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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早期殖民主义文化:《鲁滨孙漂流记》

文化背景

英国国土位于欧洲西北部的大不列颠群岛,被北海、英吉利海峡、凯尔特海、爱尔兰海

和大西洋包围。独特的岛国地理位置使其历史与文学不可避免地与航海、探险、贸易、殖民

等内容紧密相连,荒岛文学便成为英国文学中一个独特而重要的主题。以荒岛为背景的文学

作品层出不穷,早在文艺复兴时期便有莎士比亚的《暴风雨》
,17 世纪笛福的《鲁宾孙漂流

记》、19 世纪巴兰坦的《珊瑚岛》、直到当代作家戈尔丁的《蝇王》,一个个荒岛意象作为独

立于现实世界的封闭空间,逐渐成为具有独特审美意蕴的文学世界。然而,荒岛文学并非仅

仅意味着寻求逃避社会的乌托邦或反乌托邦世界,而是表达人与自然的冲突、寻求改改良社

会的手段、宣传作者政治和哲学观点的不同载体。

17、18 世纪,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进入到工业革命阶段,逐渐成为领先于当时其他各

国的“世界工厂”。工业上的垄断带来了商业上的霸权。英国先后于 16 世纪击败西班牙、17

世纪击败荷兰、18 世纪击败在争夺殖民地方面的主要敌手法国,自此确立了海上霸权与殖

民霸权。随着大英帝国的崛起和海上霸权的建立,英国海外殖民扩张的野心日益勃大,重商

主义和经济个人主义成为当时社会的主要思潮。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新思维不断涌现的启

蒙运动成为一场为资产阶级政治革命鸣锣开道的文化运动。霍布斯所推崇的个人至上理论,

约翰•洛克“保护个人经济利益,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主张,以及马克斯•韦伯提出的

“合理谋利”精神为英国社会的个人主义、拜金主义思潮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笛福在《鲁滨孙漂流记》中塑造了一个在重商主义、经济个人主义社会背景下不断进取、

顽强向上的资产阶级英雄形象。鲁滨孙靠自己辛勤艰苦的劳动、奋发进取的精神、坚忍不拔

的毅力以及敢于冒险不惧困难的热情,逐步创造和积累起个人财富。小说使读者形象地认识

到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新兴资产阶级个人奋斗以追求物质财富积累的精神面貌。正是这种资本

主义精神,这种向未来世界开拓进取的精神,使得英国在 19 世纪成为幅员最广阔的“日不

落”帝国。笛福笔下的鲁滨孙、辛格顿船长都是 18 世纪英国个人主义的具体化身,这些人

物的言行表达了英国社会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的价值观和人生观。笛福的作品独特而生动地

反映了不同形式的个人主义与小说的兴起之间的联系。
然而,笛福荒岛殖民的创作主题却带着种族优越论甚至欧洲中心主义的深深烙印。鲁滨

孙代表了欧洲人的高贵、优越、理智和勇敢,是充满征服欲望和开疆拓土野心的殖民代表,

而星期五则是西方人眼中的“他者”:原始、愚昧、无知和懒惰。鲁滨孙带去了欧洲的文明、

先进的社会制度、良好的生活方式和殖民管理。但在这以一过程中,他们征服、屠杀、恫吓

和威胁当地的人民,掠夺了当地的物质财富和自然资源,将他们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在当

时的英国,人们的内心意识仍然为教会传统所遗留的道德说教以及从经济变革和革命中逐渐

蔓延开来的民主权利观念和新教伦理所主导。克伦威尔的清教徒革命将政治层面中传统君主

制的溃败转化为一种更趋于保守的共和意识。于是,传统的特权阶层同中下层的商人、农民、

城市自由民在政治利益瓜分上冲突不断。心怀对权力的深深渴求而出海贩奴的鲁滨孙,在沦

落荒岛并远离人类社会之后,并未丧失他对身边事物的“主人意识”
,相反,与自然的较量

反而激发了他的统治欲望。暴力强制、圈养、技术强势、宗教教化、建立在契约上的忠诚意

识,这一切再现了近代殖民浪潮的征服手段,它们自然而然地表现在鲁滨孙身上。鲁滨孙热

烈地支持殖民制度,提出夺取、经营殖民地的办法,提出与落后民族扩大贸易的途径,并且

拥护黑奴交易,这一切都表现了他的阶级局限性。

丹尼尔·笛福

作家简介
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 1660—1731)
,出生于伦敦的一个小工商业者家庭,在一

所强调英文写作、数学和理科的学校读书。毕业后曾经商、办工厂,屡次破产后又屡次重新

起家。笛福对政治颇感兴趣,早年写过很多政论文章和小册子,常年奔走于英格兰和苏格兰

各地了解舆论情况,还因文字遭受两次牢狱之灾。1704 年,他创办了英国历史上第一份定

期出版的社会和政治刊物——《评论》杂志(The Review, 1704—1713)。笛福在 59 岁时开

始创作《鲁滨孙飘流记》
,这部小说为他赢得“英国小说之父”的称号。笛福的其他作品包

括小说《鲁滨孙漂流记续集》
(The Further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1719)、
《辛格顿船

长》
(Captain Singleton, 1720)、
《摩尔·弗兰德斯》
(Moll Flanders, 1722)
、《大疫年日记》
(A

(Roxana, 1724)等,以及国内外旅行游记、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 1722)和《罗克萨娜》

人物传记、有关商业贸易的著作。
《鲁滨孙漂流记》内容提要
《鲁滨孙漂流记》是笛福根据水手亚历山大•赛尔科克的真实经历创作的。鲁滨孙性喜

冒险,19 岁时离家出海,屡次历险后来到巴西,买下一个种植园后在此定居。但他无法抵

制冒险的诱惑,再次出海前往非洲贩卖黑奴。船在海上遇到暴风雨沉没,只有他一人幸存,

逃生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上。鲁滨孙把沉船上的有用之物统统运到小岛上,开始了长达

28 年的孤独生活。他在岛上建起了栖身之所,采集野果,捕猎动物,种植庄稼,驯养野羊。

他还曾设法救出了一个俘虏,并给他起名为“星期五”。在鲁滨孙的训练下,
“星期五”成为

一个忠实的仆人和同伴。后来,一艘英国船只在小岛附近的海面上发生哗变,鲁滨孙帮助船

长平息了叛乱,并搭乘这艘船回到英国。多年后,鲁滨孙再度出海,途中特意去看了看自己

生活过的小岛,发现岛上十分繁荣,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在《鲁滨孙漂流记续记》中,

鲁滨孙进行环球航行,途径马达加斯加、孟加拉、中国的南京和北京,后经西伯利亚、俄罗

斯、德国回到英国。

选文赏析
选文出自《鲁滨孙漂流记》的第一章、第三章以及《鲁滨孙漂流记续记》的第十四章。

选文第一部分突出了鲁滨孙的性格特点与其所处社会的普遍观念之间的冲突。鲁滨孙之

父所代表的中产阶级满足于其所处的“中间地位”
,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也最

能使人幸福。他们既不必像下层大众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无着;也不会像那些上

层人物因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他们恪守的信条是“适可而止,

中庸克己”
。表面看来,这样的生活的确能够使人平静安乐、悠然自得地走完一生,免受劳

心劳力之苦,从而获得强烈的幸福感,并且会“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幸福”。但是实际

上,这样的人生无异于井底之蛙,获得的只是狭隘视野所带来的虚假的幸福感。这样的生活

态度有悖于 18 世纪英国的时代精神,即资产阶级原始积累时期资产阶级追求物质财富及个

人奋斗的精神风貌。此时现身的渴望冒险、不甘平庸生活的鲁滨孙成为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

代表人物。尽管父亲的语重心长、谆谆善诱曾经令他动容;初次航海的运气欠佳、惊心动魄

曾经令他动摇甚至“心如死灰”,但是对于未知世界的渴望、对于财富的向往激励他战胜了

一切阻碍,迎来了“一生冒险活动中惟一一次成功的航行”
。其间他既学得了做水手的基本

常识,又体验了经商赚钱带来的快乐,由此踏上了出海探险的不归之路。

选文第二部分讲述了鲁滨孙沦落荒岛后,依靠自己奋发进取的精神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克

服了诸多困难。首先,他彻底发掘自己的潜能,努力在不利的环境中为自己创造文明生活的
条件:
“我终于发现,我什么东西都能做,只要有适当的工具”。没有工具的鲁滨孙甚至凭借

坚韧的毅力将一棵大树做成木板,这既是对资产阶级开拓进取的颂扬,又是对封建贵族不劳

而获、懒散怠惰的批判。其次,鲁滨孙以记日记的形式与自己对话,进行精神上的自我鼓舞,

以应对岛上更加难以忍受的孤独。他还按照商业簿记的格式,分“借方”和“贷方”,将自

己的幸运和不幸、好处和坏处排列出来。鲁滨孙希望世上的人都能吸取他的经验教训,
“在

万般不幸之中,可以把祸福厉害一一加以比较,找出可以聊以自慰的事情,然后可以归入账

目‘贷方金额’这一项”
。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鲁滨孙都积极努力地找寻应对困难的

办法。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困难,我们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它们,以怎样的精神去克服

它们,鲁滨孙的经历或许为我们提供了些许可资借鉴之处。

选文第三部分选自《鲁滨孙漂流记续记》
,讲述主人公周游世界时在中国的所见所闻。

鲁滨孙既是富有开拓进取精神的资产阶级英雄,也是充满征服欲和开疆拓土野心的殖民代

表,他以局外人的眼光讲述了当时的中国。中国的封闭、落后、守旧与处于上升时期欧洲资

产阶级的开放、先进、革新形成了鲜明对比。中国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政府

组织等等都“没有什么值得在这儿写的”,人们对“天体运行知识一窍不通”。书中对当时中

国官场的黑暗腐败、骄傲自大、爱慕虚荣进行了无情的揭露。面对中国人引以为豪的长城,

鲁滨孙嗤之以鼻,“如果遇到的是我们英国的一支有两个班的炮兵,你想他抵挡得住吗?”

这表现了鲁滨孙的以先进统治落后的殖民倾向,以及使殖民主义合法化的企图。尽管如此,

鲁滨孙的蔑视与嘲讽却在 19 世纪得到了印证,西方殖民者的“炮兵”轻而易举地敲开了腐

朽封建帝国的大门。当然,鲁滨孙眼中的中国并非一无是处,一幢住着全家 30 口人的瓷房

子是“中国超群出众的奇事之一”。他还在南京购买了花缎、上等云锦和茶叶等物进行贩卖,

说明他认为这些商品是颇具价值之物。鲁滨孙讲述的中国代表了当时西方世界眼中的中国:

愚昧落后、狂妄自大、政治腐败,却又资源丰富、手工艺精湛。这般形象对处于资本原始积

累时期、急需扩大市场和原料产地的西方资本主义而言,正是殖民掠夺的最佳对象。而中国

也不过是殖民者海外侵略的一个缩影,英国经济学家杰文斯在 1865 年描述道:北美和俄国

的平原是我们的玉米地,加拿大和波罗地海是我们的林区,澳大利亚是我们的牧场,秘鲁是

我们的银矿,南非和澳大利亚是我们的金矿,印度和中国是我们的茶叶种植园,东印度群岛

是我们的甘蔗,咖啡,香料种植园,美国南部是我们的棉花种植园。遍布全球的形同中国的

国家被纳入英国的殖民版图,最终在 19 世纪建立起称霸世界的“日不落帝国”。
《鲁滨孙漂流记》(1719)

1632 年,我生在约克市一个富裕家庭。我们不是本地人。父亲是德国不来梅市人。他
移居英国后,先住在赫尔市,经商发家后就收了生意,最后搬到约克市定居,并在那儿娶了
我母亲。母亲娘家姓鲁滨孙,是当地的一家名门望族,因而给我取名叫鲁滨孙·克罗伊茨内。
由于英国人一读“克罗伊茨内”这个德国姓,发音就走样,结果大家就叫我们“克罗索”,
以致连我们自己也这么叫,这么写了。所以,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克罗索。
我有两个哥哥。大哥是驻佛兰德斯的英国步兵团中校。著名的洛克哈特上校曾带领过这
支部队。大哥是在敦刻尔克附近与西班牙人作战时阵亡的。至于二哥的下落,我至今一无所
知,就像我父母对我后来的境况也全然不知一样。
我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亲没让我学谋生的手艺,因此从小只是喜欢胡思乱想,一心想
出洋远游。当时,我父亲年事已高,但他还是让我受了相当不错的教育。他曾送我去寄宿学
校读书,还让我上免费学校接受乡村义务教育,一心一意想要我将来学法律。但我对什么都
没有兴趣,只是想航海。我完全不顾父亲的意愿,甚至违抗父命,也全然不听母亲的恳求和
朋友们的劝告。我的这种天性,似乎注定了我未来不幸的命运。
我父亲头脑聪明,为人慎重。他预见到我的意图必然会给我带来不幸,就时常严肃地开
导我,并给了我不少有益的忠告。一天早晨,他把我叫进他的卧室;因为,那时他正好痛风
病发作,行动不便。他十分恳切地对我规劝了一番。他问我,除了为满足我自己漫游四海的
癖好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离弃父母,背井离乡呢? 在家乡,我可以经人引荐,在社会上立
身。如果我自己勤奋努力,将来完全可以发家致富,过上安逸快活的日子。他对我说,一般
出洋冒险的人,不是穷得身无分文,就是妄想暴富;他们野心勃勃,想以非凡的事业扬名于
世。但对我来说,这样做既不值得,也无必要。就我的社会地位而言,正好介于两者之间,
即一般所说的中间地位。从他长期的经验判断,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阶层,这种中间地位也最
能使人幸福。他们既不必像下层大众从事艰苦的体力劳动而生活依旧无着;也不会像那些上
层人物因骄奢淫逸、野心勃勃和相互倾轧而弄得心力交瘁。他说,我自己可以从下面的事实
中认识到,中间地位的生活确实幸福无比;这就是,人人羡慕这种地位,许多帝王都感叹其
高贵的出身给他们带来的不幸后果,恨不得自己出生于贫贱与高贵之间的中间阶层。明智的
人也证明,中间阶层的人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圣经》中的智者也曾祈祷:
“使我既不贫穷,
也不富裕。”
他提醒我,只要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人都多灾多难,惟中间阶层
灾祸最少。中间阶层的生活,不会像上层社会和下层社会的人那样盛衰荣辱,瞬息万变。而
且,中间地位不会像阔佬那样因挥霍无度、腐化堕落而弄得身心俱毁;也不会像穷人那样因
终日操劳、缺吃少穿而搞得憔悴不堪。惟有中间地位的人可享尽人间的幸福和安乐。中等人
常年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适可而止,中庸克已,健康安宁,交友娱乐,以及生活中的种种
乐趣,都是中等人的福分。这种生活方式,使人平静安乐,悠然自得地过完一辈子,不受劳
心劳力之苦。他们既不必为每日生计劳作,或为窘境所迫,以致伤身烦神;也不会因妒火攻
心,或利欲熏心而狂躁不安。中间阶层的人可以平静地度过一生,尽情地品味人生的甜美,
没有任何艰难困苦;他们感到幸福,并随着时日的过去,会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幸福。
接着,他态度诚挚、充满慈爱地劝我不要耍孩子气,不要急于自讨苦吃。因为,不论从
人之常情来说,还是从我的家庭出身而言,都不会让我吃苦。他说,我不必为每日生计去操
劳,他会为我做好一切安排,并将尽力让我过上前面所说的中间阶层的生活。如果我不能在
世上过上安逸幸福的生活,那完全是我的命运或我自己的过错所致,而他已尽了自己的责任。
因为他看到我将要采取的行动必然会给我自己带来苦难,因此向我提出了忠告。总而言之,
他答应,如果我听他的话,安心留在家里,他一定尽力为我做出安排。他从不同意我离家远
游。如果我将来遭遇到什么不幸,那就不要怪他。谈话结束时,他又说,我应以大哥为前车
之鉴。他也曾经同样恳切地规劝过大哥不要去佛兰德打仗,但大哥没听从他的劝告。当时他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决意去部队服役,结果在战场上丧了命。他还对我说,他当然会永远
为我祈祷,但我如果执意采取这种愚蠢的行动,那么,他敢说,上帝一定不会保佑我的。当
我将来呼援无门时,我会后悔自己没有听从他的忠告。
事后想起来,我父亲最后这儿句话,后来竟成了我遭际的预言;当然我相信我父亲自己
当时未必意识到他自己会有这种先见之明。我注意到,当我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泪纵横,
尤其是他讲到我大哥陈尸战场,讲到我将来呼援无门而后悔时,更是悲不自胜,不得不中断
了他的谈话。最后,他对我说,他忧心如焚,现在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为这次谈话深受感动。真的,谁听了这样的话会无动于衷呢? 我决心不再想出洋的事
了,而是听从父亲的意愿,安心留在家里。可是,天哪! 只过了几天,我就把自己的决心抛
到九霄云外去了。简单地说,为了不让我父亲再纠缠我,在那次谈话后的好几个星期里,我
一直远远躲开他。但是,我并不仓促行事,不像以前那样头脑发热时想干就干,而是等我母
亲心情较好的时候去找了她。我对她说,我一心想到外面去见见世面,除此之外我什么事也
不想干。父亲最好答应我,免得逼我私自出走。我说,我已经十八岁了,无论去当学徒,或
是去做律师的助手都太晚了。而且,我绝对相信,即使自己去当学徒或做助手,也必定不等
满师就会从师傅那儿逃出来去航海的。如果她能去父亲那儿为我说情,让他答应我乘船出洋
一次,如果我回家后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航海,那我就会加倍努力弥补我所浪费的时间。
我母亲听了我的话就大发脾气。她对我说,她知道去对父亲说这种事毫无用处。父亲非
常清楚这事对我的利害关系,决不会答应我去做任何伤害我自己的事情。她还说,父亲和我
的谈话那样语重心长、谆谆善诱,而我竟然还想离家远游,这实在使她难以理解。她说,总
而言之,如果我执意自寻绝路,那谁也不会来帮助我的。她要我相信,无论是母亲,还是父
亲,都不会同意我出洋远航,所以我如果自己想找死,与她也无关,免得我将来说,当时我
父亲是不同意的,但我母亲却同意了。
尽管我母亲当面拒绝了我的请求,表示不愿意向父亲转达我的话,但事后我听说,她还
是把我们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父亲听了深为忧虑。他对母亲叹息说,这孩子要是
能留在家里,也许会很幸福的;但如果他要到海外去,就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因此,
说什么他也不能同意我出去。
只过了一年光景,我终于离家出走了。而在这一年里,尽管家里人多次建议我去干点正
事,但我就是冥顽不化,一概不听,反而老是与父母亲纠缠,要他们不要那样反对自己孩子
的心愿。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赫尔市。当时,我还没有私自出走的念头。但在那里,我碰到
了一个朋友。他说他将乘他父亲的船去伦敦,并怂恿我与他们一起去。他用水手们常用的诱
人航海的办法对我说,我不必付船费。这时,我既不同父母商量,也不给他们捎个话,我想
我走了以后他们迟早会听到消息的。同时,我既不向上帝祈祷,也没有要父亲为我祝福,甚
至都不考虑当时的情况和将来的后果,就登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船。时间是一六五一年九月
一日。谁知道这是一个恶时辰啊! 我相信,没有一个外出冒险的年轻人会像我这样一出门就
倒霉,一倒霉就这么久久难以摆脱。我们的船一驶出恒比尔河就刮起了大风,风助浪势,煞
是吓人。因为我第一次出海,人感到难过得要命,心里又怕得要死。这时,我开始对我的所
作所为感到后悔了。我这个不孝之子,背弃父母,不尽天职,老天就这么快惩罚我了,真是
天公地道啊! 这时,我父母的忠告,父亲的眼泪和母亲的乞求,都涌进了我的脑海。我良心
终究尚未丧尽,不禁谴责起自己来:我不应该不听别人的忠告,背弃对上帝和父亲的天职。
这时风暴越刮越猛,大海汹涌澎湃,波浪滔天。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但比起我后
来多次见到过的咆哮的大海,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就是与我过几天后见到的情景,也不能
相比。可是,在当时,对我这个初次航海的年轻人来说,足已令我胆颤心惊了,因为我对航
海的事一无所知。我感到,海浪随时会将我们吞没。每次我们的船跌入浪涡时,我想我们的
船会随时倾覆沉入海底再也浮不起来了。在这种惶恐不安的心情下,我一次又一次地发誓,
下了无数次决心,说如果上帝在这次航行中留我一命,只要让我双脚一踏上陆地,我就马上
回到我父亲身边,今生今世再也不乘船出海了。我将听从父亲的劝告,再也不自寻烦恼了。
同时,我也醒悟到,我父亲关于中间阶层生活的看法,确实句句在理。就拿我父亲来说吧,
他一生平安舒适,既没有遇到过海上的狂风恶浪,也没有遭到过陆上的艰难困苦。我决心,
我要像一个真正回头的浪子,回到家里,回到我父亲的身边。
这些明智而清醒的思想,在暴风雨肆虐期间,乃至停止后的短时间内,一直在我脑子里
盘旋。到了第二天,暴风雨过去了,海面平静多了,我对海上生活也开始有点习惯了。但我
整天仍是愁眉苦脸的;再加上有些晕船,更是打不起精神来。到了傍晚,天空完全放晴了,
风也完全停了,继之而来的是一个美丽可爱的黄昏。当晚和第二天清晨天气晴朗,日落和日
出显得异常清丽。此时,阳光照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令人心旷神怡。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
的美景。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所以第二天也不再晕船了,精神也为之一爽。望着前天还奔腾咆
哮的大海,一下子竟这么平静柔和,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那位引诱我上船的朋友惟恐我
真的下定决心不再航海,就过来看我。
“喂,鲍勃,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
“你现在觉得怎样?
我说,那天晚上只吹起了一点微风,就把你吓坏了吧?”
“你说那是一点微风?”我说,
“那是
一场可怕的风暴啊!”
“风暴? 你这傻瓜,”他回答说,“你把那也叫风暴? 那算得了什么! 只
要船稳固,海面宽阔,像这样的一点风我们根本不放在眼里。当然,你初次出海,也难怪你,
鲍勃。来吧,我们弄碗甜酒喝喝,把那些事统统忘掉吧! 你看,天气多好啊!”我不想详细
叙述这段伤心事。简单一句话,我们按照一般水手的生活方式,调制了甜酒,我被灌得酩酊
大醉。那天晚上,我与其他人一起尽情喝酒胡闹,把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忏悔与反省,以及对
未来下的决心,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简而言之,风暴一过,大海又平静如镜,我头脑里
纷乱的思绪也随之一扫而光,怕被大海吞没的恐惧也消失殆尽,我热衷航海的愿望又重新涌
上心头。我把自己在危难中下的决心和发的誓言一概丢之脑后。有时,我也发现,那些忏悔
和决心也不时地会回到自己的脑海里来。但我却竭力摆脱它们,并使自己振作起来,就好像
自己要从某种坏情绪中振作起来似的。因此,我就和水手们一起照旧喝酒胡闹。不久,我就
控制了自己,不再让那些正经的念头死灰复燃。不到五六天,我就像那些想摆脱良心谴责的
年轻人那样,完全战胜了良心。为此,我必定会遭受新的灾难。上帝见我不思悔改,就决定
毫不宽恕地惩罚我,并且,这完全是我自作自受,无可推诿。既然我自己没有把平安渡过第
一次灾难看作是上帝对我的拯救,下一次大祸临头就会变本加厉;那时,就连船上那些最凶
残阴险、最胆大包天的水手,也都要害怕,都要求饶。
出海第六天,我们到达雅茅斯锚地。在大风暴之后,我们的船没有走多少路,因为尽管
天气晴朗,但却一直刮着逆风,因此,我们不得不在这海中停泊处抛锚。逆风吹了七八天,
风是从西南方向吹来的。在此期间,许多从纽卡斯尔来的船只也都到这一开放锚地停泊,因
为这儿是海上来往必经的港口,船只都在这儿等候顺风,驶入耶尔河。
我们本来不该在此停泊太久,而是应该趁着潮水驶入河口。无奈风刮得大紧,而停了四
五天之后,风势更猛。但这块锚地素来被认为是个良港,加上我们的锚十分牢固,船上的锚
索、辗轳、缆篷等一应设备均十分结实,因此水手们对大风都满不在乎,而且一点也不害怕,
照旧按他们的生活方式休息作乐。到第八天早晨,风势骤然增大。于是全体船员都动员起来,
一齐动手落下了中帆,并把船上的一切物件都安顿好,使船能顶住狂风,安然停泊。到了中
午,大海掀起了狂澜。我们的船头好几次钻入水中,打进了很多水。有一两次,我们以为脱
了船锚,因此,船长下令放下备用大锚。这样,我们在船头下了两个锚,并把锚索放到最长
的限度。
这时,风暴来势大得可怕,我看到,连水手们的脸上也显出惊恐的神色。船长虽然小心
谨慎,力图保牢自己的船,但当他出入自己的舱房而从我的舱房边经过时,我好几次听到他
低声自语:
“上帝啊,可怜我们吧! 我们都活不了啦! 我们都要完蛋了!”他说了不少这一类
的话。在最初的一阵纷乱中,我不知所措,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船舱里——我的舱房
在船头,我无法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最初,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仟悔,而是变得麻木不仁了。
我原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这次的风暴与上次一样也会过去。但我前面说过,当船长从
我舱房边经过,并说我们都要完蛋了时,可把我吓坏了。我走出自己的舱房向外一看,只见
海面上满目凄凉;这种惨景我以前从未见过:海上巨浪滔天,每隔三四分钟就向我们扑来。
再向四面一望,境况更是悲惨。我们发现,原来停泊在我们附近的两艘船,因为载货重,已
经把船侧的桅杆都砍掉了。突然,我们船上的人惊呼起来。原来停在我们前面约一海里远的
一艘船已沉没了。另外两艘船被狂风吹得脱了锚,只得冒险离开锚地驶向大海,连船上的桅
杆也一根不剩了。小船的境况要算最好了,因为在海上小船容易行驶。但也有两三只小船被
风刮得从我们船旁飞驰而过,船上只剩下角帆而向外海飘去。
到了傍晚,大副和水手长恳求船长砍掉前桅;此事船长当然是绝不愿意干的。但水手长
抗议说,如果船长不同意砍掉前桅,船就会沉没。这样,船长也只好答应了。但船上的前桅
一砍下来,主桅就随风摇摆失去了控制,船也随着剧烈摇晃,于是他们又只得把主桅也砍掉。
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甲板了。
谁都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因为我只是一个初次航海的小青年,不久前那次小风浪己
把我吓得半死,更何况这次真的遇上了大风暴。此时此刻,当我执笔记述我那时的心情时,
我还感到,那时我固然也害怕死,但使我更害怕的是想到自己违背了自己不久前所作的仟悔,
并且又像在前次危难中那样重新下起种种决心,这种恐惧感比我害怕死更甚。当时的心情既
然如此,再加上对风暴的恐怖,那种心理状态即使现在我也无法用笔墨描述。但当时的情景
还不算是最糟的呢! 更糟的是风暴越刮越猛,就连水手们自己也都承认,他们平生从未遇到
过这么厉害的大风暴。我们的船虽然坚固,但因载货太重,吃水很深,一直在水中剧烈地摇
摆颠簸。只听见水手们不时地喊叫着船要沉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沉船”是什么意思,这于
我倒也是件好事。后来我问过别人后才明白究竟。这时风浪更加凶猛了,我看到了平时很少
见到的情况:船长、水手长,以及其他一些比较有头脑的人都不断地祈祷,他们都感到船随
时有沉没的危险。到了半夜,更是灾上加灾。当时,有些人到船舱底下去看情况。忽然有一
个人跑上来喊道:船底漏水了;接着又有一个水手跑上来说,底舱里已有四英尺深的水了。
于是全船的人都被叫去抽水。我听到船底漏水时,感到我的心就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当
时正坐在自己的舱房的床边,一下子感到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船舱里。这时有人把我
叫醒,说我以前什么事也不会干,现在至少可以去帮着抽水吧。听了这话我立即打起精神,
来到抽水机旁,十分卖力地干起来。正当大家全力抽水时,船长发现有几艘小煤船因经不起
风浪,不得不随风向海上飘去;当他们从我们附近经过时,船长就下令放一枪,作为求救的
信号。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要放枪,听到枪声大吃一惊,以为船破了,或是发生了什么可怕
的事情。一句话,我吓得晕倒在抽水机旁。这种时候,人人都只顾自己的生命,哪里还会有
人来管我死活,也没有人会看一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人立刻上来接替我抽水;他
上来时把我一脚踢到一边,由我躺在那。他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苏醒过
来。
我们继续不断地抽水,但底舱里进水越来越多。我们的船显然不久就会沉没。这时,尽
管风势略小了些,但船是肯定不可能驶进港湾了。船长只得不断鸣枪求救。有一艘轻量级的
船顺风从我们前面飘过,就冒险放下一只小艇来救我们。小艇上的人冒着极大的危险才划近
我们的大船,但我们无法下到他们的小艇,他们也无法靠拢我们的大船。最后,小艇上的人
拼命划桨,舍死相救;我们则从船尾抛下一根带有浮筒的绳子,并尽量把绳子放长。小艇上
的人几经努力,终于抓住了绳子。我们就慢慢把小艇拖近船尾,全体船员才得以下了小艇。
此时此刻,我们已无法再回到他们的大船上去了,大家一致同意任凭小艇随波逐流,并努力
向岸边划去。我们的船长许诺,万一小艇在岸边触礁,他将给他们船长照价赔偿。这样,小
艇半划着,半随浪漂流,逐渐向北方的岸边漂去,最后靠近了温特顿岬角。
离开我们自己的大船不到一刻钟,我们就看到它沉下去了。这时,我才平生第一次懂得
大海沉船是怎么回事。说实在话,当水手们告诉我大船正在下沉时,我几乎不敢抬头看一眼。
当时,与其说是我自己爬下了小艇,还不如说是水手们把我丢进小艇的。从下那小艇一刻起,
我已心如死灰;一方面这是由于受风暴的惊吓,另一方面由于想到此行凶吉未卜,内心万分
恐惧。
尽管我们处境危难,水手们还是奋力向岸边划去。当小艇被冲上浪尖时,我们已能看到
海岸了,并见到岸上有许多人奔来奔去,想等我们的小艇靠岸时救助我们。但小艇前进速度
极慢,而且怎么也靠不了岸。最后,我们竟划过了温特顿灯塔。海岸由此向西凹进,并向克
罗默延伸。这样,陆地挡住了一点风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靠了岸。全体人员安全
上岸后,即步行至雅茅斯。我们这些受难的人受到了当地官员、富商和船主们的热情款待;
他们妥善安置我们住宿,还为我们筹足了旅费。我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或去伦敦,或回赫尔。
当时,我要是还有点头脑,就应回到赫尔,并回到家里。我一定会非常幸福。我父亲也
会像耶酥讲道中所说的那个寓言中的父亲,杀肥牛迎接我这回头的浪子。因为,家里人听说
我搭乘的那条船在雅茅斯锚地遇难沉没,之后又过了好久才得知我并没有葬身鱼腹。
但我厄运未尽,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不思悔改。有好几次,在我头脑冷静时,
理智也曾向我大声疾呼,要我回家,但我却没有勇气听从理智的召唤。我不知道,也不想知
道该怎么称呼这种驱使自己冥顽不化的力量,但这是一种神秘而无法逃避的定数;它往往会
驱使我们自寻绝路,明知大祸临头,还是自投罗网。很显然,正是这种劫数使我命中注定无
法摆脱厄运。也正是这种劫数的驱使,我才违背理智的召唤,甚至不愿从初次航海所遭遇的
两次灾难中接受教训。
我的朋友,即船长的儿子,正是他使我铁下心来上了他父亲的船,现在胆子反而比我
小了。当时,我们在雅茅斯市被分别安置在好几个地方住宿,所以两三天之后他才碰到我。
我刚才说了,这是我们上岸分开后第一次见面。我们一交谈,我就发现他的口气变了。他看
上去精神沮丧,且不时地摇头。他问了我的近况,并把我介绍给他父亲。他对他父亲说,我
这是第一次航海,只是试试罢了,以后想出洋远游。听了这话,他父亲用十分严肃和关切的
口吻对我说:“年轻人,你不应该再航海了。这次的灾难是一个凶兆,说明你不能当水手。”
“怎么啦,先生,
”我问,
“难道你也不再航海了吗?”
“那是两码事,
”他说,
“航海是我的职
业,因此也是我的职责。你这次出海,虽然只是一种尝试,老天爷已给你点滋味尝尝了;你
若再一意孤行,必无好结果的。也许,我们这次大难临头,正是由于你上了我们的船的缘故,
就像约拿上了开往他施的船一样。请问,
”船长接着说,
“你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要坐我们的
船出海?”于是,我简略地向他谈了谈自己的身世。他听我讲完后,忽然怒气冲天,令人莫
可名状。他说:
“我作了什么孽,竟会让你这样的灾星上船。我以后绝不再和你坐同一条船,
给我一千镑我也不干!”我觉得,这是因为沉船的损失使他心烦意乱,想在我身上泄愤罢了。
其实,他根本没有权利对我大发脾气。可是,后来他又郑重其事与我谈了一番,敦促我回到
父亲身边,不要再惹怒老天爷来毁掉自己。他说,我应该看到,老天爷是不会放过我的。
“年
轻人,
”他说,
“相信我的话,你若不回家,不论你上哪儿,你只会受难和失望。到那时,你
父亲的话就会在你身上应验了。”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很快就跟他分手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对他的下落,也
一无所知。至于我自己,口袋里有了点钱,就从陆路去伦敦。在赴伦敦途中,以及到了伦敦
以后,我一直在作剧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是回家呢,还是去航
海?
一想到回家,羞耻之心使我归心顿消。我立即想到街坊邻居会怎样讥笑我;我自己也不
仅羞见双亲,也羞见别人。这件事使我以后时常想起,一般人的心情是多么荒诞可笑,且又
是那样莫名其妙;尤其是年轻人,照例在这种时刻,应听从理智的指导。然而,他们不以犯
罪为耻,反而以悔罪为耻;他们不以干傻事为耻,反而以改过自新为耻。而实际上他们若能
觉悟,别人才会把他们看作聪明人呢。
我就这样过了好儿天,内心十分矛盾,不知何去何从,如何才好。但一想到回家,一种
厌恶感油然升起,难以抑制。这样过了一些日子,对灾祸的记忆逐渐淡忘,原来动摇不定的
归家念头也随之日趋淡薄,最后甚至丢到了九霄云外。这样,我又重新向往起航海生活来了。
不久之前,那种邪恶的力量驱使我离家出走。我年幼无知,想入非非,妄想发财。这种
念头,根深蒂固,竟使我对一切忠告充耳不闻,对父亲的恳求和严命置若罔闻。我是说,现
在,又正是这同一种邪恶的力量——不管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开始了一种最不幸的冒险
事业。我踏上了一艘驶往非洲海岸的船。用水手们的俗话说,到几内亚去!
在以往的冒险活动中,我在船上从未当过水手。这是我的不幸。本来,我可以稍微过得
艰苦些,学会做一些普通水手们做的工作。到一定时候,即使做不了船长,说不定也能当上
个大副或船长助手什么的。可是,命中注定我每次都会做出最坏的选择,这一次也不例外。
口袋里装了几个钱,身上穿着体面的衣服,我就像往常一样,以绅士的身份上了船。船上的
一切事务,我从不参与,也从不学着去做。
在伦敦,我交上了好朋友。这又是我命里注定的。这种好事通常不会落到像我这样一个
放荡不羁、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身上。魔鬼总是早早给他们设下了陷阱。但对我却不然。一开
始,我就认识了一位船长。他曾到过几内亚沿岸,在那儿,他做了一笔不错的买卖,所以决
定再走一趟。他对我的谈话很感兴趣,因为那时我的谈吐也许不怎么令人讨厌。他听我说要
出去见见世面,就对我说,假如我愿意和他一起去,可以免费搭他的船,并可做他的伙伴,
和他一起用餐。如果我想顺便带点货,他将告诉我带什么东西最能赚钱,这样也许我能赚点
钱。
对船长的盛情,我正是求之不得,并和船长成了莫逆之交。船长为人真诚朴实,我便上
了他的船,并捎带了点货物。由于我这位船长朋友的正直无私,我赚了一笔不少的钱。因为,
我听他的话,带了一批玩具和其他小玩意儿,大约值四十英镑。这些钱我是靠一些亲戚的帮
助搞来的。我写信给他们;我相信,他们就会告诉我父亲,或至少告诉了我母亲,由父亲或
母亲出钱,再由亲戚寄给我,作为我第一次做生意的本钱。
可以说,这是我一生冒险活动中惟一一次成功的航行。这完全应归功于我那船长朋友的
正直无私。在他的指导下,我还学会了一些航海的数学知识和方法,学会了记航海日志和观
察天文。一句话,懂得了一些做水手的基本常识。他乐于教我,我也乐于跟他学。总之,这
次航行使我既成了水手,又成了商人。这次航行,我带回了五磅零九盎司金沙;回到伦敦后,
我换回了约 300 英镑,赚了不少钱。这更使我踌躇满志,因而也由此断送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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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认真地考虑自己所处的境遇和环境,并把每天的经历用笔详细地记录下来。我
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留给后人看,因为我相信,在我之后,不会有多少人上这荒岛来;我这
样做,只是为了抒发胸中的心事,每日可以浏览,聊以自慰。现在,我已开始振作起来,不
再灰心丧气,因此,我尽量自勉自慰。我把当前的祸福利害一一加以比较,以使自己知足安
命。我按照商业簿记的格式,分“借方”和“贷方”,把我的幸运和不幸,好处和坏处公允
地排列出来:
祸与害 福与利

我流落荒岛,摆脱困境已属无望。 惟我独生,船上同伴皆葬身海底。

惟我独存,孤苦伶仃,困苦万状。 在全体船员中,我独免一死。上帝
既然以其神力求我一命,也必然会救我

脱离目前的困境。

我与世隔绝,仿佛是一个隐士,一 小岛虽荒凉,但我尚有粮食,不至

个流放者。 饿死。

我没有衣服穿。 我地处热带,即使有衣服也穿不

住。
我无法持抵御人类或野兽的袭击。 在我所流落的孤岛上,没有我在非
洲看到的那些猛兽。假如我在非洲沿岸

覆舟,那又会怎么呢?

我没有人可以交谈,也没有能人能 但上帝神奇地把船送到海岸附近,

解救我。 使我可以从船上取下许多有用的东西,

让我终身受用不尽。

总而言之,从上述情况看,我目前的悲惨处境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但是,即使在这
样的处境中,也祸福相济,有令人值得庆幸之处。我希望世上的人都能从我不幸的遭遇中取
得经验和教训。那就是,在万般不幸之中,可以把祸福利害一一加以比较,找出可以聊以自
慰的事请,然后可以归入账目的“贷方金额”这一项。
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稍感宽慰,就不再对着海面望眼欲穿,希求有什么船只经过了。
我说,我已把这些事丢在一边,开始筹划度日之计,并尽可能地改善自己的生活。
前面我已描述过自己的住所。那是一个搭在山岩下的帐篷,四周用木桩和缆索做成坚
固的木栅环绕着。现在,我可以把木栅叫做围墙了,因为我在木栅外面用草皮堆成了一道两
英尺来厚的墙,并在大约一年半的时间里,在围墙和岩壁之间搭了一些屋椽,上面盖些树枝
或其他可以弄到的东西用来挡雨。因为我发现,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大雨如注。
前面我也说过,我把一切东西都搬进了这个围墙,搬进了我在帐篷后面打的山洞。现
在我必须补充说一下,就是那些东西起初都杂乱无章地堆在那里,以致占满了住所,弄得我
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我开始扩大和挖深山洞。好在岩石质地是一种很松的沙石,很容
易挖。当我觉得围墙已加固得足以防御猛兽的袭击时,我便向岩壁右边挖去,然后再转向右
面,直至把岩壁挖穿,通到围墙外面,做成了一个可供出人的门。
这样,我不但有了一个出入口,成了我帐篷和贮藏室的后门,而且有了更多的地方贮
藏我的财富。
现在,我开始着手制造日常生活应用的一些必需家具了。譬如说椅子和桌子,没有这
两样家具,我连世上一些最起码的生活乐趣都无法享受。没有桌子,我写字吃饭无以为凭,
其他不少事也无法做,生活就毫无乐趣可言。
于是,我就开始工作。说到这里,我必须先说明一下。推理乃是数学之本质和原理,
因此,如果我们能对一切事物都加以分析比较,精思明断,则人人都可掌握任何工艺。我一
生从未使用过任何工具,但久而久之,以我的劳动、勤勉和发明设计的才能,我终于发现,
我什么东西都能做,只要有适当的工具。然而,尽管我没有工具,也制造了许多东西,有些
东西我制造时,仅用一把手斧和一把斧头。我想没有人会用我的方法制造东西,也没有人会
像我这样付出无穷的劳力。譬如说,为了做块木板,我得先砍倒一棵树,把树横放在我面前,
再用斧头把两面削平,削成一块板的模样,然后再用手斧刮光。确实,用这种方法,一棵树
只能做一块木板,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惟有用耐心才能完成。只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和
劳力才能做一块板,反正我的时间和劳动力都已不值钱了,怎么用都无所谓。
上面讲了,我先给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些是用我从船上运回来的几块短
木板做材料制成的;后来,我用上面提到的办法,做了一些木板,沿着山洞的岩壁搭了几层
一英尺半宽的大木架,把工具,钉子和铁器等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以便取用。我又在
墙上钉了许多小木钉,用来挂枪和其他可以挂的东西。
假如有人看到我的山洞,一定会以为是一个军火库,里面枪支弹药应有尽有,一应物
品,安置得井然有序,取用方便。我看到样样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而且收藏丰富,心里感
到无限的宽慰。
现在,我开始记日记了,把每天做的事都记下来。在这之前,我天天匆匆忙忙,辛苫
劳累,且心绪不宁。即便记日记,也必定索然无味。例如,我在日记中一定会这样写:“9
月 30 日,我没被淹死,逃上岸来,吐掉了灌进胃里的大量海水,略略苏醒了过来。这时,
我非但不感谢上帝的救命之恩,反而在岸上胡乱狂奔,又是扭手,又是打自己的头和脸,为
自己的不幸大叫大嚷,不断地叫嚷着‘我完了,我完了!’直至自己精疲力竭,才不得不倒
在地上休息,可又不敢入睡,惟恐被野兽吃掉。”
几天之后,甚至在我把船上可以搬动的东西都运上岸之后,我还是每天爬到小山顶上,
呆呆地望着海面,希望能看到船只经过。妄想过甚,有时仿佛看到极远处有一片帆影,于是
欣喜若狂,以为有了希望。这时,我望眼欲穿,帆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便一屁股坐在地
上,像小孩似地大哭起来。这种愚蠢的行为,反而增加了我的烦恼。
这个心烦意乱的阶段多少总算过去了,我把住所和一切家什也都安置妥当。后来又做
好了桌子和椅子,样样东西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便开始记日记了。现在,我把全部日记抄在
下面(有些前面提到过的事不得不重复一下)
。但后来墨水用光了,我也就不得不中止记日
记了。

日 记

1659 年 9 月 30 日 我,可怜而不幸的鲁滨孙·克罗索,在一场可怕的大风暴中,在大
海中沉船遇难,流落到这个荒凉的孤岛上。我且把此岛称之为“绝望岛”吧。同船伙伴皆葬
身鱼腹,我本人却九死一生。
整整一天,我为自己凄凉的境遇悲痛欲绝。我没有食物,没有房屋,没有衣服,没有
武器,也没有地方可逃,没有获救的希望,只有死路一条,不是被野兽吞嚼,被野人果腹,
就是因缺少食物而活活饿死。夜幕降临,因怕被野兽吃掉,我睡在一棵树上。虽然整夜下雨,
我却睡得很香。
10 月 1 日 清晨醒来,只见那只大船已随涨潮浮起,并冲到了离岸很近的地方。这大
大出乎我意料。使我感到快慰的是,大船依然直挺挺地停在那儿,没有被海浪打得粉碎。我
想,待风停浪息之后,可以上去弄些食物和日用品来救急。但又想到那些失散了的伙伴,使
我倍感悲伤。我想,要是我们当时都留在大船上,也许能保住大船,至少也不至于被淹死。
假如伙伴们不死,我们可以用大船残余部分的木料,造一条小船,我们可乘上小船划到别处
去。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我被这些念头所困扰。后来,看到船里没进多少水,我便走到离
船最近的沙滩,泅水上了船。这一天雨还是下个不停,但没有一点风。
从 10 月 1 日至 24 日,我连日上船,把我所能搬动的东西通通搬了下来,趁涨潮时用
木排运上岸。这几天雨水很多,有时雨时停时续,看来,这儿当前正是雨季。
10 月 20 日 木排翻倒,上面的货物也都翻到水里去了,但木排翻倒的地方水很浅,那
些东西又都很重,所以没有被冲走。一等退潮,我还是捞回了不少东西。
10 月 25 日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夹着阵阵大风。风越刮越凶,最后竟把大船打得粉
碎。退潮时可以看到大船的碎片,但大船已不复存在。这一整天,我把从船上搬回来的东西
安置好并覆盖起来、以免给雨水淋坏。

《鲁滨孙漂流续记》(1719)

第十三章 到达中国

首先,我们走了十天路程去南京,这个城市很值得看一看,据说居民有一百万,城市布

局很整齐,街道都是直的,路口直线交叉。但是,生活在这里的可怜的人们,若与我们相比,

我必须坦承,他们的社会结构、生活方式、政府、宗教、财富以及他们的所谓荣耀等等,都

没有什么值得在这儿写的。我们惊叹这些民族的宏伟、财富、排场、仪式、政府、产品、商

业、举止行为,并不是因为真正有值得惊讶的地方,而是因为我们对这些国家野蛮落后都有

一种真实的概念,在那儿粗鲁和无知占居上风,我们并不期待在这么遥远的地方会发现有这

等事情。要不然,与欧洲的宫殿和皇家建筑相比,他们的房子算得了什么?与英国、荷兰、

法国、西班牙的全球商业比较,他们的贸易算得了什么?与我们城市的富足、力量、华丽的

服装、豪华的家具以及无限的多样性,他们的城市算得了什么?与我们的航运、商业船队、

强大的海军相比,他们那些只停了几条舢板和帆船的港口算得了什么?我们伦敦的贸易量比

他们庞大帝国的一半还要多。一艘英国、荷兰或法国的军舰,配上 80 门火炮,可以跟隶属

于中国的几乎全部舰队开战。但是他们的财富和贸易如此巨大,他们政府的权力,军队的力

量,这对我们来说是有一点意外,因为正如我所说,考虑到作为一个异教徒的野蛮民族,我
们并不期待在他们那里会有这些东西。不过他们帝国所有的武装力量,虽然可以把两百万人

集结到战场,但除了毁掉国家、饿死自己之外什么事都干不了。他们的一百万步兵不敌我们

一支身经百战的步兵队伍,这支队伍占据好位置,不被包围住,数量上不超过一比二十;不,

我不是在吹牛如果我说三万德国或英国步兵,加上一万骑兵,训练有素,便可以打败中国全

部的军队。中国没有一个筑有防御工事的城市在遭到欧洲军队的攻击后能坚持一个月。他们

有枪支,这是事实,但他们很笨拙,不能确定开枪后是否打得准;他们的火药威力甚微。他

们的军队纪律松弛,缺乏进攻的技术或撤退的冷静。因此,当我回到英国听国人在谈论中国

人的力量、荣耀、雄伟以及贸易,我得坦承,我觉得很是奇怪。因为就我而言,他们看上去

只是一群无知、肮脏的奴隶,可鄙下贱,受制于一个只配统治这样的人民的政府。如果中国

不是离莫斯科距离很远,沙俄帝国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和他们一样的粗鲁、无能、治理不善,

沙皇有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全部赶出国土,通过一次战役就征服他们。如果沙皇走这条路,

不去进攻好战的瑞典,同样地磨练了自己的战争艺术;如果欧洲任何列强不曾嫉妒或扰乱,

他这时候也许就成为中国的皇帝,而不是在瓦尔纳被瑞典国王打败,而后者在数量上还不超

过一比六。

与我们欧洲相比,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宏大,以及他们的航运、商业和农业,都很不完

善;虽然他们也有地球仪,也有一星半点算术,还认为他们比谁都知道得多,但在知识、学

术,科学技能方面,他们不是非常笨拙就是毛病很多。他们对天体运行知识一窍不通,当出

现日蚀时,老百姓显得非常愚蠢和无知,认为是一条大龙在进攻太阳,要把太阳背走,于是

全国的百姓拿着锣、鼓、盆、罐,走上大街敲打起来,要把大龙吓走,就像我们要把蜜蜂赶

进蜂房一样!

在我关于旅行的所有游记中,这样的旅行是唯一的一次,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本来不是

我的正业,也不在我的计划当中。但是,我一生漂泊,有许多冒险经历,变化起伏,没有多

少人会步我后尘。我记录下来,使他们对此能够有所了解。因此,我除了讲自己的故事,会

根据我的关切程度,稍微讲讲我所经过的那些伟大的地方、沙漠国家以及众多的民族。

根据我的推算,我已处于中国的心脏,在北纬 30 度左右,因为我们要从南京返程。关

于北京,我已经听到不少传闻,我确实渴望去北京看看。那位从澳门来的牧师已经到了,西

门神父一再动员我们与他同行,我和我的老搭档进行了最后磋商,决定跟他们同行。准备出

发时,正好当地一位地方官也要去北京,允许我们与他一道走。这就很方便了。这位官僚的

随行队伍很排场,侍从很多。一路所经之地,都得供应他的大队人马吃住,简直要把老百姓

吃穷了。当然,看着大官的面子,我们也受到很好的照顾。看起来我们似乎沾了这位大官的
光,可是实际上他们和我们的一切吃住都是公家掏钱的,他们自己分文不花;而我们还得按

市场价给这位大官交钱,他的管帐先生每到一处都要如数收钱,分文不少。我们和他的随从

一道走,虽说是他照顾我们,实际上并非如此,我们是在给他助威呢。国家免费给他提供吃

住,而他还从我们这里收钱。

去北京的路上,我们共走了二十五天。这个国家的人口真多,但我认为耕作得很差。他

们的农业、经济和生活方式很悲惨,虽然他们自夸如何勤劳。我说悲惨,是与我们自己的农

业、经济和生活方式相比较,而不是针对这些可怜虫说的,他们并不知晓。他们的骄傲之心

是巨大无比的,恐怕只有他们极大的贫穷程度可以与之相比,这进一步加剧了我所说的悲惨。

看到他们,我想美洲的印第安人倒比他们生活得更快乐,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也就没什么

可想的。而这些人呢,自高自大,傲慢无礼,其中大部分人只是穷叫花子和社会渣滓而已。

他们死要面子讲排场,难以用言语形容。最可笑的是,他们喜欢拥有成群的仆人或奴隶,除

了自己以外,还瞧不起整个世界。

坦率的说,当后来我走进荒凉而又广袤的蒙古草原时,我倒觉得比在这里心情愉快。

不过,这儿的道路铺设、保养都很好,对旅行的人来说很方便;只是看着这些既头脑简单,

无知无识,又傲慢无礼,专横跋扈的人,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和西门神父时常出来,专门

要看一看这种穷叫花子式的骄傲的人们。比如,一次,在离南京十里远的地方,我们遇到了

一位绅士(西门神父这样称呼他),有幸与他同行了二英里。他骑在马上的那副模样,就像

堂·吉诃德一样,又神气又穷酸。这位俗不可耐的绅士的一身打扮活像个小丑! 他身穿一件

带有油垢的布袍,外套一件稀奇古怪的马褂,袖口是马蹄形,冠顶是孔雀翎,身上还有许许

多多的飘带;又加一件满是油腻的缎子披肩,活像个宰猪的,而他还以此为荣,招摇过市呢。

说到他的那匹马,就更可怜了,又瘦又小,饿得肚子瘪瘪的,路都走不动。后面跟着两个仆

人。手里拿着鞭子。绅士拿马鞭在前头抽,两个仆人则在马尾后面抽;他们身后还有十一、

二名仆从簇拥着。据说,绅士是从城里到离我们半英里地远的乡下公馆去。我们走得很慢,

不一会他们就赶过去了。我们又在一个小村子里休息了一个多钟头,待我们继续赶路,路过

这位绅士的门口时,看见他正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棵树下吃东西。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像一

把大伞,正好纳凉。他仰面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肥胖笨重的身子把椅子塞得满满的。他知道

我们在看他,越发得意。两个女仆端来一碗肉,另外两个仆人,一个站在旁边一勺一勺地喂

他,另一个则端着盘子在胡须底下接流下来的汤滴,或替他揩擦溅在衣服上的油渍。

我们继续赶路,离开那个可怜虫时,他看着我们瞧他时好像挺羡慕他的排场似的,觉

得挺得意。西门神父很好奇,停下来了解那位绅士吃的是什么美味食品,并有幸场亲口尝了
尝,我相信那是混合食物,有米饭、大蒜、一小包青椒,以及当地产的植物,有点像我们的

生姜,但闻起来是麝香味,吃起来像是芥末,这些东西放到一起,里边有一块瘦羊肉,构成

这位大人的正餐。四五位仆人在不远处伺候他,他们等主人吃完后吃同样的食物。至于和我

们同行的地方官老爷,一路上怡然像个国王,四周总有许多官员簇拥着他。大家都看他的眼

色,照他的吩咐行事。我从不走上前去,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我发现他的随员们骑的马比

英国驮货的马差劲多了,这些马的身上披着、挂着许许多多无用的累赘饰物:各种各样的鞍

子、罩子、辔头、马饰等,除了它的头和尾巴外,你什么也看不见。

现在,我很轻松愉快地做这次旅行,前述的一切烦恼和迷惑已经都过去了,我的心里

很平静,这些烦恼和迷惑使这次旅行变得更为愉快。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意外事情,只

有一次,在过一条小河时我的马跌倒了,我也掉进水里。这水很浅,但把我浑身弄湿了。我

提及这事,是因为把我的一个笔记本给浸湿毁坏了。我在这个本子里记下了一些地方和个人

的名字,以便遗忘,但因没有很好的照看,纸张浸烂后,上面写的字就再也看不清了。

我们终于到达北京了。随我进京的仆从,只有我侄儿派来照我的那个年轻人。他很实

在,也很尽心;我的商人朋友的随从只有他的一个仆人,也是他的亲戚。我们的领航老伙伴

也来了,现在他急着要去看京城的宫殿。他会讲中国话,法语讲得很好,也会讲英语;因此

可以为我们做翻译。是我们邀请他同行的,一切费用由我们出,这个人到哪儿都用得着。到

达北京一个礼拜后的一天,他走来笑着对我说,
“啊,先生,我告诉您一件事您准高兴。”
“我

会高兴?”我说,
“我不知道在这个国家里会有什么事可以使我高兴,或者使我难过。”他又

用那蹩脚的英语说:“这件事会叫您高兴,却叫我难过。”
“怎么?”我紧接着问道,
“会叫您

难过?”
“因为”他说,
“我随你们出来已经二十多天了,等回去时就只剩我一个人,我怎么

回去呢? 我又没有船,没有马,也没有钱。
”说“钱”字时,他用了个拉丁字,他时常这样

逗我们发笑。原来他要告诉我们,现在在北京正有一支莫斯科和波兰的大商队,准备走陆路

去莫斯科。他想这对于我们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准会随他们走的,而他呢,恐怕只好孤零零

地一个人回去了。

我承认听了他的话我非常兴奋,以至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我随后问他:
“您是怎么知

道的?真有这事吗?”“是的,”他说,
“今天早上,在街上我碰见了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亚美

尼亚人,最近刚从阿斯特拉罕来。他本来打算去东京 (我是在东京与他认识的),现在他改

变了主意,准备与他们一道去莫斯科,然后渡过伏尔加河仍回阿斯特拉罕去。”
“好了,先生,”

我说,
“别因为剩下你一人回去而难过。如果这是我们回英国的路线,那么我看你打算回澳

门就错了。
”我与我的老搭档商量该怎么办,我问这样走于他是否方便,他答复说,我走哪
条线,他也走哪条线,反正现在他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他的财产在孟加拉时都已托付给可

靠的人了,如果在这里可以买进些生熟丝,又可以带走,他也很高兴回英国。到了英国以后,

可以再搭公司的船回到孟加拉去。

我们解决了这一问题后,还一致同意:如果那位葡萄牙领航老头儿愿意与我们一起走的

话,我们可以负担他到俄国或到英国的费用。我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过分的慷慨大度,而

是考虑我们必须厚待他才对,因为他确实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仅在海上他是我们的很好的

向导;在陆地上还做我们的掮客,领来日本商人和我们做成了生意,使我们赚了许多钱,至

少有几千镑进了我们的腰包。我们本该好好谢谢他才对,因此十分乐意满足他的要求,也很

乐意让他和我们一起走,因为一路上他总起着关键作用。我俩同意给他一笔钱,我估计约有

一百七十五英镑,并承担他的一切费用,包括他个人和一匹驮载他用品的马。我俩商定后,

便把他请来,让他知道我们的决定。我对他说,他曾抱怨我们想让他一个人回去,现在我要

告诉他,根据我们的计划他不应该回去。我们已定下来跟欧洲商队走了,如果他愿意,可以

与我们一起走,问他怎么想。他摇着头说路太远,他没有钱去,即便到了那儿也难于维持。

我们对他说我们也认为是如此,所以决定帮他一个忙,让他知道我们很感激他一路为我们做

的事,他和我们也相处得很好。随后我告诉他,我们决定给他一笔钱,他可以像我们一样随

便花;至于路上的费用,一概由我们负担,可以保证他安全到达(生病和伤亡除外)俄国或

英国,只是他自己的行李由自己负责。他欣喜地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表示愿意和我们走遍世

界。于是我们准备上路了。我们要办的事情很多,别的商人要办的事情也不少,五个星期之

内根本办不完。结果前前后后用了四个多月,大家才把手里的事办妥。

第十四章 鞑靼人的攻击

二月初,我们从北京动身了。我的老搭档和那个葡萄牙老头儿还赶到我们最初上岸的

地方,把存放在那儿的货物卖掉;我与一个中国商人一同回了一趟南京,他是我在南京认识

的,正巧有私事来北京。在南京我买了 90 匹上等花缎和 200 匹各色各样的上等云锦,有的

还镶着金线。在我的老搭档返回时,我也同时赶回了北京。除了绸缎之外,我又买了一大批

生丝和一些其他货物;仅以上货物,总价约 3500 镑,另外,还有茶叶、上等棉布和足够三

头骆驼驮运的豆蔻、丁香。除了我们骑的不算,单骆驼就有 18 头,还有三匹闲置的马和两
匹驮东西的马。

同行的伙伴很多,我记得大约有三、四百匹马,120 多人。为了预防万一,各个商户都

有武装。东方的商队容易受到阿拉伯人以及鞑靼人的抢劫。我们这支庞大的商队有许多国家

的人,最多的是俄国人,大约有 60 多人是莫斯科商人,还有几个是里伏尼亚人,最使我们

高兴的是,还有五个苏格兰人,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商人,而且为人也很好。

上路走了一天,第二天,五名领队把商队所有成员(仆人除外)召集在一起开会。在

会上每一个人都拿出一些钱来,作为公用:一是路上有的地方买不到粮食和饲料,需事先买

来预备着,二是满足领队的开销和雇用马匹。再一件事,就是把大家组织起来,指派了队长

和办事员,决定一旦发生意外抢劫事件,队长可以发布命令,大家则需按指挥行事。我们这

样做并未是成为一个组织,只是为了能应对随后路上行程的需要。

中国边境这一边路上的人非常多,许多人是陶瓷匠。我们一路走,一路与葡萄牙领航

员闲谈。他总讲些有趣的事,使我们高兴。他告诉我,他要指给我看一样最稀罕的东西。他

说尽管他已经谈了不少中国的见闻,但那都是些不太中听的事儿,现在要讲的这个东西在世

界任何其他地方你也见不着。我恳求他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他指的是一个绅士的住

房,他告诉我,这个房子完全是用中国料造的。
“什么?”我问,
“这房子的材料都是中国的,

所以你这样说吗?”
“不,不是的,
”他说,
“我是说一座房子完全是用瓷造的,在你们英国不

是这么说的吗?我们叫它瓷。
”“那好,
”我说,“如果可以,我要买一个装在箱子里,放在骆

驼上面。”
“放在骆驼上面?”老头儿笑了,围拢他的双手道:
“一家 30 口人住在里面,能带

走吗?”

我觉得好生奇怪,急于一睹为快;不过等我亲眼瞧了一下,我才弄明白,它不过是个

木板房,按英国说法就是用木条和泥灰造的,只不过最外层的泥灰是用烧瓷的瓷釉罢了。在

阳光的照射下整个房子就好像烧过的瓷器一样,变硬发光。整个呈白颜色,相间显露出蓝色

的花,就像在英国见过的一种中国大瓷器,很好看。屋内的墙都是用带有花纹的瓷砖砌的,

这些砖也是用瓷泥烧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像我们的长方形的活字盘。砖的颜色各种各样,

有的还嵌有金子。他们用一些砖拼成花样,拼花的技术很好,接缝处又填上瓷泥,所以不易

看出缝子来。地面也是用砖砌的,和我们英国的差不多,像石头一样硬,一样光,但是没有

烧过。一句话,从天花板到地面都是用的同一种瓷釉砖块,只不过屋顶是用光亮的黑色琉璃。

应该把它称作瓷屋,要不是在旅途奔波,我真想在里面住几天,看个究竟。他们还告诉我,

花园里的喷泉、鱼池的底部和四壁也都是用这种砖砌的,甚至路旁一排排的塑像也都是用这

种瓷泥整个地烧制成的。
这是中国超群出众的奇事之一,他们在这方面也可以被认可做得非常出色,但我知道

他们的夸口也是很出色的。他们告诉我一件很奇特的事,一个工人烧制了一条带有桅杆、船

帆、滑车的瓷船,上面可以乘坐 50 个人。如果他还告诉我,这条船下海航行到过日本,也

许我要说上两句,但现在我知道这故事全是假的,所以我只是置之一笑。观看瓷屋使我落后

了两个钟头,为此,队长罚我三先令,并且告诉我出关以后,他要四倍地罚我,而且还得在

第二天开会时认错。于是我答应,一定遵守纪律。后来我才知道,队长要我们遵守纪律,是

大家安全所必需的。

又过了两天,我们过万里长城。这是为了防御鞑靼人而建造的,工程很伟大。它爬过

许许多多高山峻岭。这一带高山陡峭,地势险要,敌人本来就不易攻入;但是敌人一旦爬上

去的话,什么长城也抵挡不了的。人们告诉我,这个长城按英国说法将近一千英里长,那个

国家的直线距离是五百英里,长城上下起伏,并未将其曲折转弯处计算在内。城墙高二十四

英尺,厚度也是那么多。

在上面站了有一个钟头,我并没有违犯商队纪律,大队人马过关是需要些时间的。在

上面,我向四周极目眺望。我们的向导一直在称颂这个世界奇迹,也很想听听我的看法。我

说,用它来防御鞑靼真是太管用了。实际上他并没有理解我的话,还以为我也在称赞它呢。

但那位领航老头儿却笑着对我说,“啊,先生,您真会说反话。您说它是白的,实际是讲它

是黑的;您说快乐,而真意是乏味;您说它防鞑靼很管用,实际是什么也防不了。我明白,

先生,我明白您的真意;只是中国先生有不同的理解罢了。”
“先生,”我说,
“如果遇到的是

我们英国人的一队炮兵,或者说是两个连的工兵,你想它抵挡得住吗? 他们十天之内不就能

将它摧毁,军队可以列队开进? 或者说把它连基础一起全部炸掉,铲除得连一点影子都没

有?”他说:
“啊,啊,是的。”那个中国向导很想知道我对领航员在说什么。我准许他几天

之后再告诉他,我们那时已经快出境了,等让中国向导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他也很快就要

离开我们了。当他听了我的话后,便沉默寡言了。以后的路上,再听不到他关于中国的强盛

和伟大的自我吹嘘和夸夸其谈了。

后来,我们越过了所谓的长城,这个庞大的无用之物有点像罗马人在诺森伯兰郡建造的

有名的匹克特城。我们看见这一带居民很少,他们因容易受到鞑靼人的抢掠,全都躲到了筑

有防御工事的城内。鞑靼人成群结队进行劫掠,手无寸铁的居民散居在空旷的国度,无法抵

抗他们。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旅途中要求我们必须集体行动,因为我们看见有几支鞑靼队

伍在游荡。但是,当我看清他们时,我真纳闷,堂堂的中华大帝国,怎么竟会被这些可鄙的

家伙征服了呢?他们只是一群散漫、落后、根本就不懂什么纪律或战术的野蛮人。当我第一
天见到鞑靼人时,便发现他们的马都是精瘦的,从未受过任何训练,没有什么大用处。进入

更为荒野的地区后,我发现情况也是如此。一天,我们的队长派我们 16 个人去打猎,就叫

它作“猎”吧,实际上只是打羊。但又可以真的称它为打猎,因为这儿的羊性子很野,跑得

很快,我以前从未见过。只是它们跑不远,只要你紧追不放便可以到手。它们通常是成群地

出现,有 30 或 40 只之多,逃跑时也是挤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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