懊喪——也或者是李阜清沉不住氣,率先喊他,但
這樣的時候少。
後來,再後來,就全換了一種方法。他們面對面睡,又從面對面改成背過身去。這很合規
律:熱戀的情人總要摟抱著進入睡眠,再過一陣,當戀情的暖熱不足抵過這刻意姿勢帶來
的痛苦,就又回到最初。起初,他們只極普通地躺在一張床上。
徐若冰轉過頭,瞟他一眼,又轉回去,問他:「晚上吃的,那個,是什麼醬?」
李阜清想了想:「不知道。我也沒有注意。」
問他怎麼了。他答道:「我覺得我對那個過敏。」
他朝天花板舉起手,說:「你看,真是的。」
面前是個落地窗,簾子沒放下來,月亮明晃晃的,極亮。而且陽臺燈也沒滅,黃色的光,
銀白的光,一起往地上澆,李阜清去看一眼,見著他小臂上起了一片小紅點,問他:「那
怎麼辦?」
徐若冰要罵一句,忍住了,改成用英文,這樣仿佛能因為洋氣,就能免於承受不雅的指
責。這或許是家庭教育的最後孑遺,至少在年少時期,他在做本國人時,還會稍微矜持些
許。最後翻了個身,說:「我看一時也死不了,等著它自己好,也就是了。」
又說:「到處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好。」整個人都鑽了進被子裡,只有兩隻眼睛從邊沿
露出來,往外直眨。
李阜清說:「那你過來,我看看。」
手已經伸過來,冰冰涼涼的,摸得他一激靈,向旁邊躲。若不如此,他還真不知道,自己
原也是會扭捏作態的。瑟縮一團,嘴裡只說:「你幹什麼!」
李阜清說:「你都是跟人睡過覺的了,怎麼還這樣。我看看你,又不要幹什麼。」
他兩個以前從沒這般親近過。徐若冰被他解開了上衣,接著索性徹底扒拉下來,扔到一邊
去,突然地,便覺著心裡一沉,像從高樓摔下去,咬著牙,耳畔嗡嗡直響。他知道,有些
什麼東西被揭開了,從前用衣裳遮蓋著,連他自己也不去想的那些,這時候全湧起來。
他一向以為愛情會來得很急,至少會有標誌物,到那時一眼便知道,所以平常從不警惕。
卻不想浸淫日久,人間改換,全不需要什麼。沒有儀式,不用下定納采。李阜清擰亮床頭
燈,手按在他肩上,低聲說:「這得要好幾天才好了。你怎樣?」
他被摸得發抖,知道不是過敏反應,心如明鏡。最後,他說:「秋江,我很喜歡你摸我。
」極不知廉恥,自己聽了都悚然。對方卻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發出一聲猶疑的、茫然的
笑。
於是徐若冰也閉上眼,不說話了。但這件事在胃裡橫亙,令他夜間摸到盥洗室去,撐著洗
手台吐了個乾淨。他光腳踩在地上,因為在同一處久站,連瓷磚都被暖熱了。只有鏡前的
小燈開了,他盯著那玻璃物件,手指劃開表面上暗白的水汽。
忽而被問: 「你在幹什麼?」
身後竟然有人。徐若冰嚇得幾乎跳起來,完全沒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回過頭去,借著昏
暗光線,見到是合租的另個人。之前結婚那位已經禮成入了洞房,現今這位是那位的朋
友,也是個正經讀書種子,名字叫王采荊。
他有心事,所以做賊心虛,不免倒抽一口冷氣。跟著又用外國話罵人。對方聽得清楚,乾
咳一聲,清清嗓子。兩邊都愣了。
最後還是闖進來的那位先說話:「嚇死我了!深更半夜的。」
徐若冰差點再吐一次。但早已吐空了,只剩下不住泛酸,伸手按著,慢慢忍住了,問道:
「你起來幹什麼?」
王采荊撳亮了頂燈,臉上面不改色。他說:「我來上廁所——也洗臉刷牙。」
見徐若冰還愣著,找補一句:「你有事,我等會兒再來。」
徐若冰抹了一把臉:「不了不了,你來吧,我這就走。」
兩人擦肩過去,說任何話都仿佛異常尷尬。不說,則又少點什麼。王采荊盯著他,張了張
嘴又合上,爾後又張開:「房東來要過電費了。」
徐若冰點頭:「嗯嗯,好。」

之後,徐若冰收養了一個小孩子。連他自己都年輕,本來談不上收養,只是經常來這裡吃
飯、過夜,久之也就不回去了。那小孩沒有家,只有個母親留下來的破房子,但他年紀太
小,在那樣居民區裡,當然也難守住。徐若冰找了個朋友,索性替他賣了,連錢也存起
來。
王采荊起初對此頗有微詞,因為小孩子難養,難免不把家里弄得亂糟糟,何況並不知根知
底,背後有些甚麼牽連,關係如何,都很難說清,未必不會惹上麻煩。但徐若冰一時興
起,竟全不聽。
幸而那小孩子十分早熟,乖巧之至,沒有幾天,就將王采荊哄住了。甚至還給他取了個中
文名字,叫做何蘇玉——他的中文和外文都是半吊子,只能生存罷了。王采荊閑著時,一
點一點教他說話和寫字,徐若冰並不理會,偏要笑:「原來王先生還好幹這個。」
王采荊抬起了頭,哼了一聲:「孩子哪有不教的?你那是養貓呢。」
但何蘇玉倒跟徐若冰更親。晚上也到他那裡去睡,小孩子,都跟給糖吃的人最親。鑽在被
窩裡邊,兩個人嘰嘰咕咕,也不知在說什麼。徐若冰正被自己一番心事攪得難堪,又無處
去說,居然都說給這小孩子聽。何蘇玉聽完了,煞有介事地點頭道:「你像我媽媽。」
徐若冰問他:「為什麼呀?」
何蘇玉說:「我媽媽喜歡跟男的睡覺。你也喜歡。」
徐若冰沉默了。他蓋住小男孩的眼睛,命令他:「你該睡覺了。」
何蘇玉便閉上眼。在黑暗中,他聽見男孩小小地「嘁」了一聲,作為對徐若冰這個睡前故
事的最終評價。這故事根本不適合講給孩子:跟男人睡覺。可他就是這麼對待何蘇玉。那
男孩在他懷裡,才幾分鐘就睡熟了。
他好像總是遇上容易睡熟的同寢人。如今結了婚,沈南月也是。哪怕還懷著孕,也過不多
久,呼吸便平緩起來。他撐起身子,在夜間靜靜盯著妻子的臉,將手放在她微微鼓起的小
腹上。但這時胎動尚不明顯,摸也摸不出來,反倒令母親先醒了,睜眼問他:「怎麼
了?」
他說:「沒有事。」
沈南月噗嗤地笑了一聲,道:「深更半夜,鬧事作妖,你不睡覺,也不讓我睡。」詞鋒尖
銳,語氣卻很溫柔,像在垂憐誰。之後,居然自己坐起來,踩上鞋,想往窗邊走。
徐若冰扶著她。他們夫妻住在花園裡的樓上,遠遠地,竟望見旁邊那處院落也還是燈火通
明。那是徐君白的院子。這窗上沒有簾子,甚至不需撩起什麼,便能看到。夜氣濕寒,從
被推開的窗縫裡滲進來。她說:「你們家的人,是都不睡覺的麼?君白也不睡。」
說是這麼說,心裡卻知道,徐君白是因有心事。她想要離婚。但徐若雲只是說:「我們家
這麼多年,沒有離婚的事!何況還要打官司。」打官司最麻煩。在京城裡不可以,因為國
朝的法令,並沒有輕易離婚這一條,何況婚事雙方都是高門大戶,哪一邊都不便得罪。
頂好是到租界去,請外國人做律師。但婚又不是在那裡結的,不幹洋人的事。這話是徐若
冰說的,但他也只是說說,心想著,能嚇一嚇大哥,也好。離婚當然不成,但分開總是可
以的。就像他們的母親,像這個家裡的太太。
翌日晚上,在例行的見面時間,他把這話同徐若雲講:「就像母親那樣,也沒有甚麼不行
的。」
本意是為著息事寧人,未料居然適得其反。吳識薇的名諱和身份在這個家日益禁忌,徐若
雲今年二十七八歲,甚至將近而立,然而單是聽到那句話,手裡便抖了一下,被做弟弟的
瞧得分明。徐若冰心裡一驚,忽地明白了緣故:因為吳識薇從沒有喜愛過他。
但他總覺著,徐若雲根本想不到這一層。舊式的家庭,向來如此,只有孝與慈,愛這種西
洋詞彙,離得太遠。譬如徐若雲如今有妻有子,他懂得愛章楚媛麼?夫妻之間,或許也只
有寵與敬可言。說是如此,至於實情,徐若冰不知道,也自然不會問他。徐若雲也絕不會
問自己,關於這些東西。
當然了,即便被問,他也不會講。叫大哥知道自己做了男人的身下之臣,這是不能見人的
事。外國的人,有些因為信教,所以拒絕這些,至於國人,則又是另一重緣故。躺下的那
個,總是顯得卑賤些,是被上邊那人玩弄的,雖然不能說全部如此,但在士林中間,確乎
不少人都這樣認為。戲子孌童,一群扮女人的東西,無非如是。
飯後的見面,徐若雲有時也同他講朝廷的事。做兄長的在國子學和翰林院做事,跟年幼的
皇帝頗有些來往,是個近臣,自己很以為榮耀,徐若冰雖然心內不買帳,表面當然乖順得
很。太乖順了,比起謹慎,更接近是不屑於露出真面目。
他們兩個離別久之,以至於比起兄弟血親,雙方更像是互相變成了離自己最近的、異端的
符號。想到這裡,徐若冰笑了一笑,知道自己又多了一樁不能同徐若雲講起的事:扮女
人。
衛錫和走了,他搬了家,因為總在他住處集會,過後都坐下吃飯,因此又多了一個,叫做
「老闆娘」。之前茶花女的綽號也是這麼得的,他自己倒不在意。其實不止一回,他總共
扮過兩回茶花女,第一回是衛錫和在的時候,後來是跟他的那兩個新室友,再後來玩夠
了,也就作罷了。
第二回結束的時候,李阜清約他談事情,順便又去喝酒,不過很克制,只是幾杯罷了,作
為他要過生日的慶賀。他平常想不起來自己的生日,但要是有人想起來了,他自然樂見其
成,何況是李阜清。打從上回他起了那種不可告人的心思,便再沒消歇過。他亦不很想消
歇,因為還沒有得手,總覺著太虧,太失敗。
這時他如此年輕,不知道也絕不能容忍失敗的滋味。李阜清愛不愛他,喜不喜歡他,那是
一回事;但他能不能得到,則是另一回事了。回到家,王采荊早已進屋,客廳黑著,角落
裡傳來一陣細碎聲音,窸窸窣窣的。是他收養的那小孩子,在茶几底下翻餅乾吃。
徐若冰開了燈,見到何蘇玉眨巴著眼睛,正盯著他。他咽了口唾沫,說:「阿蘇,今晚拿
了枕頭,你到王先生那裡睡。」
何蘇玉呆呆地,看到旁邊李阜清,好像是認得,忽然說:「我——知道了。」
徐若冰差點打個寒顫。他給何蘇玉講過這件事,簡直怕何蘇玉給他立刻揭穿,幸好沒有。
等小孩走遠了,他才回過頭說:「秋江,你是不是問過我,我跟衛錫和,怎麼弄到一處去
的?」
李阜清說:「嗯。」先是不以為意,跟著仿佛恍然一二,抿著嘴不做聲了,像在思索。想
不清,不知道徐若冰跟他這算什麼,又適不適合也效仿衛錫和先例。
徐若冰卻像猶豫了,直接換了個話題:「我今夜還不想睡,我們再出去逛逛?」
於是又到朋友家去。那天夜間無事可做,便是四個人打紙牌,徐若冰在桌上,李阜清在他
身後坐著,沉默看他打。兩人離得近,他把一張牌扔在桌子中間,回頭說:「我跟衛錫
和,是有一年冬天。」
李阜清面不改色,聽他說,只偏頭看著牌桌。徐若冰也並不往下,直到又該他出牌,才
說:「在我家裡。只有兩個人,要想打牌,也是不容易的。衛錫和只會念書,所以我們就
念書,他教我學拉丁語——」
李阜清按住他的手:「不,別出這張牌,這個不行。」
徐若冰便換了牌:「停電了,天黑著,外邊又是暴風雪,出不去門,他教我背東西,我
說,要是背下來呢,我們就試試。」
李阜清明知故問,說:「試什麼?」
徐若冰「哎」了一聲,跟著又笑:「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李阜清便問他:「後來呢?」
徐若冰道:「後來,你也知道了——你替我打這一局罷?看你能不能贏了。」
李阜清又替他出了一張牌,把剩下的牌都接在手裡,這才說:「被你一說,怎麼好像我什
麼都知道。」
但是他沒打贏。出牌不僅要看技術,也要看運氣,有一回他摸到的幾張牌都太差,最後,
便什麼也沒有了。徐若冰之前退席去睡,睜眼杯空人散,一切都安靜,便問他:「怎樣,
你贏了沒有?」
他說:「運氣不好,沒有。」
徐若冰眨眼看他一身黑色衣裳——他覺得這樣不顯髒,一向不穿淺色,連襯衫都是黑的。
這樣,倒會顯得人更白。盯了一會兒,才說:「秋江,看來你是真不喜歡我的。」
被這麼問了,他驀然才知道,既然旁人都已經不在,那麼輸贏本就是由人隨口胡說,說什
麼都行的。但現在醒悟有些晚,徑直改口又太迫切,李阜清心裡本沒有答案,想把一切都
交給天意——因為他懶得自己去抉擇。
扔下要不舍,仿佛是虧了些什麼;接下又自覺過分,不止擔著一個徐若冰,還有臨別時對
徐四戀戀不捨的衛錫和。衛錫和那雙柔軟眼睛,深潭萬尺千回百轉,他想起來,竟覺著偶
爾也叫人害怕。
最後他什麼也沒說,還是徐若冰先搭的話。語氣格外若無其事,但決然已經有什麼不一樣
了。正是因為有不一樣,才專門要用若無其事來掩飾:「不喜歡就不喜歡,也不用多想。

這下他忍不住了,解釋道:「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我們回去吧?」或許是因為英文
說久了,連語詞都變得直接起來。前一天晚上喝的酒早已經醒了,所以還是徐若冰自己開
的車。
路上行人稀少,車過長橋正值日升之際,天邊雲霞翻湧如沸,他們下車站在街上,被黎明
的涼風整個包裹住了。這真令人昏昏然,甚至有些暈眩,像是被自然的力量所震懾。
徐若冰撐著橋欄往下看,李阜清問他:「你喜歡我什麼呢?」
徐若冰道:「也沒有什麼,這我是說不出來的。大概不過是習慣了?譬如現在,我就很喜
歡你,但或許只因為朝霞很紅,很配你的黑色襯衫。」
李阜清便問他:「那應該叫……幻覺麼?」
徐若冰把鑰匙拿在手裡往上拋,倒被李阜清先伸手接了:「你別給扔橋下去。」兩人同時
一笑,手正撞在一起,鑰匙反而落在地下。
李阜清撿起了鑰匙,繼續問:「那若是就這樣了,以後我們怎麼辦呢?如果你後悔了,或
者我後悔了呢?」
徐若冰說:「朝生暮死,及時行樂——我們有沒有以後,還不一定呢。之前死了的朋友,
他們也顧得上這麼多?」
李阜清沒再駁他,兩人往車上走,便只聽到他最後一句:「秋江,你太軟弱了。」
徐若冰那幾天也沒再提這件事。事情要緩急交替,不能把人逼到死胡同裡,猶豫也人之常
情,他當然並非不懂。隔了幾日,兩人一起到外地去做事,徐若冰買下兩張票,在包廂裡
對坐,一路向北,趕上了猛然降溫的時候,居然越坐越冷。好在車裡倒有取暖的東西,窗
玻璃被哈氣染了,霧濛濛的。
兩個人坐在同一邊,他往外去瞧,什麼都看不清,只伸手抹了一把玻璃,給李阜清看一手
的水痕,李阜清捏住他的手,水漬冰涼冰涼的。徐若冰窩在座位的角落裡,靠著廂壁,頭
髮垂下來,簡直遮住眼前視線,不知是多久沒剪。倒令他想起以前。
早先,徐若冰趴在桌上寫東西,他在邊上看,便覺得渺渺茫茫的,也是這樣一個虛影。又
或者是夏天,在太陽底下穿輕黃色襯衫,整個人像只煎糊了的煎蛋,想想也真是令人發
笑。因他笑了,徐若冰便問他:「秋江,你笑什麼?」
李阜清答:「笑你。」
鐵道公司在車廂裡貼滿了招貼畫。五顏六色的,徐若冰指著其中一張,忽然說:「等學期
結束,我想到這裡去。」
李阜清道:「好,那就去。」
徐若冰先點了點頭,笑:「我又沒有邀請你。你答得這麼快,幹什麼?」
李阜清又被問住了。他總是被徐若冰問住,自己當然知道是為什麼。但如是躲躲閃閃,有
時也覺厭倦,真比不上索性什麼都撒手不管,那樣來得痛快。他說不上自己喜不喜歡徐若
冰,至少不討厭,或許是近來被黏得習慣,已然談不上好惡,若想逢場作戲,或者兩人做
伴,這樣原也夠了。
所以,他便說:「我跟你去。」
徐若冰用手抹窗子,這次抹了一大片,直抹到可以向外看風景。正經過一片海灘,那還藍
瑩瑩的,一望無涯,單調極了,但又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引人盯著它,竟似被攝住了,
說不出話。他瞧著這海面,好似愣了愣,接著才說:「那我若是不請你一路呢?」
李阜清說:「那我就自己去,到時候住到你旁邊去,你就是不想看見我,那也得看見,由
不得你。」
當天晚上,他們兩個便在火車上做了。事急從權,稍事準備便直奔主題,簡單粗暴,幾乎
令徐若冰氣得咬牙。亦只能暗恨誰叫自己選了這麼個時候這麼個地方。有一刻脊骨貼著廂
壁,正壓在那張招貼畫上,畫裡邊是炎夏的海岸線,石子沙灘,林木的濃綠已經褪了色,
淡了,像是樹木枯萎,且有時空錯亂的幻覺,仿佛真的是身處海灘。
他全身發抖,靜靜望著車頂——正巧到了時間,燈倏然滅了。他說:「你不要射進來。」
車上太麻煩。一會兒下車去,還有別的事。
李阜清說:「好,我知道。」
在車站,他低頭啜玻璃杯裡檸檬水,再抬頭,黎明就在雲層後邊,金烏噴薄,正要滾落下
來。他久慣熬夜,當然已不以朝霞為新奇,但這早晨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了。以前每一日都
是尋常光景,這一天早上的日光卻像刀斧,一下便嵌刻生命裡去,成為荒秋白草中央的一
座界碑。直到檸檬水見底了,他才問李阜清:「秋江,你喜歡我的麼?」
李阜清說:「喜歡的呀。」
徐若冰站起來,傾身過去,雙手撐在玻璃桌面上,那上頭有水漬,不知是什麼,沾濕了指
尖。他皺眉想著一會兒要記得洗手,但不是此刻,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李阜清還坐著,仰
起頭,被他這樣垂目注視了。字面意義上的居高臨下,他瞳色不夠黑,接近棕色,所以難
製造森然幽深的效果,只能像兩杯茶,盈盈地擺在人面前。看得李阜清遲疑了,但究竟面
不改色,心平氣和地說:「喜歡的呀。怎麼了?」
徐若冰說:「我可不會信的。」
竟比意料裡麻煩些。但沒等李阜清問什麼,話題便已向下轉去:「哎,你別當真,隨便說
說,嚇你的。該走了,一會兒來不及了。」
那年真去了海灘上。所謂一生只得一長夏,四處漫遊,並沒有旁的旅伴,只留得他們兩個
人,像度蜜月。夏天或許宜於情愛,天氣暖熱,連人情也比平常暖熱。有時白天不願出
門,晚上再去閒逛,有秉燭夜遊的意味。遊人多數都回了住處——篝火也不至於天天有的
——徐若冰專挑這時候來。
把浴巾鋪在沙灘上,整個人躺上去。濤聲時輕時重,彎彎的月亮掛在頭頂,照出一大片烏
藍的海水,看不到盡頭。這樣的風景,真會給人一種這樣的日子也沒有盡頭的錯覺。
李阜清站久了,也蹲下身,推了推他說:「你往旁邊去點。」
但沒躺下,只是坐在了旁邊。徐若冰借著月光看他,過一會兒,便說:「你低下頭。」
李阜清不明所以地傾身向前,徐若冰伸手到他頭頂,輕輕地摸了一下。李阜清問:「我頭
上有葉子?」
徐若冰道:「沒。就有也看不清呀,黑燈瞎火的。就是想摸摸你。」
說完,自己先笑了。有些事不光看不清,也說不清,譬如他自己的心。他原來喜歡李阜清
只比喜歡旁人多一點,到火車上,也不過是比一點再多一點,此刻卻多了那麼多,這是好
是壞?只能由著它去,糖漿一樣向外淌。如果真可以具象起來,恐怕已經沾得全身都是,
將他們兩個黏在一處了。
他說:「你不要坐著——別坐著了!」
人家就問:「為什麼?」
徐若冰倒不害羞,直言道:「你坐著離得太遠了,不方便說話。躺下方便。」
李阜清便躺下來。浴巾不夠大,所以兩人貼得很近,不過說話也無甚正經內容,只問:
「明天早上去做什麼?」
白天過那種古城中央的廣場,有時摸著紀念碑,互相認一認;有時到劇院裡去看歌劇,雖
然未必都看得出門道。還有幾回路過教堂,徐若冰先是和遊人一樣,慣例要喂鴿子,但之
後還要走進去,趁著沒人注意,裝模作樣地禱告——完全是在瀆神。
李阜清攔他不住,由著他走進去,自己則跟在身後,抬眼遠望,心裡忽然想,原來不論中
外,都是專設出了一個「地獄」,用來盛放被認定為惡的人群的。這座教堂的歷史很久,
穹頂極高,塔尖像能通向雲端;卻又極沉抑,令人只感到要被壓在地基底下,永世不得超
生。而徐若冰手裡拎著在街上買的一包蛋糕,腳步散漫地向內走,仿佛要去給惡魔投食。
他想得笑起來,快步追了上去,但究竟誰也不敢抱誰一下:畢竟是白天,他們又不熟當地
的規矩,不知道同性戀犯不犯法。等到出來了,到巷子裡,李阜清才問:「你祈禱了什
麼?」
徐若冰回答說:「叫他保佑我們,感情順利。」
李阜清帶點吃驚地問他:「你可真壞。這是違反他們教義的,你不知道?」
他將質問當了真,不禁停下腳。待轉了個身,才見對方噗嗤一聲笑了。殘照濃稠如鏽,澆
注在李阜清身上,看去極灼人,他跟著也笑了一聲,才說:「我知道的呀,所以才祈禱
——除了自己,我可是什麼鬼神都不信的。」
連本國的教義,禮義廉恥,倫理綱常,也都一概不信。但還總有人說,什麼孔孟陸王,中
體西用之類。他聽著回過神,發覺自己人早已經是回到家裡了,正跟徐若雲學講古書,他
一面低頭做認真狀,一面神思亂飛,竟飛到那些舊事上去了——趕忙抬頭瞥了一眼。
見徐若雲全沒發現,大感放心,這才又向窗外看,見天色已變了,秋雨墜向窗櫺,院子裡
樹葉被西風吹得嘩啦嘩啦地響。
他和李阜清的那個夏天,也沒過完便結束。旅行開始時,在車上徐若冰胡謅出一句「一生
只得一長夏」,沒想到一語成讖。兩個人發了書信回去,剛在一座古鎮裡住下,未幾日便
收到信件,叫他們回去集會——甚至那也是個雨天。
因為在國內,有前輩連著發動了兩三次起事。當然都沒有成功。消息傳過來,其實已經過
了許久,新聞都變了舊聞,那些人多數都已經死了。名姓沒有,有也不會全,而後事如
何,他們隔海相望,當然也不可能知道。從前,這都是前輩的事,暫且輪不到他們頭上,
不想經此一役,居然來得這麼快,比徐若冰想得要早。早了許多。

沈南月這天又下了樓,過後園去,見她的友人諶其榛。天冷了,她穿得稍多些,藏東西也
容易不少。裙襬寶藍色,一層一層,下面一雙皮鞋,新問外面買的。
徐若冰給她買過西式的衣裳,鞋子也有,但這一雙是她自己讓諶其榛代買的,國外進口的
新樣式,不過大可以跟那些放在一起,免得人說嘴。見過了人,她照例拿著寄給她的書
信,和一些零錢,走回樓上去。懷孕月份已經大了,扶著腰慢慢進了樓梯口。
就在這時候,她回過頭去,竟見著一片蔥綠色的裙角一閃而過。那綠色很熟悉,她立刻想
到了,是章楚媛。
她本能地叫:「大嫂子?」
章楚媛僵硬了一下,這才轉過了身。沈南月一件這姿態,忽然便後悔了:章楚媛顯然是有
秘密。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一種,她不應該開口,不然會被當做故意去揭破。但已經晚了。
章楚媛聽見了沈南月在叫她,乾笑著轉過身,語氣倒很熱絡:「南月,你也在呀。」
沈南月不得不敷衍她。章楚媛一直盯著她的鞋子看,又等她去遠了,這才自己轉身出門去
了。她先回了自己屋裡來,反倒是她的陪嫁丫鬟聞雨又出去了。等聞雨回了來,楚媛才問
她:「你給他了?」
聞雨說:「六爺收下了。」
楚媛嗤她:「說什麼呢?」
聞雨這才低了聲,還是叫那個人做「他」。說的是這兩天新來的一個親戚,是徐若雲的堂
兄弟,都叫他六爺,不過年紀比徐若雲其實要大。他剛從南邊過來,原本在一位地方官幕
下,之前又出國去漫遊了幾圈,最終又到京裡來,想找事做。人是介乎新舊之間,打扮也
是,長得一表人才,莫名多了些男子氣概。那是章楚媛一向嫌徐若雲所缺少的東西,只是
礙於身份,她從沒有說過。
她見了面,又想起來,派聞雨去拿些銀子補貼他,徐六爺是個風流浪子,在外國賺了些
錢,也還是隨賺隨花,這時囊中羞澀,甚至因此足不出戶了好一陣,因為交際也是需要費
錢的。
楚媛自打某一日見了他,心裡總牽掛著。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滋味,又好像知道,只強迫自
己不去多想。何況管這麼大的一個家,也忙得很。管家其實比侍奉丈夫要更忙,畢竟徐若
雲並不熱衷於男女之事。
徐若雲這一房子息不旺,章楚媛兩個男孩子,夭折了一個,剩下的那個便是獨子,可惜她
之後再沒有過消息。問了醫生,或許是懷不上了。買妾生過兩個小姐,不過難產死了,從
此便懶了這方面的心。現在他日常一個人睡覺,隔幾日才叫楚媛一回。年紀輕輕便這樣禁
制自己,像是一種修行,但章楚媛心底覺著可笑,又委屈。
這幾日家裡出了事,徐若雲更顧不上理她:外邊傳來消息,說徐若冰是亂黨,已經被朝廷
收監了。沈南月的丈夫!因此,楚媛連瞧著沈南月時,都覺得有些異樣。看她那種從容不
迫、低眉順眼的樣子,竟仿佛什麼都知道,又或者什麼都不在意,還到園子裡去反復逛。
楚媛問她,她只說:「我不知道。這些事他從沒有提過,我也沒瞧出他有什麼不對。」
正因為出了這件事,家裡其他的兄弟專門地聚在了一起。說是其他,其實也只有兩個,旁
人都是叔伯兄弟,只有徐若雲一個當家大哥,加上排行第二的徐若柏。徐若柏在外頭做生
意,這時才剛回來,也插不上什麼話,只圍在旁邊勸解一二。原本借著徐若柏回來,三姐
徐君白正要提她離婚與出洋去的事,但還沒有開口,便全被打斷了。
她在深宅大院裡關著,只日日去同沈南月做伴,沈南月幸而還懷著孕,倒可以做個謝客的
擋箭牌。兩人吃著夜宵,徐君白也忍不住問她:「你覺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沈南月低聲一笑:「我只是識得幾個字,哪裡懂那麼多。大爺同二爺講話,我都聽不分明
的,但說一千道一萬,我才嫁了人,自然不願意做寡婦。」
這或許是她的真心話,但不一定是真話。徐君白也能覺出來。沈南月言語之間越是貞婉,
便越不像那個真的她。她是什麼樣?徐君白伸手到盤裡去摸了一把瓜子,也不放進嘴裡
嗑,只用指尖,慢慢細細地剝開。
趁著這細碎的清響,徐君白說:「你一向是有見識的人。我知道,不管你認不認。」
沈南月躺在窗下,依然掛著那種溫和的笑。短短幾天,她也見著憔悴了,神情像被早起的
太陽曬過了的曇花。她說:「三姐姐怎麼知道的呢?」
徐君白說:「因為我不跟沒有見識的人做朋友。你不僅是弟婦,也是朋友。」
她這強詞奪理的法子其實跟徐若冰很像。或許因為他們親近的緣故。徐君白低聲說:「我
不知道大哥……會選什麼,你可不要大意。」
沈南月扯著一塊手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
又歎了一口氣,沒向下說。諶其榛也來了,不過沒跟徐君白照面,當然是沈南月爬起來,
下樓,去見她。傳話的是她的丫鬟阿光,在家裡,阿光就同諶其榛熟。很玄妙地,在同一
個地方,同一扇門前,她跟章楚媛做一樣的事:和不該會面的人會面。
她不只見過諶其榛,還見過給她寫信的一位筆友。但不是,不是和她最親近的那位,只是
最信得過的,諶其榛熟識的一位家裡舊交。筆友不少,她原不知自己最喜歡哪一位,如今
卻全知道了,就是她絕不肯見的一位。她見旁人,或許是以神女降臨人間的心態,那大約
無所謂姿態;但到那一人時,竟也窺鏡自視,進而退縮,以至於選擇了拒絕:她絕不可懷
著孕見人,也不想在這種焦急憔悴的時候露面。
至於諶其榛,則又是另一回事。她將臉擱在這女朋友肩上,低聲咬著牙痛哭:「你當我不
怕的麼?我也怕呀。」
諶其榛用手拍她的肩,又攬她的腰。她全身戰慄,抓住那只手,不讓其榛拿開。柔軟的一
隻手,以前也摸過她。給她試衣服的時候,家裡沒人,沈南月偷偷溜出門,到其榛的浴室
裡去。浴室跟梳粧檯連著,兩人側身對著鏡子,其榛脫下自己的裙子,遞給她。因為是西
式的衣裳,其榛連抹胸也叫她脫下去,雪白精光的一個人,赤條條對著鏡子,其榛用裙子
比過她的乳房,最後是手,手握上去,低聲說:「你這個大小正好。」
沈南月頭一次這樣觀賞,或者說是觀察自己的身體。乳房光滑地在其榛掌心,被握住了,
又握不太全,跳躍著溢出來。平常,沒有這樣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新式浴室和鏡子。徐
若冰之前要重新裝修房子,但一時又說沒有錢。
那是像奶油一樣的、精心保養過的膚色,身材纖細,但胸和腹部同時隆起,像平原上兩座
小丘。諶其榛倒還穿著一件白色襯裙,絲綢柔軟地垂落下來。
那一天,其榛也是這樣地摟著她的腰。她也是覺得戰慄,和今日同樣的戰慄。其榛把手伸
到她裙子底下,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去,最後蹲下身,垂頭望著地面,不知在想什麼。那襯
裙的領口很低,於是其榛白淨的脊背就這樣暴露出來,頭髮從肩頭垂向兩側。她伸手撫摸
其榛髮頂,跟著又向下去,從脖頸背後,沿著脊柱伸手下去。
其榛忽然說:「結婚以前,我就想過這樣。結婚了,倒不想了。」
沈南月微微彎腰,也低下頭,將手覆在其榛面頰上。她回答:「我不知道。」
其榛站了起來,給她穿好了衣服。那天比今天暖和,今天穿得更多,又是在沈南月這裡,
不大方便了,因此只是哭。哭完了,沈南月又重複道:「我是真的害怕。」
怕做了寡婦,就只能被關在這院子裡。她知道自己哥哥是什麼樣的人,是決然不會許她再
嫁的,倘若世道不變的話。徐若雲也未必容許。她不知道徐若雲會怎麼處置自己的丈夫,
不敢到前頭去亂問,又不想多去見章楚媛。
楚媛一面也是害怕的。怕謀逆的罪名就要牽連全家。但以此時的局勢來看,或許未必,因
為之前有另一家,雖然有子弟犯了事,但並未及於家門,只要早些斷了干係,先去表忠
心。有那個先例在,只要徐若雲能下得了決心,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這才是最可能的做
法。
也或許是假的呢?連罪名都是假的,是被人誣陷的——這是她作為妻子,跟章楚媛和徐若
雲說的話,雖然回憶徐若冰的行止,她心裡並不相信。但是既然出嫁從夫,她就替他開
脫,也算不得什麼。
其榛忽然說:「思喬的事定了,他明年秋天走,到歐陸去,我或許也要跟著他一起。」
思喬是諶其榛丈夫的名字。南月還靠在她肩上,聞言震顫了一瞬,說:「你……那你什麼
時候回來?」
諶其榛道:「我不知道。這個要看他的意思。若時間長,或許我去參加考試,念個書,但
你知道的。我念書並不擅長,或許連入學都成問題。」
南月哀歎了一聲。她過了一會兒,抬起頭道:「我同你一起。」
其榛吃了一驚:「你怎麼走?」
確乎很難。那一瞬她心裡甚至閃過齷齪念頭,感到後悔,不知沈南月是否為這個才獻出了
自己的身體供她把玩,以前雖然她們兩個關係也含糊,但沈南月總是在放任之餘帶些躲閃
和半推半就的。但這太齷齪了。她迅速將之掐滅,又問沈南月:「你有打算?」
沈南月說:「證件什麼的,我想拜託你,至於能不能成行,要看我到明年秋天有沒有拿到
足夠的錢。」
諶其榛思索著答應道:「我可以去同思喬講。」
沈南月掰著手盤算道:「就是不夠,也還有嫁妝。不然,就拿徐若冰的——我有辦法,跟
他談。到時孩子肯定已經生下來了,家裡會養大的。只要我找個機會跑出去,就能跟你們
一起。」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又道:「就是不知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若冰還會不會出來。但大爺
如果連他都不要了,我就更不能在這個家裡待下去了。」
在獄中,徐若冰又見到了衛錫和。他是第一個被收監的,但他後頭的人不止衛錫和,還有
許多,但凡是跟他們相熟的,全都在,這令他大吃一驚。想來想去,只能想起前一陣的通
緝令:出過刺殺案,死了一位朝中重臣。
但那刺客是個孤身的綠林人士,如今早已坐船到了東洋,即或沒有跑掉,也應當已死。徐
若冰認得他不假,然不過數面之緣,又是多年前的事,真不知為何會被牽連?不過,他們
身上的罪名也不止那一件。抓他時確乎用了那刺殺案的名義,但審得久了,這些人身上到
底不乾淨,弄假成真也並不難。
衛錫和被判了長期監禁,等新一輪判決。這大約可算得幸運,畢竟此時正值金秋,殺人甚
至不用等批復,判決了就會執行:主審官曾專門令徐若冰觀刑,同時再審他。那些場面令
他全身發抖,嗣後多年憶起,仍要落下冷汗。不少次,他毛骨悚然地感到,這是為他專設
的表演,並非是處死犯人的必要。
徐若冰起初不明其意,爾後猜到,或許自己才是整件事的關鍵。那堂上青天至少在此時還
未被逼出雷霆之怒,所以既要他活著,又要他伏法,像是從一群豚犬裡選中了他,恩准他
成為唯一的人類。但這話說不清,且不可說。脫不開是與他的家人有關。
見面時,衛錫和先問他:「是誰告密的,你知道麼?」
若不是二人曾經那樣熟悉,或許徐若冰都要認不出他了。美麗是屬於未經磨難者的特權,
衛錫和已經失去了它,甚至嗓音也變得嘶啞粗重。為了不被旁邊的獄卒注目,又刻意壓低
了,因此,徐若冰宛如見到了一條嘶嘶吐信又發不出聲音的蛇。
那幾人正聚在一處吃酒抹骨牌,一時懶得注意他們。徐若冰聞此一問,只回答:「我不知
道。」
衛錫和聲音虛弱,語速卻很快:「大家都覺得是你。因為只剩你一個了。你知道的。」
徐若冰重複說:「我不知道。」
衛錫和歎了一口氣。他說:「好。」
接著,又沉默了。徐若冰等著他,總覺著他還有話要講。但又沒有。衛錫和看起來極疲憊
——可當此情形,誰不疲憊呢。幾乎都不成人形了,所以他不能確知那疲憊是為了什麼。
垂頭看見衛錫和的手,那雙纖長的手已經毀了,衛錫和整個人卻仿佛成了一棵春樹,佇立
著,僵直著,纖柔而堅韌。
又像蛋糕麵包終於發黴,變了形,爬滿細菌甚至蟲子,不能入口。幸而是秋冬,刑部獄也
好,提審的地方也好,倒並沒有過多不該有的生物。蚊蟲蛇鼠,諸如此類。所以還沒有將
這棵樹齧咬殆盡……他挪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發出叮噹的響聲。
衛錫和死在四天之後。他沒等到再來判決,也沒能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死的。在大限降臨前
一晚,年輕人便幾乎喪失了知覺,翌日清晨,天光從小窗子裡漏進來,端端正正地照在他
的臉上。
旁邊人也想見見光,便推了推他:「哎,你往邊上去點兒。」那人才一動手,衛錫和便從
牆角滑到了地上,發出了沉重的「咚」一聲。
獄吏傳喚家人來領屍首,衛錫和有個弟弟,叫了親戚一同來了結此事。請親戚幫忙要答
謝,草草辦個喪事要雇人,就連領屍首,也還要照例重金賄賂胥吏,不然恐怕要被動手
腳。這一件事做完,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銀錢,引得弟婦不悅。
只得好言勸解:「再怎麼樣,他也是我哥哥。咱們家也也是識字的人,甚至出過有功名的
老爺,這樣不孝不悌的,叫街坊鄰里知道,多麼難看!也對不起聖人教誨。」這才消了他
女人的怒氣。
要知道衛錫和一生鼓吹革命,又要移風易俗,向來鄙夷古之聖人,未料身故之後,連埋骨
一事還要借著孝悌的幌子才能弭謗。幸而他本人不信魂魄有知那一套說法,又性情溫和,
倒不至於在地下還要慚愧迷惑,定然會對弟弟心存感激。
但也正因為這種不相信,這年輕人一旦死去,在他本人看來,也就真正身死魂滅,從這世
上如朝露般消亡了。徐若冰並不知道這事,至少當時不知道。
到徐若雲終於親自來見他時,隔著鐵欄杆,他心裡還在想,如果能騙過大哥,能不能和衛
錫和一起的?
便說衛錫和是受自己牽連,不小心入獄。但這樣,徐若雲就要問他了:「你們是什麼關
係?」
徐若冰在心裡擬著答案:「我們是朋友。」但這樣不夠,他或者該說是情人;可情人又太
過,徐若雲不會信他,就是信了,也難免因為他行徑荒唐而震怒,未必肯幫忙了——他跟
其他被抓的人一個也不能相識,不能露一絲馬腳。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他不敢作此豪賭,
必得萬無一失。
徐若雲。徐若雲!家裡一向不許直呼兄長的名字,他暗中念了兩遍,幾乎咬牙切齒,又很
悲哀。但悲哀也是茫然的。誰叫徐若雲是舊王朝的忠臣。如果不是,他大可以直言萬事,
一起欺瞞過去;但如果不是,徐若雲便不會拖到這時候才來見他。這麼些日子,想必大哥
心裡也在反復糾纏思量。
徐若雲穿了官服。緋色衣裳,鬢髮簪束得一絲不亂,只雙眼微微凹陷,神情憔悴許多。他
不屬於這昏暗天牢,只是個誤入其中的局外人。天臺劉郎,總要歸去的。
徐若冰望著他,最後說:「我是被他們冤枉的。」聲淚俱下太容易,畢竟這麼些天,事事
全都值得一哭。那回是他生平最驚險的一次表演,畢竟牽繫性命,非同尋常。
甚至不僅是他一個人的性命,還有旁人的,那些在他眼睛底下受刑受難的,樁樁件件,都
織到他身上。只剩下他一個了!這種認知一旦生出來,在腦子裡便揮之不去。何況他心裡
還有疑問,要弄清這事的來龍去脈。
他騙了過去。騙過了徐若雲,也間接騙過了他祖父;至於中間的父親,倒很難說。父親一
直在郊外求神拜佛,起初根本沒告訴他這事,徐若雲做主要瞞下,爾後又覺不妥,才告知
了。已是徐若雲來獄中看他之後……但他卻不敢說自己真的騙過了父親。直到因為多方請
託洗了罪名出獄,徐若冰亦不知道,父親究竟怎樣看待他的?又不敢問。
此後一直閉門休養,他能見人已是幾十天后,都入了冬。這年除夕,因為之前出了這麼大
的事,所以是全家一處過的,難得連太太也從南邊過了來。年夜,照例有祭祖和家宴。
今年他們房裡家人難得齊聚,老爺太太,四個子女,還有兄弟三個人各自的少奶奶,唯一
遺憾是三小姐與丈夫失和,但日子久了,全家也都習慣了這狀況。沈南月懷胎,她丈夫受
刑久病,兩人那一陣俱深居簡出,幾乎有些不適應這蕪雜的宴席,但也正是在這宴席上,
她又見了吳識薇一回。
按照舊式的法子,該叫她吳夫人,或者太太;如果洋氣新鮮一點,就叫她徐太太。她有自
己的名字,雖然到了做太太的年紀,許多女人本來的名字都被泯滅了,但她知道自己,她
叫吳識薇,她已經老了。
身上衣裳布料都很好,繡工難得,是家鄉那片最知名的女工和上等的布料,但裁剪還是老
樣子,裙裳外罩了毛皮褂,絨毛雪白。南月拈著筷子坐在桌前,抬眼看自己的婆婆——吳
夫人嫌麻煩,倒並不要三個媳婦一齊垂首侍立。
她臉上出了皺紋,很細微的,但可見出保養得很好,生了一雙很明顯的桃花眼。南月便知
道,她丈夫和徐若雲的眼形都是從母親處繼承來的。她公公相貌很端肅,不難看,但和兩
位小輩絕不是同種意態,這一點只消看妾生的徐若柏就清楚:徐若柏粉面團團,長得非常
喜慶亮眼。
南月邊想著邊咽下最後一口飯。她發覺了,徐若柏也在望向吳識薇。就這麼著,過了幾個
月。每每的,輪到一些場面上家人齊聚的時候,或者子弟來太太這裡定省,她有好幾次都
跟徐若柏在空中撞過眼神,又分別移開去。
都是看向吳識薇的。但那漸老的婦人什麼也沒發覺,仍在擺弄手裡的鐲子,吃罷自起身到
內室去。偶爾過片刻一個丫鬟出來,又帶了三個媳婦去抹骨牌。
一般這時,老爺都不在。老爺自然有老爺自己的事,雖然還家,但仍住別院。只有一回,
他叫了徐若冰過去,先上下打量著,過後才說道:「你既然如此,也不必指望功名了。原
本你大哥是想薦你到外務衙門做事的。」
徐若冰垂頭不語。自打從洋人開的醫院回來,又到了家裡,他幾個月除了這樣團圓場合,
至少明面上,是沒下過自己住的那小樓了。一是不方便,二是徐若雲居然安排了人,把前
後出花園的門都關上了,有些邊門甚至砌死了,下邊還安排了許多小廝丫鬟,說是要照料
他起居,實際僅是不許他出門了。防他竟比防女眷還緊些,女眷仍進出如前,倒是不管。
沈南月有回下去,回來時告訴了徐若冰:「幸好後邊還開著。據說大爺原本都要關的,吩
咐下去,又給大嫂攔住了。」這話說完,她忽然便想起從前在樓後見到楚媛的那一回。顯
見的,楚媛開門是因有私心。不過,既然她是當家理事的,想必怎樣都能說出個緣故,南
月亦懶得理會。
此刻,見父親提起外務衙門,他便說:「是我做事散漫,辜負了大哥的苦心。」
這句話倒說得很真,做事散漫,也確乎如此,他之前少數幾次成功出門,暗暗打聽,總覺
著之前被抓那回事還是要歸結到自己身上。或者,隱隱約約地,歸結到徐若雲身上。只是
沒細問,得等著往後了。他近來都乖順得很,生怕徐若雲要徹底給他禁足了,幸而之前那
個洋人醫生頭頭是道,說要多加鍛煉才能恢復,這才逃了一劫。
父親聞言,點頭「嗯」了一聲。接著卻說:「你一向主意很大,我知道的。也說不得你,
是我管束晚了,遭了報應——你好自為之吧。」
這句話意味不明,徐若冰聽得心裡悚然,想出言辯解,又無從說起。是真無從說起,他出
國以前,在家跟長兄祖父接觸都少,卻是一直跟著父親在西南任上過的:幼時長年在華
陽。因此父親太容易看穿他的底細。
之前起了出國的念頭,也正是因為在衙門裡遇上了洋人。那是一名教徒,來中華本為傳播
教義,後又開起了醫院和學校,傳教一事,徐若冰不懂也沒問過,卻是不知做成了多少。
那位教士總與他們家裡來往,徐若冰昔年恃寵,常跑出來見這些父親的外客。
他不以洋人的相貌為怪,彼時最喜歡的,竟是那人一雙碧綠眼睛。會莫名使人想起李長吉
的詩。「卷髮胡兒眼睛綠,湘江半夜龍驚起」。如今多少年了?他在家信裡聽說過,那教
士就過世在西南,甚至葬在華陽,終也未能歸去故國。他那一對碧綠眼睛,也不知褪色
未?然而這已是不能一問的。
畢竟,他早非問什麼都易被諒解的孩童了。

徐若冰直到春來,才得脫身。徐若雲原有意將他禁足,但平京氣候乾燥,他出獄以來咳嗽
不止,此時借著吳識薇要南歸的機會要求同行,理由很是充足。徐若雲起初尚覺不錯,因
為可以趁便叫他與平京那些壞朋友斷開聯繫,但轉念一想,朋友可以再交,在白門也一樣
可以鬼混……且吳識薇還未必管束他。這樣,便又推翻前言,覺著不應當令他回去了。
可惜此時太太已經發了話,老爺亦允准了,徐若雲雖然疑慮,也無從執意反對。看看就快
啟程,只能暗中同章楚媛發洩幾句:「慈母多敗兒,這樣下去,真不知道老四會幹些什
麼!」
他認定徐若冰交遊不慎,在外頭胡鬧,所以才跟逆賊扯上了關係,被騙了去。事了後,他
還專門將徐若冰在公賬上的錢收回來不少,對那不成器的弟弟叮囑道:「你在外面鬼混,
人家無非是看你年輕,又不懂事。你瞧你回來這些天,使費了多少!」
徐若冰低頭不語,跟他認了幾回錯,又下了保證,當然不可能坦白他分明是那些「狐朋狗
友」裡為首的一個。
他們祖父于家事上淡薄,向來信的是徐若雲,父親又不管孩子,所以徐若雲很有種長兄如
父的自命。至於徐若冰心裡是不是認帳,卻是另一樁了。楚媛向來知他性子迂闊,亦不多
言。
一面抻開被子服侍丈夫睡下,一面婉言相勸:「太太一個人在白門,也難免寂寞,要人作
伴。」
心想,正是因為太太搞這些怪,人還在呢,家便分了兩份,這個家的風氣才全壞了。楚媛
實在看低那一嘟嚕南國才女,個個只知道吟風弄月、工書善畫,不能持家的卻很多。譬如
現在,徐君白不就分明是在學吳識薇麼?再加一個沈南月,說是從甚麼名士家裡出來,亦
不過爾爾。
但這話輪不到楚媛說,甚至徐若雲也不能說出來。他在吳識薇跟前一直是個孝子,同時又
最怕人稱他做孝子,這種矛盾,幾乎成了一件奇觀。人家都以為他是謙遜,他便這樣應
承。其實離得遠著,是因為他對母親心中含怨。
當年吳識薇新婦初嫁,正與丈夫失和,生產時又很兇險,這些年來,對徐若雲的母子情分
都寡淡得很。他小時尚且不懂,爾後見了吳識薇教養弟妹,才品咂出些許滋味。
酸楚多年,竟也習慣了,只是偶爾想起舊事,仍覺出幾分可笑:他初隨先生念書那時候,
讀到武姜因寤生而厭棄莊公,還沒有念完,便先掉了眼淚。
直到啟程之前,徐若冰才問沈南月道:「你要同我一起麼?」
徐若冰自己收拾他要帶的東西。吳夫人的行李自然都由下人打點好,連過目亦不用,到時
直接安排人送上車去——徐若柏這幾年做生意,對新鮮玩意兒很是熱衷,剛買了兩輛自用
的汽車,正想找地方顯擺,說要送他們到車站。先坐火車到端池,爾後再南下往白門去。
就這,竟還要分兩撥人:吳識薇來時是坐的火車,然她不喜這交通工具,回程一定得乘
船;徐若冰卻說暈船,偏要從端池坐火車,試一試新開的這條線路。他這樣一說,吳識薇
無有不允的,一應安排下去,很快,又妥當。
沈南月一早便知道安排,只從未多言過,此時聽見丈夫在問,才低聲笑道:「我既不曾收
拾行李,又沒有買船票,去哪裡呢?」
徐若冰說:「這些都容易,我只問你。」
沈南月問:「你到哪裡去?」
徐若冰:「我回家去。」
沈南月噗嗤一聲笑了,說:「那我不去。」
倒不是因為太匆忙。她一早就想好了不走,否則徐若冰不必問她,她自己也會提出要跟去
的。就在上周,諶其榛剛給了她回音,說已經同丈夫講好,秋季出國時會帶上她一道。當
然,其榛沒有跟丈夫說真話,告訴他沈南月是離家出逃,只說徐若冰也答應了,且沈南月
會帶好自己的旅費,只需要他在隨行人員名單裡再添一位。
徐若冰問她:「為什麼?我可能要很久才回平京了,你不跟我走麼?」
沈南月道:「我還懷著身子,不想動彈。何況畢竟家在這邊,白門都是太太的親戚,我怎
麼好去打攪的?何況我也很喜歡這裡。」
徐若冰不堅持,點了點頭,只說:「那,也好。」
他在被子底下抓著沈南月的手,摸著她,又側身起來,探手摸電燈開關。他去年一出獄便
抽空把這屋子重新佈置裝修了,通了水電,連床也換成了新式的。
床墊極軟,兩人躺上去,就像陷在雪窩子裡。沈南月扣住他的手,夫妻二人都未坦誠,又
都感到了對方並未坦誠,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徐若冰去白門本是句虛言,沈南月是不是跟
他去,又何從說起。話裡一字不真,只有問話本身是真的:問她是不是要跟著他。
答案昭然若揭。徐若冰沒話找話,先說:「你喜歡這裡?」
沈南月又笑:「我喜歡這些傢俱。」只喜歡傢俱,不喜歡這裡,也不喜歡他。
她丈夫道:「我總是覺得,很難知道你在想什麼。」
沈南月說:「是嗎?」
徐若冰猶豫了。他一時懷疑沈南月早已經洞悉一切,轉念又擔心她做回答時並不知道自己
問的是什麼,還以為丈夫過了春夏便會回來,這才不願動彈。但不知該不該再問。他閉著
眼,靜靜呆了一會兒,鬆開了她,又推了推:「哎,你睡了嗎?」
沈南月答非所問:「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她知道徐若冰絕不是去探親的。連著那謀反的案子,她也全知道了。沒有證據和理由,只
是枕邊人的直覺。何況徐若冰好似也不曾在她面前用心假裝。
她說:「我在家裡也有我想做的事,你不必勸我,或者同我講你們那一套大道理……那是
你們那些人要講的,我不想多去知道。況且,我是不準備向亡命之徒託以終生的。」
「何至於這樣。」徐若冰撐起身子,在黑暗裡看著她,只能看見一個青絲流瀉的模糊輪
廓。
她閉著眼睛,沒與丈夫對視,或許是不忍心,也或許是不願意。兩人結婚不到一年,在一
處時談不上什麼琴瑟情深,但當此際各奔東西,竟有勞燕分飛的感慨。
沈南月直到感覺徐若冰躺回去,才睜了一下眼,又閉上。她向來以洞察與纖敏自矜,這時
卻茫茫然地想起讀過的兩句舊詞,說是「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徐若冰在
枕上翻了個身,又爬起來喝了杯水,腳步聲、瓷器相碰的聲音,連外頭樹葉在微風裡的響
動,都在這寂寂的春夜裡尤其分明地傳入床上的女人耳中。她已經困了。

家裡恢復了岑寂,南月在樓上寫書,她正寫了新的一本長篇故事,因此深居簡出,除了諶
其榛,幾乎任何人都不見。之前喧鬧過一陣,因為徐若冰的失蹤。吳識薇都下了船,他還
沒有到家,嗣後再也沒了消息。國土遼闊,通訊也難,想找人,幾乎找不到。而且,徐若
雲也不敢聲張。
這失蹤背後的含義不言而喻,聲張出來,無異於自找麻煩。他管不了那許多,世上的事太
多了,楚媛勸他。這中間楚媛懷了一次孕,只是沒有幾天,便小產了。請大夫來看診,說
是因為太累。
之後一直淅瀝見紅,總不痊癒,連請了幾位大夫,終於出了結果:她此後再不能懷孕。之
前,只是有這一種猜測,如今眾口一詞,成了真。楚媛知道了,蒙著被子痛哭。夏天快來
了,被子底下太悶,哭了片刻,又把頭拿出來,大張著嘴換一口氣。
她比沈南月大了幾歲,結婚十來年了,可人到底還算得上年輕。但命運竟這樣無情。她娘
家便一個接一個的都是小姐,沒有男孩子,爹死了之後,差一點被親戚們分了家產。這事
太令她怕,所以只一個兒子還不夠穩妥。萬一。萬一他死了呢!小孩子不到一定的年紀,
你就會一直懸著心,因為他們隨時可能會夭折。
就算小孩長成了男人,她瞧著男人也一樣,很容易就會死去,不像女人,守寡的多數是女
人,年紀輕輕,男人在外面做官,還不是說死就死了?
孤零零的一輩子,很潦草,潦草地就過去了。她總覺得她什麼也沒有過,從做姑娘的時
候,就那麼潦草。持家,做姐姐,陪著母親守寡,照料這一大家子妹妹,也瞧著生出這一
大家子妹妹的姨太太衰老。但妹妹們如今活得好像都比她有滋味。
章家煊赫過,可惜都過去了,那些事情,聽起來像故事一樣遙遠,留下模糊的影子。她心
裡真切的只有母親,永遠會升起一層莊嚴的依戀,想起母親封誥命夫人那會兒,穿戴著鳳
冠霞帔,坐在廳裡椅子上,讓畫工畫了一張像。
坐了幾個時辰,那纖細腰背都像山一樣,姿勢仿佛沒動過。不論是畫裡還是平常,她母親
都帶著一抹玄遠又柔和的微笑,細長的唇,細長的眉和眼。
母親性格軟弱,受過許多欺負,守寡時候,全靠楚媛撐持著。她也繼承了母親那柔和纖長
的眉眼,櫻桃小口,但因為臉蛋很圓,並不顯淡薄。倒很端麗。據說,僅僅是據說,當年
父親還沒有結婚時,差點就說定了吳識薇,但吳識薇先嫁了徐家,後來才說定的母親。
不知道楚媛被許婚給徐若雲,跟這事有沒有關係?沒人給她講,她也永不會知道了。徐若
雲像個呆瓜木頭,絲毫不解風情,幾天才跟她同房一次,其他時間都在書房裡,有時候踱
著步子,嘴裡念念有詞。
天知道她這個孩子懷上得多麼不容易?不過也好,不像二房裡徐若柏,弄了不知道多少個
姨太太。自己屋子裡,現在有名有分的,就楚媛一個人。但這就快結束了,楚媛生不出孩
子,總要再想法給家裡添丁。不止為了徐若雲,還是因為她自己也害怕,怕未料哪天,徐
若雲也會說死就死了。
瘟疫,自殺,或者是被皇帝隨隨便便就扔下了,賜一頓板子,一頓別的什麼,流放,什麼
都可能。她忘不了,她公公的同僚,也是他父親的同僚,被流放到西北去,還沒走到,人
就沒了。據說生了什麼病,屍體上的肉都被蟲子啃得乾淨。
但是她自己不一樣。楚媛好像從沒想過她會先死。先死的肯定是徐若雲,她一直這樣想。
不過她離死亡曾很近,躺在病床上,飄忽昏沉,接連多日,有一天又猛醒過來,出了一身
冷汗。居然就這麼漸好起來。
窗子半開,院子裡綠葉成蔭,她那丫頭聞雨拿了她病這些日家裡的帳目與雜事來告訴她,
說到最後,忽然道:「奶奶病了這麼些日子,他來過兩回,請我問奶奶的好呢。」
說的是前一段那位六爺。他跟楚媛私下裡偶有來往,但兩人沒真搭上過。楚媛一直心思搖
動,搖動過去了,又深恨自己。六爺脾氣好,被她這樣忽冷忽熱地吊著,竟也不急,還是
禮數周全。可這禮數是多餘的,他本就不必跟這樣一個嫂嫂有甚麼交際。
六爺給她從外邊帶了些新鮮玩意兒,都是些案頭擺設,不貴,就是圖個巧,楚媛怔怔瞧著
窗子外邊,竟忽然掉下淚來。她低聲說:「大爺還不如他掛心,整日裡只做自己那些事。
何嘗想著我了?」
聞雨沒說什麼,只勸慰她。這之後,楚媛又能起身走動,做主把另一個丫鬟吹雪給徐若雲
收了房,徐若雲起初並不大想要,只禁不住楚媛的勸,半推半就的;楚媛自己,卻往往沉
默起來,有時謀算著銀錢,忽然一動,便想起那另一個人。
終於有一回,她把六爺約了過來。在夜間,在花園,假山裡邊,可是事到臨頭到底退縮,
分明自己一個人在穿堂裡等了許久,等遠遠見著人來了,楚媛卻匆忙地跑回了房裡。
那一路上楚媛心裡怦怦直跳,生怕掉了鞋子香袋一類東西,會被人拿住把柄。她自己也出
了一身汗,天已經熱了起來,自己失了婦道,是做下了再不能被原宥的事,只慶幸沒有鑄
成大錯,又羞又恨。今天徐若雲出去跟同僚應酬,不回家。就是回來,也去吹雪那裡,吹
雪倒很得他的心意,大約是因為溫軟甘甜,像只新鮮桃子,臉蛋紅撲撲的,人也生得瘦
罷?徐若雲仿佛一向有些喜歡那種飛燕式的女子。
楚媛回了屋,臉朝下撲倒在被子上,幾綹頭髮一直往臉上垂,糊得她喘不上氣,這才驚覺
把頭髮都跑散了。她慌里慌張地伸手到髮頂去摸簪子,嚇得指尖顫抖,直到摸到了,才慢
慢將玉簪子拔下來,攥在手裡。她伏在床上不動彈了,過了許久才發出一陣嗚嗚的哭聲,
片刻又岑寂下去。
聞雨一直躲在屏風後照看著她,這時差點以為她昏過去了,上前來看時,楚媛揮手,又把
她趕回去了。她垂下手,在被子底下發出了一聲帶著哭腔的喊叫,像野獸被踩住了尾巴,
但只一聲,隨即,便連哭泣也吞回去了。
她昏昏地睡了,到後半夜,竟又被叫了起來:沈南月要生孩子了。請大夫,接生婆,種種
事情,從淩晨一直折騰到日上三竿,倒還算得上順利,只是已經到了六月,這天不知道為
什麼,天氣又極其地熱,孩子哇一聲哭出來,楚媛張大了眼在外頭等著,只聽見人說:
「是位千金。」
沈南月倦極了,她也聽見了這話,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說不失望,那太自欺欺人。但說
是想給家裡「添丁」,也一樣是假。女孩子,在這時候不好養活,又不知道長大了是什麼
世道,來到這世上,無非受苦受難。楚媛倒真的失望,她因為自己娘家,對女孩子早已經
厭倦至極。何況是徐若冰的女孩子!楚媛暗暗覺得,徐家根本不適宜教養女子,家裡這些
女眷,從沒有一個讓她真看得上眼的。
因為孩子是六月生的,所以姑且取了個小名,叫做阿荷。嬰兒還看不出長相,白天洗乾淨
了抱出來看,眼睛仍然眯成一條細線,徐君白自己沒生過,特特地跑過來,才發覺真沒有
什麼看頭。沈南月睡醒了,盯她一會兒,偶爾趕上她睜開眼,只見那孩子一雙眼珠顏色都
很淺:大概是像徐若冰。
孩子的大名本該父親來取,沈南月以前沒有想像過,這時候徐若冰已經跑遠了,更不知什
麼時候回來。世事難料,但她也不算太不習慣,畢竟在結婚以前,她便一個人默默啃食了
多數歲月,平淡又吵鬧,宛似萬古春夜。如今也不過是回到從前罷了。
章楚媛有時來看她。指甲上染著茜色,穿裙子,頭上碧玉簪,端麗從容,沈南月在枕上看
著她,覺著哪裡不對,忽然明白,是楚媛額頭前那一串垂珠換了。從前和簪子一樣,如今
換了一串白瓔珞。她沒說話,偏生想起自己生產那日,阿光去叫人請大夫,在樓後小徑上
走,撿到的那一串碧玉,刹那知道了那是誰的。原來僅覺著眼熟,但太久不見人,竟沒立
刻想起來。
不過,她並不打算同楚媛提起這事。

天下是從哪一天開始亂的,沈南月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又是個家裡媳婦聚在一起吃飯的日
子,她心裡管這叫做會食,聊供一笑。這時候荷娘的滿月宴才過去沒幾日,徐君白也正被
夫家催歸,她不樂意,只一味拖著,假稱是病了。徐若雲知道了,也在勸她,她居然說:
「那我到廟裡去。」
倒沒有大吵大鬧,只是平平淡淡說這幾句話,可是也不像玩笑。
連沈南月都被嚇了一跳:「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真讓你去了,可如何是好?」
徐君白道:「那就真的去。他以為這樣逼我,我就會低頭了嗎?」沈南月很被她這種決絕
所驚訝。但這事不會有結局,最終仍然要免不了要回去。她夫家不在平京,是在東邊另一
坐城,離端池很近,不過要坐車才能過去。
那一天,幾個人坐在一起,忙忙亂亂地吃了飯,正準備著明天清晨送她走,但還沒動身,
徐若雲就傳了信來,說先不必送三小姐回去了。帶信的人沒說緣故,還是徐若雲晚上自己
走進來解釋的。
進屋時,他沉著臉,面色又青又白,徐君白起先沒抬頭,便沒瞧見。她本以為是家裡終於
松了口,允許她留下,臉上不禁升起一抹喜色。她說:「大哥,我就知道——」
還沒說完,就見徐若雲臉色極差,趕緊把後頭的話全咽了回去。徐若雲說:「外頭出了
事,端池那邊不太平,路上恐怕不好走,先不必動身了。」
她們起先不懂是什麼意思,後來才聽說或許要打仗。原本正嘰嘰喳喳的,突然一句話都沒
有了。小客廳裡靜悄悄的,沈南月一抬頭,竟發覺剩下的人齊刷刷向她這裡瞥了一眼,立
刻知道了是因為什麼。
七月裡奇熱的天,她打了個寒噤。
徐君白的事便這麼擱置了。楚媛跟六爺的卻還沒有。從那次楚媛又臨陣退縮之後,他們兩
個便再沒有聯繫過;六爺倒沒急著逼迫她,只說自己也要離開平京,找了個幕僚的事去
做。此刻楚媛聽說端池要打仗,臉色跟著一白:六爺正是要到那邊去。本來這幾日就要出
發,卻不知走了沒有。
想去問,又覺得不該問,但究竟心裡放不下,只能這樣懸著,心裡空空的。書上說的相
思,就是這樣麼?她不知道。楚媛決心不再理會他。即使相思,也不能理會了。她寧願把
它供起來,像是什麼靈位,雖然不再存于人世,卻可以供她永遠去懷緬。她不能邁出那一
步。
其實仗不是八月才打起來,據說要更早,是從南邊開始,西南東南的幾個行省,都已經鬧
了幾次獨立了,那時候還沒有入夏,或許連荷娘也還沒落地下生。只是消息都離得遠,還
傳不到她們這裡。
楚媛一邊從盤子裡拈核桃仁吃,一面說道:「只是早晚的事,會安定的。」
小時候,她父親就死在另一場大亂裡,那次幾乎去了半壁江山,但不還是平定下來了麼?
事情有難有易,但這宅子裡,這平京城裡,生活應當是亙古不變的。她說完了,竟還要瞥
沈南月。
沈南月被她這樣暗懷譏刺地瞥幾眼,難免有些惱了,尖著聲音,故意捏出一聲淡漠的笑:
「世事難料,我也不懂得那些,大概,就像嫂子說的罷。」
轉身回房的時候,徐君白在後頭直笑:「你也太過了!」
沈南月道:「我說什麼了沒有?」
徐君白搭著她的肩:「那倒沒有。可是你裝得太傻,她也知道你是故意的,就故意笑話她
呢。」
南月聞言,哎地笑了一聲,沉默下來,又歎氣道:「我也是真不知道。」
她心裡有煩難,只是沒有同徐君白講:聞說徐若雲要給四房安排葬儀,只還沒告訴南月和
君白兩個。這是她那丫鬟阿光說的,阿光成日裡在外頭走,聽到吹雪聞雨她們議論,說大
爺得了消息,知道四房裡那位少爺在白門死了。這話都已經遣人去同老爺講過了,還要連
著老太爺那邊,也這樣告訴。是真是假?徐若冰真的死了麼?沈南月聽了阿光的話,心往
下一墜,掐著床褥子,半晌沒發出一聲:那她就要守寡了。
在四房的事情開始辦之前,楚媛得先了結自己的事。六爺從端池回來了。怎麼一回事?她
想問。但只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裝了幾天,沒有裝下去,卻連頭都昏昏沉沉的,仿佛是又
病了。夏季生病格外難熬,在屋裡悶著,幾乎透不過氣。說是中了暑氣,喝了幾日湯藥,
聞雨悄悄依在她身邊。
楚媛問道:「是怎麼一回事?」
聞雨說:「他說,想再見你一面。見了面,才說。」
楚媛覺得自己不應當去,但那丫頭仿佛料到了,竟又說:「他回頭便不在平京留了,叫我
告訴奶奶一聲。」
楚媛沉吟了。最終未起身,只說:「我病著,不想起來,便不去了。你代我……」她到底
不忍心,倒不知道是不忍於自己,還是不忍于六爺。他們兩個確乎見過幾面,不過都是白
天,偶爾有一兩次獨處的機會都是去年。
這麼久了,楚媛這樁心事模糊漫漶,在自己這一邊,是早成為了遙遠的悵惘,藕絲一樣牽
繫著;若論六爺那一頭,她想起來,則常感十分猶疑,因為男子漢大多負心薄幸,何況六
爺也曾長年在外,應當見過世面。像二人這樣,只能看得見卻吃不到手裡,究竟是怎樣耐
心,才會這麼維持下去的?她想得多了,有時也怕。
幸而她一直小心,從來不曾給那男人送過汗巾香袋之類,至於文字,她本來寫字便不好
看,便更是謹慎。全是因為怕日後那些東西被人拿去勒索。她只拿了銀錢送給他,這樣,
她是當家的,與族裡的單寒子弟稍有些往來,也能說得過去,或許只是仗義資助親戚、倩
人代買東西,諸如此類。
六爺後日便要走,那日她照例打發了聞雨去傳話,問明瞭他的去處,再贈一點盤纏。聞雨
要交接宅子裡新通水電的事,正好要出門去。楚媛送走了她,消閒無事,撐身起來,坐到
妝台前,一個個的試著手上的戒指。她每戴好一回,就舉起手先自己瞧,又舉到臉邊上,
到鏡子中去看。看畢,慢慢地化起妝來。因為她病著,所以可以大白日裡再這樣慢慢裝點
自己,不然,早便應該起床做事了。日上三竿才梳洗,那太不像話。
聞雨什麼時候回來?六爺又是怎麼從端池跑回來的?他去哪裡?這些問題在楚媛心裡堆積
著,漸成了一座小山。她忍著,終於忍不下去,自己向昨日聞雨告訴她的那約會地方走去
了。時間還不到,來得及,她順著花園後的小門出去,帶紗冪離遮住了臉面。
也走不遠,到府後一直未拆的一座廢園裡去。名叫廢園,其實只是一間小院,早就要拆,
又沒動。那時候徐家花園還在上一任主人手裡,據說因為有神靈在,每次要下手就有些妖
異,要祭拜也不成,只能這麼擱著。
前主就從決意要拆它,才走黴運被抄了家,如今花園易主,他們自然不想再觸這個黴頭,
因此它至今還原樣扔在地面上。楚媛走路走得身上汗津津的,低下頭,發覺手上還戴著戒
指,連著四五個,瑪瑙的翠玉的,金的銀的,竟全忘了摘下來。
太失態了。她交握著雙手,摸到那些冰涼的珠翠,不禁有些羞。六爺終於頭回捉住了她的
手,攥在掌心裡,她竟不習慣。徐若雲的手從來不這樣,簡直沒溫度。他說:「以前一個
朋友高升了,請我到他手下去幫忙。還沒有幾天,手底下新軍便嘩變了,沖進長官房裡,
殺了不少官,連我那上司都死了。我見勢不妙,連夜便逃了回來。」
楚媛聽著,隨著講到驚險之處,她也抽一口冷氣。六爺說:「我身上行囊細軟什麼都扔下
了,翻過牆就跑,只買了一張車票回平京,兩手空空——」
楚媛真心疼他起來。翻牆,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奔波,親臨嘩變,這些事在她那裡,都只在
戲裡聽過,眼前這人竟一一經歷了。她當然少不了為他打點一切……打點完了,轉身就
走。六爺從身後一下抱住她,竟叫起楚媛的名字。
楚媛驚叱道:「我的閨名,也是可以亂叫的!快低聲!」
六爺聞言,笑了一聲,只說:「那我應當叫你什麼,章夫人,還是大嫂子?」
但他倒很聽話地鬆開了手:「嫂子回去罷。我晚上的車,今天白天,就在這裡呆一會兒,
想一想我的事。」
楚媛方才被摟住了,嚇得魂飛魄散,心念轉了幾次,幾乎以為這回要失在徐六手裡了,真
正後悔起來,咬著牙恨自己不該去招惹男人。此刻見六爺竟輕易放了手,剛才的魂飛魄散
霎時消退,居然生出幾分情意,當六爺是正派人,因此更多了不舍。太陽在頭頂豔豔地照
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兩眼在冪離底下木呆呆的,不知是怎麼走回了房裡,中午叫了清粥
小菜來吃。
放下了筷子,竟又身不由己地邁出房門。她想再看一眼。就一眼!不會有什麼的,她這樣
想。那種既真又假、既鮮活又早已寂滅的相思充盈了章楚媛的內心,霧露般牽引著她向那
空有其名的廢園走去。她還沒推開裡屋的破敗房門,便聽見裡頭一陣窸窣之聲。
是聞雨在說話:「奶奶說她今兒不會來了。她不要你——既有賊心,又沒有賊膽。」楚媛
退到窗邊,從破破爛爛的窗紙裡向內窺視,只見聞雨上半身光溜溜的,整個人就倚靠在牆
上,男的在一邊坐了,正瞧著那丫鬟,跟她說話,神態已極熟稔。
她沒沖進去。那太不像樣子,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更不值得一鬧。只是慢慢慢慢地又走
回自己那裡。在路上,眼淚便湧出來,因為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鬧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又
無處去說。在路上,過花園的時候,她遙遙望見了沈南月,這才暗覺不妙。她本要躲,但
兩人已經互相看見了,躲不過去,只能互相打了招呼。
沈南月瞧她一眼,沒多問一句,甚至連臉色都沒變,沒有一點驚奇。楚媛應付了她,向前
走,才覺這不對:沈南月平靜得太過了。平靜太過,不像一無所知,倒像裝出來的。那是
種引人懷疑的鎮定,她見到楚媛這身打扮,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一句「嫂子上哪裡去」
都不問。那臉上含的笑都充滿著心照不宣的意味,令楚媛一想起來便一陣悚然。何況,那
麼一個時辰,在那條路上,沈南月去做什麼呢?不是心照不宣,便再無旁的解釋。
過後聞雨回來,裝模作樣來同楚媛講跟六爺送別的事。楚媛心裡覺著極諷刺,既後悔自己
怎會這般愚蠢,又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一句話也不說。這畢竟是她的大丫鬟,何況六
爺應當已經要到南洋去了,她不能因小失大,這時候打草驚蛇,萬一連自己也給捅出去,
反而不美。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待聞雨回完了話,便做出一副懶怠動彈的樣子,說道:
「嗯。我知道了。」
頓了頓,才補道:「四房裡要辦喪事了,我恐怕四少奶不會樂意,鬧出個好歹來。你從明
天起,天天盯著四奶奶住的那邊,看看有什麼事,一一地來告訴我。」
沈南月在樓下,是去見諶其榛回來。一是因為她在報上新連載一篇故事,二是商議出國的
事。本來八月過去,九月裡便可以動身,但因為國內戰火甚熾,時局變得很快,思喬便想
再等一等。也不知是因為怕不太平,還是想趁早跟新政府搭上聯繫,這些事其榛不一定能
看得明白,但人人都在觀望,這是很分明的。
沈南月卻有些急。旅費她已是備下了,至少能用一陣子,但要給徐若冰辦喪事的消息聽得
越來越多,家裡恐怕就快來告訴她。等到成了寡婦,還不知道以後日子怎樣過是好?先是
要守喪,這便許久不能明著出門。何況萬一朝廷壞了事,那些革命黨直接打進京來,這裡
成了戰場,徐家亦不知會不會出變故。
講城破的詩文讀了太多,在家時老媽子們講的避戰故事也不少。她想起被亂兵姦污了又不
肯自盡的小姐,被親父安排人推到池塘裡去……都是些很嚇人的事。
她甚至想著要自己一個人成行了。但過關的證件,首先便成問題,到底還是跟著思喬一起
比較方便。其榛聽她講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她:「你家裡那位,是真的不在了?我
不信的。我想他若是還回平京來,那麼萬事便好說。」
沈南月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何況他回來了,也未必會答應我這樣……胡鬧。」
她還是把胡鬧兩個字說了出來。自己也知道,這不是她做媳婦的本分。其榛說:「那倒未
必。他們那些新派人,向來也以有新派太太為榮,好方便出去吹牛。」
說完這句,才覺有些太不客氣,轉而說:「也不是讓你出去當擺設的意思。不過總不像你
想的那樣。」
南月說:「我想他也不怎麼喜歡我。不是那種夫妻的『喜歡』。」
她笑一笑,伸手比劃道:「我看思喬就很喜歡你。他不一樣。」
諶其榛便不說話了。

徐若冰的喪事,是在九月底辦的。
這件事由徐若雲主張,也由他做主告訴了上邊的父祖,又讓章楚媛去告訴沈南月。沈南月
問楚媛自己的丈夫是怎麼死的,楚媛便照著徐若雲教給她的話說,告訴沈南月:「四少爺
是坐船出門,偶然沉了船,之前才沒了蹤跡,大爺一直尋訪,近來才得了確切消息,說是
已經不幸。」
沈南月正抱著她生的荷娘看,慢慢地穩住了,把孩子放到床上,這才倒抽了一口冷氣,覺
得身上發抖。其實她早已經暗中聽說了徐若雲的打算,所以被告知了,也並不驚訝,只是
發呆,像不知道身在何方,心裡暗問,這一天真來了?然後想到,做妻子的在這種場面,
是應當要哭的。趕忙擠出兩滴眼淚。
只有一點跟傳言不同:原本說是要歸葬白門,現今卻在家裡辦起了喪事。徐若雲沒有說是
為什麼,沈南月猜大約因為本是假的,歸葬不免鬧得太大,跟老家的人也不好解釋。總之
又沒有屍首,只是個儀式罷了,她也並不在意地點。
南月一直莫名篤定,覺著徐若雲越是這樣急迫要辦喪事,才越說明她丈夫根本是跑了,才
不是死了。雖然是這樣想,但真到了那一天,人站在靈堂裡,看著周圍白生生的一片擺
設,又見她公公和家裡的老爺子都出席了儀式,臉上帶著真切的悲戚之色,她還是不禁淒
惻起來,心思也跟著動搖了。
她看見了徐若雲,沉默著垂下頭去。他是去外邊接待男客的,沈南月瞥他一眼,見他雖然
沒有太多悲色,但面色煞白,瞧著恍恍惚惚,竟像一張宣紙似的,風一吹就能飄走。這便
很有種手足情深的模樣,來弔唁的人見了,都十分賣力地安慰他,沈南月是知道這喪事內
情的,一想那場面,幾乎要笑出聲來,趕忙又壓下去。
實際徐若冰在平京的熟人,多數都是他的同道,之前一場大獄,那些人逃亡的逃亡,死事
的死事,根本所剩無幾,留在京裡的只有一處吃酒打牌的紈絝子弟罷了,哪會有這麼些有
頭有臉的人物?無非都是沖著徐若雲,甚至沖著他父祖而來的。倘若徐若雲本人死了,或
許倒不會來這麼多呢。
不知徐若雲是自己也想到了這個,還是一貫的孤高性子使然,這時雖然旁人賣力安慰,他
還給人家的卻俱是敷衍,一副心不在焉、思慮重重的樣子。此刻幾個人聚在一處說話,輪
到徐若雲應答時,他聽得那些節哀順變與議論外頭打仗的話,只覺得格外乏味刺心,竟一
拂袖子,自顧自走掉了。
正值九月,秋高氣爽的時候,徐若雲仰頭看去,天上日光刺目得很,這麼一照,竟令他在
這些天頭一回淌下了不明不白的淚。說不上是為了悲悼死人,更似在悼自己,或者是被世
事逼仄給按到了牆角,怎樣掙扎都撞得生疼,所以才要落些無能的涕淚。
他分明才暗中確知了消息,知道那不成人的弟弟改換了名字,就躋身亂首之中,還偏攛掇
出這樣一場葬儀,實在只為了面子,傳到外面去,若是徐若冰真的聽聞了,也好教他知
道,此後東西各奔,頂好是前塵休提。
要知道忠也罷,逆也好,一家子那麼多人,原本誰也顧不得誰,可徐若冰不同:這是他曾
經信誓旦旦,親自對小皇帝證過清白的人。他受了欺瞞,擔著羞赧,如今都成天大笑話,
只剩下無地自容。
葬禮過去,沈南月感到自己生命裡的某部分也消亡了。又向前邁了一大步,只不知道是邁
向哪裡。過後,她收拾了鮮亮衣裳,摘了首飾,一副簡素的為夫守孝的打扮,靜靜地坐在
樓上冥想,知道了答案:是她的婚姻結束了。以前覺得簡直不可想像,她等了十年才來的
婚姻,會煞尾得這樣匆促。若是有人在小時候告訴她這個,她想必不肯相信。
連楚媛或許都不會信,這個才進門沒多久的妯娌,就從她來了,家裡也好,自己身上也
好,竟然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情。波瀾起伏,簡直比她當家的十年都要驚險。她同六爺那件
事情已結束,至於日後六爺會不會又回京生事,她目下也顧不得了。
甚至連丫鬟聞雨暫時也未受處置,因為楚媛還得打發她去看著沈南月,而且這一陣忙,騰
不出手。徐君白還在家裡,無所事事的,這時徐若柏出門去了,二嫂尤其閑著,她見了大
嫂見二嫂,耍了一圈,又去見沈南月。
外頭的仗大概是快要打完了,一進十月,來往的人便紛紛這麼說,連這些太太小姐們都聽
說了。只是臉上掛不起絲毫喜色:這回的「打完」可不是什麼戡亂,倒說是皇上要完了。
皇上要完了。皇上也早該完了,許多人早有過這種念想,以前不露,現在也終於可以說。
都知道,這些年在京裡這種主張甚囂塵上,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但有他們一家三代
為臣的事情擺著,即便老爺早不問世事了,太爺和徐若雲還是鎮日要上朝,要入對的,身
份在那裡,幾位女眷聽了,都只覺得悚然。心裡七七八八的,又想,會不會被抓過去,被
人殺頭的?全不知道。這時候,大家看沈南月的神情,卻又不一樣了。
有一回坐著閒話,不知道誰起的頭,居然這麼說:「可惜了南月,年紀輕輕,便沒了男
人,不然——」
那「不然」後頭的意思昭然若揭。許是「能做誥命夫人未」,也或者是「世道變了!但再
變,家裡的事還是這樣。五千年一水流傳下來的」。既輕蔑,裡邊又還雜著有幾分羡慕,
最後,都委頓成了惋惜。
當事人不在此處,徐君白想逗她的小孩,於是兩個人到乳母那裡,看荷娘去了。那女孩子
漸漸終於長出了些模樣,看著清爽可人了不少,一雙眼睛淡得什麼似的,竟真是同徐若冰
一模一樣。徐君白覺著很好玩,直說:「我小時候,要是有個妹妹,差不離就這樣罷?可
惜沒有。」
沈南月笑:「你自己生一個,就知道多麼費心了。」
徐君白搖頭:「我就看看,我不生。」這時,端池那邊據說暫時安靜了,火車又可以照常
通行,所以她夫家又聯繫著要送君白回去。君白這回也動了真格,只說:「這次你們送我
回去,我日後也是要再來的!」
她跟沈南月也是這樣說,說完又補一句:「還說生孩子!我看是他子孫福薄,卻說我不會
生。這次回去,還不定要給我看什麼樣的臉子。他弄來那幾個姨太太,也沒有一個人生得
來。跟大——」到這裡又噤聲,掐滅了「跟大房裡一樣」。
沈南月聽了,道:「咱們兩個,或許可以一起出門去。或者南下,從南邊走。」
這是她一個新盤算。其榛和思喬恐怕要秋末才能動身,她想不然同君白一起,也是一樣
的。便是不行,也可以先到南邊去,徐若柏做過那邊的生意,據說風氣新潮些。雖然寡婦
出去讀書做事聽著很荒誕,但南月也漸漸知道,若想把自己的文字職業做久,只關在院子
裡,是不成的。她早晚要見世面。
況且,她也一向知道徐君白見徐若柏發財,也羡慕得很。雖然職業女子這名詞令君白總覺
得太辛苦,但在出門一事上,二人倒一拍即合,下一次再提起不回夫家時,那打算裡又多
了幾條:當然是全被徐若雲和章楚媛駁回了。
楚媛本已經對男家不堪其擾,此刻教訓君白,只覺得她的胡鬧比以往更甚一步,毫不理
會,硬是送回夫家去了。送行回來,不免暗中抱怨:「三小姐的姑爺,也不知道圖她什
麼?死乞白賴的,一副閒氣必爭的樣子。」
那丫鬟不是聞雨,性子謹慎,對楚媛這種言語,向來不甚搭腔。楚媛嫌沒意思,想起聞
雨,更添一份氣悶,便將她叫回來,問道:「我叫你看著四少奶的事,怎麼樣了?」

沈南月全沒有想到。因為她知道楚媛在外頭一定有些勾當,所以即使曾見聞雨和她屋裡別
的小丫鬟在花園出入,也不曾太當回事——想不到最終會落到自己身上。那天她照例去見
其榛交她的文稿,又從其榛手裡拿到幾封朋友的信件,踩著夕照和西風慢慢走到自己住
處,才上樓走到門口,便聽到裡頭一片吵嚷,顯見是出了事。
她本來頗欣喜,因為皇帝退位已定,過一陣,等思喬的事辦好,他們便可以出洋;即使不
成,至少她仍有希望離開老宅。因為諶其榛已倩思喬打聽過,都說徐若冰只是改了名字,
但就在晚一陣要進京的那些人裡邊。
皇帝再不能坐龍庭!之前徐若雲連著進宮去了幾日,又失魂落魄地回來,說是已經簽了文
書。這是普天下一遭新鮮事,未料她短短人生裡,居然碰上了一回改天換地。但家裡的日
子,卻還是照舊過著。
五千年的河流淌到他們身上,不會那麼輕易就改變流向。南月把信塞到衣服底下,吸一口
氣走進去,便見屋裡七零八碎攤開一地:竟是章楚媛帶人來,瞧著她們翻了她的屋子。
這根本形同於侮辱:叫丫鬟來查抄妯娌的房子。南月這一瞬還有空聯想,竟立刻想起些舊
小說裡的片段,未料那些故事居然要在她身上成真。她的書信和字紙都被攤了出來,除了
她前一陣為出發準備、已經拿到諶其榛那裡存下的閨中舊稿之外,剩下的東西,她近來常
翻常用的那些,全都赤條條地袒露在楚媛眼皮下。
真的是「赤條條」。這些東西被這樣攤開,比扒了她本人的衣裳還要更難堪。接著是憤
怒,近似於「你怎麼配翻看」,到末了,才是一陣悚然:楚媛恐怕蓄謀日久,不會輕易放
過她。
她的兩個陪嫁都已經被帶了出去,竟是阿光撿回來的那串碧玉墜子壞了事,楚媛說是那兩
個丫鬟偷的。南月幾乎驚奇,不知楚媛怎麼會想到,接著又是佩服,因為楚媛連偶然丟了
的東西,都能想到有這種妙用,可以作為興師動眾到處去質問的藉口。其實找藉口本是多
餘,因為這些事上,難道還有管得了楚媛不成?
南月走上前去,冷淡地笑了一聲。她回來得太晚,那些「證物」全被拿走了。書信和文
稿,楚媛正抱著其中一本,在那裡讀。南月首先冒出一個念頭:原來楚媛還是識字的。接
著是楚媛說她和人私通,要關起來,等告訴了老爺處置,這時候才發現,原來樓底下丫鬟
婆子,都被換了一遭。徐若冰葬禮那時候,家裡人重新編了冊子。
她就被閉在這樓上。修房子時徐若冰留著空出來的一間儲藏室,原來放了許多剩下的裝修
材料,沒想到今日全搬出去,成了一間囚室,只留了一張床。牆壁冷硬,窗子並未鎖上,
因為本來也不怕她會自殺。她若死了,便是蒙羞自盡,正好合得上楚媛手裡的證物。
楚媛讀了那本小說的前半部分,幾乎老羞成怒:沈南月這篇未完稿太過於大膽,雖然虛托
旁人,但實際都是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了太多的家族秘辛故事,甚至隱約見出了楚媛自己
的影子。因為體裁遠非傳統的章回故事,是一種新小說,楚媛以前沒見過,只覺得那敘述
太過切近真實的世界。
沒落宅邸裡的故事,主角是位與小叔有染的少夫人……有太多隱約似乎是影射的東西。只
不知道哪個人是沈南月自己。這個,楚媛卻猜不到。她不知這東西發表到了外邊,旁人會
怎麼看自己?其實人家又未必會查考這些,也不一定就想到她身上去,因為那故事寫得比
楚媛聯繫六爺,其實要早一些的。
何況,誰認識她?但楚媛卻無法不去憂慮。這東西有沒有男人讀過——特別是,徐若雲讀
過嗎?六爺是否也讀過?她本想匿下那手稿,又怕做賊心虛,到底還是把它與沈南月跟外
頭寫的書信一起交給了徐若雲。徐若雲叫人請親家的人來,來的是沈南月的哥哥。
沈老爺已經年歲不小了,一見這些鐵證如山——莫說她有沒有真去做不應當的事,光是有
了那麼些拉雜心思,便是一樁罪過。信裡的署名,足可以見得她已經寫了多麼久。甚至是
從娘家開始的。這宛似怪他家裡閨訓不嚴,沈家哥哥受不得這羞辱,只說全憑夫家處置:
便是不打算領沈南月回去的意思。但逼人自盡的話,他又不忍說。能怎樣做?關到後園裡
罷。不如就關在夫家。
沈南月在她和徐若冰那座小樓裡,還不知道這些事。但亦能猜得到,她從沒有指望過旁人
什麼。那些能拿捏住她命運的人,她從來不曾寄望那些人的垂憐。等著天黑,心裡倒飄飄
蕩蕩的,想了許多事。
先是想起在信裡和報紙上聽說的,還有其榛給她講的,外邊的事。外邊現在什麼樣了?城
裡是什麼狀況?她全靠猜度。據說皇上退位的協定是徐若雲的祖父代朝臣署的名。翰林那
邊,聽了這事,乾脆把詔書扔給徐若雲擬。這才是尷尬之至,老太爺倒很俐落,回來便說
了絕不再厚顏苟且,徐若雲卻還年輕,當然無法做到這份上。他畢竟以前聽了立憲與共和
的話,聽了這許多年。
協定才簽完,交了最後一支兵出去,那邊就又加了碼,要他們立刻便搬出宮城。搬時陣仗
極大,許多百姓在道上圍觀,有人拍手笑駡,也有人看那十來歲孩子被幾個大人拎在中
間,灑落了不少同情淚。可惜她不得去看,所以不知道自己若是見了,會哭還是笑。
南月這樣想著,心裡忽然透亮:章楚媛或許是因為心虛才想除自己而後快,但徐若雲呢?
徐若雲從前對自己還算得上尊重,如今卻全難挽回了,大約不僅為著自己跟外男那樣多書
信往來玷辱閨門,竟是乾脆對新派人移情,恨到了她身上罷?只是她沒法得到答案了。
就在沈南月念及他的此刻,徐若雲竟也偏巧在自己書房裡,對著南月那一遝字紙出神。他
本來要燒,卻又覺著應當為徐若冰留著。雖然自己是一家之主,代替他行使了處置妻子的
權力,他有怨言也無從置喙,但徐若冰才是沈二小姐的丈夫。即使不考慮這一層,留下證
據,也免得空口無憑。
畢竟徐若冰還活著,是自己當他死了,或許日後又會鬧起什麼來:他這弟弟總是四處裹
亂,從小如此,更不要說前頭那一場大獄。徐若雲手裡翻著紙頁,恍惚想起一種傳言,說
那回只是誤打誤撞,瞎貓碰上死耗子,反倒主審是他的政敵,或許跟他才有莫大的干係,
但他亦不想仔細去分辨了。

天色漸入黃昏,沈南月立在窗邊,往樓下看了一看,沒有說話。她知道自己不能等了。等
赦免,這是最不可以冀望的。就算徐若冰回來,那通姦的話一說,徐若冰亦未必會為她違
抗兄長——何況在這個家裡,她丈夫已是個死人了。
徐若雲從前便是一副恩斷義絕的姿態,如今舊恨新仇,也不知道將來會如何。若說她對這
宅子還有什麼不舍,也僅在她生的荷娘身上。或許從此再也見不到了!不知那小女孩子能
不能長大,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又會變作什麼樣子?
她等到了後半夜,才從身上頭上摘下首飾裝到懷裡,推開了窗子。這房子按西式裝修,她
這囚室是背陰的一頭,窗邊兩根鋼管直通地面,一根是排水用的,另一根不知做什麼,或
許是洗浴的熱水,或許是拉的電燈線在裡頭。那東西離窗不算太遠,沈南月把裙擺全束在
腰裡,又將裙腰直提到胸口下,這才踩在窗臺上,伸手過去,緊緊摟住那兩根鋼管,慢慢
向下滑去。
懸在半空中時,她回頭向下看了一看。夜氣清朗,星月高懸頭頂,下頭樹木為秋意所傷,
落了一地的葉子,一個極好的天氣……她真恨不得死在這樣的天氣中。但是不能。南月沒
有久看,還是專注在手腳上,竟真從兩根管道上爬了下來。雙足碰到地面,幾乎恍如隔
世,只是掌心磨得灼燙,受了不少的傷。
要從哪裡離開?沈南月在這宅邸裡逃亡,頭次痛恨它太大,幾乎處處都是關卡。她提著鞋
子,先是悄無聲息地跑到後花園門前,卻見自從她出事後,短短一兩日間,後門已經全落
了鎖,大約是楚媛也不需開著這道門與外人交際了。這樣,她只能試著從有人守夜的角門
出去,一步一步,心跳得如此激烈,比腳步聲還要大,幾乎擔心會被人聽見。但要快,快
些比什麼都重要。
門果然只是閂著,沒有鎖。這是守夜的僕人們出入的地方,他們都在屋裡打牌聚賭,好打
發這最難捱的後半夜。或許這如此疏忽的守衛,也是這宅院已到末世的徵兆?沈南月蹲下
身子,貼住牆根,一直到了門前,用手握住那冰涼門閂。
這次她沒法不出聲。只能趕著裡頭胡牌到了高潮,她猛然一拔。第一下沒拔出來,差點連
呼吸都斷了,吐出一口氣,再去拔第二下,這次拔了出來。那鐵門發出轟然一聲巨響,不
可能不驚動誰,但到底是開了:她朝著月色飛奔出去。

沈南月站在街上,等一輛黃包車。她要逃到諶其榛那裡去,但那很遠了,她又不認識路,
走到天亮也未必能到。繞過那麼大一個府邸花去她不少時間,但那些守夜人待反應過來是
誰跑了,也要稍稍花一會兒。她這時才真正生出希望,雖然人已經到了府邸大門最外邊,
到了那條和外頭相通的道路上。
她有一副好記性:這路她出嫁時在花轎裡暗中挑開簾子看了一次,之後又只出來過一兩
次,竟還能找得到。只是時局才安定,剛解了宵禁不幾日,夜間行人稀少,連黃包車也
少。
終於等來了一輛,她卻沒能上去。她瞧著太不像了,把自己的迫切全露了出來,沒有錢,
要直接拿首飾去付帳。那車夫見到白來的大生意,雖然見錢眼開,但也難免多斟酌了一會
兒:她看著太像是大戶人家的逃妾,或者有身份的小姐丫鬟。這樣的人不好拉,極容易惹
上麻煩,車夫想了片刻,竟搖搖頭,一聲不吭地走了。
等到第二輛黃包車來,又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那府門一年也不會用上幾回,但正在這時被
打開了。沈南月聽見那聲巨響,知道無異炸彈落在身後,可她人是絕不能回頭去看的,只
仍然佯裝鎮定地與車夫談價錢。
那人說:「八文。」
沈南月虛著聲音還價:「六文。」
七文行麼?有小廝家丁湧出來了。車夫似在越過她看什麼熱鬧。腳步聲漸近了,她說:
「七文……白天只要五文錢的罷?」其實她不知道,全在瞎說。她往街上走了幾步,歎一
口氣,正要招呼那車夫過來,對方先軟了語氣,說:「好罷。六文就六文。」
她上了車。夜風吹到臉上,南月這時才發覺自己早出了一身汗,但這清夜是終於只屬於自
己的了。漫長的夜,如今真是茫茫無盡了!以前,都只屬於別人。她幾乎想在嘴裡哼幾首
歌,但要等到轉過去,到另一條街上再說。她聽見樹葉被吹得沙沙響,身後人聲嘈雜,正
追著他們:「停下來,停下來!要不然報衙門了!」
沈南月攥著雙手,緊張地盯著車夫起伏的後背。她低聲說:「到地方,我有錢。」但太
晚,有人已經追來,她閉了閉眼,感到車子停下了,再睜開眼時,六七個小廝站在面前。
「請四少奶回去。」他們說。
南月便跟著他們回去。這次換了地方,到了另一間屋子,是個四合院,離她原來住的地方
遠遠的。這裡原來大概住過哪位小姐,門庭很深,院子又小,院裡很傳統地種了許多東
西,一派蕭疏森然。她被鎖在這四合院裡頭,除了一日三餐,再沒有同外邊的交流。來送
飯的是婆子,有時是小丫頭,都是楚媛房裡來的人。院子裡有井,房上有梁,她身上衣帶
金簪齊楚極了,她知道,這是絲毫不防的意思,但願她能知道羞恥好去自盡。
但這麼些天了,她卻沒有一點動靜,楚媛想不到,心裡簡直發慌。她在等什麼?革命黨就
要進京了。她這幾日連聞雨都打發著賣了出去,費了很大一場麻煩,過後再來看時,沈南
月竟還不死。楚媛有心下手,又到底從不曾沾過人命,心裡打鼓。恨意上來時,只能不住
地暗罵:「那是什麼不知廉恥的東西!」
但徐若雲吩咐了她:「等過一陣子,我們或許要搬家,你張羅著些。」這令楚媛深有時代
不同的感觸。到那時,尊長逼死子弟,還能夠成為美德麼?萬一鬧成了人命案,或許會壞
事。楚媛想到這一出,手心裡直出汗,連腳下跨進院門時,都差一點撞上門檻。
沈南月正在院子裡,坐在樹下,不知在做甚麼。見有人來了,仍然不言不語的,楚媛剛走
過來,便端端正正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面頰上甚至劃破了。待摸到了一手血,她才
發覺沈南月手上拎的是一隻鞋子,禮義廉恥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扼住了喉嚨。沈南月
幾乎是用平生力氣掐住了她,把她腰背抵在井欄上,在楚媛脖子上留下濃重的紫痕。
楚媛憋得眼睛翻白,喉嚨裡發出一陣嘶喊。論力氣,她久病虛弱,並非沈南月的對手,雖
然未必真能被南月一個女人殺死,但心裡已經惶怕得很。她耳畔嗡鳴直響,並不知道南月
要做什麼,只是艱難地說道:「我……不是來要命……」
這全是假話,她在路上還在想如何能叫沈南月自盡。自盡最是萬無一失,不沾她的手。沈
南月心裡知道,但她若真殺了楚媛,也一樣會被處死在家裡,只好稍微松了松,說道:
「你不要再來了。等革命黨進京,我不會回來了——也不會管你那些陳芝麻爛穀子。」
楚媛點了點頭。她說:「好。」
她不能動手,不然或許會被秋後算帳,除非能不留痕跡。餓死,上吊,都要用上別人,太
麻煩。從聞雨之後,她就不信任何人了。她踉踉蹌蹌地站起來。這對妯娌終於四目相對,
大約也終於互相投降了。那四隻眼睛裡同時盈滿了淚。南月用力太久,兩隻手都在發抖,
坐在一邊揉著手腕;楚媛靜默著整頓自己的衣領,使勁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突然地,她向猛地推了自己的弟婦一把。這一擊效果竟出乎意料地好:沈南月整個人向後
仰去,撲通一聲,滑落到了水中。
長嫂有一瞬呆住了,緊接著,她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那嚎叫不知是什麼含義,只像一隻
發瘋的野獸,伴著她撿起了地上沈南月的一雙軟皮鞋,把它們也扔下了井。
楚媛雙手發抖,跌坐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頭。她尖叫起來。

徐君白後來到底離了婚。夫家原來不許,說:「我們家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徐若雲也不
許。她告到法庭去,這案子還很受矚目,因為先前有一位富家太太要離婚,卻沒有判成。
她夫家也一樣。
那邊起初不肯簽字,後來又肯了,好說歹說,仿佛是受了恐嚇。有人說,瞧見她丈夫有一
回出門,在路上,就被幾個帶槍的攔下了,她聽了只是笑,低下頭去不講話,末了才道:
「這都什麼話。」又覺這種低眉不語的姿態熟悉,想起原來是沈南月的一種習慣。她後來
跟一個姓陶的年輕人到很南邊去,什麼也沒有說,借了一筆錢,輕身便跑了。
那人長得白白淨淨,原是個寫文章的,不知道是個什麼出身,後來改行,去做了股票交易
員。因為沒有儀式,也未給家裡介紹,徐若雲算她是私奔,實際也差不多是私奔。亦沒有
分給她嫁妝。
她對徐若柏說:「大哥無所適從了。家裡又全不理會他。枕邊人成了殺人犯,雖然沒有人
揭發,他看著楚媛,卻全是另一種眼光!」說來也可笑,徐若雲議論婦道時,本是最不怕
殺人的。這時候,祖父和父親都已經過世了,連那前朝的小皇帝都上了吊。他們家卻沒有
搬,還住在那宅子裡。
世道變了,連楚媛也偶爾出了宅院,到街上逛逛。有賣首飾的,賣書的,賣衣裳的,什麼
都有。街上男的,女的,擠在一部電車裡頭,還有騎自行車的,開汽車的,新鮮得很。
只有一回嚇了她一跳。在櫥窗裡,擺了一張書頁的宣傳畫,上頭兩個字很熟悉,竟是她以
前從沈南月那裡抄出來的那篇小說的題目:那故事還是發表了。她拎著手包,腕子一抖,
差點把它落在地上。
然脂功业

同任希靖相識——十幾年前的事。
那時候剛寫白話文,他把一大本草稿丟在課室裡,正讓任希靖撿去。拿給一位教員看了,
說是非常欣賞,付出十二分熱心,要把作者找出來,以為新文學嘗試的典範。他本來無意
為此,但若再不應承,像太不知趣。終於還是發表了,竟真的大出了一回意外風頭。
兩人都是平京學堂的學生。過後,任希靖請他的客,說為這擅做主張賠罪。在校門口的餐
館裡,地方也是任希靖選的,浦季賓不怎麼出來吃飯,並不太懂得:生活費用有限,他又
有買書與聽舊戲這兩樁花錢的愛好,衣食上自然便儉省些。
任希靖是剛下了課,胳膊下夾著幾本講義,走來,擱在桌子上。浦季賓看了一眼封皮,寒
暄道:「你在聽張先生的課。」
便是給浦季賓發那幾篇文章的教員,叫做張之銘。任希靖穿白襯衫,下配黑洋褲,黑色的
皮鞋。春天剛過去,天還沒熱起來,就已經不穿襪子,露出一對伶仃的腳腕,在拉椅子坐
下時給浦季賓看個正著。
便笑:「是呀。我覺著張先生很有意思。」
點了冷葷和碗菜。浦季賓暗盯著任希靖瞧,只覺他鼻樑很高,眼睛又大,有種西洋式的精
細。偶然出了神,手裡筷尖戳進四喜丸子的皮,又拔出來,笑著遮掩過去,竟有幾分訕
訕。
任希靖正講到自己如何冒昧,如何不好意思。但過了這麼幾日,尷尬與生氣早不剩多少,
倒覺得不是什麼大事,也不是什麼壞事。桌上正有一點酒,浦季賓把杯子斟滿了,效仿英
雄好漢,笑著同任希靖泯掉恩仇:「風頭送到眼前,出了就出了,我只是不大習慣,不如
你落落大方。」
任希靖是個真正習慣了在同學間出名的。學問家境都不錯,又熱心交際,頗有些軼聞流
傳,仿佛當代的《世說新語》。連外校的朋友,都有向浦季賓打聽的:「貴校有一位任希
靖同學,是你的同鄉,你認得嗎?」
他兩人從同一省來。浦季賓被問多了,只嫌不耐煩:「不認得。」說完了,又覺太生硬,
補道:「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久聞其名,是到這回才識得廬山真面目。
倒比預想得可親。他說:「我是不用字的,只叫我季賓就好。」
任希靖點頭一笑:「彼此彼此。」原來真有些外國血統。他祖父做買辦生意,跟一位西洋
小姐私通生子,他的容貌又偏巧酷似父親……許是喝得多了,話頭停不下來,竟跟個剛相
識的人說這些。後來浦季賓問他緣故,他只說:「因為我喜歡你的文章,就與你一見如故
——何況你太沉默,我不引著你說話,又能怎麼著?」
也只有初見時沉默,過後便開了話匣子,臧否人物點評世事,種種不一而足,意外談得
來。兩人在那半年交往最密,見面從不用約,晨起任希靖吃過早飯,便會順路到浦季賓寢
室來,二人劇談一番。
浦季賓睡得晚,所以起得晚些,任希靖發覺了,不禁問他:「那你要上課,怎麼來得及吃
飯?」
又露出些了然的笑,說:「噢——也許我不來,你還可以再睡會兒?乾脆不去上課了。」
然他倒極少逃課。這學期選的課,那幾位老師都很知名,又都搭了訕,即使想逃,也不大
好意思。這時只說:「來不及,就不吃早飯了唄。」
收拾著東西,笑道:「幸而不是一年級了。」一年級時,學生還要出早操。校方是要令學
生強健體魄,可惜難有實效,最後,就只有前朝遺留的老校工還孜孜不倦,在那裡敲鑼打
鼓:「老爺出操了——老爺出操了!」大以前的風俗,稱學生都做學生老爺。
這事太不倫不類,還被教會學校看了笑話。因此,本來說要全校執行,到底只安排了一年
級。到了下半年,一年級也都混熟了,徹底變作有名無實。任希靖搖了搖頭,裝模作樣地
說:「那是我以己度人,竟然把吃飯看得比學問重,是把季賓看得輕了。」記住了這件
事,下回再來,就給浦季賓帶了一隻飯盒。
打開看,裡頭分成了兩格,裝了幾塊乾糧點心,讓浦季賓拿去就著茶葉。前幾天,次次東
西都不一樣,後來看出了他的喜好,便固定了下來。浦季賓直開玩笑說:「將來希靖若是
出名了,我寫回憶文章,還可以向後人誇一誇他待友人的體貼美德。」
任希靖含笑不答,只又催他寫文章。浦季賓這時已在報上小有名氣,可惜究竟志不在此,
寫來並不上心。有天賦而浪擲閑拋,缺乏那種「人的生命自覺性」,叫任希靖看了總是可
惜,倒比本人更著急。一派真誠,並非嫉妒:「這如果是別人身上,我真要意難平的,但
在我的季賓,像也沒有什麼不好。」
他們剛熟起來,任希靖就拿了自己的本子給他看,說:「你看,真差遠了,我便不同你
比,也不想出去丟人。」原來這學生領袖只擅長念書作論文,缺乏情致,為催稿不惜自揭
其短。
但浦季賓自然不是只懂得情致。真能入任希靖眼睛的東西,就是綿裡也未免藏刀子。不是
藏針,那太尖細,甚至有些討巧的意思,刀子要更爽利。論及文學,任希靖比他看重,浦
季賓一心想求「有分量的學問」,或許是舊式讀書人的傳統,當詩文為小道。自己寫那些
東西,真有意義麼?無法全信,又不願全否認。
但也不表露太多,只是寫稿投稿,請張之銘幫他們辦雜誌。任希靖忙不過來:要學習,還
要搞運動。這些事都落在浦季賓手裡,還有人不滿,說他雖然沉默,惜太傲慢。
瞥見任希靖推門進來,浦季賓嗤道:「講話是好鬥,不講,又是傲慢了。漸漸也有人說希
靖好鬥的不是?」
再問:「你又去做那些——不辛苦?」是指他的「社會事業」。這一陣京裡很亂,都說眼
下這個軍政府要倒臺,浦季賓的室友之一,怕就在平京打起來阻斷交通,甚至被母親叫著
休學回鄉侍疾去了。因此,眼下任希靖搬來與他同住。
任希靖聞此不答,只道:「明天晚上,你還上戲園子去麼?我跟你去。」看了一出《銀空
山》,一出《大登殿》。唱代戰公主那戲子,藝名叫做柳見月,正是浦季賓一向喜歡的。
他顧著看戲,顧不上同任希靖講話,散了場才問:「你不是不喜歡這些?怎麼想起跟我來
這裡。」
任希靖說:「我只是想看一看那位柳見月。」若有機會,還想到後臺去認識。在街上走
著,夜風極清。浦季賓道:「現在,不就認識了麼?」抬手往天邊一指,原來路盡處有一
雙垂柳,正襯著天際清黃的滿月,應了這藝名的景。
兩人都笑了,浦季賓又問:「希靖想認識柳見月,去做甚麼?」
只答:「就看一看。」誰知,柳見月就死在二人看戲的轉天。要到端池去乘船,籌備南下
的演出,卻在江心為人暗殺,登在報上。浦季賓見了,感慨萬端。
居然有淚欲下,覺著難堪,到底嚥了回去,只對著燈影,又落筆去寫字。他這才聽聞,柳
見月以往與南邊新政府的人有勾結,此次又得罪了人。任希靖是好事之人,難道為此才想
認識他?浦季賓一念及此,反而懶得問了:這時節的報紙,誰都不知道真假。
局勢緊張過一陣,到底談判了事。執掌軍政府的「老革」死了,留下位大少爺,敗光了基
業。當然,這是小人書式的講法,若正經說,是軍閥終於被打倒了,學生們都很高興。那
少爺服了軟,隻身亡命天涯,「深明大義」這一回,連父親的名聲也挽回了不少。浦季賓
鬆口氣之餘,甚至生出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惋惜。
暑假,浦季賓留在學校念書。任希靖也在,還有另一位同學借住在空鋪位上,是任帶來的
好朋友。黝黑精瘦,五官端正,讀法科,名叫祝芝江。浦季賓仍寫文章,出了一本薄薄冊
子。祝芝江曾問他:「季賓以後要作文為生麼?」
任希靖也攛掇:「望你筆耕不輟。」浦只搖頭,說未必。話題沒深入,卻宕開去,三人一
面議論留洋回來的新教授,一面預備下學期的課程,誰知這些準備,最終都沒用上:下學
期一開頭,便不太平。
是為了反對教育部。學費騰貴,補貼遲遲不到手,甚至教員都因為工資罷過課。此外,又
有許多其他的由頭:全國統一教學大綱和期末考試(虧他能想得出來!反對的同學這樣
說),減少假期(因為西人的學校已臻於發達,需以此辦法趕超之),取消男女同校(口
吻堅決,大約該部長專為挽救世風才出山赴任),如此這般。
此時學生還挾著抗議軍政府的餘興,又新開了學生聯合會,當然不堪忍受。聲勢尤其浩
大,結局卻出乎意表:釀成了擁擠事故。現場騷亂,死傷甚眾,有記者照了相,但沒錄
影,說不清源頭何在。或許真是因為中間經行一道窄街,全然出於巧合……這些話,浦季
賓都是在警局裡聽的。
暑假裡三人有時趁夜漫步,偌大平京幾乎踏遍,沒少路過警察局,他卻從未想過有一日被
抓進去。任希靖曾指給他看:「喏,就那邊。」原來就在必經之路上,他平常不往拐彎
瞧,才沒注意。向內匆匆窺視,是座老院子,慣例灰瓦紅牆,牆內種了高大槐樹。
浦季賓說:「這上頭沒有琉璃瓦,倒比有了好看。我不喜歡那東西,黃澄澄、綠油油的,
不好看。」兩人共享一套水鄉式的審美趨向。警察在門口踱步,舊制服還沒徹底換完,樹
上不知什麼東西落下來,踩上去發黏。
那天的遊行,浦季賓起初沒準備參加。被任希靖拉去籌備,竟成了主犯之一:口號傳單同
請願書都出自他手。他連名字都不曾署過。落筆時,有同學問:「為什麼?」
謹慎或者膽怯都不能宣之於口。浦季賓只說:「既然是宣傳,誰寫的又有什麼區別?我也
不是為了沽名釣譽才做這個。」贏得一席喝彩。
但這點自保伎倆後來並沒派上用場。起初堅持抗辯,受審日久,便虛飃飃的,連反問也說
不出口,當場似被說服了,過後又覺悚然,驚出一身冷汗。這事整個地,森嚴裡透著一絲
滑稽。
窗簾濃綠色,幾乎不漏什麼光,燈亮著,刺眼睛,把對面那警察的臉照得慘白慘白。還
好,沒什麼新型技術。他沒過於害怕,亦非英勇,更多感到茫然,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
來的,應當說什麼、做什麼。後來,據說校內抄出了即將製成的炸彈。差點投到衙門裡
去,但那製造技術又不太成,把查抄的人炸飛了幾個。
真是好險!沒在別的什麼時候炸,炸飛自己人。有學生講這是天命、報應,雖然新青年口
稱報應,本身有幾分好笑。此事嚇得教育部長直接掛冠,不免與前頭的一步不讓相映成趣
——現在,在教育部,是原先的次長同警局在應付。
據聞別人已經認了陰謀,又說因為無辜死了許多人,輿論洶洶,都要求從重處理首犯,甚
至有人絕食明志。浦季賓聽了,不大願意信:還另有一種說法,說絕食抗議,抗的是抓捕
他們的議。他運氣不好,沒跟其他同學關在一起,風聲全聽不到,除了公審和死刑一類的
威脅。
最後,這些也沒了。警察辦案亦偷閒,之後久久晾著。白晝漸短,令他想起「月寒日暖,
來煎人壽」之類的舊詩,只剩下狼狽。感觸最深是狼狽。蚊蟲,腳步,高牆,塗了黑漆的
狹窄樓梯,共同構成一個舞臺,他在臺上昏頭昏腦,踩著衣襬走路。
開學日久,這事再而衰三而竭,別的學校多半已散了,到他們這裡久不了斷,卻還有另一
緣故:之前抗議軍政府,他們做得最多,甚至受了暗中的支持,如今卻要被撤去建制與其
他大學合併,要拼湊出什麼「東方首位」的大學。過河拆橋寫在臉上,不免有些難看,只
天下難看的事實在許多,襯得它不稀奇。什麼都不稀奇。
有一瞬,浦季賓當真以為將死在這個上,自顧太短一生,簡直尚未舒展就歸於捲曲。想起
旁人,好像也就那樣死了,碾在塵土底下。白日當天,他睜著眼,像從噩夢裡剛掙出來,
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全都要怪任希靖。他這麼跟自己說,說完也知道不應當。但應當什麼?這又不知道了,正
如不知道旁人有無恨他。「挑事害命」,叫他寫認罪書時候,有這詞匯。不全是威逼。來
過領導,一個身形枯瘦,語氣低沉;另一個胖大身子,褲帶掛到肚臍上,本地人,說話像
鐵鍋裡炸豆子,蹦得嘩啦作響。
後者苦口婆心,前者潸然淚下,大意說,造孽終得自己還。吃這杯敬酒還有一線生機,如
若不吃……
一封認罪書,倒賣得像贖罪券。浦季賓按了手印。庭審時,他才頭回見著任希靖,相顧憔
悴支離,他一瞬竟把怨恨都忘了,甚至深愧於自身的軟弱。雖則如此,站在席上時,到底
兩股戰戰——糊塗律師辯不過,判了死刑。
他疑心有預謀。那位教育次長也來了,在證人席,聞道不日就要高遷接任。瘦高,面白,
銀絲邊眼鏡,浦季賓從側面看他,只見一副文弱剪影。軍政府在時,他同那少帥關係很
近,借機救過不少文人與學生。只如今,形勢自然變了。
後來與任希靖談起過這人。彼時正吃飯,任希靖的習慣,不嚥淨飯便不說話,詞句醞釀太
早,幹瞪著眼咀嚼許久:「眼鏡和人是一般的裝模作樣。你不知道!」
這位黎次長堅決要求追責。畢竟那顆不成功的炸彈,仿佛他家裡是目標之一;並曾有「學
匪」揚言,平京學堂的名分解決以前,一旦黎次長膽敢往平京學堂演講,就要打得他進不
了校門。最終沒有真打,因為他也沒有真來。不知是誰嚇住了誰。
另外,還有踩踏事故的責任問題:死了的學生裡有什麼人物的親戚,家裡很不樂意。當然
要整頓學風。黎兆熊受多面交攻,幾日沒睡成好覺,臉色黯淡得簡直像抹不勻雪花膏的女
人。
庭審結束才放心,夾包向外走,偏巧跟浦季賓對視。只見那年輕人木呆呆的,掛點諷刺,
又像要掉淚。
是真差一點哭出聲。刑期下周,又改下月。轉機是中間來的,浦季賓不知道具體原委,只
是獄卒下了寡淡通知:「下午,放你出去。」他正盯著牆,等一塊欲剝落未剝落的牆皮墜
地,聽得一個激靈。
以為是「送行飯」要來了。其實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送行飯」,但小說戲文裡都這麼講,
他就姑且如此以為。
「啊」了一聲,轉身問:「是……要來了嗎?」不敢把話問全。
獄卒不耐煩,重複一遍:「放你出去,不是行刑。」浦季賓這才明白。腦內轟然一片空
白,想站起來,感到兩隻腳在抖,索性不動了,做出若無其事的鎮定樣子,點了點頭。
後來,才問任希靖:「是怎麼一回事?」那時,秋已深了。
出獄那天,來接的師生擠滿了窄巷,真相識的倒不多。照例要合影留念,浦季賓最怕照
相,但也無法。他一身白衣早已素化為緇,雖然知道鏡頭裡未必看得出來,還是臨時問人
借了藍布褂子披上。
是向任希靖借的:這學生領袖人緣好,有女同學專門給他帶了兩件衣裳。攝影師那頭發出
哢嚓一聲,浦季賓也宛如方從地府回魂,露一絲呆愣愣的笑,又迅速收了:有同學胸前戴
著雪白的紙花,為了紀念死者。
那合影拍得尷尬,但人手一張,浦季賓獨處時才好意思取出來看。懊悔站在太中間,表情
做得又不好,局促從相片紙裡外溢,燙得指尖生疼,與旁邊的任希靖相形見絀。
任希靖說:「你生日要到了,我請你吃蛋糕?」
又是兩人對坐。對方把瓷盤向他這頭推讓,模樣施施然:「這家的蛋糕好吃,所以才特地
來這裡。」
浦季賓道:「原先只吃過壽麵的。」自己也笑了。他其實比任希靖年長接近兩歲,但任希
靖練達圓融,襯得他真正「癡長」而已。性子又膽怯——這是因為想起入獄時的事。
任希靖沒仔細解釋,只告訴他:「那位黎先生如今不在教育部了。我們最終還是合併,換
了校長,當時新校長來見獄中的學生,你也是知道的。」
浦季賓頷首。任希靖接著道:「學生答應合併條件,不再鬧事,這件事就過去了。」連踩
踏事故也一起,都推給了望風辭職的教育總長同兩所大學的前任校長。曾經單獨提審了任
希靖等幾個人犯一回。秘密法庭。並非真構成秘密,只是圖省事,借一張談判桌子。
席間,黎兆熊情緒不穩,拍了桌子:「我家裡差點進了炸彈!有人的太太都挨了打!連報
館都被他們搗了!死了二三十人,你究竟有沒有想一想?炸彈,那可是炸彈!現在平京的
學生都成了什麼樣子,你說說,你知道嗎?」
「沒想到那位新校長令黎先生吃癟,把祝芝江都看笑了。」任希靖半真半假地給他講故
事。祝芝江才真是風雲人物,浦季賓輪不上,所以雖則判刑有他,談判時卻沒有他。浦季
賓雖後怕,畢竟時過境遷,還能開幾句玩笑:「真可惜,沒親眼看見。你們怎不叫上我
呢?」
任希靖捏著咖啡杯柄,意外被燙得一抖,吸了一口涼氣才說:「我今天來,其實還有一句
話的。」話到這裡,難得神態有些局促。
浦季賓問:「嗯?」
「他們知道材料出自你手,不是我說出去的。我一直是——很喜歡你的。」說完,逃也似
低頭切蛋糕。沒拿穩,跟餐盤撞出接連幾聲,仿佛那刀子在戰戰兢兢似的。
這話前後不搭界。浦季賓起初沒懂,回味片刻,才說:「你知道的,我只想做一做學問。

任希靖歎一口氣,勸:「學問也不至於——用掉整個的人生罷?」
浦季賓放下叉子。這動作顯得他很下決心,為接下來的話添了鄭重:「希靖,我是真的不
擅長搞那些運動。」
任希靖在看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呆了。沒設想過浦季賓能會錯了意。以前閒聊,浦季賓給
他講戲子那路事,又說同學間的事,沒有個不知道的。怎麼今天會如此?
或許是故意的。他咬咬牙,抬頭盯著對方,浦季賓卻低頭,只給他看密叢叢的烏髮。他不
甘心,又說了一次:「我是說,我一直很喜歡你。不是要拉你來做什麼的意思。是我,
我,很喜歡你。」
掰開揉碎,簡直像講考試重點。講完,迫切等著回答。浦季賓拿筷子的手抖了抖,良久才
抬起頭來。只說:「啊?這、這……」
任希靖沒忍住,把椅子往後一推,嘩啦一聲站起來。浦季賓補了下半句,低聲地:「希
靖,你讓我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想一想,過幾天。」
任希靖忍不住了。大聲回他:「這有什麼可想的?只有『行』與『不行』,還要寫篇文章
分析嗎?」一路奔出去,直走到馬路盡頭才停。
不知道是跑得太急,還是叫浦季賓氣著了,胸口嗡嗡作響。呆立片刻,見浦季賓不曾追出
來,才走回去。心裡只想胡亂脫衣蒙進被裡,手上卻利落卷好了鋪蓋與臉盆,搬回了原來
的住處。躺到床上,才想起走時沒付咖啡館的錢。
賬是浦季賓付的。任希靖再不肯見他,太年輕,氣性極大,只轉天托人給他一個信封,裡
頭夾著幾張鈔票。浦季賓坦然收下了錢,把信封仔細掏空,裡頭竟沒一句留言,出乎他的
意料。
有些失落,又心想這樣也好,或許任希靖也後悔了,雙方正好從此緘口。但當晚就夢見任
希靖來追問回復:「你想出了什麼?」
該說不喜歡,卻說不出口,只是一味囁嚅:「我、我不知道……」
驚醒了。或許他是真不知道。「愛情」兩個字本身也是近二十年的新興名詞。也或許怕說
了就要絕交,太不捨得。浦季賓撐起身子坐在床上,閉眼摸到那枚信封,手指一寸寸沿著
邊緣滑下去。
但任希靖再沒來過,故意躲開了。他松了一口氣,又可惜,到底還是絕交了。寢室裡旁人
全睡了,他隻身獨坐,泛起一股悵然惘然,仿佛自己的身體都融化在了這茫茫的夜中。

過不幾日,被快信叫回了家裡。即刻面臨一樁全未料到的事:說是來奔父喪,實際卻是叫
他回鄉結親。浦季賓從前只在小說裡讀過這種情節。按說他自己寫過小說,還鼓吹過「當
代人寫當代事」,此刻竟似忘記了,本來故事便往往從真實中取材。
這個男主角做得氣悶。雙親都知道了入獄的事,對他百般拷問,為這個才立刻叫他回來成
婚。父親確實久病,然誡子時中氣仍很足,母親負責解勸,抹著一塊手帕垂淚。起初作勢
要打,打不幾下,母親便《紅樓夢》式地哀叫起來:「我苦命的兒呀!」
把他從棍棒底下救了回來。恰好,浦季賓真的有過一個早夭的長兄。鬧將一番之後,到底
是結了婚。一方面也為給父親沖喜——都什麼年月了,竟還信這一套!但要讓人不信,他
又說服不了誰,最終不曾堅拒。
在外頭,對人提起自己婚事,僅僅悵然地說:「我也沒有想到過!但意外或者也是命運的
一種安排。」
言及「內子」,從不說起新娘的壞處,也不講甚麼被迫結婚的話。只有一點最為確切:自
己的身份變了。從光杆司令成了有家累的人,只覺著連靈魂都被繫上了沉重的鐵秤砣,再
不能胡亂飄飛。
同時想明白了,大約這就是他父母的意圖,用俗世扯住他。浦季賓思想趨新,不是沒幻想
過性與愛之類,難說沒有鬱鬱,只不像一些師友那樣放得開,敢於對親朋大倒苦水:他沒
法將自己置於完全受害的位置,總覺那近於推卸責任。
休學期間,居然連任希靖也寫了快信來問候他。末尾附上調侃:
「從前某前輩新婚便有新詩,甚至寫了不少文章出來,據說是因為苦悶,不知道浦君有新
作未?」
言語之間十成活潑,仿佛對此全無芥蒂。浦季賓想起那通告白,總疑心這調侃實為諷刺,
但一來並無證據,二來喜於二人複交,決心將此視為任希靖的表態,表示那事已過去的意
思。雖則如此,他還是過了許久,才覆信道:
「這一向太忙……喜事後居然連著喪事,自己親身做了孝子,哀痛得不大能夠落筆。加之
又病了一場……」
他父親沒熬過這個冬。浦季賓本想早些回校,但他家傳有心疾,父親死在這個上邊,他自
己辦完白事回來,也差一點暈厥倒地,只得拖到了夏季。其時,任希靖已負笈外洋去了。
沒趕上那場送別,還是聽祝芝江講的:「今年得了一位實業家的贊助,又申請一部分官
費,早早就走了!」
兩人站在課室外。新搬的校園,但是個舊園子,裡頭樹影重重疊疊的。恰逢書商來找教員
學生做買賣,站了一排。浦季賓說:「啊,原來是這樣。」
默然片刻,才接下去:「他之前還給我寫過兩封信,卻沒提。不過那信也有幾個月了,想
是沒來得及。」自己給自己尋出了解釋。
祝芝江殷勤地代答:「之前沒定準,便沒對人說。等定準沒幾天就啟程了。何況這半年,
學校裡學業,還有別的事,都焦頭爛額的。他走得急,一時顧不上也難免。」
「出了什麼事?我都沒聽說。」
沒等回答,又失笑道:「想是都過去了。或者是我不願與聞的那些,不方便,我就不問
了。」
攜著書卷講義同祝芝江散步,正逢新生入校,有人壓著嗓子議論:「那便是祝芝江。旁邊
大約是浦季賓師兄。你入學晚,任希靖聽說已出國去了。」
祝芝江處之泰然,低聲對浦季賓說:「我們太出名了——有些新生仰慕。但或許也不是好
事。」晃晃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浦季賓頷首。進了寢室,靜悄悄沒一個人說話。他擱下書坐在床上,感到一股濃重的、熟
悉的寂寥,像煙霧,被吸進心裡。
此後許久,任希靖再沒給他寫信,浦季賓心中委屈,便更不肯去枉就,一來一去,從前擊
節暢談的朋友,今朝竟也久疏音問了。
就連祝芝江,也自打畢業,便漸漸沒了消息。他同浦季賓都是轉年春節後往歐陸去的,嗣
後卻沒了影蹤。有人說在遣返名單上見過;又傳說那批人根本沒有真回去,但也沒見誰回
學校來。去了哪裡?浦季賓回國後又聽見議論,不禁多嘴問了這句,那時已是幾年之後
了。
隔著一桌子酒菜。對方說:「我也只是聽說的。一位老同學,說在南邊見過他——在洪州
了!他是東北人,不知道去洪州,是討什麼生活。」
洪州這個地名一出口,底下的話便「猶抱琵琶半遮面」起來。浦季賓曉得,那邊有反當局
的人在。諸賓客挪開話頭,說笑聲在空氣裡宕開,水波紋似的。於是也知道,他同祝芝江
大抵很難重逢了。
回國之前,反倒見過了任希靖。在楓丹市,另一同學家裡。那位的妻剛生了頭胎,請吃滿
月酒,難得舊雨紛至。浦季賓到得晚。主人迎出來,透著洋洋的喜氣:「你猜誰來了?」
便指一人與他。
「季賓——真是久違了。」竟是任希靖。浦季賓曾聽說他不遠的另一國,但萬沒想到會在
楓丹相逢,張口結舌地。主人邀功似的一笑:「希靖前幾天到楓丹來,我同他說起你,聽
說你們一直沒見。」
任希靖比從前胖了。沒到「絕對的胖」,但與過去硬骨清瘦、不盈一握的樣子相比,確乎
豐潤不少。人也更開朗,甚至稍顯咄咄逼人,反觀浦季賓自己,卻是越發內斂。兩人交
談,往往是任希靖問一句,他答一句。
何況他心裡還有芥蒂,不知道任希靖為何忽冷忽熱,同他疏遠。想來想去,也只有表白不
成的事。對於失敗的追求者,浦季賓聽妹妹抱怨過,知道女人從此往往有種情不自禁的居
高臨下。難道任希靖認為他也會沾染這種心態?再不然,就是像獵人,對於一擊不中又不
便追逐的野獸,寧可徹底拋棄。他不知道任希靖是哪一種人。
賓客散了。任希靖挪到了沙發上,瞧著他:「我看了你的文章。」和昔年無甚差別的話。
但這回不再是散文小說,講的是浦季賓終於做出來的論文。結了一個集子,在國內印刷出
來,令他又一回聲名鵲起。只待拿到學位,便可以回平京去教書。
有妻有子,有了工作,一生仿佛就能這麼過去。任希靖笑他:「沒想到,竟是你早早便能
糊口。」但眼觀世亂,雖然此際已經不興什麼河汾受業、太學清議,也不再提什麼文氣道
統,終究心不能平。一生如此消磨盡麼?太蒼茫了。
他余光瞥任希靖一眼,轉臉對主人說話:「你聽聽!只以糊口論,要以為希靖在諷刺我只
知道過日子了。」
可是剛這麼說完,下一句就向任希靖問他的日子:「多年不見,你有家眷了嗎?」
任希靖搖頭:「我哪得家眷。不說我都忘了,你回國去,記得代我向你太太問好——有兒
女沒有?」
已然兒女雙全。喝著葡萄酒,浦季賓沒得念起來:「可真是『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啊。」想不到,有了電話電報,坐著火車飛機,古人的慨歎還是要套在他們頭上。他把這
話說出來,剩的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完了那詩,氣氛居然一下子松脫。大家一齊笑
了,舉杯要湊足那十觴之數。
都有了幾分醉意。任希靖仰臉歪在沙發上道:「昔別君未婚……我至今還未婚呢,這點卻
是比不上你小浦同學啦。」舉著個空杯子。
旁邊主人搶著說:「季賓可就快是小浦先生了!」
那回,任希靖盛讚了他寫的書。兩人仿佛自此才開始正經談話,一談到這些,別的事都可
以擱置,姑且快然自足;或許也只有談這些事,才可以如此。為省電,後半夜便關了燈,
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神色,索性合上眼,肆意往下講。
是難得的痛快,也真的醉了。有些評議想說又說不清,頭腦實在發暈,兩個人都前言不搭
後語的。最後,任希靖只好說道:「我回去給你寫書評。還有些別的——寫信,寫信罷?
你什麼時候走?我要是寫得慢,你不在楓丹了,就給你寄回國去。不遠了,我聽說你暑假
前就要到任的。你到哪裡高就?地址快給我寫。」
浦季賓沒立刻回答,心裡留著一線清醒,難免在想:「這究竟是醉話還是醒話?」一不留
神,問了出來。
可惜任希靖全沒有答,還在問他要地址,沒聽見問話似的。誠可謂「座中醉客延醒客」
了。浦季賓說:「我還沒回去,哪裡來的地址?」
門鈴忽而響了。浦季賓被那清脆聲音驚醒,只見客廳簾子敞著,天際由藍泛白,晶瑩如一
片海水。他望著那浩浩湯湯的「海水」,一時似被鎮住了,剛要指給另兩位看,就見主人
已起身去應門了。
邊走邊回頭道:「我看這樣,等季賓定下住處告訴我,我再告訴你,也不費事。」
「我回平京去,在華寧師範。他們早已把師範兩個字去了,你走之後的事。」
任希靖訝異地翻了個身:「啊,校長是——黎兆熊?我以為你會到中央大學去。」
「是一位先生薦的我。既然說定,總不至於還計較那些舊事?」
任希靖說:「也對。」眼神直勾勾盯著浦季賓。片刻才道:「當時真以為要死。好在年
輕,怕是怕,也不像現在這麼怕。只是慚愧。」
欲言又止。浦季賓順勢問:「慚愧什麼?」
「慚愧一生什麼都沒做。還有就是拖你進來。是我莽撞了,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真死了
的那些同學。」
浦季賓道:「噢。」不知該答什麼,又有許多話向喉頭湧,然吐不出口。道是任希靖出國
後主張全變了,甚至埋首雞窗,給自己立了規矩,多少年不許從事社會活動。他此刻忽地
抬手,想拍拍任希靖的肩,又在半途頓住。
只說:「你也很辛苦,記得注意身體。」
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譬如祝芝江,到底跟任希靖割了席,嫌其日益軟弱。浦季賓後來知
道,唏噓了好一陣。主人已應門回來,身後跟了新客。淺灰西裝,玳瑁眼鏡,瘦瘦高高
的,骨架支棱著。
一見來人,任希靖先不好意思起來:「是我回去晚了,還讓你拎著箱子跑這麼遠。我跟季
賓多年沒見了……啊呀,差點忘了,你們是不是還不認識?」
這人名叫汪道政,朋友都以字稱他為汪時敏。這是有家學的人,汪父科考出身,點了翰林
院庶吉士,又在前朝任過尚書,歸田後潛心樸學,算得一時名士。
浦季賓知道這人,只汪時敏也是個脾氣古怪的,因此不曾相識。介紹完畢,汪時敏略微頷
首,伸手過來,同他淺淺一握,用英文說:「你好。」浦季賓一愣,照樣答了,幾個單詞
過去,再沒有別的話。
一時間三人面面相覷。汪時敏先要坐下,近前見沙發上已沒了地方,只好站回去。見狀,
任希靖主動起身,坐到了面前兩隻行李箱中的一隻上。
這才招呼汪時敏:「你來坐——我坐我自己的箱子,也挺好。」原來汪時敏舉動矜持,又
愛惜物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寧願站一陣,也不會坐那只手提箱的。當然,任希靖要
坐,他也並不反對。浦季賓想到此處,不禁暗發一笑。
笑過了,見他兩人如此熟稔,心裡竟頗生今昔之感。任希靖解釋道:「我們是同學,極談
得來,這一陣出門,正好搭個伴。早上要坐火車,我本想一會兒回旅店去找他的。誰知道
時敏這樣等不及?」
「你太豪爽,誰知道赴宴吃酒來了勁頭,會不會誤了事。不是沒有過!」
汪時敏說著,摸出紙煙點著,吸了一口:「我好困。一整夜在看書等你,又收拾箱子,不
吸煙簡直更醒不過來。」
在這黎明時分光線朦朧,煙霧漸彌散開,這屋子像在靜悄悄往下沉,直沉沒到太古的洪荒
裡。談話間有短暫的靜寂,令浦季賓覺著簡直像看電影片。演員容貌被放得極大,近看無
比清晰,但遠觀又很迷蒙,黑白的片子,霧樣不分明。
連此刻的心情也不分明。故人重逢,正所謂「晤言一室之內」,即使隔著些是非,仍如天
孫織錦,曾斷了今又接上,汪時敏一出現,竟把一切都打碎了。仿佛傳奇裡左遷赴任的文
官夜行荒郊野嶺,觥籌交錯了一場,等天明睜開眼,就只剩了曉風殘月。真是俯仰之間,
已為陳跡。
但說悲哀,亦並不如何悲哀。想起《詩經》裡邊,「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灰濛濛烏突
突的。任希靖正在問汪時敏要紙煙。汪道:「有是有,只沒火柴了,你問問——」
要他去問主人借火柴。但任希靖說:「我懶得起來。你借我罷?」舉了兩支煙半天,直到
點燃了。又問浦季賓:「你要麼?」浦季賓搖頭拒絕。他是從不吸煙的。一向自律,吸煙
打牌跳舞這些從不沾身,只有赴宴席時飲幾杯酒不太推辭。
見任希靖如此熟練,不禁說:「我記得你從前也不抽煙的。」
「從前是不。現在麼,被這位汪先生帶壞了。只是偶爾,就請這位浦先生不必擔心。」
浦季賓談著話,見任希靖那支煙要燃盡了,竟愣愣地盯著它。忽然說道:「那我便是被任
先生帶壞了——給我也試試罷?」
不懂如何吸,全嗆進肺腔裡,低頭咳嗽不停。任希靖拍著他後背。才緩過氣,就要告別,
因為到火車站不近,得提早些。走時,還不忘叮囑:「你回去安定下來,記得告訴我地
址,我給你寫信——」
浦季賓本來沒有當真。寫書評,寫長信,言之有物都不是一件易事。何況兩人那乍然的激
盪褪了,仍絕交也未可知。雖然如此,還是把地址與電話號碼都轉達了過去。

他在華寧大學教書,是一位前輩的引薦。那前輩可謂是浦季賓的伯樂,又與他是本家,說
華寧大學正在擴張組織,這幾年待遇都很好,名聲也不錯,正可以做一段學問。至於現任
校長那位黎兆熊先生,並不必過分擔心。
談起時,浦希嚴只道:「黎先生沒有你想的那樣小肚雞腸,他若是還在意,早就不會應
許。他也未必記得你了。再說,若沒有當年那件事,或許他還不會回到華寧大學來呢!」
這話倒是真的。黎兆熊對他發過牢騷:「本來我屬意你,誰知道半路出來了那麼個人!」
他代任教育總長,沒多久就步了前任後塵。昔年左支右絀,至今說起,仍覺像個笑話。不
過塞翁失馬,那之後日子反而像樣起來:「雖然也難得很,到底比在政府那時,要受兩面
夾板氣的好。而且,那時做什麼事都看不到效果,現在倒不一樣。」
十一月,竟真收到了任希靖的長信。淺藍色墨水,長長一卷稿紙。多年不見,任希靖寫字
圓柔許多,一望便知不再是少年人的字跡。
這變化倒像他的外貌了。除了書評還有別的,將這些年所聞所想都錄了一遍,不似絮絮閒
話,反而分門別類,篇篇成文。讀起來自不容易,浦季賓每日睡前花上點時間,一個星期
過去才泛泛讀畢,提筆卻不知如何回復。
他原以為來的會是閒話,甚至敷衍,自可以閑閑回過去,當做一種朋友間的消遣。未料任
希靖此信幾乎抵得上一本書。起筆尚在談重逢夜的風景,寄出則已至十月底,把這本
「書」寫清楚,用了一個暑假不夠,還要再添半個學期。末了,附上一張單獨的信紙,給
他寫了幾句話:
「去年張之銘先生來歐遊歷,對我多有批評之辭。先停駐楓丹,見了你,我是知道的。之
後到我處,在咖啡館裡見了一面,稱我『這些年只得了一個學位,人也浮浮蕩蕩,沒有成
果,把心都散了。說是再不鬧運動,潛心念書,實際因為家裡有錢,又受資助太多,只知
道吃麵包烤香腸,喝葡萄酒找外國女朋友,卻大不如浦君用功。』回國之後,把這話向許
多人說起,惹得我受了不少舊師友的惋惜。我自覺不至於此,但彼時亦拿不出辯解之辭,
除了說『外國女朋友是子虛烏有的傳言』以外,唯有不斷遙聞浦君成果,心底何其羞
愧!」
再往下,卻不寫了。浦季賓暗自猜度,知是「將此信交由浦君評判」的意思。他二人觀點
已然漸漸分野,孰對孰錯難以評判,他只剩下一種情感上的驚奇,一是任希靖昔年並不擅
長寫文章,如今進步何其速也;二是這些年來,任希靖竟一直在暗中觀看著自己。
時近中夜,他心緒竟異樣紛亂,準備到外去走走。才出書房,便聽見隔壁傳來小孩打鬧
聲:他家眷已來京有日了。推開臥室門,見兩個孩子全光著腳,正在地上亂跑。
做哥哥的看見他,高聲解釋:「在打蚊子!」妹妹隨聲附和,毫不畏懼。安知這謊扯得太
開,年底的平京,如有沒凍死的蚊子,倒也不必打了,應當活捉到實驗室裡去研究抗寒本
領的。待他重新哄好兩個小的,早已把那回信的腹稿忘得精光,悒悒地到自己臥室爬上
床。旁邊的妻連動也未動,早已睡熟了。

被那附言提醒,浦季賓倒不急回信,先把拿給了張之銘閱覽,張之銘又遞自己一干朋友看
了,感慨道:「之前同希靖在歐陸見面,覺得他不像你那麼肯坐冷板凳,為人太活潑,這
樣做不了事。或許也是我苛責他了。」
反響很好,轉天就分幾次登在了刊物上。本該先告訴任希靖,但書信往返,或許趕不上這
個學期的季刊。張之銘算了算日子,向浦季賓道:「他不是還沒有寫完?剩個尾巴,過幾
日寄給你,我們這邊先發了已定稿的幾篇,你寫信時再告訴他也。稿費一併寄出就是。」
因為無甚私人內容,體例又正式,諸人並不顧忌。
浦季賓答應下來。或許是沒多想,也或許因為任希靖昔年對浦季賓如法炮製過,互相已習
以為常。發出去,效果正如所料,浦季賓將稿費與他人的評論收集了,一道寄給任希靖,
代替了回信。他也只在後頭附了短短幾句,寫道:
「希靖:你那分才華流溢傾瀉,令人心折,真不是我僅憑刻苦就可以及的。學問自然極
好,有許多師友都已評點過,我尚有不懂之處,便不必再添足;連那幾篇旅行散記,也可
以當文章獨刊,讀來鮮明如畫,文字也美麗得很!待你回來,可再詳談。浦。」
一時洛陽紙貴。此前數年沉寂,國內幾乎忘了任希靖,即或記得,亦不過因為他在念書時
是甚麼學生領袖,但領袖人物何其多也,倒不如這回了。趕巧刊物也賣得好,不像前幾
年,好像搞得轟轟烈烈,其實只編輯部一方天地,外頭人全不關心。有書店來要單獨發行
權,浦季賓作為代管的人,得了一本,收在家中。
擱在桌子上。太太瞧見,問:「是你之前忙活的那本?」
浦太太識字,但只讀得了報紙,看不大懂這個,翻翻又放在那裡:「我還以為是你自己寫
呢!原來是幫人代發表。還這麼興奮。」
院內雪被掃過,堆在樹根下,樹上光禿禿的。學校新蓋的房子,樓上一家僅一對搞化學的
洋博士,先生是浦季賓同事,太太在女校教書,沒孩子。兩家關係不壞,但浦太太跟樓上
女主人隔一層文化的紗,總熟不透,便不愛出門,鎮日給兒女織毛衣。
兩個小孩並沒水土不服,新鮮得很,浦太太卻不習慣這乾冷冬季,臉上爆了一層皮。燒了
暖爐,晨起嗓子便腫得發不出聲。浦季賓出門回來,把個圓形盒子遞給太太:「喏。」
一小盒雪花膏。太太平日只用沒味道的東西搽臉,這幾天染了濃烈的化學香氣。「怎麼會
這麼香?你就喜歡這樣的,以前不告訴我?還是在外頭見了別人,所以有了新愛好?」
「只是沒注意。覺得廣告做得好,是樓上那位太太同我講的。」
放下大衣,走到餐桌前,只有一小碟炒菜,饅頭,米粥。他剛要問,浦太太說:「今天不
舒服,天黑了才起床。」說時一低頭,自己都覺著是因為雪花膏的事,起疑心吃了醋。
卻到舊曆年都沒有痊癒。起先不肯去看西醫:「不願意被人拿著X光在身上照來照去,怪駭
人的!」過後迫不得已去了,查出肺結核病。住院時顧不過來,又聽聞這病傳染,浦季賓
順勢將兒女送回了老家。不好明說,只告訴太太怕家裡吵鬧。
「什麼吵鬧!這麼大的事,你一點也沒跟我提過。」說著又掉眼淚,「是不是你們新派人
都要新派太太,覺得我不配教育你的孩子?」才出院,二人便大打了一架,結縭數載,頭
一回。但浦季賓不鬆口,亦不願將母親接到平京來。
老小都不願挪動,何況世道不寧,不想這樣花錢。這種冷酷,連他自己都驚心。有個晚
上,浦季賓上廁所回來,拎著電筒,倚著太太的門框——病後,他們常分開睡。
因為太太體弱易驚,他又睡得太晚。正好不必再添孩子。電筒光黃澄澄的,把人影投在白
牆上,拉扯得極大,如什麼怪獸。萬籟俱寂,只有掛鐘在響。浦季賓這麼站著,就想起以
前讀的西洋文學,時間如何如何,愛情又如何如何。
以前講那些新鮮口號,動輒高呼「不怎樣,毋寧死」,覺醒,珍惜,生命的衝動,自由戀
愛。將這消磨式的日子目為無法想像、更不可能忍耐的事,可惜沒有幾人真去蹈海。不僅
如此,反而露出深沉的悵惘,說:「簡直可笑!太年輕了!」浦季賓倒從沒這樣笑過,但
悵然仍不可免。
輕聲叫道:「五妹,五妹?」太太在家裡行五。
「怎麼了?半夜不睡覺。」
浦太太撐著身子坐起來,一時氣促,垂下頭乾咳。她兩隻手掐著胸脯,臉頰被光線晃著,
明顯地消瘦了,在不斷地凹陷下去。膚色昏黃,不知是被電筒照的,還是人太憔悴。直到
能咳出東西來,吐了一口血絲,拿毛巾擦了臉。轉轉眼珠,說:「你盯著我,好看麼?比
別人好看麼?」
她確信浦季賓在外頭找了別人,所以家裡才能這麼平靜。自己檢視自己時,深深地陷入那
種傳統故事中去,深宅裡枯死的大家閨秀,不受丈夫的厚待,死後才得到公平;寒窯中王
寶釧苦等,落得與公主平分一個旌表式的誥命。再者當代的花邊新聞,某某學者教授把髮
妻丟在鄉下,自己同A小姐Y女士自由戀愛。
但她不向浦季賓說起:委屈中的貞順也是這類悲劇故事的要素。因此,浦季賓亦不會有自
辯的機會。但或許沒有更好些,因為「沒有」,「對生活缺乏興味」,「與你相處感到乏
力」這些話,又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
浦季賓被刺了一句,裝不明白,坐到床邊說:「我只是想到,後天是你的生辰,要不要出
去逛逛?又正巧是週末。」浦太太過了這個生辰,該二十六歲。浦季賓自己也二十八了。
她便說:「我想做衣裳,再買鞋子。」生病前買的都寬肥了,又因為心灰意冷,一直沒
做。今年冬季新弄了熱水汀,再不燒壁爐,屋裡暖融融的,浦季賓快熱出汗,但女的坐在
被子裡,微微地發著抖。熱度一直不退,腕子纖細硬脆,像截植物。
她低聲說:「那些舊衣裳,我都不想要了。」這不似她平常花錢的習慣:衣裳首飾都不在
意,只有吃上肯用心。浦季賓想到些不吉的事,喉嚨裡忽而哽住。
兩人從製衣店出來,到公園去。初冬,湖水結了薄冰。他說:「再冷一點,到臘月正月,
這上頭可以溜冰;要麼夏天,有荷葉有水。只是這時候最不好!」
樹葉子落得罄盡,乾在地上,風一吹,碎屑迷眼。這風景太肅殺。但附近也只有這個公園
最好,剛整修了,為了向市民提倡所謂新生活。遊人黑點一樣散在假山和樹幹間,遠遠
地,令浦季賓並不討厭。
他一向以為,看人、看市井,也是逛街的一種。顧及病人體力,兩人走得很慢。浦太太頭
髮數月不管,披散到了腰際,想去電燙成卷,又嫌天晚,只好約了下次。又問:「家裡有
沒有新信來?」兩個孩子都上了小學,會寫字了。
浦季賓竟真動了些感情,哄她:「等你好了,把他們接回來念書。」
浦太太說:「明年春天,我還有一塊衣料。現在穿太薄了,索性年後再裁——」到此不禁
停住,纖纖地歎息一聲。衣料還是病之前買的,不知道過時沒有?去年流行半截袖子的寬
鬆衣衫,方才街上看著又變了。或許還是藍布褂子和毛線衣最合式,永遠有用武之地,像
那種白水青菜似的女學生,雖然落後於潮流,但只要長得耐看,總有人能欣賞。倒比趕時
髦的好。
除了走在前頭的,剩下真正是在「趕」時髦,永遠追得氣喘吁吁。引得浦季賓也笑:「我
們男子在外頭做事,也這樣想。做買賣的不必說,就是教書,講義也有潮流。沒有大本
事,只覺得自己永遠在後頭追,像拉著洋車追小汽車。」
太太問:「你怎麼不買一輛小汽車坐?我見你朋友,坐小汽車來看你。」平京物價不太
高,也攢了些錢。
浦季賓說:「沒必要,太奢侈了。」說著心裡居然一抖:太太對世事太有興味了,令他想
到死亡,迴光返照,墜崖時抓住藤蔓,合眼前尤識得明月可憐。她也真死在這年冬天。
在十二月末。浦季賓送喪回來,別過親友,自己在街上散步。兩邊飯店正熱鬧,然他聞了
香氣,只感到噁心。腸胃不好,又太累了,甚至覺不出餓,扶著道邊柳樹乾嘔,眼神沿著
空當瞥出去。
觸目幾級臺階,門首,兩隻粗陋的石獅子。眼睛渾圓鼓脹,頭頂鬃毛潦草只像隨手的劃
痕,看去極熟悉。抬頭,果然一塊木牌匾,寫著「四美樓」三個字。
是涮羊肉。以前來過不少次,太太生辰那回,從公園回家,也在這裡吃的。這家出名又實
惠,還是念書時被任希靖推薦的,太太也很喜歡。可惜趕上飯點,客早滿了。僕役躬身
道:「要不您明兒個再來?」
浦太太失落地「哎」了一聲:「算了,運氣不好。等出來取衣裳時再吃也成。」浦季賓眼
尖,環顧四周,見角落一張桌上只有一位顧客,背影極熟悉,先自驚疑片刻。說道:「去
問問,那位是不是任三先生?」
真的是任希靖。夏末回的國,那時寫過一封信,地址還在雲間。問起時,回答說:「我同
那系主任實在不睦,便辭了職,年後到平京來做事,但還要教完這學期的課。請了兩禮拜
假,替學校買幾本書和實驗儀器——找個藉口躲躲,免得當面爭執罷了!他不占理,反而
罵我盛氣淩人。」
浦季賓說:「你什麼時候到的?」來了也不說訪我,真不夠朋友!本來還有這句,又懷疑
他兩個重修的這淺淡舊好沒到這地步,嚥了。
「午後才到。把行李放下就出來找吃的。我在外頭,別的都無謂,只想吃涮肉和餃子。哎
呀!」甚至一人吃一隻銅鍋。
任希靖遞芝麻醬給他,他遞給太太:浦太太頭回跟任希靖照面:「這位是任先生,我以前
提過的。」
浦太太柔聲笑道:「噢,我記得。季賓從前為那印書的事,興奮得很,還同我誇耀有這樣
的好朋友。」
又問:「任先生寶眷仍在雲間麼?」
任希靖說:「我想著要自由戀愛,又沒有個戀愛的機會,因此只好『摽有梅』啦。不像你
家浦先生,有福氣,家裡人多,熱鬧。」
如今也不熱鬧了。浦季賓入夜時才晃悠悠走回家裡,想起太太那遺容與喪禮,真有無限淒
涼。紅的磚房,白的牆,白的桌布,上邊青色的瓷碟,裡頭盛著黑漆漆的蜜漬梅子,連甜
酸也是涼的。仿佛這屋子和梅子一樣被醃住了,黏糊糊的。
想要給人寫信,講幾句悼亡的話,慣例該講這些年的恩愛,又覺透著乏味的虛假,不肯再
寫下去。
他以前最不愛讀悼亡詩。新聲終究會替了舊琴,雖然知其為世事之常,也未必損害作詩的
真,仍感到一絲冷意。不僅是男女之情上的冷意,是一切活人面對一切死人時的冷意,兜
頭澆下來,和先前的淒涼混成眼淚,直落進領子裡。他只任其流,自己一動也不動。
沐浴時,鏡裡森森地映出一張疲乏面目。黑白分明的眼珠裡勾了血絲,淡淡眉毛,皮膚雪
樣慘白。他長得本來不錯。只是輪廓清弱,透著一股秀才氣,身上太貧瘠,沒點多餘的
肉。許是因為消化不良。
十二月事情正多,期末考,改卷子登成績,挨到放了寒假,頭天便躺倒在床上。爬起來
時,就隨便煮點什麼吃。胃痛得握不穩菜刀,索性用手隨便撕碎白菜葉子,丟進鍋裡和雞
蛋一起煮。也沒有煮好,本要把蛋囫圇荷包,不小心全碎了。
任希靖偏這時來訪他。見狀不禁取笑:「你煮的什麼呀?做夢也做不出來。」
「是……珍珠白玉金葉湯。」
「噢,原來如此。既是『珍珠白玉金葉湯』,那麼老佛爺再西征,應當聘你到御膳廚房,
保准一日三升官,回鑾已是大總管。浦先生,你生不逢時,這是命運的不公哪!」
浦季賓笑出了聲。這晚,任希靖借了他的桌子讀書,浦季賓合眼躺著,聽了許久,說:
「希靖,你別看了。你看得我喘不上氣。」翻書細微有聲,他次次要屏息等著。
不免說些節哀順變伉儷情深的套話。浦季賓苦笑:「也沒什麼伉儷情深。她臨死還在問
我,究竟同哪個做了姦夫淫婦,幾乎瘋了。這我怎麼答得上來?都是子虛烏有的事。」
帶了哭腔,沙沙的,尾音像呻吟:「你瞧,都是指甲掐出來的血印子。」任希靖伸出手,
見浦季賓沒躲,便摸下去,觸到粗糙的痂,微覺悚然。燈沒滅,他鬆開手,兩眼直勾勾朝
著天花板,只怕撞見掉眼淚。不禁說:「既然沒什麼,你何必這樣……」
至此又頓住。雖然言之有理,未免不近人情,不像話。浦季賓低聲道:「我只是難受。沒
有為什麼。希靖,我真羡慕你——總能夠舉重若輕。」身心俱疲,又對家庭生活產生一種
極大的幻滅。這時,倒羡慕任希靖不必經歷這幻滅。
任希靖不置可否。他回中央大學去做事,又參與籌備一研究院,並不與浦季賓一處。浦季
賓知他心底耿耿,不愛與黎兆熊共事:「希靖看著大大咧咧的,沒想到恩怨都記得這麼分
明,還不肯放下。」
任希靖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把舊事記得很清,哪怕是沒有用的,也忘不掉。」
屋裡靜悄悄的,又極暖,這語聲很輕,很悵惘。那些字都凝成了實體,羽毛似的落在被子
上。浦季賓聽了,居然渾身一顫,好像有一陣熱度猛地褪下去,胸口冰涼冰涼,冒冷汗。
失聲道:「你說什麼?」
幾乎立刻認為任希靖意有所指。說完卻又清醒了,魂魄重新歸位,補救式地吸一口冷氣。
任希靖問:「怎麼了?」
浦季賓道:「沒事,只是有些不舒服。全身都疼,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你剛說話聲音太
低,我都聽不清了。」
「我說,我這個人,總是記住些沒有用的事,糊里糊塗的。」
浦季賓松一口氣,側身躺著。胃仍隱隱在疼,不方便動彈。兩人蓋一床被子,剛才懶得
拿,這時後悔了。任希靖離他太近,嘴裡作勢念的卻是兩句戲詞:「既然保你坐江山,何
不帶兵反長安——」
「連這我也記得。我從來不聽舊戲的。」是《銀空山》。警察局,戲園子,代戰公主,柳
見月,嘩啦啦全向心頭湧。這意思昭然若揭了。
浦季賓偏問他:「柳見月真是被軍政府暗殺的麼?」
是在逼他說話。他便說:「我那時候,自然不是為了認識柳見月才去的戲園子,是因為你
去,才好奇要去。季賓,你怎麼明知故問呢?」這樣的話,以前絕不會直說,現在卻幾乎
不費思量,確乎老了。
但這僅是對任希靖而言。浦季賓背身,聽著這些話,反倒比從前覺著奇異。怪就怪他成長
得太慢罷,這時才後悔錯過了一些故事,真是太晚了!或者也是這些年的生活太平淡、太
無聊了。
接著幾天,任希靖都在這裡住,順帶給他做飯。在桌上,說道:「我剛剛還在想,看你吃
飯,就很有意思。」
浦季賓正吃一碗麵條,用筷子卷著,聞言先一愣,又低下頭。
「這有什麼好看的?」
「和旁人比,格外不慌張。這個姿勢,也有那麼一點……優美的意思。」 任希靖微笑了一
笑。
因為消化不好,細嚼慢嚥,胃口小,有時簡直在完成任務。靜靜地拈著筷子,灰白色絨線
衣的袖口挽上去少許,露出一對骨相分明的手腕。浦季賓最怕人當面說這個。總會有些慚
愧,感到自己太不健美,被新潮流甩下了,低人一等。平常不愛跟人談病,也為同一個緣
故。比談愛還要難啟齒,沒想到會在任希靖面前出這一回洋相。
「哎,你還這麼年輕,身體就這樣,以後老了,可怎麼辦哪!我們這才幾年不見。以前只
覺得你纖弱,倒沒這麼厲害。」
這話換別人同他講,浦季賓或許立刻翻臉。因為由任希靖說出來,滋味為之一變,只剩下
羞,怒沒有了,臉上也發熱,心臟像吸過水的棉花。面吃得見了底。他擱下碗,垂著頭,
慢悠悠地答道:「以後的事,不妨以後再說。」
又自嘲道:「希靖看我,像看個姑娘。」
任希靖說:「這個倒真的沒有。」
浦季賓含混地笑了一聲。任希靖起身收拾碗碟,拿到廚房去洗了,他把桌子折起來放到牆
角,自回屋去。也沒別的可消遣,只好讀書。過一會兒,任希靖回來了,嚷嚷無聊,想找
人打牌。可惜浦季賓不會,局面是一缺三。
任說:「是真不會,還是假不會?」說著,去借了一副麻將牌回來。約了一家朋友,夫妻
兩人,又帶了個侄女,才二十出頭。怎會有一家三個人都來打牌的?平常也沒見過這姑
娘。待來了,見人家似乎精心妝扮過,任浦二人這才若有所悟。
因為這回沒賭什麼輸贏,任希靖上了桌,便叫浦季賓坐到他身邊,說:「我教你。」
讓浦季賓上手摸牌發牌,他只在旁邊點著,做一個指揮的人。局散了,任希靖坐在桌邊,
把幾張牌碼起來又反復推倒。浦季賓在好好地把骨牌往盒子裡碼,也被他伸手奪了。浦季
賓卻沒鬆手。
隔著一塊牌被握住手:「你說剛那位方小姐看中了誰?」連這碰著手的姿勢,也是同方小
姐學的。任希靖道:「你家裡還有兩個拖油瓶,那還是我更好些。況且我還比你年輕。」
浦季賓說:「噢,原來如此。」
「這話有酸意,沒想到你會為了方小姐,吃我的醋。只是你這麼快就要續弦,只怕讓人看
了不好。」
骨牌啪地掉在桌上,截住了這句。浦季賓說:「誰這麼快就要續弦?我怎麼會做這樣的
事。」那晚直到睡覺,兩人都沒怎麼說話。
任希靖瞧出浦那一腔心事的樣子,倒從容不迫了。讀書那時,浦季賓令他受的那種含情不
發、千回百轉的罪,可真是不少,因此他想起來總有些憤憤不平。如今,好些心情都淡
了,說話做事反而遊刃有餘起來。淡了,卻並沒放下,正好處在最完美的那一階段,足夠
作成一段好事,又不至於激烈太過。
鋪開被子,他說:「是我狂妄了,多有冒犯。季賓一向最重家庭觀念,我不應當這麼說話
的。」
浦季賓說:「倒顯得我很小氣。」便笑了一聲。窗外黑夜茫茫,屋內燈影搖盪,他扭頭看
任希靖一眼,忽地生出無限的悵然之意。他這一病漸要好了,節慶也要過去了,往後還有
家事,要回鄉下去看母親,再想一想自己兩個孩子要不要接回……那麼,任希靖也就該走
了。
想拖得晚一些,又不太敢:南邊已經打起仗了。從沒有想過是從南邊先打的,真是奇哉怪
也。後來想明白,因為這邊是京城,或許不能輕易放棄的。那張報紙就在桌上,任希靖方
才看過,兩人說不出什麼話,只是相顧長歎而已。
浦季賓到底先開口:「希靖,我明天得買票回家去了。不然,萬一太晚,來不及,再出了
什麼事。」
任希靖說:「嗯。」
接著又沒人說話了。浦季賓心裡簡直著急,因這是臨別的一晚上,總覺多一分鐘沉默都像
浪費,可要說些什麼出來,又不知道說什麼,說不出口。心底有一片駘盪春風刮過去,又
散了,留下一片狼藉。
任希靖慢悠悠感慨道:「我明天回家去睡。只是還得收拾屋子,好生麻煩。說來,咱們兩
個原本是同鄉,竟沒有一起回去過。」
浦季賓說:「等以後,有機會的。」有一瞬,差點以為他明天就要一起還鄉,不禁失笑。
跟著問:「你這次住哪裡?」
任希靖說:「在學校裡。我也懶怠認真收拾,因為或許根本住不久。」忽而壓低了聲音,
對他道:「其實,都不知能不能撐到下個學期。聽人說,我們學校在嘉陵買過一塊地
了……真假倒不一定。」
浦季賓說:「那你可遠了。」
「什麼遠了?」
只聽浦說道:「我原以為我不在這裡了,你可以稱心如意和那位方小姐結成佳偶,但你住
處遠,恐怕來往上就不那麼方便。」
任希靖聞言,一笑道:「那不如我就借住在你這裡。等你回來了,再走。」
浦季賓猛然翻了個身,轉過臉來與他相對。說道:「你竟要借我的地方跟人談戀愛!」這
句話說得太急,說完便後悔了。兩人在昏暗中靜悄悄對視,只能看清眉眼輪廓,俱是不發
一語。
良久,任希靖說:「甚麼方小姐、圓小姐,不管她是不是為著相親,我卻只是為了打麻將
的。」
浦季賓躺下,哼了一聲:「你找圓小姐,那又與我何干。」
任希靖說:「因為你不肯借我地方呀。」
浦季賓道:「借什麼地方?」
任希靖說:「今天暖氣沒有弄好,這樣冷,我被子薄,你也不借我被子。」
浦季賓兩手抓著被子,沒發出聲。任希靖的話就像那潘金蓮的晾衣杆,砸都已經砸到了腳
邊,只看他要不要撿起來,可是他兩手裹在袖裡,竟真的有些發抖。這就是愛情麼?他以
前只在書裡念過的。隔太久不答話,又怕任希靖睡著了,把這機會失去了。便輕輕叫道:
「希靖……你睡了沒有?」
這一聲叫得很柔,令任希靖想起多年前,剛戀上他那時。浦季賓至少表面上,是個綿軟的
人。形狀不分明,像團霧氣。於是笑:「以前在學校時候,還想著哪次寒暑假,我們可以
一起坐車回老家的。誰知道你跑得快,我才問了你,就把你嚇跑了,嚇得回家結了婚。」
浦季賓道:「我沒有。我不是被你嚇得結了婚。只是普通的結婚,我母親叫我回家,我不
知道,原來竟是去結婚。」這雖然是事實,在此時說,便有了別的意味,近似於辯解。辯
解他當時並非無意似的。
任希靖說:「噢。」記起那時候浦季賓說,要讓他回去想想,一晃世殊時異,竟過了這麼
多年。他從床上坐起來,向浦那頭湊近些,低聲道:「你答得太慢了,季賓。一道題,都
六七年啦,你這樣慢,會不及格的。」
反手擰開了床頭的檯燈。淡黃的燈光照著兩人,又一陣靜悄悄的。浦季賓頭髮上沾了一粒
枕芯裡的蕎麥皮,任希靖湊過去,要將它摘掉。兩人離得很近,冷不防,浦季賓竟直接將
頭埋在了他懷裡。像嗚咽似的,低聲問他:「你怎麼來得這麼晚呀……」
任希靖說:「那要怪你單身得太晚。怪老天爺,不能怪我。」是真話,但也涼薄,意思是
只有浦太太死了他們才方便,誰讓至今才有這個機會。浦季賓被這話冰得抖了一抖,覺著
自己也同時掉進了什麼漆黑的洞窟裡,也萬劫不復、不可挽回了。如果他嫌任希靖涼薄,
那麼自己不也正是幫兇麼?身子卻不禁往「兇手」懷裡貼了貼。
任希靖推了推他:「時間不早了,我去洗澡……你明天要買票出門的話,先去收拾東西。
」話說出來自己都吃驚,太像欲擒故縱。這不正應當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嗎?但絕不是欲擒
故縱,只是他真想這樣說。任希靖雙手虛攏著浦季賓,兩人同床寢處了這麼些天,終於進
到一條被子裡。懷中被溫熱的物體填滿了,是柔軟的,也填塞了他的心胸。這一瞬間因安
逸而顯得極漫長、極安全,安全到他絲毫不覺得時間的急迫,反而不緊不慢站起身來,取
了毛巾,說:「我去洗澡,你收拾箱子,等我出來,你再去,然後我們……」
「然後我們睡覺。」任希靖頓了頓,宣佈。這「睡覺」當然有深一層意味了,所以他宣佈
畢,瞥了浦季賓一眼。浦季賓正起身打開衣櫃。他回來時,地上箱子已經填滿了一半。忍
不住蹲下身扒拉一番,頭髮上水珠滴進棉衣裡,滲進去不見了。他說:「家裡沒有這邊
冷,可以不用這麼厚罷?」
又說:「你還有這麼雪白的一套西服。我以為你喜歡墨色的——但白色也襯你。你在這邊
都不穿!整天披著一件褂子!我想你穿這穿那的樣子,想過好多次呢。」把浦季賓說得羞
起來,合上箱蓋,就去洗澡。
變作濕淋淋、熱騰騰的一個人。浦季賓身體纖細,體育只是將將及格畢業那程度,任希靖
兩手掐著他腰,真想起有一回煮面時失了笊籬,就洗了手去撈浸過冷水的寬麵條,帶著餘
溫,滑溜溜的。

即使國難之際,報上仍舊連載小說。
浦季賓垂著頭,把桌子上新聞紙捏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著,低下聲,慢慢地念那上頭的
字:「當中秋節前後,大太陽薰蒸了一個季節,由兩三場雷雨,變成了連綿的陰雨,一天
跟著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念完了,乾笑一聲,又沉默了。外頭剛好下著冬雨。
踏著雨,他還得出門去交校對稿子。編這套書用掉了幾個月,如今大石落地,交了倒不急
於回家,先到茶館去坐了一坐。便是這麼碰上的汪時敏。
遠遠從街上走過來,叫他道:「哎!這不是浦先生麼?」
浦季賓抬起頭,全沒想到汪時敏還會這麼熱情地招呼人,難道是戰亂把人心都磨軟了?但
以他年來顛沛的經歷,總覺還是磨硬的時候多。也沒想到汪時敏會在嘉陵。
兩人寒暄一番,浦季賓忍不住問起。汪時敏答道:「我到研究院去開例會,明天就回下關
去了。」
浦季賓說:「哦,原來如此。」他已喝完最後一口茶,擦淨手起身,朝街對面走去:「汪
先生先去忙……我還要去買點吃的。難得來這邊一趟,拿回家去,給小孩子解饞。」
汪時敏說:「看不出,浦先生還這樣顧家。」
浦季賓笑一笑,笑完卻莫名有些訕然。低聲道:「沒有個太太持家,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還真的沒有續弦。和鄰居共雇了個幫傭做些瑣事,幸而兩個孩子都不是太難帶。
八九歲了,都已經會做些家務,有一回見他晚上睡覺時蜷在被子裡不做聲,那女孩子過來
推他一推:「爸爸,你是不是肚子疼啦?」
浦季賓說:「沒有。你去睡……」
她卻沒動,靜靜浴在月色裡,顯得身形小小的。忽然說:「爸爸,你再娶一位媽媽,我也
不會害怕的。」浦季賓先愣住,跟著才想起來,白天又有人攛掇他去相親,他沒答應。推
辭說沒有興致,其實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若說故人,先前那位葉五妹已經過世許久;若
說愛情,他與任希靖卻也離散數年了。
是西遷以前的事,就在那寒假裡。起初浦季賓立刻便要回鄉去,末了卻遷延六七天才走,
一是車票難買,二是不捨得同任希靖分別。不消說,那七八天裡兩人不分黑白黏在一起,
吃飯睡覺都不肯分開。浦季賓從戀愛中感到極大的力量,好像全世界的事情都鮮活起來
了。從前,他的日子就像盞長明燈,一天天靜定昏黃地流淌下去,現在不同了,像蹚進了
國際飯店頂樓的舞池,看什麼都帶了色彩。
任希靖站著洗碗,他過去攔腰摟住,從後頭伸出兩隻手。任希靖說:「那你洗,我去躺
了。」
「那我洗,但你就這樣站著,不要走動。」浦季賓說。任希靖底脫身換到了浦的身後,到
他髮頂與身上一通亂摸。浦季賓怕癢,被摸得直叫喚,說道:「你不要動,我褲子要掉
了!」
「掉了才好。那不是正好?」一句話,說得浦季賓又窘了,不禁問:「你的面皮怎麼這樣
厚?不知道從哪裡學的。」
任希靖答道:「我當然自有學處,不像你。」說完,廚房裡忽地靜了一霎。浦季賓正要擰
開自來水,此刻手在龍頭上擱著,動也沒動,說:「你什麼?」
任希靖說:「一見了你,無師自通。」自悔失言,為時已晚。卻還安慰自己,浦季賓已是
有兩個孩子的人,難道還會在意這個?
浦季賓卻窮追不捨:「你連做……那件事,都好熟練。花樣也多。我都不知道那些的!」
離散竟只是因為這個。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在珠城時,曾經和旅店裡一位陌生人成了朋
友,說閒話時講過這個故事……是把任希靖轉換成了一位女士,因為他不敢講出真的來。
旅店大廳裡,停了電,也是這樣一個昏昏的,浴在月光裡的夜。
那短暫的七八天裡,他當然問過任希靖:「你是什麼時候喜歡的我?」
任希靖道:「在讀書時候,我想認識你也沒有很久罷?從你跟我熟悉,我們住一間屋子。
我喜歡你這麼些年了,不說還不知道。」
浦季賓笑道:「原來你這麼些年,一直喜歡我的麼?」
任希靖微笑了,點一點頭。那微笑回想起來,現在都成了罪證,浦季賓想起它,立刻問:
「那麼,你對床上的事,又怎麼那樣熟悉?」
「這個,自然是——」至此,任希靖卻不願意扯謊糊弄過去,所以頓住了。扯謊既麻煩,
又太沒有意思。
「你跟外國人搞的麼?還會有誰呢?汪時敏嗎?」這名字第一個跳出來。浦季賓想起在楓
丹那回,任汪二人之間何其熟稔,立時生了懷疑。
任希靖說:「我卻沒有喜歡他什麼。他家裡是做官的,出洋前就定了親,不好再找女朋
友,我們兩人既住在一處,便湊合一番。」
浦季賓聽了這話,簡直難以相信,高聲道:「湊合一番!這是什麼事情,也可以湊合一番
的嗎?何況汪時敏那麼不好來往的人,他原來會為了湊合,就隨便給人開後門!」
「軍隊裡這樣湊合,不也很多?都是男子,不會有什麼大事。汪時敏同我,也不過是那翰
林風月,再沒有別的……並不是情侶的。」
浦季賓站在那裡,臉上呆愣愣的,不知怎麼,連舊小說的口吻都給逼了出來:「還說翰林
風月!難為你們通今博古,才懂得什麼翰林風月。我不知道什麼是翰林風月!」說出這句
話,自己聽來熟悉,待想起出處,又多一層難堪。
這些難堪,如今看去都遠了淡了,畢竟之後更難堪的境遇,也經過了不知多少,但在當
時,卻真如一座五指山,把他緊緊壓在底下。怎麼就會跟任希靖吵起來了呢?說了什麼
話?統統都記不清。只是那回才終於知道,外頭人說任希靖得意之後脾氣日益變壞,確乎
是真的了。
原來以前,只是在他面前刻意溫存,才沒顯山露水。這卻並不曾感動了浦季賓。想起一些
男子,慣常會在自己追求的女子面前伏低做小,那姿態一向最為浦季賓厭惡,未料卻讓自
己碰上了。
檢點這些天來,竟沒有絲毫招架,就這麼被任希靖一步步給拉了下去,居然愛上了他!淪
陷啦,引誘啦,他想起這些個詞語,氣得打了個寒戰。很傳統的誘拐婦人的戲碼。
卻低聲一笑:「我為了跟你走這一步,想過了多少為難的事,在你卻毫不明白……我太太
過世還沒有四十九天,我們在這屋子裡做事,是要遭報應的。」兩人站在浴室,他向鏡裡
看,竟幻覺全身像長了層白毛,不是那向來熟識的自己了。
任希靖說:「季賓不要生氣了嘛。我又沒有騙你,真的就是這樣。那時候你已經結了婚,
我也沒辦法的。你要是一輩子家庭完滿,難道我還為你守節嗎?這也太不近人情……」
當然曾問過他如何與汪時敏成事。原來兩人在國外是同學,汪時敏一向為人沉靜、獨來獨
往,學問又好,便引起任希靖的注意。倒像和昔日的浦季賓是一種人了,他仿佛總對這一
類的人格外矚目些。聽聞汪時敏不好交接,他日日午間夾著一本書,帶著三文治,坐到對
面去吃。
汪時敏終於沒忍住,問他:「你也讀這本嗎?」兩人相談極洽,一來二去,就從共讀一本
書變作共吃一隻三文治的關係,末了,又進展到了睡一床被子。
浦季賓說:「誰關心你守不守節!只是剛發現你太隨便!想要就可以得手,而且不得手不
罷休,你簡直像個打獵的老饕!見到好吃的就必須下嘴,任希靖,你究竟當我是個什麼東
西?」
說到這裡,冷不丁想起任希靖躺在被窩裡絮絮地誇讚他清淡可愛,那語氣何其溫厚,不禁
怒道:「你說我是青菜煮豆腐,我偏要把鍋給你掀翻!」話是這樣說,心頭卻滾過一片脹
痛。
任希靖長歎一聲。他說:「唉……做獵手,那也是很累的事。我好困了,我想睡一會
兒……」
浦季賓沒說話。他往往越需要會說話的時候,越欠缺機敏,到了這種情形下,既不知說什
麼,且不願意思量,事情一旦要百般言語來拯救,在他就已不值得為之多費唇舌似的。就
這麼靜悄悄地睡了,翌日去趕早班的火車,那時,任希靖還沒起床。
手裡握著第二把麵條,躡手躡腳從廚房出來。見任希靖睡得只從被裡露出半個腦袋。默不
作聲回到竈臺前,一咬牙,到底把麵條放了回去。不煮他那份!這樣想著。可是就要走
了!又不是再不見了。何況或許以後就不想見了。
穿好了衣服,身後有人含糊地叫他:「你走了?」
浦季賓說:「我走了。我回家去。」
任希靖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浦季賓答道:「我不回來!」
他心裡盼著任希靖問一句「怎麼不回來」,任希靖偏沒有。只惺忪地張開眼,道:「怎麼
會……我知道了。」知道什麼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任希靖知道什麼了,只好諷刺地笑:
「任先生嘛,那當然什麼都知道。」
在家那陣,無聊得很,無事只是唱舊戲。訊息和春天一起來,人人都嚷著「開仗了」,不
消說,平京已非可再回的地方,何況交通艱難。他那故鄉倒還沒淪陷,春夕輕寒翦翦,江
面上霧落如紗,浦季賓在外頭散步,瞧見敵人的鐵船。
看了兩年有餘。本也想早往內地去的,他母親不允許。老太太既不願逃難,也不肯跟家人
分開,又染著病。他家裡在當地過得殷實,究竟割捨不下。浦季賓倒比旁人看得開:「那
些細軟,許多都在平京,難道還能找回來不成?」有過一次,就不妨礙有第二次。這戰時
人過起日子仿佛更急切,沒少有人來打聽浦季賓的婚事,都被他堅拒了。
拿不出理由來,只是拖著。在報紙上看見,任希靖他們學校頭一個入內地去了,自己在的
華寧也在那邊開了學,又說任希靖也升了職務,年紀輕輕,也是知名的得意人了。他自己
坐在窗下,借著秋雨聲翻家裡的舊書,想起故人,遠得如那江面的霧氣,又軟得似一朵
雲,又遙遠,又虛幻,又使人生戀。大抵真人如何已不重要了,只是有這麼個符號,任他
是哪一位,生活就有了寄託。因此,居然真沒再聯繫任希靖。
這次回去便和好——在清晨南下的火車上,念過這話。但此際和好與否,分離流落,又有
何別?倒不如都保有一副自由身。這麼著,笑起來:兩年以前,事事都要認真,如今又這
般無謂。連著情愛本身,都一樣淡漠了。或許戀愛的激情也是山脈,過了峰頭便跟著山
谷。

江南的雨水,春天下完了,到夏末還有剩,仍然淅淅瀝瀝的。浦季賓母親這年過世,他在
床前聽見雨聲潺潺,似能代自己的哭聲似的。或許亦是幸事,因為門口那條江水終於不頂
用了,之後未久,這頭便又打了起來。毫無徵兆。前兩年相安無事,竟忘了這地方多危
險!
幾次托朋友設法,才買到的車票船票。在戰前,他算半個知名人物,敵人要在淪陷區辦
學,不免打起他的主意。聘書發到了手,人來談了,他還在設法虛與委蛇,「合作」的風
聲便被放了出去。他卷了行李要走,倒有個家裡堂弟一向在這頭做生意,因此住一處,這
時竟攔在門前:「哥,你……你不能跑呀。你這麼跑了,過幾天咱們縣裡讓人占去,他們
來尋你,我們可怎麼辦?你得為我們想想呀。」
浦季賓氣結。正是憂心此事才遷延至今,堂弟有此一問,憂慮反而頓盡。見桌上擱著兩碗
剩飯,一手抄起一碗摔在他臉上,冷笑道:「我管你個賤胎怎麼辦!回家問你老子。」醬
油湯和炒青菜兜頭淋下,還帶著餘溫,燙得堂弟大叫一聲,眼前看不清東西,幾乎睫毛都
燙掉。
這事他終究理虧,更沒想到浦季賓會這樣發作,一時呆了,心底亦有些愧。正巧隔壁太太
聽見摔碗,在門口問道:「浦先生,你怎麼啦?沒事罷?」
堂弟知道那太太倒很照拂浦季賓的,不欲糾纏,就這麼讓開了門,微笑道:「我沒什麼,
只是來借點鹽巴,不小心掉了東西。這就走了!」人生到此,家鄉也終於不是容身之處。
浦季賓經這一鬧,明白不可久留,趕快同兒女漏夜出奔,到珠城去了。
輾轉到達,又是夜雨瀟瀟。他以往沒來過,除了家鄉話便只會說一口官話,連雲間口音都
是半吊子,何況是這裡的方言?走在街上,滿耳朵聽著,像是身處異世。過海時站在船
頭,雖然漂泊萬里,卻是難得的開懷時刻。「我」終於短暫地從人生的框子中逃離,成為
這扁舟上一顆塵土,可以任意西東。聽不懂旁人私語,倒正給他造成一個獨處世界。
已到了後半夜,甲板上四顧無人,他自己唱起段戲詞:「我本是一介寒儒窮措大,都只為
我家徒四壁囊空如洗手中無錢花……」到這裡,卻忘了後頭。
這《馬前潑水》,向嫌太俗,不曾記全。跳了一段才唱:「今日我衣錦還鄉跨馬遊街
下……」
後一句還沒起,便有人從角落出來,拍手笑說:「在這船上,沒想到還有人後半夜唱京
戲。」
浦季賓叫風一吹,回想方才舉止,真是羞赧無比。勉強笑道:「打攪先生賞景,真不好意
思。」
那人閑極無聊,便問:「你先生自己帶著孩子,又唱這段戲,難道也有買臣休妻之恨
嗎?」
把浦季賓問住了,答道:「沒有。」來回之間,卻攀談起來。到了珠城,那人真當他是個
朋友,找旅館、找些文字活計補貼家用,幫了不少忙。熟悉了,他才忍不住道:「我沒有
買臣休妻之恨,只是戀愛不順,亂發感慨罷了。」就給他講了任希靖那故事——只是將主
角改成了一位女士。
這朋友道:「想散就散,想聚就聚,哪裡要許多顧慮?這種世道,萬一哪天一顆炸彈下
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浦季賓微笑搖頭,低聲道:「我卻沒有你這樣的襟懷。雖然自己也覺得慚愧,但或許老天
爺非要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情,這樣才不會過出一模一樣的日子來。就譬如,換作我是
你,就不會在船上同人搭話,失掉了你這麼一個萍水相逢的好朋友。」
他受著這位好朋友傅先生的幫忙,在珠城很呆了幾個月。但生活程度高,也不大敢久留。
又年年月月地聽傳言:「這裡未必是個世外桃源!只要想打,海上也能打起來。」趕緊地
買上票走了。
好容易從老家跑出來,還差點被請去「合作」的人,對於做亡國奴這件事,比別人更多一
分心有餘悸。一向暈機,把午飯吐了個乾淨。覷著周圍乘客,懼怕那嫌惡的眼神,面上沁
著發燙。他走時,只給傅先生留了封信,連別宴都沒有叫請,因為此際真有離愁鬱鬱,反
而不想叫人看見,也不願再觸動。
不能挑明的事:匆匆要走,一部分正因這傅先生。兩人交往慣了,浦季賓竟漸有些「一日
不見如三秋兮」的滋味。或許任希靖給他開了個壞頭。
如今,極易對人生出依戀,親近一久,便生異想。原來好嘲笑世間有一等男子,見了女人
就要往自己身上想,怎能也落入窠臼?
想起舊日有人說他性情固執,令他不悅中含著自矜。固執也是堅強,證明他與一切浮花浪
蕊不同,現在卻是這種樣子。真連自己都悚然。因此趕快逃往內地,不知為了逃兵還是逃
人。大抵二者兼而有之,這才不憚於盛暑裡乘飛機,降落在下關。
幸而還有事做,仍回華寧學校去教書。到後來,海上當真開了仗,珠城與內地交通久斷,
那傅先生自是杳如黃鶴,倒令浦季賓悵然幾日,正好將一切拋之腦後。像把生命的一塊咬
掉扔了,從此又是一個脆生生的蘋果,皮膚再無磕碰的痕跡。
可是痕跡咬掉了,要露出果肉的呀!赤裸著,經受空氣的腐化。
他一面慶倖自己北上得早,沒有逃出家鄉又困在珠城,一面臨風對月,念起這些乏味的羅
愁綺恨,不免感慨繫之。教了整兩個學期,順便把之前沒寫成的文章漸漸補上,孩子也有
朋友可串門子。嗣後回想,這些年最安適的一段時光,竟然是在轟炸聲裡,真叫浦季賓哭
笑不得。
日子慢悠悠、亮晶晶地飄著,忘乎所以,忘了有多短。不是沒有苦,但他從之前昏沉迷蒙
的歲月剛脫身,一時還覺不出。後來,出了樁真假美猴王式的奇聞軼事:在家鄉,竟還有
一個人,叫做浦季賓。不過用的是他的字,上劍下卿兩個字。父親是舊式讀書人,當然給
兒女起過字,只是他不怎樣使用。
做夢都料不到。氣得心口發涼,想了幾個可能的人選,但是關山萬里,不過空想而已,剩
得勉強一笑作為自嘲:「怕什麼,上天就總來什麼,這也是一貫的了。」
他幾年不在華寧,把持門戶的前輩換了一位。兩人一貫不對付,雖僅是學術上的攻訐,但
互相指斥過「胡說八道,不值一文」的人,現要共事,難免有些不自在。遑論再添上一個
汪時敏!汪時敏這陣倒正得意,寫了兩本書,連洋人都慕名。這幾年國仗打起來,大家聯
合逃難,竟把他和汪時敏的工作聯合到了一處。
表面關係不鹹不淡,但打知道了任希靖的秘事,他看汪時敏,總脫不開一種奇怪心情。理
智不願如此,情感卻是另一回事。並且,汪時敏看他,也添了一層奇怪態度。兩人中間似
隔了幾層厚玻璃。
使浦季賓疑心汪時敏知道了他,此外,想不出有甚得罪處。任希靖說的?開戰後兩人必有
暗中交往。汪時敏竟會因為這個惱他?這可不是「翰林風月」的本分。任希靖——才恍
悟,既然可以輕易把汪時敏告訴給他,難道就不能把他輕易敘述給汪時敏麼?理固宜然。
冒名之事一出,他到底不願在下關停留第四個學期。故事都能從下江傳到西南,由汪時敏
偶然提起,知道的人豈會少?更談不上同情,只在擺龍門陣時候拿他當做添菜。甚至有人
講:「蒼蠅不叮無縫蛋!他在下江,在珠城,誰知道做了什麼?」自古文人矜于名節,這
些言語,出自路人尚可,若有一日出自學生之口,或在同儕師友間流播,真會令浦季賓羞
慚至死。
便是這麼來的嘉陵。不想露面交際,正好有政府部門在編書,找上了他。要在以往未必樂
於服務公家,現在卻急切應召。存了私心:若有這回,便可留下個證據,證明「我是真的
我」,洗一洗流言,也免得戰後出麻煩,再找到他頭上。
做完這事,終於到了秋冬。秋冬可以用得上「終於」二字,蓋因終於有霧來。晴時轟炸頻
仍,他連房子都被炸過一回。帶著兩個孩子搬家,麻煩之至。除卻不願,也確實不能做長
期外出的事,他沒有太太看家,孩子小,若放了警報,沒其他的辦法。一粥一飯還可拜託
鄰里,關係性命的事,自沒個讓人幫忙的道理。
除非娶個太太。這又是決計不能的。
叢書編好,就過了舊曆年關。結束那時,一是付印,一是稿費,負責人是個胖大漢子,莫
名地叫浦季賓想起遊行入獄那回,來勸他的人。仔細瞧瞧,才確信不是。說了一套仰慕學
問的話。這人其實沒有甚麼學識,他懶得理會這搭訕,垂下頭,淡笑著應了。
那人卻又說了一大套。浦季賓先疑心他要索賄,爾後才聽明白,是頂好再請上司的上司掛
個名,並寫一首頌詞添上去,那這件事整體的級別,就又可以升高個幾階。因那上司們雖
然有了地位,卻總有些遺憾,想附庸一番風雅。聽說之前被幾個做學問的人弄得下不來
台,裡頭就有浦季賓的同仁。
想也知道浦季賓不會願意,那人嘴裡端著腔調,眼睛覷著他神色:「浦先生從前是做教授
的,或者還有不便。如今在這委員顧問裡頭,不過是一公務員,作一篇合用的詩文,和作
等因奉此的公文,並沒什麼區別。這也可以見得浦先生的誠心——想必也希望這事弄得轟
烈些罷?」
浦季賓暗想,就算是你的上司行,難道以前沒有同席吃過飯麼?我就真曾經看得起他不
成。百般不忿,轉身就要走。剛做了個動作,心底空茫一笑,想起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
這是「同學少年多不賤」了,人家有的是五陵裘馬,你浦先生有甚麼呢?人家抓住機會,
顧全了自己的事業,你連幾篇文章,都為家事所耽擱,現在還只起了大半。今日如果使
氣,就又要把幾個月的心血白費。
對面說道:「這也是于國民有益的事情。」
于國民有益否尚未可知,於他自己,影響卻立刻顯現出來:那頌聖文章居然登在報紙上,
這可與說好的全不一樣。浦季賓在五年十年以前被擺這麼一遭,都免不了要撕碎報紙,如
今只抿了抿唇,壓在水杯底下。說:「我今天出去會朋友,要晚些回來,不要亂跑。」
是去吃個酒。有故人從外地來,大家難得一聚,他本來不想去,奈何席上有人力邀:「這
時候,見次面多難!」壓低聲音補道:「他闊了。這可是嘉陵難得的館子,做下江菜的,
你出來多年,就不想麼?就算你不想他,也想菜了!白吃他一頓,又有什麼不好。」其實
只是時隔多年,又處於如斯境遇,看別人的生活都覺得很陌生,總有幾分羞於見人的意
思。
但也真的想下江菜了。
他來得不早,裡頭已經有了幾位客人。老同學,有文化的人,倒沒太多政商之流,想必是
不好請,或者不願請。侍者引他到門口,他打量自己衣著一眼,竟有些怯場。旋即笑了,
這又有什麼可怯的?布衣而已,他的臉面,有就是有,無也就是無,倒還不必只在衣服
上。
還沒進門,聽見裡頭人正在議論他。幸而不曾以「疑似漢奸」來論,無非是說他不該做那
編書與寫詩文的事。但就這幾句,便夠難堪了。想起當日他與任希靖祝芝江最為要好,而
今祝芝江加入特殊黨派杳無所蹤,浦季賓沉淪如此,只有驚才絕豔的老本與名聲在,任希
靖倒一路安適。又清高,又順遂,真正難得的人才,一提起來,俱是嘖嘖稱讚。當然沒人
知道他就站在外邊。
實在沒忍住,推門走了進去。也是因為門口聽話這事,叫侍者看著尷尬。桌面上一瞬寂
然。有人笑道:「劍卿,你來啦!好久不見!」
叫他劍卿,本是一種客氣,奈何浦季賓對這字簡直有過分的敏感,不禁就要懷疑人家諷刺
他有那漢奸冒名的事,勉強笑了一笑。這一笑也笑自己——敏感若此,難道不可笑麼?既
可笑,又委屈。
這雙重情緒燒灼了他,逼著他唇齒不受控制地張合,往外吐字:「就是任希靖來,和我易
地而處,也未必不會寫那些東西!生活的艱難,他只是沒懂得,他沒有經過,就不必憑空
幻想。哪怕『時窮節乃見』,那也要先經過了,才可以說出口的!」頭腦喝醉似嗡嗡響,
簡直不知自己在說什麼。說完冷靜下來,後悔發了一套胡言亂語,不該隨意評論別人。
有人圓場道:「劍卿還沒有喝酒,便醉了,說這麼一大篇話。快坐下,先喝杯茶。」浦季
賓卻沒做聲。既然知道席上有人這麼看他,這飯就不大吃得下去,但這樣看他的人多,難
道他永遠要避著人嗎?嘉陵的街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單是出門一趟又白白回去,就覺
著很不甘。
面上掛著一個風吹就散的笑容,他沉吟著。後頭又有兩位客推門而入,一人湊近,拍拍他
肩,說:「季賓還沒有喝酒,那我請季賓喝一杯罷?」
任希靖邀他飲的這一杯白酒,在他,那感激程度,幾乎與交杯酒等同了。他問:「任先生
是什麼時候到的?」意在打探任究竟聽到那些話未。本來很習慣要叫他希靖,說出口,卻
唯有「任先生」三個字。
任希靖聽見稱呼,炯炯目光照在他臉上,浦季賓兩手垂在身側,指尖顫了顫。因為差點抬
起來摸摸面頰,又強自抑制住。任希靖道:「多少年不見,你也叫我任先生,倒顯得我叫
名是過分的熱絡——來有一會兒了,只是你站在房門口,我擠進來,也不方便嘛。我們人
多,椅子一多,過道哪容得下兩人?」
任希靖說這一串話,神色從容極了,竟沒有閃躲浦季賓的問話,直接答了。他全聽見了。
浦季賓暗自說。他全知道了,我背後,就是說這樣話的人!但任希靖像沒注意到他的局
促,逕自取了兩隻杯子,遞給他:「我記得,浦先生身體不好,那麼就只半杯,不礙事
罷?」
浦季賓接了杯子,默然飲盡。他倒被任希靖這一套逗笑了,只沒敢表露出來。任希靖真太
容易令他笑。為何總是這樣容易?想笑之餘,又有一股憂鬱的、空洞的恨,指向自己。軟
弱、無能的自己,連對著任希靖板起臉,都成了很難的事,情不自禁就要笑。心底說:
「什麼屋子窄、椅子多,分明是你任希靖長胖了。」
那一天,真喝了不少的酒。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有人跟在身後都不知道。沿著石階向下,
腳底一滑,摔倒了。實在是很狼狽的事……踩到了水坑上。幸而沒有受傷,站起來,再向
下走。這回忽然被人從後頭拽住:「季賓,你幹什麼去?」
浦季賓這才回頭。說:「我坐船——怎麼,你以為我要跳江去?」
任希靖道:「噢。」又說:「你連路都快走不直了。我送你吧。」
浦季賓雖然搖頭,卻沒說出拒絕的話。既然任希靖這樣說了,他也懶得客氣。路上,任希
靖不免問他:「為什麼又是一去許多年,絲毫不聯繫我?說走就走了,說不回來,就真不
回來。」
浦季賓道:「那你為什麼不聯繫我?」
任希靖說:「我還是近來才聽說你在嘉陵的。」聽汪時敏說的。但這個倒不必對浦季賓提
起,幸而浦季賓也沒問。他垂頭笑了一聲,只說:「希靖,對不起。」
卻沒說對不起什麼。是席上的話,還是多年不聯繫?大概二者兼而有之。但「對不起」與
後悔究竟不同,只是一種致歉,不能代表轉折。一路送到家裡,任希靖在紙條上抄了他的
地址,塞進大衣口袋。勸他:「你還是去教書吧。你看,整天在屋子裡呆著,整個人氣色
都灰暗了。」
醉意薄薄地浮在臉上,浦季賓道:「我不想回下關去。」沒說為什麼。這句話連他自己都
不知道為什麼,本能沖出來,或許是如今知道任希靖在這裡,就不願意走了。兩人靜悄悄
坐著,天花板上吊下來一隻電燈泡照著桌子,因為都還不餓,所以只倒了兩杯水來待客。
浦季賓望著落在水裡的燈影,接著說:「我也不願出去,這些天看人的臉色。就讓我過了
這個冬,過了再做事……」
自嘲道:「那麼,我這兩年鬧的笑話,你也都聽說了吧。我想汪時敏全告訴你了。」沒想
到他先提了汪時敏,揭穿了。
任希靖道:「也沒什麼關係。你若想留在嘉陵,或者可以到央大去……」
浦季賓喝了一口水,說:「哪有說的那麼容易。央大難道沒聽過我的笑話?我在那邊又沒
有熟人,還要去找介紹。」
任希靖見著杯裡的水,拿過杯子晃了一晃,又舉起來,對浦季賓笑道:「君不能學哥舒橫
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直一杯水——」
浦季賓奪了杯子:「希靖!怎麼能連你也嘲笑我!」眼睛亮晶晶的,瞪得大了。
任希靖搖頭道:「我哪裡是嘲笑。你知道的,我絕不會嘲笑你。只是想起那話,覺得應
景。」
浦季賓沒說話。任希靖做事雷厲風行,約了下次見面就要帶他去關說:「雖然我不在那邊
好久了,但還是有些相識的。再不然,我去找校長講一講嘛。不管留不留你,還有那冒名
的事。」
浦季賓聞言凝神,想起校長原來還是多年以前那個,不禁發一笑:「噢。你跟他在法庭上
見過,如今卻成了相識——我是怕了,再不願意應酬那些做官的人!」
雖然如此,到底被任希靖說服了。拜謁幾位舊日的老師,拿了薦書,至於應酬校長,當然
是與任希靖同往,因為本來不必,倒是任希靖拉他強去的。
挑了個開會的日子。他笑說:「希靖,你從上學時,就總是這樣為難我。我知道你的好
意,但……」歎口氣,頓住了。怕任希靖聽了不高興。
發覺竟很怕這個。不是為了生計,是本來就怕。他現在看什麼都有幾分捨不得。那回應酬
倒比想像的容易。出來時,天上居然飄了細雪。南方的雪,下到地面就已經成了雨,涼絲
絲地落在臉上。兩人帶了一把傘,只好先送稍近的任希靖回家。先換下濕衣裳。
浦季賓倒沒大受影響,原來任希靖照應他,一直把傘向那邊斜。悄然坐在客廳,聽見浴室
裡水聲嘩啦啦在響。這屋子當然比他家裡漂亮得多……沙發墊子毛茸茸的,忍不住拿到手
裡去摸。
沉吟之間,幾乎夢回過去了,在平京的生涯。任希靖在屋裡做飯洗澡,他坐下,聽著聲音
讀書。以為一生半生都會這般消磨,偏任希靖是那樣一個人。令他總感到自己被下了套,
用個誇張的詞,接近於——誘姦。
彼時年輕氣盛,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屈尊。又把戀愛看得太重,簡直像盛在盒子裡的寶石戒
指。唯其貴重,反而有價無市。
萬萬沒想到汪時敏會來。這才想起之前,自己交書稿那回,在街上茶館碰上汪時敏,他是
怎麼說的:「我來開會,明天就走,只住一晚上!」想必就是住在這裡。兩人站在門口,
面面相覷。
浦季賓走去,喊道:「希靖!汪先生來了。」說完,向汪時敏的方向看了一眼。晚飯時間
卻在浴室裡,會令局中人有曖昧的聯想,他知道,也不去分辯。
這頓晚飯,三個人吃得都食不甘味。汪時敏有意說些舊事,似是專為提醒浦季賓,他和任
希靖才是真正一直未斷交的好朋友,那種不屑之意溢於言表。浦季賓自持身份,覺著三個
男人坐在一起,不應當女學生似的爭風吃醋,反而憑他去說,毫不反擊。
落在汪那頭,很像勝利者的大度。按浦的意思,既然翰林風月,應當與情無涉,這股妒意
簡直沒來由。浦卻想不到,正因為冒出這麼一個戀愛對象,汪才覺自己被襯托得宛如笑話
——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嬌小姐,為著談情說愛來的,你成了什麼東西?因此爭這閒氣,純
為了面子:至少,汪自己並不承認于任有情。
他太太還在淪陷區。不願意跟來,這不願意背後可能很有故事,他隔著江,決定暫時不去
探究。汪先生倒是沒有在後方娶「抗戰夫人」,直接自己做了「抗戰夫人」!浦季賓想到
這裡,突兀忍笑,把一口湯嗆了下去,背過身直咳嗽。
那天晚上,三個人睡在三間房裡。浦季賓提前就怕回來晚,專程託付了孩子,汪時敏路途
不近,難得來嘉陵一回,誰料兩人狹路相逢,只好各自就寢。浦季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只是失眠。心裡想事太多,念頭停也停不下來,索性起身,預備找任希靖談幾句話。
待拉開門,卻驚了一跳:原來汪時敏正坐在沙發上。黑黢黢一個人影,始料未及,駭得浦
季賓西子捧心,良久才舒一口氣。外頭濃霧沉沉,風雨聲聲。他說:「這個季節,好容易
不怕放警報打斷睡眠,汪先生倒不珍惜。真是豪奢之舉呀!」
汪時敏道:「浦先生不也一樣睡不著。」說是這麼說,兩人卻分別站起來,都回屋裡去
了。
過了不知幾時,自鳴鐘響了又響,還是沒有睡著,躺了太久,反而全身都不舒服,毛毛躁
躁的。他躡手躡腳又出了房,見客廳無人,放心地走了過去。
站在任希靖門口。輕輕敲門,怕吵不醒該醒的,又怕吵醒不該醒的,這門敲得比寫文章謹
慎。任希靖睡眼惺忪地開了門,見是他,讓進來。說:「沒想到,會是你。」卻很高興的
樣子。浦季賓先環顧四周,確信屋裡沒有汪時敏。
自己笑出了聲,不是高興的,只是真好笑,像演電影似的!「隔牆花影動,知是玉人
來」,命懸一線之間,只看誰行動更快些。
任希靖亦不問他來做什麼。擰開了床頭燈,輕聲說:「原來你還會打閃電戰。」
浦季賓說:「我分明是『以空間換時間』,持久戰。」這玩笑太輕浮,說完,兩人都有些
不自在。燈下,人的輪廓都柔和許多。這麼些年,任希靖仍白白淨淨的,臉上皮膚細膩,
稍有些肉。浦季賓伸出手,摸了一摸。
又說:「你頭髮好翹。」任希靖動也不動,讓他去摸。浦季賓便張開手,抱住他,隔著兩
層睡衣,感到肉體的熱度。這麼緊緊地抱著,忽而鬆手,回身把房門鎖住。
怕汪時敏會突然推門而入。鎖好了,人靠在門板上,低聲道:「希靖。我們……全不一樣
了。怎麼會經過這麼多事?」
任希靖說:「世事難料。何況你又愛逃,遇上什麼事,不想著去辦,只想逃。怎能怪
我?」
浦季賓被摟在他懷裡,顯得脖頸細長,瘦骨嶙峋的。仰起頭,問他:「那麼,我們還來得
及嗎?」說完,垂下眼睛。怕任會說「季賓,我們都回不去了」這一類的話。故事裡常有
這樣的話,浦季賓每次翻書看到,都不禁一戰慄。又想,任希靖和那些主角都不同,做事
最透徹有力,只要不是翻山越嶺,在他,應當沒有什麼「回不去」的惘然罷?
任希靖在沉吟。一邊兩手抱著浦季賓,指尖按在肩胛上,流露出一個迷幻的微笑:「真像
重溫舊夢。」浦季賓雙肩常常酸痛,被按得「嘶」了一聲。也跟著笑說:「好疼,倒不是
夢了。」
他一生也許就主動這一回,用掉全部心氣。憶起跟任希靖遊行,同樣,就一回。從沒有個
好結果!忽然地,想到白天的應酬。那位校長見了他,浮泛一笑:「希靖一早就來講交
情,還翻出十來年前的舊事。我還在想,文科聘誰與否,都是那幾位先生決定,我從來不
故意拿捏誰,何必要來!原來是你。」
浦季賓欲言又止,到底問了:「怎麼個原來法?」
答道:「我聽朋友講閒話,還以為你們兩個早已經絕交了,沒想到,還是這麼要好。」
浦季賓瞥了一眼,見任希靖不語。那邊講笑話似的:「我剛來的時候,在監獄裡見希靖,
他說,不能放別人,也一定要放你。我久不見傳奇俠義故事——」
任希靖恰好截道:「哎!先生不要講那些傻事了。」浦季賓當時只顧發窘,眼下卻脫口而
出:「你們是不是串通好的!?專門又給我下套。」
任希靖道:「胡說八道。我還能支使得了他嗎?湊巧罷了。」
浦季賓趴在床上,側過頭,歎氣道:「希靖,你真厲害。就算是,我也沒有辦法。面對你
的謀劃,我只有舉白旗的份。」
任希靖一點點摸著他的脊背,輕輕哼了一聲。說:「明天,舉白旗的該是汪先生了。」

但是一冊《汪時敏紀事本末》,在浦季賓這裡,還有不少後文要寫。那晚,他對任希靖說
過:「汪先生也是好人。」語氣懶洋洋的,真可謂勝利者的寬容。
「雖然翰林世家出身,但比那些遺老遺少強得多。」說到之前碰到的一位,提及甚麼文化
名人,言必稱老世兄、老世伯,語氣也抑揚頓挫的。
浦季賓點評道:「年紀輕輕,就像半截身子入土,真是難得的裝腔作勢!」
抱怨中帶著因快樂而生的做作,聲調的驚歎意味更多是人為製造,像在說外語。任希靖
說:「是呀。是強得多,時敏從來不躲,也不鬧失蹤。」
浦季賓道:「我怎麼鬧失蹤——」先辯這句,倒把剛要說的「你還要叫他時敏」給漏掉
了。
任希靖只說:「我們還都活在這世上,有什麼來不及的?只要你不再故意逃跑。」此為答
他之前那一問,浦季賓得了這話,知道事情暫且有了著落,身子鬆下來,但也不曾期待過
甚。畢竟已經看透了,任希靖就是個不正經的人。拴住浪子的心,那是很難的事,但不這
樣,不是任希靖。
就不會三番五次同他分分合合,或許早徹底絕交了事。現在呢?現在,兩人同時被絮絮的
情網裹住了。要說多麼黏膩,說不上,但要拆開也很困難,網子早和皮膚貼在一起,汗津
津的。浦季賓相信這樣一種感覺。在黎明黯淡的白光裡,任希靖俯在身前,悄然注視著
他,那一時,他很切實地感受到,他終於同任希靖戀愛了。
他問任希靖:「希靖,你有多喜歡我?」
任希靖說:「我怎麼會知道。不過,是每見你一回,就要凡心大起的。」這倒也夠了。雖
然他更指望任希靖回答「是對旁人都收了凡心」的,但沒說。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匆匆聚
了又散,互相淺嘗輒止,這一回不同了,有機會讓它漸漸發酵。實在也是種考驗,因為浦
季賓總疑心,正是因為以前次次淺嘗輒止,才會心存遺憾,等到吃透了,反而沒什麼意
思。
像喝酒,不到醉得不省人事還不甘心。或者吃什麼特產,閒談時,對朋友說的話:「上次
都沒吃痛快,回來還總是想!哪天有機會,要買上一大盒子,慢慢直吃到膩。」他知道,
任希靖一定也這樣想。他和任希靖是太不一樣的人,但熟起來極默契。有時,說話都只要
半句即可。
他兩人之間擁有橘子水似的默契。清淡,酸甜的,輕盈的。到渡口去,浦季賓望著哪裡,
越走越慢,任希靖瞧出來了,就說:「去吃麵嗎?」坐在巨大的黃桷樹底下,聽見風吹葉
子。
浦季賓要吃一點辣,不然,就不甘心。他說:「我是到了哪裡,都可以隨遇而安的……」
然後,送任希靖回住處。浦季賓自從兩個孩子上了初中,倒比以前多了不少自由。
秋季的一天,照舊坐船過江,去任希靖那裡。浦季賓住得離城近,任希靖和研究院都新搬
到了郊外,更安全些,也不怕會放警報。本來,自從海面上開戰,連警報也少得多了。任
希靖掰著手指給他一年年局勢數過去,末了說:「其實你沒有趕上最難的時候!還算幸
運。」
頭頂上,當然還有飛機,但都是過門不入。又是悚然,又不至於真正需要去躲。見面在白
天,偶爾兩人能瞧見那品字形的黑影,一路不停地掠過。沒有想到,有天那些飛機會停下
來散開。
浦季賓還在江面上。雖然一向知道在這時代的生活往往只有聽天由命,說不怕不恨,那也
是假的。不敢擡頭去看飛機,只有死死盯著青綠的水面,覺得深如千尺,像張開的地獄的
門。這門既不可以入,要往後退,身後只有藍瑩瑩的天色,點綴了可怖的飛機,全然退無
可退。這一瞬間,人群像一張菜葉,天地是兩塊麵包,夾成一隻腐爛的三明治。旋渦湧
動,是不遠處,另一條船沉了,駭得他閉上眼。
心裡狠命地想,你們往岸上去炸呀!無論如何,上司不會安排飛機炸一條江的!有目標就
快快離開這裡呀。過後驚覺這想法多麼可怕,又暗自愕然。原來人人到緊要關頭,都只剩
「是別人不是我」,唯有這僥倖的、冷酷的念想。
也真的僥倖。沉了一條船之後,飛機便往岸上去了,並沒有回頭。浦季賓勉勉強強過了
江。離任希靖處還有一小段路,決定躲一躲再走。船泊在碼頭,他跳下來,簡直連滾帶
爬,摸過臺階,藏身進濃密的樹叢。
停下腳,才覺兩腿發軟。想起飛機離去的方向,立刻汗如雨下:任希靖還在岸上,他猜研
究院就是所謂目標。不知道他躲起來沒有?他最機敏,不至於在這事上自負,不會不躲
的。想是這麼想,心臟還是怦怦直跳,連胃也一同狂跳,蹲下身嘔吐,喉嚨被胃酸沾得發
疼。
任希靖要是真死了?不會的。但誰知道!誰知道誰什麼時候會死!或者不死,殘廢了,腦
子震傷了。管他怎麼樣,浦季賓想……管他怎麼樣。只要還是任希靖。老天爺欺負人,如
果正欺負到他頭上,他也沒法子反抗,只能受著。受著大太陽的曬,初秋熱浪往身上湧,
受著汗把衣裳浸濕。或許太累,上天也看不過去讓他乾等著,所以才會昏昏沉沉的,幾乎
暈了過去。

清醒時,四顧悄然,已經沒有了飛機。心驚膽戰地走到任希靖處,果然見到一片轟炸後的
慘像。而且還死了人——因為太突然,又隔得久,都沒防備。投彈後,還有機關槍向地面
掃射。這裡又沒有軍人!但掃射起來,不分是誰。
這樣,才使人感到恐怖。先到辦公樓去,路上經過兩排森森的樹木,有棵被燒焦了。樓道
空蕩,一排幾扇黑木門掛著銅鎖,盡頭窗臺上放著一隻空花盆,居然沒掉。窗子震碎了,
剩個木質窗框,上頭黏連著少許玻璃片。前兩年,在城裡見過更慘烈的廢墟,卻都沒有今
天撥人心弦。浦季賓走到窗臺下,才往外一看,就驚得縮回了頭。
外面正有一個死人。血跡淋漓地印在地上,屍首不全。任希靖從另一邊走回來,也看見
了,紅了眼睛。對浦季賓說:「哎呀!那還是我的鄰居。他怎麼會留在這裡!唉……」好
像該說些別的,又疲倦了,想不出。空氣裡飽含著水波紋一樣的慘然。
走到任希靖家。幸而這裡沒有遭了炸彈。他貼近了任希靖,摟住他的腰,兩人默默坐在沙
發上。他垂下頭咳嗽。任希靖問:「怎麼了?」
「剛才坐船過江,好險——那船太晃了。我現在還暈船呢。」最後,卻這麼說。本意是隱
瞞方才的驚險,又不知為何要隱瞞,不禁失笑,說:「飛機就在我們頭頂上,旁邊的船沉
了,竟沒顧我們,直接地飛走了。想是去找岸上目標的。」
任希靖道:「扔炸彈,哪有個目標?就是隨便亂扔。前幾年總這樣,今年卻沒有,誰想得
到,怎麼今天又來了!事不湊巧。」
歎一口氣:「是來找我們的。難道我們出什麼事,又惹眼了?」
浦季賓想起當時在江面祈求飛機到岸的事。總之不在他頭上,就在任希靖頭上,他們兩
個,也真是一對「薄命鴛鴦」。又因為劫後餘生,還能稍含些笑再往下說:「嚇死我誒!
他要是掃射起來,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做浮屍了!」
有了這一遭,浦季賓再想嘉陵江水,真覺其像民間故事裡的邪神,需要不斷吞吃祭品。平
常總說「血盆大口」,這也是血盆大口。還有那被炸飛的斷肢。想完這些,立刻又要嘔
吐,飛快地站起來。躲進浴室去了。任希靖跟過去,打開了燈,見他坐在地上,靠牆閉著
眼睛喘氣。不禁道:「怎麼就弄得這麼狼狽?」
浦季賓聞言,睜開眼。仰頭見鏡子裡映出自己憔悴面孔,本來膚色太白了,兩片黑眼圈尤
其分明。頭髮亂糟糟的,染了汗跡,貼在臉兩旁。再看任希靖,也早在防空洞和廢墟裡沾
得灰頭土臉。襯衫散出一半,在腰間堆起來,鼓鼓囊囊一團。他噗嗤笑出聲,說:「我好
了,你拉我一把。」
出來時,洗了澡,換了衣裳。任希靖還在原處坐著,上下打量一番,就要解他的上衣。浦
季賓叫道:「大白天的,幹什麼!」
任希靖搖頭:「我是看你把扣眼扣錯了,你想哪去了?」兩人同時發笑。一粒一粒地,他
把浦季賓上衣扣子慢慢解開再扣好,爾後摟在懷裡,從頭頂到後背,細細地摸過去。
浦季賓說:「你身上都是土。」
任希靖說:「哦。」
「希靖,來找你一次,可真難呀,還要冒生命危險。」 他的手仍然放在浦季賓脊骨上,浦
季賓伏在他肩頭。
任希靖道:「你不要怕——不要害怕。」
「我不怕。這麼難,除了我,也不會有人來找你了。就是再有,我也不讓他們來了。汪時
敏會來麼?他一定怕死得很。」這話說得很沒有道理,好像一切人都歸他控制似的。但任
希靖也沒有指出。今天這樣摟著對方,竟有種兩人終於融化在一起的感覺。像一杯咖啡
裡,化開了兩塊方糖。
任希靖說:「好,我不讓他們來。」他說話時,好像很認真,又未必認真。但到底有什麼
不一樣了,雖然不知道這「不一樣」能維持多久。
浦季賓聽見,在他懷裡動了一動。忽然想起前陣子,一個朋友問他最近還寫不寫小說、有
沒有能拿去發表的短篇,他便把一篇故事寫完了,寄過去。因為那故事的主角有一部分
——很少的一部分,但當事人一定能看出來——是以汪時敏和任希靖的事為原型的,外加
一個自己,料想汪時敏看了定然不高興,到底撤回來沒有發。當然,任希靖又在故事裡成
了一位年輕女士。
便對任希靖說:「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足夠令汪時敏知道了,同你絕交的,說不定哪一
天,我就把它拿出去發表。」
任希靖聞言直笑。問他:「晚上吃什麼?」
浦季賓說:「到碼頭去看看?」
這天晚上,他們又去碼頭吃面,在外頭散步,一直走到了天黑。天氣真的太好,誇讚一
番,免不了又開兩句「樂不思蜀」的玩笑。任希靖說:「但人在川蜀,再說樂不思蜀的
話,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浦季賓道:「那換一個,『直把杭州作汴州』,這個怎麼樣?我看這句最為妥帖。只是用
在我們兩個身上,還不好,不夠甘心,應當拿去說別人。」
任希靖笑一笑:「你又要指斥時局了。但今天剛剛劫後餘生,我們不說時局了好不好?你
看天空,多麼好看!讓我想起以前讀過的一首詩,什麼『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浦先
生與我相逢在黑夜的江上,星月也為我放出光亮……」
浦季賓截住他:「你這是順口溜,不能叫詩的。那詩人知道,真會氣死了。」他也抬起
頭,往四周看了一圈。
今夜響晴,月光星光全潑在江上。那水面又平又滑,從遠處重疊的山間緩緩地折出來。被
光影裝飾了,但決不會被照亮,仍然像一段墨色的絲綢。它就那麼嗚咽著,悄悄地流過
去。

補遺:
任浦二人少年同窗,本來學出一門,留洋歸國後漸漸分野,政治傾向則在戰後終成兩途。
任隨國府過了海峽,晚好飲酒,性情益烈,胃出血病故,死後哀榮備至,連浦都聽聞了。
浦未必左,但不堪流離,義不再遷,留守平京。為他的成分,兩人吵了幾次的架。
任要上了南下的飛機,浦為他收拾行李,送到機場,心裡一軟,幾乎要跟去。那回恰好沒
有座位,浦大感受辱:難道自己還不夠格?從此絕了這念頭。其實不夠格倒未必,真只是
湊巧。

留在平京,經了好幾次的思想改造、幹部培訓,下鄉去參加過土改團,看了不少新鮮事。
後來,還有人民再教育。任死的時候,連這邊也聽說了。浦聞喪淚下,只說:「哎呀!這
人死了!」連說幾遍,緘口不言。

汪時敏見任浦二人好了,自己雖然氣,到底嫌麻煩。又找了個年輕男士,是個來他家借住
的本家。兩人以前從不認識,事成已久,之後閒聊,才發覺或許是族中侄子輩,大感尷
尬,然而木已成舟,便順水推舟了。後來鬧運動,不知怎麼被人揭發了有「流氓罪」,搞
雞奸。審問雞奸對象,年輕男士把汪也供了出來。未必會判刑,但汪面皮薄,又是流氓,
又是雞奸,不堪之下,竟一夜上了吊。
浦季賓駭然:雖然兩人多有齟齬,畢竟從沒想過汪時敏會死。他看著清瘦又韌性,在浦心
裡,本來最有長命相。

任希靖成了對岸的反動學問家,流毒一代人,得洗清餘毒。外加他們倆念書時的張之銘,
也是。當然還有更多舊人,不過浦對這樁最受觸動。人人都要寫心得體會,浦不願意落
筆。學習小組的組長姓王,是他老師輩,寫得一向又快又好,對組員倒不苛刻。浦好奇王
那種援筆立成。王含笑不語,不肯說自己的真實想法。明天交稿,浦還沒有一個字,王夤
夜前來收作業,浦吞吞吐吐,最後只說:「任希靖以前是我的朋友。」
王說:「我以前給你遮掩過多次了,今晚無論如何,你也得寫。」
說到朋友,王不以為然:「你現在這個屋子,我朋友還在這裡死的。我也沒有因為死了朋
友,就推三阻四。」閉上了嘴。後半句其實還有,譬如「他們死了,咱們可還得活,還得
有以後」,但這是半句真心話,所以不說。又想起浦是他朋友的學生,但他可從不像他朋
友那樣,什麼話都愛對人說。這事把浦嚇得夜不能寐,擔心屋裡會有冤魂,對著燈,對著
紙,王還抄著手坐在門口。

祝芝江奔波多年,也是有福運,到底沒死,在平京市做過市里的頭頭,後來也做過教育口
的主持官員,是單位知名的少年得志。中年之後,卻被打倒,想想一生,多少風浪,他倒
從不像別人想不開,能屈能伸,直等到榮休。可是頂不愛人說他念書時候的事,也不願說
起老學校的事,知道不少校友都怨他——之前他接手這塊,滿心要做出點樣子來壓一壓別
人嫌他年輕的議論,沒想到下手就出了簍子。
花近黄尘

兆熊先生,他距離人如其名差得遠些,實在有幾分文弱。他姓黎,還有個表字,是「惟
吉」兩個字,因為用官話念稍嫌拗口,所以使用得很少。模樣白皙清秀,一笑便跟著彎起
眼睛,倒很符合大眾對書生溫文爾雅的想像。
語言不詳盡,諸君若是稍需補充,黎先生倒正好有張著名的肖像畫,現如今就懸在高級畫
廊之中,是名家的手筆。那畫家名叫南友清,這雖然是他的少作,但已透出執筆人那種不
凡的資質。
黎兆熊不喜照相,留下來的影像很少,但這畫竟無意之間使他享受了蒙娜麗莎式的待遇,
日日侍奉觀光遊客,真是命運的玩笑。可惜當事的二人都已不在世了,倒不至太過尷尬。
他們認識是在戰時的後方,旁人的壽宴上。南友清來代臥病的父親獻禮,黎兆熊是受邀與
宴的賓客,這才有了後來一段際會。開宴前,南友清匆匆上樓,黎兆熊與朋友在樓上站
著,那朋友見了這身影,忽問道:「你知道麼?據說他同你一樣。」
這是黎兆熊的密友,對他瞭解很深,話裡不會有第二種含義:是指他同性戀愛的怪癖。他
床上在下,堂子沒什麼意思,要專門花錢養人來玩弄自己,又嫌不堪。黎兆熊是留洋的博
士,這或許真抬高了他的眼光。不知者以他為清苦,或獻身給什麼宗教,但真相距此甚
遠。
嘉陵晚秋的雨天,南友清穿紫紅西服,打了領帶。正式,但不很合適。年輕人太過漂亮,
西裝革履反是削減和束縛——對招搖嫋娜的玉樹而言,衣服是多餘的。黎兆熊看見他,看
清了,那面容就長到了他心裡,把什麼都蓋過了。
心旌搖蕩,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南友清好似發覺了他,鮮明地笑笑,遙遙舉杯。這動作令黎兆熊警覺。他懷疑南友清深知
自身的魅力,這很危險……不過也沒關係。不知道的人有好處,知道又有知道的好。退席
時,他跟了去,見那畫家站在樓梯下。仰著頭,倚欄杆。問:「黎先生有什麼事?」
黎兆熊順樓梯往下,站在南友清旁邊。他說道:「我聽說南先生是畫家,有些好奇。」
南友清饒有興味:「黎先生想知道什麼?」
他卻窘迫了。謙謙君子的殼子像警報,一旦失效,他就知道面前是熟悉的、惹人迷戀的深
淵。南友清眯了眯眼,笑裡有看穿的意味;黎兆熊則後退一步,腦子裡空蕩蕩的,只聽見
對方的邀請:「黎先生好奇,不如有空的時候去我那裡看一看。」
他昏昏然著,這是許久沒有過的事。他自知命運來了,幾乎不能等到明天,立刻去打聽到
這人。這是個大家族的旁支子弟,一直深居簡出,最近才喜好抛頭露面。他無法從描述裡
瞭解更多,竟草率地決定明天就登門。自己像不肯輕易獻身的獵物,在深林蟄伏多年,今
日卻為入眼的槍管戰慄。
上一次還是在十年之前。那時才剛回國不久,但也已不是少年了。他家教嚴苛,學業又
重,以往竟沒有豔遇,卻有妻子。不過,她在老家。
婚姻兩個字很模糊,他只記得婚房掛了紅綢,亮堂堂的,很刺眼睛。他母親多年守寡,性
情很壞。妻子是母親選定的,當然不容拒絕。他不慣于拒絕母親,不知是恐懼還是孝順。
新婚妻子面如銀盆,嘴極小而門牙外翻,眉毛淺淡。那五官裡透著古怪的憨厚氣。她低垂
著頭坐在床沿上,黎兆熊心想這沒准是某種福相,但自己寧可不要。
他竟然問新婦,讓她選擇是否需要圓房。冷淡和輕蔑都未加掩飾,他對整件事都抱有嘲
弄。嘲弄的物件包括自己和母親,當然也有眼前的女人。
黎兆熊像打量動物一樣打量這少女。骨架子很大,身上卻沒有什麼肉。膚色發黃,像草
紙,鋪在鮮亮的被子上。他看久了,偏頭背身,竟嘔了出來,自己也沒料到。
新婦露出受辱的、羞憤的模樣,行事伴著一聲嗚咽戛然而止。黎兆熊和衣臥下,一動也不
敢動,像身畔睡著個野人。發黴的故土把他團團圍住,他恨不得在深夜裡發足狂奔。
那女人在他身畔悲泣一聲。黎兆熊本該慚愧,卻感到一陣詭秘的快意,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比同性戀愛更深入、更不可告人:注視痛苦實在是快意的。理智上,他不願面對自己這
悖于道德教育的真相,但心頭的激蕩震顫揮之不去,已經證明了一切。他簡直恐懼他自
己。
黎兆熊翌日就離開了家鄉。他回到了平京,在秋天。這地方風景不錯,天高氣爽,稍稍安
撫了他。畢竟做過舊式讀書人,對京華之類名詞總有些異樣的依戀,哪怕沒怎麼來過。這
是一種精神性的故鄉,比可怖的肉身故鄉更吸引他。
這時節政局變化得最快,他來到京城還沒有多久,朝廷就倒了。這斷絕了他去求官的念頭
——是好事,因為留洋的博士究竟還是對新政府比前朝吸引大,更能算個稀罕物,可沽得
好價。
新政府裡得勢的很有一些留學生黨人,不過他們跟黎兆熊不是一國的,以前沒有過來往,
他們那一種熱鬧的勁頭,也不太叫黎兆熊看得上。黎兆熊做青年的時候向來規矩,書讀得
最好,說到底除了讀書或許也不會做別的事,所以從沒有摻和過本國那些「進步事業」。
看著別人鬧起來,有的是回了國就沒音訊的,過一陣子,或許會在同學間傳了訊息,說是
死了。往往稍微沉默片刻,不知道心裡究竟是慶幸還是羡慕,倒沒想到事情終究成了。雖
然新政府只有個空架子,但偶爾也顯得很煊赫。這次得勢的很多人都年輕,跟他一樣大,
或者比他還小,在報紙上瞧見,或者集會裡聽見那些名字,心裡就淡淡地泛起幾句舊詩,
什麼「同學少年多不賤」之類的,水紋似的,蕩一蕩就沒有了。
想是這樣想,不過他還是夤緣謀了個飯碗,先在江南呆了一陣。幾個月罷了,後又被弄回
了平京,到大學裡去做教務,又做校長,在華寧大學,那時候還叫華寧師範,主要培育小
學和中學教師。
華寧有後來的地位,是他那次一手做起來的,雖然沒有做太久,但是真正開了個好頭,所
以後繼者才能為之。仿若人生中第一次做點事情,在按部就班地履行生活義務之外,能進
行少許的「創造」。以前國內沒有幾個能真正叫做「高等教育機關」的學堂——那時候也
還不時興叫學校,都是叫什麼什麼學堂,後來新政府學著洋人,統一給改了名字,才有的
那麼多大學,能在這裡邊佔有一席之地,他很有幾點自矜。
淡淡的,又是水痕似的,搖蕩一下,旋即湮滅了。

這年天氣轉暖,平京卻亂了起來,局面寒霜似的凝著。新政府壓不住場子,悄悄挪到了南
方,當權的連著兩位三位地換,一個人也就能維持少則一月多則幾月,真是你方唱罷我登
場。黎兆熊在這裡邊夾著,因為他有名望,倒能湊合安穩。他哲學學得很好,自成一體,
有幾篇文章影響甚劇,人家也不非得動他。
他也還沒有戀愛過。剛過三十歲的單身青年,前途也好,很引人注目,但他自己卻聲色都
不動。不是沒人打過主意,但都沒有用,被黎兆熊都推拒了。雖然委婉,但確實是推拒,
日子久了,便連媒人都不上門。他有心抬出些「天下一日不太平,我就一日不成家」的話
來敷衍,又不太敢,怕弄巧成拙,萬一遇上合心意的,因此壞了大話,會成了人的笑柄。
既這樣想,足見他心底很想戀愛,想得咯吱咯吱的,像夜間老鼠咬木頭。女人不合他的
意,他闇中需要一個男人,但這不是能公然拿出去介紹的事,這才蹉跎了。
這一向在平京掌權的人姓段,給自己安了個總統名號,不過人還稱他叫大帥。這是他舊部
所慣了的,也是他舊部才有的一種殊榮。這是黎兆熊猜測的,他其實不大懂這些彎彎繞,
尤其是這種稱呼一類。
他出國嫌早了,在前朝沒有仕版,雖然考過科舉,卻沒仔細揣摩過前朝官場上的規矩,少
了點第一手材料,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種遺憾。不過他見過這位段大帥,還不止一回,因他
是城裡的文化名流,受過些宴請,不是別處,正是在段家府上赴宴的。
段大帥生得一般般,能有些威嚴氣,全靠多年歷練,要論長相,那是不值得一說的。黎兆
熊不怎麼看得上他的氣質,嫌他體健如牛又貌蠢如豬,且沒有讀過書,是前朝兵營裡的出
身。他是半個舊文人,自然對這種人有些天然的敵意,對新軍還好說,但姓段的和舊時代
的兵勇殊無分別,坐大成了軍閥,也還是不堪入目。
這個時節人人都流行說些什麼主義。誰要是沒有一個,簡直像褲子少了褲帶,總有些不像
樣子,所以姓段的也想叫黎兆熊幫他編寫一個。這在操作起來不是難事,就是面子上有些
為難,不過好歹姓段的也是中國人,這時候事實上佔據著平京,所以不像後來,還算不到
叛逆的份上。何況編個主義總比燒殺搶掠要好,他自我安慰,心說這也是七級浮屠。
至於黎兆熊之與段玉山相識,則是在那幾篇報章文字都刊出去之後了。那會兒天氣熱到了
頭,幾乎都要轉冷,但還一陣一陣返熱,說是「秋老虎」。人一走動就冒汗,件件地減衣
裳。黎兆熊倒是其中異類,整天一件長衫,外面一層是銀灰色絲綢,手感很好,滑溜溜往
下垂著,襯得整個人也鬆軟柔和,好像連動作都很不疾不徐起來。
他還戴眼鏡,銀絲邊,圓圓鏡片,真正讀書人模樣,讓段玉山想欺負他都覺得不好意思。
那年段玉山十七八歲——十七,或者十八,黎兆熊也弄不太清,因為他生日一會兒用舊曆
一會兒用新曆。但他看起來英挺,足有二十郎當歲,一點兒也不顯稚嫩,更不顯蠢,不像
他父親。據說這是段大帥四姨奶奶的功勞,四姨奶奶生得太嬌豔,把大帥的粗獷都壓了下
去,方才有這麼一個像母親的兒子。
認識是很容易的,但凡兩個人有心,那就容易,牆頭馬上遙相望罷了,斷腸不知道有沒
有,但是別的,你和我好我和你好,這總是有的。
黎兆熊勾引這種年輕的男孩子。他那一年過了三十歲,卻堅執地愛十七八歲的小東西。對
方換成女性,那就顯得很符合慣例一些,女人嫁人,往上嫁三四十歲的很常見,連父母都
時常不上心的,男人可能就不太一樣。不過男人不涉及這些結婚啦、孩子啦之類的事,又
別是一種省事。
他跟段玉山說你就是我的Bosie,段玉山聽不太懂,但也猜測是好話,便很高興地應著。他
又說,我就是Wilde,Wilde爵士就是我,是個窮困潦倒的老同性戀愛患者,這次段玉山聽
明白了,因為黎兆熊給他講過Wilde的故事,什麼玫瑰花啦,石像王子啦,這樣一些。那一
段愛情故事聽起來很風流動人,所以段玉山亦不反感。Bosie年輕漂亮,這一點也合意,至
於是不是堅貞是不是有始終,那並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段玉山拿手去拈著黎兆熊的頭髮,黎兆熊頭髮分叉了,段玉山捏起一撮,在燈光下瞧著,
擠了擠眼睛又放手。他問黎兆熊:「你叫Wilde『窮困潦倒的老同性戀患者』,難道不會太
不尊重人麼?」
黎兆熊「哦」了一聲說:「我不管。他們還能把我拉出去打嗎?」
段玉山長得很漂亮。是英俊的、豔美的那種年輕人,流光溢彩,黎兆熊瞧見總要自慚形穢
的。他也不知道段玉山喜歡他什麼,或許是新鮮,或許是別的。畢竟段玉山並談不上乖
順,是很常見的那種大少爺做派,在外邊經驗不一定多,但心倒很足,想著要這樣那樣,
發起脾氣也很凶,家裡的下人要在他身前伺候,那都得吃很多苦頭。
黎兆熊不醜。他三十歲上可以算作風流儒雅,在發生關係的時候卻又非常玩得開,跟外表
相映成趣,非常可愛。或許就是這一點能吸引人,正合乎于年輕男孩子對成熟女性、成熟
男性的那一點隱秘的戀愛之情。
他躺在床上,像一隻大洋娃娃,白白軟軟的。不能說是玉,玉質太冷硬了,那不是他。段
玉山掰開他的腿腳,他有一點點緊張,斂息屏氣的,多少次了也還是這樣,不肯出一點
聲。不做聲也是他給自己增加快樂的一種方式,他經常好奇自己能咬牙多久,於是每次都
做新的實驗,令作為結果的這數目字不斷地翻新、增長。
只有實在忍不住了,才會從齒縫裡掉出一點低吟。倒像被人打了,倒抽冷氣,或者什麼。
段玉山習慣了他這個特性,便很大膽地帶著他去各種地方「盡一夕之歡」,黎兆熊不表露
出享受的樣子,但亦不抗拒,竟很乖順。
有時他分不清這戀愛裡究竟是誰在占主導。說是段玉山,但他更有一點隱秘的知覺,覺得
是他一步一步引著段玉山往前走,又有時他嗤笑自己真的自以為是,分明是段玉山在愉快
地玩弄他……在發生關係的時候,段玉山很享受,也是分明的。
倒是他,經常被弄疼,流血,撕裂,在午後,折騰一兩個小時,連嘴唇都咬出了血,整個
身子抖個不停,眼睛一閉上就連睜開的力氣都沒了。段玉山年輕,看著風流,但真正人事
卻不多,很多東西都是從黎兆熊這裡學的,要麼是從什麼誨淫誨盜的小說本子裡學的,照
貓畫虎,當然經常出錯,黎兆熊也不點醒他,只咬牙受著。
這種時候,他連生死都能忘記的。身體裡像有個漏洞,在不斷齧咬著他,不到這種地步就
安撫不下來,巨獸來回踱步,不能止歇。起來下地往往是午後,外邊遙遙有人聲,是傭人
在準備茶點,抬起頭看窗外,仰著面,窗外也很遙遠,像隔了一片海。
他趿拉上鞋子下地,光著腳,襪子懶得去穿,就踩進皮鞋裡去。皮鞋冰冰涼涼的,又很硬
質,叫醒他,提示他已犯了淫欲的罪。身上總是疼的,腰疼,或者股縫、膝蓋,總有些地
方不那麼舒服,為著被使用得太甚的緣故。這疼也提醒他,既是刑罰,也是快樂的,使他
難以忘懷。
此時城裡並不太平,學校裡也是,學生鬧運動,外面又在打仗,一路北來,雖然看著好像
不值一提,可事實上戰線卻是推進得很快的,能撐持多久,誰也說不準。不過只要還沒兵
臨城下,日子就還是照過。
黎兆熊偶爾覺得很煩,因為學校裡的事。學生們很難伺候,教授則更難伺候,雖然校方手
裡享受著開除和報警這麼幾把利劍,但終究也不能時時奏效。黎兆熊保守,他自己做學生
時都是忍氣吞聲的,如今輪到自己管事了,單看著別人鬧,眼紅與輕蔑兼而有之。
他對這世界有種不可言說的恨意,直想叫天翻地覆,只懶怠去做。黎兆熊從前忍氣吞聲,
如今也忍氣吞聲。為甚麼總是自己?他就很是不明白,鬱鬱得食不下嚥,叫段玉山很好
奇。
可惜是空問。他當然不能把鬱鬱的原因據實相告,只好敷衍幾句,幸虧那年輕人有來處很
奇怪的熱血,少爺心性,還當他是為了什麼「正義之士」。
他們說話是在舊式的四合院裡頭。抬眼往窗子外邊看,只見秋月又涼了,圓圓高高地懸在
天上。關了燈,兩個人走出去,清輝映著院子裡地面,照得腳底下像汪著水,這麼摸黑往
階下走,真如同涉江踏水一般。他手裡鬆鬆地牽著段玉山,抬起胳膊來,簡直是要跳舞的
情狀了,只可惜段玉山不會跳,他也不大會。
黎兆熊說:「要麼我們跳——」
沒說完,又把後半句嚥回去。段玉山在夜靄裡偏頭瞥他,只覺得那後半句不像沒說,竟是
被夜色給吞吃了。
這鬧起來的緣故有很多,講義啦,考試啦,教職工之間的學術和人事派系啦,這些都要他
一一應付,但這不是最麻煩的,最麻煩的是愛國遊行,要反對姓段的,支持在南邊來的新
政府。
黎兆熊身子做著段玉山的情人,這一碗水端不平。他不怎樣看得上段帥,畢竟「蠢笨如
豬」是他自己說出來的,但真要他們倒臺,那又下不去手。之前營救學生討要薪水什麼的
事他做過很多,借著面子週旋,心裡想的卻像有旁事。
姓段的心性殘忍,越是情況危急,越有些不擇手段。鎮壓遊行搜查秘密團體,染得街上都
是血,暗殺也搞了很多。據說黎兆熊也上過名單,還是段玉山親自給抹掉的——段玉山二
十歲了,在他父親那裡得寵,逐漸管了事。管事之初也很威風過一陣,後來脾氣便壞了,
常常在家裡鬧。生他的四姨奶奶死了,因為喪事打死了幾個別的房的下人,悄無聲息的。
當然不合法,只沒有人管罷了。
那天黎兆熊也在的,躲在床幃裡。小段爺生母死了還尋歡,要被人知道,又是一樁事。黎
兆熊剛經了一場情事。他隨著日子久了仿佛也麻木,輕易的刺激通不到心裡,只想再深入
一點。段玉山脾氣壞之後,倒跟他在這事上很合。這一次弄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一
時站不起來,只斜簽著身子靠著枕頭,把衣裳一件一件穿好。
黎兆熊坐在床邊,領帶打得筆直,人不可貌相,誰卻知道他今天被作弄得終於再咬不住
牙。外邊有守夜的,他不敢叫出聲,把小臂齧得都是血印子,穿鞋像穿腳鐐,睜眼閉眼的
空隙裡覺得在被遠處見證一切的神明審判,吊起來,在房梁底下示眾,嚇得打了個寒顫。
十來年了,黎兆熊想起來,還是憑空想打寒顫。
冬天了。夜間他本來要走——所以才打了領帶——但又被留下來了,沒走。剛穿的衣裳又
一件一件解開,洗了澡,穿擱在這裡的長衫。雖然最近學新派改了西裝,但黎兆熊其實更
愛長衫,襯得人好看,西裝太板正,把他的棱角都削出來了,有些異樣。
睡起來,吃冰淇淋。奶油在嘴裡化開,是甜的,黎兆熊對食物沒有特殊癖好,吃什麼都
行,段玉山喜歡他露出愛吃的神色,他也就乖順露一下。晝短夜長,天空墨墨黑,月亮貼
在黑布上,卻很清爽,他們不知怎麼想起要手巾把子擦臉,拿過這些東西來的是個老媽
子,段玉山一見就很不樂意,嫌絞得太熱,又幹又硬地燙臉,一下就扔回去,連人也踹翻
了。
這很奇怪,不過黎兆熊也不問。段家如今沒有當家的大婆。大婆早死了,她生那個男孩子
也前些年夭折掉了。四姨奶奶是打嗎啡針打死的。這裡邊牽扯許多下人和別的屋的女眷,
還有錢上的事,所以段玉山看他們都不怎樣順眼。大家族內宅的事,很多都不好說。之前
恍惚還聽見說過,是有個女作家寫文章洩露了這些,得罪了婆家,就被弄死了。
段玉山那天夜裡審問這些事,後來索性動了私刑。黎兆熊在里間聽著,心想他以前和母親
關係也不近,今天是怎麼呢?或許人都有這種藉故發洩的時候。有人在外邊被打死了,血
肉橫飛,連著衣服上的碎布,一起掉在地下。黎兆熊應該害怕,但是那股興奮的念頭又湧
起來。
真是髒不可遏。這像他傷害那個被稱為「妻子」的女人時露出的笑。他以前想不通,這時
候卻想通了。他喜歡段玉山尤其殘暴的樣子。生殺予奪,不講道理的,因為他天生有這點
冷酷自私的基因。
這點基因不能表現出來,段玉山無意中替他表現,就像開了個口子。蠢笨如豬的大段帥不
行,不美的人天生就被剝奪了殘酷的權利,只能是暴君。連這也是一種特權,人生來就不
夠平等。精緻漂亮的暴君不再是暴君,變成金像,極炫目地矗立著,替他把髒汙的黑血流
盡。
在外表上,他當然依舊不動聲色。段玉山對他倒很溫和,像刻意做出來的。夜冷人靜了他
才披衣踱步出來,歎一口氣,又轉回去。他們這晚睡在一起。沒有做,也不是每天都要做
的,不然反倒像是上工,還要簽到給上司看。這別館的小院不大,床也普通,在牆角,不
過是舊式的,還有雕花。旁邊有櫃子和門,像個巨大的棺材,把兩個人埋進去。
蓋上衾枕,就是入殮。在棺材裡睡覺——這也是一種本事。
隔天黎兆熊生病。著涼感冒,他覺得發燒了才去買藥,回家之後自己吃了,頭昏昏地看
報。新政府快打進來了。段玉山並不理會他這些,只問他是否方便,他說不,那也就算
了。
生老病死這種小事,能不麻煩對方就不要,這倒是他們相處裡的一種心照不宣。
段玉山穿藍色制服。黎兆熊擺弄他領口扣子,又伸手扣在他脖頸上,作勢要掐緊。段玉山
當然不怕,甚至懶得動彈一下,就讓他掐。黎兆熊想了一會兒,發出讚歎。
他說「你真美」,那語氣過於羅曼蒂克,簡直像演話劇。段玉山聽了,就親吻他。
他覺得他乾淨。他看著當然是寧靜又乾淨的。在這點上他們互相安慰,都借由對方來完滿
自己。但他私下覺得是自己更勝一籌,因為他知道全域而段玉山不,那年輕人還當自己是
單方得到了一個純潔物件,並且獲得了玷辱它的權利,因之快然自足。
在床上和床下都是。只不過段玉山很少行使這權利。擁有它本身已經是樂趣。

他倒也行使過一次,在飯桌子上作弄他。是別人請的客,就在主人家裡頭,是轉年開春的
事了。彼時新政府在跟姓段的談判,當然實際是逼他們敗走。也是世事弄人,段玉山的父
親得了中風,連言語都不通順。牆倒眾人推,一報還一報,這時候讓小段爺收拾殘局,他
又收拾不出來。
倒也不是因為年輕,至少不全是。段玉山是真缺乏這個本事,他是少爺,做不得老爺,天
要塌了,那也只能讓它塌去。
這中間少不了宴席,黎兆熊也去過,去了不少次。段玉山這會兒有些肆無忌憚,總帶著
他,非但沒有更冷淡,反而親熱了,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將死。畢竟是將要亡國的皇帝,總
會有幾個能入詩的明豔妃子。當皇帝這話段家當然不願意認,說出去很不好聽,這時候不
時興說,但黎兆熊看著,總覺離實際也差不遠就是了……這昏君暴君在酒桌上壓著他,身
子奇重,他簡直喘不過氣。
這時宴席已經散了,桌上是殘羹冷炙,又有杯盞碗碟,被段玉山信手撥開,稀里嘩啦一大
片脆響,又濺起不少湯汁——地上沒鋪地毯,只是瓷磚。這種裝修不入段玉山和黎兆熊的
眼,沒有地毯,算個什麼呢。算新派?未必吧。
桌面當然也不乾淨。但段玉山是故意的。黎兆熊拿雙肘撐著桌面,撐不住,關節像要折
斷,衣裳也開了,肚皮冰冰涼涼貼上桌沿。他這一席裡心不在焉,根本食不下嚥,只喝了
點湯和酒,更是難受,但掙扎不開,竟也漸漸覺出趣味。
他食不下嚥當然也有緣故。段玉山一邊進來一邊罵他,無非是「叛徒」二字,反反復復地
說。黎兆熊早就跟新政府的人商量好了。也是常情。殘暴軍閥,人人得而誅之,他是文
人,投誠也比冥頑好聽。
黎兆熊也就這時候格外記得自己是個文人。當然,也記得不能出聲,因為屋裡還有別人
在。是請客的人。他提醒過,但段玉山只說了「我不瞎」三個字,毫無顧慮的意思,反倒
興致盎然。
他什麼也沒準備,直接就被進到了底。只剩下疼,終於連快活也泯滅,身上沾的都是湯
汁,褲子洇透了,淋淋漓漓的,不知道是酒水還是別的。黎兆熊眼睛裡直冒金星,閉上真
怕再也睜不開,所以不敢閉,只能往屋角一直瞟,那邊倏然露出一對眼睛。頭頂燈火輝
映,他出了一身汗,腳底發虛,年糕一樣攤平在桌上……是屋裡太熱了。
他再看,那眼睛沒了影,閉上了,好端端披著大衣,在沙發上睡覺,根本沒醒過。黎兆熊
急了,連名帶姓地叫段玉山的名字,但扛不過聲調綿軟,反而像求歡。這時候他是真後悔
了。
非是後悔暗度陳倉,只後悔方才席上跟人口舌之爭。這一飯間他心裡像滾過烙鐵,面皮上
不露形跡,面皮底下的血肉都燙焦了,因為慚愧。他對段玉山當然慚愧,對他以前想的國
民公理也慚愧,不過後者稍輕些,大約。
請客的主人他本是見過的。新政府的顯貴,徐慎如,起初攛掇他投降,又問過他許多事。
比他年輕,寫不出畢業論文便改行鬧革命的留學生,看著面善,惜太狂妄。那一種勝利者
的自矜太扎眼,全懶得遮蓋,他真看不下去,心底直犯惱火。這時候他還沒想到以後要跟
此人打交道不少次。
一味就只喝酒。究竟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人到末了,原來最看不起的還是自己。這是頭
一回,他原本多傷心也不喝悶酒,不停止讀書工作,多不過悶頭在褥子裡,哭亦不習慣,
只發得出沉啞的呻吟。
這是小時候母親教得嚴,管出來的,後來成了習慣,跟自己合二為一。像攀援植物生長日
久,刺進枝幹,剝也剝不下來。若有人強剝,反會扯下來大片乾枯樹皮。是絲絲拉拉的疼
痛。
此日主賓就他二人。他在華寧學校秩滿有日,早是閒人一個,這一向都跟著段玉山,來前
他太昏昏然,竟什麼也沒有想,不知道這早就不像個樣子。雖然不是人人都會往那種地方
想,但是萬一有人想了,就比段家的爛帳還要不堪。開戰以來段政府財計困乏,一直舉債
度日,帳本難看得很。
徐慎如肯定想了。不然請段玉山吃酒,為甚麼搭一個他?這時才頓悟,像小雨裡走路不樂
打傘,回家才見包裡的文件都染了水漬。段玉山定然早想到了。國之將亡,玉體橫陳竟也
都能當佳話麼?比沒有強。年輕人心底當然有恨。他麾下昨早剛嘩變過。和談已經定了,
又假模假樣來論私交,為小段爺畢竟是平京聞名的公子,名士風流,錯過可惜。
黎兆熊氣得手上發抖,酒液在玻璃杯裡蕩了幾下,血色上顯出細碎白沫,又泯滅了。
涵養本來有,這時卻也繃不住了。人都有繃不住的時候,不獨他一個,他自己安撫自己。
這次席上讀過書的人多,話題一盪開,他頻頻失態。跟人談哲學論主義,講文化和救國,
姿態尤其侃侃,頭腦一片空洞,像個深淵,只知道自己口唇在張合。靈魂冷冷然升騰在空
中,看見肉體動作誇張,卻無法控制。
或者是有醉意了。徐慎如不念哲學,他這樣清談當然勝之不武,但只覺得快意,為讓對方
尷尬。真不知道自己恨什麼,恨卻已然徹骨了。要替段玉山恨,輪不著他的份。替他自
己,又不配恨什麼。
只是他不愛看段玉山黯然。像偶像枯朽,大清早推開門,屋裡潮氣逼人,地上是爛木頭,
塗著油彩,倘用手去摸,顏色便會大片脫落。這畫面嚇得他打寒顫。
後邊也還是喝酒。徐慎如在席上說了幾句恭維話,樣子仿佛是醉得狠了,先還叫他熊先
生。他心裡「嗤」地一聲。雖然他們兩個人強逼著徐慎如一個人喝,又是勝之不武。再往
後就笑不出來,因為那恭維話裡還有翹首期盼之類的,揭出來等著他到任,又說感謝他之
前的事。他已經答應了去教育部幫襯。段玉山當然不知道。
勝利坍塌了,城牆土垛轟隆作響,把他壓埋在地下,又建起新的城。
陪客已經散了。段玉山孔武有力,揪住衣領把他扯回來,轉身掐著他,正掐在喉口上。稍
一用力他便欲乾嘔,像個機器。這年輕人說「我真想殺了你」,聲音低啞,過後才鬆開
手。
這時候他就知道,段玉山愛他究竟多一點,還當這背叛是立場之爭,不知全是軟弱。倘真
恨透了他,武力比色欲直接,便不用再做這個,更不用專門做給他不想給看的人看。這一
張臉面白如玉,眉目文秀,可惜那底下污漬泥淖,段玉山全沒看破。
他們晚上還是躺在一起。白天的事誰也沒提。夜間段玉山睡熟了,黎兆熊卻失眠。他一向
好睡,失眠是頭回,點起燈下地,也不肯叫人,到廚房燒熱水喝。一路行步艱難,腿間劇
痛,想是傷得太狠。白天淌了血,不止一點,頭重腳輕,發了燒。
廚房有刀子,他借光在刀刃上看自己倒影,想起白天是昏過去了,被送回來的。醒時一身
虛汗,連床單都要換。紅酒後勁泛上來,起身吐了一地,連鞋子也扔了。他穿的還是段玉
山的鞋。比他的大,踢踢踏踏的。
段玉山離開平京之前,黎兆熊幫他收拾了行李。
尋常夫妻家人會做這等事,但叫他們兩個做了,意思是緣分到頭。生老病死這種無關緊要
的事尚且不該互相麻煩,何況收拾行李,簡直細枝末節。黎兆熊脖子上全是青紫的掐痕,
身上血痂也斑駁著,一直圍著圍巾,穿長袖。
他看見段玉山有些漠然的笑容。他想:「他不再愛我了。」
段玉山也想:「他不再愛我了。」
他們兩個人同時想:「我真想殺了他。」
黎兆熊真夢見過自己殺了他。刀子還是廚房的那一把,晶晶亮亮的。像外國人寫的故事,
少年老去了,容顏凋敝,心口插一把利刃。手上應當還有戒指,但段玉山不戴戒指,只有
手錶。血液汩汩地流出來,和他自己的混在一起,直從天花板往下滴。
聲音刺耳,劈里啪啦的。睜開眼才知道,是嘉陵的雨季。

黎兆熊向來寫日記的。雖然不全,但也儘量寫。年輕時記得多些,是士人的遺風,一是為
反躬自省,也能傳諸後人,算一種鑒照。那時恨不得一天不缺,連打牌喝酒都要記一筆,
是因為覺得明天可改,後日就還是個新人,等人到中年自棄自絕,再不把打牌喝酒當一回
事,記得便少。
想到後人或許還當他戒了,又有些莞爾。
他牌技一般。撲克麻將橋牌等等都是,或因缺乏心機,多年略無長進。南渡到嘉陵,有一
回年底開會,會後他一上手,又是輸了多半夜,好不心疼。那回一桌有他兩個友校的同
事,三缺一,又抓了央大的一位過來。
這會兒正是徐慎如在央大。徐氏知道段玉山的事,然從未提過。黎兆熊想他彼時肯定未睜
眼——但凡知廉恥的,應當不會睜眼,想久連自己都信了,只覺十分堪慰。他的日記裡沒
大寫過段玉山,只得寥寥幾筆,記他們是見過面的。那時候年輕,更知羞些,一絲情緒都
不肯露,只想著日記是要傳諸後世的。不寫,有他心裡記著,更像秘密結社,有種刺激的
感受。
可像上次跟那畫家見,他卻寫了。老矣,只怕多忘事。
昔年那些軍人各有結局,可惜段玉山沒落下好。大概毀在太年輕上,所以格外不為人所
容,流離西向,嗣後竟沒了消息。或許是隱姓埋名,也或許是死了,畢竟天高地迥。這真
正是「識盈虛之有數」。
多少年,展眼就沒?他現今敢在日記裡糊塗亂寫,是終於覺得自己不是甚麼名人,做不了
垂範。徐慎如在他對面,伸手拈竹骨牌看一看,旋即往桌上一推。這就是和了,嘩啦啦聲
音一響,轉下一局。不知道世事是不是也這樣,老天爺跟人打牌,信手一推,地下生靈就
又轉一圈,生生死死。
他比黎兆熊會打,會算計,又很會賭。傳聞先前革命黨在國外謀事,有一大筆錢被這麼浪
擲,急用時才拿回來,從此又多了個賭場作弊的本事。當然也只是傳聞,問本人,那是一
字不認的。但他從此甚麼都戒了,就顯得傳聞很真。
段玉山遠走,黎兆熊自己在平京,也做過座上賓。有一陣在教育部,很有登車攬轡之感。
不過論及澄清天下,這很難的。他做了兩年,進退失據,終於下了台。種種施行和改革的
雄心終告破滅,幸好還有前輩的推重,安排他又回華寧學校,未幾遇上開戰,便都南來。
南來本是跟友校一起,但都在下關便難免爭風生事,倒不如自己推讓。
久居嘉陵,連雨都聽得似是熟了。
牌局結束,黎兆熊算了一算,又輸給徐慎如。夜已深了,他直打哈欠,裝腔作勢地說話,
叫徐慎如請大家吃夜宵。說只是說,並不指望真請,因為他困了,其實更欲睡下。
他比從前易困。以前同段玉山一處,常常天快亮才睡,白天一樣做事,井井有條的,現在
卻不行,輕易便累。誰知道說著就真要吃,他弄巧成拙了,只好打個哈欠支肘在牌桌上,
看徐慎如往盒子裡碼牌。牌是別人的——那朋友的太太是雀戰聖手,逃難還帶著麻將。
但又不願說老了。他饒有興味地打量,想徐慎如也老了。這不是古時候,說老還有點洋洋
自得,是終於能踩人一頭似的,這時人人都恨不得年輕,年輕才能再往前看。徐慎如碼好
了牌,站過這邊來,要掀桌布。黎兆熊抬起胳膊,禮貌性地一笑。
見其人真非舊年姿態,便是龍泉太阿也泯滅了寒光,又忍不住長歎一聲。旁人是樹猶如此
人何以堪,黎兆熊這裡想彼猶如是我何以堪。時光比什麼都削金斷玉。普天之下莫非王
臣,這話或許只有它才當得。還是個暴君,從不知大赦的,任憑治下哀鴻遍野。
他心裡戰慄,隔天立刻又去見南友清,感慨這事。
南友清睜圓了眼,忽地便道:「我給黎先生畫一張像罷?」
這很好。又有點不吉。他想起他跟段玉山那時候說過的西洋作家,那人寫的恐怖故事,畫
像令人永駐青春,可結尾是主人胸口插著刀子,接著又想起自己的夢。他總覺自己是忘
了,這時知道終歸記得。
南友清畫了幾張廢稿,只嫌他總是亂動。畫是畫的臉面,一張油畫。他在沙發上坐著,睜
大眼,微垂下頭。南友清問他怎麼能不動,他笑,心裡很過意不去,嘴上卻說:「睡著了
才能不動。」
職業的模特更能自持,黎兆熊卻是頭回,克制不住。要躺下,又會閉眼,沒了五官,也很
不好。這張畫總不成,他兩個都失了耐性,終於索性撂下。南友清說:「黎先生多教我看
幾眼。看多了,便不用模特,可以記住的。」
說話時湊過來,噴了香水,香水味竄進黎兆熊鼻子裡,讓他一抖。他問:「這什麼香?」
南友清道:「說了你也分不清。」
很名貴的。南友清手裡沒錢,家裡卻有。他伯父是做船運的,如今在華陽。只可惜他是偏
房,錢本來分不多,又叫父母敗光了。這不是什麼新鮮故事,黎兆熊見過很多,並不同
情,只覺得有趣。大家族裡的孤弱公子,很得舊式小說的意味。又或者外國故事,流落外
地的貴族子弟,雪白的膚色,眼睛必當深邃逼人。
黎兆熊說:「我分不清是什麼香,就只都當是你的香。」
言語近乎調情。他猜度南友清肯接。這是他們見面第四五回。一見如故算不上,但確乎很
熟悉。黎兆熊多年不談情,如今再作馮婦,心頭只亂跳。這些年也並非全心如止水,畢竟
他不是甚麼古井。春秋正盛,也很寂寞。中夜醒了,反復地想,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怎麼
辦。
這心態實在很妾婦,像擔憂摽有梅。中間有想跟人湊合的意思,但又怕暴露自身,若想全
無損失,不再增加知道秘密的人數,便只能想著要同徐慎如湊合。畢竟徐慎如已經知道了
他。當然也只是想想。他跟徐慎如後來打過交道,因為經費一類事,但二人真無法熟。他
這種心思想多了,再見面就有些異樣,居然有模有樣地幻想起來。事後,羞愧地連扇自己
幾個巴掌,這才終於醒了,再有下次,便讀書。
讀了不少,甚至又自學,學會了一門外語。
南友清很會「投桃報李」。或叫得寸進尺。他說:「我給你畫一張大點的畫吧。完整的。

黎兆熊初還不解,問他:「大的什麼?」
南友清道:「肖像。」
說著往他身上看。他外衣脫了,裡面是毛衫,襯衣,領子很挺括,雪白雪白。黎兆熊忽然
明白他是要畫全身,竟還羞了,說:「原來那些全身像,畫師和模特,都要先調情的
麼?」
南友清說:「當然不是。那些是藝術。」
黎兆熊抬聲道:「那我呢?」
南友清拽他的毛衫:「黎先生當然也是。」
只讓他脫了毛衫。襯衣自然還在。扣子扣得整整齊齊。他在出神,南友清已經拿起一支很
粗的畫筆,或者刷子,他分不清。毛上沾了顏料,落在他衣服上。原來這不是一支畫筆,
倒是個粗毛筆。但沾的不是墨汁,是顏料。顏色染了衣服,斑斕的。
這襯衫不厚,筆頭在身上掃過,很癢。黎兆熊很怕癢,一下就戰慄。但他只是戰慄,並沒
笑,這太危險。怕癢應當笑,不應當發出異樣的嚶鳴。他睜眼窺探南友清神色,對方神色
不動,令他懸心在深淵側畔,不知是否能躍下。
他這一向在寫回憶錄。也不是給自己寫,主要是給這一代的社會留下痕跡。是他青年遺留
的野心。也不得不去國府活動。他從下關躲到嘉陵,省了日程瑣事,所以經費之類就都要
承擔。南友清開始跟他一起往外跑,去交際,他樂得有伴,像連低眉折腰時都多個安慰。
那天南友清把他的襯衫都染了色,最後才說:「還是脫下來罷。」
他就脫下來。又解了腰帶。皮帶上也都是顏料,整個人畫布似的。不是一塊好畫布。他身
上有傷痕,皮膚上淡淡的,是前一段韻事給的饋贈。南友清了然地「哦」了一聲,亦不問
什麼,只欣賞起瘢痕的位置,說這樣好看,那樣橫斜不好看。
他不像個人,像個物件。物件很好,尋常人不配被當成物件,南友清這樣說。
回憶錄是在防空洞裡寫的,環境逼仄,有時沒有燈燭。他閉眼在紙上劃拉英文字,眼前浮
出南友清的臉,因他有時在南友清處整理稿子。南友清先讀,便一句句問他,像剝洋蔥,
把他經歷層層剝開,再潤色。他全然坦露了。小時讀什麼書,大了去哪裡,留學時如何閉
門學習,生怕考試不能通過。
南友清二十來歲。比他小,小很多。幸虧他不倚老賣老。「倚老賣老的都叫我打出去
了」,畫家如是說。仰躺在床上,翹著腳。皮鞋噹啷落地,只一聲,許久不聞另一聲,黎
兆熊走進來,聽見他又補道:「我除了親爹還有三四個叔伯,爹很多了,不勞再到外頭找
一個來。」
黎兆熊就嗤嗤地笑。年輕人就是不脫第二隻鞋子,使人懸著心,直到黎兆熊叫他,才扔得
遠遠的,又是第二聲。
他很易感,跟之前一樣怕癢,一動就忍不住叫喚,又扭來扭去,要躲。這就跟之前不同。
之前他從不肯出一聲。現今連這情趣也省了,換成另一種,吱吱哇哇的。許是累了。年輕
時很愛尋求刺激,現在其實也一樣尋求刺激。就是羞恥本身不能再令他興奮,所以便不再
找那隱忍的樂趣。是皮糙肉厚了。
他坐在桌前寫字,披大衣,顯得很雅人深致。南友清看著他,外頭天昏地暗,也都不管
了。他兩個又一天一起出門,在國府門口遇上徐慎如,對面靜靜看著他們,點頭打個招
呼。隔幾天再見,徐慎如就笑,對他說,原來黎先生喜歡年紀小的。
這很辱人,主要不在情人的年紀,在徐氏不管他作何反應,分明不怕開罪他,只要自己高
興。黎兆熊欲否認,又覺是不打自招,只搖頭,做聽不懂的樣子。徐慎如接著說南家六公
子前是因為跟他伯父搶了兔子,這才沒了錢,趕出來。又問:「黎先生不知道罷?我聽過
很多掌故,你應當想一想的。」
黎兆熊睜著眼。他知道徐慎如舊年決然睜眼了。看了他一場春宮,不知羞。
南家家主並不是什麼斷袖之癖,只是玩得有趣,不拘男女,嘗個鮮罷了。這礙不著徐慎如
的事,也礙不著黎兆熊的事。徐慎如是覺得自己不說一句就像靴子不能落地,雙方都懸
著,不如揭破了好。也好玩。當然,只是他自己覺著好,黎兆熊並沒感受到好處。
知道南友清過去的事,黎兆熊也不知作何感想。知道這是他本性,不是自己引誘的,既輕
鬆,又還有些失望。這時畫家聲名已經有了,年少天才,只可惜和前輩有些齟齬。偶爾脾
氣不好,對著他罵別人。
他不大會罵人,南友清倒妙語連珠,聽得他直樂。錢比以前有了,但花得更快,不夠了就
問黎兆熊要,他並不拒絕。他很懶得算計這個。倒不是因為富裕,是因為算計未免太不風
流,很沒有意思。像小兒女,誰也不能吃虧。吃虧是有底氣的人才吃得起的,因為不怕丟
東西丟人,知道自己怎麼著都有辦法過日子。沒底氣才最怕在愛裡吃虧。
南友清也笑問他,說你不怕我是騙人財色的麼?他想一想,回答說,我沒了財色,就不能
活了?你太小看我。
年輕人坐在窗臺上,聽得直拍手。給他鼓掌,說這句要寫進回憶錄裡去。黎兆熊便斂了容
色,說回憶錄寫的是正經事,不寫這些。
南友清道:「我不正經麼?」
黎兆熊說:「我不寫這些風流韻事,很沒有意思。我又不寫什麼金粉世家。」
南友清說:「若寫,你也是紅人了。」
黎兆熊噗嗤一笑:「虛名不要也罷。」

報紙上連載小說,感慨,是什麼「人到中年,想不到還有這番遇合」,偏生撞進黎兆熊眼
睛裡。他很久不看小說,是南友清故意。一張紙,顏色黃黃的——大後方物資匱乏,印出
來紙色也懨懨——推到他面前。畫家什麼沒說,黎兆熊自己垂目下去,紙上「中年遇合」
的字樣露出來,扎著眼角。是尖銳的疼。
無一字不真。南友清問詢他的情史,他正理稿子。坐久了,身子僵硬,索性往後一倒,沉
甸甸掉進被褥裡。壓著了南友清的頭髮,又抬起身子。勉為其難,不情不願。他沒隱瞞。
瞞不住。身上的傷痕都在,又很嫺熟,總不能說被打的,被打還不如情史聽著富有深意。
這時候說出來,原以為難開口,卻比想的要順當。也更輕描淡寫。
後來南友清究竟給他畫了一張肖像。花了很久,畫得很傳神,精細生動,這時真已經雛鳳
清於老鳳聲。那張畫像只留了一張臉在,外人看的其實是半張,只沒什麼人知道。另一張
在黎兆熊手裡,只畫了身子。全裸體的,一絲不掛。身子比臉用筆更精細。後來南友清成
名,黎兆熊手裡拿著這張畫,心想在後世這畫必得價值千金,只是後來也付之一炬,因為
他畢竟不能向人兜售自己的身體。
這又是個秋天。倒在床上,肩膀酸痛,他伸手按著,只是笑:「我跟他……就是那樣。年
輕嘛。你不是也有過?不要不平。」
南友清躺在身後,揉捏他的肩頸,手指冰涼,但很強勁有力,一下扯開了領子。扣子崩
掉,在地上清脆一響,襯得屋裡寂靜,沉沉若水。兩個人就在水底溺著。年輕人跟當年的
段玉山一樣年輕。也跟他一樣有力。床頭櫃子扯開,有一櫃子物件,都一一向他身上試。
還有洋貨。這會兒戰局最艱難,嘉陵幾乎遭受封鎖,物資要帶進來,得坐飛機。飛機上往
下看盡是山川大河,吾國信美。這樣來的東西裡,有時夾兩隻女人的化妝品,黎兆熊倒沒
想到還能夾一點這個。不重,不會太佔分量,都心照不宣的。
他的手臂筆直,內側肌膚雪白,不胖,但又未經鍛煉,柔軟可捏。這雙腕子被綁住,勒出
青紫,也像什麼藝術。另一種上色的法子罷了。南友清伏在他身上,面頰貼在心口,又挪
了挪,牙齒齧住什麼。像葡萄果肉,也很軟。南友清下齒太厲,黎兆熊倒抽一口冷氣。
他這時想很多。段玉山脾氣壞,瞧著有些野氣,性子則軟弱猶疑。刻薄些,叫色厲內荏。
這也跟後來的敗落不無相關。南友清面相豔,比段玉山柔婉稍許,平日更好相處,風流宛
然,卻或許比那一位果決。這是他相處出來的感觸,但一時得不到驗證。他不急。
驗證這些無甚意義,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他被人填塞得很滿,甚至鼓脹。身子鼓脹,心也
是。他的心不知長在哪裡,總之跟著一起被磋磨得火熱,戰慄,又想蜷曲。
蜷曲不得,他早被固定住了。畫室裡東西多,拿過來也趁手。本來是大玻璃窗,但掛了厚
厚的簾子,所以不見一絲光亮,只有燈。也未開頂燈,只有書桌上的白光,在罩子裡耀
眼。罩子是大路貨的深綠色,難得從這個角度看,被映得像玉。前朝宮裡喜愛的那一種翡
翠。
他兩個確乎是一種遇合。遇合與戀愛又有不同。戀愛就只是戀愛,遇合則無話不說。那是
在靈魂上。在身體也是。南友清很熟悉他的身子,他也熟悉南友清的。小腹肌肉結實,中
央一塊瘢痕,發白的。往上一點,胃腹間又一道。是他伯父的禁臠拿小刀劃的。起初兩相
歡好,後因為他做得太過,對方本能爆發,捅了他橫豎幾刀。
男妓前朝很盛,有人說是因為不讓官員進青樓,只能這麼便宜行事。那男孩子後來當然是
死了的。既幾乎捅死人,又帶壞了南友清,兩條罪狀。據說下手很重,臟器破裂,傷口又
感染,差一點鬧出人命,是一位名醫救的,信基督的洋人。雖然秘而不宣,但那洋人後來
辦西醫醫院,他父母有過捐資。
所以至今腸胃不好。當然也不完全因為受傷。他生活向不按時。按時吃睡是迫不得已對世
界習俗低頭的表現,他喜歡一氣呵成地做事。以前去國外學畫,做作業,經常一天不吃不
睡,扔下筆又一天不起床下地。跟黎兆熊在一處時仍然如是。便容易犯病,嘔吐得眼前發
黑,脫下來睡衣像水浸過,都是冷汗。
這樣一整夜呻吟,又在被子底下翻滾,鬧得黎兆熊也不能安寢。隔日為了經費到國府去磨
嘴皮子,對方還沒敷衍完,他自己先打了個哈欠。部長目瞪口呆地瞧著他,他只恨不能扇
自己幾個巴掌以表禮貌,當然也就是想想。
從前九死一生並沒令南友清更惜命。他同黎兆熊講:「那時候就發燒,不知道自己在哪,
但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好像也沒有什麼感觸。」
他父母打那以後倒不很管他,興許是覺得他會吸取教訓,又或者是「人活著就比什麼都
好」。不過他也沒有了從前的闊綽。他這一向都用黎兆熊的錢。黎兆熊家裡稍微有些積
蓄,這些年又節儉,還曾經在雲間的證券交易所小撈過一筆,雖然不怎樣富貴,究竟也較
寬裕。
雲間金融業出事的時候,黎兆熊居然偏巧躲過了。他真正幸運,那時節許多人血本無歸。
南友清作畫當然也賺錢,只是沒準頭,他有時買些收藏品,花得也快,所以手頭帳目向來
很難做平。黎兆熊眨了眨眼,暗暗笑一聲。
不見光的屋內很熱。有汗水從臉上滴下來,滴進眼睛裡,造成澀而鹹的疼痛。汗也從脖頸
往下淌,頰側,脖子,再到肩胛或者鎖骨,最後流淌到胸口。像衰老的白鶴,毛羽柔順而
黯然,沾些水汽。不能不說很美麗。南友清往後退一步,柔情地注視他一會兒,他差點打
個寒顫,憂心南友清現在要停下來,先把這景致繪到畫框裡。
幸好畫家只是對他這樣說。說說而已,並沒真去畫。年輕人的軀體更為結實,雖然膚色也
白,但有生機。瘢痕原很猙獰,這時看慣了,也很有異樣的趣味。這具身體很能滿足他。
也滿足他心裡空洞的、齧咬著周遭的那動物。以前他只嫌不足,常要纏著段玉山來,如今
卻不,但反而只要做了就很愜意,覺著脹滿。不知是不是連靈魂都被磨損了胃口。
在這時候想起段玉山,於旁人或許是個忌諱。但南友清不在意,他二人都知道。他和南友
清是一種遇合,無話不談,這些也談過。只談得不多,畢竟還有些羞恥的意思。但南友清
已知道他那種渴求的心理,與對痛楚的吮吸欲望。
吮吸不僅是肉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南友清此刻也袒露著,兩人事後如是相貼,實在很
舒服。他解開了黎兆熊的束縛,一隻腕上帶勒痕的手搭在他身上。像血,倒令他想起自己
以前吐的黑血。也並不覺得風雅或淒然,只是因為顏色,很普通地想起。
吐血那時到如今,實際上日子很長,但這時在他腦子裡是飛速旋轉的,一味向前出溜。從
如今到往後,日子才真像都被拖慢了。南友清不是每天在嘉陵,總要出門,也要回家,間
或采風與應酬。黎兆熊則定期得到下關去。兩人有時便都杳無蹤跡,但到回來,就又總能
記得見面。這年仿佛戰事略有轉機,轟炸倒比以前少了,但他們運氣不好,唯一在嘉陵之
外碰上,就趕上了警報。
在下關,是從未經過的轟炸,華寧的操場和一小部分辦公室都被炸了。真是狼狽不堪,也
很出人意料,黎兆熊走了一圈,覺著疲憊,舉目四顧。人不多,他在廢墟前頭坐下,不知
道在想什麼。
有學生來了,又趕忙站起來,說些鼓勁的話,指望別被寫到「黎先生在廢墟前落淚」一流
的記錄文章裡去。他是總覺著克服神州的口號喊出來,總比新亭淚稍高明些的。這也是種
性格上的偏好,人總好自己所無的東西。
南友清正來找他,把這過程盡收眼底,露一個笑,又很鮮亮,像初見那時似的。這是春天
的事,但有時記不清,兩人又總覺著是在秋天,終歸南邊的春秋景色接近得很,一時分不
清也是難免。這種記憶上的錯亂大概確實印證了在兩人心裡這段時日的緩慢。
黃金年代,當然慢些好。具象化之後,像粘稠的金屬溶液,在生的河流裡別具一格,徐徐
地挪移過去。而別的時間段則是奔流著的清水。這很不合理,幸好黎兆熊和南友清都不很
瞭解化學,所以並不提出異議。
黎兆熊確實不擅長理科。數學水準也很有限,這一年年底打牌,仍然是輸多半夜。只是徐
慎如牽涉進一場風波,之前便辭了職,不在嘉陵,所以牌局換了人,這令他輸得更均勻。
席間,有人談論到這件事。被談論的物件未露出明顯的戀棧,據說閉門躲在華陽,大抵別
是一種滋潤。又說別的,文壇的事,藝術界的事,偶爾說到南友清。南友清這時和一位前
輩很不睦,兩人不可開交,鎮日互相詈罵。詈罵用詞過重,畢竟雙方都還讀書識字,但剝
除表徵,裡子不過如此。
這名字令他心頭一跳。那幾人知道他們熟識,所以自動挪開了話題,其實他也沒聽到幾
次,但還是出錯了牌。這些人當然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的「熟識」,只當他也不過是南派的
師長,把南友清當親切晚輩。
還提醒他:「他看來很狂妄,你要留心。」
黎兆熊諾諾,語氣很有把握:「我有數的。」
他實際不太講得清。不過,太看得清的人不適合做戀愛的對象。連戀愛都不適合,更不要
說遇合。只宜於直接去完成婚姻,婚姻又不是他所要的——他從不想起他名義上的妻子。
甚至惡毒地揣測,是否妻子嫁的是婆婆,而根本不在意他這個丈夫的看法。
段玉山他當年看不太清,是嗣後才漸勾勒明白的;因此或許十年後他也能看穿南友清,但
那畢竟是十年後的事。所以南友清回來了,他也不對畫家談欺師滅祖,只談一談華陽。
戰後,他兩個在華陽停留過幾日,就是這次牌局之後的春節。敵人投降是在那個春節前,
節後,他們過去散心。南家在華陽有別業,是個園子,這時旁人忙著復員搬遷,園子裡沒
幾個人,他去住,亦沒有人管。
地方很大,又空,並不怕會被看見。有時在白天,門窗關緊了,外邊輕寒漠漠,雨聲時高
時低。除開他兩個之外,在這裡的是個年輕男孩子,才十七八歲,跟南友清長得很像,因
為他們兩個的父親是兄弟,母親是姐妹——當年一段婚配佳話。他自己名叫南友雋,稱南
友清為「阿清哥哥」。
南友清出門,黎兆熊在花園裡亂走,又瞧見這孩子,從中想見一個縮小的南友清。不過那
孩子膚色更白,不見人的樣子,神色也冷,並不太肯敷衍黎兆熊,兩人打個招呼就側身擦
過去。
晴天時有人來。有電影公司借園子作為拍攝場地,是南家長輩的朋友。長輩不在,南友雋
迎候他們,也不過寥寥數語罷了。黎兆熊和他一起在陽臺坐著,黃昏近了,吃晚飯,也喝
一點酒。黎兆熊飲酒很節制,只小半杯,琥珀色。南友雋年紀小,喝得卻更多,黎兆熊先
是想勸一勸,後又閉上了嘴,只共同向下看。
水榭那邊點起了燈,簾幕四垂,一時縹緲,真是不知今夕何夕,原是在拍夜戲。人喧嚷了
一陣,後來才散,來感謝道別時那女明星裹著披肩,頭髮散著,粉頸低垂。高跟鞋落在地
上,聲音是噠噠的。
她已經不是少女了,稍微有了些年紀,輪廓很柔美,神情卻有些傲,很有些意思。也一樣
端起酒杯,手腕白而纖細,透出暗青的血管。她是女明星裡邊偏瘦的,其他人要更豐潤
些,那樣顯得更飽滿,鮮嫩的果實一樣,她卻很獨樹一幟。不過黎兆熊不怎麼看電影,向
來不大關心這些。
南友雋跟他說起「阿清哥哥」。他注目向南友雋的手,不算纖細,但也青筋隱現。他自己
的也是。皮膚白白的,手背橫亙著血管。這都是方才那女明星的緣故,令他忽然對眾人的
手產生了興趣。南友清的則不,是正當盛年的肌理豐澤,骨肉勻停。
南友雋說:「阿清哥哥小時候就能折騰。」
很乖張,難怪被白萍寄不喜歡。白萍寄就是跟南友清不睦的一個老前輩,鬚髮飄飄,倒很
扮得仙風道骨。他很傳統,說南友清不中不洋的,這一陣打壓南友清,很成功。南友清說
起將來要辦美術學院,也被攪了。萍寄不是他的名字,是個別號,不過這人一向以別號
行。
「那老東西,是個煙鬼噢。」南友雋抿著酒嗤了一聲。尋常煙鬼當然不值一提,不過白萍
寄是吸阿芙蓉的。這時候原料不易得,況也不時髦,又改了,學會打針。
黎兆熊往回想,不知道南友雋是故意這樣說,還是僅僅一提。畢竟他們也沒別的話可說。
「老東西」這稱呼太不敬了,即使是恨,黎兆熊也不常用。被十來歲少年輕易說出來,令
他默然了一陣,不知道是不是物傷其類——但白萍寄比他大了幾輪,本來用不著物傷其
類。不過文人相輕,他可以大致估計。
白萍寄後來就死在這上頭。打嗎啡針,一次過量,發現時屍首都已經冷了。這年代不再流
行這種死法,二十年前興許到處是這樣自殺的人,尤以殉情的青年男女居多。黎兆熊聽
了,只覺得像驟然時空錯亂。當然白萍寄不是自殺,是意外。據說出殯時場面很盛大,不
過黎兆熊與他並無交情,又沒有瞻仰遺容的意向,犯不上專門從華陽跑回嘉陵去看。
「看出殯」這三個字說出來,竟還平白有了一些「看殺頭」的味道,稍微詭異。他是隔了
幾日才回城的,因為學校要安排復員,需要他去交涉。那時南友清也已經回這別業有幾日
了,他們兩個在屋裡,廣播念著白萍寄的死訊。
他在黎兆熊身上摸索的手停了停,皺了下眉頭。「噫,居然死了。」他說。
黎兆熊卻莫名其妙地抖了一抖。廣播已經轉過去了,說戰後復員和接收的事。桌腳壓著一
張相片,是南友清在嘉陵照的。黎兆熊也有一張類似的,在同一家照相館。他們兩個交換
照片。在那張相片上,黎兆熊穿的長衫,但是衣裳大,就襯得他身段稍微瘦了些,像女人
穿的袍子。他久不穿長衫了,都是西服,照相時盯著自己看,忽地感到一陣噁心,捂著胸
口蹲了好久,這才緩過來,回去照了,沖印出來。
他很驚異,因為向來沒有這等毛病。南友清看了相片,慢慢地點評道:「這個穿法,像你
的同事,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倒不像你。」
黎兆熊這才驚悟。是像的徐慎如。徐慎如穿白西服多,但也穿過長衫。跟他打牌的時候,
出去交際的時候,南友清是見過的。
長衫裁得過於鬆垮,身材卻比黎兆熊纖細,個子再高一些,便尤其空空蕩蕩的,像女人有
時用這種方法故意襯自己的腰肢。他不知道徐氏是不是故意的。南友清對人的面貌十分敏
感,可謂過目不忘,所以一下能想起來。
破了謎團,黎兆熊原是這樣學會的某一門外語,想起來,都是怪異之至的。他始終也不願
看那一國的小說。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在想什麼,或者是寂寞過甚——這種解釋會令他非常
看不上自己。想想那些念頭,再看看南友清,不論出於噁心還是緊張,不舒服也難怪。
玻璃下,南友清在照片裡睜著眼。他專注於望照片而忽略了真人,耳畔收音機裡放起一支
曲子,什麼電影的片尾,仿佛正是前幾日來過這裡的那女明星演的,這歌也是她唱的。
他想起什麼。就說:「我上次放在櫃子裡的,你又拿去了。等我回平京,你可怎麼辦。」
指的自然是錢。南友清說:「那我也回去。你養我。」
理直氣壯。但越理直氣壯,越意味是假的,玩笑,說說的所以才不遲疑。過後才加第二
句:「往後我會好好打算,省一點,不再這樣了。」
又說:「你不要發愁。」
他倒沒發愁別的。只發愁學校裡的事。復員也輪不到他們上第一波船,輪上了,就已經是
春末。這中間過清明節,難免又說起死人的話:白萍寄的頭七還沒過,畫壇上當然也有祭
拜他的活動。南友清這時候倒肯去,有一回正攀著黎兆熊一起。也不能說算故意,更像是
湊巧。挽手在街上時想起要買個小物件,總不至於讓同伴回家,不如一起進店,是這麼一
種湊巧法。
這天稍有些陰,但晚上竟有月亮。是弦月,彎彎的嵌在天上。黎兆熊進屋,簾子一半開
著,他向外瞧,忽然道:「白萍寄死的真恰好。我都要以為是你咒死的。」
南友清在沏茶。水剛燒開,被穩穩注入壺裡。畫板在身後橫斜擱著,還有些亂糟糟的東
西,堆了好幾堆。這屋裡是雜亂的,各種擺設和物件甚至不能完全搭配,一看就缺乏精心
設計。但黎兆熊仿佛很能領略這種風味。他伸手就滅了燈,借稀薄的月光看南友清。畫家
穿淺灰色衣服,光線在上頭滾動,像一層銀。
南友清擱下手裡東西,說道:「是我殺死的。」
黎兆熊身子一震,過一會兒才明白這話。現在我有個殺人犯做情人了。這念頭第一個湧上
來,好像此事只意味著這個。當然這不可能,派別之爭乃至個人恩怨他都見過,但到了生
死的地步,還是頭一回。他不大能安然處之。但又究竟不能大義滅親。「大義滅親」四個
字在他胸口,直想往外躥。可是他死死閉著嘴,不許它們躥出來。
「有些打點的錢不夠,是從你那裡拿的。」南友清語氣很自然。
黎兆熊抓起帽子戴在頭上,又抓上衣服。他兩腿只是往外走,眼睛卻還黏在南友清身上。
這事和他沒關係。會不會下一個被殺的是自己?他也都無法不去設想。那麼,他此刻往外
退,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這又不能想。
南友清說:「你要綁我去警局麼?我可以跟你去。」
黎兆熊搖了搖頭。他已經走到門廊裡了。卻停著腳,忽地不動了。他許是真捨不得。這很
顯然了。南友清坐著,望著他,低聲道:「普通的人你不喜歡。不普通的,你又是葉公好
龍。」
青年眼神裡竟有哀色,不知是不是他瞧錯了。手上的外套似有千斤沉,令他整個人繃得極
緊,肌肉酸痛。黎兆熊在街上發足狂奔,一路往前,踉踉蹌蹌的,口袋裡掉出一枚硬幣,
噹啷一聲,他也不去撿。
巫山高

伊沛之膚色很清白,五官又周正,眉眼和唇色俱甚飽滿,在男子裡叫人過目不忘。個子稍
高,有幾次穿一件紅毛衣,領子堆起來,外邊大衣沒扣子,只有個腰帶系上了,顯得腰竟
有弧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肺病的緣故——所以何棲朋在床上從來不親他的嘴唇。
雲間地處偏南,入秋了也還是出汗。何棲朋在午飯後找藉口過他的住處來,屋子裡昏暗,
不辨朝暮,他來了,伊沛之才下床。披一件薄的襯衫,袖口都發了黃,下面褲子沒有穿,
就踮著光腳踩在地上,一面給他開門一面側身,咳得很厲害。
然後就是吃飯睡覺。
何棲朋以前天真,這一向才忽然嘗到肉體的滋味,有時羞,有時只覺心情激蕩。伊沛之當
然不知有過多少,只是不說,因為嫌何棲朋要吃醋。他們有時先吃飯,有時先睡覺。
伊沛之在他第一次來時正置辦東西,裡邊有一套餐具,便一直給何棲朋專用。質量很好的
瓷碟和碗,有紅綠花紋,釉上紋了一條錦鯉,像要從碗上兩根筷子間的縫隙裡躍出來。
桌上今天有酒,是伊沛之拿的。何棲朋不認識酒名字,看著他往杯子裡倒,只問:「看起
來很貴?」
伊沛之說:「之前請客剩下,朋友給的。」
何棲朋把米飯扒拉進嘴,想起這「請客」是怎麼一回事:是請的外國專家和記者。那回伊
沛之去做陪客,回來就聽說在席上發了酒瘋,連著親吻了幾個人。這是上星期的事,何棲
朋那時被派在外地,直到今日才回來。
他說:「你不要喝了,不然又要發瘋,這裡可只有我一個。」
語氣是含笑的,心底卻不是。伊沛之在酒杯後瞥他一眼,很知道他的心思,總不脫吃味。
說:「你聽那些人,他們在席上一句話編不出,就會編排我。那是西洋禮節罷了,只是貼
面,什麼撒酒瘋親吻。」
說完抿一口酒,又道:「你若是不平,我也可以吻你。」
何棲朋看他真要湊過來,既想躲又不想,既害怕又不好意思,心裡發癢,身子僵硬地坐在
那裡,飛快地說:「我沒有,我當然不聽他們的啦,我和他們也不熟——」
伊沛之湊到了他眼前,卻又猛然縮回去,把酒一飲而盡了。他像是知道何棲朋在想什麼,
但未必真以為忤,很快活地笑笑。
何棲朋是在醫院跟他認識的。很巧,正有個人被抬著經過大廳,身後插著一根酒瓶子。之
所以是一根,是因為瓶身敲碎了,只有個瓶頸露在外頭。春夏之交,褲子半穿半脫,幸好
不至於凍死。
伊沛之那會兒正立在何棲朋身邊,低低嗤了一聲,說:「這東西忒耐不住性子。」
何棲朋臉上燙,便泛紅。當然因為他懂得那是怎麼回事。懂得,不過沒經歷過。他不知道
是自己先臉紅才導致伊沛之說那句話,還是伊沛之先說了,他才臉紅。腳下偶然一滑,他
本來穿不慣這雙新鞋,地上竟有人吐了痰,實在太噁心。
伊沛之伸手扶他一把,指節勁瘦,手背露著青色,是血管的痕跡。五指正捏住他上臂,何
棲朋生得稍微圓潤,有一塊軟肉,陷下去,又很怕癢,幾乎覺得胳肢窩也被那指爪戳著。
短短幾秒鐘,何棲朋把這畫面全印在了腦子裡,只是從沒有對伊沛之提起過。
等他走出醫院時,伊沛之正立在臺階上吸一支紙煙。他不喜歡煙鬼,覺得髒兮兮的,又舍
不下這次偶遇,最終耐著性子過去——幸而伊沛之只是偶爾消遣,並不算煙鬼,不過那也
是後話了。
當時他過去,拍拍肩,講了個你好,又自我介紹。伊沛之在鐵欄杆上摁滅了那支煙,倒很
小心地沒往地下丟,特地走了一段,放進垃圾桶。這時街上垃圾桶也不很多。他走了十幾
步,去丟完了,見何棲朋還在原處等著,又走回到這邊。
還沒有講話,先咳嗽起來,伸手撳著胸口,唇色發黯,像被撈出水面的魚。呼吸器官上的
病人不適合發生關係,除了在十九世紀的西洋小說裡,所以這人在何棲朋那裡又減一分。
可減了一分也不到零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伊沛之喘過了氣,只說:「平安新報,那很巧。」
說完笑笑,補道:「以後總能見到的。」
平安報社,他最近在那單位掛職。何棲朋是前年秋冬來的南方,去年夏天畢的業,後又下
了一會兒的鄉,這時在雲間剛上了幾個月的班。他從前在平京讀社會學,不過前年改革學
制,整個社會學系都被取消了,人家就把他分派到雲間,轉到明夏大學的新聞系。
他並沒什麼怨言,甚至還慶幸一些,畢竟至少還畢了業。
伊沛之又說:「要是在北邊,遇上冬天,屁股早給凍掉了。何況那東西也不好使的。」
何棲朋愣了一愣,知道他是說剛剛那個拿酒瓶子自己插自己的男病人。伊沛之說一口北方
話,不過不是平京味,但總歸是北方人。至少也在北方呆過。他說得隨便,像閒話,又根
本是說給何棲朋聽的,作為一種暗號。意思是「我知道你也知道插酒瓶子是怎麼回事。」
何棲朋其實未經人事,只是聽過,又不想讓伊沛之知道,只好敷衍著笑幾聲,回答道:
「我想也是呀。」
伊沛之倒沒有騙他,他們在報社又相見,原來是個副主編。只是不能再升遷,大約因為身
體不好,據說是這樣,又或者有別的緣故,但伊沛之不說,他也無由知道。

何棲朋隨著走進伊沛之辦公室裡去,便總覺得外間女打字員的眼神有些異樣。那兩隻眼珠
射出滴溜溜的光線,先是停留在他臉上,後又低下頭去笑一笑,他第一刻以為是嬌羞,因
為何棲朋確乎些微以皮囊自矜。但旋即覺出不是,那更像玩味。這就令他也不得不玩味
了。
伊沛之後來請他吃飯,在家裡。因為叫他拼湊稿子,他說來不及,伊沛之伸手來,扔給他
一疊原料,朝他努了努嘴:「今天晚上。」
晚上,又是雲間的雨天。沾了一腳的泥,踏在門廳的白瓷磚上都覺得局促,看著那黑泥印
子,仿佛自己是塊黑泥,與這屋裡其他陳設都很格格不入。伊沛之是租的房子,還是戰前
的樓,他住二層,底下一樓,是房東太太,本地人。他上了樓,輕輕敲響了門。
主人便迎出來,熱切地叫他換了鞋,露出一雙光腳。天氣熱,他不怕冷,沒穿襪子,居然
還臉紅。但伊沛之也沒穿,只著了一身睡衣,敞著領子,踩一雙布鞋,到窗前拉開窗簾,
低聲道:「見笑,我才起來。」
報館裡很有些人是晝伏夜出的,這個何棲朋知道,倒不大稀奇。他跟著伊沛之進去,從領
口看見白生生的肉身,像一朵紙花,在待價而沽。倒不是第一次見同性的身體,但第一次
坦蕩以這等目光去看人……但伊沛之究竟會不會給他呢,這也很難說。
他沒有把握。他們坐得近,伊沛之看著他寫,手臂橫亙面前,胸膛逼近,冒著熱氣。原來
伊沛之是熱的。他這樣想。這男人看起來像是沒有溫度,竟也是熱的。
其實這是什麼傻話,活人都有體溫。電話鈴響了,在兩層樓之間的位置,房東去接了,過
一會兒便蹚蹚地走上樓來敲門:「伊同志,有找你的電話。」
伊沛之便問:「是誰?」
門外答道:「說是姓孟。」
伊沛之起身出去,卻沒關上門。開著,大抵為特意給何棲朋聽。他說:「噯,不用,不用
來了……我今晚也不上報館裡去。真不去的,我很不舒服。」
那邊不知說了什麼,伊沛之聲音裡就添了不耐煩:「不用你來,你忙你的就是……我說
了,你來也是白來,我不下地給你開門。」
何棲朋側身站在門邊,聽伊沛之上來,又噌地一下躥回桌前去,拿起筆,裝出一副沒挪窩
的模樣。他自謂裝得很像,不過伊沛之顯然不信,也並不需要信,就坐下了,又湊在他身
邊,低聲笑道:「是個熟人。我嫌他太膩了,麻煩得很。」
何棲朋訥訥片刻,像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最終只道:「你不舒服嗎?」
伊沛之像是愣了一愣,說:「還好——總之他不來了。」
何棲朋寫字,一筆歪了,全給塗黑,又重新往下寫。到吃飯的時候,伊沛之拿出一套餐
具,說是今早從單位回來路上新買的,還沒有用,專拿給他。他心裡差點想:「這是單為
我買的?」
但伊沛之轉瞬又說了:「家裡柴米油鹽,什麼都要沒。我早上回來困得很,但沒了東西,
只能撐著去買——到晚上才睜開眼。」
心臟撲通一聲,這才又墮回了原位。方才簡直在嗓子眼懸著,差點乾嘔。那便太丟人了,
他在伊沛之面前不肯顯得如此沒見過世面。但伊沛之或許早瞧透了他。
他比伊沛之年紀小。這是一定的,雖然他沒有問過。何棲朋的臉是健康的、青年人的臉,
紅潤的臉上鑲嵌著兩枚晶黑的眼。那種黑又很古樸,不鮮亮,像江南水鄉裡人家屋簷上的
瓦,看上去單純無害。他也不矮,肩膀寬厚,但不顯胖,只是骨架大,整個人像寬闊的平
原,有任何的風景,都叫伊沛之一覽無餘。
伊沛之從他心間緩緩地流淌過去,咕嘟咕嘟,癢得很。他沒問過伊沛之究竟有多大了,他
今年才不過二十三四歲,想伊沛之少說也比他大了十年有餘,但全仗著天賦不顯老,像年
輕寡婦,穿一身孝服,更令風韻楚楚。他突然想問道:「孟先生是做什麼的?」
伊沛之說:「是個學生罷了。原來因為採訪認識的。」
語氣很是不當一回事。何棲朋又不知說什麼,只把稿紙舉起來,遞給伊沛之看,說:「我
寫好了。」
伊沛之道:「那先吃飯吧?吃完了再說。我還沒有吃飯。」
買了冷碟的熟食,中午買的,還有個粽子,放在籠屜上,底下煮了點開水,把它蒸熱。水
又倒進暖壺裡,這算是一舉兩得。何棲朋剝開綠色的粽子皮,慢慢地咬下一口,真是食不
甘味。他不喜歡吃帶肉的粽子,以前沒吃過,他來雲間之後,自己也沒買過。實在是沒有
什麼嘗試精神。
伊沛之拿一隻碗喝水,比他先吃完,先放下筷子,背過身去,忽然地又開始咳嗽,這一開
頭便停不下來,幾近於撕心裂肺。躬下身子,一隻手在空中虛懸著,像是想要抓住什麼。
很奇怪地,何棲朋被推動著。因為心裡一股神秘的衝動,他把手伸給了伊沛之。伊沛之扣
住了他的腕子。
這時他才覺出對方實在是非常有力的,他被掐得生疼,但伊沛之還不罷休,又攀援到手臂
上。那只手骨節分明,膚色白得慘淡而詭美,手背帶一道猙獰的傷痕,宛若一張被縫起來
的口。青筋在皮膚底下,鮮明地鉤織出一張血管的網。
何棲朋出身在讀書人的家庭,自幼沒有幹過體力活,小臂甚至沒有肌肉,是柔軟的,又很
白皙,一捏,像捏一朵雲。他只穿了一件衣裳,袖口在吃飯時被擼了起來,伊沛之直接與
他光滑的皮膚相接,那指爪向上摩挲著,指甲稍長,但很乾淨,幾乎扎到肉裡。
竟讓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句話:「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伊沛之當然不是仙人。何棲朋也不修道求長生。他以前也談過戀愛。大概能算戀愛的罷?
他近似強迫地令自己想起郜瑛的臉。是一張娃娃臉,眼睛也一樣的黑,但不是江南屋瓦黯
然的黑,是分明的、晶瑩的。臉龐圓圓,整個人雖然不胖,卻不知怎麼就顯得圓圓,或許
是因為矮小。但說話聲音總很宏亮,決不令人感到矮小。
這是他一路的同學,從前他們在嘉陵一同讀高中,分別是各自班上最用功的學生,因為這
個才認識,經常一起討論些東西。郜瑛的英文比他好,教過他許多。戰後他兩個一同回
遷,參加的同一屆聯考,當然也又一起讀了大學。只不過郜瑛大學學的是外語,便沒在學
制改革的時候被分配到雲間。
他們兩個原也應一起拿畢業證書,一起分配工作,現在卻分開了。他是從這個人身上第一
次知道了自己。依戀、思慕,或者別的什麼,他還沒有全然搞清楚。只是雙方都沒有挑破
過,好像都在等,亦不知道是等什麼,只不斷地寫信,講自己的近況。
信都寫得很是向上,不知是報喜不報憂的緣故,還是因為自身的一些羞恥,只肯把好的事
與對方說,一些旁的內容,便都匿下了——不肯令對方知道自己辜負了那一同進步的期
待。這在何棲朋就算戀愛了,在郜瑛大概也算,因為他被女孩子追求,卻都沒有回應過她
們。
他想起最近的一封信裡的內容。郜瑛說是要想辦法來雲間與他團圓。他姊姊也想來。郜瑤
瑤比她弟弟生得好看,只大了他一歲,言語和舉止間卻都顯得非常「女人」。雖然現在,
說一個女孩子顯得「非常女人」似乎不大好聽,但何棲朋覺得除此之外並無旁的形容辦
法。郜瑤瑤的風韻不偏不倚地從一張櫻桃小口和苗條腰肢裡流露出來。
恍惚之間,他手臂上的重壓忽然松了。這令何棲朋差點趔趄,因為沒有站穩,旋即低下
頭,看見肉白的皮膚上,有紅色的指痕正在褪色。
伊沛之很平靜地把手擱在心口,端起碗來抿了一口水,說:「吃完了就繼續吧。」
何棲朋幾乎以為他能這樣空著手插進胸腔,又為這念頭打了個寒顫。他問伊沛之:「伊同
志是怎麼得的病?」
實則更想問伊沛之是不是染了結核細菌。對方正收碗筷。他知道這不禮貌,沒指望有回
答。伊沛之正要開口,門卻被敲響了,只好先問:「是誰在外面?」
一個聲音答道:「是我。」
何棲朋不知道「我」是誰。伊沛之聽見了,輕皺了皺眉,朝何棲朋笑道:「我去開罷,是
小孟——這人真不聽話,我說了不叫他來。」
何棲朋當然沒法子說話,只無端感到些許緊張,問:「我要不要——」
要不要躲躲。倒像做賊。但躲也無處,畢竟門只有那一個。伊沛之轉著眼珠看他,像看什
麼小東西,邊起身邊說:「你怕什麼。」
嘎吱一聲響,孟州平已經杵在了面前,原來伊沛之已經請了他進來。何棲朋打眼看他,見
到一具很高大壯碩的軀殼。比自己要高了不少。但眉眼居然很清秀,說話溫文爾雅的。甚
至有些木訥的吞吐。
伊沛之指了指何棲朋,又指了指他,在雙方中間努了努嘴,說:「何棲朋,孟州平。你們
兩個或許該算師兄弟的。」
原來孟州平也是明夏大學的學生。就是還沒畢業。
孟州平看著不大高興,何棲朋想換做自己也很難。他已經不必問了,伊沛之大約就是好與
人維持那種關係的。看孟州平的神色,他真油然有一種可憐的心情。卻不知是可憐的誰。
孟州平問伊沛之:「你不是說在家裡不想起,所以不出門的?」
伊沛之道:「是啊。我不想出門,但事總是要做的。小何要寫稿子,又得問我,我便讓他
過來家裡,這樣方便。」
孟州平眨了眨眼,看了何棲朋一會兒,這才回答:「喔,所以才不能叫我來。我是給你帶
了吃的。」
伊沛之笑笑,那笑裡很含安撫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吃過了。不過你帶了
也不浪費,你自己坐下吃?我有餐具給你。」
聽到餐具二字,何棲朋不由自主往桌上看了看。那只躍然欲出的金魚還擺在一邊。孟州平
說:「你新買的?我沒見過。」
伊沛之點頭:「我買只碗都要向你報備啦?」
孟州平沒接茬,只說:「你們在這裡忙,我就不打擾了。」
伊沛之面上還是掛著那溫和的笑:「你賭氣了。隔壁那間書房還空著,你要去吃,就去。

孟州平舔了舔嘴唇,走了,動作放得很重,似乎本來想要摔門,卻沒有,因房東正站在樓
梯底下,他便輕輕把把手擰上。那婦人瞧著他,笑道:「小孟好啊。」
何棲朋在屋裡,還是站著。他剛本想跟孟州平握個手,但甚至沒找到機會。伊沛之起身繞
了一圈,啪嗒一聲就把這起居室的門鎖緊了。人走回去,往後一仰,臉朝上倒在床上,吃
吃喳喳地直笑,跟何棲朋說:「小何,你方才想問我什麼?」
是問他的病。何棲朋也坐下了,臉朝著紙張,拿起筆來,悶頭問:「我說伊同志是怎麼病
的?」
伊沛之懶懶散散地瞥了他一眼,心裡知道他想問什麼,但並不覺有礙。孟州平不是同他發
生關係的第一個男人了,但太軟,主要是那方面太有節制,還要按規律,恨不得列個時間
表,還要盯著伊沛之如何如何,真不能滿足他。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但不能是現在,若
為了節制,那也沒有甚麼再發生關係的必要。
他的第一個對象倒真是個節制的人。那時候他還年輕,那人後來得病死了,現在早快記不
得模樣,模模糊糊。只有那時候還想著天長地久,很爛漫的。他不能再升遷也是因為這
個,不過不是那第一個,是後來和人鬧了矛盾,事情大了,捅到上級,給他記了過。當然
這都過很久了,是在北方發生的事,在雲間知道的人有限。身體不好,只是幌子罷了。雖
然身體不好也確實是一個緣故。
何棲朋問了,他便說道:「是因為有彈片——不過又總覺得是結核病,看也並沒有個結
果,這樣便罷了。」
伊沛之以前做戰地報道,不過還不是這個名字。北奔的人裡誰沒有過幾個假名,這也不重
要。他只抬眼瞧何棲朋,嘴唇顏色很暗,說不好是深還是淺,總歸不紅潤,但也不難看,
不像有些人,顯得很老態,真是幸運了。何棲朋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珠烏
漆,霧濛濛的,不知在想什麼。
兩人許久未動彈,末了伊沛之先歎一口氣,伸出兩隻手道:「好了。起來吧,你拉我一
把,我們接著做事,小孟也該吃過飯呆膩了。」
何棲朋心裡鼓鼓囊囊的。伊沛之在床上動得睡衣上卷,腰間露了一塊潔白的肚皮,像過年
時用豬肉皮熬煮的皮凍,他忍不住縮了縮舌頭,這才捉住伊沛之遞過來的雙手。摸出一點
發燙,大約是因為低燒。離得近了,見出眼角有了細紋,面頰和顴骨也是消瘦的,只睫毛
極長。何棲朋睫毛也長,但不知與伊沛之比起來何如。
「你看,說曹操,曹操到。」
伊沛之忽然道。何棲朋這才回過神,發覺孟州平真在敲門,探詢地望了伊沛之一眼。伊沛
之低笑道:「不開。」
何棲朋說:「不好吧?」
伊沛之掩唇咳了一聲,說:「喏,你想,那你開去。」
何棲朋當然不去。他兩個此時離得近,那咚咚的敲門聲仿佛戰鼓,在催著他把手往伊沛之
的肚皮上伸,上來就揉了一把,是溫熱的。他沒摸過旁人的肚皮。郜瑛跟他都走在冰上,
生恐出了差池毀了這多年的交誼,兩人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原覺得很知足,這時卻不
了,又使勁往前貼,把頭擱在伊沛之肩上,順勢就往後倒。
伊沛之「噯」了一句,說:「你怎麼這麼沉?要壓死我了。莽撞。」
不知道這門隔音如何,但何棲朋知道孟州平肯定是能聽見的。他兩個很快,因自己是新
手,根本不懂得如何準備,只是幹脆利落地照著那最後一步去,就扯下來衣裳,伊沛之臉
面朝下,也任由他扯。這人很瘦,但不至於骨瘦如柴,還是個好樣子,兩條腿很直,上半
部分又豐潤,真令何棲朋全然意想不到。
孟州平在外頭喊他,由後兩個字喊到了全名,簡直在拍門,還夾雜著房東太太的聲音:
「哎呀,我這個門——」
外面這人簡直紅了眼,伊沛之在裡邊聽著,心頭含了點異樣的激蕩,竟覺得很舒服。何棲
朋手很生,開頭實在粗糲,過一陣才漸漸好了,覺著身後濕軟了,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抬
手摸了摸顴骨上,燙得很。
卻還有餘力說話,低聲道:「你緊張什麼?他闖不進這門裡。就算是闖進來了,他也是個
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未必能打得過你我——只要你別嚇得跳了窗子,溜掉了。」
何棲朋稍稍分神,說道:「我不溜掉。」
然後又專心地去弄他,身體漸次嫺熟,心卻不知道在想什麼。這算對得起還是對不起郜瑛
呢?若來了,被問了,那該怎麼樣?孟州平會做什麼,又怎樣說?但還是快樂居多。原來
他所享受的那「我心知了,只不挑破而已」的境界已經隨著伊沛之的喘息全湮滅了。亦真
是由奢入儉難。

這樣過了幾個月,由春到了秋天,郜瑛給他寫信,說少也很多,一直沒有斷,說多卻又寫
不了幾封,二人這種關係不絕如縷。他有時想自己應當回歸正常人的生活裡去,但都沒有
做,今天卻把這想法給伊沛之說了出來。
伊沛之正收碗筷,挪出一張空桌子,又重新披上衣服。穿上了褲子,把長上衣底下兩條白
腿都蓋了起來。這之後才坐到他身邊。但沒再提那親吻的事,只是伸手過去,從他上衣口
袋裡拈出一隻破爛信封。
那上頭是「何收」兩個字,伊沛之把它舉到何棲朋面前,還沒等何棲朋來搶,就又嘩啦一
聲塞回去,笑了幾聲。何棲朋便不能說話了。
伊沛之說:「是不是他要來了?」
何棲朋道:「什麼他呀我呀,不知道你在說甚麼。」
伊沛之攀著他,從後頭往身上貼,兩手從他肩膀上伸過來,撚了撚指尖:「你從不告訴
我,卻還總是和他寫信,所以我立刻就知道了。我一想,就知道,你說是不是呀?」
何棲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默默坐下寫稿,一邊想著明天就要給辦公室主任送過去,一
邊胸膛裡心臟怦怦地跳。伊沛之卻不讓他寫,笑道:「你吃了我的飯,先要做我的事。」
但這樣他也不虧,事後伊沛之躺在窗子底下,便教他怎樣用舊稿刪改了,湊合著糊弄過
去,又怎樣修新聞照片。窗簾髒兮兮的,尾端系成個疙瘩,窗臺上擱著一隻煙灰缸。玻璃
的,還有些顏色,但很乾淨。伊沛之銜著一支紙煙,用手去撣時,那煙灰簌簌往下落,像
是整個人皮相在往下剝落。
他靠著牆邊躺,牆紙很舊了,前幾天伊沛之嫌難看,都請工人給揭了去,現還沒貼上新
的,露出了牆皮,白底上浸著水印子。他忽然說道:「小何,你幫我選個牆紙罷?」
沒等何棲朋回答,又自己截斷了,說:「也不用,我要搬出去了。住在這裡,和房東一
處,總是不夠方便。」
何棲朋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那小孟。又想起那伊沛之隨便親吻許多人的流言。他當然知
道伊沛之是何等樣人,但這會兒又很難過。果然伊沛之也想起了小孟,笑道:「我之前不
是告訴過你,小孟還有幾本書落在這?有些現在買不到的,很值錢,我不好就拿了他的。
打見著你那回之後,他還一直也沒來過呢。我一會兒叫他來取。」
何棲朋點了點頭。這近似一種安慰,令他在孟州平面前扮演一個現在伴侶的角色。當然安
慰不到他,他更多是兔死狐悲。心裡又很看不起伊沛之。但沒說出來,只道:「好。」
伊沛之便走到外間去打電話,何棲朋這時已能夠坦然地開著門聽,猜想孟州平是拒絕了,
所以伊沛之才會這般笑,流暢的、銀鈴似的:「你真不要了呀?以後怕不好買,你再想起
書都扔在我這裡,連著我都要一起恨,咬牙切齒的。」
掛了電話進屋,很失望似的,歎了一口氣,像外國人一樣聳了聳肩:「噯,他不肯來,寧
可不要了。」
何棲朋竟松了一口氣,因為若孟州平來了,他想想那場面,又有些怕,覺得很沒必要,這
種爭執。他也非擅長這個的那種人。伊沛之躺回床上,把臉壓在枕頭上咳嗽。他春秋換季
都要發病,這時當然例不能免,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緩過來才說:「郜瑛什麼時候來?」
何棲朋答道:「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原本還說要許久,上一封信卻忽地說就在這個月。而且郜瑤瑤也跟來,他原
以為是隨口一說。緣故寫得很含糊,具體只說到了再講。伊沛之聞言坐起身子,一面拿手
在何棲朋臉上勾出他的五官輪廓,一面說:「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呢?」
他勾得很輕緩,像畫畫,何棲朋感到種酥麻,像被熱水從頭澆淋過,是以往所沒有的。又
想起他頭一回跟伊沛之上床,也是這異樣的快活。童貞——那可是他的童貞呀。以前一直
想要為什麼人留著,看得很重,頂好是遇著什麼什麼樣的人;或者像小時候想的,為著未
來的妻。這是他新青年的一種儀式,為表示對愛人的鄭重。沒想到事到臨頭,哪裡會有工
夫想東想西,只是順水推船。
伊沛之沒再追問,只慨歎道:「你的側影很好。」
是怎麼好?何棲朋好奇。伊沛之說:「像雕的佛像,那一種南北朝的造像。寫字的時候,
低眉順眼的。但也不顯得卑怯,這真難得,可見是得天獨厚。」
其實南北朝造像也有許多種,每種和每種都不一樣,但伊沛之只是隨口誇他,何棲朋便很
聽話地觀其大略,並不求甚解。
過一會兒,又說:「市里有個佛像博物館,哪天我帶你去比一比。只是現在不常開門,要
找機會。」
但是伊沛之一直沒帶他去,倒是後來,他帶郜瑛和郜瑤瑤去了。郜瑤瑤也念過大學,只是
有一陣經濟困難,便輟學了,只剩最後一年。很可惜的,跟誰說起來,誰都要蹙眉,再搭
上一聲:「哦呦,這可真是……」
往後再安慰:「幸而是個女孩子。」
只是現在是新政府了,都說女同志能頂半邊天,所以不作興提那後半句。她念的國文。聽
說有這麼個博物館,就很想要去,跟何棲朋脆生生地說話:「雖然不常開門,許是要耽誤
一天的工作,那末我把這團絨線拿來,給棲朋打一條圍巾,好不好的?」
說話是做姐姐的模樣,語氣卻不全是那麼回事,更像撒嬌。何棲朋想郜瑛也可以帶你去,
但畢竟郜瑛初來乍到,他是應當盡一盡地主之誼的——那地方不開放許久了,只是他們報
社有人在做這方面的事,所以才能進。畢竟是答應了。

但沒想到,竟在那裡遇上了伊沛之。這時天已經冷了,天上還飄著些雨水,不乾不淨的,
伊沛之穿了他很愛的那一件高領的紅羊絨衣,外面披了濃黑的外套,襯得臉像蠟燭一樣雪
白。這打扮不像現在時興的,倒像前多少年的味道。現在多數人更樸素,不會這樣扎眼,
但伊沛之竟仿佛故意這樣做。
這是何棲朋猜的。覺著他心底壓著一股鬱氣,只是平常不說,都編織在衣裳裡了,暗暗往
外湧,倒添一種變態的媚色。他瞧見了何棲朋與郜家姐弟,遙遙地便揮了揮手,走過這邊
來寒暄。
何棲朋便介紹道:「這是我念書時候的朋友郜瑛,這位是他的姐姐。」
伊沛之伸手過來,跟郜瑛握手。他也是來看造像的。但他來看什麼造像呢?世上的事真是
總不湊巧。雖然不能確知緣故,但何棲朋心底一直覺得不應當讓郜家姊弟同伊沛之認識。
他還沒說幾句話,便聽伊沛之在同郜瑛說:「我從前還說,覺得小何同志的側影很有這裡
某些石像的風味。」
何棲朋聽見了,生怕他再亂講什麼,略驚慌地偏頭,往伊沛之那邊看。但伊沛之似很淡
然,這只是一句普通的話,並未有其他含義,只好又往前走。他同郜瑛走在一處,落在伊
沛之與郜瑤瑤身後,忍不住伸手去碰郜瑛的手背。感到那只手先靠過來,卻又猛然縮回
去。沒人說話,屋裡靜得能聽見腳步聲,何棲朋的心也跟著縮了一下,偷眼看郜瑛,對方
很訝異地「嗯」了一聲,似不知一般。
郜瑤瑤說:「我看棲朋跟佛像絲毫不像。」
伊沛之便笑:「或許是女士的眼光和我不同。」
郜瑤瑤落後幾步,眼睜睜望著何棲朋,道:「造像太靜氣,棲朋卻有朝氣,我想是不一樣
的。」
伊沛之說:「這倒是。小何很年輕的。」
又像是說床上事。何棲朋真有種做賊心虛的感受。博物館並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伊沛之
便說有工作上的事要交代,拉著何棲朋先回到了一樓。何棲朋正色說道:「伊同志,我們
有幾天沒見面了。我想……」
我想是結束了。你也應當知道的。他卻不好意思直說出來,像被伊沛之攝住了。
伊沛之抬了抬手,像想摸他的臉,但沒有,只捂著唇咳了兩聲。然後說:「郜瑤瑤同志很
喜歡你。」
何棲朋今早剛有的這念頭,正在不肯相信之間,竟被伊沛之戳破了,強給他推到面前,宛
如把衣服上煙頭燒的洞指給人看。這一下聲口便有些急躁:「哪有?你總是胡說。」
伊沛之道:「唔。我今天本是來看你的。卻不想遇上了你。」
這話前後矛盾,但何棲朋一下想到了那些造像。伊沛之專門到這裡來,竟只是要對著佛像
緬懷自己的。一霎時,虛榮心便鼓脹起來,堵在嗓子眼。但只說:「我不會信。噯,那可
是佛祖,好歹虔敬一些。」
伊沛之臉色卻很淡然:「我信無神論的,你不知道麼?」
再次壓低嗓門,連一雙極長的眼睫毛也垂下來,成一張簾,橫亙在何棲朋面前:「我也是
喜歡你的。我不胡說,郜瑤瑤喜歡你,我一瞧就知道。我喜歡你不喜歡你,或許往後你問
郜瑤瑤同志,她會知道。」
這情形不能不令何棲朋身上一陣悚然。真不是他所願見的,這樣亂七八糟,豈不是很棘手
了?何況還有郜瑛。如果非要和人戀愛,他寧願保留在郜瑛身上那一點意味。那至少有一
種聖潔性,和旁的不一樣。
待要說話時,伊沛之卻已揮起了手:原來郜家姊弟也看完了展覽,就要走到面前了。等三
個年輕人都站在他面前了,他才很大方地笑道:「今天沒有空,我要先走了。改天請你們
到我家裡做客——」
然後不等人問,就說:「我新搬了地址,在建寧路最裡頭,就在198號,很近便。」
何棲朋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的,並沒有去的計劃,但那聲音已經在腦子裡扎下了根系,建
寧路,198,198,建寧路,反反復復,像放唱片卡了針,只能讀出這兩個詞匯,嗡嗡直
響。
那天回去,郜瑤瑤真給他打了圍巾。花了很有一會兒工夫,後來又一定要盯著他戴上。他
不願意要,一直推拒,郜瑤瑤似也明白了,忽然紅了臉,蹬蹬地跑到廚房裡洗碗去了。他
們三人現在住一塊。郜瑤瑤單在一間,郜瑛就在何棲朋房裡打地鋪。卻沒一次說過要一處
睡的話。何棲朋決心坦蕩地叫他。
晚上吹滅了燈,便說:「你上我這裡來擠一擠罷?」
夜色很濃,兩人又各自躺著,正無需知曉對方的表情,只用語言來交流。和書信很像,好
像這樣會更方便說話,更習慣。郜瑛說:「不用了。你那裡地方也不很大,不是麼?」
何棲朋道:「擠一擠就好,兩個人蠻夠的。現在天冷,你今年新過來,不知道這邊……這
樣又濕又冷,你打地鋪,受了涼,以後落下病,有你後悔的時候。」
郜瑛噗嗤地笑了,在夜間只能聽見這輕聲的一笑,看不見臉上的神情,所以何棲朋不知道
那是諷刺還是真的想笑,沉默著,聽自己的朋友說話:「我在嘉陵那許多年,和你一起念
的高中,難道不知道南邊的冬天麼?這很不用你擔心。你倒好像是都忘了我也經過。」
後半句近似埋怨。可是埋怨的誰?簡直反了。何棲朋心裡這樣想,開口說道:「我從沒有
忘過。是你才忘了我們還一起在嘉陵念過書。」
說完卻又心虛,因為他同伊沛之的事。
郜瑛良久沒出聲,兩眼空空地望著窗戶外,但今夜很陰,外邊什麼也看不到。倒不是因為
窗簾。窗簾是一塊很薄的布,若是月光夠亮,那一層簾子根本阻隔不了。這麼盯久了,竟
不大想說話,又怕再不回答,何棲朋真睡著了。
「我也從沒有忘過。」他這樣講。
何棲朋翻了個身,話題又轉回最初,但這回意味仿佛全不同了:「你來擠一擠罷?」
他們分明什麼也沒說,又什麼都說過了。這樣是最好。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也只有呼吸
聲此起彼伏。
簡直像在防空洞裡躲警報,飛機在頭頂上轟鳴而過,人全屏住呼吸,不出一點聲。這時誰
家的小孩子若是敢哭,大家心裡都會想把他給扔到洞外邊去。那一種恐懼太分明!何棲朋
此刻的緊張,也唯有它可比擬。
郜瑛回答道:「山河淪喪,人也流離淪落,那樣的經歷,真是寧可沒有過的。」
這答話也無疑像顆炸彈,投在何棲朋心房上。他心裡若原本有一座小別墅,那現在已連地
基都被轟成了齏粉。
伸手捏著被子,說:「我完全沒想到你會這麼說。你會這麼說,那麼又為什麼專門從北方
跑到雲間,來找我呢?出版社不好進的罷。你的工資也大不如前,還不得不打地鋪睡
覺……」
郜瑛吞了一口唾沫,喉嚨咕嘟地響了一聲:「棲朋,是我的錯。你只當沒有過罷!至於擠
一擠,就不必了……」
何棲朋掀開被子坐起來。他在黑暗裡瞧見郜瑛的輪廓。郜瑛也在地上坐著。兩個人,四隻
黑黑的眼珠,就這麼懸在濃沉的夜色裡邊。他忍受不了,躥到地上去,開了燈。郜瑛扭臉
躲他,何棲朋坐在地上,往被子裡鑽:「那我來跟你擠一擠。」
郜瑛忽地站起來。整個身子裸露在空氣中,冷得連打兩個寒顫,上半身光著,下面幸而穿
了秋褲。何棲朋瞧著他,從身後抱住,把冰涼的手指抹在郜瑛胸口,轉而又拿開了。他歎
了一口氣,說:「那不擠。你想……試一試麼?」
他還轉了心念,思索起郜瑛若要答應他,接下來應當怎麼做。他得做在上頭的那個。其實
他和郜瑛以前沒想過這種問題,主要是沒到這一步。而且兩個人都沒有經驗,或許也差不
多。但如今不一樣,他和伊沛之做熟了,知道怎麼一回事,而且在上面,又很有經驗。就
算需要假裝懵懂,也更容易。
否則他還要教給郜瑛怎樣來。那末郜瑛若是問他:「棲朋,你是怎麼這樣懂的?」
會難以回答,不如免了。郜瑛轉過臉,瞥著他,又沒有說話。在那張娃娃臉上,那一對黑
眼睛像黑的寶石,盈盈潤潤的,似乎是蓄著一汪淚。
「不,還是不要了。我們就這樣吧……你和我不一樣的。」郜瑛垂下頭,坐在地上,把被
子揪起來,裹住自己的身體,輕聲說。
何棲朋問:「有什麼不一樣?」
郜瑛說:「你看,我從沒有過女朋友的。但是你有過,我知道的。」
何棲朋愕然了,沒想到少年舊事還能夠被翻出來,連他自己都不把那當做一次戀愛,後來
回過神,心裡總覺著與那些讀女校的姑娘們在學校裡「拖朋友」沒什麼不一樣。
他說:「那不算數的。」
郜瑛道:「那至少證明你能夠有——瑤瑤也很喜歡你,你知道麼?」
何棲朋這下真惱了。他不知道怎麼每個人都同他講郜瑤瑤。實際沒有幾個,除了今天之外
只有一個伊沛之。他想立刻就把郜瑛拉過來成事,但剛抬起手來扣住對方的腕子,又覺著
不能夠。
他們不是為了這個,一旦落了俗套,就會像吃剩下的橘子,留下來的只有乾枯的果皮。
郜瑛又說:「你同瑤瑤結婚,好不好?」
何棲朋呆了。他當然無法答應。全沒想到會這樣,近來發生的他想不到的事,實在太多。
原來郜瑤瑤早就出去做工,在大工廠裡做秘書,叫領導給看上了。只是對方已經年近五
十。郜瑤瑤不敢說明,一時慌亂,竟編出來一個未婚夫,說是戰前就定下來的。
何棲朋眨了眨眼,指著自己:「就是我麼?」
郜瑛點了點頭。心裡不知在想什麼,臉上只是無奈。那種苦味溢出來,令人不能作聲:
「他問得很細,編一個假名,只怕糊弄不過去。說了是你,轉頭就將姐姐調了過來,卻不
知道以後會做什麼。」
何棲朋生了埋怨。他想這種事總有個開始,郜瑤瑤應對不得法,又或者起初沒想到,這才
釀到了最後。但伊沛之的臉冒出來,他打了個冷戰,沒把埋怨說出口:自己若是個女同
志,尚且不如郜瑤瑤。這世上比伊沛之更難拒絕的人,不論是不敢,還是不願意,都多太
多了。
他盯著郜瑛,問:「就是這件事?」
郜瑛說:「是。」
風從窗縫裡吹進來,兩人都冷得哆嗦了一下。郜瑛貼近了何棲朋,小聲說:「我不知道。
我問了,她卻並不說。我想她也許跟了他……是有過的。但我沒有追問。」
何棲朋只感到冷。他又像有一次迷路,很久之前了,在北方,有一次落進玉米地裡,索性
睡了一覺。仰臉是天,雲白得像棉花,天藍得能滴出水,卻沒有哪一片天、哪一朵雲屬自
己,從而冒出孤冷來。只有地上的土,都裹在身上。

這天半夜裡,他走出了門,又不知往哪裡去,最後是到了建寧路上。伊沛之的新住處獨門
獨戶,門口有矮矮幾層小樓梯,是鐵的,踩上去哐啷哐啷響。他還沒有踩,就哐啷哐啷
響。抬眼一看,正有人合上門走出來。他趕緊去盯門牌號,賭錢一樣在心裡搖骰子,求懇
那上頭千萬不要是寫的198。還沒有看清,便先看清了來人的輪廓。孟州平像一道影子,雙
手抄兜,腋下夾著兩本書,跟他裝作對面不識地走了過去。
主人給他倒開水,太燙了,無法下口,他就端著杯子暖手。伊沛之今天也穿上了長褂子和
絨線褲,雲間的冬天自有一股冷,滲到骨頭裡去。屋裡只開了一盞檯燈,伊沛之雙眼望著
他,臉上露出一個淒迷的微笑:「他是來取書的。」
何棲朋搖了搖頭。伊沛之說:「我看看,水燙麼?我去給你加點涼的。」
他就把杯子遞過去。伊沛之從他身邊擦過,身上帶著一股酒氣,他皺鼻子嗅了嗅,伊沛之
瞧見了,就說:「中午有應酬,多喝了一點,晚上才醒。小孟來取他的書,倒是白耽擱了
一下午。我醒了一想,簡直醜態畢露,他心裡要笑死。」
把杯子遞回來,指尖沾了杯壁的余溫,就著去按額頭,低聲道:「哎,這時候還頭疼。真
是讓人難受。」
回過神來,問何棲朋:「怎麼今天只讓我一個人說話?」
何棲朋還是不說話。他去洗了個澡。
身上熱騰騰濕淋淋的,出來時何棲朋坐在床上,也還是看書。人活一輩子,匱乏得很,沒
有甚麼愛好,就只會看書。有時候看書是罪過,轉身只能去上工。當然他和伊沛之這種關
係更是罪過。他知道許多人怎麼看他,可是伊沛之除了一具肉體,到底是什麼也沒給過他
呀。
他剝開了伊沛之的衣裳,把臉伏在那起伏的胸口,只是嗚嗚地哭。又拿手去摳皮膚上的傷
痕,像從布料上剝除汙跡。耳畔一聲一聲的,只有心跳在響。
伊沛之吸了一口冷氣,捉住他的手移開:「弄疼我了。」
爾後蹭著年輕人臉上的淚痕,很愛憐地,但那愛憐裡還有一分漠然,令何棲朋感到極不放
心。這天晚上伊沛之呻吟得格外厲害,簡直經不起碰,原來左手留了長指甲,因為摳著床
單太用勁的緣故,從中指到小指全都劈開了,血染了一片紅。何棲朋把紗布遞給他,見到
天色竟已經亮了。
伊沛之說:「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今天才來?」
距離博物館那次見面,已經有了兩三個星期。
何棲朋笑:「我不來也沒什麼。」
伊沛之眯著眼睛搖搖頭:「你不來,我心裡很空。我說過,我是很喜歡你的。」
何棲朋穿好衣服,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說:「我以後也不一定來。你自己要多保重。」
外邊竟有人在等著他。

之後一直在下雨,連著十來天,都沒見著太陽。報館裡在開生活反思會,大家依次交了材
料,因為何棲朋是大學生,工作的時間不長,又是下過鄉才來的,所以倒好過關。或許也
因為下鄉時候他很得人心,評的等第好。他的稿子也寫得好,人又簡單,辦公室主任覺著
他好使喚,倒並不在這等事上為難他。眼看說了一圈,一個一個輪過去,就快結束了,他
心裡盤算著今天回去應當弄點什麼來吃。
前一陣郜瑤瑤在他家裡住,弄飯是她來,現如今郜家姊弟兩個都搬走了,像沒來過。他心
想還是把早上的米飯泡了水,這樣也省事。
忽然地,主席檯上話筒嗡嗡了兩聲。有人揭發,在座有人同報社裡的同仁有流氓關係:
「現在我們希望犯了錯誤的人自己出來坦白反省,坦白之後,還能夠重新回到群眾的隊伍
裡去。」
是這麼說的。何棲朋手心裡直出汗。他四處張望,第一個想看那女打字員臉上是什麼表
情。可她不在,這種級別的會議,她還不夠來參加。何棲朋畢竟是重點培養的青年骨幹。
那末是誰?是誰揭發的他?他悚然地想起在建寧路那個夜間。
天濛濛亮,他從哐啷作響的鐵樓梯上下來,跨過門口一層灌木,在街上,就見兩個人矗立
在眼前,一句話也不說。也像兩棵樹,灰濛濛的,和身邊的行道樹融為一體。郜家姊弟兩
個一齊望向他,連那種破滅似的眼神都極相似。平常還總是想,他兩個長得並不很像,有
時仿佛看不出是一家人。今次卻都悟了,真是很相似。郜瑤瑤身上圍著本要送給何棲朋的
圍巾,但何棲朋的第一個念頭,是心想:我與郜瑛,這次是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郜瑛原本心裡對他有愧,這時浮在夜靄裡,被手裡電筒的光照射著,臉上僅剩了那種破滅
之色。但又不敢露得太徹底,因為不能叫身畔的郜瑤瑤看出來。只能表現得是在悲憐自己
的姐姐,不能叫人知道是悲憐自己。何棲朋關了電筒,抬高了調門,儘量顯得自然些。
問道:「呀,你們怎麼到這裡來了?」
郜瑛說:「你半夜裡出去,又不知道去哪,姐姐擔心得很,正不知道哪裡找,你朋友便上
門,說是在街上碰到你。」
何棲朋說:「是什麼朋友?」
郜瑛回答他:「是一位姓孟的同志。」
他又擰開了手電筒。那光似乎晃眼。像主席檯上,照著中間座位的那一盞燈。他不知道是
否應當去自首。但其實揭發的人根本未點名。或許是有別人呢?他去了,豈不是白去給人
家送罪名。但若就是在說自己呢?他把目光又逡巡了一圈。上面還在催。那麼是誰揭發
的?
是孟,還是郜瑤瑤。或者郜瑛。他籌算著,後背寒毛直豎。郜瑤瑤那張「很女人」的漂亮
臉蛋,在那夜裡也還是漂亮的。臉上的嫉妒,惱恨,或者是失望,神色也都是「很女人」
的。
後來,他們就搬了出去。走那天何棲朋幫著拿東西,郜瑤瑤跟他單獨相處,又問了他一
次:「小何,你真不能同意麼?」
何棲朋搖搖頭。郜瑤瑤竟一下哭了。他怕女人哭,因為不大懂得如何應對。但怕了,就懶
得應對。只任憑她哭。她見何棲朋不說話,自己拭了淚,說道:「你不能救救我的嗎?」
何棲朋思索了一會兒。但這事究竟太大了,他不是春秋俠義之士,到底不肯應。郜瑤瑤又
說:「我也未必會管你的……」
這已是極大的讓步。又說:「哪怕以後再分開。」
但泥潭萬萬不能渉入。何棲朋心裡酸楚了一番,又夾雜一絲為自己的決心而生出的得意。
他說:「這是終身大事,你我都不可草率,希望瑤瑤姊還是應當去尋志同道合的伴侶。」
伴侶。他玩味了一會兒這個詞。若被發現了自己與伊沛之的事,不知會怎樣。前一陣的揭
發活動,聽說有人被抓進去,最後竟槍斃了。但有時又很好過關,簡直恩威難測。有時他
是誠心在反思,有時又不愛,只想一輩子什麼也不想,就過下去。這些什麼今天一個樣、
明天一個樣的事情,都不要與他有關係,這才好。
點名轉了一圈,還是沒有一個人揭發或坦白,可主席檯並不想這樣過去。又問了兩圈,第
三圈,問到何棲朋,他抬頭看,只覺主持人那兩隻渾濁的、淺黑的眼睛,又細又長,像兩
根針,直往自己身上扎。他顫抖了一番,竟低低地舉起了手。
但上頭沒叫他。原來對面已有人高高地立了起來。聲音很大,但又很細,顯得有些尖銳。
「揭發我自己,坦白交代與總編輯處的伊沛之有不正當關係!」
像說什麼宣言,頭上都冒了汗。何棲朋頭上也冒汗。伊沛之這時和他們已不再在一棟樓裡
辦公,因為前一陣這報社分拆出了兩個部分,伊沛之是那另一半的負責人。何棲朋的手一
下軟了,掉回桌子下面。
原來真有自己揭發自己這種事。原來不是他。原來他可以過關。幸好沒太著急。但誰知道
對面是不是也因不知才這麼快就坦白的呢。原來伊沛之同這麼多人好過。
那人比他年紀大,約莫比伊沛之只小個五六歲,個子也不高,聽說話的口音,是個本地
人。在講兩三年前的事,那會兒伊沛之應當剛到雲間。何棲朋緊盯著那人,他真是生得不
好看。那一張臉是怎麼能那樣肥碩的?要不是因為認識,何棲朋會以為他是四十幾歲的
人。剛好也正說到這裡。
「後來伊沛之對我心有不滿,嫌我體重增加——」
何棲朋暗暗笑出聲。心裡又很酸。你也太不挑剔!他腦子裡顯現出一個伊沛之的影,他要
扼住喉嚨去質問伊沛之了。但據說那人兩三年前很英俊的,濃眉大眼,只最近才胖了,又
結過婚,越發不堪。他像聽了一個尖銳的笑話,既知道自己應當隨便笑笑,又被刺痛了,
整個胸腔都非常不舒服。
這一場他竟沒有躲過去。因為方才雖然手舉得很低,但檯上早就看見了他,那人一結束,
就又叫了他的名字。他站起來,學著前一人的口吻,慢慢地講自己的事。這時他有些感激
那前一位,因為若沒有那一個人,他恐怕不得不自己第一個來。何況,這無論如何也是一
種背叛,當背叛有了同夥,罪惡感便減輕許多。
當然,這些事都是下來才想的,在說話的當時,頭腦一片空白,是無法多想的。甚至連自
己說話都聽不見,只知道結束之後出了一身汗。又碰見那前一個人,對方像看笑話似的,
盯了他一會兒。
他心裡在這時卻漸漸地知道了,他對伊沛之並非無情。確實是伊沛之引誘了他。不過,說
不上是誰騙的誰。他一開頭就知道伊沛之是什麼樣的人,那時甚至還興奮,只是隱隱的,
不肯拿上檯面。後來雖然覺得惱恨,究竟也很習慣了,就好像伊沛之說小孟是來取書,他
便真的這樣相信。
實際之前伊沛之撿給他看的、孟州平的那幾本書,大小與孟州平那夜夾在腋下的根本不和
襯。就全不是同一批。但這要怪自己去得太稀疏。

何棲朋照舊,還是寫稿。文思凝滯時,筆尖頓在紙上,便想起伊沛之以前教他寫稿,那筆
跡是真正優美漂亮,自己無論如何也學不上來。每當這時,對方在燈下那種淒迷的微笑,
就會浮向他的心頭。
但又一時未敢去找過他。其實從那一次夜間之後,他就再沒有找過伊沛之了。離別時,何
棲朋說保重,那時只是嘴裡說著,心裡想著,是自己告訴自己不可以再來,但而今,風聲
越來越緊,鎮日裡都是開會,檢舉和揭發。那辦公室主任如今已經倒了,他只能如履薄
冰,是真不應當、也不能再去。
但是聽同事說起,在種種的揭發上,伊沛之那面卻是一直在幫他講話。這令他心裡感到柔
軟的酸楚。
聽說是又要打仗,或許是在國外打。何棲朋也不很想打仗,只是別的人都像很興奮,亦不
知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在街上門口見過郜瑤瑤一次,問她來做什麼,只說是在等人。那張
「很女人」的臉面如今竟變得樸素,褪去了許多柔婉,添了堅硬的味道。她穿上了布褂
子,在風裡攏一攏頭髮,連前劉海都全撩了上去。但眉眼亦還是美麗驚人。
何棲朋當時瞧見她,便叫了她一句:「郜瑤瑤同志,好久不見。」
她微笑著點點頭:「小何同志。」
微笑時,她先是垂下了頭,很疲憊似的,又躲閃著。但最終抬起臉,神情卻很傲然,再說
了幾句家常,笑出一排白牙。郜瑛據說還在出版社。想到郜家姊弟,他就免不了又想,那
次應當被揭發的,究竟是誰?若是就要揭發他,那麼又是誰揭發的?他很難想,其實心裡
又有答案,只是不肯面對。他總不能去問別人,或許這輩子也無從知道了。只能徒然感到
恐怖。
至於伊沛之,他沒聽說被抓或者槍斃,但也許久沒見了。有一天何棲朋得了腸炎,到醫院
裡去打針,在門口又遇上一個肺病病人,心裡突兀一驚,想著,伊沛之會不會是病死了?
立刻就跑到建寧路。
燈沒有亮,門也沒有人開,那一霎何棲朋說不出話來,將身子全靠在鐵欄杆上,一陣一陣
地發抖,站也站不住。他蹲下身子,手上抓著那冷鐵,之後才慢慢地坐在地上,鬆開之
後,嗅到指尖都是鏽味。
正好有鄰居探出頭,他趕忙去問,對方說:「這家主人剛出了門去,許是很久才回來呢。
你不如明天再來。」
但第二天沒有時間,竟就這麼耽誤了,等他再去,伊沛之已經搬了家。

郜瑤瑤與孟州平結婚的那時,何棲朋也收到了請柬。他去參了席,在席間又見到了郜瑛,
兩人都喝了酒,又說了幾句話,酒後拿擠一擠的話互相開玩笑,但誰也不再當真。郜瑛一
面說著不擠不擠,還一面仔細著,不肯叫郜瑤瑤聽見,生恐郜瑤瑤知道何棲朋與自己的
事。
他只故意將何棲朋那短暫的、少年時代的女友當做談資,這個聲音倒很大,似乎專要令郜
瑤瑤聽見,知道何棲朋也是能有女性伴侶的,好將意難平分給她一些。席散後,何棲朋獨
自散步,發覺這飯館離當初那博物館倒並不遠。
走過去,那裡已經徹底不開門了,在改建成一個什麼工地。

注:
部分角色原型《赤地之戀》。
迟明杂识

雖然不懂藝術,但忘不掉的圖畫,也確乎有過一些。其中一張油畫,是名男子曲著腿腳臥
在地毯上。身形頎長,一絲不掛,被古典式的運筆描繪得格外逼真,簡直要從畫布中凸出
來。
蒙布揭開,蕭令望驚了一跳。然後才說:「好像在油畫冊裡見過這麼一張,只是想不起來
名字。很相似的,一張西洋畫,叫什麼——」
轉臉瞧黎兆熊,指望他說出答案。黎兆熊偏不。掛起一點笑,任憑蕭令望支吾想了半天,
才解圍道:「是安格爾。」
「噢。」蕭令望說,「是安格爾的《大宮女》。」
這是在黎兆熊家裡,頭一回。之前他們在飯店見面,說起一位出國了的畫家,蕭令望好
奇,黎兆熊才想起來:「他有一張畫,就在我家裡,你想要看麼?」卻沒說是這樣的一
張。一張裸男。
裸男原也沒什麼,只是落在黎兆熊身上,就有些怪模怪樣:畫家並不以畫裸體出名,為甚
麼偏留了這麼一張畫給他。模特又是誰?不禁往黎兆熊那邊多瞥了幾眼。

兩人是在出版社認識的。
蕭令望當過飛行員,戰功不壞,只是終於沒有勳章。說不意難平是假的,但也不敢露出
來。心知肚明,不管以前立過多少功,只憑內戰後半程臨陣脫逃的罪名,十個子彈都不夠
吃。沒人懲治他,不過是因為家世。
曾談過戀愛,可惜情人留在海對面,只給他留下半本沒譯完的書。
蕭令望續上了後半段,閑來無事,拿出去投稿,由此找到第二條生計。翻譯純熟之後,也
想過要不要自己寫作,但沒真的去嘗試。
他跟讀書人本來不一樣。人家都說詩禮傳家,他卻從小就跟著父親受了嚴命:大丈夫安身
立命,建功立業,不能依仗詩文書畫這些無用的東西。

父親拍著椅子扶手,在飯桌上就發話,並不顧忌什麼食不言的規矩:「學成李杜,也不過
兩個醉漢!」蕭令望垂頭不做聲,心想,父親這說的不也是醉話麼?不然怎麼連筷子都拿
倒了。所以,雖然心喜李杜,卻從不敢說。
憋到長大,考了文學系,想去研究甚麼國故國渣之類的東西。可惜讀了兩個月便厭倦,到
底從戎去了——或許雖然不願承認,他也終歸是父兄教出來的人。

黎兆熊常來出版社見朋友,談天,有一回碰上他,一見便說:「你那第一本書,前頭跟後
頭,總覺著有點不一樣。跟你自己寫的散文也不一樣。」
蕭令望說:「因為我那時還不熟練。」他不願意說真話。也沒有說的必要。舊情人的名字
這時候並不好聽,還是半個禁忌。
有通敵的罪名,當然不能提。兩人熟悉之後,連黎兆熊也對他說:「你跟那位……徐若
冰,你們很熟,那你知道,他究竟是不是……」
說到後半句,詭秘、含蓄地瞧著蕭令望。
原沒有什麼深刻用意,是人都會有的好奇心罷了。譬如女太太們好打聽離婚姊妹的前夫在
外頭究竟有沒有人,做男人的嫌無聊,不屑於講,但輪到別的事,仍不免落入這探聽的窠
臼。蕭令望輕嗤道:「是真是假,這種事情,他又不會告訴我。」
被故人的名字扎了一下,不僅因為平常沒人說起,而且徐若冰後來改了名字,這三個字早
就沒人叫了,不知道黎兆熊怎麼想起來的。
黎兆熊點了點頭:「我只是隨便問問。原來他什麼也不告訴你。」
苦笑一聲,說:「也對,從前,我也什麼都不告訴小段。」

話竟說到這個份上。他跟那位徐若冰,韻事鬧得盡人皆知,黎兆熊在這時候提起「我什麼
都不告訴小段」,近乎明示自己跟「小段」是什麼關係。蕭令望微覺尷尬。散漫地揪著桌
布的穗子:「黎先生也是讀書人,何必這麼……直露。」原來送上門的反不要,得自己求
來的才珍惜。黎兆熊啞然失笑,竟忘了這規律。
蕭令望忽然說道:「大以前,你給我看的那張畫,模特就是自己罷?那你,和那位畫家,
大約也是那種關係了?」
這句話裡「那」字太多,自己說完倒笑了。怪不得會有這麼一張畫。技巧不壞,以畫家如
今的地位,這張真跡若拿出去,誠可謂「春宵一刻值千金」的。
黎兆熊笑:「我問他要畫,他就畫了這張給我。小南——他很聰明。」即便價值萬金,他
也不能拿自己的裸體畫出去賣。

徐若冰——他後來叫徐慎如——通敵的說法,是所謂「播遷」之後才有的,大抵是因為他
沒跟著過來,之前又跟上面有齟齬。
蕭令望為此頗憤然過。他長兄彼時終於如願執掌大權,倒還照舊有閒心哄弟弟,說:「你
偏要信了他這個邪。我跟徐四共事二十年,不比你更知道?」
蕭令望說:「未必。」嘴上半步不讓,心裡倏地一冷,只覺著迷迷濛濛的。

二十年以前,徐若冰乘火車到端池,是去見領兵的哥哥,沒想到哥哥身後還跟著一個。出
去下館子,被抱著坐在兩人中間,不哭不鬧,黑乎乎的一雙眼睛,四處打量人。也打量到
徐若冰身上。
徐若冰失笑道:「原來這裡還有一個,『長文尚小』麼?」
蕭令聞抬起頭:「嗯?那是我家裡最小一個弟弟。」他沒有讀過世說故事,不知道在說什
麼。

蕭令望沒想到,黎兆熊對他竟不放了。也對,既然都被知道了底細,不如一做到底,得手
為止。何況他們本來已經算朋友,再添一點,不是大事。黎兆熊或許也是真喜歡他——從
神情裡能看出來。蕭令望以前不懂得看人,現在,倒感到好像能得幾分真意。
那種喜歡,跟感情未必相關,更像欲望。黎兆熊平日裡矜持得很,在外頭常常滿臉的雅人
深致,但對著他,從來不掩飾。不掩飾,但也不會顯得太渴求,只蜻蜓點水地一提及,更
像是等著他哪天想明白了,自己應召而來。一種遊刃有餘的遊戲姿態。
蕭令望有時難以接受,露出些尷尬神色。黎兆熊卻一邊小心地往玻璃杯裡斟酒,一邊笑:
「只有是你,我才這樣直露。要是一般的人,那就只值得說一般的話,做一般的樣子。小
蕭心清如水,所以自然應當脫略形骸。」
黎兆熊還會調酒。這也是跟畫家學的。他覺著有意思,學給蕭令望看,用什麼樣的玻璃杯
子,什麼樣的勺子,都有講究。還會問:「徐四有教給你什麼嗎?」
問這樣的問題,故意似的。蕭令望既不愛答,又總是會答。因為沒有別處可以這樣平淡自
然地講這些事。投桃報李,也聽黎兆熊講畫家如何,再前頭,那一位「小段」如何。像兩
個本來互相看不順眼的賊人,夜行逃亡路久,到底上了同一只漁船。

徐慎如雖然買洋酒,卻不懂得調酒。
他比黎兆熊更「脫略形骸」,懶得記住那些。蕭令望想起來,便說:「他沒有你會過日
子。」
想到這句有歧義,又補充道:「不是省錢那個『會過日子』,是懂得怎麼去生活的『會過
日子』。他沒有你會的。」
喝酒,往往拿到什麼算什麼,又很沒有節制,幸而心裡有數,不至於失態。只有一次,賓
客開徐慎如的玩笑,帶了陰陽怪氣,說他有些行事倒像「對面的人」。話稍有些過頭,徐
四向來性情好,至此亦難免變色。對方見事不諧,端著杯子賠禮,卻被他反手奪了,照著
那人臉就澆了下去。一時滿座闃靜,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尷尬。
黎兆熊說:「那想必是二者兼而有之了。」
後續如何,沒人知道,因為那回之後半個月,席間的人便四散東西,乃至於只能隔海遙望
了。有一重故事,說這是惱羞成怒,另有一重,說他是此後覺得既然枉擔了虛名,不如落
到實處,所以才沒有走的。

這些舊事都揭完了,才終於輪到他們兩個人自己。像洗掉了塵埃。但其實把皮肉也洗掉
了,對兩人而言都是。都念著舊人的好,把新人當個作伴的,坦誠相見,也同時枯骨相
見。
第一次同宿,在秀姑山上的館舍,天色剛亮,黎兆熊便醒了。起身洗漱,換了衣裳,坐在
桌子前頭寫字。或許是寫日記?他沒去問。
如果時間早,在傍晚,那麼他知道黎兆熊上床之後要洗澡,洗澡之後還要穿好睡衣,這才
會慢慢踱步過來,到被子裡睡下。若是仍然有空,還要讀點東西。這麼一個穩定的、陀螺
似的人,也有過那麼些離經叛道的情史,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說閒話的時候講起雲間,說他在的那年冬季冷得出奇。細雪映著路燈墜落,真像細碎的鹽
粒。仿佛漂在海上,四周大洋一望,自己身懸孤島。當此戰時,也真是孤島。
這樣出神,沒忍住哼起了歌。黎兆熊問:「你還會唱歌的?」
蕭令望答道:「會的。我以前還灌過唱片呢。」
統共兩張。一張是小時候試著玩的,因為正好認識這樣的朋友,約他到唱片公司去玩,送
了他這麼一張,到大了,唱片不知道丟去了何方。另一張是後來才錄的,他走時並沒有拿
著,許久以前送給了徐慎如。原是想錄幾場雨聲,遷延了幾個月,究竟沒有成功,只好彈
了鋼琴錄進去。

徐慎如有一回也唱過《飲酒歌》給他聽。歲華不再,自己也覺得沒有從前那樣好的氣息,
壓低聲音,唱錯先笑。當然也唱別的,街上流行的唱片,等等。他凡會聽的,就會唱。唱
女人唱的歌,竟也不以為恥,大約他對所謂「雌伏」,也一樣不以為恥。
也唱過《天涯歌女》一類的,敷衍地撐著窗臺接下去:「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滿襟。小妹
妹想郎直到今——」居然真的哽了一下,只是沒有讓蕭令望瞧出來。
蕭令望說:「還有一段呢!」
徐慎如接著:「人生呀,誰不惜呀惜青春——」
蕭令望打斷道:「我就不。」
徐慎如瞥他:「嗯?」
他說:「你看,你都這麼大了。」這倒是確實是他的一種怪癖。他也喜歡年輕人,但更容
易被年長的人狩獵。先是徐慎如,後頭又有一個黎兆熊。

到了這邊,仍有國慶紀念周。
蕭令望不喜儀式,從不去關心。空地上新起了紀念碑,一個一個往上刻名字,當然也有他
以前的戰友:熬到了勝利,卻在內戰裡犧牲。他當時不願意,上頭下來令,叫他去轟炸,
他逃了,旁人可是依然赴死的。黎兆熊還在大學裡做事,主持開紀念大會,早早起床,趕
去念發言稿。
蕭令望開車搭他一程,就路過那新建的廣場。黎兆熊問:「你去看過嗎?」
他說:「沒。」卻不往下說了。光是自己還活在世上,便不是一件有臉面的事,何堪再看
什麼碑、聽誰去誇誇其談。雖然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但也有人說:「怪不得跟徐四混在一
起。都是這樣的人。」
黎兆熊好奇:「為什麼?」
蕭令望道:「沒有什麼意思——這些東西。那不就是仿照河橋碑的樣式麼?河橋碑,你知
道的罷?」

革命之初的事,紀念的是死在皇上手下的人。因為那些人家鄉在南邊幾個省份的多,所以
碑也立在南邊。據說,旁邊還有衣冠塚。河橋只是隨便一座橋,並非甚麼史書裡的古跡,
過橋有山寺,有石碑,還有座近頹圮的舊塔,建碑時才被注意到,找了考古的來繪圖。
它原有自己的名字,一長串。河橋碑是個俗名,他還是聽徐慎如這麼叫的。蕭令望身為北
人,戰前沒渡過江,自然也沒看過。內戰後期,兩人一道往平京去。中途歇腳,蕭令望忽
地想起這個,說:「我想去看。」
徐慎如搖頭:「但……我不想去。」他兩人難得分開行動。
「怎麼了?為什麼?我回來還想吃飯的。」
「若是無靈,便不值得紀念;若是有靈,我不應當跟你一起去見故人的。何況……時局如
此。」原來碑上有他早年的情人。我寄人間竟如此,那是要羞慚的。
蕭令望頭一回見到這塊碑。古殿採光很差,比外頭濕冷,以致石面上凝著細細一層濕痕。
被指尖一碰,便凝成水珠,滴落下去。像無聲的淚。

碑上有徐慎如第一個情人。甚至算不得情人,因為在他,那實在缺乏「愛」的成分,只是
柴米油鹽之外添了一樣上床,同以前仿佛無甚區別。當時他確是那樣認為的,但斯人已
逝,他也經世事磋磨已久,反而沒有少時那麼冷酷,再想起舊事,不能說沒有慚愧。
這些,他沒有跟蕭令望說過。因為要不是河橋碑那回,蕭令望甚至沒想起要問他。
其實他與黎兆熊一樣,遇上蕭令望以前,有過兩個。第二個也是同學,早年會盟的舊人,
多年的同僚。斷斷續續維持了幾年,終於一拍兩散。檢點往事,想找些關鍵節點出來,發
覺根本沒有。白茫茫的一片,無非日侵月削而已。
最後一回,他到了平京,把地址給對方寫了,對方默不作聲地收下,然後再不現身。他年
輕時,在感情關係上,大約是無所謂自取其辱的,當然要追過去,問道:「結束也不值得
告訴我一聲嗎?離婚還要打官司,你倒是來去自如,省事得很。」
不等對方回答,自己先冷笑一聲。也是真覺得好笑。因為是他,所以沒人想起來要搜身,
連手槍還收在衣袋裡,彈匣是滿的,足有六發。中午下了雨,來時不小心踩進水裡,從褲
腳到膝下都透濕,冷得臉色青白。
李秋江瞧著他。那神情太過平靜,令他知道一切全無望了。拉開抽屜,摸出兩個橘子,還
有幾塊巧克力,推過來:「你吃不吃——吃個橘子?」
徐慎如說:「我不想剝。」仍然站著。四目相對,終於手也在抖。比今天險的事,分量更
重的事,經過了太多,卻像都沒有經過,白瞎了這麼些年。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想剝
皮。」
李秋江歎一口氣,拿回去,剝開了,又放在桌上。

黎兆熊桌上攤著賬本,早上起來,其實記的是前一天的花銷。他沒有眷屬,於是自己學會
持家,柴米油鹽,一筆筆記上去。年輕時結過婚,父母之命,妻子不識字,一直在家鄉奉
養婆婆。寡母戰前便過世,妻竟不久也隨之而去。據說是傳染了病。
他兩人沒同寢過,卻有個兒子,不知道同甚麼人生的。問起時,她平靜地微笑著:「我
想,你也不願意說穿的罷?不如就這樣過著。反正你有你自己的日子……」
黎兆熊說:「好。」只是這樣要花錢,他猶豫一番。幸好他也不大在意錢財,拿錢換清
靜。那孩子長大了,自己去雲間念書,又找事做。雲間是個太大的城,於是從此再沒了消
息。
他教給蕭令望:「你也要自己經心自己的事。我看你持家很隨便,你那個幫傭也不知是不
是糊弄你,等將來老了病了的,都要有打算——」
蕭令望聽得害怕,直搖頭:「不要不要,好麻煩。我未必就會老了。」青春永駐當然不可
能,是說未必會活得那樣久。
他沒有用錢的愛好,以前在家,不必關心這些,不像有些少爺們,在外一擲千金,回家唉
聲歎氣地想著怎麼同老子娘多要分例。後來又是打仗,便甚麼也不想。戰後在徐慎如那
裡,自然是徐慎如來養活他。

也有溫存的時候。他兩人並不住一起,閑了才照面,自然每次都要先「做那件事」——黎
兆熊不喜歡直說上床,只講:「先來嘛。」他已經不再年輕了,時時惶恐,但不至於真的
老去,這惶恐中又帶點自矜。黎兆熊在這上頭很有些怪癖。喜歡粗野的、多玩些花樣的,
甚至是令他疼痛的經歷,蕭令望卻很規矩。比他以為的要規矩太多。
他真想不到,蕭令望是這樣的人。早知如此,或許就不……像心裡有血淅淅瀝瀝地往下
漏,都在體內淤積起來,得不到疏通。但又不願自己說出口。或許只能留待以後。

這時節,徐慎如當然早已經死了。他留在平京,隔年捲進事裡自殺身亡,蕭令望輾轉聽說
了。當時還早,蕭令望還沒出那冊通信集,傳話的人不知道他們熟識,只道徐是聰明反被
聰明誤,似此還不如不留下,蕭令望心不能平,欲要辯解,又辯解不得,終於閉住了嘴。
「他在訣別信上寫,『餘生你當永遠愛我』。」
月色低垂裡,蕭令望抱著枕頭,對黎兆熊這樣說。
又問黎兆熊:「你和他後來怎樣了?」是在問黎兆熊的第一任對象,在畫家之前了。
黎兆熊道:「軍政府倒臺之後,他就走了。去哪裡,不知道,聽說是死了,說不定是暗殺
的。我們可不會跟你們兩個似的,多大的人了,像兩個女學生。還在說『愛』這個字!分
開了還要永遠愛我,你聽聽,這都什麼話!這樣的話,我們寧可不說。從來都不說。沒意
思,也沒必要,唉——哎!」
蕭令望道:「但我答應他了。」
黎兆熊把頭埋在被子裡,悶笑一聲。蕭令望補道:「當然不可能當面了。心裡答應的。」
黎兆熊問:「然後呢?那你會愛我麼?你如果愛我,會對徐四過意不去麼?」
蕭令望慢慢地說:「我經常覺著自己是多餘的人……但不是因為這些事。」

天氣漸漸涼了。不冷,這裡冬季也不知道冷。四季變模糊了,人也跟著模糊起來,分不清
自己在怎麼過日子。一場冷雨過去,黎兆熊下樓腳滑,從好幾級臺階上摔下來,傷了腿。
蕭令望聽說了,主動來家裡看他:「我留下吧?不然你一個人怪麻煩的。」
黎兆熊說:「一會我堂妹來,幫我請個幫傭。」沙發旁邊多了一雙拐,莫名淒涼又可笑。
蕭令望以為他是客氣:「我家裡也沒事,在哪裡住都一樣。我們兩個,你還客氣什麼?」
黎兆熊愣盯著他。欲言又止,沉默片刻,說:「我親戚朋友,還有學生,或許都會輪流來
看我……他們都知道你是,那什麼,知道你住我家,或許會懷疑咱們兩個……」
蕭令望這才懂了。他跟徐慎如的事傳得開,都知道他有同性戀愛怪癖,黎兆熊怕人猜度。
他問:「你的親朋,連他們也不知道?」
黎兆熊點頭。仿佛帶了慚愧:「他們不太……」不太知道,不太贊許,諸如此類。
緊接著,又說:「小蕭,你不要為此看不起我。你有空來看我,過夜就不必,照顧也不
必……」
說畢自己都吃驚。原本,他雖然誘捕蕭令望,始終在情感上佔著上風。這句話太軟弱。
趕忙換了語氣:「誰讓你把徐四的事鬧那麼人盡皆知,又有什麼好處。你該聽聽旁人怎麼
說你,全不值得,意氣用事。」

往辦公桌抽屜裡放吃的,原是李秋江的舊習。徐慎如當年同他在一起,才吃慣了。他自己
不願意放,因為容易忘記:有一回,糖果在紙包裡熱得化開,滿手滿文件夾都是黏的。
但那次兩人終於分了手,之後他也不得不自己積攢些零食。可惜總有忘記的時候,拉開櫃
子,只剩下半瓶洋酒。歎口氣,「啪」地一聲又關上,轉身到走廊盡頭,不容分說地敲
門。剛散的會,眼看著李自己一個人走進屋去,不會沒有人。
有幾個月沒見——除了公事。沒離得這麼近過。徐慎如撐著桌面,說:「秋江,你抽屜裡
有吃的麼?」
李驚異道:「你怎麼想起來跟我討吃的?奇了怪了。」
他說:「我那裡沒有,我不記得了。早上起得晚,到下午都沒吃了,我頭好暈——要怪
你,幹嘛要說那麼多話?拖得太久。」
在沙發上坐下。這一陣真是很累,前陣才差點打了仗。連續缺乏睡眠,眼下泛青,徐慎如
比他白一些,就更明顯。平常看不到這麼仔細,這回離得太近。雙方都不說話,只有哢嚓
哢嚓咬蘋果的脆響。過一會兒,李秋江說:「你頭髮長了。該剪了。」
「我懶得弄。你不也是?」把蘋果核扔在一邊,「哎,好熱,今年夏天可真是要命,這還
沒有到最熱的時候!」那天他們就在沙發上解開衣裳,對空氣裡的熱浪記憶猶新。當然要
先鎖上門。
「你想過我嗎?我想過你。」李問他。兩人仰面相對,皮帶解開,帶扣正好翻在腰下,硌
得生疼,他嗤笑起來:「這句話不應當你來問我。是我要問你的。」
肉體相貼,簡直一碰就出汗。甚至不知是不是冷汗。精神上驟然太過鬆弛,一下喪失了對
肉體的正確感知。都一樣是飄飄搖搖、昏昏沉沉的,到底是因為放縱還是虛弱,又哪裡分
得清。

開篋得君書,真有這麼一回。徐慎如自己都不會想到。別時,他把舊信和筆記本子統統塞
了一隻行李箱,都給了蕭令望。當然那裡頭是兩人的情書為多,旁的卻也有,諸如日記、
相片。還有別人同徐慎如的來往書信,甚至相片。黎兆熊早先第一次來他家時,蕭令望還
在整理那些東西,兩人走進屋裡,箱子還開著。他快步走過去,匆匆將之「啪」地一聲扣
上。
黎兆熊問:「是什麼?」
蕭令望說:「是……徐四的信。」
黎兆熊微笑一笑,點頭道:「噢,史料。」

黎兆熊自問,這麼說倒也不能算錯,雖然那「史料」二字確乎含了幾分譏嘲。
譬如其中有張合影,上面都是蕭令望不認識的人,他拿來問過黎兆熊:上頭有黎兆熊的老
同學。
和一些沒寄出的書信草稿擱在一處,背面的字顯是後來寫的。同一句詩,被漫不經心地抄
了好幾遍,像在練字。蕭令望也許沒讀過那詩,也許幼時讀過又偏巧忘了,只當是一句
話。
還是黎兆熊瞧見了,告訴他:「那不會是徐四自己寫的。『不意清詩久零落』,前人的成
句,是你忘了。」

當年天最熱那一陣,他同李秋江又常暗中會面。洗澡後頭髮上往下滴著水,不梳就坐在一
起。徐慎如推開他:「水滴到書上了!」
問他:「明天怎麼樣?」又掐指算算,明天大約沒空。這種約會,不僅得有空,還得沒
人,四角俱全,所以難找。
「明天——哪有什麼明天。」早晚要分開的,過一天是一天。對彼此身體都過於熟稔,剝
開衣裳時絲毫不必思量,黑著燈,何處最光滑,何處橫亙傷痕,閉目也能摸到。簾子拉緊
了,布料遮光,屋內一絲月光都沒有,但窗開著,有細細的風吹進來。
徐慎如說:「我不行了,太熱了,這個破地方要重新裝修,換些電器來……」
李秋江笑:「你個南蠻子,還怕熱。」
徐慎如久久不言,一片濃黑裡,只有紙煙和火柴劃出來的光。李從窗邊回頭看他,他仿佛
感到了,笑說:「最後——最後一支了。你別看我。我做這個,從不上癮的,只是想起來
而已。」
「你不要裝修了。就這樣吧。夏天要過去了,你裝修了,以後也是閑著,白浪費。我們總
是這樣……沒有頭,也沒有尾的。不能長久,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李秋江把話說得很慢,因為徐慎如素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他還怕徐慎如要鬧,要答
曰「不能長久那就到不能的那天再說」,便如所謂「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
之類。
這次卻沒。沒勸誰再醉,終於不說什麼珍重主人心。平京的春秋都太冷,大約本來便不宜
於少年人誇耀春衫薄。他點頭,答應說:「我知道了。」

黎兆熊的腿腳好了,照舊到蕭令望這裡看他。兩人許久沒一起過夜了,這次反而難得誰也
不急著到床上去。黎兆熊又調酒給他喝,絮絮地抱怨:「怎麼這樣倒黴……」受過了傷,
雖然治好,但一到下雨天便疼。
蕭令望點評道:「太淡了。」指的是酒。但也不止,整個生活都太淡了。連痛和喜也都極
淺淡。當此時,他竟好像有些明白了黎兆熊對性事的迫切。
外面下著雨,兩人靜悄悄地對視,蕭令望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俗話裡都講,不常得
病的人一得就是大病,平常有些小病小災的,提醒你注意保養,反而能長命百歲。或許這
是老天爺教你呢。我想黎先生是能長命百歲的人,將來要自己多保重自己。」
他說這話時,語氣款款的。平常雖溫柔,但像機器製造似的,更多是不鹹不淡,只有這
回,忽地真正有了一絲「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意思。黎兆熊見了,不禁在想,或許這才是
蕭令望真正動心的樣子。同時,心又往下一沉:難道自己也老房子著了火?
但也不曾多說,只笑問:「怎麼了?」
「我也一樣。總是能活下來,覆巢之下,也能做那一個完卵的。讓我們兩個相識,也是天
意。」

平常,蕭令望極少說到他自己。他們說黎兆熊,說黎兆熊的親戚學生,說徐慎如,說戀
愛,說海對岸一切人的舊事,更經常談文學,談蕭令望的翻譯稿子,只極少言及他本人。
黎兆熊聽了這句,知道對方終於要談自身了,竟無端生出竊喜:這或許是他們關係更進一
步的表示。不一定要進到他和小段,或者蕭令望同徐四那樣,但生活的滋味如此淺淡,添
些佐料也好。
蕭令望在黎兆熊面前講話,總是很文雅而平緩,倒像個讀書人的樣子。黎兆熊偶然憶及昔
年同段玉山相處,段玉山是從不如此的,在他面前匪氣兵氣都不收斂,言語更是不吝粗
俗。
提過這個,蕭令望彼時聽完,拈著高腳玻璃杯柄道:「我見什麼人就說什麼話嘛。我還是
念過幾年書的——文雅不好麼?黎先生若想讓我學小段帥,我也不是不可以。只怕不像。

後半句是玩笑話了。黎兆熊失笑搖頭:「你是你,他是他,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你,他是他。他們兩個都是拎得清的人,不必做些「你不是你,他也不是他」的事。
黎兆熊想到這裡,抿一口酒,問道:「覆巢之下亦能完卵——這話怎麼說?」
慢聲答言:「一開戰那時,我便去從軍,第一回是在東南,有一天,連夜收到調令,讓我
替人換防——那天換過去的人都犧牲了。又過了幾年,到萬事走投無路那時候,空軍又叫
我到東洋去空投傳單。我去時從沒有想著回來,結果三個人裡只有我回來。」
黎兆熊頷首。他笑說:「我知道。後來有聽說你在雲間躲著,還做了一回刺客,不少人佩
服你呢。」
蕭令望道:「我躲下去,虧了一個朋友。我做了刺客,回來卻聽說他死了——被東洋人抓
了。後來又是『剿匪』——再後來的事,你知道的。」
黎兆熊默然。蕭令望垂睫而笑,以指輕扣桌面,聲音夾在淅瀝雨聲中。他說:「廚房或許
好了。我去看看粥好了沒有,盛出來我們吃。」

此地白晝偏長,晚飯後見著一片夕陽,兩人發覺天居然已經晴了。黎兆熊要回家去辦事,
失笑收了已經撐起來的雨傘,閑閑走回自己住處。蕭令望在後頭喊了他一句:「黎先
生!」
他沒回頭,只笑著向後揮了揮手。決然意料不到,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就在那天晚
上,蕭令望居然吞槍自盡了。
後事與他無關,他只能作為朋友去弔唁,卻不能夠多問:問得太多,怕會暴露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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