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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翅难逃》作者:泸沽虾

文案:庸俗狗血预警。
替身、车祸、白月光、身体残疾、擅自误会、远走高飞、渣攻从良、追妻火葬场。
请熟读上述词语,确认可以接受后再点击文章,之后再戳雷概不负责。
十年来的自欺欺人在白月光回国的那一刻碎成了渣。
许然抱着真心给贺承看,贺承却只是笑:你哪里比得上他?
高中时白月光因为意外伤了一条腿,许然碰巧在旁边,所有人都说是他干的。
贺承给他解围:应该不是他。
当晚,三个小混混将许然堵在墙根,折了他一条腿。
十年过后,许然终于下定决心,一瘸一拐地离开。
贺承却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你适应了有我的生活,可那不是爱。爱或不爱,只要说出口,终究会成为伤害。放飞自我,有问题不要找作
者。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然,贺承 ┃ 配角:乔安,白锦明,何宇轩 ┃ 其它:古早狗血,虐梗,放飞自我

第一章
许然从床上爬起来。现在是傍晚五点,距离他走进这间卧室过去了二十八个小时。
右脚脚踝上还系着黑色丝带,打成死结绑在床尾的栏杆上。他坐起来,用指甲去抠那个结,抠得指缝生疼。
跟丝带较劲又花了他二十分钟,等下得床来,不光腿不好使,连手都不听使唤了。
他来到镜子前,面无表情地欣赏自己的身体。原本白皙的皮肤满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烙印,细长的脖颈、侧腰、
包括他最不喜欢的右侧膝盖,红印里泛着青紫。上周留下来的痕迹还没有退去,现在又填新伤,一时半会儿怕是
好不了了。
看着胸前那人刻意留下来的痕迹,许然在心里默默回忆着,这好像是第十次了。
每到这个日子,贺承就会回到家里在他的身上肆意□□,哪怕还有工作,也一定会抽出时间来度过这一晚。
一年一次,今年是第十年。
是他成为贺承情人的第十年。
最初以为这是贺承表达情趣的方式,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这种动作的含义与他无关,甚至他们两
个在一起的每一次约会接吻上床,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参与者,一个会喘气的玩具。
许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年意识到这一点的,也许是第八年,也许更早。当初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就连
贺承都会说他“像个傻子”。
他曾听贺承用温柔的语气唤另一个人“傻瓜”,到了他这儿,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可他依旧在这儿。不管怎么说,他又挨过了一年。
卧室里窗帘拉着,但窗户大开,有风吹进来,许然觉得冷了,开始满地找衣服。
屋子里有一股腥气,许然很不喜欢,但也没有开空调。他还记得这屋的空调坏了,昨天忘记跟贺承说了。
找了半天,从床头柜后面拽出一件衬衫,上面有一片干涸的痕迹。许然拿近闻了闻,皱皱眉,将衣服套在头
上。
这是贺承的衣服,他很少将自己的东西留在这间屋子里,昨晚突发奇想用这件衬衫来绑许然的□□,估计也
是不想要了的。
既然这样,许然就光明正大地留着。
磨磨蹭蹭地,也没找到裤子,索性不穿了。许然打开门,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吹得一个哆嗦。
贺承体温高,身体燥,刚初春就开始开空调了。许然身子偏寒,但贺承从不迁就他。
浑身上下只穿了件比自己大了两号的脏衬衫,许然感觉自己好像一块被人肆意使用过的破布,等再脏一点,
就好被丢了。
不过现在还没有。英俊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两腿岔开,淡淡抬眼看他的神情犹如君主,让许然差一点就站立
不住。
“过来。”贺承命令道。
许然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贺承抬脚,踩上他的右膝盖。
许然被他踩得一个趔趄,直接跪在了地上。
地上凉,许然偷偷换了个姿势,可不管怎么跪,膝盖总是会受力。许久不疼了,昨晚折腾大发了,这会儿觉
得有点吃力。
他脸色有些白,贺承看他一眼,随口问,“还疼?”
许然摇摇头,“不疼。”
就算回答了疼,贺承也只会哦一声。对他撒娇没有任何意义,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贺承也许会象征性地哄哄,
现在完全不需要了。他知道许然不会走,也懒得做哪些表面上的功夫。
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难堪,还是少说吧。忍一会儿就好,贺承不喜欢这里,待不了太久。
果然,没什么可说的了,贺承站起来,走到门边拿外套。许然就跪在地上,扭头看他。
“对了,”贺承忽然说,“今晚腾出三间空房来,我有朋友要住这儿。”
这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总共就只有三间卧室,许然张张嘴,想说些什么,看着贺承高大的背影又将话悉数咽
回了肚子。
“好。”他回答道。
回应他的是开关门和远去的脚步声,行云流水,毫不犹豫。
许然扶着沙发站起来,然后习惯性地走到刚才贺承坐过的位置,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贺承的味道,许然贪婪地汲取着这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味,这是他接下来一个月唯一能享
受的回忆。
然后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卧室,从空荡荡的衣柜里拿出手机,给家政打电话。
所有的一切都要收拾,包括抹去他这个人存在的痕迹,假装这是个没人住的空房。虽然贺承的朋友们都知道
他养了一个瘸子,可这不耽误他们挑三拣四。
床上用品也要换新的,就连床垫都要换成客人专用,这些就交给专业的家政来做吧,他一个瘸子,什么也干
不成
许然换了身衣服,将贺承的那件塞进行李箱,又打包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牙膏牙刷,几套衣服,几本书,还
有电脑。他在这个家里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中号行李箱就全部放下了。
然后在家政还没到的时候离开这座房子。他知道自己很逊,可也不想留下来承受他人毫不掩饰的揶揄。
走廊里电梯坏了,挂着满是歉意的声明,许然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长长的台阶,选择一点一点将自己和行李
一起挪下去。
当年选房子的时候,贺承就想选一个没有电梯的高层。可他贺大少爷又不肯放低姿态去临幸平价居民楼,选
来选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现在这间。许然知道贺承的心思,他这是在报复,吃准了许然从不反抗,所以变
本加厉。
这楼里电梯多少年没坏过,偏偏是今天。许然拎着箱子一步一步走下来,累得一身冷汗。
贺承一定也看到了那张通知,估计已经乐开花了。许然最喜欢他笑起来帅气的样子,不能亲眼看到还觉得有
些遗憾。
最少要在外面住两天,还好,许然提前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他瞒着贺承偷偷在附近买了套小房,就四十来平,
以备不时之需。
贺承一直以为他会住宾馆,也就留很多宾馆的钱。那些钱够许然住一整月的五星级酒店,他不舍得,全部存
了起来,将存折跟自己的房产证放在一起。这不是给自己留的,是留给贺承的。
拖着行李走在街上,行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同情。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人带着个行李箱,大周末晚上的,看
着就糟心。
有出租车主动停下来问,“走吗?”
许然看看自己,点头,“去幸福路。”
司机帮他把行李放好,随口问,“腿,不方便?”
许然平静地嗯了一声,“以前受伤了。”
“车祸?”
“不,”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我对象找人打的。”
司机从后视镜斜着眼睛看他,仿佛自己拉了一个疯子。
许然不说话了,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路灯一盏一盏闪过,天已经暗了下来,行人开始往家走,所有的光影
串联成一条条五彩斑斓的线,闪花了他的眼睛。
二十分钟后,司机将车停在楼下,帮他把行李从后备箱拿出来,欲言又止。
许然给他付了钱,说,“谢谢。”
每一个听到他说起腿伤的人,都会露出和这位司机大哥一样的表情。许然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他们想说的,
他自己恰恰也全都清楚。
出租车走了,许然拎了拎行李箱。可能是没吃晚饭的原因,他有点使不上力气。
双腿在这时候就是拖累,许然宁可自己坐在轮椅上,也不想再这么走下去了。但他只能站在路边点好外卖,
将行李送回家,又出来接骑手。
外卖骑手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绕了半天也没找对方向。等许然拿到饭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天黑透了,外卖袋
子里满是水汽,包子都凉了。
骑手对他一个劲的道歉,许然摆摆手,说,我不给你差评。
骑手又千谢万谢地走了。许然掏出手机,在那个提醒超时的界面给小哥打了个五星好评。
今天比较特殊,天大的事儿,许然都气不起来,反而正因为坏事发生的太多了,他只能做点好事来弥补心中
的落差。
凉透了的叉烧包只有五个,许然吃了三个,剩下两个想放冰箱,却发现家里停电了,只能忍着反胃将那两个
硬塞进嘴里。
时间蹦到晚九点,是他给贺承报平安的时候了。
手机只剩百分之二十的电,点开聊天界面,电量又掉了百分之一。贺承的头像是在山顶拍的日出,许然的头
像是自己偷偷拍的日落。
贺承的日出是金红色的,许然的日落周围都是乌云,拍的那天刚好下雨。
——安顿好了。
他这样给贺承写到。
半天,贺承回了个,好。
没问在那儿,没问晚饭吃的什么,也没问身体怎么样。许然后面还残留着被人开疆扩土的异物感,这会儿吃
完东西身体反过劲来,难受得厉害。
睡吧,他对自己说,明天还要上班。
这样想着,等洗漱出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看着那个“好”,点开了贺承的朋友圈。
贺承的朋友圈只开放三天,一般也不发东西,没想到一刷新就蹦出来一条今天发的图片。
看一眼时间,就在不久前。
“高中聚会,大家都在。”
配图是一张十几人的合照。许然知道他们班,一共三十多个人,这人数可算不上是“都在”。
他一眼就看到站在中央的贺承,高大帅气,带着自信的笑,吸引着全部的光,潇洒得一塌糊涂。
第二眼,是贺承身边的那个人。
许然往下拉了拉,刷新出评论。
他们的共同好友白锦明问:乔安回来了?
贺承回:嗯。
乔安,乔安。
许然看着贺承身边这个漂亮到不可方物的男人,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回来了。
贺承的初恋、初吻、初夜,贺承最初的一切。
贺承的白月光,心中唯一所念。
乔安。
作者有话要说:没什么用的故事,虐受虐攻,放飞自我
预收文:《舰长有个白月光[哨向]》求收藏 霸道忠犬烧饼(划掉)哨兵×有点脱线向导,小甜饼
完结文:《怪物侦查组》现代异能架空

第二章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响起的时候许然还有些惊讶,一看手机,还剩百分之三的电,尽职尽责地响完两个闹钟
才自动关机。
慢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花了几秒的时间意识到这里不是平常住的地方,许然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洗漱。
弄了一脸水,动物似的甩一甩,将脑袋里那些混沌的思绪全部甩出去,才真正算是清醒过来。
他的单位距离这里不到两站地,如果不是贺承,他更喜欢住这儿。
地方不大,却是唯一能真正接纳他的地方,他自己的家。
没有贺承的家。
闹钟是按平时的作息响的,导致许然到单位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快一个小时。办公室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儿,
许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摸着扁扁的肚子发呆。
他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一般只有贺承在的时候才会给他做一点。外面卖的东西油,他又吃不下去,每天早上
就只能饿着。
他知道这种习惯对身体不好,可他忍不住。他忍不住不去挨饿,这有点像另类的自我惩罚,他用挨饿的方式
让自己清醒。
这一定有问题。他想,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工作时间浑浑噩噩,没有项目的日子设计室的众人全部摸鱼,许然将自己那份工作做好,在电脑上点开微信。
电脑端没法看朋友圈,这让他可以假装昨晚什么都没看到,自欺欺人。
点开贺承的聊天框,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其实没有贺承,回不回去都没有区别。但许然知道贺承喜欢自己追着他跑的样子,那种被赶出去以后厚着脸
皮迫不及待地祈求回去,总能给贺承带来快乐,也只有这种时候,贺承会对他笑笑。
消息发出去,许然又后悔了。聊天又看不到表情,他应该先约贺承见面再说的,反正借口都是现成的。今天
是他们在一起十年的日子。
十年前的前天,乔安选择出国,并说不会再回来。两天后,许然鼓起勇气对贺承说,想和他在一起。
贺承同意了。
许然不后悔当年的孤注一掷,即便这十年来贺承将他弄得遍体鳞伤,但他们是在一起的。
恋人之间的情爱无论再怎么难以启齿,终究是“爱”。这句话许然对自己说了好多年。
贺承没回,许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又问,“今晚有空吗?我们出去吃饭吧。”
上周他就订好了贺承最喜欢的那家法餐的位置,玫瑰沐雨,烛光晚餐。贺承喜欢格调,许然把一切都准备好
了。
过来两个小时,贺承回:有。
许然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如果他的腿允许他这样做的话。
礼物是领带夹,价格是许然三个月的工资。之前那个在应酬的时候被醉鬼拽坏了,当时没什么,等回家的时
候贺承气得将跟那家公司的合作额减少了百分之三十。
贺承特别喜欢那个领带夹,没来由的喜欢。那只领带夹他带了有几年,许然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市里
的店,终于找到一模一样的款式。
总体来说,贺承是个长情的人。
跟面色不善的主任请了假,许然提前下班去店里取了礼物。小小的黑金色盒子沉甸甸的,装着许然欢呼雀跃
的心情。
周一的晚上总会堵车,许然先去餐厅里等着了。从十九层看着城市里的车流,配上耳边高雅的音乐,总有一
种抛弃了世界的超脱感。
贺承的公司到这儿有些距离,许然看看时间,有些自责。他应该想到堵车的问题的,应该定贺承公司旁边那
家日料。他自己胃不好吃不来生食,但偶尔一次应该是没问题的。
身边餐桌的客人换了两拨,服务生温和有礼地对他鞠躬,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更换香槟桶里的冰块。
许然说好,双手无意识地捏着盒子,回过神来又连忙放回兜里。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贺承的朋友圈。只有昨晚那一条消息,许然松了口气。
贺承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即便承诺的对象是他,贺承也一定不会放鸽子。
许然这样坚信着。
还好,没有等到服务生第二次来换冰块,贺承到了。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大步向这边走来。路过之处无不有人回眸,年轻的女孩们唇角都带着好奇的微笑,想看
看这样一位英俊的客人会走向何处。
许然看得呆了。仿佛贺承在聚光灯下向自己走来,他连忙起身,右腿一个趔趄,撞开了凳子,发出轻微的吱
嘎声。
贺承微微皱眉,但许然并不在意。这个人是我的,他在心中对那些姑娘说,跟他约会的人是我。
贺承对他说,“坐。”
在这样的餐厅碰撞桌椅发出声音,丢人至极。
贺承在他对面坐下,服务生问是否开始上前餐,贺承摆摆手,说,“尽快。”
“有工作吗?”许然有些惶恐,“是不是耽误你的时间了?”
“我这么说了吗?”贺承不耐地抬眼看他。
没有。许然悄悄在心里回答。
前餐吃的十分安静。贺承好像不开心,许然只能跟服务生说将预定的小提琴表演推后。
等正餐的时候,贺承一直紧绷的表情才略微放松下来。许然趁机问,“最近很忙吗?”
“还好。”贺承平静地道,“老家伙们还是一样只会找麻烦。”
“别太累了。”许然说。他看到贺承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最近应酬多,他可能都没怎么好好睡上一觉。
贺承看他一眼,忍住了想说的话。
“对了,”许然紧张得腿都在抖,摸着兜里的盒子,“有个东西……”
他忽然一愣。贺承正在整理领子,将领带摆正,一个小巧的黑色领带夹在柔和的光线下闪着光。
“有……”
许然张了半天嘴,却说不下去。
这枚领带夹跟他兜里那个,一模一样。
见他半天没说话,贺承有些不耐烦,“怎么,有什么?想买东西?”
他就知道许然忽然找他出来吃饭是有所求。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吃的哪门子饭?
只不过公司的工作太烦人,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才答应来了。许然提要求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别超出他的底
线,想要什么他都能买。
许然不怎么对他提要求,偶然一次,他还是能接受的。不然明面上两个人的关系也说不过去。
许然怔了怔,嗓子像被人灌了一壶开水,又疼又痒。
“没……”他放开兜里的盒子,轻声道,“没什么。”
“有想要的东西就说。”贺承说,“我又不是没钱。”
“我不是想跟你要东西。”许然脑袋低得都快掉进餐盘里。
贺承实在是讨厌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平常就一种自我放空的状态,说话聊天就只会说“好”,现在连要
求都不会提,是不是个傻子?
“不要算了。”贺承冷哼一声。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有钱却不知道要,也不知这人到底图些什么。
许然不说话了。贺承懒得跟他面对面干坐着,把候在一边假装看风景的小提琴手叫了上来。
悠长的音乐似水流淌过耳侧,本是温馨的曲调,许然却觉得伤感。他怎么就忘了呢,贺承但凡想要什么,都
会立即弄到手,才不会等他这个见不得光的情人的礼物。跟身价不菲的贺承相比,什么礼物在他许然手里都褪了
七分色彩。
沉默着吃完了一餐,他跟在贺承身后离开了餐厅。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贺承站在前面,他在后面,静静地
看着贺承的后背。
好想抱一抱他。许然怔怔地想,好想他也能拥抱我。
忽然,贺承说,“看够了吗?”
许然吓了一跳,右膝盖抽痛了一下,连忙说,“够了够了,不……”
怎么说都不对,他有些手足无措。
贺承显然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肩膀微微颤抖。
电梯马上到一层,许然不知哪根筋搭的不对,脱口而出,“昨天你们同学聚会了?”
他知道贺承不喜欢别人探究自己的隐私,但他真的忍不住。
像是想到了什么,贺承心情很好地回道,“嗯。”
“我看……”许然深吸一口气,“我看到乔安了。”
“是,他回来了,说要回国工作,自己开公司。”
一提到乔安,贺承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轻快欢愉。
许然黯然道,“那很厉害。”
“是啊,他还是那么厉害。”贺承轻轻笑了起来,手指温柔地抚摸上自己的领带,轻轻摩擦着,小心翼翼地
触碰。
“就连当年他送我的是哪一款领带夹,他都记得。”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一楼。
“这一版早就不再生产了,他居然还能找到同款,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
后半句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心疼,却又那样开心,就好像青春期的少年收到喜欢的人精心挑选的礼物,那样的
心满意足。
也没什么意义,只是单纯地说给他听,找个人分享自己难以言喻的喜悦,贺承率先走出电梯,离开了餐厅。
过了很久,电梯门都自动关闭了,许然才按了开门,走出来。
他沉默着,望着空无一人的大厅,紧紧握着兜里的盒子,任凭盒子的棱角硌疼了手心。

第三章
回到家,许然将领带夹塞进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推得很里面,再用其他物品盖住,免得以后开柜子拿东
西的时候无意中看见。
即便贺承不需要了,他也舍不得丢。小两万块钱的东西,光是看着都觉得肉疼。
推上柜子,木头撞击发出沉闷的一声响,许然坐在床上,弓着背,姿态颓然。
乔安乔安,永远站得比他高的乔安,他永远也比不过的乔安。
乔安是高中时的校草,和贺承同班。许然跟他们同校但不同班,许然在普通班,他们两个是快班的尖子。
乔安长得好看,太好看了,就连男生们都觉得他是当之无愧的校草。家境好,长得好,学习好,关键性格也
好。乔安是所有优点的集合体,但凡接触过他的人一方面折服于他的人格魅力,另一方面又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宠
着他。女孩们觉得他是高不可攀的白马王子,男生们觉得他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可人儿。
但学校总有些刺儿头,不是所有人都看得上乔安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当年他们学校就有一批小混混,成天正
经事不干,专门找人麻烦。乔安不喜欢上下学总有司机跟着,有时候自己走,就容易被缠上。
这时候,贺承就是解救他的骑士。
许然碰见过两次,贺承将小混混们打倒,乔安站在一边,笑着对贺承说,“你好帅。”
十七岁的贺承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平日里的英气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就知道乐。乔安也笑,那模
样连许然看了都觉得心动。
第一次贺承还很矜持地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过了半年第二次碰见,许然就看到打完架的贺承将乔安一把搂进
怀里,说,“做我的人,以后我保护你。”
然后就去吻他。
那是贺承的初吻,许然知道。他也知道乔安早就决定要接受这个吻。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那时候的许然戴着眼镜,长相算不上清秀,只是普通。他把眼镜用力往下拽了拽,用镜框边缘模糊自己的视
线。
他学习很好,可再好也挤不进全是富家子弟的快班,也无法吸引贺承的注意。
他就像一枚砂砾,那么小,灰土土的,随随便便就能被踩到脚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那么疼。
习惯了,就不疼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乔安不会回来,毕竟他曾是个下定决心就会去做的人。也许是国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
变化吧,人家想回来就回来,跟他许然没什么关系。
当年好像是乔安先说分手的,这次回来,他要和贺承再续前缘吗?
许然不敢想下去。
如果是,那他绝对没有胜算。贺承会给他一大笔钱和那栋房子,然后毫不犹豫地删掉他的联系方式。
要什么时候贺承才能明白,自己跟他在一起,图的根本就不是他的钱。
许然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
好累。
原本是一次庆祝的约会,为什么会这么累?
以前都没有这么累过,一定是自己没表现好的缘故。
只是哪里表现得不好,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个答案。
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假装没有乔安这回事,很快又要到周末。周四晚上许然准备睡了,接到了贺承的电话。
“你还没回家?”劈头就是一句责备的话。
许然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忘记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住了,后来就直接将这事儿给忘了。
他只能小声地问,“我可以回去了吗?”
“那是你的房子,还用问我?”那边,贺承心情似乎不太好,语气都带着刺,“明天回来,别贪着酒店的服
务好,小心你自己的钱不够花。”
“我没……那明晚我回去,你来吗?”
话说一半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能让贺承知道他有自己的住处,这里是他最后的防线。
贺承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日程,然后说,“回,凌晨吧,你准备好。”
你准备好,意思是要做到天亮。贺承一喝酒就来劲,特别喜欢折腾。
折腾倒没什么,只是有些地方,许然实在是承受不住。
他小声说,“能……不绑右腿吗?”
贺承乐了,“还提条件?”
“不,我只是……”
只是很疼,非常疼,上次做完一直到现在右膝盖还是肿的。在床上他不能挣扎,一挣扎贺承就绑得更紧,可
不挣扎,那绑带的角度能让他疼晕过去。
贺承没理他,挂了。
许然愣愣地看着手机屏保,另一只手覆上膝盖。膝盖很凉,像是掉进了冰窟。
受伤的那一年,是十七岁,升高三前的最后一次运动会。许然的班级和乔安贺承是隔壁,乔安是啦啦队,许
然也是。他拼了命地去求班长让自己做啦啦队,因为啦啦队可以在班级后面做准备,而乔安在,贺承也一定会跟
过来。
这是他跟贺承距离最近的时刻。
小心翼翼地待在最靠近隔壁班的地方,乔安就站在他身边,对他友好地一笑。许然也笑笑,特别紧张。
贺承跑完了一百米,理所当然的第一。
许然坐在那儿,眼里满是贺承越来越近的身影。台阶一级一级向上,眼看着就要到达他们所在的高度,许然
整个人都在颤抖,看着贺承对乔安露出笑容,忽然像发现了他的目光似的,一下子看过来。
许然慌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旁边乔安脚下一个趔趄,竟然从台阶最上面摔了下去。
许然懵了,贺承反应很快,就要去抱他。可周围坐的全是人,动作伸展不开,乔安就这么直接从他手臂擦过,
摔到了地上。
场面一片混乱。
许然站在原地,眼前是几个班的人慌乱的身影,耳边嗡嗡作响。过了很久,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一个男生
往他这儿一指,说,“是他撞的!”
所有目光都投过来,许然没动,也没反驳,于是更多的人说,“就是他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都不来道歉的吗?这么没礼貌,故意的吧?”
“不知道这么高摔下来很危险吗?要不你摔一个试试!”
“下来啊!”
那么多的注视,同学,老师,认识不认识的,眼中都带着厌恶和鄙夷。
许然麻木地走下台阶,对正在固定右脚的乔安说,“对不起。”
乔安摆摆手,苦笑着说,“不,不是你撞的,是我自己不小心,脚滑了。你们别冤枉人。”
许然想说是,刚才他们两个并没有撞在一起,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对不起。”
贺承蹲在乔安身边,脸色十分难看,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对班上同学说,“刚才两人没撞上,不是他。”
一个人问,“你看见了?”
“是。”贺承说,“我看见了。”
许然有些惊讶,更多的还是感激,想对贺承说声谢谢,但贺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当事人和贺承都这么说,许然的嫌疑被洗清了,可当他回到班级队伍的时候,周围还是萦绕着窃窃私语。
这种事就是这样,许然知道,如果乔安和贺承不说,事情只会更糟。他很感谢他们两个。
但放学后他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就被三个人拎进了小胡同。
那三个人穿着跟他一样的校服,许然认识他们,他们以前找过乔安的麻烦。
三个人什么话都没说,直接按着他,其中一个抓着他的右腿,按着膝盖,咔嚓一声。
许然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被掰折了,整个人懵了,也不觉得疼。都疼得没知觉了。
过了几天,当他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议论声早停了。所有人的生活照就,只是许然再也不用去上体育课了。
家里报了警,但小胡同里没有监控,也看不到是谁从身后接近的他。许然本来跟警察说了,但那三个人矢口
否认,又没有证据,其中一个还说许然是成绩好看不惯他们混日子,打击报复。
打击报复,我打击报复什么?许然十分困惑,报复你们天天不交作业吗?
案子不了了之,后来有一天许然留校做值日,走得晚了,看到贺承在学校小花园那儿跟那三个人说话。
这样啊。
看着他们的身影,许然十分平静地想,原来是这样。
骑士从邪恶的巫师手中保护了王子,并让坏人血债血偿。
多么美好的故事。
周五,许然回了贺承的那栋房子,看到屋子里早已经被钟点工收拾好了,就知道之前借住的人里有白锦明。
白锦明是唯一一个会在众人狂欢过后帮他打扫房间的人,虽然也只是打个电话叫家政,但对许然来说已经是难得
的好意。
做好饭,洗了澡,将自己从里到外弄干净。贺承懒得做前戏的清洁,每次他都得自己来。
凌晨一点,贺承回来了。
没有电视剧里白月光抱着他出现的狗血桥段,但当许然去端醒酒汤的时候,他看到贺承拿出手机,一脸温柔
地打着字。
他在跟什么人报平安。
还没等许然想明白,忽然就被拽进了房间里。
贺承解下领带,在他面前甩了甩,脸上因喝了酒而带上几分痞气,“不想要这个?”
许然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不想要?”贺承直起身子,握上他的右脚踝。许然一个哆嗦。
贺承的手很大,许然又瘦,整个脚踝都被包裹在微热的手掌心。贺承往下一拽,许然连忙跟着往前,不敢让
膝盖受力。
然后他惊恐地看到贺承将领带系了上去。
“领带不行,太短了!”许然挣扎起来。领带短了系的扣就短,他能活动的空间就更小,说不定连动都动不
了。
贺承微微皱眉,不满于他的不配合,说,“闭嘴。”
许然一下噤了声,眼眶微红。
贺承慢慢地将领带另一边系在床尾,留下一点点活动的富余,然后身子前倾掰开他的双腿,说,“不想要也
没用,给我受着。”

第四章
许然是被疼醒的,他整个人蜷缩在床尾,盖着单薄的被单,右腿不自然地向外弯着。
贺承已经洗漱完,正坐在床边摆弄着他的膝盖。一双大手丝毫不控制力道,按上去许然就疼得一个哆嗦。
“醒了?”贺承看他一眼,“你腿好了?”
这明显不像好了的样子,许然不知道贺承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只木然地摇摇头,“没有。”
“多少年了还不好,”贺承一皱眉,“做手术去吧。”
“什么?”
许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那个以折磨他这条腿为乐的贺承,会催他去治疗?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次。
许然茫然地看了看床头的电子表,就在几个小时前,贺承还不由分说地将他绑在床上,任凭他如何呼痛都只
当做助兴的情趣。现在面对这忽如其来的关心,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惊恐。
贺承“啧”了一声,“天天一拐一拐的走路,你也不嫌丢人。”
许然愣了愣,“……你觉得,跟我走在一起,很丢人吗?”
贺承没说话,但从表情就能够看出答案。
对了,许然忽然想笑,是上次去吃饭,两个人一起离开的时候被人盯着看了,贺承面子上过不去。
确实,像贺承这样年轻有为的商业精英,没理由会跟他这个瘸子走在一起。贺承身边的应该是漂亮大方的女
性,至少在大众审美下,应该是这样。
哪怕是男性,也应该是像乔安那种,或者白锦明,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唯独不可能是他。他许然跟贺承身
边的空气相比都显得格格不入。
许然低下头,盯着身下淡紫色的床单,轻声说,“那下次,我们分开走吧。”
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贺承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愣了一下,立即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不,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
许然抓抓睡乱了的头发,忽然一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贺承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今天有工作吗?”许然拖着腿下床,一边问,“想吃点什么?”
“没有。”贺承说。
许然点点头。
十年了,他和贺承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一方面是不可控制地产生了某种默契,另一方面是根本不知道应该说
些什么。
许然不知道那些普通情侣周末待在家中的时候,除了上床,还会说什么做什么。也许是一起收拾卫生,或者
赖床打游戏,到了饭点叫个外卖,然后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普通人谈恋爱时会做的事,他们几乎都没做过。许然很喜欢接吻,那种紧紧相拥缠绵到窒息的亲吻,但在下
了床以后贺承都不曾吻过他。
他们是在谈恋爱吧?
每过一段时间许然都要向自己确认一下,生怕自己忘了,或者在不知什么时候,贺承将他甩了,而自己没有
印象。
十年的恋爱,再久感情也淡了。许然知道他们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听话和贺承懒得换新情
人。还有,他们之间的感情,根本算不上“感情”。
贺承想喝牛腩汤,许然就去小区对面的商场买了新鲜的肉和西红柿。做汤是贺承唯一能接受的西红柿的吃法。
外面各种应酬多了,许然就会想很多办法,做些比较营养的餐食出来,给贺承调理一下胃。
回来的时候,贺承正在客厅里打电话。
“恭喜啊,什么时候办酒席?”
那边说了些什么,贺承忽然捂住电话,对厨房里的许然说,“去看眼八号的行程。”
许然点点头,进了卧室。
电话里传来朋友不怀好意的揶揄,“行啊,这大周末的,跟秘书在家‘工作’?”
“得了吧。”贺承笑骂道,“收起你龌龊的心思。”
“那是谁?”
贺承哼了一声,“管那么多干什么。”
许然从卧室出来,对他摆摆手,示意暂时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
“得,我是逃不开了,又要交份子钱。”贺承难得心情好地跟人开玩笑,“孩子出生我要做干爹,不然不
值。”
“行,这样以后过年还可以收压岁钱,我不亏。”
“靠,人精。”
等他挂了电话将手机收起来,许然才开口问,“朋友?”
贺承敛去笑容,淡淡道,“嗯。”
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许然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身进了厨房。
倒是贺承一反常态,似乎是也知道刚才态度转变得太明显,抹不开面子,来到厨房门口继续说道,“王力女
朋友怀孕了,要结婚,王力,记得吗,高中跟你同班的那个。”
高中时期的贺承是风云人物,交友面非常广。许然很努力地从记忆里搜寻出那个名字,印象中那好像是个学
习成绩一般的官二代,长得还行,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对贺承那么巴结。他家里似乎挺有地位的。
对贺承乔安王力这样的人来说,孩提时期的学校就是未来商业战场上的交友圈,身价决定一切,早在成年前
就定下的游戏规则,直到现在所有人依旧心照不宣地遵守着。
许然本不懂这些,这么多年跟着贺承耳濡目染,也不得不懂了。
他将牛腩洗过两遍,入锅焯水,“记得,他总不交作业,老师请过一次家长,后来他的作业就被免了。”
贺承靠在玻璃门上,看着他单薄的肩膀和修长的后颈,忽然觉得喉咙有些痒,轻咳一声,“对,就是那小
子。”
“挺好的。”许然笑笑,关了火,“都有孩子了。”
再有一两年,他们就都三十岁了,对老一辈来说这个年纪要孩子已是晚育,等那孩子出生,估计会被宠上天。
许然有些佩服王力的女朋友,能嫁入那样的一个家族,得坚强成什么样子。
在这个圈子,婚丧嫁娶都已经成为了交易,许然偶尔会庆幸自己是个男人,庆幸贺承天生是弯的,就算再怎
么闹,明面上也闹不到女人那里去。
“你喜欢孩子?”
这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聊过的话题,许然洗菜的手一顿,低声说,“不喜欢。”
其实他是喜欢的,因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有孩子了,在外面看到被父母精心呵护的小孩都会觉得欢喜。可他
不敢说,生怕万一说了,贺承会用孩子这个借口放他自由。
贺承嗯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许然不再说话。多说多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了,心里有个小人儿在不停地打鼓,好像生
怕闲下来就会错过什么。
三个大西红柿洗净,切成小块,连着备好的辅料一起倒进锅中翻炒。淡淡的油烟随着食物入锅时的呲啦声瞬
间升腾而起,身后贺承动了动,似乎往后躲了一下。
他向来闻不得厨房里的味道,许然抬手将抽油烟机打开,有些吵闹的嗡嗡声响起,倒是给这安静到有点尴尬
的环境增添了些许生气。贺承只是向后站了站,却没有离开。
许然忽然觉得落在自己背上的视线带着莫名的灼热,若不是凌晨刚缠绵过,他或许就会错了这目光的含义。
大约只是心血来潮吧,只看了一会儿贺承就走了,他到底还是受不了这里的油烟味。
听到他离开,许然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接水将锅子坐上,定了两个小时的闹钟。
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呢?
站在厨房里,许然忽然犹豫起来。
上个月新出了他比较感兴趣的电影,但之前一直加班,没机会去看,也许可以趁着贺承在的周末,约他一起。
他会答应吗?
被拒绝大抵是常态,许然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贺承说不的情景,却想不出他点头同意的模样。两个大男人去电
影院,终归是不太好的。
那,在家大扫除?
且不说他一个瘸子做不了奔来跑去的活儿,就说贺大少爷,什么时候自己收拾过房子?说出去怕是会被那些
朋友们笑话。
锅里的汤水欢快地咕嘟起来,像一曲轻巧柔和的调子,顺着厨房一直飘到客厅里。
贺承在客厅里喊,“你过来。”
许然闻声过去,就见贺承在平板上看西装,见他来抬头瞄了一眼,问,“你 170?”
“175,”许然柔声纠正道,“怎么了?”
贺承把尺寸条件改了一下,将平板丢给他,“选个款式。”
许然看看平板,做西装的店是贺承偏爱的私人订制,那家店的老板专门为他弄了个线上选择样式的网页。
简单看了两眼,许然将平板还了回去,“我那还有以前的,还能穿,不用浪费这个钱。”
贺承一般做衣服会花多少钱,许然是知道的。就算折半给他做,他也舍不得。
贺承不耐烦地皱眉,“让你选就选,以前那些多旧了,穿出去丢人。”
出去?许然敏感地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两个字,“你想让我……?”
“八号,王力结婚,你跟我去。”
没有任何询问或铺垫,贺承的语气就好像在通知他去哪里上班一样自然。许然愣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
来。
“我,跟你去?”
他不确定地反问,看到贺承丝毫没有犹豫的点头,表情从疑惑逐渐转变为惊恐。
如果是其他宴会,在担心之前,他一定是会高兴的,因为这是贺承难得主动带他一起。但这是高中同学的宴
会,他们那一圈子的人,还有联系的,基本都会到。
当初一个高中的,没有几个不知道乔安,也没有几个不知道运动会那件事,连带着,也就都知道了许然。
乔安会去吗,一定会的吧。
乔安从台阶上跌下来后的扭伤在出事一个月以后就已经好了,但他却要瘸一辈子。
走路晃晃悠悠,上楼必须扶着台阶,下雨下雪天膝盖会阴冷发疼……这些都是那并不美好的高中生涯给他留
下来的东西。他瘸了十年,贺承就在一旁欣赏了十年。
现在贺承终于忍不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这副丑态了。
这其中,也包括乔安。
在贺承的白月光面前,许然永远也抬不起头来,贺承深知这一点,于是给他点压力,让他跪得更低。
即便是地下情人,即便生拉硬凑跟贺承凑了十年,他都依旧是独立的个体,也有自己的尊严。他不想去。
可他不得不去。

第五章
婚礼地点选在王家的私人别墅群,像电视画面里那样大到一望无际的草坪,漂亮的白色喷泉和修剪得完美无
缺的植被雕塑,所有许然见过、却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全部出现在他的眼前。
今天的宾客不少,多是朋友,比普通同事或合作伙伴更亲密一些。这只是场婚礼,之后还有几场或大或小的
酒席,走的就是人情和面子上的普通关系。许然知道,能得到今天这场宴会邀请函的,才是与王家在官商道上来
往的真正的利益核心。
像贺承这种被新郎官直接一个电话叫过来的,没有邀请函也没有喜帖,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拦他。王家请
的服务生都很有眼色,只消瞄一眼就能知道哪位是走路带风的大人物。
许然跟在贺承身边,安静得像个人偶。
他向来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说他配不上也好,或是气氛不合也好,总之,许然不想,也不喜欢来参加这
种宴会。觥筹交错之间尽是算计,钱权色的交易,他跟哪方面都搭不上边。
也许是贺承的气场太强大,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像是不屑于将目光分给这个外人一星半点一般。
好在已经习惯了被忽略,现在这样倒正合他心意。
但悠闲的时光没过多久,刚绕过鸡尾酒的吧台,迎面就碰上了一张熟悉的女性面孔。
“贺承?”
说话人的声音带着极其刻意的惊讶,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与贺承认识一般。许然习惯性地先去看贺承的脸,
发现在一瞬间他的眉头不甚明显地皱了一下,很快便舒展开,露出一个工作性质的礼貌微笑。
许然太熟悉这个笑容了,表面上如沐春风,但在心里,他已经很生气了。
大清早就这样生气,会影响一整天的心情。许然想劝,紧挨着贺承胳膊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他不能主动碰这个人,碰了,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贺承从路过的侍者手中接过两杯香槟,一杯自己抿了一口,另一杯在空中转了个圈,从女人面前略了过去,
递到许然面前。
许然从善如流地接过那杯金色香槟,学着贺承的样子抿了一口,然后苦恼地笑笑,轻声说,“这个不好
喝。”
他知道贺承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了。躲避不想要的艳遇最高明的办法,就是随身带着一个足以阻挡烂桃花的
恋人。贺承懒得去找不认识的人来演戏,干脆将他带来。
既然贺承需要做戏,那就做全套吧。
贺承略责备地瞪了他一眼,在外人眼中却只看到对恋人撒娇的无奈和宠爱。香槟杯被自然地过到贺承手里,
他让侍者去拿了杯给小孩子准备的的可乐,塞到许然手中,“这个甜,好喝了吗?”
许然用力喝了两口,笑着点点头。
其实一点也不好喝,可乐是无糖型的,加足了二氧化碳,喝下去一股气堵在胸口,涨得他难受。
贺承毫不嫌弃地接着许然用过的杯子品着香槟,过了一会儿才像想起被晾在一边的女性,略带抱歉地说,
“抱歉,别介意,我家这位只喜欢甜食。”
女人名叫钟艳艳,不过这是她高中时候的名字了,现在她叫钟小茹,是新郎王力的远房表亲,当年和贺承同
班,追贺承追得惊天动地,据说也是个被宠坏了官二代。
许然确信像钟小茹这种眼睛长在头顶的姑娘,是不会记得当年隔壁班有他这号人物的。果然,钟小茹在看清
了他确实是个男人之后,还故作淡定地笑着说,“是吗?没想到你对恋人还是这么宠。”
“啊,”她忽然一捂嘴,像个说错话的小可怜,眨着眼睛对许然说,“你好像不是之前那个,换了?抱歉,
我有点记不清了,别在意啊。”
许然摇摇头。他已经开始觉得累了,却还是平静地说,“没事,我都知道的。”
贺承感激似的揽过他的肩膀。
这样毫不遮掩的动作终于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不过大多数都只扭了下头又转回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几个人私下交谈了些什么,一起向这边走来。
“贺承,许然。”
许然愣了一下,在这种场合会叫他名字的只有一个人——白锦明。
同为富二代,白锦明的身价地位与贺承平起平坐,但魄力比贺承少太多。他的毕生愿望就是做个悠闲的二世
祖,所以身边除了些想巴结他父亲的,没有多少猪朋狗友。
白锦明个头很高,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西装,系着暗红色的领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晃晃悠悠地来到三人
面前。
许然往他身后一看,心里就是一咯噔。今天相当于贺承他们的高中同学会,那些叫上得名字叫不上名字的,
基本都在了。
白锦明将手里的红酒杯在贺承面前晃了晃,英俊的脸上露出带着些痞气的笑,“好久不见。”
贺承举杯与他相碰,神色淡淡,没有表现得太亲密,但许然知道,其实这两人私下关系很好,是竞争对手,
也是朋友。
白锦明又将目光投向许然,说,“上次跟朋友借住,给你添麻烦了。”
许然只能微笑。
后面有个男人大声说,“承哥,艳福不浅啊?”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许然抬眼看去,一众男女乐得开怀,眼神中却透着明晃晃的猜疑。贺承喜欢男人在他们之中已不是秘密,但
带着什么伴却是件新鲜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最麻烦的,而贺承最讨厌麻烦。
显然已经有人认出了他,从白锦明身后传出轻微的议论声,但没有扩大,许是忌惮着贺承的脾气。许然不知
道应该怎么做,是主动承认还是等他们来问,一时间愣在那里,做不出反应。
贺承看他一眼,忽然用力捏了一下他僵硬的肩膀,疼得他一个没站住,歪倒在贺承怀里。
“打招呼。”
落在耳边的呼吸温热中透着一股寒意,贺承凑到他耳边,亲昵地用温柔的表情说着冷漠的话语。
许然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尖传遍全身。
他只得举起可乐,对着那些人干笑,“好久不见。”
“还真是他啊?”有个人低声说。
而许然脑中沸腾,已分辨不出自己是否认识对方。
他感觉无数双眼睛在他身上肆意游走,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阳光下。
他有多想躲进地上的阴影里,可无论怎么后退,隐形始终拖在脚后,一双无形的手推着他的背,不允许他躲
避。
贺承搭在他肩膀的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捏得他骨头生疼。
“我去一下卫生间。”许然小声说。
他逃也似的离开贺承生硬的怀抱,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远离会场的方向走去。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右膝
盖像是扭到一样,半月板周围每走一步都有如针扎。
有风吹来,许然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满是冷汗。
卫生间在西侧小别墅里,许然来到门口,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半杯可乐。饮料已经没气了,他将杯子递给
迎上来的服务生,轻声说了句谢谢。
干净得好像没有人使用过似的宽阔空间,三面墙的镜子映照着一张苍白消瘦的脸。许然将领口松了松,长出
一口气。
他很累,精神被全方位碾压似的疲惫,可这双腿令他无法逃离。
况且除了贺承身边,他还能去哪里?
许然低下头。他费了点功夫才弄明白这复古式的水龙头应该怎么开,热水瞬间流下浇在手背上,喷溅到白瓷
水池的边缘,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骤然泛红的皮肤,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将水温调凉。
从门口隐约传来说话声。
太过安静的环境不可避免地将声音放大,许然站在离门口最近的水池旁,门外的声音像长了腿似的溜进他的
耳朵里。
“苗苗可真行,这都快生了吧?”
“还有三个月了,酒席一办,就可以在家养着了。”
第一个女生哎了一声,羡慕地说,“真好啊……”
她们两个又小声嘀咕了些什么,许然没有去细听。他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就听见外面响起一个男人好听的声
音。
“麻烦,借过一下。”
这声音听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许然愣了愣,一抬头,正撞上来人映在镜子里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瞳。
乔安。
冷汗从脖颈瞬间流到脊背,许然刚被烫红的手都凉了,要不是身体还没反应过来,他可能都会开始打起哆嗦。
乔安似乎奇怪于他骤然变化的脸色,走过的时候多看了他几眼。许然立即低下头,在手上打满了洗手液,一
股浓香瞬间盈满整个空间。
许然窘得无地自容,乔安却很理解地假装没闻见。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手绢,原本白色的绢布染上了葡萄酒
的红色。
可能是谁不小心打翻了酒杯,乔安用力搓了搓手绢,却只能洗掉一点颜色。剩下的酒红色在原本洁白的布料
上显得额外扎眼。
许然在一旁看着,不由得看得久了,乔安一抬头,两人实打实地对上了眼。
乔安笑了起来。他还和高中时一样,笑容灿烂而明亮。
“这个不好洗,”他有些苦恼地歪歪头,叹了口气,“还是扔了吧。”
做工精细的手帕被揉成团,丢进了金色的垃圾桶。
“客人?”乔安问他。
一愣之下,许然缓慢地点了点头。
乔安没有在意他慢半拍的反应,笑着问,“男方那边的,还是女方那边的?”
哪边也不是,许然心想。他是贺承那边的。
没有得到回应,乔安只当他是个不爱聊天的怪人,自顾自洗了手,抬脚就要离开。不得不承认,看到他转身
的一瞬间,许然松了一口气。
但他在吹风机前停了下来,将手上的水一点点吹干。许然还站在洗手池前,他不想在乔安面前行走,自己那
一瘸一拐的步子,他唯独不想让乔安看到。
两个人之间只剩下吹风机的呜呜声,折磨着许然的耳膜。
忽然,乔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你……”
许然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以前见过吗?”乔安困惑地笑着,一双大眼睛细细地上下打量,“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竞标会?
大学?高中?”
他突然一顿,一拍脑袋,“高中!你是隔壁班那个……”
“许然。”许然轻声说。
“对对对,”乔安开心地笑着,“差点就忘了,我高中毕业就出国去了,快有十年没见过了吧?”
许然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乔安在那儿笑。许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开心,好像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就差没拉着他跳舞转圈。
“你怎么样?我记得你学习特别好,是不是上了不错的大学?”
想到了什么,许然轻笑一声,摇摇头。
高中毕业,他怕贺承在大学玩得太过而忘了自己,将志愿从排名第一的大学改到了第十,配合贺承的成绩线。
其实对于普通学生来说,第一和第十没多大差别,但对于许然来说,却是放弃了更优秀的老师、更好的深造
空间和直博的资格。这他没对贺承提起过,不过贺承大约也是知道的。
天聊不下去,乔安终于察觉到了尴尬,眨眨眼睛,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许然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
“好久不见。”
他转过头,对乔安露出一个微笑,从一旁抽出纸擦了擦双手。
然后在乔安惊讶的注视下,他瘸着腿,走到垃圾桶前将纸巾丢掉,又走了回来。
路过乔安身边时,许然用余光瞄到了他的侧脸,忽然想起在贺承哪个旧皮夹里还放着当年乔安的照片,也是
侧脸,每次一喝酒,贺承就会拿出来看上半天。
漂亮的,美好的,前途无量的乔安。
让贺承牵挂十年的乔安。
还真的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慕瓷 的投雷

第六章
先一步离开卫生间回到主会场,许然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想刚才乔安的表情。他好像很震惊,完全不知道
许然瘸了的事情,这让许然感到一丝困惑。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周围喧闹却不吵杂的说话声给盖了过去。
贺承他们还站在原地,钟小茹却不知去了哪里,也许是觉得跟曾经的男生集团待在一起很不自在。其实许然
是有些同情她的,身为贵族子弟,在公共场合举手投足间都要端庄矜持,即便她再怎么喜欢贺承,有外人看着,
她也必须离开,避免传出流言。
相比之下,有着相同的性别就方便多了,况且他今天是贺承的正牌伴侣,想到这儿,许然原本低落的心情又
好了些。不管怎样,今天的他是有资格挺胸抬头站在贺承身边的,况且,估计也就只有今天了。
但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眼下的一切都是贺承的“恩赐”,身为被选择的那一方,许然决不能逾矩。
这十年来,贺承就是他的王。他匍匐在贺承脚下,任人践踏,在所有的强硬和羞辱中寻找那一点独占与爱欲。
贺承对他是有独占欲的,这一点许然确信,不然也不会与他在一起十年。
但那究竟是对玩具的占有欲,还是对爱人的,许然不知道,也不敢去细想,怕一细想就会得到自己不想要的
那个答案。
不过就算是玩具也好,至少他在贺承心中有比一般人更加特殊的地位,就这一点点的特殊,许然甘之如饴。
钟小茹离开以后,贺承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与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淡淡的笑意。许然不想去破坏他
的心情,就待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他喜欢看贺承和白锦明待在一起,就是因为那时的贺承是最放松的。许然喜欢贺承真正笑起来的样子,英俊
的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一双深黑色的墨瞳里闪着最耀眼的光。从小到大,贺承一直是天之骄子,他身上的光永
远是最明亮,也最动人心脾的美丽。
许然就那么看着他,十来米远的距离,感觉那光从贺承的眼中直击自己心底。不管过了多少年,贺承的这副
样子永远能勾起他心中最深刻的爱恋。
可惜,贺承几乎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得这样放松。也只有在床上,偶尔做得疯了,贺承会笑。他那么一笑,许
然整个人就软了,就算右腿被绑在床尾也感觉不到疼痛。
站在远处观摩的动作让许然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偷窥狂,但他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他一动,就会破坏那处
美景。
过了两三分钟,终于有人望向这边,却不是看他的,而是看向他身后,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许然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来到贺承身边。
所有人向这边看来,贺承也注意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十分奇怪。趁着他分心,许然偷偷地挨着他近了些,胳
膊碰着胳膊。
贺承没躲。他可能都不知道许然正紧挨着自己,因为他的全身心早已被另一个人吸引了去。
乔安淡淡微笑着走过来,对他们打招呼,“早啊。”
“早。”贺承沉声道,一双眉眼紧紧盯着乔安的脸,似乎要将自己的目光印在这个人身上。
乔安离开了十年,对周围人的脸都认不太全,相互寒暄一阵,又惹起一片欢笑。许然静静地站在贺承身边,
稍微向后偏了偏,大半个身子躲在贺承投下的影子里。
终于乔安看向这边,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已经全然不见了方才在卫生间时的惊诧,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许然犹豫着要不要回应,但可能是乔安的动作幅度太小,其他人都没有在意,以为他是在和贺承使眼色,一
时间众人神色各异。
许然只有闭嘴。这时候出声,只会徒增笑话。
贺承终于回过神来,察觉到现在情况的尴尬,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白锦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问乔安,“你不是说今天家里有事吗?怎么,叔叔又肯放你出来玩了?”
“别提了,”乔安摆摆手,神色苦恼,“其实根本没什么家庭聚会,他就是想惩罚我擅自跑回国,我趁他们
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在家里闷着实在太没意思了。”
白锦明夸张地一仰腰,“嚯,看不出咱们乔小安还有两下子,啊?”
“去你的吧。”乔安嗔笑着给了他一拳。
他们在那里笑闹,许然躲在阴影里偷看贺承的表情。贺承一反常态的沉默,好像刚才那个健谈的男人随着乔
安的出现也一同消失。他只有在面对真心的时候才会紧张,这是贺承从小到大都无法掩藏的事。
许然垂眸,看着贺承微微握紧的拳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抬手覆了上去。
贺承身子猛地一震,偏头看他。深邃的眸子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许然能从中读出强烈的责备与不满,但或
许是因为有旁人在侧,这些情绪看起来并没有平常那么有威慑力。
太大的动作幅度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贺承不能主动抽手,于是只能用眼神来阻止。许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竟然用力抓住了他。
脑袋里嗡嗡作响,他隐约听到乔安的笑声,那么轻松欢愉,眼前是贺承逐渐转为愤怒的表情,他忽然觉得心
里一阵畅快,随之而来的是后知后觉的畏惧。他后退一步,主动放开了贺承的手。
贺承皱皱眉,转回头去没再看他。
没有人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许然的头低得更低,头顶太阳已经爬到了半空,晴天白云,金色的阳光
洒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上,将即将蒸发的露水映得闪闪发亮,也照亮了所有人的眸子。
站在阴影中有些冷,许然让自己的背沐浴在阳光下,将衣服晒得暖和。但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的,从血液
深处渗出来的寒冷,麻痹了他全身的感官。
日头渐好,场地上也逐渐热闹起来。悦耳的音乐夹杂着人群的欢笑,王力穿着笔挺的西装向他们走来。贺承
冰冷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张开双手迎上去,二人交换了一个男人间结实有力的拥抱。
周围迎上来了许多人,许然看到一些在电视报纸上出现过的面孔,他们看向这边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观察
打量,却又不会贸然上前。新郎的地位决定了宴会的档次,这些或是高贵或是后起之秀的西装革履的人,礼貌而
克制地进行着无声的比拼。
相比之下,贺承他们的地位便一目了然。许然知道自己这个位置是送的,也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乖巧得
像一尊雕塑。
王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几秒,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贺承已经完全不看向他这边了,向前两步走到了
离乔安更近的位置。
白锦明与乔安低声说了些什么,前者绕过其他人,来到许然身边。
“把头抬起来,”白锦明那温柔又愉快的声音传进耳朵,“佝偻着身子反而更引人注意。既然他带你来,你
就尽情地摆出姿态来,不用怕。”
许然听了他的话将背挺了挺。阳光直射在脸上,眼前一片白光加之强烈的刺痛,许然痛苦地歪了下身子,把
白锦明吓了一跳。
“没事吧?你的脸色很糟糕。”
许然摇摇头。从在卫生间遇到乔安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不太舒服,胃一直在翻腾,心口疼得厉害,脑袋
也嗡嗡直响。但他觉得自己没事,这一切大概只是心理作用而已。
白锦明也不逼他,轻声说,“有问题不方便跟他说的,记得跟我说。”
“谢谢。”许然的声音低得像蚊子的嗡鸣。
他们说话的时候贺承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许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的眼前还有阳光直射后留下来
的惨白的影。
婚礼要开始了,服务生引领客人落座,贺承陪王力走到会场边缘。
贺承问,“紧张吗?”
“只不过是个婚礼。”王力看着满眼的宾客,神色平淡,“如果换你,你会紧张吗?”
贺承笑了,“虽然这个假设不成立,不过,不会。”
王力看他一眼,“怎么,这么确定?”
贺承抿着唇点头。
王力往乔安的方向看了看,后者正在一边落座一边和同伴说笑,弯起的眉眼中闪着漂亮的光。
贺承有些不满,“你看他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王力依旧面无表情,“你带来的那个人呢?”
贺承看了一圈,最终在角落里看到了许然消瘦的身影。他坐在最为偏僻的地方,与乔安那群人隔了好远好远,
身子一矮躲在阴影里,几乎没人能发现他的存在。
王力不明意味地哼了一声,“他不跟你坐在一起。”
“他不敢。”贺承皱皱眉,不知心中骤然出现的郁气是因为许然的胆小还是周围太过喧闹,总之,他并不喜
欢看到的这个景象。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第七章
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贺承没有抓住这转瞬而逝的感觉,也便放弃了。许然想怎样与他无关,虽然是
他带来的人,可这么多年下来,除了在床上,他觉得自己也从未强行要求过许然什么。
许然基本不会拒绝他,所以也谈不来相处的好与坏,因为从来都是和谐的。他喜欢这种感觉,没有反抗,也
没有质疑,许然很懂看人脸色,很多时候不需要说什么,他就会自觉退到一边,当一个干净的背景板。
偶尔也会觉得不太爽,但贺承从不认为自己应该愧疚。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如果许然受不了大可以离开,自
己又不会对他死缠烂打。既然没走就意味着他还想继续,那参加朋友的婚礼坐不坐在一起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他喜欢角落就让他去吧,贺承懒得去叫他。对王力道了几声祝福,他向朋友们坐的地方走去。有人给他留了
位置,最中间的空座,右手边是乔安。
走进去的时候乔安仰起头对他笑了一下,贺承的心微微打颤。这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比以前更加惹人
疼爱,看着他,贺承的心情也瞬间好了起来。
坐下来以后贺承挺了挺胸膛,坐得板正。他好像回到了高中时期,在操场上与人打个照面都要抬头挺胸心中
打鼓,双手双脚无论怎么放都觉得不得劲。翘腿显得没有教养,胳膊肘放在椅子把手上会占了太多空间,双眼只
能目视前方。他看着台上巨大而火红的玫瑰花束,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上次聚餐他没有和乔安坐在一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居然还是这样没有出息,贺承不免有些郁卒。倒
是乔安没有注意到他的纠结,凑过来小声问道,“许然去哪儿了?”
贺承一愣,他没想到乔安会直接说出许然的名字。他半天没有回应,乔安困惑地问,“小白说他是你带来的
朋友,怎么没跟我们坐在一起?”
“他……他不舒服。”贺承随便扯了个谎,“坐在后面了,方便随时退场。”
“这样啊。”
乔安向后看了看,确实看到许然惨白的脸色,不由的担心,“他没事吧?”
贺承不想与他多聊许然的事,脸色微沉,却还是轻声道,“没事,一会儿叫司机送他回家。”
乔安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过身与白锦明聊天去了。
耳边安静下来,贺承却在没感觉到刚才那样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复杂的情绪,突兀而不可控制地
填满他的心脏。
许然确实身体不舒服,他手脚冰冷,骨头像是被碾过,疼得他浑身发抖。大概是感冒了,最近早晚温差大,
他衣服添得又不勤。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贺承给他的房子里,一般都是保洁来收拾屋子,他自己很少主动去衣柜里
翻腾换季的服装。衣服都打包放在柜子的最顶上,而他一个人无法站在椅子上将东西拿下来。
鼻子痒痒的,许然将身子低下来,尽量侧身往没人的那边偏去,避免忽然打喷嚏给旁边人造成麻烦。
一抬眼,越过前排人的肩膀能看到贺承的后脑。只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谁,因为他已经盯着这个背影看了十年,
而这之后,或许也会一直长久地这样看下去。
许然看得有些呆了,痴怔地盯着那个挺拔的身影,看他稳重的坐姿和一偏头时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他低下头
去,与身旁矮一些的那个人说笑。
或许是感冒导致精神呈现恍惚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许然忽然一哆嗦,强迫自己转移视线。
不知何时,司仪已经到位,长长的红毯从后面的一间小屋一直通向场地正中央,而新郎就等在尽头。
无论是在荧幕还是现实,许然都喜欢这种场景。无论是否出自真心,这里有那么多欢笑和祝福,新娘的捧花
里仿佛盈满了全世界的希望,人们哭着笑着,就连手腕不小心沾上的露水都是温暖的味道。
一道无形的墙将他和人们阻隔开,他也想站起来,与他们一起欢呼,一起跳舞,可身体无论如何也动不起来。
他无声地挣扎了一下,也只抬起几根手指,很快又无力地垂下。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白锦明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
“他说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了?”白锦明问。
许然摇摇头,想露出一个微笑,但脸部肌肉僵硬着,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勾起嘴角。
“你脸色不太对劲,”白锦明说,“走吧,正好我也有事要走,我送你回家。”
许然轻声说了句“好”,撑着椅背慢慢站起来。白锦明在一边看得直皱眉,“你确定不直接去趟医院?”
许然感激他的这份心,却还是选择拒绝。医院是他最害怕的地方,或许是从腿受伤的那天起,承载着所有人
心照不宣的秘密的手术室成为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白锦明也不多劝他。这人一直这样,几乎不与什么人特别深交,对许然也只不过是随着时间推移而积攒下来
的交情,许然知道这一点,也不会去特别依赖他。
离开会场前,许然最后寻找了一圈贺承的影子,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没有贺承,也没有乔安,白锦明不会说
他们去了哪里,许然自然也不会去问。
在停车场遇见了钟小茹,她看见许然跟着白锦明上车,极其轻蔑地哼了一声,被空旷的地下停车场无情地放
大。白锦明将车窗关上权当没听见,许然却愧疚地说,“抱歉。”
“她家企业今年效益不错,全家人出门时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不过也傲不了几天了,你别放在心上。”
说这话时白锦明表情十分平静,他向来是看不起那种因为赚到了钱就开始为所欲为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
如果穷还能这么横,那才是真的有本事。
许然不知怎么回应,只能默默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离开会场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许然的脑袋倒是清醒了很多。车子一路向贺承的房子那儿开去,许然其实有点
想回自己的小房子那里,但鉴于白锦明的身份,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下车时,白锦明忽然给了他一张名片,“我换手机了,这是新号码,如果有事……”
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在许然转身的一瞬间,白锦明忽然叫住了他,“喂。”
许然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黑色跑车里白锦明露出一个十分平静的微笑,“你今天晚上,最好还是别等他了。”
许然盯着他看了许久,才说,“我知道。”
贺承与谁在一起,贺承喜欢谁,贺承想做什么,都与他无关。这些都是他管不起的事。
他唯独在意的,是贺承与那个人在一起时,会不会开心。
贺承开心,他就开心。
与白锦明道别,许然上楼回家。偌大的房子里冷冰冰的,他翻出些不知保质期的感冒药吃了,去冲了个热水
澡,进卧室关紧门窗,想按开空调,才想起来之前忘记报修,只能换上厚一点的睡衣钻进被窝,将自己裹成一个
球。
一觉睡到太阳落山,醒来时许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房间里漆黑而安静,贺承没有回来。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也就谈不上有没有失望,但他隐约记得在梦里贺承给了他一个拥抱,这已经足够温暖这
个阴冷的夜晚。
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许然去给自己煮点面。面刚下锅,门口忽然传来刺耳的咔哒声。
他被吓了一跳,房间内的警报却没有响。那声音持续了一会儿,门忽然被从外面打开。
贺承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表情奇怪得就算在黑暗中许然都可以察觉到不对劲。
“你怎么……”
许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贺承却像听到了什么刺耳的话似的,看向他,皱紧了眉头,“什么怎么,我不能回
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许然连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
轰的一声巨响,贺承手中的钥匙被狠狠砸在桌子上。
“这是我买的房子,我交的钱!我不能回来?你凭什么问我?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一声比一声更响,贺承似乎给在外被惹起怒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股脑的全都倾泻出来。
“我回来不行吗?啊?我想去哪儿还用你管吗?我管过你吗?现在你翅膀硬了,看着我觉得烦了?烦了就他|
妈给老子滚!”
许然低下头,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想要帮他解开领带,却被贺承用力甩开。
“我说滚!!”
许然点点头,没有看他。
“我……我锅里煮了面,”他轻声说,“你吃一点,早点休息。”
他不知道贺承为什么生气,但他知道现在这个男人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间,于是他披上外衣,走出了房子。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贺承深吸一口气,将刚才一股脑倒出去的情绪稍微克制住,将自己摔在沙发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一句,用力按揉着额头,“真是疯了。”
这一顿脾气与许然没有一丁点关系,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将火发在许然身上,结果也如他所料,许然一如既
往的乖巧。
而这只是给他心中的无名火又添了一把柴。
厨房里传来冒锅的声音,贺承用力啧了一声,起身去关火。
锅里是素面,清水面条加两片青菜,清淡得让人全无食欲。这是许然给他自己做的吧,贺承知道,那人一向
口淡。
看着这锅面条只会让心情更加糟糕,贺承想也没想,直接一股脑倒进了厕所。
作者有话要说:测试玄学,明天的更新改到晚上九点,大家记得睡前来吃小甜饼(误)

第八章
因为半夜只穿了睡衣就被赶出家门,回到自己住处的许然整整烧了三天,第四天一起床就接到主任的电话,
让他赶紧到单位上班。
到了单位许然先去了趟顶楼的领导办公室,在最尽头的那间小屋子里,中年发福的主任放下手里的报纸,一
反常态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许然有些困惑,以前自己请假的时候主任都是面无表情甚至带了些嫌弃的,为什么这次跟变了个人似的?
“小许啊,你跟我说实话,现在手里的工作还行吗?忙不忙啊?”
许然愣了愣,“还好?之前的项目……”
他说了一半,见主任兴致缺缺,便知趣地住了嘴。
主任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继续笑着说,“最近我们单位要准备一个审查,需要整理的资料挺多的,你看
要不来帮个忙?东西不多,周末加加班就能弄完了。”
许然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看到主任的表情后却只能僵硬地点头,“好。”
“行,一会儿我让他们把资料发给你。”
主任满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许然后退两步,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主任将目光重新投向报纸,
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领导办公室外的走廊空荡荡的,走路都带着回声,许然慢慢地往回走,偶有几个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
也没有人影,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一样。
来到楼梯口,他停了一会儿,俯下身用左手撑着右侧膝盖,右手抓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台阶地走下去。
烧虽然已经退了,但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整整三天病在床上,吃饭也只能点外卖,清粥小菜,忍着呕
吐的冲动才能勉强吃下去一小半。现在他浑身无力,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从楼梯上栽下去。
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他不需要跟别人解释自己这样的原因。悲惨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就好,若是被人同情,
只会在原本就痛苦的回忆上雪上加霜。
三天,贺承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发过一条消息。
这其实并不罕见,只是生病的人格外脆弱,想到参加婚礼那天发生的一切许然就觉得心痛不已。他不由得抓
紧心口,右腿却撑不住力,差点跌下去。
他紧紧抱着楼梯,弓着身子大口喘气。
事情原本不应该是那样的,他本就不该出现在那里,亲眼看着贺承对待乔安和自己的态度变化,看着贺承站
在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听见别人对自己的嘲笑。
这么多年来,许然一直避免出现在贺承习惯的场合,就是怕给他添麻烦,怕让贺承丢了面子,怕贺承一怒之
下会甩了自己。他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影子,让别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哪怕是贺承本人也会时常忘了还有这样一
个人在身边。这样就够了,至少他还可以去抓贺承的手,可以紧紧跟在贺承身后。
现在,一切都变了。
两个人一起去婚礼也许是贺承想都没想就下的决定,但他现在一定非常后悔当时的一念之差。以后大概再也
不会这样了,许然只求他还能让自己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不赶他离开就好。
贺承的心就像一栋房子,许然只占据一个小小的、阴暗的角落,往外一步就是会灼伤他的阳光。他会乖乖坐
在角落里,给自己周围画一个圆圈,再也不走出去。
蜷缩着困顿着,只要贺承心里还有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其他的也都无所谓了。
许然缓缓直起身子,将紊乱的呼吸调整好。他知道自己这样活得像个笑话,他笑不出来,贺承能笑得出来便
好。
体内淤积的病毒还在尽职尽责地蚕食着神经,早起带来的一系列痛苦不停地折磨着他,许然强忍着关节的疼
痛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上已经堆满了需要整理的资料,原本负责做资料的大姐抱歉地对他说,“这段时间
得麻烦你了。”
许然对她笑笑,他知道主任早就不满他这个行动不便的人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做设计,被踢出去做后勤也是早
晚的事,只是没想到会是现在,在他的感情生活陷入泥沼的时候来这样一出,或许歪打正着地成为了压死骆驼的
最后一根稻草。
他好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累。也许是因为快到夏天了,整个人都浮躁起来。坐在办公桌前连抬手按电脑
的开机都没力气,看着资料上大段大段的字,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消失三天了,贺承应该已经消气了吧?
贺承的脾气向来不太好,或许是从小家中要求太过严格的缘故,他习惯于将怒气发泄外人看不到的地方。因
为这,他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十八岁时已经是让普通孩子敬而远之的对象。这么多年过去,贺家的长辈
们早已无法控制他一分一毫,而他容易气急的毛病却一直没有改掉。
许然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贺承那晚为什么会生气。他身上有很浓的酒味,那种刺激的味道至今还残留在许然的
鼻腔。婚礼结束后他们那些朋友大概是去哪里玩了,都是认识的人,贺承对他们并不算客气,没有将怒火憋到那
种程度的道理。
唯一有可能将贺承惹成那副模样的,也只有一个人。
只有将人放在心尖上,才会为他动怒。高中时期许然不知道看了多少次贺承为了乔安跟其他班的男生大打出
手,少年人的那种没来由的热血和傲气,看得当年还是书呆子的许然心动不已。
最初的最初,贺承的一切都是他的向往,他目光所追逐的方向,一定有那个挺拔潇洒的身影。或许是那时的
感情深埋进了骨髓,现在的许然并不介意贺承将他当成发泄的目标。
实际上,说句不好听的,这十年来,他一直都是乔安的替代品。贺承不愿承认这一点,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
道他曾被抛弃,可每一个胴体交缠的夜晚,那种不自然的宣占,包括偶尔抚上头顶的不算温柔的手,都在诉说着
原本应该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是谁。
会生气,说明他在乎。许然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关系到他与贺承的未来。
说起来或许可笑,但时至今日,他已无法想象没有贺承的生活。他的未来早已刻下了“贺承”这两个字,一
笔一划,是在他心口用刀留下来的、翻出皮肉的带血的刻痕。
许然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单薄的衬衫下是消瘦滚烫的胸膛,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跳,愣了愣,低头看向桌上
的资料。
该工作了。他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
贺承一天没说分手,他们就依旧是恋人。只要贺承说一句,他就可以回家。
有名有分,这是他最后的底牌。
*
集团八层的办公室,助理给贺承递上今天上午的会议纪要,低声说,“董事长让您今天务必去见他。”
贺承眉间紧皱,忍了忍,没有为难自己的助理,摆手道,“再说吧。”
助理有些犹豫,却又深知他的脾气,只能暗自叹了口气,退了出去。
半透明的玻璃门被关上,贺承将会议纪要丢到一旁,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焦躁,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无法言喻的焦躁,看着桌子上摆放规矩的各类文件和办公用品,贺承有一种想将它
们全部扫到地上的冲动。但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只是伸出手,将摆在桌子最前面的那个印着他名字的金属牌扣了
过来。
打开电脑,输入登录密码的界面屏保是三只小边牧犬,毛茸茸的挤在镜头前吐舌头。这是他两个月前刚换上
去的,替代掉以前那个用了多少年的日出。
贺承不太喜欢可爱的东西,但这张屏保图例外。第一眼看到这图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被萌到的感觉,回过神时
自己已经将图片下载进了电脑里。
他是从哪里看到这张图的来着?
哦对了,许然。好像是许然的哪个同事家养的幼犬,拍了艺术照发到朋友圈,许然给存了下来。有天晚上他
闲来无事翻看许然的手机,就将图发给了自己。
这是他身边少有的与许然有关的东西,甚至他都很难回想起这一段细节。照片挺好看,贺承喜欢,也就不去
计较自己究竟是从哪里看到的。
想当年两个人刚“在一起”,他对许然是怎么看怎么嫌弃,根本不愿朋友知道他与那样一个人在一起。现在
倒是看开了,或许是时间的作用,这么多年下来,他终于在想起许然的时候不会心口堵着一口气了。
如果刚才助理没有说那句话,也许贺承这会儿心情还能好些,但他现在只觉得莫名烦躁,看了那屏保一会儿,
又将屏幕按灭。
许然,乔安。
前者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后者的过往,那些贺承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的过去,年少轻狂,敢爱敢
恨,每每想起高中时代贺承都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巴掌。
那时的他高傲得无法无天,拥有让人羡艳的身家,以为那就是能与乔安天长地久的资本。所以在乔安决定出
国时,他的世界几乎崩塌,才会那样黯然神伤。
乔安是个漂亮的聪明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怎么去做。他当年的选择也结结实实地给贺承上了一课,
让贺承知道,想要珍惜一个人,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十年了。贺承看了看宽阔的办公室,想,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同龄人无法拥有的最好的条件,如果当年的一切
放到现在,他有足够的资本让乔安不会离开。
他曾无数遍思考过这个问题。如果是现在,乔安会怎么选择,他会怎么选择。两个人的选择连成一条线,勾
勒出无数美好又温暖的画面。
他相信自己能将人留住,也曾做过许许多多的美梦。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一想到那天晚上乔安说过的话,
贺承便不由心头火起。
什么叫回国不是为了他,这么多年,那人心中就一点都没有留恋?
还是说,高中时孩子似的恋爱在他看来只是小打小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贺承不相信,他不信乔安会那么无情。
胡乱收拾了一下桌子上散落的纸张,贺承起身往楼上的董事长办公室走去。
分别十年,与旧情人再相见或许多少会觉得害羞,贺承不会怪他。如果乔安需要时间,他可以等。
但在那之前,他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情。
食指的关节敲在门上发出闷响,得到回应的贺承按下把手,将门推开,看到不远处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忽然
想起来,自己现在不是单身。
得先解决这件事才行。

第九章
许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小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开灯,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心传
遍全身。
他将新买的饭菜放到客厅中央的,却没有吃晚饭的胃口。
下午他尝试着给贺承发消息却没有得到回应,这是意料之中,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在下班前居然收到了一个陌
生的好友申请。头像是只小黄鸭,点开一看,昵称写着:乔。
许然不会自欺欺人地认为只是巧合,他很累了,不想让那些事再侵入自己的大脑。当时他只是将手机关上,
假装没有看到。
坐在饭桌前,许然用右手顶着抽痛的胃,再次将手机拿出来。
唯一一个好友申请,孤零零地亮着红点。乔安大概是又申请了一次,备注里多了句话。
——方便的话,见个面吧。
许然愣愣地看着这八个字,顶着胃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将自己的肚子顶得生疼。
乔安要见他?为什么?
一瞬间许多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却抓不住一个头绪。会是来叙旧的吗?毕竟乔安离开了十年,或许会想和
以前的朋友聊聊天。可他和乔安并不是朋友,在乔安离开前,他们两个只有运动会那一次交集。
许然也没有傻到会认为对方是想与自己交朋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约是来宣告主权的吧。
对于这个结果许然并不觉得惊讶,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在贺承还没有任何表示的时候,这或许意味
着在这件事上乔安的态度十分积极。
他近一步,许然就不得不后退。等到了退无可退,就看是谁先迈出决定胜负的那一步。
许然定了定心神,对好友申请点下了“确定”。
申请通过的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那边已经噼里啪啦地冒出了好几句话。
——你好,我是乔安,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记得,许然在心里默默地想,不可能忘得掉的。
那边乔安似乎也有些犹豫,打打删删。
——可能有些唐突,不过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见个面?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可以。许然回道。
——太好了!那地点在……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和乔安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许然放下手机,长出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屈服于乔安的积极,而是真的想知道对方想要说些什么。直觉告诉他,这可能与贺承那晚生气的原
因有关。
想起贺承,他又拿起手机看了看未读消息。不知什么时候贺承回了信,让他后天晚上回去。
后天晚上,正好是乔安约他见面的日子。
给贺承留言说晚饭后再回,也没有个回应,估计他也是懒得打字了。许然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自己与乔安的
事告诉他。
如果被贺承知道了,一定会强行不让两个人见面。与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已经让贺承很没有面子了,面对乔
安,连许然自己都说不出什么有气魄的话来。
许然呆坐在餐桌前很久,直到天彻底暗了下来,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才磕磕绊绊地去开了灯,回来,打开
早已凉透的盒饭。
不想吃东西,可明天还要上班。许然掰开筷子,将吃食一口一口塞进了嘴里。
*
“这期的设计提案已经发到您邮箱,您看这星期哪天开会讨论一下……?”
贺承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再说。”
身后人知趣地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跟上来。
从秘书手中接过公文包,贺承走进电梯,按下通往地下停车场的键,在电梯开始运作后扯开领带,松了一口
气。
一整天心情都是烦躁的,直到下班前才好了一点。家里现在没人,他就留在公司加班,这会儿都要九点了,
晚饭却还没有着落。
要是以前,家里一定早备好了宵夜,虽然没有饭店的东西精致,味道却不错。许然手艺很好,这也是贺承欣
赏他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若说是情人,反而更像保姆。贺承真的开始考虑雇一个随叫随到的保姆的可能性。钱反正不是问题,唯独要
衬他心意。
随意地想着,电梯停了下来,一开门,他差点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贺承?”
抬眼就看到白锦明的脸,贺承哼了一声,“这个时间,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白锦明挥挥手里的文件夹,“合作项目,保密的,我给你送来。”
“非赶这一时?”
贺承侧身下了电梯,白锦明跟着,“今晚天气不错,我正好出来散步。”
贺承看他一眼,见白锦明一脸不像说谎的样子,倒也习以为常,“行,谢了。”
要说白锦明与其他富家子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性情。他太松散了,连贺承都习惯了他吊儿郎当的
样子。
贺承上了车,见白锦明还站在外面,便问,“还有事?”
“有,”白锦明很认真地点头,“你得请我喝酒。”
贺承白他一眼,“上车,不喝酒,去吃饭。”
“你又没吃晚饭?”白锦明一边坐上副驾驶,一边问。
“马上就吃。”贺承启动车子,“老地方?”
“行。”
车子就着夜色一路驶向闹市区外,来到一个挂着蓝色招牌的二层小楼前。
侍者从里面出来,给二人开了门。贺承把外套和公文包递过去,侍者接过来拿进了里屋,两个人坐到窗边的
位置,有人送上了餐前酒。全程没有人说话。
白锦明看看四周,轻声感慨,“这里还是老样子。”
多少年不变的装潢,成熟稳重的侍者,不用说就能明白的口味。这里是贺承最喜欢的私人餐厅。
贺承抿了口温酒,将被夜色浸凉的胃暖起来,点头算作回应。
“你有多久没来了?”
上一次来还是去年秋天,算了算,已有小半年。
“他怎么样?”白锦明状似无意地问。
“谁?”贺承冷冷问道。
“别装傻,你身边现在还有谁?”
贺承皱皱眉,忽然觉得今晚的酒苦到发涩。
“我不知道。”他如实说。
白锦明表现出淡淡的惊讶,“不知道?他现在不在你家?”
“不在,”贺承放下酒杯,“问这个干什么?”
“没事,就是上次王力婚礼我送他回去的时候,看他脸色不太好,可能是发烧了。”白锦明说,“他跟你说
了吗?”
“……没有。”
“嗯,我想也是。”
白锦明不再纠缠,兀自品酒吃着前餐,倒是九个多小时没有吃东西的贺承把玩着餐叉,忽然没了填饱自己的
念头。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就算那晚喝多了酒,也记得自己回家后的每一个细节。印象中那锅没什么味道的清汤面
在夜晚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氤氲出的雾气,攀在许然消瘦的肩膀上,那张其实还算清秀的脸确实有些苍白。他还没
有醉到被酒气蒙了眼,只是就算看见了,意识到了,之后发生的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如果身体不舒服,不想离开,说一句就好了。贺承最讨厌许然磨磨唧唧什么都不说的性子,那种一眼就能看
穿的骨子里的怯懦,怪不得别人将他当做出气筒。
不过那天晚上确实是迁怒,贺承有这个自觉。就算是保姆,大晚上将人赶出去也要有个说法,所以在许然发
消息来询问自己可不可以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回了同意,只是这人太不知好歹,竟然还说要晚饭后才回家。
印象中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许然主动推迟约好的时间,以前他一向很准时。不过这样也好,看来他的夜晚也
开始逐渐有约,等到两方都适应了错开的时间,再说分手也要更容易些。
想到这儿,贺承的心情又逐渐好了起来。
说实在的,就算养一条狗,养了十年也多少会产生感情。对任何人来说,要放弃一件熟悉的东西都会不舍,
贺承将这种感觉归结于自己太过念旧。这不是什么好习惯,他决定要摒弃。
跟白锦明的晚间聚餐说不上愉快,那家伙明明已经吃过晚饭,胃口却还像是个无底洞。从餐厅出来已经十点
多,两个人喝了酒,贺承叫了代驾过来开车,自己跟白锦明慢慢往回走,反正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都不远。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不好,白锦明将外套裹紧,走在花坛的石头围栏上,说,“前天家里让我去相亲。”
“哦。”贺承百无聊赖地回应。
“我拒绝了。”
“嗯。”
“你家没让你去?”
贺承看了这明知故问的家伙一眼,“去什么,我没出去乱搞他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叔叔妥协了?”
“早就不说了。”贺承道,“我跟他说,要是再在这种事上逼我,我就出去自立门户。”
白锦明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也不年轻啦……”
“早着呢,”贺承皱皱眉,嘴角却勾起一抹笑,“老头子的股份还死死握在手里,估计等我到了四十岁才肯
放手。”
白锦明笑笑,“那时候就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现在有人管得了我吗?”
贺承抬起下巴,目光中一抹不可一世的狂傲。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白锦明摇摇头,知道自己发小有多难搞,索性不再多说,只是道,“不过你……
到底怎么想的?”
贺承沉默下来,半晌,忽然问,“你知道当年乔安离开以后,他为什么要跟我表白?”
“我怎么知道?”白锦明奇怪道。
贺承笑了一声,看着天上被乌云遮盖起来的月亮,让那道朦胧如薄纱般的月光映进眼底,而后说,“我也不
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仔细看一下文案,会发现其实还没到最虐的地方
一直想写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受,当经历过所有绝望,以后再发生什么也不会再打倒他了
我也希望许然能变得更坚强
虐文确实不好追,我能预见到未来弃文的数量,唯一的希望是如果大家相信我,请留住收藏,完结后记得回
来看看
我会让值得的人得到他应有的幸福
这也是一个小扑街最后的期待
爱你们

第十章
傍晚的城市格外热闹,虽然是工作日,却全然挡不住下班的人群奔向晚餐的热情。
与乔安约定见面的地点在商业区的一家西餐厅,许然到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没有了空位,他报了乔安的名字,
被穿着深色西装的服务生领到最偏僻的一个包间里。
包间不大,装潢满是欧风的格调,走廊里回荡着优雅的小提琴曲,关上门之后声音透过门窗的缝隙营造出一
种悠远的感觉。乔安还没到,许然坐在沙发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一会儿见了面,他应该说些什么?是假装毫不知情地问好,还是熟络地叙旧?无论哪一种他都做不好,与人
相处本就不是他的强项,更何况将要面对的是那样一个人。说实话,在许然心里,乔安几乎等同于大荧幕上的可
人儿,虽然切实存在,但可遇而不可求。
不知道乔安找他来是想说些什么。许然的想象力不够丰富,思来想去也只得出了最狗血的那一种可能。
在不安的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二十分钟,乔安姗姗来迟,刚进门就一个劲地对他道歉,说公司里临时开会实在
是走不开。
许然连连摆手说没事,两个人坐上餐桌,乔安熟络地点餐,还不忘询问许然有没有忌口的食物。
许然摇头说没有,乔安便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点单上。
许然静静地坐着,观察着眼前人。
工作日的傍晚乔安看起来与那天在婚礼上有些不同,或许是没有穿着束手束脚的西装的缘故,现在的他看起
来更加随和,那张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脸带着温柔的笑,眼中满是金色的光芒。许然看了好久才意识到,那
是头顶金色吊灯发出来的暖光,映进了乔安的眸子。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无意识地抠着大腿,连忙将手搭到一旁。
“好了,先这样吧。”乔安终于停了下来,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弯腰退出了包间,将拉门带上,整个屋子终于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好久没回来,出来吃饭都不太习惯。”乔安笑着对他说。
“国外……和这里不太一样吧。”
“是啊。”乔安轻叹一声,“刚过去的时候一点都不习惯那里的口味,还是回家好。”
他仰起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其实我特别馋火锅,要不是这次约得急,我都想找家店好好吃一
顿。”
许然不知道应该回应些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乔安看着他,忽然说,“这些年,你都没怎么变。”
“什么?”许然一愣。
“高中时你就不太爱说话,只有别人问起来才会多说两句,”乔安说,“我还记得之前去你们班级的时候,
总能看到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午餐。”
许然怔怔地看着他,根本没想到乔安曾经注意过这种细节。当年的他自诩为最没有存在感的人物,不知道为
什么,在听到乔安这样说以后,心中的某处忽然有些触动。
见他不说话,乔安苦笑一声,“我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挺自我的,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什么感受?”许然是彻底懵了,疑惑地看着他。
乔安轻咳一声,目光越过餐桌向下望了望,“你的腿……”
许然的身子猛地一颤。
“那次运动会,我记得只是误会,”乔安轻声道,“你的伤,是怎么……”
“没什么。”许然僵硬地说,“车祸,骑车摔到了。”
乔安的表情明显透着不信,却无法戳破他稚嫩的谎言,只能叹了口气,“那时候我知道你的处境不太妙,但
我一心顾着准备出国,没有帮到你,实在是对不起。”
他对许然低下头,许然连忙站起来,差一点踢倒椅子。
许然磕磕巴巴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不用这样。”
他不可能说得出口这是贺承让人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高中时的许然还是现在的许然都想不到,那
个乔安会与他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对他道歉。
他定了定神,努力将语气放松下来,“那时候大家都只是小孩子,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玩闹而已。”
看着乔安抬起头,他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
乔安说,“高中的男生特别爱搞小团体,还排外,现在想想,还真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是欠揍。”
看着他认真的眼神,许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啊,那时候的男孩子以为一间高中就是全世界,吵吵闹闹地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等过了十年
再回头看,也只会唏嘘孩提时的目光短浅。
乔安贺承是这样,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一笑之下,之前的紧张也消失无踪,适时服务生端上了牛排,火热的呲啦声夹带着浓郁的肉香,瞬间抚慰了
许然疲惫的心神。
他确实有一阵没好好吃过东西了。乔安早已动上了刀叉,见他孩子气似的吃相,许然笑了笑,也取过自己的
餐具来。
和乔安说话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受,如果不是贺承,或许他们会成为不错的朋友。
想到贺承,许然切肉的手顿了顿,努力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吃饭的时间比较安静,乔安说了些自己在国外的见闻。这家伙就算对着陌生人也能讲上好几个小时,许然偶
尔给个回应,他也乐得十分开心。
半个小时以后,酒足饭饱,乔安招呼服务生将餐盘撤下,换上红酒,许然便知道,今晚的重头戏要来了。
乔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知道你和贺承现在在交往。”
被贺承的前男友这样说,许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决定不表现出来,平静地点头,“嗯。”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以前我和贺承……呃,总之,为了避免误会,有些事我想提前说清楚。”
“……你说?”
许然顿了顿,总觉得这说法和自己想象中有些不太一样。
乔安说,“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贺承。”
“……”
许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开心一些,还是继续面无表情。实际上,他的内心毫无波动。
乔安看着他,好像有些紧张,接着说,“我也不会跟他复合。”
“……”
嗯?
这一次,许然控制不住地睁大了眼睛。
终于等到了他的反应,乔安松了口气,“我知道为了说这些而把你叫出来有些奇怪,但贺承那个脾气你也是
知道的,他大概不会好好做解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情了。”
“这……”
乔安对他笑笑,“那天王力婚礼我们去聚餐,我见你不在,就问他怎么回事,他有点心不在焉的。后来……
我们也谈到了这件事,我也这样跟他说过了。”
所以,这就是那天晚上贺承爆发的原因?
许然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装不下这么复杂的信息了。也就是说,乔安回国并不是想与贺承复合,甚至没有一
点旧情复燃的意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所以要找他这个贺承的现情人说清楚?
可是,贺承的感情呢?
一想到每年一次的“纪念日”,许然的右腿忽然抽痛起来。
疼痛狠狠刺激着他的心脏,让他清醒。他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乔安。
如果乔安说的是真的,那么现在的贺承,也是在单恋?
他忍了十年的疼痛陪在贺承身边,贺承用了十年思念远在他国的乔安,而乔安跟他说自己不会再给贺承任何
回应。
感情中的单箭头,可怜得令人发笑。
之前还说乔安没变,其实他变了挺多。如果是以前的那个漂亮纤细的少年,完全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十
年过去,乔安成长了,而他和贺承却还在原地踏步。
许然感到一丝可悲,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贺承。
乔安也提着一口气努力把话说完,“……事情就是这样,我不希望自己回国后破坏掉什么,我只是回来继承
家业的,大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谈恋爱的富余。”
他看着许然,无奈而苦涩地笑,“其实,我从以前就挺喜欢你这种性格的,好不容易回来,我想多交一个朋
友。”
许然沉默很久,然后举起红酒杯,说,“我知道了。”
乔安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轻轻与他碰杯。
微甜的红酒,少了许多成熟的味道,许然却只觉得口中干涩。
因为还要回贺承那里,喝过酒后他与乔安便告了别。上了地铁,许然走到人少的角落,安静地低着头。
没想到会是这样,那天晚上的事,看来贺承并不接受乔安的决定。他还是想要复合吗?可贺承以前并不否认
在与自己交往,如果要复合,也要先分手才行。
贺承会想分手?
许然抓着栏杆的手无意地用着力,指关节颜色惨白。
不对,这几天贺承的表现很平常,他从没说过分手这两个字,也就无从猜测。
贺承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他不会去强迫爱人,如果乔安不同意,他大概会等到对方点头为止。
在那之前,自己应该怎么办?
头顶响起机械的提示音,地铁到站。许然茫然地望着稀散的人群,感觉眼角有些痒。
一切都要看贺承的决定,或许过了几天他恢复了理智,也想开了,就不会再纠结于与乔安的过去。一切都是
未知数,他不能自己吓唬自己。
反复在脑海中这样说着,许然渐渐变得麻木。
贺承、贺承、贺承……
从地铁站到房子的几百米的距离,每走一步,许然就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我不想和你分手。
或许是大脑已经彻底被麻痹,到了房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的过程毫不拖泥带水,直到走进去,看到贺承抱着
臂坐在沙发上看过来的时候,许然才浑身一个激灵,神智也恢复了过来。
贺承穿着家居服,不知是不是准备睡了,正看着他,表情严肃。
“过来。”贺承命令道。
许然想说自己先去换衣服,可脚先于嘴巴动了起来,坐到贺承面前。
贺承一双凌厉的眉眼几乎要将他看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第十一章
许然揉了揉冰凉的手心,像是个死刑犯在等待审判。
贺承早已习惯了他没有回应的样子,问,“你今晚去哪了?”
许然张张嘴,终究是没有将与乔安见面的事说出口。
贺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许然肩膀轻轻一哆嗦。
“你干什么?”贺承皱着眉看他,“我很可怕?”
“没,”许然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轻声说,“没有。”
像是想到了什么,贺承努力压下已经冒上头的火气,放缓了声音,“那就别一副我会欺负你的样子。”
许然疑惑地眨眨眼,在他的印象中,贺承极少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
贺承说,“白锦明说那天晚上你生病了,我没看出来,还让你出去,抱歉。”
说着,他微微弯腰,习惯性地低头,许然却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贺承抬头,看到许然一副惊恐的表情。
惊恐,并非惊讶,许然的双眼中充斥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怎么?”贺承不耐地问。
许然慢慢坐下,“不……没什么。”
他很难想象贺承对他低头的样子,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一辈子都高高在上,许然也早已习惯了去仰视。贺承忽
然这样,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但贺承的表情仿佛他多说一句就会爆发似的,许然努力地将想说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坐好。”贺承语气不善地命令道。
许然挺直了身子坐着,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
“怎么,我就不能对你好点?”贺承怒道。
“没有没有,”许然连忙说,“挺好的,我没事。”
看着贺承一脸不耐的别扭表情,许然的心忽然暖了起来。
或许他是在反省那天晚上做得太过火吧,贺承是个聪明人,这会儿大约是想通了。
多少年没有从贺承这里得到过像样的体贴,仅仅是现在这样许然就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他仰起头,对贺承露
出了笑容。
“谢谢你。”他真诚地说。
贺承没有表示,在许然看来这只是单纯的闹别扭,心中酸酸甜甜的,整个人都忍不住雀跃起来。
贺承关心他了,真好。
见他开心,贺承这边也松了一口气。
说分手是个技术活,处理得不好了甚至可能导致身败名裂,许然是个典型的给颗糖就跟你走的类型,想让他
开心,也只不过需要柔声说几句话罢了。
太没有技术含量的任务,贺承甚至开始觉得有些无聊。
他轻咳一声,将许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道,“想跟你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之前父亲让我参与公司的一个新
项目,从零开始做,现在看来比较困难,我应该需要长时间加班,从下周开始应该就不会过来了。”
“加班?”许然明显没有听出来这话的含义,担心地问道,“很久吗?”
“不清楚。”
“那住的地方,还有三餐……”许然喃喃道。
“我请家政。”
许然不再说话了。他知道,对加班时期的贺承来说,请家政更方便一些。以前贺承也不是没有过长时间加班,
但从没有不回来过,看来这次的工作确实非常棘手。
他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了。”
“好。”
贺承起身,将早已热好的牛奶递给受宠若惊的许然,道,“早点睡。”
就这样慢慢地拉开距离,等到他发现的时候自己早已抽身,这是他们那圈二世祖常用的套路。贺承虽然没亲
身实践过,等真正用起来却发现自己似乎得心应手。
或许应该对毫不知情的许然感到些许愧疚,但贺承从不是多细腻的性子,也不会将这放在心上。
这一晚的气氛温馨得诡异,贺承没有要做的意思,许然便去了客房。晚上起夜的时候看到主卧的灯还亮着,
许然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过去打扰。
*
“许哥,走,吃饭去啊?”
单位里的小年轻拎着健身包,热情地对许然招手。
许然笑着摆摆手,“你自己去吧。”
“走吧,好不容易项目结束,现在不放松等过两天又要忙起来了。”
这个叫何宇轩的男生刚毕业半年,对许然有着莫名的亲切,让平素独来独往的许然好不习惯。
许然又想拒绝,可何宇轩眨巴着眼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叫他硬生生打消了说“不”的念头。
“……好吧。”
许然起身,在何宇轩热情高涨的欢呼声中开始收拾东西。原本这两天他是打算加班的,贺承不在家,他不想
独自一人回到冷冰冰的卧室,何宇轩的邀约正巧给了他无法提前回家的借口。
与年轻同事聚会对许然来说并不是头一次,不知怎么,他一向很受小孩子的喜欢,就连刚从大学校园走出来
的新人都对他很亲近。
隔壁办公桌的大姐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或许在惊讶这两个看起来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人为什么会约上饭,
许然低着头,刻意忽略掉了她的注视,与何宇轩一起离开了单位。
一离开单位大院,何宇轩便长出一口气,“终于下班了,累死我了……”
“怎么了?”许然奇怪地看他一眼。
何宇轩四下看看,见没有熟人,便小声说,“连续加了三个周末的班,这周末主任还想加,我说家里有事儿,
坚决不去。”
“项目不是结束了,怎么还加班?”
“不知道啊,”何宇轩苦哈哈地说,“所以我才不去,要真忙还好,可现在谁知道去了会被安排什么活
儿。”
许然笑笑,“现在知道工作不容易了?”
半年前他刚来的时候许然带过他两个月,那时候何宇轩还放言这儿的工作太简单,哪里知道真正困难的工作
从来都不是做技术,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平衡。
看着他高高壮壮的身影,许然颇有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何宇轩还记得自己以前的糗事,红着脸挠挠头,说,
“那时候哪儿能想到哇……”
两个人来到路口,何宇轩拦了辆出租,说,“我们去吃烤肉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还打折呢!”
或许是被他的热情所感染,许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称好。
没想到烤肉店的地点距离贺承的公司只有一条街。
端小料回来时何宇轩发现许然看着窗外发呆,好奇地唤他,“许哥?在看什么呢?”
“啊?”许然轻微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笑笑,“没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休息得不太好啊?在单位也会发呆。”何宇轩担心地说。
许然笑着摆摆手。他不能说因为贺承不在家,晚上的房子太过冷清,自己偶尔会失眠。
何宇轩似乎认为他身体不舒服,对自己硬拉他出来吃饭感到有些愧疚。许然不想他对此产生罪恶感,连忙收
回了心思,认真地开始烤肉。
浸满了酱汁的牛仔骨在篦子上发出欢快的呲啦声响,何宇轩勤快地将肉块反复翻过,将冒着热气的嫩牛放进
许然的盘子里。
许然看着盘中渐渐堆积的烤肉有些无奈,这小子兴许是想用投喂的方式让他恢复精神,这样做虽然收效甚微,
但冰冷了几天的心确实稍微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贺承只不过是没有回家,他没有必要将自己弄得像个独守空房的怨妇。想到这里许然动起了筷子,决定趁着
这个机会填饱自己毫无食欲的肚子。
何宇轩欢快地对他笑,“快尝尝,这家的牛肉特别好吃!”
许然对肉类没有什么鉴赏能力,能吃饱就好,但鲜嫩的肉沾满芝麻酱送到嘴里,咸鲜之中透着股微辣劲,十
足十吊起了他的胃口。
“确实不错。”他由衷地感叹道。
何宇轩嘿嘿地笑,低头吃起自己的。许然离席去了趟卫生间,傍晚时分餐厅里的人逐渐多起来,回来后他小
心地躲过一小堆人群,从另一条路绕了半圈打算回到自己的座位。
虽然是烤肉店,但装潢却颇有西餐厅的风格,每一桌之间有装饰阻隔,许然从旁边绕远,正看见不远处的一
桌男人。
一眼就认出了白锦明,在一桌年轻人里只有他最为显眼。许然愣了愣,下意识地去寻找贺承的身影。
贺承没在,倒是白锦明注意到了他,跟同伴打了声招呼,起身向他走来。
“巧,”白锦明说,“来找贺承?”
“没有,跟同事来吃饭。”许然指了指自己那桌。
“哦……”
白锦明默了默,没有接话,许然也就假装没看到他忽然放松下来的眉头。
“他……”许然犹豫一下,“他很忙吧?”
白锦明点头,“在忙我们的合作项目,加班有一阵了。”
“那拜托你跟他说一声,注意休息。”许然笑笑,“他一忙起工作来就容易熬夜忘记吃饭,对胃不好的。”
白锦明深深地看他一眼,张张嘴,半天才说,“好。”
与白锦明道别,许然安稳地回到座位上,对面埋头吃肉的何宇轩抬头看了看,忽然一惊,“许哥,你脸色怎
么这么差?”
许然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看到坐回去的白锦明在低头忙着给什么人发短信。贺承是个工作狂,如果是合作项目,不可能允许白锦明
私自出来与人聚餐。
他茫然地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欢声笑语,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气,隔壁桌的大嗓门在大笑着说着什
么,他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何宇轩撂下筷子,“我们走吧。”
“别,吃完吧。”许然努力勾起嘴角,“别浪费。”
“我饱了。”何宇轩将烤好的肉猛塞进嘴里,拿出手机去结账,“这家不好吃,我们去买别的。”
许然拗不过他,只能坐在那望着他的背影。
是他害得何宇轩失去了兴致,许然想道歉,却没有起身追上去的力气。
何宇轩回来拿外套,许然站起来,轻声说,“抱歉,今天的钱我会转给你。”
“行了,以前你照顾我,这次我就请你一回。”
何宇轩轻轻拉过他以躲避来往的人流,说,“你最近也很忙,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许然只能点头。
从店里出来,外面天色已暗,许然将外衣裹紧,跟何宇轩在路边等出租。
“宇轩,”许然忽然说,“我是不是一个特别奇怪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何宇轩惊讶,“你很好啊。”
顿了顿,他补充道,“单位里新来的人你都会照顾,而且做工作也很利索,主任总给你塞任务,也是因为你
做的比较好吧。”
许然笑着摇摇头。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来了辆出租,何宇轩想送他回去,许然说自己又不是女孩子,何宇轩这才乖乖上车。
身边的位置空了下来,晚风顺着衣领一个劲地往脖子里钻。许然去了趟路边的便利店,然后顺着马路往下走,
不知不觉来到贺承公司楼下。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打算离开。
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许然觉得有些好笑,慢慢地走过去,说,“我看到你了。”
白锦明从阴影里走出来,“眼睛真尖。”
“他还在吗?”许然问。
“在。”这白锦明倒是没有撒谎。
“他在躲我?”许然又问。
“……不算。”
“这叫什么答案。”许然笑了起来。
白锦明叹了口气,“他确实在忙工作。”
只不过不是一个人罢了。
许然点点头,将刚从便利店买来的面包和咖啡递过去,“帮我给他吧。”
白锦明将东西接过来,问,“有什么话要带吗?你可以骂他。”
许然乐了,仰起头看着高处的灯光,轻声说,“跟他说,照顾好自己。然后……记得回家。”

第十二章
白锦明拎着一口袋吃食上了八楼,刚从电梯出来就看见乔安抱着电脑窝在秘书的桌子上愁眉苦脸,便问,
“他又怎么了?”
乔安看见他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立即起身,道,“你来的正好,帮我跟贺承说一声,就说我妈让我回家,
先撤了。”
说着抱起笔记本就往外跑,被白锦明一把拽住,“等会等会,到底怎么回事?”
乔安涨红着脸,抬起下巴看了看不远处亮着灯的总经理办公室。
白锦明瞬间懂了,长叹一声放开了他,“就让你别听他说什么加班,他的心思,你还不知道?”
“我爸让我跟他学,我有什么办法?”说起这个,乔安便气得直跺脚,“也就十年不见,他怎么变得这么…
…这么……”
他憋了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只能将满心的怨气化成一声叹息,“我是真没想到。”
“行了,赶紧走吧,一会儿他又好叫你了。”
白锦明把手里的口袋递给他,“带回去当零食。”
乔安看看口袋,又看看他,一挑眉,“你买的?”
“当然不是。”白锦明十分坦然,“许然给的。”
听到许然的名字,乔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不是吧……”他喃喃道。
“怎么?”
“没、没什么。”乔安把口袋推回去,“这个我不要,你该给谁给谁吧。”
说完,也不等白锦明的反应,他扭头就跑远了。
白锦明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乔安走进电梯下了楼,才收回目光,到贺承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声音,细听还带这些奇特的欢愉。
白锦明沉默着撇了撇嘴,推门进去。
“人呢?”贺承劈头便问。
白锦明看他一眼,“走了,被你吓走的。”
“我什么都没做。”贺承摸了摸下巴。
“鉴于你最近的表现,我对这话的真实性深表怀疑。”白锦明说。
他将口袋丢给贺承,两听咖啡撞在一起,砸到贺承的腿上。贺承皱皱眉,问,“怎么回事。”
“许然给的,我刚吃饭碰到他了。”
“他?”贺承脸色一变,语气不善,“他来干什么。”
“他又不是来找你的,我看只是跟朋友吃饭,顺便来看看,也只到了大门口就走了。”白锦明坐到沙发上,
翘起二郎腿,“你以为,人家是专门来看你的?”
贺承不清不楚地哼了一声,将口袋丢到一边,“他哪有什么朋友。”
“是个小年轻,看着年龄不大,大概是单位的同事。”
贺承努力从脑海中搜寻有关这样一个人的记忆,可惜只是徒劳无功。偶尔他心血来潮会让许然讲些单位里的
事,但那些琐碎无聊的林林总总,他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头绪,贺承冷哼一声也就放弃了。反正现在是冷淡期,许然想跟谁出去吃饭都无所谓。
只是知道了那人曾经在这附近,心里的感觉瞬间变了许多。再看倒在地上的一口袋吃食,塑料袋上的商标图
案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皱着眉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轻轻地打着毫无意义的节拍。
白锦明状似无意地说,“你俩分了?”
“还没。”
“那你现在大晚上不回家,把乔安强行叫来一起加班,是个什么心思?”白锦明眯起细长的眼睛盯着他,
“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见贺承不回话,白锦明又说,“乔安的日子也不好过,上次他都说到那份上了,不就是想给曾经的朋友留些
面子,你这样,小心逼急了他。”
上回婚礼之后的小小闹剧,白锦明是知道的,自然也就清楚乔安曾经跟贺承说了什么。感情的事他向来懒得
深究,那些情情爱爱绕来绕去的,他不喜欢,也懒得管。只是要眼看着好兄弟从只对许然一个人的渣男变成脚踏
两只船的渣男,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每个男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男孩,贺承的男孩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乔安离开的那一年,现在乔安回来了,那孩
子又接着十八岁那年继续不安地躁动起来。
幼稚,这个词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几乎从未有体现,但现在白锦明前所未有地怀念他们十八岁时的日子,至
少那个时候,贺承是个敢爱敢恨的汉子。
但他又能怨贺承什么呢?男人幼稚起来十头驴都拉不回,贺承一心想与乔安再续前缘,即便十年之中他们都
变了一副模样,可那股冲劲还一如当年,这也只能说明,那时候发生的事对贺承影响有多深。
千言万语在齿间溜了一圈又被咽回肚子,白锦明沉默着站起身,打算离这个脑子有病的发小远一些。
走到门口他忽然站住,“许然让我跟你说,记得回家。”
回应他的是泄愤一般文件砸到办公桌上的声音,白锦明咧了咧嘴,推门离开。
玻璃门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吱嘎声响,刺激得贺承心头起火。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翻开笔记本,在明天的
记事上加了一条:报修换门。
成功骗乔安过来加班所带来的喜悦被白锦明短短几句话给折腾得无影无踪,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袋子,俯身
将滚到外面的一瓶咖啡拿了起来。
是他常喝的口味。许然知道他的办公室有咖啡机,平日里也总说咖啡饮料对身体不好,也就偶尔出门的时候
会买几瓶给他备着。许然自己是不喝的,那个人一向不喜欢口味太重的东西。
就这样还说不是专门来看他的?这两天晚上天气冷,就许然那双腿,走一条街都费劲。
贺承冷哼一声,将咖啡随手丢到桌子上。有句话白锦明说错了,他不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而是碗里的
一直都没有锅里的那个好,如果能换,他早换了。
头一次想换掉许然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十年前的春天,许然跟他表白后的第二周。
虽然他和乔安分手了,但他与许然的关系在高中依旧是个秘密。贺承讨厌被旁人当做饭后资谈,便对许然说,
在学校时不允许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同,许然也做到了,但仅仅是这样,两周后贺承便感觉到了不爽。
之所以答应许然,是因为他太寂寞。乔安的离开带走了他年少轻狂时的所有梦想和希望,他以为换一个人抱
着,哪怕是只玩具熊,也要比一个人来得好些。但许然不是能带得出手的人物,他能坚持到两周已经是极限。
也不知道那个书呆子哪来的眼力见儿,硬生生在他说出“算了吧”之前,自己买了管润滑剂,伺候他做了一
个全套。
生涩又隐忍的律动,让贺承鬼使神差般打消了推开他的念头。
第二次是大学录取通知下来的那天,他以为许然会去最好的那所大学,但当许然拿着那张写着与他相同校名
的录取通知书时,贺承再次放弃了将分手两个字说出口。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他想,大学里两个人也不会天天见面,各自会面对更加复杂的现实,说不定还没等他
先说,许然就腻了。
大学和研究生的七年时光贺承过得并不潇洒。为了得到家里的认同他必须拿到最好的成绩,而且或许是乔安
的关系,他对出国十分抵触,在大三时找好导师挂了个名,事实上本科还没毕业,他就已经开始在父亲手下实习。
许然没有读研究生,他早三年毕业,找了个还说得过去的工作,领着只有贺承零头的工资。
贺承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他已经记不清大学时代为什么没有和许然分开,或许是许然那种近乎求饶的讨
好刺激到他哪根神经,导致觉得“或许这样下去也不错”。男人一旦被满足就容易变本加厉,等反应过来,他对
许然已经是近乎残酷的肆虐。
十年,很难想象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许然的存在变成了一种习惯,偶尔从繁忙的工作中解脱
出来,贺承也会想想他,当然也仅止于想想,再深了,他也懒得去在意另一个人的心情。
许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贺承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罐咖啡。
他是一个软弱又无能的人。是一个为了那一句莫名的“喜欢”而甘愿作践自己的人。贺承完全不知道他为什
么会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有钱?长得好看?还是那家伙单纯只是个受虐狂?无论哪一种贺承都不觉得有趣,他只
觉得无聊,许然口中的情爱比他想象中要沉重上许多许多。
偶尔,仅仅是偶尔,贺承也会觉得那家伙实在是不值得,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生气。许然的唯唯诺诺只不过
能侧面证明他的强势,要让陌生人来看,说不定还会觉得是他在囚禁许然,殊不知他从一开始就想要跟这个人一
拍两散,是许然一直赖着不走。
赖着赖着,也过了十年。他们甚至度过了七年之痒,这实在是个奇迹。
贺承为这个事实感到不爽。
许然给不了他想要的爱情,贺承想,每次见了面就只想看到那个人的哭脸,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爱情。
爱情应该是甜蜜的,是充满美好回忆的能让人笑出来的东西,譬如高中时的他和乔安,而绝不是怒火、烦躁
和无止境的反抗与告饶。
今晚吓到了乔安,是他不对。他太心急了,乔安刚回国,一定还没有适应现在的生活。
不过没关系,乔父向来看好他,这次指名让乔安跟着他学,他们有的是时间再续前缘。
在擅长的领域上,贺承是个王者,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溜出掌心。
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贺承想不出有什么不对,一切都是白锦明太过敏了。
他不会脚踩两只船,只不过在乔安点头前,在身边留一个许然,也不过分吧?
就和过去十年中他做的一样。

第十三章
一个人的日子说好不好,即便感情再怎么徘徊,许然依旧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了一个星期。
他没有再去贺承的公司,也没有见白锦明。有的时候想多做些热食给贺承送去,犹豫了一下又立即放弃。贺
承公司的食堂做得比他做得要好上许多,再者要让贺承抱着个保温瓶去公司,比天塌下来还要难得。
没有人做饭的手艺是天生的,更何况是个男人,许然所有的家事技能都是在与贺承同居后学会的。他也曾经
是个衣来伸手的孩子,只是有了贺承,他便不得不挑起主内的担子。
有时候许然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男人,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又想,能够活着都已经是万幸而已。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只用菜叶子和面条打发晚餐,周末被医生三个电话催去医院检查膝盖。等到了以后,医
生看着他骨节分明的腿,皱皱眉,“你是不是又瘦了?”
“没有啊。”许然笑笑,他没说谎,确实没有掉秤。
医生搬了个板凳在他对面坐下来,伸手去碰他的腿。还没有碰上许然便本能地向后躲,医生停下来,意有所
指地看着他。
“怎么了?”许然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肿了。”医生无奈地说,“都告诉你平日要注意些,又想发炎?”
许然百口莫辩。
他自己已经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可架不住贺承在床上折腾。距离上次被绑在床尾已经有近两个星期,但膝
盖上的红肿淤青还是没有完全消下去,医生一按就疼得一哆嗦。许然背后渗出了冷汗,血气一个劲地往上涌,不
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让他满脸通红。
“三餐规律吗?”医生问。
许然自然要说规律的。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离开这里,但经验颇丰的医生铁了心,要留半年多不见的他久一
点。
“你怎么想的。”
医生把口罩摘下来,平静地望着他。
“我……”许然愣了愣,低声说,“我不知道。”
刚受伤那会儿,他立即打了石膏做了手术,但不知道是体质差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恢复好,加上同
居后贺承变本加厉的折磨,这条腿根本不见有康复的迹象。
医生叹了口气,“我跟你认识时间长了才这么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下去。手术暂时不建议做,那样对
你膝盖的负担太重,但如果再受伤,我很难保证光打石膏就能让你继续走路。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许然点点头。他很感激医生不详细询问他受伤的原因,无论是猜到了假装不在意还是单纯的不感兴趣,他都
没有揭开许然最后一块遮羞布。
“行了,”医生站起来,“复诊是为了观察病人恢复的状况,你这样我也看不出来什么,你自己再多注意一
下吧。”
“好的,谢谢您。”
许然恭恭敬敬地对医生点头致意,也许是好久没见到这么有礼貌的成年人,医生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脸上也
带上了笑意。他去给许然开门,叮嘱了平日里运动的注意事项,便去叫下一名患者。
许然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不舒服的气息,许然屏住
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去。
市二院的这条走廊,从搬来这座城市以后他已经走了无数遍,每次都是独自一人,他也已经习惯了像踱步一
样穿过一间间病房。身边的人向来匆匆而过,好似电影快进一般的荒唐闹剧,或是欢笑或是悲伤,构成了一幅苍
白的画。医院的墙壁雪一般纯洁,许然望着它,它也同样回望着许然,一人一墙对面而立,肃穆而滑稽。
这个医生是很久以前同事介绍给他的,四十多岁,虽然称不上权威,但临床经验丰富,人也和善,许然虽然
不太擅长与他相处,但也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自己好。也正因为如此,在隐瞒受伤真相的时候,许然越
来越觉得痛苦。
他不想说谎。他不想作为一个瘸子活一辈子。虽然已经一步一个坎地走过了十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这
样度过下一个十年。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
手术不一定会让他好起来,许然并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他只希望一切能慢慢变好,哪怕每天只前进一点点,
一周,一个月,半年,将好的东西逐渐累积下来,这样即便只有自己,也能度过这漫漫白昼与长夜。
乐观不是他擅长的东西,但倘若没有,他也撑不过这十年。
贺承说去加班,那就当他真的是去加班了吧,他正好养一养这条残废的腿。也不知道以后贺承还会不会对他
起兴致,也许会,也许不会。许然的内心毫无波澜,他甚至想,或许两个人就这样散了也是正常。
他当然不想散,没人能放得开心中挚爱,可事实摆在眼前,有些东西,不是去哭、去闹就能改变的。
如果贺承能够回心转意,让他哭,让他闹,许然都会去做。他不觉得过去这些年自己做的事能比哭闹要好上
多少,可就怕没有用。世事最让人无奈的,莫过于放弃了自尊地努力过,却依旧是徒劳。
贺承骗他。贺承当然会骗他,在乔安与他之间,没有人会选择他。许然知道,他能够接受。
那一晚贺承的温柔好像一场梦,即便知道是假的,他也依旧受用。假的也好,他对自己说,就算是假的,他
们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贺承还能关心他,就已经是幸事。
至少贺承还会撒谎,而不是直接说出来分手,这让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活着。
医院路过的人都回头看他。一个男人望着墙壁发呆,奇特而怪异。许然仰头呆呆地望着某一点,意识清醒过
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在数墙上的粉浆气泡。
他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路过急诊的时候四周出奇的吵闹,许多人进进出出,看来是接了严重的病人。许然站在边上给护士让路,已
经贴着墙边躲了,有个横冲直撞的男人还是狠狠撞到了他的肩膀。
“滚开!你瞎啊!”
中气十足的怒吼,男人唾沫飞溅,许然看着那可怖的肱二头肌愣了愣,轻声说了句抱歉。
男人用杀人的目光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一边的小护士默默翻了个白眼,被护士长用胳膊肘怼了一下。
急诊护士几乎每天都要遇到这样的大呼小叫的人,许然有点同情她们,转念一想,又觉得刚才那个男人好像
在哪儿见过,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更多细节。
错觉吧,他想,趁着人群变少离开了医院。
他不知道,在身后,那个凶狠的男人望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
办公室的沙发上,白锦明放下最后一摞资料,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划了两下,表情立即变得丰富起来。
“……你看短信了吗?”他问贺承。
贺承皱皱眉,也拿出手机翻了翻,没看到有未读消息,“怎么?”
“下周末高中校友要聚会,”白锦明说,“这次不是班级,是年级。”
“那就是没邀请我。”贺承不以为意,“你玩的开心点。”
白锦明干笑一声,“我才不去。”
“为什么不去,”贺承翻过一张报表,“怕遇见以前的马子?”
“胡说什么,你吃炸药了?”白锦明眯起眼睛看他。
贺承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两天他确实心里不爽,具体原因又说不上来。乔安开始躲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但
就是浑身上下不舒服,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折磨得他火气特别大。
白锦明倒是不在意他偶尔一次的犯浑,“我只是觉得一个年级那么多不认识的人,去了尴尬。也不知道是谁
组织的。”
这点贺承同意。班级聚会已经是极限,他们没有功夫去见一群杂七杂八的人,听上几个小时的商业互吹。有
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做点工作来得实际些。
白锦明又翻翻消息,状似无意地说,“乔安好像要去,不知道许然去不去。”
贺承用力一皱眉,他发现自己特别不耐听到许然的名字,尤其将他与乔安一同提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想砸东
西的冲动。
“别总提他。”贺承冷冷地说。
白锦明撇撇嘴,“我的错,不提他了。”
可心里的不满却没有消退,贺承恼火地拿起一本新的文件,将页面翻得哗啦直响。
白锦明噼里啪啦地不知给谁回了一堆消息,手速飞起,过了一会儿抬头对贺承说,“下周我不来了,有事出
门。”
贺承摆摆手,示意他随便。
闲来无聊,白锦明点开乔安发给他的聚会名单寻找熟悉的名字,看着看着,他忽然嗯了一声,直起身子来神
色复杂地看向贺承。
贺承被他盯得烦躁,“又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有几个小混混特别爱找乔安茬的?”
“记得。”贺承放下手中资料,微微皱眉。
“我看到他们的名字了。”白锦明晃了晃手机,表情严肃,“为首的那个麦兴刚‘出来’,跟他一伙的那些
人都要去参加聚会。”
“麦兴?”贺承站了起来,“老麦家那个没出息的杂种?”
“就是他。”白锦明咬着牙,“丧门玩意糟蹋了自己表妹被判了三年,出来了还在祸害人间,乔安也才看到
他名字,说不去了。”
贺承极其厌恶地哼了一声。他当然记得麦兴,高中三年,乔安可没少被他和那伙垃圾骚扰。
他们好像也找过许然的麻烦,不过贺承不记得是因为什么。那伙人极其讨厌,无论是普通孩子还是家境好些
的,只要被他们“看上”了,就没一天安生日子。
麦兴那种人进局子是必然,可惜麦家家底殷实,捞他出来也是分分钟的事,唯独表妹那事儿触及了人伦纲纪,
麦家面子上过不去,才意思意思让他蹲了三年。
跟那种人认识对贺承和白锦明他们来说是极大的耻辱,这给他们不去参加那莫名其妙的年级聚会提供了更合
理的借口。
白锦明难得露出这么极端的表情,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迅速把名单删掉了。刚点下确定,他忽然嘶了一
声,看向贺承,“他不会来找你吧?”
麦家和贺家在父辈曾有过不浅的交情,但在麦兴越来越浑之后,贺父怕他们打贺承的主意,就找了个借口拉
开距离。贺承还记得高中有次麦兴曾找自己套近乎,不过被他无视掉了。就冲那家伙臭不要脸的劲头,还真有可
能借着要改邪归正的名义,过来蹭项目分一杯羹。
贺承冷笑一声,“他敢。”
虽然家底还在,但麦家的产业早已大不如从前。现在贺承的生意越做越大,根本不需要在意一个吃人血馒头
的败类。
麦兴要敢来,贺承就敢跟他论一论过去他给乔安找的所有麻烦。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对乔安用情极深,借着
机会翻翻旧账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不过他觉得,麦家已经在圈子里抬不起头了,大概不会放着这个混小子再出来丢人现眼。
白锦明对此深表怀疑,贺承觉得他是想太多了,不过在两天后接到一条陌生短信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
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东西。

第十四章
许然也没有收到聚会短信,他正忙着在单位加班补资料。前两天有同事离职,留下了一些说大不大、说小不
小的烂摊子,他们正加班加点的把没做完的活儿给结尾,等他知道有年级聚会的时候已经是周四的晚上了。
不管收没收到邀请,许然都不打算去,尤其是在名单中看到麦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右膝盖劲抽筋似的疼
了起来。
他咬着牙给自己做按摩,心想,组织年级聚会的人还真是个人才。
他不觉得自己这辈子会再与麦兴那种人有什么牵扯,但回忆依旧似潮水般涌上心头。人声鼎沸的运动会、同
窗犀利而厌恶的注视、污秽的言语、封闭阴森的小巷,以及按在他膝盖上的沉重有力又残忍至极的手。
关节摩擦的声音顺着身体传进耳朵,许然手上微微用力,把膝盖掰得咔哒一声。
他一个激灵,连忙放开手。倒是不疼,可能只是不小心掰到了哪块骨头,他站起来小心地走了两步,没什么
大碍。
背上不知何时渗出了冷汗,他重新坐下,长出一口气。
麦兴那伙人还记不记得曾经害他受伤都很难说。或许对他们而言,伤害他跟伤害一窝蚂蚁没什么两样。
许然将桌子上的资料整理好,双手按着太阳穴,看着电脑屏幕发呆。
没事的,他默默对自己说,不会再受伤了。
可右腿的神经还是毫无征兆地刺痛起来。他连忙按住,像是不小心走漏了什么重要的秘密,提心吊胆地去看
四周。但周围同事全部低头忙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人在意他的不对劲。
许然在聊天软件上将高中同学群设置了屏蔽,想了想,还是选择了退出。这两天因为聚会的事大家一直在刷
屏,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他退出了群聊。
就算注意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碰面,麦兴就永远只是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角色,对方伤害不了他,
他也不能担心受怕地活着。
发呆的时候,聊天图标亮了起来,点开来看居然是乔安。上次见面后他们也短短聊过几次,但在上班时间发
消息还是第一次。
乔安打字速度很快,许然刚点开聊天软件的界面,对话框里又瞬间蹦出来一条——
“在吗?快给贺承打电话!”
“等会,还是先打给小白,让他跟你说。尽快!”
两个叹号带着种莫名的急切,看得许然一头雾水。乔安发过来的白锦明的电话号码他之前已经存过,犹豫了
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没人的走廊一角,给白锦明拨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便被接通,对面是白锦明特有的深沉嗓音,“许然?”
许然不想去问为什么他会知道是自己,道,“乔安跟我说要给你打电话,发生什么了?”
白锦明愣了愣,“他联系你了?”
“是。”许然忽然有些紧张,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怎么了?”
“……等一下。”
电话里传来略有些嘈杂的说话声,逐渐飘远,白锦明离开人群来到角落,点了根烟抽上,“咱高中有个叫麦
兴的,你知道吗?”
许然心里咯噔一声,声音都开始颤抖,“知、知道。”
白锦明“嘶”地吸了口烟,“他这周来找贺承谈生意,贺承心里本来就不爽。刚闹了一出,倒也没什么大事,
只不过……”
他顿了顿,“你的腿,是他搞坏的?”
“……”
许然踉跄后退一步,不小心撞到身后的架子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他连忙扶住,手掌握着冰凉的铁架,心
跳剧烈得像是在打鼓。
白锦明没有询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等他开口。
“我……”许然磕磕巴巴地说,“我……”
他“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索性不说了,双手握紧了手机,轻轻嗯了一声。
白锦明长出一口气,也不知是吐烟还是叹息,“贺承现在在气头上,你别去找他。”
许然一愣,“他,他生气了?”
他不知道贺承在气什么,是麦兴去闹事,还是让旁人知道他们曾经认识。腿的事白锦明现在才知道也就算了,
当年明明是贺承授意麦兴去做的,他又为什么会生气呢?
许然有些糊涂了,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有人叫白锦明的名字,白锦明应了一声,回头对他说,
“我还有事,先挂了,你自己注意。”
注意?注意什么?许然愣愣地听着手机里的忙音,困惑不已。
这么多年,他从未在贺承面前提过腿受伤的缘由,那男人好面子,若是当面提起,怕是会立即翻脸。许然不
想对过去了那么久的事追究谁的责任,一来是他追究不起,二来,他也不可能主动闹坏自己与贺承的关系。
家里人还不知道他跟害他瘸一辈子的男人在一起十年,如果知道,怕是会骂他不长心眼吧。其实许然也挺想
骂自己的,明明算是仇人,怎么就离不开呢,不光离不开,连自己的青春和未来一并都搭了进去,外人拉都拉不
出来。
年少时的喜欢是刻在心头的印子,一辈子抹不去,也无法被什么覆盖。许然就是喜欢贺承敢爱敢恨的模样,
喜欢他挺拔的背影和映在窗户上的英俊的侧脸。没人能给喜欢的心情下一个定义,有的人是越爱越明白,许然却
是越爱越糊涂了。
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
或许是不知道哪天才会到来的回心转意,大学时许然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一定要撑到贺承注意起身边人的那
一天。
看起来没有希望的事,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魔怔,时至今日连康复训练都坚持不了三个月的许然,心中
却依旧保有对这个男人的喜欢。忘不了,也放不开。
不管贺承为了什么生气,他都当做不知道好了。许然还是存了一点小小的期待,期待麦兴的出现提醒贺承曾
经的疯狂,让那人能回过头来,对他产生一点点愧疚。
不需要多深的抱歉,只要一点点就好。许然扶着还在刺痛的膝盖想,只要一点点,他便甘之如饴。
下班前收到了贺承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回家。
甚至都没打感叹号,大概是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许然十分平静地回了个好,计划着一会儿去多买些菜,做
贺承喜欢的煲饭吃。
何宇轩路过许然的办公桌,发现他正对着电脑愣神,不由得停下脚步,可许然发呆得太认真,过了好一会儿
也没注意到身边有人在看着自己。
何宇轩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座位,没有再打扰他。
许然的单位下班时间较早,稍微绕一下远路买了菜再回家,也比贺承要早得多。家里一片冷清,许然先烧了
一壶热水,让氤氲的水蒸气将厨房蒸腾得稍微带了点暖意,才开始摘菜淘米。冰凉的自来水从龙头浇在手背上,
许然不禁想起婚礼那天自己狼狈地逃到洗手间,被热水浇了个手掌通红。那大概是对他懦弱无力的惩罚,他永远
也等不到自己抬头挺胸的那一天。如果能轻易改变,他也就不是他了。
一会儿贺承回家,如果什么都不说,那他也什么都不说。如果提起麦兴,他会说,一切都过去了。
乐观一点的话,或许贺承也会开心。许然想,贺承开心,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一顿饭忙活到晚上七点,贺承还没有回来。砂锅已经做在了炉子上,米香混着肉香刺激着许清淡许久的味蕾。
他坐在窗边,腿上摊开一本书,却连一页都没有翻过,只顾着往楼下望。
七点四十,贺承的车终于出现在视野里,许然从窗台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将客厅的灯打开。
橘红色的暖调灯塔温柔了他的脸庞,镜子里的男人瘦弱却难掩清秀,许然将脊背挺直站在玄关,等着给贺承
打开那扇门。
门一开,冷风顺着缝隙扑面而来,许然往后缩了缩肩膀,却在看到贺承的那一瞬间,淡淡地笑了起来。
贺承冷着脸,就像他一贯的表情。许然往旁边让了让,贺承走进来,带进一阵寒气。
“饭快好了,”许然深深地望着贺承的眼睛,轻声说,“外面冷不冷?先换衣服吧。”
贺承看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将公文包丢在沙发上,进了卧室。
许然站在客厅,有些手足无措。
贺承没有在卧室待太久,等他出来时,许然已经将饭菜盛好端上了餐桌。不过贺承没有过来,而是去到沙发
前坐下,沉声道,“过来。”
许然一愣。贺承的声音里满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深沉,带着淡淡的沙哑和烦躁,听得人心慌。
他乖乖走过去,还未坐下,忽然一个巴掌甩到了他脸上。
许然懵了,脑袋整个偏到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
贺承冷冷地说,“你可真行。”
许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张张嘴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贺承就那样看着他,好像刚才那一巴掌没有发生过似的,冷淡而克制。
“你跟别人说,是我弄坏你这条腿的?”
被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许然没注意自己已是热泪盈眶,只是呆愣在哪里,缓缓扭回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
眼前这个男人。
这么多年,即便再生气,贺承也没有扇过他巴掌。贺承从来都是冷处理,能让他动手,只能说明有什么已经
触及到他的底线。
许然动了动唇,发出毫无意义的几个音节。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到最后,脑海中
只剩下一句,难道不是你?
这五个字是万万不能说的,除非他还想再要一个巴掌。
贺承的眼神冷得像冰,让许然仅剩的心情跌至谷底。他只能站在那儿,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去看贺承的
眼睛。
“说话。”
平静的语气里隐藏着滔天的怒意,即便再不知道说什么,许然也不得不开口。
他害怕。
“我……”他喃喃着,一出声就牵动嘴角的伤,疼得难过,“是……是你吗?”
他将问题抛给贺承,贺承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沉默了一下,冷声道,“你是说,我和姓麦的是一个
货色?许然,你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他垂眸看看许然的腿,一脚踹了上去。
“麦兴在公司大厅当着几十号人说,你的腿是我指使他弄的。还说是你亲口说的。”贺承站起来,居高临下
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能耐,利用那个杂种来诬陷我?许然,你挺能装的啊。”
许然倒在地上,整个人疼得发懵。
贺承不耐地移开视线,像是不屑于看一个垃圾,“你说过没有,给我回答。”
说过,确实说过,许然愣愣地想,他从未想过不是贺承授意麦兴做的,但也从未真的介意过。
不是他,居然不是他。
“对不起。”许然咬着牙说,“我以为……”
“你以为。”贺承冷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
许然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失败了。他只能像个残废一样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对贺承道歉。
贺承不需要这样的道歉。麦兴已经在公司人面前败光了他的脸面,能否阻止谣言是一回事,如何处理许然又
是另一回事。
贺承皱紧了眉,想,这么多年自己似乎也不欠这个废物什么,甚至怒极之下还会想着回家确认答案。他以为
许然不会做那种事,利用敌人来对付自己,他以为许然的那颗心是真的放在他身上的。
好,很好。
贺承抬脚跨过许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子。
泄愤般的摔门声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许然趴在地上,无声地恸哭。
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记得在开门时,贺承冷冷地说了一句——
“别再让我看到你。”

第十五章
“许哥?许哥!”
许然猛地抬头,看到何宇轩那张满是担忧的脸。
何宇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刚才叫你都没反应。”
许然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的电脑,发现文档里不知何时写满了语义不通的内容,连忙删除。
“我……”他手忙脚乱地处理混乱的文件,磕磕绊绊地说,“我没事。”
何宇轩皱着眉,“你确定?今天上班后你的脸色就一直不……”
“宇轩。”许然打断他,声音清冷,“我没事。”
像是忽然冷静了下来,何宇轩看看他,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
过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人看向这边后,许然浑身卸了力,将脸埋进掌心。
他昨晚一晚没睡,脑子里想的都是贺承离开前的表情。这么多年,贺承生过他的气,但从未像这次这样愤怒
过。这件事真的触及到了贺承的逆鳞,许然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可贺承手机一晚都显示关机。
被踢过的地方刺痛入骨,许然就那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过了一夜,凌晨五点的时候痛感终于退去,他才挣扎
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感觉自己仿佛刚刚死过一次。
撕心裂肺的疼痛,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不光是身体上的,他的感情也被撕扯成碎片,一片片坠至谷底。他
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迷茫而恐惧,从心底升起的不安和对贺承的愧疚折磨得他几乎精神崩溃。他无法想象贺承
在听到麦兴诋毁自己时的心情,那一定比踢上他多少脚来的都要难受。
可他依旧要强撑着几乎垮掉的身体上班打卡,坐在座位上处理工作。
身为社会人的最大劣处,就是无法像孩子一样撒娇。没有人知晓你的痛苦,他们没有必要知道,你也没有资
格诉说。
有的时候,许然感觉自己像大海里的一粒沙子,跟随着海浪浮沉,纵使想要上岸却无力反抗潮汐,偶尔回头
看看那些走过的日子,欢笑或悲伤,都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粟罢了。没人真正在乎别人的心情,就
连许然自己,都不在乎自己的。
他的心情算得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家伙,厚着脸皮蹭在贺承身边,将贺承的大度当做可以肆
意安排他的资本。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一直以为贺承应该对自己的右腿有些想法,他说服自己贺承是元凶,这样
可以让自己在道德上占据一个更高的位置。可贺承从始至终都不知情,是他自我可怜,以大度之意,给贺承安排
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贺承生气是当然的,许然也很讨厌那个编造了十年谎言的自己。
他点开聊天软件,看着置顶的那个头像,点进对话。
对不起。
他写道,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加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点击发送的一瞬间许然就知道这条消息会石沉大海,甚至贺承会一怒之下删了他。无论怎样,这都是他应得
的,他得去承受。
他不知道需要多少个对不起才能弥补贺承在员工面前被诬陷所带来的损失,如果贺承想要,就算是一千个、
一万个,他也愿意。
但有些事,不是靠道歉就可以挽回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刚出单位院子的大门,许然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向自己走来。
看着麦兴那张让人畏惧的满是邪气的脸,许然想,或许从十三前考入那间高中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已经错位
了。
彻彻底底,错得一塌糊涂。
“好久不见啊。”
一开口就是熟悉的痞子腔,麦兴的声音有一种十分刻意的深沉感,做作得令人作呕。许然皱皱眉,低下头决
定不去理他。
他往旁边走,麦兴就先一步拦在他身前。许然往四周看看,却绝望地发现这个时间走正门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麦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开玩笑似的说,“你长高了,我还以为书呆子是不会长个儿的。”
“……你来干什么?”许然不耐地问。
麦兴耸耸肩,“找老同学叙旧?我刚到这座城市,知道你和贺承都在这儿可真是太好了。”
听到贺承的名字许然一愣,随即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麦兴笑笑,“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
“不。”许然迅速回答道,一边不动声色地寻找离开的时机,“我不感兴趣。”
“太可惜了,”麦兴遗憾地叹了口气,“阿文周末在医院认出了你,还很兴奋地告诉我来着。”
阿文,许然瞬间回忆起了这个名字。阿文是跟着麦兴折掉他右腿的跟班之一。
周末的医院……他不记得自己碰到过什么人,除了医生护士,那就只有……那个横冲直撞又粗鲁无礼的莽夫。
许然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不曾有过顺利的时刻,他永远也逃不出这场噩梦。
麦兴好兄弟般搭着他的肩膀,任凭许然怎么努力都甩脱不掉,“我应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我还欣赏不到贺
承那么精彩的表情。”
他笑着,就像十年前他们将许然逼进小胡同后露出的微笑,残忍而疯狂。
“你疯了。”许然咬着牙挣扎,“放开我!”
麦兴用一只手就禁锢住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走吧,我们去好好‘叙叙旧’。”
“你在干什么?!”
许然猛地回头,看到何宇轩救世主一般站在他们身后。
麦兴打量着何宇轩的个头,慢慢直起身子,搭在许然肩上的手却没有放开。
许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何宇轩大概不是麦兴的对手,但他没有丝毫畏惧,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放开他!”
何宇轩的怒吼吸引了不远处门卫的注意,两个门卫从亭子里探出头来,皱着眉向这边看。
麦兴无不遗憾地叹了一声,“你真走运。”
他放开许然的肩膀,一边后退一边说,“看来我们只有以后再叙了。不过……”
他对许然眨眨眼,低沉的声音如同魔咒,缠绕在许然的耳畔。
“我知道你和贺承的关系,关于这个,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麦兴一步一步退到马路边,对着门卫亭无辜地举起双手,而后打开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路虎的车门,扬长而
去。
何宇轩三两步跑了过来,担心地问,“许哥,你还好吗?”
许然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真的有些身心疲惫了。
“你脸色不好,我送你回家。”
何宇轩打了一辆出租,不由分说地拉许然坐到后座。一般许然是会拒绝的,但今天不知怎么,或许是他实在
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反抗,也就由着他去了。
不能带何宇轩回贺承的房子,许然只能回到自己的小屋。有些老旧的小区,不算宽敞的面积,何宇轩脸色紧
绷,将许然送进了房间,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年轻人在活力四射之外还有着超高的情商,许然感激他的沉默,这让自己不至于太过难堪。家里没有多少
东西,他也没什么可以招待何宇轩的,顿了顿,说,“我已经没事了,走吧,我请你吃晚饭。”
何宇轩摇摇头,“你好好休息,我去买饭回来。”
许然拗不过他,只能从钱包里拿出钱来递给他。或许是照顾他的心情,没推辞两下何宇轩就收了。
许然将备用钥匙给他,何宇轩出门后,他才缓缓倒在床上,长出一口气。
心脏像是裂了一个口子,麦兴的出现将旧时的结痂硬生生撕扯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和血。麦兴想利用他对
付贺承,这是许然唯一能得出的结论。
阿文在这里,说明麦兴的势力已经扩散到这座城市,贺承的生意会受到威胁。贺承的父亲明令禁止他与麦兴
那种人接触,麦兴这样一闹,贺承在贺家那边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
自己是罪魁祸首,许然想,是他让麦兴有机会用这种下作的方式对付贺承,如果不是他,麦兴绝找不到任何
一个借口去插手贺承的工作。
他曾是贺承的恋人,现在却成了污点。
或许从始至终他都是贺承的污点,是贺承根本不想提起的人,只不过麦兴的出现让他们彼此认清了这一点。
许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右膝盖的疼痛再次袭来,他咬着牙,小声地呻|吟。
贺承说的对,他是个废物。
一个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永远也不可能幸福的废物。
*
“我说,你也该消气了吧?”
白锦明无奈地看着贺承将第五份文件撕碎扔进垃圾箱,然后对着电话怒吼让对方重写,对面小姑娘几乎哭着
说好,不由得试探着问道。
贺承根本不理他,将桌上的碎纸片扫到地上,拿起下一份文件。
在他即将再次动怒的时候,白锦明一个箭步冲上来,从他手中抢过了文件,“这个不能撕,这是合同。”
贺承冷声道,“还给我。”
白锦明一点也不怕他,淡淡道,“你需要休息。”
“我很好。还给我。”
在他将自己踢出办公室前,白锦明机智地选择将合同还给了他。
一拿到合同,贺承立即将它撕成了碎片。
“……你到底想干什么?”白锦明无奈道。
“这是麦家递过来的合同。”贺承冷笑,“他们真以为我会签?”
“不管你签不签,撕碎它可不是一种合理的行为。”
贺承看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把碎纸片塞进去封好,将自己的助理叫进来说,“把这个按照原
地址寄回去。”
“好的。”
白锦明揉着眉心,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孩子气得可怕。
助理离开时贴心地将办公室的门带上,白锦明确信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后,在贺承对面坐了下来,
“你还在生他的气?”
他没有说出许然的名字,但贺承依旧厌恶地皱起了眉。
“闭嘴。”贺承说,“没事做你就回家去。”
白锦明摇摇头,“哥们,你这次的情绪不对劲。”
从小到大,他见过贺承为各种各样的人发脾气。做事鲁莽的家政、惹人厌的邻家小孩、言辞不善的大人,甚
至是擅自离开他出国的乔安。每一次贺承都会努力压抑着怒意,表现出大度的模样,再说出些刻薄的话来羞辱对
方,但这次不一样。他彻彻底底地怒了,不再控制自己的怒火,也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对许然的失望。
贺承沉默了一下,冷冷道,“你最近总在替他说话。”
白锦明皱起眉头,“我不喜欢你的暗示。”
“那就闭嘴。”贺承命令道。
白锦明默默翻了个白眼,坐了一会儿,确定贺承真的没有谈下去的心思,才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
还未走到门口,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很重的东西掉在地上。白锦明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发现办公
桌上近半米高的文件不知何时被扫到了地上。
贺承握着手机,双眼死死盯着屏幕,太阳穴青筋暴起。忽然,他骂了一声极其难听的脏话,将手机狠狠摔了
出去。
昂贵的手机壳在这一刻展现了它的价值,白锦明俯身将滑到自己脚边的手机捡了起来,努力通过破碎的屏幕
看清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张照片,白锦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等终于意识到看到了什么时,才诧异地张开嘴,半天说不出话
来。
贺承握紧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办公桌,发出令人不安的巨响。
照片上,一个年轻男子扶着许然的肩膀,走进了一户明显不属于贺承资产的廉价的房子。

第十六章
许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脆弱了,只是见了麦兴一面整个人就颓了下来,胃里翻江倒海,心脏时不时地莫名抽
痛。何宇轩担心他,吃过晚饭后还帮忙将东西都收拾好,把剩下的饭菜细心打包放进冰箱,又叮嘱了些琐碎的事,
临走时说,“要是明天还不舒服,一定要给我发消息,我替你请假。”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宇轩难得皱着眉头,一脸认真。许然不忍心这孩子再替自己操心,只能说好,谁料何宇轩
像根本不信似的,盯着他的脸补充道,“一定!”
许然无声地笑笑,点头答应。
何宇轩离开后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在那一瞬间许然甚至有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象的错觉。他在沙发上坐了很
久,直到客厅里的光线彻底暗下来,才缓缓起身,想收拾一下房间,却又发现四周空空如也,除了一副桌椅外没
什么可收拾的,不由得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慢慢向卧室走去。
这栋房子花光了他自工作以来的所有积蓄,但也只有一室一厅,二手的装潢,前任房主还算爱干净,把东西
都处理了后许然也只重新刮了大白。除了床,其他家具都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平时还好,只是在许然思绪混乱的
时候总能透出一股陌生感,好像有不认识的人在客厅里窥视他的一切,这让许然感到很不舒服。
他回到卧室,将屋门锁死,躺到床上。
整个房间唯一称得上是他的东西的,也只有这张床。虽然有股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但是好歹是温暖的。他
缩进被窝里,艰难地将自己裹成一个球,做了两次深呼吸,渐渐感觉浑身关节暖了起来。
毫无缘由地,他想起贺承家卧室里那台总是忘记修理的空调。不知道贺承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冷。随即他
又记起来,贺承又不只有那一栋房子,他不在那里,贺承当然会选择到更舒适的地方去。
他们有多久没做过了?
似乎从乔安回来以后,他们就很少同枕而眠。贺承生气时会将他赶出去,等过一段时间消气了再让他回来,
从他们同居开始这种情景已经重复过无数遍,许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这一次,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
机会回去。
贺承不理他了,这是过去十年从未有过的。
即便再生气,贺承终归会回一回消息。可现在许然打开手机,却只能看到对话框里孤零零的一屏幕“对不
起”。都是他发的,贺承再也没有回过话。
心好痛。许然将手机屏幕熄灭,握紧了放到胸口,痛苦地皱起眉头。
他不要就这样结束,一切都是错的。麦兴挑起的事端成了罪魁祸首,许然不想就这么听之任之,如果他和贺
承断了,那麦兴就赢了。
那种人,才不可能成为赢家,许然绝不想让他成为赢家。
如果他去解释,贺承会信吗?
回想起来,最初他会以为贺承是幕后主使是因为曾看到他和麦兴在校园角落里攀谈,现在想想,或许那并不
能代表什么。麦兴也总找乔安的麻烦,也许贺承只是在为了乔安出气而已。
为什么当时的第一反应会联想到自己呢?许然也混乱了。与乔安相比,他的存在对贺承而言就像一粒沙子,
无足轻重,也根本不可能为了他出头。他凭什么会认为自己是事件的中心?就像贺承说的,不自量力。
少年时期的荷尔蒙分泌过剩才是根本原因。他太想要贺承了,以至于乱了心智。
如果,如果他向贺承挑明麦兴的计划,贺承会为了阻止麦兴得逞而继续跟他在一起吗?
这不失为一种办法,可许然不想这样做。
一点也不想。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打开床头灯。暗橘色的灯光洒落满地,许然望着那颗小小的灯泡,直望得花了眼睛。
他还想和贺承在一起,但不想以那种迂回委屈的方式。
他想听贺承说一句我爱你。
这十年来他从没听到过的三个字,却在心里对自己反复描摹过无数遍,以至于生根发芽再枯萎,成了心底一
株干枯的花。
贺承啊。
我爱你。
*
虽然昨天晚上断断续续只睡了五个小时,第二天许然还是去上了班,在茶水间碰见了刚吃完早饭的何宇轩。
何宇轩看到他的时候还一愣,立即看看表,诧异道,“许哥,现在才七点!”
“我知道。”许然笑笑,“你不是来的比我早?”
“那是因为我的宿舍就在旁边的楼,而且这个点食堂有早餐。”何宇轩皱皱眉,“你怎么不多休息休息,反
正现在没什么工作。”
“在家也没什么事做。”
许然把热水浇在装了速溶咖啡粉的杯子里,一股浓香立即散了出来。他不禁把杯子拿得离自己远些,其实他
不太喜欢味道太浓的东西,不过为了撑完一整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喝下去。
何宇轩沉默着看他,半晌,他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又回来,手里拿了一盒牛奶。
他把牛奶递给许然,“喝这个吧,这个暖和。”
许然接过来,发现牛奶是温热的,应该是何宇轩之前把它放到了热水机上面的缘故。没什么退回的理由,他
只能轻声道谢,将咖啡放到一边。
小小的茶水间只有他们两人,何宇轩靠在一边的吧台上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许然慢慢地喝着牛奶,
让热乎乎的奶香充斥自己的喉咙和胃口。
不知过了多久,何宇轩才开口,“许哥……”
声音里不见了平日的欢脱,反而带着点不安,许然诧异地看向他,发现他正一脸纠结地望着地面。
“我……”
许然等着他的问话,不知怎么,连带着也忽然有些不安起来。
纠结半天,何宇轩闭了闭眼睛,“……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许然笑着,松了一口气。
“昨天那个人有没有再找你麻烦?”何宇轩问,“我看他不像好人。”
麦兴那张脸和浑身的痞子气实在是无法令人释怀,许然叹了口气,说,“他确实不是好人,不过我也不太认
识他,只是高中同学而已。”
“高中?”何宇轩惊讶,“那么久远?”
高中确实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一般人来说,和高中同学还有牵扯也算是奇特的缘分。许然不确
定这样算不算正常,不过就贺承的圈子而言,与高中时期认识的人反而联系得多一些。
许然犹豫了两秒应该如何解释自己与麦兴的恩怨,然后他发现,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和麦兴本就没有恩怨,
一切只起源于那次多灾多难的运动会。然而他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如果不是贺承授意,那麦兴为什么要来掰折
他的腿?
许然陷入了沉思,忽略了一旁还有何宇轩在等待他的回答。不过何宇轩也没说什么,沉默的次数多了,他也
掌握了与许然对话的节奏。
两个人就这样在茶水间默默地待到七点四十,陆续来上班的人多了,他们也就将位置让了出来。
“许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回到座位前,何宇轩突然说。
许然愣了愣,随即笑道,“这才大清早,就想着晚饭?”
“先约上,”何宇轩说,“好歹有个奔头。”
枯燥的工作确实需要一点动力,许然说好今天他请客,毕竟这段时间也麻烦何宇轩不少,得感谢一下人家。
餐厅地点就让何宇轩来定。
没想到最后何宇轩选的地点竟然是许然的家。
“在家里吃饭比较舒服。”何宇轩说。
许然无奈,“那要先去买菜,我那里没什么存货。”
何宇轩看他的眼神好像要将他整个剖析一遍,许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只能低头走路,避免谈到“平日里都吃
什么”这个话题。
不光是菜,连调味品都要买新的。两个大男人总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等到家开始动手以后,许然才发现少
买了一瓶耗油。
“要不就算了,”许然有些为难地看着厨房,“也就味道变一下。”
“那可不行!”何宇轩立即起身穿外套,“我去超市买,等我一下。”
“从小区出去,超市在马路对面。”许然嘱咐道,“注意安全。”
何宇轩回头看看他,笑着说,“许哥你好像我妈妈啊。”
许然拿起锅铲作势要打他,何宇轩一边告饶一边跑出了门。
等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许然才放下锅铲,渐渐收敛了笑容。
与何宇轩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但当他离开,寂静瞬间笼罩过来,许然便再也无法轻松地笑出来。他
不知道哪一种情况对自己来说算是好的,是跟朋友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假装没有伤心的事发生过,还是兀自沉浸
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他喜欢安静,喜欢一个人待着,喜欢胡思乱想,但他也喜欢朋友。偶尔一次相处就像生活的调剂,能暂时将
他带出旋涡,不至于一直沉沦。
不知道贺承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在准备吃晚饭?是跟白锦明在一起呢,还是……乔安?
许然拿出手机,看着毫无动静的消息列表,垂眸不语。
果然还是在生他的气吧。
也许这个周末应该找白锦明帮帮忙,好歹见上一面,让他得以当面道歉。
至少,给他一个挽回的机会。
许然甩了甩头,将那些丧气的想法暂时抛在脑后,开始着手洗菜淘米。这么多年给贺承做菜的经验足以让他
有足够的自信来接待客人,这也许比下馆子更能对何宇轩表示感谢。
他把菜摘了,泡上香菇和木耳,排骨焯了两遍水,电饭锅里做上米饭,却迟迟不见何宇轩回来。许然走到窗
口望了望,只看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却没见到何宇轩的影子。
该不会迷路了?许然想,应该不会吧,就算找不到,也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才是。
想着,他拿起手机,给何宇轩拨了过去。
电话振铃了几秒,被何宇轩接通,还没说话,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许哥……!”
何宇轩唤了他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许然也没做他想,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开门。
“怎么这么慢,是不是迷路了?”他问。
忽然,他愣住了,看清了门外是谁后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下来。
电话里何宇轩的声音焦急万分,“许哥,我被人拦下来了,他们说是你认识的人,是不是有人去找你了?你
那边没事吧?!”
门外,贺承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廉耻的垃圾。
“挂掉。”贺承冷冷地命令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过年的卡在这儿好像不太好,当初发文光想着双周榜了,忘了这篇不太适合过年看
这篇结束后就去写点轻松的小甜饼吧
大家新年快乐鸭

第十七章
许然愣那儿,怔怔地看着贺承。贺承的表情冷得像冰,深色的眼瞳中透着一股狠意,似乎恨不得就这样将他
撕碎,一片一片碾在脚底。
阴冷的眼神直刺进许然心里。他慌忙将电话挂掉丢到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释,“不是,那只是同事……”
他知道贺承误会了什么,也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慌,可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慌乱,各种事情交杂在一起扭
乱他的心弦。他说了很多解释的话,可惜没有一句是贺承想听的。
或许从一开始,他说过所有的话,都不是贺承想听的。
等他终于解释到无话可说,手足无措地安静下来时,贺承才冷冷地说,“这地方不错。”
“什么?”许然一愣。
贺承一脚踏进门内,皮鞋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我说,这地方不错,让我好找。”
听起来正常的语气,却在许然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对不起,对不起,”他抓紧贺承的袖子,喃喃着,“我不该瞒你,对不起……”
“二手房,哪来的钱?”
“自己攒的……真的,”许然说,“我自己攒的,没动你的钱。”
贺承抬眼看他,表情带着淡淡的嘲讽,“攒的?你有这么多钱?”
“真的!”
这么多年的月工资和年终奖,还有以前勤工俭学攒下来的万把块,加上贷款,勉勉强强够在这座城市最便宜
的地段买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贺承冷哼一声,四下打量着屋里的装潢。
等他将整个屋子扫视完毕,目光停留在还蒸腾着热气的厨房。从这里能看到炉灶的一角,上面坐的锅子咕嘟
着水泡,冒出阵阵食物的清香。
许然似乎有一种能将所有食材都做得清淡可口的魔力,贺承还算喜欢他的手艺,以前在加班后万分疲倦的时
候,许然端出来的宵夜总能让他舒服许多。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淡淡的,带着许然特有的柔和的气息,笼罩在屋子里,有一种家的味道。
为了另一个男人所做的味道。
贺承心里冒火,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暴徒,却只能在指甲抠进手心的疼痛中变得愈加恼怒。
吵架是一回事,与敌人联手诬陷他是一回事,背后出轨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许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贺承就不会这样生气。这么多年了,他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许然
究竟想要什么。
要钱,要人,他都能给,但如果是这样,许然就应该必须明白他的规矩。他不可能允许自己的枕边人在外面
有别的男人。
这个瘸子似乎总能勾起他的怒火,即便他已经无数次想要分手,也无数次对自己确认许然的存在根本算不上
什么,但这不代表面对眼前的一切时,他不会生气。
还说什么对不起,贺承不知道他这么能装,居然还能说出来对不起。这个懦弱得只会道歉的废物,竟然敢背
着他在外面买房子养男人。
给脸不要脸。
贺承看了厨房好一会儿,忽然说,“许然,你出息了。”
许然愣了。
贺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感情的笑,“我倒是真没想到你能有这个本事,不错,让我开眼。”
“贺承,你别这样,听我解释……”
许然颤抖着去拉贺承的手,被一把拍开。
“你想恢复自由身,尽管跟我说,不需要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贺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口中吐出的话冰冷至极,“看在过去十年的份上,我成全你。”
“贺承!”
许然大声打断他,这十年来他几乎没用过这样的声音同贺承说话。
“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何宇轩只是同事,之前麦兴来找我,是他帮我解的围,我只是
想感谢一下他,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微微气喘。
贺承冷冷地看着他,问,“说完了吗?”
你说完了吗。
许然一下子怔住,满肚子的话溜到嘴边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咽了下去。贺承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廉
耻的怪物,这么多年许然习惯了被轻视被嘲讽,却承受不住这种似乎给他定了性的目光。
再说不出一个字,许然像个傻子呆立在原地,看着贺承走进卧室。他知道贺承想找什么,贺承想找到他与另
一个男人同居的痕迹。
很可惜,根本没有什么痕迹,甚至在贺承的房子里都没有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温馨气息。许然本就不是个有存
在感的人,他的卧室只有冰冷的空气和冷色调的床上用品,寂寞得连个多余的装饰都没有。
贺承不死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只是觉得今天一定要找到些东西,才好安心离开这个破地方。
他拉开床头柜,许然跟着进了房间,看到他的动作,忽然惊出一身冷汗。
“等等……!”
许然扑上去,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贺承从柜子里拿出那个明显比整个房间高出一个档次的黑金绒盒,眉头皱得更深。
这不是许然能随便买得起的东西,更不是楼下那个小屁孩能买得起的,这种包装的礼物应该来自于一个与他
处在同等高度的男人。
所以,许然藏起来的,还不止一个男人。
想到这一点的贺承忽然笑了,没什么邪气,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笑了,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越来越
开怀。
许然被他笑懵了。
“许然啊许然,”贺承扶着额角,笑得头痛,“你可真行,是我低估你了。”
“什么……贺承,你在说什么?”
“这个男人,他知道你还有个小的吗?”
贺承挥了挥手里的盒子,许然目光呆愣着跟着他手上的动作移动,思维彻底跟不上贺承的了。
他艰难地张嘴,“那是给你的。”
“嗯?”
“那是要给你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许然抬高了声音,“前段时间吃饭的时候,是想送你的,但是…
…”
他犹豫着要不要牵扯出乔安,但这样的停顿听起来像极了在找借口。
贺承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在他的停顿中恢复了神智,嘲笑地一扯嘴角,打开了盒子。
一枚与他身上带着的一模一样的领带夹,静静地躺在红丝绒铺垫的盒底。
“你之前的那个坏了,我就想送你个新的……不过你已经有了。”
许然低下头,忽然没了正视贺承的力气。
贺承看着那枚领带夹,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然用余光去瞄他的衣角,想,贺承会不会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样一来,何宇轩的事情也可以解释,他们能
坐下来慢慢谈,连同过去十年中所有的误会和牵绊,统统在今天烟消云散。
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甘,但许然胆小得不敢去确认,他知道,贺承是不可能认错的,这男人身上最不可
能发生的事,就是认输。
果然,贺承缓缓将盒子放下,“你见过乔安?”
“是,我是见过。”
“你知道,这个,”他用食指点了点胸前的领带夹,“是他送我的?”
“对。”许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买跟他一样的东西……为了送我?”贺承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不可置信,“你是想看我会选择哪一
个?”
不……
话到嘴边许然忽然不想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从走进这间房子的那一刻起贺承就已经给他定了性,无论他
说什么,贺承永远都只会向着最坏的那方面想。在贺承心里,他早已是一个不识好歹的负心人。
可是贺承啊,究竟是谁先负的这份心呢?
有些可笑,贺承是个从没吃过亏的人,自负也好自恋也罢,他一直都有高高在上的资本,导致所有的不合理
到了他那里都变得理所应当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是坦然的,就好像事实真的就像他想的那样发展似的。
这就是我深爱的男人,许然苦笑着想,自己是何其可悲。
沉默被当作了默认,贺承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敲了敲桌角,说,“你想跟他比?你有什么资格跟他比。”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一下敲醒了许然混沌的心思。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跟乔安比?
就连所谓的朝三暮四,他都没有资格去责备贺承。贺承是什么样的人,乔安又是什么样的人,反观他呢,他
有选择的资本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这是许然最后对贺承说的话。
贺承离开得还算平静,许是找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令他那点小心思得到了满足,他甚至没有刚来时的暴怒,
只是到了门口,对许然说了一句,“一个玩具玩了十年,也该换换了。”
许然沉默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眼泪统统倒流进心里,表面一派平和。
他知道,贺承这是在说他,也是在说自己。
只是贺承不知道,如果能放手他早就放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他从未将这份感情当做玩具,也从不觉得与贺承在一起有什么可聊以慰藉,他仅仅只是喜欢,就只是喜欢,
却被逼得遍体鳞伤,到头来也只得了一句,你有什么资格跟他比。
他是没有资格,乔安是什么样的人物,风风光光的能让一个男人记了十年,他许然能吗?哪怕是近在眼前,
在过去的十年里,贺承可曾用正眼瞧过他一回?
可悲的是,直到今天他才彻底意识到这一点。站在门口望着贺承离开的背影,冰冷又决绝,好像一朵霜落进
他的眼底,将视线蒙上一层阴影,朦胧着看不清方向。
他捂住嘴,拼命抑制住郁积在喉咙里的呜咽。
有什么人从楼下跑上来,带来一阵冷风。许然忍不住裹紧衣服,想,今年的春寒为什么还没有过去,再不过,
天就不会暖了。
春花还没开,之前还惦记着要去摘些栀子花给贺承酿花酒,酿上小半年,等年末天冷了正好取来喝。
天还没回暖,属于他的花期却已经不会再来了。
何宇轩吊着一颗心冲上楼来,就看到许然惨白个脸站在门口,见他来,还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微笑,看得何
宇轩心狠狠一坠。
记挂着还在楼道里,何宇轩拉着许然进了屋,倒了杯热水暖手,才小心地问,“许哥,你没事吧?”
许然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水,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地面的某一点,半晌才道,“嗯,我没事。”
“许哥,许哥,你看看我。”何宇轩在他面前蹲下来,担忧地拉着他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然怔怔地抬起头,对上何宇轩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忽然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竟直直落下泪来。
他不是什么爱哭的人,过去十年的眼泪都流给了贺承一个,只有今天,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何宇轩还年轻,被贺承那么一吓已经乱了阵脚,这会儿更懵了,竟僵在那里,不知应该做些什么。
好在许然自己慢慢调整过来,可还是一副呆愣的样子,没有焦点的双眼透着股不易察觉的委屈,轻声问,
“宇轩啊,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活得特别失败。”
“许哥……”何宇轩顿了顿,从牙缝中挤出一句,“那人是你的……”
“他是我男朋友。”许然的声音好像蚊子的嗡鸣,他重新低下头,“曾经。”
“你们吵架了?是……是因为我?”
何宇轩无措地看看四周,不知应不应该立即离开。
许然却拉住他,“不是因为你,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他看看自己拉着何宇轩的手,忽然一笑,“挺恶心的吧?男人和男人。”
“不,不至于,”何宇轩慌忙说,“许哥你是个好人。”
许然乐了,何宇轩红着脸辩解,“啊,不是好人卡的那个好人,就是,就是你很好,喜欢谁跟谁在一起,都
没关系的。”
许然笑着摇头,一边抹了抹脸。没照镜子,但许然知道,自己哭得挺难看的。
安慰男人在何宇轩的人生里一定还是头一遭,小伙子急得耳根通红,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看着他急切
的脸,许然想,就连单位的同事都能说出他的一丁点“好”来,为什么到了贺承那里,自己就什么都不值了?
或许是先爱上的永远都是输家,可自己怎么着也搭上了十年的时光,再怎么不济也要给一点回报吧。
他这辈子就没有顺风顺水过,最大的遗憾就是为了贺承献出了大半个求学生涯,可他心甘情愿。若是现在再
问,他也依旧是心甘情愿的。
可也会不安,为什么,难道他这辈子就注定这般不堪,栽在贺承手上,永世不得翻身。
他只想要一份安安稳稳的爱情,怎么就那么难。
何宇轩还是在意贺承误会的事,“要不许哥你把他叫回来,我们面对面谈谈,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不是?”
许然茫然地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嗓音嘶哑,“不用了,他不会再来了。”
“……”
“我们分了。”
四个字一出口,许然身体像是泄了力,有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了,想抓也抓不住。
原来挣扎了那么久的那一段漫长的时光,可以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宣告结局。
有些可笑,却笑不出来。
何宇轩本来就对贺承没什么好感,加上许然现在这样绝望,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分就分了我们还能找到更
好的”,但是在看到许然表情的那一刹那他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没有见过的,绝望,又带着一份超离,仿佛许然的精神已经不
属于这个世界,只剩肉体在游荡。
虽然没见过,但何宇轩知道这种气氛意味着什么。
许然还爱着他。
还爱着那个擅自误会又不听人解释,蛮横□□又蛮不讲理的男人。
那男人拍拍屁股走得干脆,却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在这间四十平米的破旧房子里,留下了怎样一道惨烈的
伤口。
在这冰冷的空气里,流着血苟延残喘着的,是许然的一颗真心。
世上只此一颗,伤了,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过年的就别看虐文给自己添堵了,去找点小甜饼吧
该吃吃该喝喝,希望大家都过得比许然开心得多
过几天再回来就行,估计那时候许然就已经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了
熬过去终归会好的
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八章
贺承走出居民楼大院,看到白锦明靠在路边的车上等他。
“那小孩呢,放走了?”贺承问。
白锦明一摊手,“早放了,你没看见?”
“没注意。”贺承无所谓地说。他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点都不感兴趣。
白锦明看着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一抿嘴,自认倒霉地走向驾驶位,坐进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们
呢,谈得怎么样了 ?”
贺承没有答话,只是看着窗外那一栋栋灰土土的居民楼,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分了。”
刚把车子起步的白锦明一脚刹车差点把两人给甩飞出去。
“有病啊?!”贺承大骂。
“你才有病!”白锦明怒气冲冲地重新起步,“真分假分,他同意了?”
想着许然那双无神的墨色眼瞳,贺承道,“同意了。”
“怎么可能。”白锦明小声嘟哝着。
贺承没理他,兀自欣赏着外面飞速变换的风景,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胸前那枚做工精致的领带夹。
乔安刚回国那阵,他们在同学聚会上见了面,聊到了彼此现在的生活。忘了是谁说了一嘴他被醉鬼弄坏领带
夹的糗事,被乔安听见了,转过头没几天,乔安就送了他这枚新的领带夹。
除了在意,贺承想不出任何其他理由来解释乔安的行为,虽然后来他也知道乔安不仅仅送了他一人礼物,也
给其他人带了,但那些都是国外统一买的东西,只有这个,是照着他的喜好挑的。
他自己就不会花心思送一个不在意的人特别的礼物,同理,乔安也不会。
相比之下躺在许然抽屉里的那枚就显得格外廉价,贺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买那个,如果说真的是为了送给
他,这种做法简直毫无意义。
就许然那点工资,买这个算是极大的负担。
贺承最看不惯不会量力而为的人,凡是超出自身极限的东西,都要三思再做决定。许然买那枚领带夹的时候
肯定没有动脑子。
在心中默默吐槽许然的无知,他发现旁边白锦明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在用余光瞄着自己。
“干什么。”贺承皱眉,“有话快说。”
“你有心事?”白锦明问。像这样心不在焉的贺承可是难得一见。
贺承冷哼一声,“没有。”
“别逞强。”白锦明轻轻一笑,“你们处了有□□年了吧,说分就分,怎么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贺承没理他这茬,只是纠正道,“十年。”
“嗯,十年,比七年之痒还长。”
白锦明转了个弯,将车停到路边,没等贺承开口骂他就说,“好歹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就算养条狗不也有感
情。”
“这个不劳操心,”贺承淡淡道,“根本就没什么感情。”
“……嘴硬。”
白锦明长叹一声,“行吧,你说没有就没有。那现在怎么办,你恢复单身了,开心吗?”
贺承微一皱眉。
是啊,他终于甩掉许然了,可以去光明正大地追求乔安,也不用再为了许然的事情生气,他有什么理由不开
心?
但他现在的心情还真说不上来开心不开心,只是很平静的,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
白锦明看着他阴沉的表情,咧咧嘴,重新发动车子。
贺承看他驶向一条与回程不同的路,不耐地问,“你要去哪儿?”
“带你去个好地方。”白锦明单手拍拍他的肩膀,“今晚不醉不归。”
白家的产业分布各个圈子,白锦明的大哥白锦辉是做生意的高手,相比之下白锦明更像是个混日子的二世祖。
他熟门熟路地把贺承带到位于市中心的一处私人会所,直接跟主管说今晚包宿。
贺承坐在装修奢华的房间里,把玩着服务生送上来的红酒,“你倒是好兴致。”
“人生下来就要学会享乐,不然有什么意义。”白锦明从兜里掏出手机丢到他腿上,“看第二张 SIM 卡的联
系人,想叫谁就叫谁。”
打开通讯录名单一直下拉,出现在眼前的全是熟悉的名字,有生意伙伴,也有比较特殊的对象。贺承有轻微
的洁癖,不会碰那些三陪,但有其他朋友在时为了不破坏气氛,那些聪明会来事儿的陪酒他也不会推脱。
翻了一圈没看到心仪的,他有些烦躁地将手机扔了回去,“你随便吧,少叫几个。”
白锦明笑骂他难伺候,给几个人分别打了电话。
都不算外人,一起做过生意喝过酒,倒是白锦明能把王力叫来着实让其他人佩服了一把。
刚结婚不久的王力还有着新郎官的精气神儿,感觉整个人都神采奕奕,要不是他天生气场足,哥几个少不了
要开他的玩笑。
白锦明没说叫他们来的原因,也没有人问。几个爱热闹的吵吵嚷嚷地凑一堆去了,剩下贺承这个不爱跟他们
瞎掺和的,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独自喝酒看戏。
王力也只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就端着酒杯来到了贺承身边。
两个人碰了碰杯,贺承问,“嫂子什么时候的预产期?”
“八月底。”
“好日子。”贺承说。
王力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低声问,“你跟上次那个人,怎么回事?”
贺承不满地皱皱眉,“白锦明叫你来问的?”
“不,”王力摇头,“我自己看出来的,你不太对劲。”
贺承乐了,“我哪里不对劲?”
“全部。”王力说得很认真,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了一遍,“你们分了?”
精准到过分的洞察力,让贺承有些生气。但他还是勾起嘴角轻轻一笑,“是。”
“……”
王力在他身边坐下,也看着玩闹的人群,说,“我记得他。你们从以前就一直在一起。”
贺承没有答话。他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王力又说,“结婚是件不错的事。”
“行了,知道你有老婆,到我这儿秀恩爱?”贺承哼笑一声,“你不如去跟他们讲,看他们会不会灌你
酒。”
看着他脸上那副无所谓的表情,王力缓缓摇头,“你不是个能游戏人间的性格,小心物极必反。”
“你是想说,乐极生悲?”
贺承脸色冷了下来,语气也带上了些疏离,但王力不为所动,只是道,“差不多。”
“许然说你以前总不交作业,看来是真的。”贺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角的褶皱,“不过你看错了,我现
在很好。”
他顿了顿,重新换上笑容,“应该说,是非常好。”
托王力的福,贺承忽然间想开了。或许有的人适合在一起,有的人不适合,像王力和妻子结了婚,而他和许
然恰恰就是不适合的两个,现在分了,也没什么可惜。
之前感觉到的那一点点沉默似的空虚,大抵是意识到生活改变后产生的错觉。
他自由了。
不需要再去想那栋房子里还有人煲了醒酒汤等他回家,贺承决定今晚彻底放纵自己。他来到白锦明屁股后踢
了踢他,说,“你过来。”
白锦明跟着他来到偏僻处,贺承说,“打给乔安,叫他过来。”
白锦明愣了一下,“现在?”
“现在。”
白锦明无奈地拿手机,瞪着他的眼神却有些警惕,“可以是可以,但你想干什么?”
贺承被他问得恼火,骂道,“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怕我随便对他出手吗?”
“我是提醒你别太急躁,要是乔安知道你跟许然分手后直接找了自己,还不知道会怎么想。”
白锦明难得有这么严肃的时候,贺承也正色起来,冷冷地说,“我知道。我会慢慢来。”
好像所有跟乔安有关的话题到最后他都会妥协,意识到这一点的白锦明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但凡对许然
有一点耐心……”
“什么?”他的声音被哄笑声盖过,贺承没有听清。
“没什么。”白锦明笑笑,开始翻找乔安的电话。
*
凌晨三点,许然缩在冰凉的被窝里,抱着手机发呆。
贺承还没有删掉他的联系方式,在聊天软件里,贺承的头像永远是灰色的,许然将他们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
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他唯一能怀念已经逝去的感情的东西。
大部分都是他说了好几句,隔很久贺承才会一个“嗯”或者“不”。单字很多,但神奇的是许然居然能看得
出每一个字代表的情绪。甚至,他都记得记录中发生过的所有事。
这条是他想趁着假期出门约会,却被告知贺承要加班,虽然后来贺承只把工作带回了家里,但他们再也没有
提起过一起出门这件事。
这条是贺承的西装掉了一枚扣子,他给缝起来了,贺承却觉得奇丑无比命令他丢掉。最终那套西装被许然自
己偷偷留了下来,现在还挂在衣柜的角落里。
这条是贺承又被家里施压,气过了头开始在床上折腾他。那是许然第一次去医院看肛肠科,医生面无表情地
帮他上药,在等开单子的时候贺承问他在哪儿,他说在公园散步。从那以后贺承便认为他被那样折腾依旧没事,
便愈来愈变本加厉。
这条……
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却代表了许然这十年来经历过的一切。他自认是幸运的,没有被出轨或是横刀夺爱,至
少贺承有着底线,堂堂正正地与他分手,说了再见。
没关系,他想,至少自己无怨无悔地爱过。
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打湿花白的枕巾,绽开一朵无色透明的花。他鼻子酸涩,几乎喘不上气来。
疼。天气一阴冷膝盖就会疼,但现在许然分不清最疼的到底是身体还是心脏,他甚至希望自己有一只熊掌,
能刨开自己的胸膛,将那颗不断抽痛的心掏出来,狠狠捏碎。
不要。不要分手。
他想哭,想喊叫,可张开嘴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悲鸣,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根本不成个音调。
泪水模糊了视线,将手机屏幕上的文字打上了一层阴影。
不要。不要。
“贺承……!”
他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唤的却是那男人的名字。
“贺承、贺承、贺承……”
他一遍遍地叫着,听着房间里空荡的回音,不知疲惫,仿佛只要一直叫下去,贺承真的会站在他面前一样。
声音愈加嘶哑,喉咙一阵痛痒的甘甜,许然停下来用力地咳嗽,在床上缩成了小小一团,不停地颤抖。
好疼啊。
手机从枕边滑落,摔在地上,他却像没注意到似的,一动不动。
闭上眼睛,就好像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折磨得他身心俱伤的美梦。
老老实实地睡一觉,起来后,梦就醒了。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贺承是贺承,他是他,再也不会产生交集。
互不相识,两不相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微云淡河汉 的地雷

第十九章
乔安架着烂醉如泥的白锦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车子走去。
终于到了跟前,他一手打开车门,迅速将人丢了进去。白锦明跟柔软的坐垫来了个亲密接触,发出一声闷响。
乔安拍拍手,靠在一边气喘。
白锦明被摔醒了,撩起一边眼皮看他。
“你来了?”难得他口齿还算清晰,“你来干什么?”
说起这个乔安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来干什么?凌晨四点半你开始给我打电话,一直打到五点,连我爸
都被吵醒了。要不是他让我来接你,我才懒得理你这个醉鬼!”
白锦明皱皱眉,帅气的眉眼因为醉酒染上一抹异样的红,反应了一会儿才开始掏手机。
乔安把他的手机从自己兜里拿出来,说,“别找了,在我这儿呢。”
“还我。”白锦明咧嘴笑笑,眼中却毫无感情。
乔安奇怪地看他一眼,把手机丢到他肚子上,转身坐上了驾驶位。
白锦明晃晃悠悠地坐起来,看着乔安熟练地驶出会所大门,笑道,“想不到我们乔小安也学会开车了,唉,
老了老了。”
“说什么呢,我怎么就不能会开车了?”乔安不满地说。
白锦明哼了两声,没说话,仰头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没了动静,大概是睡着了。
乔安把车速放慢,跟着周边赶去上班的各色车流,一点一点在主干道上前进。
身后传来白锦明幽幽的声音,“他人呢,他看到你了吗?”
适逢红灯,乔安一脚刹车将白锦明晃了一个跟头。
“你这开车的水平跟我差不多啊。”白锦明揉着脖子笑道。
乔安皱着眉回头看他,“你们昨晚干什么了,怎么突然聚起来喝酒?”
“就有点事,喝酒还需要什么理由?”
“不对吧?”乔安上下打量着他,“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果他在,不可能叫我去的。”
“他要叫你我还能拦得住?”
大概是酒气上头,白锦明竟然有些恼,用力地啧了一声,“那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犯浑,明明生意能做那么
大,也不知道情商怎么就那么低,他觉得你回来了就有机会,你去跟他讲道理,他听吗?啊?”
这话正戳中乔安的心事,他垂下眼眸,半晌,转回了身子。
绿灯亮了,车子重新在街道上缓缓前行。
白锦明撒了气,长叹一声,“乔小安,你说他这人,怎么会那么轴呢。”
“他是不是昨晚就要叫我过去?”乔安问。
白锦明笑笑,“我给打到你以前的号上去了,说没接通,你可能在加班。”
之后一路上乔安再没有说话,一直到进了白家大门,将车子停在院里,乔安才趴在方向盘上问,“他是不是
跟许然分了?”
白锦明一愣,随即嘲笑地咧了咧嘴角,“我看除了他自己,你们哪个都比他聪明。”
乔安扳着脸,原本好看的容颜覆上了一层阴影,低声问,“是我的错吗?”
“错?是谁的错?”白锦明翘着脚,慢慢吞吞地道,“是你的错吗?还是我的错?他要甩许然跟你我有关系
吗?甚至跟许然都没有关系,他就是这么一个性子,你说愁不愁人。”
乔安茫然地看着他,白锦明摇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就是让他记了这么多年,可许然也陪了他这么多年,是他自己分不清孰轻孰重,不怨你。”
乔安愣了愣,想说些什么,白锦明却忽然一捂嘴,嚷着“要吐”慌忙冲下了车。
看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乔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来看。从四点半一直到五点的未接电话,一长串全
是白锦明的名字。
想起父亲那副“去接他就是攀上关系”的可笑面孔,乔安气不过,在朋友圈编了一条“醉鬼”两字发了出去。
*
许然很少在上班时间溜号,但今天是特殊时期,他从早上开始就坐在座位上发呆。
这会儿正在看手机,界面停在贺承动态的那一页。估计是忘了,到现在贺承都没有把他删掉。
下午一点半的时候贺承难得发了一条更新,上面写着:喝酒伤身。
他记得今天早上乔安发过一条,写的是:醉鬼。
许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联想,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想,大脑像罢工了一样,根本运转不起来。
许然只是盯着贺承发的那四个字发呆。他想起两人同居过的那栋房子,在厨房的储物隔间里还有他备着用来
给贺承熬醒酒汤的干香菇和木耳,冰箱里放着剁好的牛肉碎,冷藏里有前段时间刚熬过的老鸡汤,原本想做汤冻,
放到现在估计已经坏掉了。
他昨晚喝酒了吗?
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吃药了吗?
是不是已经喝过别人给做的醒酒汤了?那个人做得好喝吗?
他的嘴那么挑,对方做的能合胃口吗?
无数的问题在心头闪过,许然也只是怔怔的,双眼无光。
何宇轩从外面进来,正看到他这副样子,难过地叹了口气。
他上来轻轻拍了拍许然,“许哥,主任叫你上去签字。”
许然抬头看他一眼,顿了顿,站了起来。
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开的身影,何宇轩咬着牙,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捏紧了拳头。
许然走上五楼,正碰见主任从楼上下来。见到他,主任立即绽开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道,“小许你来的
正好,来把这个签字补了。”
许然接过单子看了看,又递给主任,“这不是我的单子。”
“啊,不是最近的,是去年你从楼下库房领的料,手续不全,现在补一下。”
许然站直了身子,“去年的料在年终时不应该已经盘过了,怎么还补?”
“库房不是换了个管理员吗,他那边要补下记录。”
许然半信半疑地重新看看单子,再次摇头,“这不是我的料,我没印象。如果您这边不确定,我去查一下我
电脑里的记录,以前提申请的单子我都留着备份。”
主任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收回单子,“行,不过库里的记录写着是你提的,这部分要是觉得有问题,可
以去跟库房沟通沟通。”
许然点头算是同意,说回去查一下便往楼下走。等拐过弯去看不到人了,他立即进了卫生间,撑在洗手台上
惊魂未定。
补什么单子,那可是三十万块钱的货,他要是签字了才是傻子。
就算因为失恋而神伤,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忽悠,许然确信自己没有提过这批料的印象,主任是想做什么?
把数量对不上的单子算在他的头上?
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许然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
屋里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副主任在座位上画图。许然路过他座位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别签。”
许然一愣,低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全部投在电脑屏幕上,根本没分半点给自己。
两个人再没有对话,假装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许然打开去年的资料备份开始查找主任单子上的数据,
如他所料,根本就没有记录。
他给楼下库房打电话,“那个单子是怎么回事?”
库房管理员是新来的,对去年的东西不熟,翻了半天才说,“啊,那个你们主任说是你领的,你补个签字就
行。”
“他说的?”许然皱眉,“你们那里的记录呢?上面写的也是我?”
管理员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最后说,“我现在手头东西有点乱,找不到单子,他们说记得是你。”
许然问这个“他们”是谁,结果管理员也答不上来。
纵使脾气再好,也要被他这种磨磨唧唧不干脆的态度给惹恼,许然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我领的料,要么
你那里找出去年的签字或者记录,不然我不签字。”
库房似乎自知理亏,嘟哝了两声就把电话挂了。许然又去隔壁办公室找管提交单子的李姐,她那里也没有许
然提过这批料的申请记录。
谢过李姐,许然回到办公室。这次连副主任都出去了,空荡荡的屋子就剩了他一个。他将自己砸在椅子上,
苦笑着摇摇头。
诸事不宜。他想,或许自己这辈子都没有顺利的时候了。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稍微收回了心神,但现在他宁可还能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三十万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
目,买了房以后他手边的积蓄只有那不多的月工资了。
连消沉的机会都没有,许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被老天爷抛弃的孩子,想自怨自艾都得排着队等才行。
下班前他又去找了主任一次,明确告诉他自己和李姐的存档里都没有这张单子的记录。
这一次他真切地看到主任的脸色变了。
“说实话吧,这批料去年漏算了,今年盘库发现数量对不上,现在所里要找这些东西,”主任身子往后一靠,
双手交叉放在腿上,抬着下巴看着许然,“明天领导要开会,你也来参加吧。”
“行。”许然答。他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可掩藏的。

第二十章
晚上依旧失眠,但比起前一天要好些。凌晨四点许然睡了过去,七点起床,收拾上班去开会。
进会议室的时候没来几个人,副主任拿个本子在那儿写写画画,见他来,一推眼镜,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你就不该来。”副主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许然叹了口气,“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单子签了。”
副主任看看他眼下的乌青,“你最近休息不好?”
许然尴尬地笑笑。因为被男人甩而失眠什么的,任谁都说不出口。
陆陆续续地领导们依次到位,所长进来时特意过来问了一句,“那到底是不是你的料?”
许然摇头,“不是。”
所长嗯了一声,也没表态。
领导们开会就是各种杂事,暂时没许然什么事,等过了快两个小时,主任才把二郎腿一翘,说,“现在许然
的这个单子吧……就是找不着记录。”
“那就不是我的单子。”许然被他说得火大,硬着头皮道,“这单子上都没有项目号。”
“那就是买料的时候没写项目号。”主任说。
“不可能。”许然皱眉,“这样的话买料提料和单子备份时都没有项目号,李姐那关就先过不去了。”
众人沉默,所长敲了敲桌子,问主任,“是谁说这单子是小许的?”
“楼下库房。”主任答,脸不红心不跳。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副主任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所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许然说,“楼下库房是新招来的,有些名头可能记错了,也不能确定他说的
一定对。这样,你们再去确认一下,确实没有你的记录的话,我们再查。”
许然差点站起来,“昨天已经查过了,真的没有,李姐也可以作证。而且昨天库房说,是主任……”
他几乎要说是主任第一个指向他的,副主任忽然拦了一下,道,“这个先这样,小许他这儿没有就是没有,
都一起工作多少年了,也不必要说谎。麻烦主任再去查查,既然没有记录,那可能是小许的,也有可能是别人
的。”
副主任平素冷静少言,这番话下来听着有理有据,所长也点头,“就这样吧。”
主任脸色变了变,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散会以后许然走得很慢,进办公室的时候跟副主任打了个照面。
“我要去实验室,”副主任说,“聊聊?”
许然点头,跟着他下楼去了实验室。
副主任是个人物,虽然只比许然大了几岁,但已经是所里的技术元老。有实力加上稳妥的性格,才让他在会
上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了分量。
等许然进了实验室,他反手将门关好,把吵闹的车床声隔绝在门外。
“你不适合待在这儿。”
开门见山的话语像极了副主任的性格,许然愣了愣,居然没觉得这话刺耳。
他知道对方说这个肯定有原因,果然,副主任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会忽然针对你吗?”
许然摇头。
“去年所里效益不好,原本打算不再招新人。”副主任说,“但是今年主任家的儿子大学毕业,准备塞进我
们部门。”
“那跟我……”
“我们这儿不能主动裁人,否则要给很高的赔偿,他们要么硬着头皮多养一个闲人,要么挤兑走一个。”
副主任在椅子上坐下,一手搭着桌子,露出一个“这样说你能懂了吗”的表情。
许然愕然。
“我……”许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反而笑了,“他们觉得我好欺负吗?”
副主任好歹没有说出一个“是”来。
许然自然知道自己这性格,硬话被逼急了才会说,平日里只是个好捏的面团。主任会选上他并不意外。
等他把刚才那些消化得差不多了,副主任接着说,“我觉得你并不适合这里,与其被坑到无可奈何之后再走,
倒不如现在来个痛快。”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他补充道。
许然看看他,低下头时余光扫到了自己的腿。因为常年瘸着右腿已经有些变形,就算穿了宽松的裤子也能看
出来膝盖以下的异样。
其实他想问问副主任,自己这样的人,究竟到哪里才能算“合适”?
但他知道副主任并不会给他答案,人生是自己过的,别人能提点一句已是不易,没有必要给你当引路人。
浑浑噩噩地回了办公室,何宇轩立即上来问,“许哥,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腿脚不便,许然一般不会大半天不在座位上。何宇轩担心他神情恍惚出意外,才来关心。
许然苦笑着对他摆摆手。他甚至没有办法对何宇轩说明,自己正在烦恼的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件事。
你不适合这里。
副主任的话如同魔咒,一直盘旋在许然心里。
他当初是为了贺承才选择的这个城市这份工作,现在贺承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抽离开去,他还有留在这里的必
要吗?
可如果不是这里,又能是哪儿呢?
他知道自己无法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来过,一来没有那个经济条件,二来没有那个勇气。
他和贺承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这让他怎么放得下。
贺承,又是贺承。
就算是分了手,他所考虑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依旧是贺承。
这是什么魔鬼的诅咒,好像永远也逃不开这个名字。但扪心自问,许然知道,内心深处的自己其实根本不想
逃开。
他不想走,放着贺承在这座城市里彻底自由,每天过着他所不知道的生活。以前加班或是出差至少还有个信,
现在贺承跟谁谈生意、跟谁吃饭,甚至跟谁上床,都已经与他无关。
紧紧抓着过去不放的双手,将心脏攥成一团,疼得无以复加。只要一想到自己再也参与不到贺承的生活,周
围的空气就好像忽然消失,留得他几近窒息。
这两天他甚至想,再去求求贺承,被他打骂也好,给他下跪也好,贺承喜欢绑着他的腿,那就绑着,他绝对
不会再喊一个痛字。就像十年前他鼓起勇气向贺承表白,凭着一股子冲劲,现在这股冲劲依旧有,只要贺承点头,
要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知道这样低贱的自己很可笑,那天分手他是默认的,好像心中有一个小人儿,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命中注定
的结局。如他所愿,他等到了,代价却是永远失去了那个满怀期待的自己。
无论他是否接受,这一天注定要到来,或迟或早。
从一开始,选择权就不在他手里。
许然用力抹了把脸。眼眶有些热,鼻子很酸。
下午下班前他接到了一通来电,电话那头白锦明声音透着无奈,“你这两天有空吗?”
许然正在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来。白锦明不会随便找他,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贺承。
“有,怎么?”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许然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期待。
“咳,那个,贺承说你这两天要是有时间,去把那栋房子里的东西搬一下,不然他就直接找家政给你打包
了。”
“……”
不知道应该弯起来还是撇下去的嘴角僵在那里,许然的心直接从云端坠落谷底。
“许然?”
“我在。”许然按了按眼角,轻声道,“好。”
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白锦明停顿了两秒,干脆地挂了电话。
回到阔别良久的房子,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到处都冷冰冰的,好像从未有人存在过。许然进到卧
室,先打开了空调。还是没有热气,他给维修人员打了电话,约了周末来修。
然后他给白锦明发短信:卧室空调坏了,我报了修,麻烦告诉他周末回来看看。
白锦明没有回信。
收起手机,许然站在卧室中央看着四周的光景。没有拉开的窗帘使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令人昏睡的黑暗,面前
是宽敞的双人床,旁边是镜子,身后是一整面墙的衣柜。许然来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着外侧的枕头。
这是贺承睡过的位置,他们曾经翻云覆雨过的地方,如今也只剩下片片冰凉。
贺承极少在他身边过夜,只偶尔真累了,才会留下来休息。每每那个时候许然就会睡得很晚,等他睡熟了,
偷偷凑到身边,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这种时候少之又少,许然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做是在什么时候。
连一个拥抱都要用偷的,可悲的是,他却甘之如饴,
许然躺下来,躺在自己这一侧,手搭在旁边的枕头下,仿佛真有个人睡在那儿,他靠着那人的胸膛,听着自
己的心跳,慢慢沉醉。
这动作他在过去的十年里做过无数次,都是偷偷背着贺承,从来没让人看到过。
如果看到了,贺承大约也只会笑他睡姿奇怪。
有泪滑落到枕头上,许然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空荡荡的床面,轻声说,“我爱你。”
无人回应。
怕哭得太凶弄脏了床单,许然起身,胡乱抹了把脸,从床底拖出一个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
这行李箱是他搬过来的时候用的,曾经以为永远也不可能再用到,这时候却是省了重新买一个的力气。
衣柜里衣服很少,他把自己的那些叠一叠放进箱底,又拆了个香包给衣柜换上。鞋子只有两双,用塑料袋一
包就可以了。牙膏牙刷可以丢掉,再其他的,还真没有什么他能带走的东西。
看了半天,许然也只能来到厨房,先把冰箱里坏掉的东西丢进垃圾桶,然后搜罗了一圈,留下些能长久保存
的吃食。估计这些东西放到明年过年都不能坏,留着给白锦明他们开 party 的时候用好了。
冻排骨化了煲了一锅汤,用保温瓶装好,许然拎着它和一大袋垃圾,以及自己那轻到仿佛什么都没装的行李
箱,走出了这间房子。
垃圾都比行李箱要沉,下楼后许然先将垃圾丢掉,然后顺着小区外围一直走。天已经黑了,晚风有些凉,冷
飕飕地一个劲往脖子里钻。
一辆黑色跑车停在他身边。
“上来吧。”白锦明探头叫他,“我送你。”
许然说了声谢谢,没有推脱。
白锦明看他拉着那么大一个行李箱,还以为有多少东西,下车来帮忙。结果一拎起来才发现轻得几乎没重量,
惊讶地问,“你没拿东西吗?”
许然平静地笑笑,“本来就没什么可拿的。”
白锦明敛了笑,沉默着将行李箱放到了后座。
上了车,他发现许然在怀里抱了个保温瓶,试探着问,“是给贺承的?”
“嗯。”许然低头不停的捏着保温瓶的带子,道,“冰箱里那些东西他肯定不会碰的,我炖了排骨汤,麻烦
你帮我给他吧。”
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贺承可能不喜欢……要不你喝了吧,给他他也只会给倒了。”
白锦明点头,“给我吧,正好我晚上没吃饭。”
“你和他一样,都是工作狂。”许然道,“注意休息,别忙坏了身体。”
白锦明看他一眼,“行了,别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就算分手也不至于不再见面。我知道他那个人,这么多
年,是他对不起你。”
许然笑着摇摇头,擦了擦眼角,“没有谁对不起谁,他容忍了我这十年,我应该说声谢谢。”
“你啊……”
白锦明一声长叹。
他把许然送回了住处,车停在楼下。许然没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只是默默地将保温瓶递给了他。
“这保温瓶你留着吧,是之前买给贺承的,不过他没用过。”许然笑笑,“你别嫌弃。”
白锦明什么也没说,点头收下。
许然又摸了摸怀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最大的那枚解了下来,递给他。
“你……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许然的手在颤抖,白锦明假装没看到,迅速将钥匙接过来,答应道,“好,我会的。”
许然下了车,白锦明帮他拿行李,两个人告别,许然刚扭头就听身后白锦明叫他。
“许然,你自己要保重。”
月光下白锦明的表情有些朦胧,许然看了他一会儿,乐了。
他笑得那样轻柔,眉眼弯弯,好像打从心底里就是那么开心。但白锦明却看得出来,那笑容下蕴藏着的惨烈
的失意。
看着那笑容,白锦明魔怔似的重复着,“保重。”
许然没有回答他,转回身,拖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二十一章 (倒 v 开始)
白锦明去公司楼下的餐馆要了几个塑料汤盒, 把许然给的排骨汤倒进去,保温瓶留在车上,自己拎着一口袋
排骨汤,跟送外卖的似的进了贺承的办公室。
贺承正拿着平板看文件,一副严肃的样子,但白锦明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
“休息一下, 过来喝汤。”白锦明招呼道。
贺承皱着眉看他擅自将汤盒一个个摆在一边的小茶几上,忍下了心中隐隐约约升起的不痛快, 一边起身一边
问,“楼下什么时候开始卖汤了?”
“新产品。”白锦明面不改色地说。
他掀开一碗汤,塑料碗盖的卡扣太紧, 溅了几滴到桌面上。贺承刚要发火, 却被飘散出来的香气顶得一愣。
“干什么呢?赶紧过来喝了。”白锦明将勺子递给他, “你今晚没吃饭吧?”
“……你吃了?”
“吃了, 跟客户吃的日本料理。”
贺承没再说什么, 只是闻着屋子里的味道,脸色愈加阴沉。
白锦明才不管他,兀自喝了一口,咂咂嘴,“挺香,不油不腻。”
“你……”
贺承的眉头快皱成一个“川”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白锦明一抬眼,与他对视。
“……”
到底还是咽下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贺承在沙发上坐下来, 抿了一口汤。
“怎么样?”白锦明问他。
贺承没说话,又喝了一口,把里面的排骨捞出来放到盖子上。
白锦明嘟哝了一句浪费,伸手把排骨拿过来自己啃了。
喝了一肚子清汤寡水,到最后贺承也没说出到底好不好喝,但两个汤碗也见了底。剩下都被白锦明给喝了,
完事儿他一抹嘴,看看表。从他进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这是有史以来他们吃宵夜用的最长时间。
贺承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吃完了就快滚。”
“嗬,吃饱了就翻脸不认账?”白锦明往沙发上一瘫,调侃道。
贺承没心思跟他贫,烦躁地摆摆手,由着他去了。
见他是真的心烦,白锦明收敛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你又抽什么风?”
“要么闭嘴要么滚蛋,”贺承冷冷地瞪他一眼,“下个项目的计划书出来了吗?”
“没,给老头子审呢。”白锦明倒是无忧无虑的。
贺承不再理他,白锦明自讨没趣儿,凑上来问,“你该不是在气昨晚我没把乔安叫来吧?哥哥,人不接电话
我有什么办法?”
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贺承脸色就一变,白锦明连忙后退几步,趁着他没发火赶紧跑路。
白锦明走后,偌大的办公室变得安静异常,贺承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过了会儿,忽然站起来,把窗子打开。
排骨汤的香味虽然不重,但却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头跳舞。晚风灌进来吹散了味道,在鼻腔清净的同时,也
有一种淡淡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这味道他当然熟悉,这十年来,他没少喝许然做的汤。
无论是味道浓郁的鸡汤,还是一点荤腥没有的蔬菜汤,许然的好手艺让所有食材在瓦罐里像被施了魔法般交
汇融合。想到以后或许再也喝不到了,贺承心里也有一丝隐约的失落。
他愣了愣,立即将这不正常的感觉从心头抹去。
有什么好可惜的,许然会做的,其他人肯定也会做,而且一定会做得更好。
只是这排骨汤的味道还弥漫在嘴巴里,贺承有些后悔听了白锦明的话吃宵夜,在闻到味道的时候他就应该把
人轰出去。
他自然知道白锦明的那点心思,不管是他帮着乔安躲着自己,还是擅自带许然做的汤过来,都让贺承觉得很
不舒服。可毕竟是多少年的朋友,有些事即便是贺承,也不能轻易拆穿。
在白锦明看来,他做错了吗?
贺承没去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心中有数。
这让他愈加焦躁起来。
他究竟错在哪儿,能让这些称得上“朋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许然说话?不论是王力还是白锦明,都像
是看傻瓜一样看着他,好像甩掉许然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损失似的。
扪心自问,贺承觉得自己没有错,难道站的位置比许然高就意味着一定要迁就他?凭什么?
越想越觉得心中有气,贺承干脆把空调的换气打开,将最后那一点残留的味道抽离出去。
他要彻彻底底地将许然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就当过去十年他们的感情是一场错误,然后告诉那些人,没了
一个许然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世上,谁没了谁,没什么差别。
*
副主任敲敲许然的桌子,问,“昨天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正在研究报表的许然一愣,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副主任一扶眼镜,低声说,“如果有想法,尽快来找我。”
说完就回座位上画图去了,留许然一人在那儿直发愣。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副主任说的是换工作那事儿。
说实话,他还真没考虑好,就好像原本脚下只有一条路笔直向前,地上布满了荆棘,走是可以继续走,但会
弄得一身伤痕,就在绝望之际忽然旁边多了条岔路,没人知道那边会有什么,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扪心自问,他做不到毫无留恋地离开。即便已经分手,贺承依然是他心底里的那根刺,离得越远,刺扎得就
越深。
何宇轩担忧地向他这边望,许然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思前想后没有得到一个答案,许然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点开聊天软件去看贺承的头像。消息框没有消失,贺
承还没有删掉他。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对话了,贺承每天都很忙,需要看的消息数不胜数,估计他的对话框早就被挤到了后面。
许然是将贺承的名字置了顶,但贺承那边,大概早就忘了这茬。
这成了许然的小秘密,他可以通过这窥视贺承的生活,哪怕是许久不更新的一条朋友圈,也能让他感到欣慰。
这动作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窥视别人家糖果罐的孩子,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却肖想着有一天那糖果罐会属于
自己。人都是贪心的,只要拥有过,就会想要更多。
许然不敢要更多,他怕自己一贪心,会把仅剩的都给弄没了。就像以前总希望着贺承能回头看看自己,结果
到头来贺承不光没有往后看,还挥挥手,将他一个人丢在了路上。
他不怨贺承。感情是相互的,要说贺承有错,那他也有错。贺承永远是贺承,不会改变,总有一天他会跟一
个人共度一生,而许然做不到,那只能说是他许然比不上能陪贺承一辈子的那个人,或者说,都是他的问题。
这是许然想了两天才得到的结论,从很久以前他就觉得哪里出了问题,现在终于懂了。
不是贺承对他不好,而是他配不上贺承,遂不了贺承的心意,只会让人生气。
是他太贪心,奢求从贺承手中抠出仅有的一颗水果糖,却从没想过,那颗糖从一开始就不是要给他的。
可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心不那么痛呢?
有时候许然真想对着自己的左胸口来一刀,让刀尖在心脏里转个圈,在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或许自己会
变得不那么可悲。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结果碰倒了一旁高高摞起的文件。纸张洒落一地,他又蹲下来捡。
何宇轩过来帮忙,低着头说,“许哥,这周末来我家吧。”
许然看看他,何宇轩却一直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捡文件。
许然笑了。何宇轩一直为他和贺承分手的事愧疚,即便许然已经反复说过并非他的问题,但这孩子就像认定
了似的,非要做出补偿。
没有拒绝的理由,许然也想换个心情,便应道,“好。”
何宇轩将所有文件摞好,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许然觉得他情绪有些奇怪,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远远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接着忙自己的去了。
周末不难熬,只是这几天杂事变多了,即便下了班许然也觉得主任那双小眼睛一直滴溜溜跟着自己转,让他
感觉十分不舒服。晚上依旧失眠,他买了台小夜灯放在床头,想让夜晚变得不那么孤寂,结果灯一亮更睡不着了。
失眠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当身体疲惫到一定程度时,大脑却依旧清醒,好似不知疲倦的陀螺,一直转啊转,
许然都害怕它把脑袋里的那根弦给扯断了。四肢抬不起来,眼皮不停地打架,思绪却总是越飘越远。
他想起刚跟贺承好上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天空是湛蓝色的,春天和秋天的风吹着宽松的校服,书包里是沉重
的课本,老师和同学千篇一律的脸,却永远也不会觉得厌烦。他不能跟别人说自己与贺承的关系,只能偷偷地在
操场上看他。贺承从不会看他这里,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去描绘那个人英俊的侧脸。
看起来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背地里却是情侣,这是十八岁那年许然心底最甜美的秘密。
这个人是我的。他曾在心中骄傲地大喊,你们尽管围在篮球场边上看他,给他抵水递毛巾,甚至是摸他的手,
都不可能得到他。因为他是我的。
他是我一个人的。
许然翻了个身,不去看那盏光线昏暗的小夜灯。虽然睡不着,但他并不想将它关掉。
那时候因为乔安的离开,贺承过得并不开心。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板着脸的,甚至在面对许然的时候脸色会
变得更难看,直到两个人发生关系后才逐渐改善。许然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毕竟总要有一个契机,如果结局是好
的,那过程就不重要了。
时至今日许然躺在冰冷狭窄的床上,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想,真的不重要吗?
如果他没那么心急,而是再等等,等他们毕了业走上社会,成为更好的人,那时候再相遇,会不会是不同的
结局?
没有什么如果,若是没有过去,他们甚至都不可能拥有错误纠缠的十年。他连做梦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你的,即便再怎么胡闹,终究不会是你的。
他是想通了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失眠的毛病却愈演愈烈。甚至有一种不安开始蚕食他的心脏,他不断地回
忆起与贺承的曾经,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片段不停地翻涌出来,他控制不住,好像一部老旧默片,反反复复地在
他脑海里播放重演。
想得越多,就越放不下,就越容易失去。
许然知道,这一次,自己是要彻底失去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21 点还有一章

第二十二章
周五下班, 何宇轩磨蹭着一直没走,等办公室里就剩他和许然了才说,“明天下午两点,行吗?”
“行啊,”许然对他笑笑,“你想吃什么, 我给你做。”
何宇轩撇撇嘴没说话,许然苦笑道, “你看,我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都喜欢什么,要不然……我们去看电影吧,
外面热闹。”
“家里就挺好。”何宇轩嘟哝着。
许然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 好脾气地道, “那就家里, 你自己租的房子吗?”
“有室友, 不过他周末回老家,我跟他说了会有人来。”何宇轩道,“许哥你什么都不用拿,直接过来就
行。”
最终也没说要去做什么,许然估摸着也就是在客厅里放个电影,晚上再做顿饭。他是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唯独怕何宇轩觉着无聊。
说起来他也不算多大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却觉得自己已经跟何宇轩这个刚毕业的有了代沟。何宇轩跟他待
在一起会开心吗?许然不禁这样想到。
就算何宇轩说不用带什么, 他年纪比较大,还是要意思意思的。走在回家路上他盘算着应该买些什么送给何
宇轩,也算是感谢这小孩之前那样照顾自己。手机震动起来,一点开,发现是写着何宇轩住址的短信。
许然站在路边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就好像生活中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让他开心的东西了,他只能
指着这点空隙彻底放空自己。
想给何宇轩回个“好”,刚把键盘点出来,忽然,他敏锐地捕捉到身后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响,一回头,一
个高大粗犷的男人正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毫无征兆地出现这么个大家伙,许然惊出一身冷汗,慌乱退后两步,结果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右膝盖扭到了,钻心地疼,许然痛苦地俯下身,按揉着扭曲的膝盖。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粗犷的脸上写满了戏谑。许然记得这个表情,上次在医院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阿文?”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
阿文是麦兴的跟班,这么多年过去了,许然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肯跟在那男人身后做条走狗。只听阿文说,
“大哥请你走一趟。”
“我不去。”许然拖着步子不停地后退,警惕地看着他,“我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身体在颤抖,许然的手指点在何宇轩的电话号码上,差一点就按了下去。
不行,何宇轩还是个孩子,根本没办法和麦兴他们斗。
手指松开的一瞬间,阿文一步迈到了他面前。
许然悲哀地发现,自己拼了命逃出的那几步,在阿文眼里只不过是小打小闹。他就像一只蚂蚁,阿文只需要
一抬脚,就能要了他性命。
“我不去,”许然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讨饶,“我和贺承已经分手了,我
们两个没有关系了,你别,别来打扰我的生活,行吗?”
阿文皱皱眉,显然还不知道他和贺承分手的事,犹豫了一下,一双虎爪还是对着他伸过来。
许然被他抓得生疼,绝望地看着四周,想找人帮忙。可惜这里是老旧的小区,年轻人太少,四下根本没个人
影。
“放开我……放开!”
许然挣扎起来,他拼命地叫着,希望有人能听到,或者阿文良心发现能放了自己。可阿文的五根手指硬得像
钢筋,深深箍进他的胳膊里。
眼前的景象与十年前那个放学的傍晚交错融合,许然惊恐地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似乎在等阿文带
着他过去。
十年前,他也是被阿文一群人拖进小巷。骨头裂开的痛楚还残留在身体里,耳朵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嗡鸣。
他曾经以为这场闹剧已经结束,却想不到在十年后的今日,噩梦会重新上演。
他大声地喊叫、挣扎,却还是被按着头塞进了面包车。
麦兴从最前排探出头来,笑意盈盈,“我说什么来着,又见面了。”
“放我下去!”
许然拼命坐起来,却被外面人一脚踹趴下。其他几人上了车,几个彪形大汉将许然困在正中央,阿文凑到麦
兴耳边说了些什么,麦兴表情变了变,“分了?”
“麦兴,你放我下去!”
许然彻底怕了,小时候被他们带进小巷子还能勉强算作坏孩子的恶作剧,但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赤|裸
裸的绑架。那时候他们能废了他一条腿,现在就能废了另一条。
手机被阿文抢去,一脚踩烂,许然疯了似的扒着前排的椅背,对麦兴喊,“我跟贺承已经没关系了,你放我
下去,我不跟他说,行不行?!”
车子缓缓开动,许然脑袋又是轰地一声。现在不下车,恐怕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家了。
麦兴皱着眉,思考着什么,半天看看他,“你们真分了?”
许然咬着下唇死死瞪着他,两眼通红。
麦兴上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对司机说,“把他送我那儿。”
司机困惑地点点头,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弯。
许然仿佛听到心脏坠落谷底的声音。
他从未觉得自己有这般狼狈过,但直觉告诉他,这将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途。
路途的终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他……恐怕只有麦兴知道了。
车子一路向北,到了城郊,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别墅群外。阿文拽着许然下了车,跟丢垃圾似的将他丢进后
花园的地下室里。
地下室足有两米高,许然摔得七荤八素,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爬起来凑到门边。
门没上锁,只有阿文在外面靠着,许然咬紧牙关却推不开半分。
“怎么办?”阿文问麦兴。
麦兴冷笑一声,“什么怎么办,都弄回来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贺承要是不上钩呢?”
“就算分手了,总不可能看着他送死。”麦兴说,“你去告诉老毛,按计划进行。”
许然对着门缝大喊,“麦兴!你别这样,我们谈谈!”
过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忽然门上的力道卸了,许然身子一倾差点栽出去,被人一脚踹了回去。
麦兴点开了地下室的灯,从台阶一步步走下来,来到许然身边。
他蹲下,看着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许然,和颜悦色道,“好,我们谈谈。”
许然疼得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麦兴就耐心地蹲在那儿等着,笑道,“疼吗?”
“为什么?”许然咬着牙问,腿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仿佛要冲破皮肤爆裂开来。
麦兴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为什么?你跟在贺承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不问问他呢?”
“这和贺承有什么关系?”许然怒道,“你到底是看我哪里不顺眼,我招惹到你了吗?!”
麦兴笑了,眼角斜斜地往上飞,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特别怪异。
“看你不顺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全吐在许然脸上,呛得他直咳嗽。
“你要怨,就怨贺承吧,要不是他,谁稀得看你一眼?”
许然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他当然知道。
“还有事吗?”麦兴站起来,看看表,“有什么想对那男人说的,或许我能给你带到。”
“你想对我做什么?”许然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麦兴邪气地一笑,那笑意却丝毫没有深入眼底。
“你猜。”
两个字如同冰刀,刺得许然浑身一激灵。
麦兴离开了,带走了唯一的光源,许然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四周的黑暗仿佛深渊,将他从头到脚彻底吞
噬。
*
何宇轩在家里等到了下午四点,给许然去了十几个电话,却一直是对方关机的状态。他忍不下去,直奔许然
的家,却被邻居告知许然昨晚就没有回来。
何宇轩站在走廊里愣神。
许然不是这么没有交代的人,不管临时出了什么事,打个电话总是会的,除非……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用手
机的事。
这想象就很吓人了,何宇轩摇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中剔除出去。没有这么巧的事,可能许然只
是手机临时坏掉了而已。
手机坏了,找不到手机号码,写着地址的短信也不见了,这是最符合逻辑的解释。可转念一想,何宇轩又觉
得不对劲。就算电话号码没了,总能在网上说一声的。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许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放人鸽子。何宇轩是这样坚信着。
可还能找谁去问?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许然出了事,要报警连立案都立不了,何宇轩把自己手机号留给许然的
邻居大妈,跟她说如果看到许然回家,让他立即打这个号码。
出了小区,何宇轩茫然地看着四周高耸的居民楼。这么大的小区,住了多少户人家,许然那么大一个人丢了,
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什么。
何宇轩这辈子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想来想去,除了单位,只有一个人能跟许然有联
系。
那个前男友。何宇轩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但他决定去上次跟许然吃烤肉的地方碰碰运气,上次吃到一半的时候,许然明显情绪不对劲。
说来也巧,周六傍晚白锦明正好约了人吃饭,就在这家烤肉店,还是上次的位置,所以何宇轩一进门两个人
就打了个照面。
“是你?”白锦明惊讶道。上次贺承去找许然,就是他在楼下负责拦着何宇轩不让上楼的。
见到他何宇轩毫不掩饰地厌恶地皱起眉头,却还是问,“你知道许然在哪儿吗?”
“许然?”白锦明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压低了声音,“你问我干什么?”
“你上次和那个男的不是去找他了?你有许哥的联系方式吗?我找不到他了。”
何宇轩是真急了,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白锦明听着就跟笑话似的,不禁乐了,“哥们,你是他同事,来
问我干什么,他不就一个手机号,你打去呗。”
“打不通!”何宇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到底见没见过许哥,知不知道他周末能去哪儿?我约了他到我
那儿吃饭,可是他一直没来,打电话也关机。”
听他这么说,白锦明也皱眉。可身后朋友在一个劲地往这边看,他只得长叹一声,“行了,我跟许然的交情
也就那样,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他那么大个人了不可能把自己弄丢,你回家等着吧。”
说着绕过何宇轩就要走,被人死拽着不放。
白锦明脾气也上来了,拽着何宇轩到角落里,骂道,“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有病,不该你管的事儿你别管行
吗?你都知道许然那个情况,能不能别一天到晚添乱?”
“就是因为许哥那个情况,他忽然联系不上了你不担心?”何宇轩怒道,“许哥是那么没交代的人吗?”
白锦明被他说愣了。许然确实不是个会随便消失的人。
不知怎么,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天晚上许然离开时的画面。那么纤细的一个人,拖着大大的行李箱一瘸一拐地
走进黑暗里,好像进去了就不会再出来似的,看得白锦明心惊。
叹了口气,白锦明拿出手机,认命道,“我打,我打行了吧?”
手机搁在耳边,白锦明无聊地四下望望,忽然从窗子里看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该死!”
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连电话里那机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不在乎了,推开何宇轩就往外
跑。
麦兴这个点儿来这儿干什么?来找贺承吗?
白锦明跟朋友道了个歉,抓起外套就冲了出去。
他得赶在两个人见面以前拦着,否则公司房顶都要被掀翻了。
在心中默默骂了句街,白锦明全速向着公司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发生任何不和谐的事情,放宽心
今天一共更了两章,翻翻目录,别看岔了

第二十三章
白锦明赶到的时候贺承正好从楼上下来, 麦兴站在公司大门口,两个人一里一外,一个面色冷淡,一个笑得
邪性。
气氛有些古怪,白锦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前,就听麦兴说, “这周末大晚上的,贺总还需要加班, 可真是
辛苦啊。”
好像不管什么词到了他嘴里就都变了味儿,贺承厌恶地皱起眉,冷冷道, “彼此彼此。”
麦兴笑意更甚, 一抬手, 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贺总这么忙, 那我就长话短说,不介意借我一点时间
吧?”
还没等贺承开口,他就对一边的秘书说,“劳驾,去开间会议室。”
秘书为难地看看贺承,犹豫着怎么拒绝,没想到贺承一摆手,道,“去开。”
“贺承!”白锦明忍无可忍, 高声提醒道。
贺承没有理他,转身上楼。
麦兴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笑,看得白锦明直反胃。
不过气氛没有想象中那么僵,或许这两人不会再吵起来也说不定。
这样乐观地想着,白锦明慢慢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抓着手机。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再拨
过去,那边依旧是毫无感情的“对方已关机”。
“这都什么事儿啊……”白锦明按着额角,头痛地喃喃道。
贺承看着麦兴将会议室的门关上,冷冷地道,“我只给你十分钟。”
“别这样,好歹朋友一场。”麦兴拉开椅子,毫不顾忌地岔开腿坐下,“二十年前,这栋楼可还有麦家的股
份。”
“百分之三。当你家撤资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将他的那份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与你
们家没有半分关系。”
麦兴摇摇头,“曾经有过,虽然现在没有,但不代表未来也不会有。”
贺承冷笑一声,“你是听不懂人话?贺家不会跟你有任何生意往来,我不会,我爸不会,甚至白家,你下楼
去问问白锦明,看看他会不会理你。”
麦兴抿着那欠揍的笑,用脚尖拨弄着面前的椅子,被贺承一脚踹开。
贺承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有这个时间来说这些废话,倒不如花点心思去想想怎么收拾你家的烂
摊子。败家子当了这么多年,再厚的家底也早晚会给败光,对吗?”
要说高中时期贺承最不理解的,就是当别人好话赖话都说尽了,甚至指着鼻子骂,麦兴都永远都是一副笑眯
眯的样子,油水不进。
这么多年过去,贺承还是想抬脚对着这人的脸狠狠踹下去。实在是太煞风景。
麦兴扯着嗓子,靠在椅子上慢慢悠悠地说,“贺承,说实在的,你用不着跟我装。我知道你很多事,而生意
场上,并不是有钱有地位就能坐得稳的。有时候,说话要给自己留三分余地。”
贺承面色沉了下来。他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麦兴身子向前倾了倾,和颜悦色道,“贺承,我知道你这个人,从小就是什么都想要的主儿。你也真能耐,
想要的都能弄到手,可弄到手以后守不守得住,还得两说啊。”
见贺承皱着眉没搭茬,他嘿嘿一笑,“你的宝贝,以后可得看住了,别再让人截了胡。”
“你他|妈有病。”
麦兴没见恼,只是瞪着那双邪性的眼睛看着他,渐渐的,贺承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莫非麦兴真弄到了什么把柄?
宝贝……他贺承没什么特殊嗜好,能称得上宝贝的,也只有……
不对,麦兴现在要是还敢动乔安一下,乔家肯定会扒了他的皮。
知道乔安的父亲把乔安看得多重,没听到出事的消息乔安自然平安,贺承在心中冷笑一声,这唬人的把戏,
这些年他可见多了。
麦兴一咧嘴,“呦呵,不信是吗?”
贺承强忍住揍他的冲动,道,“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就赶紧滚出去。”
不在乎从头顶压下来的充满了压迫力的阴影,麦兴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恼人的声响。
咚、咚、咚……
贺承几乎要伸手去拽他的领子,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麦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将目光投向会议室的其他角落。
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怒意,贺承深吸一口气,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喂。”
“……”
“说话。”
“……”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嘈杂,贺承听不见来电人的声音,刚压下去的脾气又瞬间涌了上来。
刚要挂断,忽然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虚弱的,“贺承……?”
“是你?”贺承皱皱眉。许然怎么敢给他打电话?
大约是信号不好,许然那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贺承心头烦躁。
“贺承,我在……唔……”
“你那儿信号不好。”贺承耐着性子,咬着牙道,“换个地方说。”
“沙……”
“许然?”
“贺承,你要小心,卖……唔,卖……”
卖来卖去的也没个准话,贺承彻底恼了,冷着脸低声道,“有事自己解决,我没空。”
“不……”
“想要什么回头再说,我还有工作。”
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贺承的怒气已经到达了极点。就算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许然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打
过来要这要那,还卖?卖什么,他要做小生意?以前他可没这么急着要过钱,现在倒好,分手了,开始觉得没捞
够油水,想吃回头草?
如果是这样,那贺承觉得自己可真是看错人了。
收了手机,一回头,发现麦兴正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怎么。”贺承皱眉,无视掉他若有似无的打量。
麦兴耸耸肩,“没事,只是觉得贺总很有魄力。是家事?”
“与你无关。”
麦兴哈哈大笑,半晌,站起身,“既然你这么忙,我也不多打扰,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二十年前你我
两家的合作将这家公司推上了巅峰,现在,我们也可以走一走老头子们的老路,不是吗?”
贺承就差没将“赶紧滚”三个字说出口,冷哼一声,没有表态。
麦兴刚走出去没几步,贺承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干脆地关了机。
透过玻璃门的反光麦兴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离开的脚步丝毫没有停留,但等在外面的白锦明分明看到,
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笑,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眼中都透着异样的光。
目送他离开,白锦明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进入会议室。
“那家伙越来越邪性了,要不你多雇两个保安吧,看到他就撵走算了,免得沾了一身晦气。”
“他只是想分股,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贺承靠在会议桌上,像是看什么垃圾似的,望着麦兴消失的方向。
“你没跟他吵吧?”白锦明有些担心,“麦家这两年虽然不行了,但跟外面的关系还在,要是盯上你……”
“他不敢。”贺承断然。
既然当事人这么肯定,白锦明只得收了操心的心思,准备回去吃那顿一口还没吃上的烤肉,转头一想,忽然
有些为难地看着贺承。
贺承骂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烦人,有话快说。”
“你……”白锦明咽了口唾沫,“你知道许然,嗯,他周末一般会去哪儿吗?”
没想到他会说出许然的名字,贺承顿了顿,不满道,“提他干什么。”
“没,他一个朋友说联系不上他了,正好碰到我,托我来找。”白锦明摸着良心没供出何宇轩,道,“我给
他打电话结果也关机,他不是腿脚不好嘛,问问你他一般能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贺承反问道。
白锦明被他噎得一愣,半天才说,“你俩不是,好了十年吗?”
“他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跟我有关系吗?”贺承烦躁地摸摸脖子,“他没事,刚才还给我打电话了,说是
要卖什么,没听清,可能是想要钱。”
“他联系你了?”白锦明惊讶道,“不能啊,我给他打他都不接。”
“换手机了吧,再者他能出什么事,啊?一个大活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吗?”
一提许然,不知怎么的,总会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贺承都快被这种心情给折磨疯了,恼火
地问,“你最近怎么总是三句话不离他,到底想干什么?”
白锦明最受不了他说这个,刚溜到嘴边的话也立即咽回了肚子里,顿了顿,道,“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下来,
你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抢在贺承发火前接着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是没跟外面的野鸭子好过,可也应该知道,两个人在一起
不是光上床就完了。我就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把他留在身边这么多年?”
这话问到贺承心缝里去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一开始是不服气,想证明就算没了乔安换个人也成,后来渐渐的变成了一种习惯。总要解决生理需求,与其
在外面找野的,不如在家里留一个,干净卫生。
尤其这个花钱不多,听话不闹,就是有时候会惹人生气,但总归来说还是可以的。
贺承又摸了摸脖子。最近加班太多,感觉肩颈特别难受,以前工作忙的时候也没这样过。
最终他回答白锦明,“分都分了,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
白锦明早知道他就是这个说不通的性子,苦笑着摇摇头。
最近工作颇多,又被麦兴骚扰了一番,贺承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他先一步离开,白锦明帮他跟保安交代关门。
没想到保安拿出一个包裹,说,“这是一位先生留在这儿,说是给贺总的。”
“给贺承?”白锦明接过黄色牛皮纸袋,掂量了一下,倒是不沉,“是谁留的?”
“刚才从楼里出来的那位先生。”保安还觉得挺奇怪,“他不是跟您和贺总进的公司吗?”
是麦兴?白锦明脸色一变。麦兴留下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凭手感肯定不是什么合同之类的重要物品,白锦明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干脆直接将纸袋撕开,倒出里面的
东西。
几张照片落到掌心,只看了一眼,白锦明脑袋里就是一炸。
这是?!
拼命抑制住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种种画面,他以最快的速度给贺承打电话,却没想到那家伙赶着回家,根
本没想着把手机再开机。
贺承,你可真是害人不浅……
与贺承相识这么多年,这是白锦明头一次产生了想对着他跺脚骂街的冲动。

第二十四章
许然从疼痛中醒来。
他茫然地眨眨眼, 努力坐直了身子。浑身上下钻心的疼,关节热得发烫,动一下骨头缝都咯吱作响。过了一
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昨天晚上怕得不敢睡觉,但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还没有入夏, 地下室太冷,常年淤积
的寒气就这么透过单薄的衣衫侵入了他的身体。
四周的环境好像跟昨晚看到的有些不同, 似乎被换了个房间,许然这会儿脑袋转不过弯来,只有拼命地到处
去看, 好像想在这黑漆漆的屋子里寻找到什么。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某一
处黑暗, 生怕那里忽然蹿出什么怪物来
吱嘎一声门响, 却不是从头顶, 而是正前方,黑暗中裂开一道缝隙,有个人背着光向他走来。
惨白的光线刺痛了许然的双眼,他红了眼眶,拼命地向后缩。
“醒了?”
陌生男人调侃的音色令他一阵恍惚,好像曾经某个清晨也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只是场景在贺承家里,语气也
只有冰冷的疏离,唯独身体上的寒冷是相似的, 导致在男人走进来的一瞬间,许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自
己面前的不是个陌生人,而是贺承。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许然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哑着嗓子问。
男人将手里的东西丢给他,“这要问麦哥。放心,我们不是黑|社会,不会要你的命。”
许然只有苦笑。有时候他还真希望麦兴能直接要了他的命,总比一直受折磨要好得多。
男人丢给他一袋面包,但许然口干舌燥,没有吃东西的胃口。他把面包放到一边,问,“有水吗?”
男人出去拿了瓶矿泉水给他。一点温度都没有,喝进口中一片冰凉。
发烧烧得他头晕目眩,两眼勉强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才找到了个沙发坐下。男人大概是看出了他生了病,
也没有阻止。
许然低头摆弄着矿泉水瓶,轻声说,“拿我去威胁贺承是没用的。”
男人没有回话。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贺承他……他最讨厌别人威胁他,你知道的,那种人站在上位的时间久了,总有些古
怪的脾气。你们如果想从他那里要什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逼他,况且是用给我。”
他自嘲地笑笑,“那男人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利用了错的人,贺承只会觉得你们可笑。”
男人或许是觉得他絮絮叨叨的像个神经病,没理他,径直离开了。
四周重新归于黑暗,许然在沙发上缓缓躺下,望着根本看不清高度的天花板,半晌,闭上了眼睛。
他想跟那个陌生男人说什么呢,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现在他唯一确定的一点是,贺承不会接受他们这样的
威胁。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让贺承心跳的资本,哪怕是被绑着从楼顶推下去,恐怕贺承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说出口的话是一把利剑,刀柄握在手中,刀尖却冲着自己。
许然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明白,从一开始他就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一刻逾矩,可即便是
这样,他终究是没有等到贺承回头。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利用价值,还是说麦兴觉得,贺承会因为过去
的情分而松松口?太可笑了,就连许然都提麦兴感到悲哀。
贺承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有多会做生意,而是当他认定了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够让他改变主意。
铁石心肠。
躺了一会儿,反胃和眩晕逐渐好转,许然从沙发上下来,来到窗前。
拉开窗帘,外面是如血残阳,他这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想起与何宇轩的约定,许然不禁有些担心。那孩子原本就因为他和贺承的事情如履薄冰,这会儿再联系不上
自己,怕是会急疯了。
十几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的胃发出抗议的声音,他只能去拿那块面包,撕开包装,就着凉水一点一点咽下去。
口腔里烫得厉害,甜丝丝的面包硬是吃不出一点味道,舌头像失了灵,每一口都味如嚼蜡。
刚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就跟房间里装了监控似的,刚才的男人又进了屋。
“出来。”男人道。
许然跟在他身后,出了房间。
这是一栋二层别墅,他刚才待的房间在二楼。两个人从楼梯上下来,立即有人拉着许然进了客厅。
漂亮干净的装潢,里面却坐了五六个相貌粗犷的男人,见他进来,其中一个还怪叫了一声,“这就是贺承的
姘头?”
许然厌恶地皱起眉头。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儿,以及一种莫名刺鼻的男性体味。这群人和他们口中吐出
来的字,每一处都让许然觉得反胃。
阿文坐在最里面,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刀,面色不善地看着许然。
许然深吸一口气,问他,“麦兴呢?”
阿文抬起下巴用眼神示意,旁边人立即拿出手机,塞进许然手里。
“自己问。”阿文说。
许然犹豫了一下,身后忽然传来嘭的一声,吓得他一个激灵。
周围人全都笑了起来,许然回头,看到刚才给自己面包的男人拎起一箱矿泉水,砸在了桌子上。
这些人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受惊的仓鼠,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与鄙夷,趁着许然不注意,用拙劣的方
式不断刺激他的神经。
“……你手机需要解锁。”
许然又将手机递了回去,趁阿文慢慢悠悠解锁的时候,急忙打量四周。
凭自己的腿脚,跑出去是不可能的了,除非麦兴下命令放人,或是这帮人玩腻了,或者某个人良心发现……
许然的目光落在刚才那人身上。他说话没有其他人那么难听,态度也和善,或许可以从他身上下手。
直到许然看见,那男人打开了一瓶矿泉水,将两颗白色的药丸丢了进去。
在其他人的哄笑声中,男人拿着水,一步一步冲着许然走来。
对上阿文戏谑的目光,许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惊恐、不解、愤怒……所有的一切化成一种无力反抗的绝望,他不停地后退,男人步步紧逼,以一种游刃有
余的步调,将许然困在沙发的死角。
“喝了。”
没有任何感情,男人将水举到他面前。
许然在颤抖,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抖,只是想,如果喝了将会是个什么情形。
然后他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愈加厌恶起这个任人宰割的自己。
有人笑道,“你别吓坏他了,你看他还瘸了一条腿,多可怜。”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中却没有丝毫怜悯的味道。
男人扳过许然的下巴,不顾他的反抗,将水瓶抵在他的唇上 。
许然拼命挣扎,水流进鼻腔,引起一股酸涩的痛感。他死咬着牙关不肯张嘴,大半瓶水顺着下巴淋湿了上衣。
男人抬脚就踹,正踹在许然的右膝盖上。
许然疼得脑袋有一瞬间的停滞,嘴巴一下就被男人掰开。
“别胡闹,”男人的声音带着隐隐约约的好笑,“省得受伤。”
剩下半瓶水灌进去,许然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嗓子给咳出血来。被男人掐过的地方疼得发紫,但更严重的,是
胸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焰,焦灼着炙烤他的心脏。
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发烧,许然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他站不起来,男人拎着他的领子将他拖到沙发上,阿文再次递过手机,“打吧。”
许然的手有些不听使唤,颤抖着接过手机,打出那串刻在脑海中的号码。
阿文没说让他打给谁,但许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给贺承,求贺承接他回家。
他不敢再肖想什么了,以后贺承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让他不许再出现许然都能倾家荡产换个城市生活。
就只有今天,就这一次,求求你,救救我。
电话铃声响了三次,被贺承接起。
“喂。”
许久没听到的低沉的嗓音,让许然瞬间红了眼眶。
“说话。”
贺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许然想,他是不是又生气了?是谁惹到他了,新来的秘书,还是……麦兴?
放不下的心情撕扯着他的心脏,许然张张嘴,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好歹在贺承挂断前唤了一声,“贺承?”
“是你?”贺承听起来有些惊讶。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许然拼命喊道,“贺承,我在麦兴的房子里,你能不能……”
“你那儿信号不好,去换个地方说。”
许然一下怔住,抬头去看阿文,只看到一张明晃晃的笑脸。
“许然?”
“贺承。”许然喃喃着,满肚子想说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变成——
“你要小心,麦兴他想对你下手。麦兴他说……”
“有事自己解决,我没空。”
许然闭了闭眼睛。发烧烧得他头痛欲裂,几乎听不清贺承在说些什么。
“不是……我……”
“想要什么回头再说,我还有工作。”
滴的一声,切断了电话也切断了许然最后一丝希望。
手机被阿文拿走,在一片嬉笑声中,许然被踢下了沙发,跌到地上。
跑不了,也没法跑,许然头一次这样痛恨这具身体,他甚至连拼命的富余都没有。
阿文蹲在他身边,挡住了头顶那刺眼的灯光。
“贺承就这么不待见你?”阿文笑着,“你混得可真惨。”
许然烧红了眼,撑起身子挥拳向阿文打去,被人轻松躲过,并回敬了一个巴掌。
“给你最后一个机会。”阿文把手机丢到他面前,“再打,贺承接了我就放了你。”
机会?
嘴里破了道口子,满嘴腥甜,许然抓着那只手机,眼神惨淡而决绝。
他跟在贺承身边十年,贺承的性子,没人比他更了解。
贺承不会接的。
可还是拨了过去,不出意外地听到关机的提示音,许然忽然很想笑,随即那抹笑意变成了一种近乎疯狂的自
嘲。
许然啊许然,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就算是路边碰到一只流浪猫,它伤了病了,总归会觉得同情。可你呢,你可曾让别人多看你一眼?
没关系,许然舔着嘴里的伤口,想,这里信号不好,贺承听不清说了什么,这不怪他。
就像过去十年中的种种伤痛,阴差阳错,都不怪他。
怪只怪他许然,没能耐反抗,为了贺承付出一切的同时,也弄丢了自己。

第二十五章
麦兴进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将围巾接下来挂到衣帽架上, 瞄了眼客厅里几个喝酒的男人,道,“别把人
弄死了。”
阿文踢踢脚边的许然,示意他没事。
几个小时下来,许然已经烧糊涂了,或许是因为生病, 没人肯碰他,他也不知道这该叫幸运还是不幸。
阿文俯下身, 掰着他的嘴要给他灌酒,被许然憋着气躲开。
他听见有人说,“你看看你, 何必呢。”
许然闭上眼睛, 感受着身体内炙烤般的灼热。
是啊, 何必呢。
如果这是命中注定躲不开的劫, 他又何须挣扎。
可当阿文伸出手, 他依旧会躲,好像身体越过大脑自己动了起来。
如果自己不是这副模样就好了。许然想,如果没有生病,也没有伤了一条腿,或许就不会这样难堪。
可如果不是这副模样,他就不是他了。这是一个死结。
麦兴的模样很优雅,脸上带着常年不变的笑,从小弟手里接过啤酒,坐到离许然最近的沙发上。
“病了?”他问阿文。阿文点点头
麦兴笑笑, 轻声道,“废物。”
许然坐起来。他被这群人踢得浑身淤青,脸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你见过他了。”许然说。
麦兴晃晃脑袋,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说真的,我一直都挺同情你的。”
许然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现在这情况下麦兴忽然说这个,他很能感同身受。
“你也看到了,”许然说,“他不会为了我而同意你的任何要求。”
“是我高估了你的价值,”麦兴摸摸他的脸,“我一直以为能让贺承带在身边这么多年的,会是多经典的货
色,没想到你憔悴了这么多。我记得小时候你还是个挺可爱的书呆子。”
麦兴的手并不粗糙,也不脏,但许然就是觉得被他摸过的地方一个劲地发烫,恶心得他皱起了眉头。
“你当初为什么要……”
他想问什么,为什么要弄伤我?为什么要针对我?好像无论哪种说法都很诡异,似乎他一直扒着过去不放的
伤痛,在麦兴眼里根本不值得一提。
麦兴却理解他的意思,想了想,摆出苦恼的表情,“是啊,为什么呢?”
许然静静等着他的答案。
“我记得你跟乔家的乔安有牵扯,似乎是伤了他?”麦兴眯起眼睛,笑了笑,“你也挺厉害,为了让贺承注
意到你,能从乔安身上下主意。”
“……”
许然张张嘴,刚想说“没有”却又放弃。跟麦兴解释这些没有用,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了。
麦兴把手里的空啤酒罐捏扁,“不过你倒是给我留了条路子,处理掉你,贺承可就欠我一个人情。可惜了,
我没想到乔安甩了他以后,他真能让你上位。”
“……贺承知道不是我伤了乔安。”许然感到一丝莫名的荒唐,按了按太阳穴,“那天就是他为我解的
围。”
“是吗?”麦兴一挑眉,“怪不得当年我跟他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好像因为误会而掰折的许然的这条腿,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这个人从未想过这之后的十年,许然是怎么拖着这右腿活过来的。就像现在,他根本不在乎。
许然不明白,是什么给了麦兴这样的勇气,让他能够拿别人的身体性命开玩笑。
麦兴又喝了一罐啤酒,看看表,站了起来。
“行了,少说废话,我们来干点正事。”
他来到许然面前,蹲下,一手按上许然不自然弯曲着的右腿。
“你陪贺承睡了十年,总该知道点什么。他的弱点,你最清楚。”
麦兴微笑着,眉眼弯弯,手上的力道却极其残忍,许然疼得浑身都在颤抖。
许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不知道!”
麦兴手上的力度又加了几分。
许然疼得脑袋发木,思维跟断了弦的钟摆,一会儿一停。他知道,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许然一把抓住麦兴的手,将他从自己腿上掰开。
麦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还挺能挣扎。”
“放了我。”许然痛苦地喃喃着。
“看你运气吧,我可是给贺承留了最后一副牌,他接不接,可不关我事。”
“我……”
许然深吸一口气,“你应该也看到了,贺承根本不在乎我,你这样只是浪费时间。”
麦兴感兴趣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问,“那他在乎谁?”
许然只是摇头。
三千六百五十天,贺承在乎的人,只有乔安。但许然不可能告诉他。
“他谁也不在乎……”许然轻声说,“最不在乎的,就是我。”
就连麦兴都不相信这句话,可许然知道,这是事实。
太便宜就能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曾经许然拼了命想把握在手中的幸福,到最后在贺承眼里也只是个
多余的依附。贺承身边需要一个人,他许然可以,换个人自然也可以。
在贺承这里,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稀有物品。
我呢?许然想,如果把贺承换掉,我会觉得不同吗?
答案是肯定的。
贺承是独一无二的贺承,是他许然最在乎的人。
我爱你,你却不爱我,很简单的逻辑,也没什么意义。
许然终于看清这一点了。可当对上麦兴那令人反胃的笑脸,许然意识到,自己明白的太晚了。
*
贺承开着车,在高速上狂奔。
他脸色很差,眼角带着一丝没休息好的疲态,眉头却皱得比平日更紧。黑色的轿车在夜幕下奔驰,偶尔与零
零散散的车辆擦肩而过,又都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一个小时前,刚回到家的他就接到了白锦明的电话,接起来后那边劈头就是一顿臭骂。
白锦明很少失态,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事关人命。这是白锦明的原话。
也真是奇了怪了,麦兴明明刚从局子里出来,竟然还敢玩这种绑架的游戏,是觉得贺家处理不了他,还是单
纯觉得有趣?贺承是真不想跟这疯子搭上边,可麦兴手上还有个许然,就像白锦明说的,至少是条人命。
要查麦兴手下的房产并不困难,因为之前出事,麦家很多东西都已经透明化了,他才能这么快地就锁定目标。
他从家中直接过去,白锦明去找人帮忙。
很久没有这样过了,贺家的老头子从来都以名誉为重,不会做这些下作的勾当,贺承也只在刚接手工作的前
两年遇见过不要命的主,一直都是那些人自食恶果。麦兴命硬,也就敢欺负欺负许然这种没有任何后台的家伙。
明知许然曾是他贺承的人,却还要下手,麦兴的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他。这是不将他放在眼里,贺承倒是想
看看,麦兴究竟能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情来。
但许然,怎么说呢,一想到那个瘸子会被麦兴折腾成什么样子,纵使是贺承也会感到一丝不安。
归根结底,许然会遇到这种事还是因为他。不光是现在,十年前许然瘸了的原因,也是因为他。
车载仪响起超速警告,贺承烦躁地放缓了车速。
不久前白锦明的怒吼还残留在耳边。
“卖什么?你说卖什么?许然说的是麦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看不出来麦兴想干什么?就那么放
他走了?!”
许然一直都是个沉默的性子,在家的时候偶尔多说几句话,如果察觉到对方厌烦了,许然就会很自觉地闭上
嘴。贺承甚至能想象出来他说话时的表情,从高中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好像贺承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要一生气就会将他拆吃入腹。
贺承十分不爽,不光因为被麦兴耍了,也因为许然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
贺承?
我在……
你要小心。
你要小心?这是什么混账话,这时候还需要你来提醒我小心?先看看你自己吧!
贺承扯开紧束的领带,不小心带下了那枚领带夹,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现在在高速,他也没办法弯腰去捡。
贺承更加痛恨起麦兴这个渣滓来。
其实他有一丝庆幸出事的不是乔安,但随即这种庆幸就被另一种更深层次的愤怒所替代。即便分手了,在知
道麦兴抓了许然以后,他依旧有一种底线被侵|犯的既视感。
敢动我的人。找死。
贺承狠打方向盘,拐进了高速出口。
麦家给麦兴的房子在郊区以外,似乎是不想他在惹出什么大乱子,可这也给麦兴提供了囚禁一个人的所有便
利条件。贺承找到了地方,先给白锦明去了电话,那边还有十多分钟才能赶到。
“你先等等,”白锦明提醒道,“麦兴身边肯定不只一个人,光那个阿文就够你受的。我们马上到,你别让
他们看到……”
“行了,你们尽快。”
不顾电话那头白锦明的絮叨,贺承挂了电话,从半开着的大门走了进去。
郊区安静的夜晚几乎没有虫鸣,独栋别墅一楼的窗户里透出橘红色的光,隐隐约约传来男人们欢快的笑骂。
贺承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上前按响了门铃。
“谁啊?”一个男的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来开门。
贺承就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
男人睁着惺忪的醉眼,愣了一会儿,恍然,“你是那个……”
没等说完,贺承对着他的脸一拳挥了过去。

第二十六章
白锦明赶到的时候, 房子大门是敞开的,地上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弄走,找人给他看一眼。”白锦明对身后人说。
小心翼翼地走进房子,发现里面一片狼藉。人群已散,只剩下贺承和麦兴在客厅里无声地对峙。
绕过沙发,白锦明一眼就看到倒在地上的许然。
“带他走。”贺承忽然说。
白锦明去给许然探了探鼻息, 还好,还活着, 只是额头滚烫,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也不知已经烧了多
久。
将许然打横抱起, 白锦明惊讶地发现这人轻得厉害, 完全不像一个成年男人那样强壮。他知道许然身体一直
不好, 看起来很瘦, 但从未想到隐藏在衣服下的身体是这样虚弱。
“……”
想跟贺承说些什么, 但看到那副表情,白锦明还是理智地闭上了嘴。
先让人把许然送回市内看医生,他留在房子外,等待贺承出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贺承才从别墅里走出来,上了车,道,“走吧。”
“你车叫代驾?”
“随便。”
脾气冷淡得不像他,白锦明困惑地摇摇头, 听他的话开了车。
一路无话,直到市内白锦明才问,“现在去哪儿。”
贺承没理他。
白锦明不知他又哪根筋不对了,也不多问,直接把车开到了医生那里。
私人医院的病人少得可怜,白锦明带着贺承上了三楼,找到主治医师。
“怎么样?”白锦明问。
五十多岁的男医生平静地递给他一张报告单,“身上的伤太多了,肋骨骨裂,需要至少静养一个月;他的右
腿以前就有伤,这次复发严重,需要等报告出来再看要不要做手术;皮肉伤加上发烧,今晚是危险期,你们最好
联系一下他的家人。他被喂了点助兴奋的药,剂量小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伤害,其他的,没什么问题。”
最后这句说得隐晦,白锦明明白他的意思,也放下了心。
许然的病房位于整条走廊的最里端,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医生带他们进了病房。
许然躺在病床上,乖顺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只是睡着,但凡一叫就会立即醒来。
在场的几个人知道他身体上的伤势,至于心里的伤,或许只有睡梦中的许然自己才会知晓。
白锦明跟医生确认了一下许然现在需要的东西,命人去置备。等忙完一圈回来,他在医院后花园找到了贺承。
贺承正在抽烟。
他极少抽烟,只有在心情极度烦闷却没有个发泄口的时候才会点一根,闻的多抽得少,白锦明看到的时候,
挂在上面的烟灰已经能自己垂落到地上。
白锦明来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墙站着,“听胡医生说你把医药费交了。”
贺承嗯了一声。
白锦明叹了口气。刚发现出事的时候他是气贺承丝毫没有害许然遇险的自觉,现在一切安稳下来,他又不知
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骤然沉默的发小。
他把烧尽的烟从贺承手里拿过来掐了,道,“这下你是欠他的了。”
感情是相互的,没有谁欠谁——这是贺承以前说过的话。
贺承烦躁地又去摸烟,结果发现刚才那是最后一根,恼火地将烟盒揉成了团。
白锦明又叹气。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叹的气是以前的几倍还多。
“哥们,别轴了。”他对贺承说,“再这样下去,你什么都得不到。”
回到病房里,天刚蒙蒙亮。他们熬了一个晚上,倒是当事人在病床上睡得很香。早上六点的时候许然的烧退
了,腿伤的报告也下来,说是没什么大碍。
白锦明在六点半的时候离开。他本不用陪这么长时间,但就像是担心自己一离开贺承就会把许然从三楼丢下
去似的,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贺承的后背,好久都没有移开。
贺承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反复想着自己刚进麦兴房子时的情景。
放倒了门口的那个,其他人很警觉地站了起来,贺承已经做好了打一架的准备,却见麦兴摆摆手,对地上的
人说,“来,起来打个招呼。”
地上那人半天没站起来,还是贺承走过去才看到,许然倒在地上,面色极差,惊讶地看着他。
看什么,我来救你这件事,就这么难以置信?
但他也被许然的脸色惊到了。从未见过的灰败的表情,双眼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闪了一下,又立即黯淡了下去。
在看到他的十几秒后,许然就晕了过去。
或许许然是一直撑到他来才失去意识的,如果他没来,许然就会一直撑下去。
心中有一块地方似乎有些触动,又似乎平静如水,贺承根本闹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看着许然沉睡的脸,贺承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看他了。
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说分手那天。那天许然的脸色也很差,但不像昨晚那样绝望。他有多久没用正眼瞧过对
方,就连贺承自己都记不清了。
平日里一看到他就会觉得烦躁,这会儿安静地睡下,反而能心平气和地看很久。
几天不见,许然又瘦了一圈,以前在床上贺承都觉得硌手,跟他说过多吃点东西,不过看来他根本没听进去。
贺承说过很多话他都没听进去,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贺承会越来越觉得厌烦。
旁人都觉得许然是个乖顺的情人,但只有贺承知道,他这个人有多难搞。
想要什么东西从不主动说出口,问什么问题只会说好,没要回家吃饭却做了一大桌菜。面对许然没有人不会
产生征服欲,至少他满足了贺承肆虐的欲|望。那些不曾在乔安身上展现的,却都在许然这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是他贺承的错,就算换个人,结局也是一样的。许然应该庆幸,至少自己有能耐救下他。
床头桌上放着许然膝盖的检查单,贺承拿起来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
他还记得许然诬陷他暗中弄坏这条腿的事。
其实后来想想,他知道许然没这个胆子。这么多年过来了,只要他以“贺承情人”的身份去公司转一圈,引
起的骚动就会比一个麦兴要大得多。可贺承就是生气,气这十年来许然一直觉得他会是主谋。这人怕不是有病,
就算怀疑对方害自己瘸一辈子,也要拼命赖在身边。他究竟图什么?
恼火,一直以来的恼火和暴躁侵蚀着贺承的心脏。他原本就很累,加上一晚上没睡,整个人都躁得厉害。
最后看了眼床上的许然,贺承将检查单放下,转身离开。
不管他图什么,贺承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想再知道了。
房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洁白的病床上,许然缓缓睁开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医院的空气很凉,他却能感受到贺承的体温曾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存在过。不知什么时候他练就了特殊的感
官,只要贺承在,他肯定会察觉到的。
以前他会用这点温度告慰自己寂寞的身心,现在,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却只感到一丝荒唐。
没有安慰,没有拥抱,甚至没问一句“你还好吗”,贺承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刺痛了许然那颗已然
沉入谷底的心。
难道我在你眼中真的一文不值吗?
许然闭上眼睛,淡淡地苦笑。
他当然知道答案。自己追问了贺承多少年,贺承就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他多少年,不是吗?
为什么会明白的这么晚呢,在学校里,他一直是个聪明人,唯独遇到了贺承,所有的聪明都在一瞬间变成了
愚蠢。他以为爱情会像做习题一样,只要做多了、磨得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到正确答案。可他忘了,用高中的
知识去解答大学的问题,无论用多久都是徒劳无功。
贺承的爱情就是他一直没有学会的习题,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为了贺承走过多少条弯路。
许然想坐起来,结果牵动身上的伤,疼得他又摔回了床上。医生进来给他做检查,问,“你的腿,伤了多少
年了?”
“十年。”许然答。他爱了贺承多少年,他的腿就伤了多少年。
“时间有些久。”医生拿着记录板,对着他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问,“想再做一次手术吗?”
“做了能好吗?”
“不能保证。”医生扶了一下眼镜,“不过有希望。”
许然勾起嘴角,他知道,有希望就等于无望。
“上一个医生说,我的腿再伤一次就很难走路了,”许然看着医生那副金丝边的眼镜,平静地问,“您跟我
说实话,我现在还能走吗?”
医生顿了顿,道,“你现在不能下地,看不到具体情况我无法给出判断,不过从检查的结果来看走路没有问
题。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能走路,不排除心理因素的影响。”
“那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这是头一次,许然拧巴着非得要一个答案。
医生没有回答他,又检查了下他身上的绷带,才道,“好好睡一觉吧。”
他替许然拉上了窗帘,房间瞬间暗了下来。身体的疲惫促使许然昏昏欲睡,却还是在医生离开前叫住他,问,
“医药费……”
“你的朋友已经交过了。”
是贺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确定,但在入睡前他想,这是最后一次欠贺承的了。
等出院还了这笔钱,事情就两清。也算遂了在麦兴那儿许下的愿,贺承来救出他,他便不会再纠缠。
连老天爷都这样对他,他还有什么资格死赖着不放手。
第二十七章
在医院躺了三天, 许然勉强能自己坐起来了,白天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望着窗外发呆。
医生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怪,也不多与他攀谈。许然乐得清静,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等晚上躺下来的时候尾
椎骨都疼。
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贺承应允了要回家吃饭, 却迟迟不回来的日子,他就是这样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一成不
变的风景, 数着略过的车子,看到第几个的时候贺承才会出现。
那时候满怀着期待,也不觉得失望, 从一数到三十、四十、五十, 甚至数到一百, 他总是相信, 在第一百零
一个的时候, 自己能看到那辆黑色轿车出现在视野里。
许然不记得最后自己有没有等到那辆车了,等待的时间太漫长,长得他记忆模糊。医院的风景和家里的不一
样,但没多少人出现,都是寂寥。
不得不跟单位请假了,这几天,只有何宇轩跑过来看他。
望着何宇轩那张惊慌失措的脸,许然笑笑,道, “只是个小车祸,不打紧的。”
他没跟何宇轩解释太多。何宇轩还年轻,这辈子都接触不到那些黑暗的东西。
但何宇轩明显不信,尤其是看到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伤,脸色更难看了一分。
许然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你去帮我倒杯水吧。”
水房在走廊另一头,弄走了何宇轩,他躺在床上发呆,没一会儿目光又转到了窗外的树上。
树梢上有花苞,这一面朝阳,日头正好,粉嫩的花骨朵被金色的阳光晒得几近透明。许然喜欢这样的画面,
好像这世上所有柔软都被揉碎了捏成团,统统塞进他的眼底。
何宇轩拎着一暖瓶热水回来,正看到许然望着外面出神。
许然很瘦,也很苍白,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落寞过。何宇轩甚至从他投下的影子里看出了淡淡的委屈,消
瘦的身体在阳光的拥抱下,被寂寞环绕。
“许哥。”何宇轩开口,嗓子哑得不像是自己。
许然回过神,对他笑笑,“谢谢你。”
“……许哥,你还有多久才能出院?”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原本何宇轩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仿佛不问这个问题,许然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似的。
许然想了想,道,“两个月?”
何宇轩心一凉。
住院需要一个月,许然又给自己宽限了一个月,单位是不可能允许他这样做的,许然明白请假的规矩,他这
样说,就代表着没想回去。
何宇轩在病床旁坐下,看着许然瘦到青色血管突出的手背,轻声问,“你打算去哪儿?”
许然歪歪头,没给出个答案。
是啊,去哪儿呢?以前跟贺承在一起时他哪儿也不想去,好像自己这一生只需要守着这座城市,守着和贺承
的一亩三分地,那是他曾经以为的一辈子,这会儿突然要走,也不知应该走到哪里去。
“再说吧。”最终许然道,“还有两个月呢,我慢慢想。”
何宇轩离开了。他原本是想劝许然的,但在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以后,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何宇轩之后,第二个来看他的是白锦明。
许然这才知道自己的主治医师是白家的旧识,小时候白锦明和朋友们耍闹受伤,都是胡医生给做的包扎,好
让那帮混小子有力气回家挨骂。
白锦明出现时拎着一篮子价格不菲的水果,在床边一坐,拿起个苹果就开始吃。
许然看得有趣,笑着摇摇头。
等把一整个苹果啃完了,白锦明把手擦干,才说,“你以前总愁眉苦脸的,是该多笑笑,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儿。”
许然摸摸自己的脸,问,“他呢?”
“他?工作吧。”白锦明含糊了一下,“我下次带他来看你。”
“不用了。”许然道,“他忙,有空闲时间,还是让他多休息吧。”
“……你恨他吗?”
许然一怔,第一反应是在开玩笑,却发现白锦明正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许然敛了笑,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不恨他,恨他做什么呢。”
许然低着头,双手扯着被角,在洁白如雪的被单上折出一朵花,“又不是他的错,麦兴想要的东西,就算换
一个人,他也是会这么做的。”
只不过运气不好,那个人是我。
“贺承他……”
提到贺承名字时许然肩膀骤然一抖,这个变化没有逃过白锦明的眼睛。
他顿了顿,道,“这次的医药费你不用担心,全由贺承来掏。你安安心心养伤,争取早点康复。”
许然弯起眼睛,轻声说,“我以前都没发现,原来你是个好人。”
白锦明被他逗乐了,丢了个橘子过去,“我不是什么好人,只不过被贺承衬的,其实内里我跟他是一路货
色。”
许然握着橘子也笑。白锦明对他就像对待小动物一样,看着可怜就给碗水喝给口饭吃,也仅止于此了。但这
不妨碍许然感谢他,对许然来说,多微弱的支援都是恩赐。
白锦明问,“你之后怎么打算?”
“先养好伤,然后回去工作。”许然掰开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让清凉的酸甜汁水流进齿间与喉咙,“就像你
说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他撒谎了。
早在何宇轩来之前,他就借医生的手机写好了辞职信,就像是凭着一股劲笔直向前冲,还没等回过味儿来,
他已经跟人事部提出了辞呈。
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说。
当年一腔孤勇跟在贺承身边,熬过苦日子,受过不少伤,现在就当是回档重来。只不过身边少了一个人,让
这漫漫长路上没有了期待。
能怨谁呢。
他该恨贺承吗?许然自己也闹不清。伤痛是有,绝望是有,但他从未后悔过。如果重回十八岁,面对贺承,
他依旧会说出那句“喜欢”。
他不知道麦兴与贺承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现在也不想知道了。那些人的拳打脚踢还残留在身体里,每一寸
淤伤都郁积着痛楚,牵扯起来刺痛神经。他尽力不去想那二十四个小时中的一切,比起麦兴他们的拳脚和冷言冷
语,让许然更难过的,是自己不断期待、又失望的心。
必须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会来”才能保持清醒,许然恨透了这个毫无办法的自己。
他会来、他不会来、他会来……
如果眼前有一亩花田,许然能将每一片花瓣都摘下来,细细地数,到最后数乱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最终贺承来了,麦兴说,比他预计的晚了三个小时。
许然没有说,其实贺承能来,就已经超出了他的期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对贺承有所期翼?是乔安回来以后,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被绑在床尾的夜晚,还是,更
早以前?
感情从热烈到平静,再到麻木,需要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也没
有在贺承心里找到一处属于他的位置。
就连一直以来以为的那个阴暗的小角落,也并不是专属于他的。
许然觉得自己这腔热血冷得太快,但仔细想想,似乎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有了端倪。
麦兴是个借口,仅此而已。
他许然从小到大一直是个胆小鬼,就连最后的自立,也要用逃的。
他想逃得远远的,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这十年大好时光。远离所有的一切,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过去的自己
彻底抹杀掉。
不留余地,不留遗憾。
在医院里的日子很无聊,许然跟医生借了些书,一本一本地看,也没学到什么,书的内容转头就忘了。身上
的淤伤好得快,只是肋骨骨裂让他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大声说话。这正遂了许然的心意,他心安理得地安静下
来,有时候三天都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越来越沉默,就越来越觉得这张嘴是多余。以前的日子围着贺承团团转,担惊受怕,现在彻底不需要了。
闲暇的时候,他托医生帮忙买了个新手机。之前那个被阿文踩坏了丢在路边,估计也没办法找回。以前存的
所有电话号码都丢了,许然盯着空荡荡的电话簿发呆,点开号码键盘的手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能记住的,只有一个号码。而那个号码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保存下来了。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许然将屏幕熄灭,通过漆黑屏幕的反光看着自己的脸。
消瘦憔悴的一张脸,如果少年时期的许然能被称作“清秀”,那现在的这个,只剩下悲凉。
从提辞职到正式离职还有一个月的缓冲期,新申请的手机号要给单位报备,刚发过去没多久,就有一个陌生
号码发来了短信。
是副主任。他问许然决定去哪儿。
许然还没有想好,半天没有回复。
副主任直接给他打来电话,“我知道你提离职的事情了。虽然有点快,不过如果你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
朋友的公司现在正在招技术岗位的职员,跟我们现在的工作类似,你去的话,应该能很快上手。”
许然有些受宠若惊,他不知道副主任为什么这样提点他。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副主任那边说的云淡风轻,“我看人一向很准,你需要一个新的平台,我需要一个
人才,这么多年在那间办公室里你坐的最稳,没有必要为了那些人的利益牺牲掉你应得的东西。”
“我……”
许然张张嘴,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副主任说,“没事,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谢谢。”
许然贴近听筒,握着手机的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面对这样的善意,他只能说谢谢。除了这个,他竟再没有什么能用以回报。

第二十八章
“今天的竞标会几点开始?”
秘书小跑着跟上贺承, 递上新一天的工作安排。贺承接过来,瞄了一眼,忽然站定。
“换人去?”贺承的声音里透着怒意,“为什么没有提前通知?”
“这个,是董事长的命令,他说……”
“你是为他干活还是为我干活?”贺承一把将安排页拍到他怀里, 怒道,“不想干就滚!”
新来的小秘书哪儿见过贺承发这么大的火, 一时间吓得呆愣在原地。
“吵什么呢?”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走廊那头响起,小秘书悄悄松了一口气。
“……爸。”
贺承脸色很差,却还是收敛了些, 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贺承的父亲贺靖堂五十岁出头, 一双健步稳重如山, 脊背笔挺, 走过来一比, 体格竟跟儿子不相上下。
那双阅尽世事沧桑的凌厉眉眼在贺承脸上扫过一圈,贺靖堂冷冷地道,“到我的办公室来。”
贺承挥手让小秘书离开。
父子二人走进董事长办公室,贺承反手把门带上。贺靖堂坐到办公桌后,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
他。
许久没见父亲这副神色,贺承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他镇定了一下心神,问,“为什么竞标会要换人去
开, 这个项目之前一直是我在跟进,那是我的工作。”
“你也知道是你的工作,”贺靖堂皱起眉,敲了敲实木的桌面,发出沉闷又震撼的两声响,“竟然还能惹出
麻烦。”
“什么麻烦,麦家?”贺承敏感地捕捉到了重点,不由得荒唐一笑,“我会怕麦家?”
“你怕不怕我不会管,但你这样出去,丢的是我的脸面。”
冷冰冰的话语,附上一双如炬如虹的眸子。
贺承淡淡勾起嘴角,“我什么时候丢的不是你的脸面。”
“贺承!”
贺靖堂从抽屉里拿出一摞照片,摔到贺承面前。照片打在身上,旋而飘落在地,贺承垂眸,看到一张张许然
的睡脸。
睡梦中依稀有痛苦的痕迹流露眉间,照片上的光线很暗,大约是被麦兴囚禁时拍的。
“他是谁?”贺靖堂厉声问道,“你新养的情人?”
“……这照片是从哪弄来的?”
他看过麦兴留在门卫那儿的照片,也是这些,看来麦兴不止寄了一处。
贺靖堂暴怒,“是我在问你话!这个男人是哪来的?”
贺承头疼地闭了闭眼,“他叫许然,是一直跟着我的那个。”
他们两个在一起十年,贺靖堂还真没见过许然。从一开始贺承就对家里打下了预防针,自己这辈子不娶女人,
所以他带什么人在身边贺家也不怎么过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贺承心里本应有数。
贺靖堂一双厉眉几乎拧成了结,“他被麦家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现在在住院。”贺承顿了顿,“而且在这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分手?你现在还有脸说分手!”贺靖堂腾地站起来,气恼地来回踱步,“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有多少人来问
我你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麦英宏看我的眼神有多奇怪吗?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爱人被麦兴绑过去打了
一顿,你让贺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你连一个情人都看不住吗?!”
贺靖堂气得肩膀都在抖,停下来喝了口热茶,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气。
“不管分没分手,他都是你的责任。就算是装装样子,你也给我把他安顿好了,我不允许他打着贺家的名号
出任何意外。”
“……没这个必要。”贺承说,“他不敢闹。”
“让你去你就去!”贺靖堂狠狠剜他一眼,“在处理好他之前,我不会再让你接手公司任何重要的工作。”
“什么?”
贺承一怔,随即怒火也冲了上来,“你为了个陌生人要收掉我手头的项目,这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笑话?我儿子快三十岁了,还要长辈操心你的感情生活,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贺靖堂来到贺承面前,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胸膛。
“你跟我保证过,不会出去乱搞,也不会惹出麻烦。我现在看你才是那个最大的麻烦。”
贺承气得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回嘴。
贺靖堂揉揉眉心,一摆手,“你出去吧。把地上收拾干净。”
贺承弯腰把照片捡起来,塞进了垃圾桶。
望着他的背影,贺靖堂忽然问,“你把那个姓许的救回来的那天,都跟麦兴说了什么?”
“没什么。”贺承头也不回地道,“我只是说,他再用这种无聊的东西威胁我,我扒了他的皮。”
随之而来一声沉重的摔门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深处。
*
乔安来探病的时候,许然正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
乔安拿了一束粉红康乃馨,缀着淡黄色的满天星,小小一捧聚在一起,带来满室清香。
许然放下手机,对他笑笑。
乔安在床边坐下,“我听小白说你……我想来看看。”
他将花放到床头桌上,把垂下来的红色缎带摆成合适的模样。
许然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没事。”
乔安没有说话,只是瞄了一眼他脖子上深紫色的淤青。
许然缩了缩肩膀,用衣领将脖子藏好。病号服太大了,均码的他穿起来就像套了个麻袋,被风一吹漏洞百出。
乔安望着他,“你脸色不太好。”
原本就不甚健康的体态,因为住院更瘦了一圈,眼皮下是一圈乌青,唇上竟毫无血色。
许然笑着摇摇头。他觉得自己还好。
乔安的表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总感觉许然哪里变了,这个变化令他十分不安。
“你……”他顿了顿,小心地问,“什么时候出院?”
“一个月以后。”许然说。他也没算具体哪天。
“……”
沉默中透着尴尬,这下乔安彻底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忽然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白锦明只告诉他
许然出了事,却没有说具体细节。
倒是许然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我没事,真的。”
他理解乔安的处境。乔安并不是坏人,他只是像小时候一样爱交朋友,可惜他们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贺承,注
定无法相交甚欢。
乔安是贺承的白月光,贺承是他的朱砂痣。而他,什么也不是。
他无法对乔安描述这十年来贺承的偏执与霸道,即便乔安是这世上最有可能懂他的人,然而这种惺惺相惜并
非许然所愿,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的心也习惯性的抽痛起来。
为什么还会痛?应该不会再受伤了才对。
许然摸了摸自己的左胸口,那里是平坦的一片冰凉。
乔安误会了他的动作,慌乱起身,“你的心脏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叫医生?”
眼见着就要去按铃,被许然无奈地阻止,“我的心脏没有问题。”
不……或许是有问题吧,不然为什么在万念俱灰之后还会疼痛,提醒着他那一点本应被抛却,却还残留在心
口的留恋。
乔安担心地看了好一会,轻轻开口,“贺承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许然垂眸。
乔安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我知道这个不应该由我来说,但他……他总是这样。”
自以为是的付出,从来不顾身边人的感受。
许然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们当初分手是……”
“是因为我要出国没错,”乔安说,“但那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他深吸一口气,“就算我不出国,我们也处不了多久。”
“为什么?”许然困惑。
乔安无奈地一笑,“那时候他高傲得无法无天,每次说的都是以后要怎么怎么对我好……我知道他做得到,
但他的那种狂热让我害怕。人总是要犯错的,我无法想象如果他发现世事不会像预想的那样一切顺利以后,他会
是什么反应。”
“……你不相信他?”
“也许吧,那时候的我也只有十七八,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许然脑袋里嗡嗡的,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那些乔安不相信的、选择舍弃的,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东西。在一起十年贺承从未给过他什么承诺,即便许然
也不会刻意相求,但那些美好确实是他奢侈到连碰都不敢碰的祈愿。
如果是他,大概会死心塌地地跟着贺承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乔安能成为贺承的唯一,而他不能。乔安聪明得让人发疼,是贺承青春上一道迈不过去的
坎,这之后的种种,都没有那一年那个漂亮精致的少年来的重要。因为比不过了,十八岁那年贺承狠狠摔了一个
跟头,爬起来,就再也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栽跟头。
“这些年,你受了不少的苦。”乔安小声说,“我看得出来。”
许然看着窗外的树。嫩绿的枝丫上停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说着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的悄悄话。
“不提这些。”他回过头来,对乔安微笑,“都过去了。”
阳光打在他消瘦的脸上,嘴角勾勒出一道浅浅的影子。乔安看得呆了,怔怔地道,“好。”
许然从果篮里拿出两个橘子,其中一个递给他。
之后的一个小时,没有人再提到贺承。临走前乔安犹豫着说,“刚才不小心看到你的手机……你想租房子?
我有朋友在房屋中介,要不要帮你问问?”
一愣之下,许然摇摇头,“没事,我只是随便看看。”
乔安只当他是客气,也不多问,“嗯,以后要是有需要记得来找我,我帮你跟他要友情价。”
许然笑着说好。
乔安离开了,留下床边一点空虚。
许然望了望窗外,低下头,打开手机。
在租房软件的地点分类里,默认的定位地址是本市,许然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还是一咬牙,将界面
下滑。
他一直想去南方,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开始日更六千至完结,每晚 18 点 21 点各一章
换工作了,目前处于过渡期,努力往前赶存稿但肯定会有赶不及的时候,每天至少保证一章,第二更需要请
假的话会在作话标识,望理解
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原谅我词穷很多时候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谢大家喜欢这个故事,许然在摸爬滚打
中成长,希望他变得越来越好
替大家骂一句:贺承是个不懂爱的大狗比
情人节快乐

第二十九章
病房中的日子过得飞快, 以前围着工作生活贺承三点一线地来回转,这阵子忽然闲下来,竟也不觉得不习惯。
许然听从了医生的话开始做复健,从第三周开始,每天三四个小时待在康复室里。
渐渐的,他和医生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不能总拘着自己, ”医生表情复杂,“如果在心里把自己当成残疾人, 不管做多少复健都不可能痊愈,
你得往前看。”
许然抬头,静静地望着前方大门上“康复科”三个大字, 半天没有说话。
一旁小护士好心, 推过轮椅来, 问许然要不要回去休息。
胡医生皱眉, “去拿副拐来, 让他自己走。再这样下去我看他整个人都要瘫了。”
小护士被说得一愣,许然却笑了,仰起头来对胡医生说,“您这样,也不怕患者生气?”
“生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胡医生摇摇头,“你在我这儿满打满算就剩两周了,两周以后出了院,日子
要怎么过是你自己的事儿。我是看在锦明的情分上才多说你两句,难道下半辈子你还想一直拄着拐不成?原本挺
精神的小伙子, 没必要把自己折腾得没了灵气。”
许然咧嘴,“其实我觉得自己还好。”
“还好是身体还好,你的问题是心病。”胡医生看了眼表,道,“有空你还是去看眼心理医生吧,说真的,
有些事,可不能任由它烂在心里。”
门外有人唤他,胡医生拍拍许然的肩膀,转身走了。小护士重新取来一副拐,小心翼翼地递给许然。
许然掂量了一下拐的重量。挺沉,拿在手里有一种往下坠的感觉。
“谢谢。”他对小护士温和地笑笑。
他一步一停地往楼上走。拐杖冰冷的金属外壳扎痛掌心,他没拄过几次拐,用起来很不熟练。
每走一步,右腿的膝盖就会疼一下,渐渐地都有些麻木了。
咬着牙撑到病房,床头桌上手机屏幕亮着,点开来看,是新房东发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房子有些老旧,门口的花园惨烈得一塌糊涂,倒是屋里还算干净,只是面积太小,一室一厅一卫,
还有个没怎么打扫过的置物间。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靠着邻居家的小孩才上网发了出租信息,小小一块广告夹在各种花里胡哨的图
片之间,许然差一点就略了过去。
那边打字很慢,许然就坐在床上等。
房子位于 C 市某条老旧小区的拐角,许然在手机地图上查了半天才定准位置,两边都是类似的旧楼平房,整
条街就剩了两三户还在住,剩下的全都搬走了。街道太老了,早晚会有拆迁的那一天。
老太太无儿无女,年龄大了决定去养老院,但放不下这住了一辈子的房子,想租出去找个人帮忙看着,要么
等到拆迁,要么她自己走的时候,这房子还在,也算有个念想。
老太太也算性情中人,不允许租房者对房间进行任何变动,还要帮她整理庭院,屋子里必须保持干净。价格
倒是不高,一开始许然还诧异为什么没人来租,结果接了老太太的电话就都懂了。
电话里的老太太一口南方话,语气不急不躁,但就是有一股奇特的压迫力。恐怕年轻时是个挺了不起的姑娘,
许然一边听着她对自己提要求,一边忍不住地抿嘴笑。
她让许然管她叫大姨。
“大姨,”许然将电话打过去,“您下个月四号有空吗?”
车票订到了四号,差不多也是该走的日子了。
老太太正在门口晒太阳,“有。你来不?”
“嗯,我四号上午的火车,下午应该就能到了。”
一个急着往外租,一个不挑地方只需要入住,聊起天来倒是莫名的和谐。
跟房东聊过,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许然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父母应该还在上班,家里座机没人接听,但他还是等了很久,直到电话里那个机械女音开始说“对方无法接
通”的时候,才挂断电话,望着空荡荡的病房,怅然若失。
父母还不知道他出了事,应该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腿脚的问题,家里也没怎么催过他成家,许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这么多年那边不
提,他也就自欺欺人地过下去,现在要换个城市生活,至少要报备一声才是。
就像当年追随贺承一样,如今他也是凭着一头热血,就这么固执地做了决定,如果说给家里听,也只会换来
两声叹息。
自己是个不孝子。许然知道,他现在要把前十年欠下父母的,一点一点都补回来。
以前总觉得这辈子都要围着贺承转,现在将他从人生规划中剔除出去,许然发现空下来的这一块很容易就被
其他事物填补,好像自己过去所有的烦恼和纠结都是笑话,许然不知道原来人生还可以这样,平淡又忙碌。
何宇轩三天两头就来看他一次,被许然说了一顿,还不服。这孩子似乎觉得自己露脸多了许然就不会走,但
其实许然和单位已经解约了,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继续在那个单位工作。
主任还假惺惺地给他打电话。趁着他开口“慰问”之前,许然说,“您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现在走不是
因为其他什么,单纯是自己的原因,以前的那些,我不在意,也不想追究。等出院了我会去办公室取东西,这么
多年感谢您的照顾。”
工作几年,这是他头一次跟人说这么狠的话,电话那头主任愣了愣,说了声好,许然干脆地挂了电话。
除了这段小插曲,就再没什么人来过了。白锦明倒是来过两次,每次都拎着价格不菲的果篮,也不多待,有
时候问问许然未来的打算,有时候会说说贺承的事。
麦兴确实是个鸡贼的,闹了这么一出,结果没出人命,竟也就这样给压了下去。但圈子里都知道了有这么回
事,贺承的爱人被麦兴打了一顿,这话传出去小则失了贺承的面子,大则毁了贺家的颜面。
情人爱人,出了事没人会同情,只会让外面觉得男方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人。
不得不在病床上躺一个月的许然就像个附属品,被提起来也只会得到轻飘飘的一句,“挺惨。”
挺惨。许然甚至不觉得这是好意,反而像茶余饭后的资谈。
“……就因为这个,贺承他爸很生气,收了他手里的工作,”白锦明啃着哈密瓜道,“最近他正在气头上,
我就没带他来见你。”
许然笑笑,“别带他来了,就算之前不生气,来了他也会发火的。”
“你不想见他?”
“……”
想。
也只敢想想。
白锦明把瓜皮丢进垃圾桶,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角落里的背包上。
“明天出院?”
“嗯。”
许然低头叠着病号服,折好了又给打开,反反复复。
“行吧,”白锦明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你先把自己安顿好,等没有其他事烦心了,是想见他还是
怎样,到时候来找我。”
“好。谢谢。”许然仰着头对他笑。
等白锦明离开了,许然才渐渐收敛了笑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多了嘴角会僵硬,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
己是真的在笑,还是单纯的肌肉反应。
从医院出来,只有一副拐和一个小小的背包,背包还是胡医生友情赞助的。许然先去单位处理了一下堆积下
来的手续,然后到银行查看存折。满打满算卡里还剩两万,刨去预留的房租,还不够给贺承还医药费的。
许然站在取款机前一筹莫展。
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许然虽然没有过男子汉的时候,但也真的是第一次为钱感到为难。
实在不行就只能跟白锦明借了。虽然拆东墙补西墙实在是不好,但欠白锦明的,总比欠贺承来得心安。
这个事儿得慢慢考虑,许然回了家,对着一屋子灰尘哭笑不得。简单收拾了下卧室便躺下,让冰凉的被窝将
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好睡了一觉。
再醒来是晚上十点,许然在被子里睁着眼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家里的座机在响。
这座机号码是上一户留下来的,许然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走到客厅,那座机还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喂,您好?”许然睡眼惺忪地接起。
“请问是许先生吗?”
意外礼貌的语气,对方那儿似乎是个会所,背景音是悠远的英文歌,夹杂着细碎的欢声笑语。
许然困惑地眨眨眼,“是我,请问您是……”
“是这样,我是麦尔酒吧的职工,贺先生在我们这里喝醉了,您如果方便,可不可以来将他接走?”
“……”
许然有点懵,仰起头,眼睛在天花板上转了一圈,问,“什么?”
对方很有耐心地将刚才那段话重复了一遍。
脑袋里有个声音嗡嗡作响,许然将听筒离自己远了点,像看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看着它,嘴上却答,“好的,
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后许然想抽自己一巴掌。
立即联系白锦明,却被告知对方今晚有紧急会议无法接电话,许然站在客厅里像只无头苍蝇,这儿转转那儿
看看,却找不出个方向。
麦尔酒吧,他知道这个地方,那是贺承最喜欢的酒吧,有点小资情调。一有烦心事的时候贺承都会去那里坐
坐。
喝醉到需要店员给家人打电话来领人的程度,他是喝了多少啊……他的胃受得住吗?
越是慌乱,脑袋就越往乱七八糟的方面去想。许然想到了白锦明说过的那些话,想到了贺承以前被他父亲施
压的时候,想到贺承喝伤了胃半夜送到医院急救的那天。
一咬牙,许然拄起拐,出门打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你岸 的地雷

第三十章
麦尔酒吧在酒吧街的最深处, 许然的装束就与整条街格格不入,更别说拄了一双拐。进门的时候门童看他都
有些惊讶,差点给拦在外面,幸亏有店员迎上来,礼貌地问,“您就是许然先生吧?”
“是我。”许然慌乱地点头, 看着店员在前面引路。
贺承倒在包间的沙发上,店员进去后先蹲到他身边, 轻声说,“贺先生,许先生来了。”
贺承没有反应。
许然站在门口, 心情复杂地看着倒在沙发上的男人。
一个月不见, 贺承瘦了, 眉宇间的皱痕更深, 应该是操了不少的心。店员想去架他的肩膀, 被贺承狠狠甩开。
许然缓缓走过去,艰难地坐到沙发边上,将手覆在他的眼皮上。
略高的温度和冰凉的掌心形成强烈的反差,贺承难受地动了动,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许然一抖,移开手,看到贺承睁着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自己。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在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之前, 许然柔声道,“你喝醉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贺承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一甩手,坐了起来。
许然松了一口气。贺承喝醉时很听话,只要顺了他的心意,其实不难摆布。
店员一直将他们送到路边上了出租,才对许然说,“贺先生睡着前就是想拨您的电话,实在是不好意思,打
扰您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双拐,许然笑笑,“不打紧。”
贺承在后座闭目养神,许然犹豫了一下,跟司机说了他们曾经一起住的房子的地址。
小区里静悄悄的,许然和贺承一前一后地往房子那儿走,晚风习习,吹过一片寂静萧瑟。
他们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到了门口,许然一摸兜才想起来钥匙已经还回来了,便问贺承,“你……有这
里的钥匙吗?”
贺承推开他,自己上前开了门。
房子里还保持着之前许然收拾离开时的样子,甚至地上的垃圾桶都还在那个位置,看来贺承已经很久没来过
了。许然没办法,他只知道这一个住处。
“好了,去洗漱然后好好睡一觉,我去给你买点宵夜,饿了就吃一些。”
许然柔声哄着脸色不善的贺承,像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谁知刚要走,就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回头对上那双深沉如水的眸子,许然心里咯噔一下。手腕上的力道一如往常,握得他生疼,许然想把手往回
抽,贺承就硬拽着他往卧室里带。
“等等,贺承!”
许久没有全须全尾地喊贺承的名字,贺承给出的反应令他战栗不已。也不知这男人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或
许是体力相差悬殊,贺承一甩手竟将他直接摔到床上。
被拐杖别了下胳膊,许然疼得满眼热泪,还未等起身,一道黑影就从头上压了下来。
“等等,不要……!”
许然挣扎着。他悲哀地发现这个男人欺压他已经成了本能,直接将他的右腿夹在自己两腿中间,只要稍微往
后一坐就能折掉它,许然瞬间就不敢动了,吓傻了般看着他。
贺承不说话,许然最怕他不说话,这时候的贺承比魔鬼还可怕。
“你起来……有话好好说。”
许然推他,贺承却纹丝不动。
贺承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半晌才哑着嗓子问,“许然?”
“是我。”许然颤抖着回应,提防着那随时有可能扇到脸上的巴掌。
扬起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贺承只是皱着眉,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然。”他确认道。
忽然他勾起嘴角,一乐。
“没出息的废物……”他低声骂道。
许然心凉了半截,还是推他,一边喃喃着,“是,我是个没出息的废物,谁也比不上……你放过我,好
吗?”
“放了你?”贺承终于有了回应,却是嗤笑着的,“我还没爽够,凭什么放了你?”
我还没爽够。
许然愣愣地看着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他有些不认识贺承了,这个一脸鄙夷却还是强压着他的家伙,真
的就是自己爱过十年的男人?
求你了,许然颤抖着在心中默念,给我留一点面子,不要赶尽杀绝。
他去拨贺承的手,却被越压越紧。忍无可忍,他低声道,“贺承,我不是你的飞机杯!”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贺承嘴角慢慢咧开,像慢动作的回放,渐渐地,凝固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飞机杯?”贺承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觉得自己是个飞机杯?”
“……不是吗?”
就算是酒吧街里的鸭子,也要比他来得有尊严。许然知道自己是鬼迷了心窍,但凡有些自尊,也不会一而再
再而三地被人踩在脚下。说是飞机杯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是爱惨了,看不开,也放不下。
贺承很少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醉态,许然看着也觉得新鲜。或许是这种陌生刺激了他,又或许是已经决定
要离开,各种情绪叠加在一起,让他变得比以往都要大胆。
他用力把贺承推开,坐起身,揉着抽痛的右腿。
倒在床上的贺承有一瞬间的愣神,忽然大笑起来。
“……许然啊许然,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突然,他一个翻身跳起来,将许然重新压在床上,温热的呼吸打在耳侧,“你不是觉得自己这十年来一直是
个飞机杯吗?那就来履行飞机杯的义务。”
心脏被狠狠一扯,几乎剥离了身体散落一地。许然就那么看着他扒开自己的衣服,露出消瘦苍白的胸膛,然
后是裤子,被贺承扯了半天,扣子划过小腹留下一道惨红的印子。
“贺承。”许然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是破天荒冷静地唤着他。
贺承抬起朦胧的醉眼,狠狠瞪他。
“你算什么……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好像说多了就能将它们一字一句烙在骨肉里。贺承毫不留情地啃咬着许然
的身体,在脖颈处留下几朵红晕。
许然没有挣扎,只是抱着贺承的脑袋,轻声呢喃,“疼。”
真疼啊。
没有润滑和前|戏自然进不去,贺承也硬不起来,折腾了一会儿搞得满床狼藉,竟然身子一歪,就那么睡了过
去。
许然望着天花板,直到身边人呼吸变得绵长,在翻了个身,将贺承揽在怀里。
他将贺承的脑袋搁在胸膛上,让他听着自己的心跳。
“贺承啊,我要走了。”
轻声念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别再耍任性了,别人会不喜欢你的。”他亲亲贺承的发顶,“他们不会惯着你,只有我,知道吗,就只有
我会让你欺负。这么多年,你也该欺负够了。”
“我知道你喜欢乔安,答应我,如果他又离开了,去追他好不好?”
“好好追他,好好跟他在一起,别再分开了。”
“你不是坏人,我明白的,你就是嘴硬不肯服软,对乔安可不能这样了,你得宠着他,就像以前一样,知道
吗?”
怀中的贺承发出一声醉酒的呓语,往他怀中靠了靠。
许然颤抖着抚摸他的眼眉,指尖在高挺的鼻梁处留恋不前。
“我爱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
喉头滚出一声悲鸣,许然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控制不住地颤抖,双手甚至抱不住贺承。怕抖得太厉害吵醒了他,便稍微放开。睡梦中的贺承觉得拘束了,
翻个身离开了他的怀抱。
空荡的臂弯间一片冰凉。
许然慢慢起身,带着一丝异样的从容,整理好衣服裤子,又拾起双拐。他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银行卡,
放在桌子上。
六十万。这是十年之中贺承给过他的所有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从一开始他就给贺承存着,没想过真
有将它送出手的这一天。
这些年来欠你的,都还给你。
他俯下身,最后一次亲吻贺承的额头、眼睛、脸颊、双唇,最后一次紧紧握着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
到泛白,却没有在贺承掌中留下什么痕迹。
他替贺承盖上被子,轻声道,“保重。”
离开的脚步惨烈而决绝,许然没有回头看,他就这样走出了房子,来到楼外,才跌坐在小广场的游乐设施上。
泪水早已决堤,模糊了视线。许然任由自己流泪,却一直没有哭出声来。嗓子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
哭了不知多久,晚风早已将他浑身都给吹透,也吹干了脸上的泪。他呆呆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半晌,拿
出手机,退了下个月四号的火车票。
重新买票,出发时间就在明天一早。
站起身,许然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字——逃。
逃离从未温暖过的房子,逃离这段峥嵘岁月,逃离这地狱似的人间。
这辈子,再让他最后做一次懦夫。
第二天早上八点,贺承被白锦明的电话吵醒。
他坐起来,皱眉看着混乱的卧室,过了好久才将电话接起。
“贺承?你昨晚去哪儿了,是一个人吗?”
贺承捂着宿醉的脑袋,不耐烦道,“不是一个人还能是鬼吗?我在家!”
“……许然送你回去的?”
昨晚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贺承脸色一变,翻身下床,却一眼看到了床头桌上的银行卡。
那边白锦明还在问,“许然哪儿去了?他昨晚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到,这会儿又联系不上了。他不会是又…
…”
“他走了。”
死一般的沉寂,白锦明干笑两声,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贺承拿着那张银行卡,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明亮的天色,缓缓道,“他走了。”
从灰狼口中逃走的兔子,带着一身伤,向着远方逃命,或是自取灭亡。
总之,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柠十七 的地雷

第三十一章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
上午八点, 许然站在火车站广场中央,望着天边流转飘逸的云彩。
行李只装了两个箱子,外加一个干瘪的背包,他花五十块钱雇了车站的人帮忙搬运,自己拄着拐跟在后面。
买的是快车软卧,满打满算近三十小时的行程。
不是逢年过节, 车厢里非常冷清。车站的人帮忙将行李放上置物架后就离开了,许然坐在下铺收拾背包。一
台电脑一瓶水, 他把钱包放到贴身的口袋里,这才翻腾翻腾拿出手机来。
隔壁有小伙子给爱人打电话,柔声说着甜言蜜语, 盖过车厢里的背景乐飘进耳朵。许然都给听乐了, 耳尖红
红。
昨晚一鼓作气回家收拾行李, 生怕自己改主意所以把手机关机, 现在才有时间拿出来看。开机的过程短暂而
煎熬, 许然盯着界面上方的内存卡读条的图标心砰砰跳,等到缓冲完,翻过短信和聊天软件,看到空空如也的画
面,他又笑。
笑自己想太多,其实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外面走廊偶尔有人路过,都往里看座位号,瞄到许然靠在一边的双拐目光都会多停留一会儿。许然也不在意,
平静地让人看。
他盯着开车时间, 还有五分钟时才给何宇轩去电话。
还没到上班时间,何宇轩还在茶水间醒盹儿,看到许然来电立即精神了,接起来十分惶恐地问,“许哥,怎
么了?”
许然被他戒备十足的语气逗乐了,笑道,“没什么,你在忙吗?”
“没有没有,你说。”何宇轩激动得差点把手边的咖啡打翻。
许然把窗帘拉开,看着站台上来往的人群,说,“我要走了。”
“……什么?”
“昨天没来得及见面,我那个房子的钥匙已经用快递寄给你了,应该今天就能送到。咱们单位宿舍的条件不
好,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住。”
许然的目光追随着一个举着棒棒糖跑过的孩子,直到他消失在视线范围外,才轻声说,“不收你房租。”
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
终于何宇轩反应过来,“你,你要去哪儿?”
“暂时去 C 市吧。”以后也不知会去哪里。
“去那儿干什么,已经找到工作了吗?还是休假?其实我觉得你是该休息休息……”
何宇轩用力憋住胸口那股气,闷声道,“你的房子我帮你看着,但是许哥,你得记得回来。”
远远听见有人叫何宇轩的名字,许然看看表,道,“该去上班了。”
“许哥。”
何宇轩闷闷地唤他,许然微笑着应道,“怎么?”
“你要保重。”
“……放心吧。”
挂了电话,他给副主任去了条短信:抱歉。
很快,副主任回过来:没事,如果以后你改变心意,随时来找我。
许然抱着手机乐,笑着笑着,眼角晕开一点湿润。
这是过去生活给他留下来的善意,寥寥无几,聊胜于无。
火车缓缓动了起来,许然扶住双拐不让它们滑倒。乘务员出现在车厢门口,许然给她看了自己的票。
“明天下午两点十分到达 C 市。”乘务员看了眼他,问,“需要请人帮忙搬运行李吗?”
许然点头,“麻烦您了。”
乘务员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转去下个车厢。
软卧四个人一间小屋,眼下这间只有许然一个人,门一关就像间小牢房。他艰难地将被褥从上铺扯下来,坐
在床上发呆。
窗外风景飞速变换,渐渐地,高楼被平房代替,行道树变成了大片稻田,只有电线塔突兀地耸立在田地中央。
满眼的流光溢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凡到有些平庸的郊区景色。
他在驶出这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背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一点一滴,都被抛在身后,无法回头。
叮咚一声的提示音,许然低头,看到白锦明发来短信。
——你在哪儿?
许然动动手指,回他:麻烦你照顾好他。
然后把手机打成静音扔到一边。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叮嘱,贺承的日常起居,贺承的工作频率,贺承的身体状况,可事情越多越是找不到
个切入点。然后许然明白了,他再怎么叮嘱也够不上真正想说的万分之一,那么多的事情别人不可能做得面面俱
到,他说再多都是没用的。
想要了解贺承,需要一段很长很长的过程,个中辛苦都化作心尖一点红,艳丽到绝望。
所以许然干脆不去想了,贺承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根本不需要他来操心。
三十个小时的旅途,他需要好好规划一下自己未来的生活。
一路南下。
火车终于在第二天下午准点到达了 C 市,这两天许然只吃了泡面和面包,晕得他想吐。他在卫生间缓了好久,
才在打车点排队上车。
他把房东家的地址给出租车司机看,司机看了好半天,才操着一口好听的南方话说,“等会我开个导航。”
许然直在那儿乐。
许然对 C 市的城市规划没什么概念,只记得房东老太太在简介上写自己这里不算郊区,结果到了地方才发现,
这儿何止不是郊区,出了两站地就是市中心了。小胡同里的矮房子是这附近唯一没被拆除的建筑。
往下搬行李箱的时候司机还纳闷,“我跑车跑了三年,怎么不记得还有这种地方?”
“常走但是不知道门牌号吧,”许然看着不起眼的小矮楼,道,“这里挺不好找的。”
其实许然挺喜欢这个地方,第一眼看着就觉得欢喜,后来想想,或许是因为它和自己一样,都是没什么存在
感、又确实存在着的东西。会被人忽略,就只能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悄悄生活。
下午三点,房东还在小院子里晒太阳,听见有车进来也没动弹,等许然走近了才把草帽一抬,露出一张皱纹
横生但并不苍老的脸。
“大姨。”许然客客气气地弯腰,“我是许然。”
前一晚已经给她发过短信,但许然不确定老人家有没有看到。
倒是老太太很无所谓地起身,招呼他进屋喝茶。
“我这个月月末去养老院,你自己看着往里搬。”老太太说。
许然坐在饭桌上打量着四周。比照片里看着更大气一些的装潢,颇有古旧风,小茶壶里飘散出悠扬的茶香,
充斥着寂寞的胃和鼻腔。
看着老太太要从头顶的柜子里拿点心,许然连忙站起来,“我来吧。”
这段时间他已经将双拐用习惯了,走起路来跟没拄拐一样,倒是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问,“腿受伤了?”
“啊?嗯。”许然愣了愣,笑道,“是受伤了。”
“多久能好?”
“这个?”许然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可能好不了了。”
“是吗。”老太太没什么反应,没有同情,也没有惊讶。
许然忽然有点喜欢上这位房东了。
房间里没有想象中那样脏乱,许然看了一圈,觉得还挺满意。
房东问他,“你想租多久?”
许然一愣。短期有短期的租法,长期有长期的租法,老太太肯定是想一租到底,但许然不确定自己是否铁了
心不会回去。
这一瞬间,他突然有些唾弃这个犹豫着的自己。
房东有一双经岁月沉淀后锐利的眼睛,摇摇头道,“你说真心话就行。”
“……三个月?”许然试探性地问。
“可以。”
老太太爽快得让许然吃惊。她什么都没说,继续忙厨房里的活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月底以前我还在这儿,你要想住,得睡几天沙发,行吗?”
“行。”这回换许然应答爽快。
晚饭前接到了白锦明的电话,这时候许然已经将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安置好了。电话刚接通白锦明劈头就问,
“你现在在哪?”
许然抬头看着夕阳,道,“南方。”
“……南方?”
“嗯。”
“……你可真行。”白锦明咬着牙说。
许然来到院子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问,“他还好吗?”
白锦明看了眼会议室内满地狼藉的惨状,硬着头皮说,“还行。”
“又发脾气了吧,我还不知道他?”许然低头摆弄着墙根的狗尾巴草,“难为你们了。”
“他生气也是跟他家里,我才不管他那臭脾气。”白锦明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回来?”
休假休个十天半个月,估么着也能回来了。
“应该……不回了。”
许然笑着,满目流光。
“……”
白锦明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语气不太好,缓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现在到底在哪座城市,找到住处了
吗?”
“在网上找过了。”
“房东是正经人吗?别被卖了,在那儿我们可救不了你。”
“白锦明,”许然唤他,“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白锦明被他气笑了,“我跟你们认识这么些年,操的心还少吗?”
认识归认识,真正跟他们密切接触也就这段时间,白锦明都觉得自己絮叨操心的功夫见长。想着这是别人家
的事跟自己无关,但管着管着竟也就慢慢习惯了。
最终他说,“行吧,如果外面比这边好,你就在那儿住着。人总要为自己考虑,你要是觉得好,没人能逼你
回来。”
许久,许然回了一个“嗯”,轻轻柔柔,散在南方暖阳下的微风中。
电话刚挂断,房东在屋里招呼他吃饭。许然架起拐,一步一步向着这破旧却满是古旧情调的房子走去。
这是他的新生活,虽然有些破败,但在陌生环境之中挺立着,一时之间也不会轻易倒下。
活着的第二十八个年头,许然头一次为自己,选择了新生。

第三十二章
虽然房东没问他工作方面的问题, 但许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从小学习好,高中大学的知识捡一捡就能记起来。大学时为了学分当过两年的家教,成果还都不错。唯一
的问题是,C 市里没有他熟悉的生源。
现代聊天软件最大的好处,就是会将多年搁置的群聊一直保留。许然点开大学家教群,意外地发现居然还有
人在里面说话聊天。
群成员两三年一换,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许然那批熟悉的朋友了。群文件里的最新更新停留在去年十二月,翻
了翻, 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许然在群里问了一句:有人在 C 市需要家教吗?初中到大学都可以。
冷不丁冒个泡直接导致长时间冷场,他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也就收起手机。没什么可气馁的, 换工作原
本就不是多简单的事情。
南方小城市的生活步调缓慢, 房东老太太每天吃饱了没事做就在花园里晒太阳, 要么就摆弄摆弄总也长不好
的花草。许然帮她把墙角的杂草摘干净, 就坐到电脑前看招聘网站。
有一种回到大学毕业时的感觉, 那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看。只不过当年他还担心自己
会不会跟贺承走岔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没想到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留住。
信息太杂,但没多少可以少动腿脚的兼职。倒是有不少网站招程序员,可惜许然学的不是这个专业,他那点
水平还拿不出手。
又拿出手机,群里的消息刷了一页,往回翻, 发现居然有一个人回了他。
“C 市市内还是郊区,具体位置有要求吗?”
许然愣了半天,才点开那个人的信息,一看居然还是跟自己一届的同学。
看了好久那个名字都没想起来他长什么样子,许然只能单戳他:您好,请问您这里需要家教是吗?
那边回得很快:许然?我知道你,你不用这么客气。
许然刚打出来的“不好意思”四个字又硬生生给删了,改成:在 C 市市内。
他把自己住的地址抹去了门牌街道给发了过去,没想到那人立即就问:具体地址呢?你腿还方便吗?
这会儿许然想起来这个叫刘铭的人是谁了。这是他们当年家教队的副支书,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一双嘴皮子
耿直又气人。
倒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许然说:现在拄拐,学生家不介意就行。
刘铭丢过来一个地址,离他这里有四站地的距离。
——这孩子上高二,去年秋天分的文理,现在读文,但是想转理科。我记得你数理化挺强的,要是以前的功
夫没退步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下面附着这孩子的简要信息,孩子叫董子琦,是刘铭的外甥。
刘铭的办事效率跟他的嘴皮子一样利索,没一个小时就已经将两边联系妥当。明天许然去董家看看孩子的情
况,要是合适就这么定了。
许然怕他们决定得太随便,没想到刘铭说:他爸妈都为他的学习成绩头疼死了,你要是真能教好了,只要值
得起那些家教费,你说什么他们都能依。
过了会儿他又说:而且我记得,当年一批去当家教的,就你每次都写总结笔记,别人都是上交前统一补,笔
迹都不带变的。就算是为了学分,你当年也确实为了学生认真考虑过。
看着这两段话,许然忽然有些感慨。
原来你曾经付出过的所有心血,就算当时觉得太傻,总会有人看在眼里,替你记着。
这天刘铭最后留下的话是:那孩子有点特殊,还得麻烦你多照顾一下。
富丽堂皇的独栋别墅是四周的地标性建筑,许然到的时候,董子琦正在跟家长闹别扭。
“我不要家教!”男生的尖叫带着浓浓的抗拒和撒娇,“我不见他!”
一个女人蹲在那儿哄着,“琦琦乖,这是舅舅给你找的老师,你不是最喜欢舅舅了吗?听他的话,好不
好?”
这犹如哄三岁小孩的语气让许然深深皱起了眉头。抗拒家教、家底殷实、娇生惯养……这样的孩子不会好带。
但他还是按下了门铃而没有离开,因为看到了董子琦的状态。
十六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稚嫩的娃娃脸,皮肤煞白,坐在轮椅上,双膝以下的裤管空空荡荡。
女人来给他开门,苦笑着说,“您就是许先生吧。”
许然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表示。他注意到董子琦在看着自己,眼神中满是迟疑。
他拄着拐,小心地走过一段石子路,来到董子琦面前。
“你好,我是你的家庭教师,许然。”
他对董子琦伸出手。或许是他的出现太过意料之外,董子琦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许然看着他,平静地问,“你不想要家教?”
董子琦这才反应过来,皱起脸将轮椅后退,“你出去!”
许然根本没理会他的逐客令,自顾自地问,“我看过你的期中成绩,数学成绩很不理想,为什么想学理?”
董子琦气得脸色发青,抓起手边的茶杯就冲许然砸过来。
茶杯跌落在草坪上,在许然衣服上留下一片潮湿的温热。
女人大惊,连忙跑去拿毛巾,许然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董子琦。
“班里有人欺负你吗?”
董子琦脸色变了变,忽然调转轮椅的方向,想要回家。
许然在后面对他说,“你不用跑那么快,我追不上你。”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站在高档草坪上感觉很怪,脚底软趴趴的,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摔倒似的。
董子琦走出去几米,突然顿住,回头问,“你是怎么瘸的?”
“这个?”许然晃了晃双拐,“被坏人打的。我瘸了十年了。”
董子琦神色复杂,低头也拽拽自己的裤管,轻声说,“我才四年。”
“我受伤的时候比你还大两岁。”
董子琦咧开一个不自然的笑,低声说,“笨蛋。”
许然走到茶桌旁坐下,掂量着双拐,“我也是最近才开始拄拐。”
“为什么?”董子琦一点一点往他这边挪。
许然想了想,“因为坏人又来欺负我了。”
“你报警了吗?”董子琦皱着眉。
许然摇摇头,“没有。我逃走了。”
“……你会好起来吗?”
许然笑笑,摸了摸董子琦的头,“应该是不会了。”
董子琦皱起一张脸,似乎在思考他说谎的可能性。
最终还是警惕地问,“是我舅舅派你来的?”
“他介绍我来工作,”许然说,“来之前,他没告诉过我你的情况。”
董子琦将信将疑,等在一旁的女人趁机以换衣服的名义,将许然请进了房子。
董家父母都在工作,董子琦休假在家,整栋房子里除了做保姆的女人外,没有其他人。
换衣服的时候,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董子琦的情况。
“琦琦从小身体就不好,四年前生了一场病,在鬼门关上走过几遭,最终只能截肢保命。他不是个坏孩子,
只是有些任性,许先生您如果不介意,还请多对他上上心……”
许然礼貌地打断她,“孩子父母对他是什么想法?”
女人为难地笑笑,“家里就琦琦一根独苗,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而已。”
许然叹了口气,“好,我懂了。”
换好衣服来到客厅,董子琦正在吃饼干,抬眼瞥见他来,将饼干盒推给他。
许然摆摆手,在他对面坐下。
“你想好好学习吗?”
这问题问得怪异,董子琦脸色变了变,似乎想笑,又被饼干呛住了嗓子,咳嗽几声顺过气来,没好气地说,
“没有人不想好好学习。”
“我是问你。”许然平静地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无论是自怨自艾还是自我催眠,或许董子琦还无法想象,但这些许然全都经历过。
因为一句喜欢而作践了自己这些年,如果当初他的腿没有折,一定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许然还记得,受伤前的自己虽然怯懦,但也有着和同龄人一样的傲骨。但他爱上了贺承,受了伤,产生了误
会,阴差阳错,失掉了内心最珍贵的骄傲。
因为自卑和胆小,他弄丢了很多东西。他不希望董子琦走上自己的老路。
董子琦很困惑。“人生”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是太庞大了。
许然拿出他的成绩单,问,“你觉得自己的成绩还可以再提高吗?”
这一次毫不犹豫地,董子琦点了点头。
许然在心中微笑。这孩子,比当年的他要自信上许多许多。
许然再次向他伸出手,“我能帮你。你想不想让我帮你?”
董子琦打量他很久,直到许然胳膊都擎酸了,才跟他握了握,说,“看你本事。”
下午许然给董子琦简单摸了下情况,晚上董家父母回来,又稍微碰了下面。
董子琦保持着别扭的嘴硬,对自家爸妈说,“他还行。”
董家父母交换了个眼神,在他们家,“还行”就是“不错”。
于是第一份工作就这样定了下来,许然难免心情雀跃,却也自知任重道远。在约定了下周开始正式补课之后,
许然离开董家,先去银行把房租转给了老太太,剩下不到一万块钱,他定了回家的车票。
还有一周才开始上课,他还有时间,回家看看。
想着要给刘铭去个消息,许然翻了半天,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消息列表里少了个人。
贺承终于将他删掉了。
怅然之后是一阵死寂,心里的小人儿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绝望,只是很平静的,默默地接受这个现实。
如果他开心,删就删了吧。
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儿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后台看有条评论被 jj 吞了,有时候 jj 会自动吞评,给误中招的读者说声抱歉

第三十三章
如果不是为了查家政的联系方式, 贺承不会想起来聊天软件里还存着许然。等搜了一圈聊天记录把有用的保
存下来以后,他就顺手将人删掉了。
社交软件消息提醒的红点永远是亮着的,和许然的聊天框早就被挤到了最下方,删掉与否根本看不出变化。
贺承象征性地在界面上滑动了两下,就将手机丢到一旁。
以前的家政都是许然联系的。他不喜欢看到家里有陌生人在,所以许然总会趁着他上班时间叫人来收拾卫生。
这种家务事贺承从来不过问, 所以现在他都不知道许然经常用的是哪个保洁员。强迫症让他无法接受一个完全陌
生的雇员,这两天实在受不了, 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打个电话问问许然的冲动。
许然的新手机号是白锦明塞给他的,当时贺承在工作,没留意, 手边就多了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现在那张纸条就放在右手边的书柜里, 贺承垂眸看着金色雕花的柜门把手, 沉默良久, 还是没有将它打开。
他不知道自己在跟谁怄气, 只是觉得如果拿出那张纸条,就会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他讨厌变化,这种讨厌
甚至超过了因需要自己联系家政而产生的厌恶情绪。
最终还是屈尊给家政去了电话,没想到刚一接通那边就十分热情地问,“请问是贺先生吗?”
将准备好的说辞咽回肚子,贺承沉声回道,“是我。”
“您好,是这样的,许先生在我们这里报备过您的号码, 我们会安排专人为您服务。请问您现在想预约房屋
清洁是吗?”
“……对。”
“还有,之前许先生为您预约过空调修理,但后期我们没有联系上您,您看如果今天下午方便的话,我们派
维修人员登门检修。”
“行。”
预约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许多,电话挂断,贺承将手机泄愤似的丢在床上。
之前白锦明确实提过让他准备修空调的事,但转头他就给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嫌麻烦也就一直没有去过管。
千算万算,没算到许然早已经替他安排好了这些琐事,这让贺承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挫败感。
明明都已经离开了,为什么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他以为抛弃掉许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不过说句分手,但自从被父亲要求善后贺承才知道,原来十年的时
光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斩断的东西。他可以强迫自己遗忘,但很快就会有东西冒出来提醒他两个人的过往。
贺承不是个失恋的伤心人,他极力地想要放手,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越拖越紧。
这让他十分恼火。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座房子是当初为了藏许然而买的,那时候他刚上班赚钱,有了积蓄,总觉得要
做点像个有钱人的事。
那时候许然似乎很开心,瘸着一条腿忙里忙外看着装修,周末总会到闹市去看地板瓷砖。贺承才懒得去,从
来都没人陪,许然自己却高兴得怎么也闲不下来。
直到现在贺承都不明白,只不过是个房子,他干什么那么上心。
不过有人喜欢折腾他便乐得放手,到后来整个房子的整理权都归了许然。他负责洗衣、做饭、找家政,贺承
唯一做的只有付钱。
现在许然走了,连同那点可怜的行李,连袋垃圾都没剩下。
贺承挨个屋仔细地找过去,这还是他这么久头一次认真审视每一个房间,然后他发现——许然真的什么都没
留下。
但房子的装修设计是许然选的,虽然是贺承喜欢的风格,但依旧凸显着另一个人存在的证据。许然人虽然不
在了,但总有一种淡淡的气息环绕在整栋房子里,一不留神就沁得满鼻清香。
过了一会儿贺承才意识到,那是香包的味道。他不喜欢家里有饭菜的油烟,所以许然总会很勤地更换香包,
来掩盖掉那一点少得可怜的生活气息。
从许然搬走后也有两个多月没换过香包了,味道变得很淡,敲打在心脏上,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贺承的底线。
极怒之后是冷笑,贺承想,许然也算个人物,就算看不见人,也能弄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躲在屋子的每一
个角落里,死赖着不走。
下午家政准备离开的时候,贺承忽然问,“你能做饭吗?”
家政一愣,点头说可以。
贺承示意她进厨房,“去随便弄些。”
以前许然很少临时外加服务项目,家政被弄得云里雾里,没反应过来就进了厨房。
食材太少,本想着出门买点,但一看客厅里贺承的脸色,家政也不敢说太多,只能用仅有的熏牛肉和手擀面
做了碗面条。没什么绿色青菜,满满一大碗端上来,倒是挺香。
你看,就算是换一个人,也照样能够洗衣做饭。这世上没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贺承心情甚好地夹了一筷子,刚吃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家政被他阴沉的脸色吓得都快哭了。
“行了,你走吧。”贺承说。
家政仓皇而逃,留下一室浓烈的饭香。贺承闻得难受,起身去厨房开了窗子。
奇怪,以前许然做饭的时候从来不会残留油烟,他也从未注意过那人是怎么做到的。还有味道,贺承不是个
挑嘴的人,但他却能很明显地分辨出来,那碗面不是自己喜欢吃的味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小时候吃家里保姆做的饭长大,后来保姆退休他便怎么都吃不习惯。许然去跟她学了几天,
回来很快就烧得一手好菜。
贺承很认真地考虑把老保姆重请出山,或者办个培训班,至少要调|教出下一个能做出那种味道的人才行。
倒是怀念有人能随叫随到的日子,贺承心中烦闷,穿了外套出门。
选了家清净的饭店填饱肚子,饭吃到一半白锦明来电话。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这两天不知怎么,白锦明忽
然不再试图从他这里打听许然的消息了。
反倒是没被询问的贺承不太适应,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开口,“你是不是……”
“怎么了?”十分正常的语气。
“……没事。挂了。”
——你是不是和许然私下还有联系?
怎么可能问得出口!
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在意,就越是想要得到答案。想要问询的冲动鼓胀在胸口,让他连桌上那些精致的餐点都
吃不下去。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从未有过的焦躁感,甚至比当年乔安离开时更甚。那时是撕心裂肺的悲伤,现在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贺
承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变化着。
他很不喜欢这种变化。但问题是,该怎么不再为了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感到焦躁?
风调雨顺这么多年,贺承第一次为一个问题想不出答案。
*
“妈,您就别折腾了。”
许然哭笑不得地看着母亲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泡沫箱,想阻止却被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许母将泡沫箱交给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让他们提前送上车,回头皱眉看着自家拄拐的儿子。
“给你拿东西,怎么叫折腾?”
年过半百的许母温柔贤惠,唯有在许然面前会摆出强势的架子。许然知道她嘴硬心软,笑着拉过她的手,
“我的错,您别生气。”
家中父母被忽然出现在家门口的他吓了一跳,但也没多问什么。这几天只当是儿子放了个年假回来,工作上
的事一概没有提。
许母是会计,许父是大学老师,老两口这辈子没对许然提什么要求,临到现在,许然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
么看待自己的。
只是离开的前一晚,许父问他,“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许然愣了愣,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最终脸上定格住一个微笑,点头道,“还好。”
许父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就行,别苦了自己。”
别苦了自己。这五个字差一点翻起许然心中最沉痛的酸楚。
他想跟父母说说自己的现状,说说暗潮汹涌的旧单位,说说南方高照的艳阳,说说那个花光了他所有积蓄的
破房子。还有他的腿,和贺承。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面对父母,他和贺承都将彼此藏了十年,至少贺家知道贺承的性向,而他却是从来都没有出柜的。他不知道
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坦白,时间会冲淡一切,直到所有人都选择不去追
究一个既定的答案。
只是看着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庞,很多话堵在胸口,逐渐变成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悲凉。
这辈子不能生儿育女,不孝子快三十岁了,终究是将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
许父要上班,许母请了假来送儿子上火车。在进站口许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
女人,到底是变成了必须弯下腰来才能拥抱住的老人。
许母被他抱得一愣,拍拍他的脑袋,轻声说,“好了好了,下次十一再回来。妈给你准备好吃的。”
许然在她背后用力抹了把泪,抬起头来笑道,“那您可得备好了,等我回来。”
“你看你,家里还能少你一口吃的不成?”
等许然进了站,她还是一步三回头,忽然又把人招呼了回来。
“……你要是在外面待的不如意,要不,回家来?”
许母说得小心翼翼,隔着护栏不确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许然顿了顿,道,“再过一年吧。”
一年,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不管怎样,接下来的一年要活出个人样来。
不再为了别人而受委屈,不再窝囊地拼命躲藏,不再疯了似的在别人那里寻找自己的庇护港。
学会孤独,也学会忘记。
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许然架起双拐,走向候车大厅。
他多想跟母亲说一句,您的儿子受了伤,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很好。”
就像过去十年,每一个寒冷无助的夜里咬着牙对贺承说的那句,“我很好。”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会信,现在许然是真的觉得自己会变得很好。
至于那些还残留在身体里隐隐作痛的念想,就待他准备好以后,燃起一团火,尽数烧了吧。

第三十四章
过了夏至天气渐暖, 南方湿热的气候令刚康复不久的许然苦不堪言,倒是房东依旧每天怡然自得地晒太阳,
仿佛全然不在意那能将人烤化了的日光。
许然问过她降暑的方法,她从储物间翻出一台老旧的电风扇,扇叶晃晃荡荡的似乎能甩飞出去。许然没敢让
她插电试,只能在网上买了台新的。
后来许然才知道, 老太太之所以决定月底去养老院,就是因为那儿的住宿都是免费的空调屋, 空调风扇电视
机什么都有,还不用自己交电费。
抽空去了趟医院,肋骨骨裂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右腿却始终不见好转。不过许然也没太在意, 他已经习惯
了拄拐的日子, 现在把双拐给撤下去让他自己走, 他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迈开步子。
其实这不是个好兆头, 只不过当时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他忽略了许多本应注意的细节。
董子琦的家教课一周三次,许然从网络书店买回来所有理科科目的教材和全解,翻了翻,发现知识点跟自己
当年考试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董子琦的基础太差了,一周六个小时的补课时间根本赶不上高中老师教课的速度,加上一个月以后就是
期末考试,许然对着那几张全红的试卷一筹莫展。
“……这道题我们上周刚讲过的,”许然把练习册翻开和卷子放在一起, 指给董子琦,“只不过参数变了一
下,使用的公式都是一样的。”
董子琦看了一眼,“嗯,确实。”
然后继续低头摆弄手机。
许然快被他气笑了,把手机抢过来关机,“你是真知道,还是耍着我玩呢?”
手机被抢董子琦也不恼,从抽屉里取出零食开始吃,慢慢悠悠地说,“我真知道。”
“真知道还不好好答题?”许然问,“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
接触过几次许然就发现,董子琦这孩子其实非常聪明,有时候被唠叨烦了会把试卷抢过来,三两下就给做完。
许然自认自己小时候悟性没有这么好,可不知怎么,他就是不肯好好参加考试。
“你得跟我说实话,”许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否则我怎么帮你?”
十六岁的少年有着许然难以理解的傲骨,梗着脖子说,“我就是这个水平。”
许然叹了口气,“你跟谁犟呢,学校里的人,还是你自己?”
董子琦不说话了,鼓着苍白的脸拼命往嘴里塞饼干。
许然给他倒了杯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犟。”
因为看不清未来,所以总觉得自己做出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复对自己说着绝不后悔,可真等到后悔
的那一天却发现,一切都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了看日历,“还有二十五天期末考试,再开学就高三了,不管你现在跟谁怄气,这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你可以选择继续任性,但未来我不保证永远都会有人包容你的过失。”
孰轻孰重,就让董子琦自己去把握吧。
从董家回来,许然看到房东在置物间收拾东西,乱七八糟一大堆摇摇欲坠,连忙上去扶住,问,“大姨,您
干什么呢?”
房东从最里面抽出一个大皮包,拍了拍灰,说,“收拾东西带走。”
“还有几天呢,您急什么。”许然笑着帮她把房间门关好,说,“再说这儿东西太多了,等我回来帮你收拾
啊。”
“得了,你比我还不稳当。”老太太掐着腰,中气十足。
许然看看她硬朗的身板,又看看自己,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
老太太把皮包擦干净,坐在门槛上翻腾。许然也在她身边坐下,把拐放到一边。
大皮包的款式老旧得不行,边角磨损得已经看不清皮面,拉链生了锈,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给打开。
皮包里面三个夹层,最中间那个鼓鼓囊囊的,老太太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皮夹。
要不是跟了贺承这些年,许然对皮夹皮包这类东西也不会有个概念。他看得出来,这是个男款的皮夹。
老太太看了皮夹一会儿,把它递给许然。
“大姨?”许然不解。
老太太拍了拍皮包,说,“你留着吧。”
许然吓了一跳,“这是您的东西,我可不能拿。”
老太太没强求,看了他一眼,起身进屋了。
许然看看皮夹,又回头望着老太太的背影,深深皱起了眉头。
深黑色的皮夹带着一股淡淡的腐朽味,两联夹层中有几张纸,已经被风化得脆弱不堪。许然将它们倒出来,
大部分已经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有一张照片,因为压了塑料膜而还算清晰。
背景是蔚蓝色的海岸,港口夹板上一男一女相互搂抱着,对着镜头笑得香甜。
许然又回头,老太太已经进了卧室,狭窄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穿堂风从门口吹到后窗,掀起窗帘温柔地敲打
在白墙上,沙沙作响。
“大姨?”许然试探性地唤道。
无人回应。
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无法忘却的家伙,许然轻轻将照片上的灰尘擦去,摩挲着干巴巴的塑料封面,心中
酸涩。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埋在心底的那个人只留在影像里,缩成小小一个,随着时间褪去色彩。
不知道几十年以后,他对于贺承来说是否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蹒跚着踟蹰不前,待真的回头望去,只
剩下风吹过内堂的荒凉。
他将照片边缘的污迹洗净,连同皮夹一起放在餐桌上。明天一早老太太起来的时候就会看到。
这不是他能决定是否抛弃的东西。
离老太太搬去养老院的日子越来越近,许然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原本就不爱说话的性子愈发沉默,有
天半夜许然被惊醒,发现她正打着手电在储物间里翻腾。
许然让她在沙发坐下,去厨房倒了杯热茶。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张纸,皱皱巴巴的,有些枯黄。
许然拿过那张纸摊开来,看到上面写着:挚爱吾妻……
只有这四个字。
这是一封只有开头的信,许然要将它还给老太太,她却不接。
“放那儿吧。”老太太指着桌子,声音平稳如初。
许然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大姨,您是不是有心事?”
老太太抬头看着房顶,半晌才说,“人老了,忽然要走,总有点舍不得。”
她开始跟许然说起自己的过去。从姑娘家说到上大学,再到毕业工作结婚,漫长漫长的时光在她口中变成了
悠长而又平淡的过往。她曾有过一次婚姻,却在三年后随着太平洋的浪花一起沉寂在海底。
信是她在亡夫的书桌上发现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将它摆在床头,想起来就看一眼。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会在,没想到他只陪了我走过三年。”老太太说,“早知这样,我也认认真真陪伴他
三年就好了。”
“年轻时家境富裕,国家开放,眼界开阔了以后总觉得自己追在时间的前头,他也任由我去闯荡,说只要我
回头就能看到他在等。到最后他没等到我回头,我也没等到他回家。”
有些事,错过就是错过。错了,也过了。
许然捏着那张纸,忽然感觉这薄如蝉翼的纸张有着千斤的重量。
老太太看了眼他的腿,问,“你呢?”
“……我?”许然扯起嘴角笑笑,“我比您还不如。”
至少男女之间可以用一纸婚约相互束缚,他和贺承却是靠着隐忍和逞强牵制十年。现在想想,但凡他早一些
放手都不会导致现在这个结局。
以前总是想,再等一等,等到贺承回心转意,等到爱的人也爱上自己,一切的努力就会变得值得。可回过头
才发现,那一切只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他和十年前的贺承一样,把真心捧在手心里拿给对方,对方可能连
看都不想看一眼。
爱情是什么呢?
是无休止的索取和讨好,还是不断地包容体谅?是两个人心心相印不顾世俗阻碍,还是要学会适时放手保全
自我?
活了二十八年,许然忽然闹不清楚了。
他想起父亲说的,别苦了自己。
许然不太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去敬老院,想让她留下来,也好方便照顾,可第二天早上老太太就像没事儿人似
的,拎起行李就上了出租车。
许然不放心地叮嘱,“大姨,您……多保重。”
他忽然体会到了何宇轩对自己说出“保重”两个字时的心情。
老太太摆摆手,坐着出租离开了。
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许然看到那只皮夹还放在餐桌上,但照片不见了。他在周围找了一圈,好像也没掉到
哪个角落里。
有些人有些事,嘴上说着要看开放下,实际上根本看不开,也放不下。
至少他们曾经相爱过。许然苦笑着想,如果给他三年恩爱时光,他会在心里记一辈子。
本就不热闹的房子里只剩了他一人,许然站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十分空虚。
跟老太太相处的时间不长,却让他觉得十分舒服。没有小心翼翼,没有胆颤心惊,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这样
毫无顾忌地来往,不用害怕会让对方生气,因为对彼此没有索求,也就谈不上期待或失望。
许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安置这颗心的办法。
不去擅自抱有期待,自然就不会受伤。如果这辈子他不再爱上什么人,也就不会再经历下一次绝望。
说实在的,他已经不想去爱了。
千疮百孔的一颗心,赤|裸裸地摆在那儿,估计也没人看得上吧。
他竟丝毫不觉得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青山 的地雷

第三十五章
“……这是你这个月换的第几个家政了?”
白锦明诧异地看着贺承办公桌上的家政联系电话, 满满一页纸的手机号,从第一个开始,已经被划掉了六个。
贺承没理他,抬手将第七个划掉,开始给第八个编辑预约短信。
白锦明由衷地说,“你这样还没被中介拉黑简直是奇迹。”
贺承皱眉, “我出钱,他们出人, 天经地义。”
“可你这也不是正常人的挑剔法,”白锦明在他对面坐下,指着第七个号码后的备注, “什么叫做‘说话声音
太大’?他不是在你上班的时候才去打扫吗?你管人家说话声音大不大呢, 你又听不到。”
贺承不爽, “我嫌吵。”
“所以就说你们又不用面对面交流, 你干嘛……”
白锦明顿了顿, 笑着摆摆手,“算了,不跟你说,说了也没用。”
贺承“啪”地一声将笔记本合上,冷冷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白锦明耸耸肩,翘起二郎腿,“今晚的酒会你带伴儿吗?”
年中的答谢宴他们这些有合作项目的“二代”都要参加,早在一周前钟小茹就有意无意地来贺家的集团试探,
都被贺承命人挡了过去。
贺承摇头,道,“和以前一样吧。”
露个脸后就找借口离场,他们几个熟识的再单独去喝酒。这是这些年雷打不动的活动项目。
这几天为雇家政的事贺承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好好喝上一回,到了酒会场地却发现今年
格外声势浩大。乔家也来了,只不过不知乔安躲到了什么地方。
贺承从侍者手中取过香槟,绕开餐桌顺着角落走。一群见过没见过的人都上来打招呼,都被他冷淡的态度给
堵了回去。
你跑吧。贺承被会场喧闹的环境影响得有些烦躁,恼火地想,你躲得了十年,我也不急着找你这一时。
忽然周围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贺承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白锦明匆匆向他这边走来。
“贺……”
白锦明刚抬起来的手硬生生顿在半空,脸色极差地盯着他身后。
贺承回头,看到了麦兴那张令人作呕的做作的脸。
“又见面了。”麦兴笑着对他伸出手。
贺承垂眸看看,冷冷地撇开目光。
麦兴丝毫不觉得尴尬,自然地收回手,问,“许然还好吗?”
他这一声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好像只说给贺承一人,实际让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也一并听得一清二楚。
贺承目光瞬间沉了下来,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滚!”
“别这么凶嘛。”麦兴居然用那张脸做出了个委屈的表情,笑着道,“他的伤养好了吗?”
“……”
贺承转身便走,麦兴冷不丁道,“该不会,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还真被他说对了。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让贺承十分不舒服。他面色阴沉地扫视一圈,逼退几道看热闹的视线,回头对麦兴说,
“人要脸树要皮,我劝你最好像个人样,否则哪天闹出大事来,凭你家现在这点家底,恐怕再也保不住你个完蛋
东西。”
火药味瞬间充斥着会场,几个女孩子吓得跑开了。其他人围了上来,看向两人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和打量。
这其中怕是有不少知道许然那件事的人。他们可能不知道许然的名字,但一定知道贺承有个情人被麦兴截了
胡。
事情发生以后麦兴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现在贺承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答谢酒会,
这么多熟人看着,本不应该是吵嘴打架的场合。
虽然他现在很想对着麦兴的脸来上一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白锦明就算想救场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尽量靠近贺承,准备在要打起来的时候拉一把。
贺承终于将目光投向麦兴,“你到底想干什么?”
麦兴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以前是想跟你做个朋友,现在……你发达了,作为曾经的同
学,怎么能不来分一杯羹?”
贺承笑了。他弯起眼角,原本凌厉的眉眼竟显出一丝柔和。
“分一杯羹?”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重复道,“你也真看得起自己。”
他退后一步,收敛了笑容冷冷道,“麦公子家大业大,说想从我手里分一杯羹,可真是‘抬举’我了。”
他一字一顿道,“贺家,不跟没有人性的家伙做生意。”
他将“人性”两个字咬得很重,一瞬间麦兴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说起人性,你我应该
是半斤八两吧。”
贺承冷哼一声,没理会他的狡辩。
这样的场合很难分出胜负,最终结果只会两败俱伤。在麦兴说出更恶心的话之前,贺靖堂终于赶到,隔着人
群中气十足地一喊:“贺承,过来!”
贺承将早已喝净的酒杯塞给侍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场。
主角之一离开,一个麦兴勾不起大家的兴趣,渐渐地人群散去,留下白锦明在原地,不敢随便走动,也不敢
给贺承打电话问问情况。
直到晚上六点散会,他才接到贺承的短信。
——过来,喝酒。
白锦明赶到的时候,贺承面前已经摆了两瓶洋酒,都见了底。
“行了,少喝点。”白锦明从他嘴里抢出酒杯,对酒保说,“来点白开水。”
贺承红着眼睛瞪他,口齿倒还清晰,“喝什么水,喝酒去。”
说着还要伸手拿酒,被白锦明一巴掌打开。
“你最近喝酒越来越不忌口了,忘了以前胃穿孔进手术室的日子了?”白锦明皱着眉问。
贺承哼哼两声,没有答话。
“你爸说你没?”白锦明试探性地问道。
贺承皱起眉,闭上眼睛。头顶的灯光太刺眼,晃得他头晕。
“说。怎么可能不说。”贺承难受地喃喃着,“不就是个许然,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是哪儿都有
他。”
过去?白锦明在心里说,十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过去就过去。
可贺承不懂。白锦明也不明白了,这么大一个男人,该经历的也都经历过了,怎么可能不懂?
在感情上,贺承幼稚得像个没开窍的孩子。觉得自己喜欢一种口味的糖,就非要得到它,即便手上已经有了
非常好的糖果,也对一开始看上的那颗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去想如果那颗糖不属于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只固执地
认为但凡是自己看上的,就一定会是他的。
乔安是最初的那颗糖,他已经很努力地向贺承发出了“我不属于你”的信号,可贺承根本视而不见。
许然是被贺承捏在手中的那颗,他承受着被捏碎的痛苦对贺承说着“我爱你”,可贺承从来不会低头看看自
己的手心。
现在被捏碎的糖果从指间漏掉了,他又开始觉得不习惯。当事人没有自觉,可白锦明看得出来,这些天贺承
不断地寻找新家政,其实就是为许然空出来的那一点缝隙找补。专业家政做的清洁都让他不满意?所有人做的饭
菜都不可口?如果说一个两个不顺心意情有可原,三个四个五个,那就是贺承自己的心病。
白锦明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说多了贺承又要生气,最近一段时间酒喝多了,连带着整个人都变得愈加浮躁。
再这样下去,贺承会在醒悟之前先一步崩溃。
担忧之余心里又有一只小虫悄悄地爬着,让白锦明觉得酸痒。
他活该。
忘了这是第几次产生这样的想法,但白锦明清楚地知道,贺承活该。
如果这辈子再没有人像许然那样深爱着他,如果贺承永远找不到一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那都是他活该。
他在许然身上透支了所有宠爱,总要为此付出代价。
想到许然,白锦明隔着衣服兜摸了摸手机。他知道许然在哪儿,可他永远也不会告诉贺承。
就当是行善积德吧。白锦明偷偷在心里对自己这个混蛋发小道了个歉。
待在酒吧贺承就不断地要酒喝,到最后整个人都意识模糊了。白锦明怕他喝出事,好说歹说才将他劝上了车。
“你好好待着,我送你回家。”被迫做司机的白锦明认命地说。
他知道贺城在附近有套房子,开到路口刚要往小区里拐,谁知贺承拍了拍他的椅背,说,“往前开。”
“什么?”白锦明一愣。
贺承的眼神透着一股异样的清明,指着前方说,“往前开!”
“……”白锦明拗不过他,只能接着向前。
贺承指挥着他在夜晚的城市里穿梭,走着走着,白锦明脸色变了,也沉默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抓紧。
“这儿,拐进去。”贺承命令道。
白锦明拐到小区门口,对门岗说,“四单元六楼,户主……许然。”
他赌了把贺承不记得更改户主的名字,门岗查了身份证,开门放行。
喝醉了的贺承完全把他当成了出租车司机,让他停到楼下的停车线上。白锦明想扶他上去,被贺承一把推开。
“……贺承,这个家里没人照顾你。”白锦明不确定他现在记不记得许然已经走了。
贺承看他一眼,没有理。
白锦明看着他摇摇晃晃上楼的背影,有些担心,转念又想,算了,让他自己悟去吧。
外人又能做什么呢。
贺承上楼打开门,对着黑漆漆的屋子皱起了眉头。
他记得这里应该有人点亮了满室灯火,笑着将他迎进去,再给一个他并不想要的拥抱。
灯火很暖,那个人的手心很凉。
这冷冰冰的屋子是怎么回事?
贺承晃荡进了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这一下,脑中瞬间清醒。
“该死!”
从胃烧到心脏的灼热伴随着醉酒的微醺,一股气冲到大脑里。
许然许然许然,怎么又是许然。
贺承一拳,狠狠砸在卫生间的瓷砖墙上。
咔嚓一声,他清楚地听到手指折断的声音,在寂静冰冷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第三十六章
看到贺承打了石膏的左手, 白锦明愣了半天才问,“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贺承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就是让自己清醒一下。”
“……疯子。”白锦明咋舌。
他们绝口不提昨天发生的一切,白锦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他。两家的合作项目终于有了新进展,
现在需要贺家牵头拍板。
白锦明说, “老头子那边终于松口了,其他都还好, 就是想在别的城市开拓新市场。你问问你家有没有感兴
趣的城市,要是有门路,海外也可以。”
“你家今年野心不小。”贺承单手翻着文件, 随口说道。
白锦明笑笑, “做生意, 没有野心才是瞎了。”
趁着贺承看文件的功夫, 白锦明悄悄打量着他受伤的手。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厚厚的石膏将左手拖累住,
跟西装革履的贺承显得格格不入。总觉得今天贺承哪里不太对劲,看了一会儿白锦明才发现,他的领带系得歪了
些。
估计是昨晚没解,今早直接从头上套进去的。这对于有强迫症的家伙来说简直是煎熬,看着贺承那张努力板
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脸,白锦明觉得好笑,轻咳一声移开目光。
贺承抬头看他,问, “你不回去?”
“急什么?我回去又没有事做。”悠闲的二世祖给自己倒了杯茶,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怎么,嫌我烦,现
在开始赶我走了?”
贺承瞥他一眼,道,“你爸昨天没说什么?”
“他?”白锦明一愣,“他能说什么?”
“……别跟我走得太近,之类。”
“你以为小孩子过家家呢?还别走得太近,怕我被你传染吗?”白锦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咧嘴一乐,“贺
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感性了?”
他笑得肚子疼,贺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白锦明也意识到了什么,逐渐收敛了笑容。
“……你认真的?”
贺承用沉默回答了他。
白锦明在心中默默骂了句街。
虽然酒会上的争吵麦兴没有占到上风,但他与贺承之间的恩怨旁人都看在眼里。在外人眼中他们两个牵绊颇
深,之前又出了事,真要闹起来两家谁也讨不到好处。
况且麦兴横惯了,正常人都要绕着走,能跟他对上的要么是特别硬气的家底,要么,就是跟他一路货色。
贺承家底够硬,可惜,出了许然的事情后所有人都只会往后者去想。
有时候贺承也奇怪,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哪个不是二婚三婚,或者小三小四成群,有什么脸在背后对他指指
点点?可社交圈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都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说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倘若再年长上十岁,贺承便不用看那群人的脸色。但他现在只是个被父亲撤了工作的二代,还有什么资格继
续强硬下去。
白锦明有些担心,“你打算怎么办?”
贺承冷笑一声,“不怎么办。他们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我只想知道麦兴还有什么恶心人的法子,有能耐都
使出来。”
“……我得提醒你,麦兴不是个正常人,你不能跟他对着干。”白锦明严肃道,“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咬回去?
以后找机会敲他一棍子就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但事情已经发生。”贺承合上文件看着他,“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等?”白锦明耸肩。除了等舆论慢慢消退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众口难调的事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贺承却摇头,“还有一个办法。最简单的办法。”
他站起来,看着高楼之外的蓝天白云,沉声道,“把‘源头’找回来。”
白锦明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差点把热水洒到身上。
不是贺承突发奇想,昨晚包扎完左手后他就在医院大厅坐到了天亮,反复思考着应该怎么扳回一局,渐渐地
他发现,无论怎样他都逃不开“许然”这个名字。
从许然离开后他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魔咒,现在看来既然逃不开,倒不如主动迎上去来得快些。
“……你找他回来是想干什么?”
白锦明皱着眉,努力斟酌词句,“不是我说,他之前因为你被麦兴伤得够深了,你还想让他被麦兴绑了打一
顿?就他那个小身板能不能撑得住可难说,你想扳倒麦兴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总得有个底线。”
贺承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有那么没人性吗?”
“……”
你自己觉得呢?白锦明在心中默默反问道。
“行吧,”白锦明暂时妥协,“你想怎么找?”
贺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丢给他,“既然麦兴能找到他,那别人也能。”
白锦明一头雾水地翻开文件夹,监控截图里火车站大厅中央许然单薄的身影被人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他乘车去了南方。”贺承重新坐下,慢慢晃悠着转椅,道,“现在只要有了对方的手机号,就什么都能查
得出来。”
“……手机号?”
“是。”贺承道,“你也算派上了点用场。”
出了办公室,白锦明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把后进来的小员工吓了一大跳。
*
许然第三次从梦中惊醒。
他记得铺天盖地的黑暗,充斥着仿佛能将人吞噬的恐惧。远处有一扇门,门后露着点点白光,他拼命向门奔
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腿,像在浓稠的液体中前进,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想吼、想叫,在开口的一瞬间白光笼罩天地,下一刻,他已经在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被子压得他浑身难受,他坐起来,脱掉上衣,任由夏夜风干身上的冷汗。
好像听见有人在唤他,远远的,叫着“许然、许然”,他却听不清这声音来自于谁。他用力敲了敲脑袋,好
像听见脑袋里有水发出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严重耳鸣造成的错觉的。
小时候早已痊愈的耳鸣忽然有复发的迹象,大概是换了个环境的原因。他现在还不太适应南方的气候,一下
进入夏季,整个人由里到外透着虚脱的燥热。
但这已经是这些年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连带着身体上小小的伤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将被子搭在一边,将
身下的毛毯拽出来盖在身上,重新躺下。
失眠。
许然对着天花板哭笑不得。
自己这是怎么了?
天亮前好歹睡下,到了七点半又雷打不动地自然醒。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夜许然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脸色苍白
得像张纸。
反倒是董子琦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滋润了。他刚在期末考试考到了年级前两百,虽然分数不高,但比他以前的
成绩要好得太多太多。董家父母大喜,奖励了他两台游戏机,又给了许然新的工作——看着董子琦写暑假作业。
董子琦在回合间隙瞄了许然一眼,指了指二楼,“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许然摇摇头,“我不困。”
“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有那黑眼圈,COS 熊猫?”
许然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去睡了你好打游戏是不是?今天的三个小时游戏时
间结束了,你打完这局就去写作业。”
董子琦嗯嗯地说好,手上动作一刻不停。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男孩的侧脸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干净而纯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上投
下斑驳的淡影,浅浅地刺入心房。
如果不是工作在身,许然根本不想打扰他进行唯一的娱乐活动。他去厨房给董子琦倒了杯橙汁,回来就看到
董子琦俯身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许然怕他跌倒,忙过去扶住轮椅,问,“找什么呢?”
董子琦把手机递给他,许然一看,是刘铭发来的机票信息。
“我还有一个手柄,舅舅今天晚上过来,我要他陪我打游戏。”
许然失笑,“小鬼一个,就知道玩儿。”
刘铭研究生时期就开始自己创业,现在生意做到了祖国最南端,算不上大老板但那身份确实羡煞旁人。对于
董子琦接纳了许然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说,“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许然笑着摇摇头,“是他自己聪明,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刘铭摸了摸董子琦的脑袋,“夸聪明不夸努力,说明表现得不怎么样。今晚没有游戏玩了,赶紧写作业
去。”
董子琦原本挺开心的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赌气不理两个大人了,转出客厅找保姆要吃的。刘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回头对许然说,“琦
琦从小就不太爱见人,加上截肢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待在这栋房子里不出去了。”
“怎么会呢?”许然疑惑,“他总要长大的。”
“没有人教他。”刘铭叹了口气,“我姐和姐夫工作忙,对孩子百般溺爱,我生意又不在这座城市,外人又
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他顿了顿,“以前也请过家教,那人对琦琦说,他会觉得生气难过只是因为想撒娇,不过是没了两条小腿,
安上假肢就好了,没有必要难过,太矫情了不像个男子汉。琦琦气得三天没吃饭,把我姐吓的,之后再也不敢请
人来家里了。”
“……”
“我得跟你道歉,”刘铭对他低下头,“在介绍你来之前,我给我姐说了你所有的情况,也看过照片,他们
才敢让你试试。”
健全的人无论说什么,董子琦都只会觉得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唯有许然,这个跟他情况相近的人,才会
产生一点微乎其微的共鸣。
看着刘铭的发顶,许然心中忽然掀起一股年深日久的酸涩。
他又何尝没听过这种话?那些自以为是鼓励的话在当年的他听来只有深深的嘲笑。他有多想对那些人说你们
懂什么?如果真像你们说的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们还会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异类?
他消沉过、彷徨过,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选择与自己妥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那些人中或许真的有
想要认真鼓励他的,但都被埋没在了无止境的嘲笑与讽刺之中。
让董子琦去分辨哪些人带有善意、哪些带有恶意还很难,他见的人太少了,比当年的许然还少,注定不可能
接受那些听起来比较刺耳的忠言。
许然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帮他。”
刘铭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饭后他跟刘铭聊了很多,大学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会儿倒觉得彼此挺投脾气。刘铭好歹是陪着董子琦打了
游戏,非拉着许然一起看,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住下吧,大晚上的回去也不方便,反正这里没外人。”刘铭说。董家父母都出差,保姆下班回家了,房子
里就剩他们三个男人。
许然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塞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无法,只能含笑答应。
这一晚董子琦很兴奋,上了床以后还拉着刘铭絮絮叨叨地说话,好容易给哄睡了。洗漱完毕许然去客房,路
过二楼客厅的时候看到刘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喝酒。许然脚步顿了一下,走了过去。
刘铭把啤酒递给他,许然摆手说不喝。
“你以前聚会的时候就不喝酒,怎么现在一点都没变。”刘铭说。
“我本来就不爱喝。”许然笑道。
沉默半晌,刘铭忽然问,“以前聚会你总要在九点前离场,他们都说你对象管得严,是真的吗?”
许然一怔。
九点是贺承从公司实习回来的时间,他总要去接人,大多数时候要给那个忘记吃晚饭的家伙带些宵夜。
没人知道许然要见的人是谁,都擅自认为是某个跟他一样沉默内敛的姑娘。
“毕业的时候你不是挺想留在北方的吗,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刘铭问,“跟对象处的不顺利?”
“是啊。”
许然双臂架在栏杆上,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市夜景,淡淡道,“前段时间分手了。”
刘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喝了口酒,道,“贺承那家伙确实不好伺候。”
“……什么?”
许然大惊,猛地抬头看他,用力太猛差点栽倒。刘铭连忙扶了一把,无奈道,“反应这么大干嘛,我早就知
道了。”
大三那年的一个晚上,临近熄灯时间刘铭匆匆从校外赶回来,正看到许然拿着个餐盒,对一辆黑色轿车里坐
着的人说着什么。
用刘铭的话说,就是……
“那时候就算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单看眼神就知道,车里的那个一定是你的爱人。”
又过了两天在某个企业的宣讲会上,刘铭知道了贺承这个名字。
不为人知的心事被毫无征兆地提起,许然心脏跳得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认识他?”
“学校里自主创业的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刘铭耸耸肩,“不过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
许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刘铭知道他的性向,会不会觉得对董子琦的影响不好?刘铭知道的话,董家父母
知道吗?
他兀自慌乱着,刘铭看了他一眼,宽慰道,“放心,我没跟我姐说。没有必要。”
“……谢谢。”
等许然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刘铭问,“为什么是他?我知道有不少 gay 的性格比贺承要好得多,你不应该被
他那种人束缚。”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倒是难住许然了。
过了很久他才回答,“就……大概是孽缘吧。”
刘铭拍了拍他,不知是什么意思。许然有些混乱,跟他道了晚安逃回客房,刘铭也没有阻拦。
莫名坐立难安,许然又去洗了把脸,回来坐在床上发愣。
董家的房子很大,大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客房没什么摆饰,空空荡荡,像极了许然现在的心情。
刘铭居然知道。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毫无睡意,但已经午夜了,他必须强迫自己睡下。合眼前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过来看,发现是给董子琦买的
练习册的配送消息。
送货地址是董家,确认明天收货。发送短信,关机。
闭上眼睛,浑浑噩噩地陷入梦境。
许是床铺比家里软的关系,这一夜他没有惊醒,一觉天亮。
第二天中午快递到了,董子琦一听是练习册就躲得没了影,许然去收件签字,中午大太阳晒着,快递员将帽
檐压得很低,都看不见表情。
“是许然先生本人吗?”他反复确认道。
许然就差把身份证给他看了,快递员才将包裹递给一旁的刘铭,转身离开。
刘铭眯起眼睛望着快递员离开的背影,说,“这年头还有这么敬业的快递员,难得。”
许然也觉得奇怪。南方的夏日晒得人头晕,他莫名有些心悸。
怪了,昨晚休息得不错,怎么还是这么不舒服?
心头笼罩着淡淡阴云,许然努力让自己不这么敏感,把那点不安尽数抛到脑后。
已经没什么能够伤害他的了,所谓心悸,大概是水土不服产生的错觉吧。
刘铭这个年假放得十分惬意,每天都出门溜达,硬拽着董子琦不成就转过来祸害许然。除了家教日白天晚上
的接送,周末还非拉着人走街串巷地找小吃。C 市市井文化丰富,就算转上三个月都不带转全的。
许然走路不方便,就坐在店门口看他从街头走到街尾,再回来,每次都买的拿不动为止。
“离家太久了,就想这个味儿。”刘铭毫无形象地吸溜一碗豌杂面,红红的辣油附在面条上,看得极少吃辣
的许然口中生津。
许然拽了张纸递给他,说,“想家就多回来嘛。”
“哪儿能由着性子来呢,总得讨生活。”刘铭淡淡地说。
讨生活,许然特别喜欢这个词,好像日子里所有的不如意在这个词面前都不值得一提。无论腰板是弯是直都
得过下去,这么一想,以前受过那些的苦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刘铭再没提过关于贺承的话题,只是像对普通朋友那样对待许然,这让他十分感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刘铭道,“而我对窥视别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这么委婉地说“我不在意你是 gay”许然也是第一次见。他身边总有一些神奇的人,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都
想介绍刘铭和白锦明认识认识。
想到白锦明,就不得不想到贺承。最近他开始频繁地回忆起过去,一方面是因为独自生活的激情慢慢退去,
一方面是因为董子琦。看着他,许然总能想起自己那不算辉煌又不甚荒唐的高中时光。
想起贺承的时候越来越多,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心脏不会再抽痛,这是个非常好的兆头。
七月中旬天气热得人发懵,董子琦天天待在空调房里不觉得,倒是苦了总要两头跑的许然。刘铭提议他住下,
反正这里有的是客房。犹豫再三之后,许然还是答应了住到刘铭离开。
再开学董子琦就上高三了,现在他需要恶补高一高二的理化生基础。带着他许然觉得自己也把高中重新过了
一遍,每天除了心累再没其他感觉了。
晃晃荡荡,到了月底。
心悸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好了,许然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不适的感觉。看来真是水土不服造成的,许然想,
等秋天的时候一定要多出去走走,锻炼一下提高免疫力。
董家的别墅大得像个城堡,困住了两个行动不便的家伙,所有跑腿就由刘铭代劳。这天许然跟董子琦正在楼
上补课,大门外门铃响起,刘铭放下手机出了院子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英俊却面色不善,冷冷地问他,“许然在吗?”
刘铭隔着大门打量他,半晌,道,“贺承?”
贺承冰冷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他对这个陌生的面孔没有一点印象,也丝毫不感兴趣,只是问——“许然在
吗?”
刘铭咧嘴笑笑,开门,“他在。”
“叫他出来。”
刘铭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自己叫。”
我可不伺候你。
贺承冷哼一声,从他身边走过。
走进别墅的时候贺承还想,要用什么方式把许然找出来,进了门却发现完全不用费心。
许然就站在二楼的台阶上,脸色苍白,愣愣地看着他。
贺承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如往常开口命令道——
“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不太好分段,六千一次更完,今晚九点的就不更了

第三十七章
许然没有动。
贺承皱起眉, 沉声重复道,“下来!”
“许然?”董子琦探出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许然摇摇头,摆手示意他回到屋里去。
嗓子很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
许然深吸一口气, 哑声对刘铭道,“借客厅用一下。”
抱臂吃瓜的刘铭点头说好。
许然缓缓下楼, 每一步走得十分小心。贺承有些不耐,但看到他双手拄拐也就没有开口催促。
他跟着许然来到客厅,许然背对着他很久, 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转过身来, 淡笑着说, “好久不见。”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贺承想。
许然嘴角很僵。他从不知道露出笑容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坐吧, ”他对贺承说,“这里是我学生的家,原谅我没办法招待你。”
代理家主刘铭显然没有给贺承上茶的意思。
贺承四下打量一番,问,“你住这儿?”
视线随着话音落在刘铭身上,微微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许然顿了顿,道,“只是暂住,等学生家长回来我就回自己的住处。”
“你在这里有别的住处?”
贺承倒是没想到许然并不是在这边长住。雇的私家侦探只查到许然在这里, 连快递地址都写的这栋房子,他
以为许然借住在有钱的亲戚家里。
转念一想又不对,许然没有那样的亲戚,就算对他再不上心,这点情报也是知道的。
所以没有工作的许然为什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就有很多说道了。
其实贺承一开始没想那么多,从接到侦探传回来的情报到坐上飞机只过了不到半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
经到 C 市了。贺承原想发消息让许然自己过来,不来他再露面,可一想到这人在这座城市居然过得这么滋润气就
不打一处来,干脆直接奔到了董家。
他以为许然日子过得很苦。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亲戚帮忙,正常人哪儿能活得下去。
许然低头无意识地捏着双拐上的软垫,说,“有,租的房子。”
“租到什么时候?”
“……问这个干什么?”
最后这句声音小得像虫鸣,许然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心中本能地就弱了三分。
可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荒唐,房子租到哪天跟贺承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既然贺承将他赶出了
那座城市,又何苦出现在这里?
这样想着,许然抬眼,正对上贺承深黑色的眸子,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
贺承竟有一瞬间的犹豫。
过来带你回去?
曾经发誓绝不回头的人是他,现在要将这句话说出口也需要十足厚的脸皮。而且回去……不知怎么,脑海中
一瞬间浮现出了白锦明说过的话。
——你想扳倒麦兴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总得有个底线。
柱上拐的许然比春天时又单薄了一圈,皮肤下透着明显不健康的白,眼仁的颜色都淡了,眼下一团淡淡的乌
青,仿佛跟他的脸色已经融为一体。
就算再怎么硬气,但凡有一丝良知的人都会觉得不忍。
贺承犹豫了,这是过去十年从未有过的。
许然在身边时,他从未心疼过这个人。床上床下都一样,有的时候看到许然强撑着委屈不肯说的模样还会觉
得好玩,会仔细看着许然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瞳仁里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爱意。他觉得许然是不会被打倒的,
不然也不会死乞白赖地赖在自己身边十年。
但分别几个月后,他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许然惨淡的双眼,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移开了目光。
这突如其来的胆怯是怎么回事?
贺承眉头皱得很紧,英俊的眉眼间露出些许困惑的凌厉,看得许然呆了。
他曾经最喜欢看贺承皱眉,这男人不同寻常的气质在眉间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太久没看到这幅样子的贺承了,这一瞬间许然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好像自己和贺承从来没有分开过。
贺承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还是那个深爱着贺承的书呆子。
贺承定了定神,开口,“我来带你回去。”
“什么?”
许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能地想笑,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后又僵在那里,像被人点了穴道,动都不能动。
贺承难得耐心地重复道,“我来带你回去。”
这下许然彻底懵了。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差一点碰倒桌上的花瓶。刘铭想上前扶他,被许然摆手制止在原地。
贺承要带他回去?
好笑过后是至极的荒唐,他偏头看向客厅的落地窗,窗外阳光明媚,在刚喷了水的草坪上投下金灿灿的斑驳
的影。
心脏跳得不自然。他努力控制住不让声音颤抖,问,“为什么?”
贺承没有回答。
虽然早就知道答案,可许然的心依旧凉了下来。
他期望贺承回答什么呢?因为爱?因为回心转意?还是……
还是他少了一个可以肆意蹂躏又无需关心的枕边人?
双臂拄在拐上,力气用得几乎将整个身子撑了起来,双拐很明显地在颤抖。许然手握得很用力,手背上青筋
都突了起来。
“你……应该能找到顺心如意的管家。”
他感觉到贺承生气了,但他始终没有看过去,而是久久望着窗外。
院子里的花开得真美啊,美得让他眼底发酸。
贺承做了几次深呼吸平息怒火,努力和颜道,“别说气话,跟我回去。”
“不。”这一次拒绝得短暂而简洁。
贺承皱眉,“你说什么?”
许然抿了抿嘴,终于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不跟你回去。”
沉默几秒,贺承笑了。
“许然,别跟我闹脾气。”他伸手覆上许然苍白的手背,“你想做家教回去也能做,之前有些事是我不对,
我跟你道歉,你再让让我,行吗?”
温热的手心下是一片冰凉,许然闭上眼睛,听着这个自己深爱过的男人柔声说着根本不适合他的话。
贺承才不会道歉。贺承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绝对不会跟他许然低声下气。
都是假的。
再次睁眼时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慌乱,许然的表情冷冷清清,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贺承,你爱过我吗?”
就算当着刘铭的面儿他也问得出口。因为他知道答案。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贺承被他这态度弄得无法轻易作答,他有种预感,无论自己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最终他说,“你想要我待你好,跟我回去,我跟你过日子。”
许然被他逗得想乐,“你就这么想让我回去,是一个人过得不习惯?”
“不习惯。”这句真没说谎。
许然哦了一声,道,“那就不习惯着吧,我也没有办法。”
贺承兀的怒了,厉声道,“许然,你怎么回事,我现在想带你回去好好过日子你却不要?你以前不是最想要
这个了吗?”
许然看着这个幼稚得可笑的男人,轻声说,“如果回去了,你打算把我当成什么?一个摆件,还是……所谓
的爱人?”
“……”
“你的生活缺了一块要我来填补,可是贺承,自从跟了你,我的人生缺了那么大一块,怎么不见你为我填补
哪怕一星半点?”
他等过,忍过,哭过伤过,最终得来的是什么?
是在麦兴房子中那一次冷漠而短暂的注视,连麦兴都说,“我真同情你。”
被一个险些要了他命的人同情,而这竟然真的给他带来了一丝淡淡的归属感,每次回想至此都觉得可笑至极。
何其可悲。
许然撑起拐,头也不回地说,“我花了十年求你爱我,你却从来没给过我回应。既然如此,现在又何必来打
扰我的生活?”
他累了。现在只想吃一碗西街弄堂里的凉粉降降温,再看着董子琦咋咋呼呼地打游戏。
什么爱情不爱情,早就与他无关。
身后是贺承厉声的叫唤,许然耳朵里嗡嗡作响,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路过刘铭身边的时候他低声道了个
歉,被刘铭用眼神安抚过去。
上楼,进屋,将所有的一切都关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刘铭走了进来。
“对不起。”许然将脸埋进手心,喃喃着,“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又跟我没什么关系。”刘铭宽慰道,“他走了,说还会再来。”
许然唔了一声,声音困在喉咙里,磨得他发痛。
刘铭无奈地轻咳一声,“刚才你说的挺好,解气。”
只是回头又自己折磨自己,得不偿失。
许然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细碎的手纹交错,他认不出哪一条代表了感情,只看到短短的几条,都在半路分叉分得一塌糊涂。
这是第一次,他对贺承说了狠话。
确实解气,他憋了十年的火,杂糅在肚子里,终于当着贺承的面冒了个头。可然后呢?然后他应该怎么办?
在贺承说出“跟我回去”的一瞬间,自己真的没有动心吗?
他以为自己逃开了,其实没有。他永远是贺承掌心的棋子,要拿要弃只在于贺承一念之间。
贺承稍微动动手指他就想飞奔过去,这是十年来身体唯一的反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掉的。
可他还要再熬几年才能解脱?
刘铭见劝不动也就不劝了,出门买了冰粉和凉糕回来。董子琦才从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然的脸
色。
许然对他抱歉地笑笑。陈年旧事,吓到孩子了。
冰冰凉凉透明的粉上淋了红糖水和桂花酱,缀着果切,散发出一股不腻人的香甜。许然用勺子挖了一块,送
进嘴里。
微苦之后,满口清香。

第三十八章
贺承没像他说的那样再次出现。
其实以他的个性, 能出现一次已经是极限了,许然一直等着他给自己发短信通知,直接告诉哪天什么航班回
去,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等啊等,一点消息都没有。
许然开始觉得自己被耍了。
为什么一定要他回去,仅仅是因为生活不便吗?贺承似乎不是这么快就会妥协的人。
如果不是外力逼迫, 他很难想象贺承会主动向自己低头。
可谁能把他逼到这份儿上呢,贺家?麦兴?无论哪个都不是许然能搞得定的对手。这一点贺承肯定也是知道
的。
越这样想许然就觉得莫名其妙, 就越不抱有期待。
大概只是心血来潮吧,毕竟赖在身边这么多年的人走了,终归会觉得不习惯。
许然没有刻意掩饰失落。从分手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个月, 跟过去的十年相比根本是寥寥无几。失望
是正常, 这么多年下来, 有关贺承的, 他哪一次不会失望?
刘铭是真的心大, 贺承走后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该吃吃该玩玩,但许然觉得对不起他,毕竟把自己
的家务事闹到了这里。或许是顾虑他的心情,刘铭象征性地给了他一周的假。
“好好休息休息,”刘铭拍着他的肩膀,十分大气地说,“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许然失笑。
他算着再过多久才能听到贺承的消息。十天?半个月?三个月?一年?还是……
摇摇头, 不打算再想下去。
有贺承存在的城市空气污浊得让他有些呼吸困难,许然每天晚上都出门走走,从旧巷子这头走到那头,再走
回来,一遍一遍直到太阳落山。
夏夜闷热而浮躁,周围实在太安静了,连个人影儿都少见,所以那辆停在巷子口的黑色轿车就变得格外显眼。
许然看天色尚早,上去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窗子落下来,露出贺承那张处变不惊的脸。
“你放弃吧。”许然淡淡地说,“我不会跟你走的。”
“理由。”没了外人,贺承又变回了以前那种强势霸道的语气。
许然觉得心累,“你还想要什么理由,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分手是你说的,腻了是你说的,无聊幼稚得寸进尺都是你说的,现在怎么又反悔了?
贺承眯起眼睛,目光中隐隐透出危险的信息,“你喜欢待在这儿?”
在哪儿都比在你身边心安。许然默默想。
见他不答,贺承以为是默认,难以置信地一笑,“你在这儿能得到什么?”
吃喝穿戴,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他都无法保障,就靠着教一个学生挣生活费。贺承能肯定,现在许然身上连买
一件好一点的大衣的钱都没有。
唯一就只有……
“你舍不得那个男的?”
话一出口贺承自己都愣了。这好似吃醋的话让许然瞬间白了脸色。
“你看到一个男人就觉得我跟他有什么是吗?”许然难以置信道,“从何宇轩到刘铭,你打心底相信过我一
次吗?”
真的很无语,眼前这个男人习惯了将东西打上自己的烙印,再圈进一个固定的保护区,哪怕是对许然他都有
一种天生的独占欲,仿佛跟别人说两句话都是背叛。因为这许然以前就很少交朋友,他不想惹贺承生气,但现在
他一点都不想再惯着贺承的臭毛病了。
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跟你有一丁点关系吗?
许然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贺承,他猛地打开车门,差点把许然撞倒在地。
“你真看上了那个男的?”贺承怒道,“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哪里好,你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许然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刘铭不行,那白锦明呢,他也吊儿郎当的吗?”
贺承身子猛地一震。
“你……你跟白锦明也有联系?”
“有啊。”
虽然只是通过一次电话一封短信的普通关系。
贺承震惊得无以复加,后退两步,仿佛这辈子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纤细残废的男人。
过了很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很好。”
许然你真是好样的。
许然没理他,绕过车子回了家,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贺承站在路边,沉默良久。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灯“啪”地亮起,一排排安静地从这头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深巷,洒下一片柔和的光。
他看向许然消失的地方,拿出手机。
“为什么瞒我?”
白锦明在饭局,刚被灌了一肚子白酒,耳中嗡嗡直响,“你说什么?”
“许然。你跟他还有联系。”
白锦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啊,是啊。”
“为什么?”贺承的声音毫无感情。
若是平时白锦明一定能听出来他的不对劲,但这会儿饭店里人声吵杂,吵得白锦明头晕。
“哪儿有为什么,”白锦明奇怪,“有联系又怎么了?”
贺承看着地上的石子,想,对啊,有联系又怎么了?
以前嫌许然烦的时候就总把他丢给白锦明,他们两个也算朋友,有联系有什么不对吗?
我在气什么?
贺承对这个满肚子窝火的自己感到诧异。他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都说不出口。
白锦明有些烦了,扯着嗓子喊,“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有脸问我?”贺承本能地反驳,“你跟他能有什么联系,你们有什么好聊的?”
白锦明沉默半晌,忽然问,“贺承,你该不会在吃醋吧?”
“……”
贺承差一点摔了电话。
不对。他抓着头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着了许然的道。
许然跟谁在一起不妨碍他的计划,想要让父亲和那些长辈们认可,许然必须跟他回去。至少这个时候不能做
出一副把人用过就甩的样子,不然他会被人在背后骂一辈子。
无所谓,他需要的只是这个叫“许然”的人,至于许然的心在谁身上,他一点都不介意。
心跳快得仿佛要冲破胸膛,贺承努力压下心中不适,不断地自我暗示。
不介意、不介意、不介意。
只不过是个瘸子,我才不在乎。
他长出一口气。
睡前许然接到了一条短信,那个倒背如流的号码下写着:回来,我以后对你好。
许然也是脾气太好了,反而起了玩笑的心,躺在床上回道:你对“好”的定义是什么?
那边半天没说话。
许然笑着把手机放到枕头底下,想,这家伙怎么变得连说谎都说不利索。
贺承坐在车里对着那条反问皱眉。
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以前对许然够好了。情人间该有的东西他们都有,只不过少了点亲热和溺爱,但这不
影响他给许然的好生活。如果许然把那六十万花在自己身上,怎么过不比现在要舒服得多?
就这样,许然还误会他伤了腿,背着他买了房子,还带外人在那里独处。
许然变了。
具体哪里,贺承说不上来,但就是知道,许然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贺承说一句就乖乖听话的好情人,曾经十年许然一直是那样过来的,不知怎么,就变了。
贺承感到一丝心慌。
凌晨三点,许然再次从梦中惊醒。
不过这一觉已经睡得很舒服,他伸了个懒腰,来到窗前看凌晨沉睡的城市风景。
这一眼就看到了巷子口露出的黑色轿车的一角。
他确实被惊到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抽屉里拿了个东西,出门。
贺承蜷缩在车子里睡得难受,许然轻轻敲窗把他叫醒。
“你这是干什么?”许然皱眉问。
贺承阴沉着一张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跟我回去。”
许然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呢?”
就算找不到乔安,总会有愿意爱他的人,会有更多比自己还好、还要优秀漂亮的可人儿投入他的怀抱,他又
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不得不说,在看到贺承疲倦神态的一瞬间,他有一丝心疼。
或许他是真的想要复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回心转意,如果这万分之一真的落到
了他们的头上呢?
真的能像贺承说的,他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吗?
这确实是许然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
许然捏着手心里的东西,让棱角刺痛自己。疼痛让他清醒。
他必须确认自己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用疑问句,许然定定地看着贺承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躲闪或犹豫。
贺承愣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许然身子一颤。这就意味着,有。
从来没在车子里睡觉的贺承被风一吹头疼得厉害,揉着太阳穴低声说,“麦兴那个人,总想从我手里抠钱。
你的事,他宣扬得很厉害,我爸那边……不太好过。”
他试图卖惨,“现在我手里已经没有工作了,我爸说必须对你好,否则不会再让我回去。你帮帮我,回去以
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许然手心疼得厉害,指尖黏腻湿热,似乎是皮肤被刺破,流血了。
这就对了。
他又信错了一次。
贺承觉得自己特别真诚,“许然,你以前对我好,我知道,你回来再帮我一次。”
你以前对我好,我都知道。
你再帮我一次。
许然猛地转过头,不让贺承看到自己眼中绝望的光。
他拄着拐往外走,一步一步,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贺承追过来,唤他,“许然,你要去哪?”
也是奇怪,一个健全的人,居然追不上一个瘸子。
两个人差了两米的距离,一前一后,许然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似乎想就这样走到天涯海角。
看着他摇晃的背影,贺承心中突然一悸。
“许然!”他试图阻止,“我不逼你,你停下!”
不听,继续走。
“许然,停下!”
黑暗没有路灯的街角,许然完全无视掉了身后越来越焦急的男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两道刺眼的灯光从拐角突然照射过来。
短短两秒,贺承看到许然的身子猛地一顿,看向光线照来的方向。
然后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笛鸣、刹车、闷响。
满眼鲜红。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是早就决定好的
就……
元宵节快乐
第三十九章
手术室的门开开合合, 医生护士不断地进出,白衣上鲜红的花刺痛了贺承的眼睛。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着洁白如雪的墙面良久,目光下移,落在地上。
地上有一滴血,被人踩得脏了颜色。
许然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三个小时了,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走廊里弥漫着混杂消毒水的血腥味,不停刺激着贺承的鼻腔。
他不喜欢异味, 可也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三个小时。
撞许然的是一辆大卡,半夜运货,那个拐角是他们每晚的必经之路。路灯是前天坏的, 街道报备了维修, 还
没来得及动工。
谁又能想到会有人大半夜过马路, 听见了车轮声却不躲呢。
贺承动了动肩膀。身体僵硬得厉害, 十指纠缠在一起, 关节紧得发白。
从车灯照来到许然倒下,整个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
也就忘不掉映在眼底的那一片血红。
他扯了扯领口,将紧勒着喉咙的领结松开,透出一口气。
活了二十八年,他早已见过生死。曾经破产的对手从他家公司楼顶跳了下去,贺靖堂指着那具被白布盖着的
尸体说,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那年他十四岁,白布上点点红斑成了纠缠他半年多的噩梦。
闭上眼,当年的景象浮现眼前。
吵杂的人群, 相机快门的咔嚓,远处长鸣的警笛,在深沉的记忆里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黑暗的内里。他从裂
口走进去,看到一束光。
光芒中许然站在那里,背对着他。许然没有拄拐,腰背挺得很直,轮廓温柔得让贺承想起那什么都还没来得
及发生的曾经。
贺承想唤他,却发不出声音。许然却像注意到了,主动回过头来。
他笑了一下。
贺承猛地惊醒。
他还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双手支撑着额头,背上全是冷汗。
他看到许然眼中骤然亮起又瞬间暗淡无踪的光。
天刚亮,刘铭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赶到,带来一身露气。贺承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刘铭问,“怎么回事?”
贺承没理。
刘铭直接去问了护士,护士只说,“难。”
要救回来,难。
贺承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冷静。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别为了这点小事失了分寸。
小事?
这是一条人命。
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倒下是很恐怖的一件事,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下来,风也没了生息,
满眼只剩月光下惨烈的景象。贺承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自己慌了。
他记得自己奔跑起来,在许然面前蹲下,却惊恐地发现他眼中无光。那时候许然还有意识,不停地咳嗽,想
抬起手却使不上力。
贺承去抓他的手。湿乎乎的,瘦弱而冰凉。
许然把一个小东西放进他掌心。
医院里,贺承把掌心摊开,看到那枚该死的领带夹,黑宝石覆上了血,变得黯淡无光。
贺承忽然感到一丝慌乱的焦躁,他起身来到卫生间,在水池前不停地冲洗着领带夹,看着血水从指间流淌下
来,在洁白的洗手池里汇成一条细细的水流,冲入下水道中。
怎么洗,那原本漂亮的修饰却怎么都无法恢复原本的模样,只有血水一直在流,好像永远也冲洗不干。
就像倒在地上的许然,贺承不知道那具纤细的身体中哪儿来那么多血,从鼻子嘴巴里不停地往外流,止都止
不住。
贺承握紧拳头,狠狠砸在水池上。领带夹的棱角将他掌心割开一道口子,不深,但刺得他生疼。
回到走廊,他看到刘铭在和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交谈。
贺承脚步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许家父母接到儿子出事的消息差点急晕过去,第一时间定了飞机,彻夜未眠地赶了过来。
贺承听见刘铭跟许父许母介绍,“那是许然的朋友,贺承。”
朋友。
没有说是“纠缠不清的前男友、害许然出车祸的罪魁祸首”是刘铭的善良,贺承牵起嘴角生硬地点点头,注
意到许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了几秒。
这是贺承第一次见到许然的家人。许父的年龄跟他的父亲相仿,但看起来苍老很多,扶着妻子的手在颤抖,
但脸色十分坚定。
他问刘铭,“我儿子现在怎么样?”
刘铭看向贺承,贺承闭了闭眼,努力抹去眼前那个微笑的人的身影,说,“还在抢救。”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即便是对着两位绝望的长辈。
四个人在走廊里等,期间刘铭打了几通电话,听着像是在安排事情。这些应该是贺承来做的,贺承知道,他
现在应该负起担子,可双脚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发软。
尤其对上许父那深沉的目光,贺承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又一个小时,医生走出来,下了病危通知。
许母哭得快晕死过去,刘铭连忙上前扶住。许父怔怔地看着递到自己手里的通知单,迟迟落不下笔。
医生叹了口气。他理解家属的心情,但时间不等人。
呆怔半晌,许父竟然望向贺承。
贺承被他看得一愣。从那双和许然极像的眼睛里,他竟然看出了询问的意思。
他张口,还未说话,许父又转回头去,咬着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
手术一共做了六个小时。
期间下过两次病危通知,许母早就哭得没有了眼泪,倒在丈夫怀里发呆。刘铭打电话回家安抚董子琦,唯有
贺承像个局外人,做不了什么也插不上话。
终于在中午之前,医生再次出现,宣布手术成功。
许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没有人觉得开心,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从手术室转进 ICU,许然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头上裹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原本清亮的一双眼现下
闭着,安逸得仿佛没了呼吸,只有胸口轻微的起伏证明了他还活着。
许家父母想在医院里等,被刘铭拦下。
“ICU 无法探视,你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等许然转到普通病房还需要人照顾,你们得先保证自己别倒下才
行。”
将两位长辈送到医院附近的旅馆休息,刘铭折回来,冷眼看着贺承。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贺承皱眉看他。这是他想问的问题。
刘铭摇摇头,“我只知道许然对你用情极深,你可倒好,直接把人往鬼门关里推。”
“我?”
贺承终于开口说了第一个字。声音嘶哑。
“不是你是谁?难道还能是我?”
对啊,不是你贺承,还能是谁?
贺承捏紧了手心的领带夹。凌晨三点时同许然说过的每一句话,许然每一个表情,都清晰的历历在目。
我本可以追上他。贺承想,哪怕跑上两步,我就能追上他,可我没有。
车驶过来的一瞬间,许然没有躲。不是躲不开,是没想躲。
在回头看他的时候,许然心里在想什么?
贺承不知道。他不想知道。
许然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贺承一直待在医院里。刘铭照顾着许家父母,根本没去管他。晚上他就在车里待着,睡不着的时候就
看看天边明亮的月光。
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许然在对着自己笑,染血的笑,惊得他无法入眠。
白锦明打电话来问过情况。他还不知道许然出事了。
贺承不记得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他说起这件事,只知道说完后白锦明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贺承,你
这是造孽啊。”
三天后许然情况稳定下来,转到了普通病房。贺承掏了点钱给他安置到单间,走廊最尽头的病房,条件最好
也最安静。
但这样也无法让许然提前醒过来。
许家父母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开始陪护在儿子身边。许母整天待在病床前跟许然说话,许父大多数时间沉默,
只偶尔出医院抽一根烟。
天刚亮的时候,贺承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敲窗户的声音,猛然惊醒,看到许父站在车外。
贺承走下来,许父挥起拳头狠狠打在他脸上。
贺承没有躲。
“我知道你。”许父的声音沉着得让人心慌,“你是许然的爱人。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受伤?”
他跟着许父来到病房,许母只看了他一眼,对他嘴角的伤毫无反应。
许然身上的管子撤了一些,但看着还是触目惊心。贺承上去握了握他的手,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他会醒过来的。”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还真叫他说准了,当天晚上许然就醒了过来。
是贺承第一个发现的。
他看着床上睁着眼睛的人愣了几秒,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许然,你醒了?”
许然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贺承脑袋乱成一团,竟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许然的眼睛也跟着动了一下。还好,没瞎。
“许然,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没有反应。
门口传来水杯掉到地上的声音。
贺承和许然同时向外看,许然张张嘴,对着门外的许母无声地唤了一句,妈。
贺承的心狠狠一坠。
许父也赶了回来,看到他,许然眼中闪过一道细微的光。
可唯独看着贺承的时候,许然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贺承在心中默默地喊道,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哪怕是厌恶或恐惧,他都能接受。
可是没有。
那双曾经盈满了十年爱意的眼睛里空空荡荡,一场车祸过后,什么都没剩下。
作者有话要说:就六点时的更新稍微补了一点
今晚有工作,单位要的挺急,九点请个假,万分抱歉
明天争取恢复正常

第四十章
漫长的夏天仿佛怎么也过不到头, 许然能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天气却依旧是那么闷热。
秋蝉挂在树上做着最后的挣扎,所有吵闹统统被阻隔在一窗之外,走廊尽头的病房静谧得恍若与世隔绝。白
锦明到的时候直嚷嚷着要吃凉糕,许然把刘铭探病带来、自己却不能吃的那份给他,好歹是让他解了个谗。
白锦明看着摆在床头的小冰箱咋舌, “你这待遇比胡医生那儿好多了。”
许然无声地笑笑。
“能说话吗?”白锦明指了指喉咙,“听说你还没恢复过来。”
许然努力运气, 道,“还好。”
声音轻得仿佛会顺着风溜走,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清楚。
白锦明不强迫他, “不舒服就别开口了, 身体要紧。”
许然摇摇头, “总归……是要练习的。”
两个月的时间他只恢复到能动动上身的程度, 气色倒还好, 就是太虚弱了,有的时候坐起来十几分钟就会觉
得累。
白锦明往他身下瞟。被单下的腿长短似乎没变化,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地。看得出来许然现在很疲惫,白锦明没敢多刺激他。
就连说话都要避免提到那个千刀万剐的名字。
许然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总不可能是专门为了探病飞过来的。
白锦明干笑两声,“有工作嘛,碰巧。”
许然看着他,“贺承呢?”
白锦明一惊。
他忍不住打量许然的表情。一双深色的眸子冷冷清清,透着一股再普通不过的淡漠。
仿佛刚刚提起的, 只是一个熟识的路人。
白锦明紧张地斟酌词句,“你想起他了?”
许然有些奇怪,“我一直记得他啊。”
这可跟贺承之前说的不一样!
“我听贺……额,他说,你把他给忘了。”
许然想了想,“那时候我动都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他可能是感觉错了吧。”
不对。
白锦明皱眉,紧紧盯着他的脸,想从那苍白的肤色下看出些什么。可无论怎么打量,许然都依旧是那副淡然
的表情。
“你看我一下。”白锦明忽然说。
许然抬眼,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真的没忘了他,是吗?”
许然笑笑,说,“真的。但你们似乎都觉得我忘了。”
任谁看到这双毫无光亮的眼睛都会觉得他失掉了什么,就连现在,白锦明都觉得他是在撒谎。
可谁又能去质疑一个刚从地狱走过一遭的人呢。
见他不说话,许然问,“你还没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手术后第二周他才被医生宣布正式脱离生命危险,从那时起贺承就消失了。以前他动不了的时候还能坐在床
边与他大眼瞪小眼,后来许然问父母贺承人哪儿去了,父母都是一副绝口不提的态度,总岔开话题。
再过一周,许父许母回了老家,病房里出现了一位面相温柔的中年女性。
她是许然出院前的护理。
不用费心去猜就知道是谁请的她,虽然女人极具职业操守地三缄其口,但许然就是知道,是贺承请的她。
有时候她会带来一些明显不像是许家父母能给儿子置办的东西过来,夜灯、冰箱、平板电脑,仗着许然推辞
不了就直接放置在病房里。许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但女人依旧微笑着,对他说,“这是雇主的吩咐。”
可是,这位“雇主”怎么自己不再出现了呢?
白锦明目光飘忽,张口扯谎,“他……他忙。”
许然低头笑笑,没有拆穿。
推脱不掉的东西许然也没花精力去整理,就让它们在那儿放着,任由女人将小小的病房布置成温馨的小卧室。
床头有个细口花瓶,每隔两天就会更换新的花束。
许然心疼那些还没枯萎就被丢掉的花,跟女人商量,能不能每周换一次。
后来折中,变成了四天。
现在那一大把百合散发着幽幽清香,许然缓缓躺下,看着天花板发呆。
白金明问,“你想什么呢?”
许然说,“我在想,上一次住院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
……原本就没过多久啊。白锦明默默想。
“行了,你休息吧。”白锦明起身,“我这两天在 C 市有工作,改天再来看你。”
许然偏头看他,“你帮我个忙。”
“说。”
“帮我跟他说一声,不要再送东西了。”许然说,“我用不上的。”
“……”
无话可答的白锦明几乎是逃一样地奔出医院。
确认许然不可能听见以后,白锦明立即拨给贺承,沉声问道,“你最近躲哪儿去了?”
“……忙。”贺承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白锦明被他这不正常的语气唬了一下,愣了愣,问,“出车祸的又不是你,你怎么这么颓废?”
“……”
贺承半天没有答话,白锦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在哪儿呢?”他问。
“C 市。”
“C 市?你还在这儿?”白锦明骂街的心都有了,“那你玩什么失踪!你知不知道许然他……!”
他猛地停下,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噼里啪啦掉东西的声音,然后贺承大声问他,“他怎么了?!”
“……你急什么?”白锦明站在大太阳下,感到好不荒唐。
“你把话说完!”贺承怒道。
“他……”白锦明故意停顿了一下,听着对面几乎静止的呼吸声,说,“他说你不用再送东西过去了,他不
要。”
“……”
贺承的沉默让白锦明心慌,他有点后悔把话说狠了,放低了声音,“你有空去医院看看吧,他今天还问起你
来。”
“……我能去吗?”
贺承忽然问了一个不像是他会说出来的问题。
一瞬间白锦明几乎怀疑电话那头的人不是贺承,愣过之后反而觉得好笑,“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总问我干
什么?我现在唯一的感觉是你们孽缘太深,可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什么坏事都砸在许然头上?”
“……”
“行了,没什么好说的。”白锦明伸手拦了辆出租,对贺承说,“哥们儿,好自为之。”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贺承好久都没有放下手机。
商场柜台的导购员礼貌微笑着询问,“先生,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贺承低头看着手中拿着的东西,半晌,递给她,“帮我包起来吧。”
时隔一月多月再次踏足医院,贺承心中五味杂陈。
这一个月他一直待在宾馆里,通过护理传来的消息每天观察许然的情况。他知道许然在一天天恢复过来——
就像每一个大难不死的幸运儿,即便经历重创,终究会被上天眷顾。
但这无法抹去萦绕在他心头的噩梦。
活了这么多年,贺承从未像这几个月这样颓废过。他试图摆脱那一晚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每当夜幕降临,如
虹的血色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无法入眠,一闭眼就是许然那晚灿然如昼的笑容。
过去十年中从未占据他心头一丁点位置的笑容,却在现在清晰而残酷地烙印进脑海。
他很混乱,所以选择逃避。
他花了很大功夫才让许然的父母相信他请的护理一定会将许然照顾得很好,如果让白锦明或者其他狐朋狗友
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笑掉大牙。贺承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犹如年少时的一头热,想到,就那么做了。
他将这种行为称为“补偿”。
昂贵的水果篮沉甸甸坠在手里,贺承一步一步向着尽头的病房走去,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许然在休息,从
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他的睡脸。
南方温柔的暖阳为他披上一层柔光,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掀起薄纱般的窗帘,飘打在床脚。许然就这样
安安静静地睡着,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又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贺承感到一丝心悸,随着那细碎的风飘飘摇摇,散落一地。
他竟不忍心打破这安逸的美好。
现在的许然脆弱得就像刚出生的羔羊,贺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默默地等他醒来。
一等等到夕阳西下。从病房里传来些许声音。
他猛地站起来,来到门前,看到许然正拼命坐起,双手无力地支撑着床板,身子蹭在床头,一点一点地向上
移动。
贺承就站在那儿看着,直到他坐正,并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才抬起手,敲了敲门。
许然抬头,隔着一道门与他四目相对。
进来。他看到许然的口型这样说。
贺承来到床前,将果篮放到地上。许然看着他杵在那里,不由得弯弯嘴角,说,“坐吧。”
贺承这才坐下。
“好久不见。”许然道。
这对话好像两个月前刚发生过,只不过身份掉了个个儿。贺承点点头,努力隐去眼中的动摇。
许然淡淡地开口,“白锦明来过了。你们在这边有工作?”
“嗯。”贺承说,“不过不是要紧事。”
“是嘛。”
一如既往,他们的对话超不过三句,但这是第一次让贺承觉得如此焦躁。
许然却很平静,“护理你不用再请了。”
“她做得不好?”贺承皱眉。
许然摇摇头,“不是,是不需要了,医院的护士们能将我照顾好。”
“他们要管那么多病人,哪儿有精力……”
话没说完贺承停住了。这不是他会说的话,如果是以前,许然这样不领情他早就掉头便走。
如果是以前,许然不会拒绝他施舍的任何一点恩情。许然总是会将他给的东西像宝一样珍藏起来,就算想往
回要都要不回来。
究竟是他变了,还是许然变了?
贺承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巴掌大的黑金绒盒,递给许然。
许然接过来打开,那枚领带夹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去店里洗过了。”贺承口中干涩,硬着头皮道,“干净。”
许然拿起那枚领带夹,看了很久,才抬起头对贺承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许然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现在,还想带我回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爱情的模样 的地雷
感谢 芒果芒果 的手榴弹
不确定有没有落下的,感谢喜欢这篇文的每一个读者,爱你们

第四十一章
一句话噎得贺承一愣, “你什么意思?”
许然把玩着领带夹,淡淡地说,“就是,字面意思。”
贺承站起来,后退一步皱着眉看他。
“现在问这个干什么。”
许然笑笑,“我只是想知道。”
轻轻柔柔的语调萦绕在耳畔, 竟显得像是在撒娇。
贺承沉默。
想,不人道。不想, 不现实。
其实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父辈需要摆平这件事。
许然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其实回答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想看贺承动摇的样子。
在病床旁沉默的男人有着一种莫名颓然的气氛,掩盖不住他身上固有的光芒, 反而叫许然觉得十分新奇。
这不是他熟悉的贺承。同样, 他也不再是贺承熟悉的许然了。
“我需要在这里待上很长时间。”他这样说。
贺承忽然想到了什么, 脸色变得铁青, “你是故意的?!”
你居然宁可被车撞死, 也不愿意跟我回去?
许然的神色很古怪,似乎想乐,又强忍着怕牵扯到身上的伤,停滞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如果我说不
是,你信吗?”
从拐角到出事的地方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正常人要躲,是躲得开的,可许然拄着拐。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躲开, 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看看贺承的脸。于是他在最后的一刻回过头,
如愿以偿地在贺承眼中看到了惊慌失措。
还好,你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现在去追究是不是故意的已经没有了意义,很久以前许然也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轻易放弃生
命的人,但真到了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在潜意识里自己已经死亡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地活过来,反反复复,
在贺承的谎言与折磨中沉浮。
死亡并不是他追求的东西,但倘若这个选项摆在面前,要选择它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原来自己的心早已死去多时。
我希望你好。许然看着贺承盈满了疲态的脸,静静地想,我希望你幸福,这是真的。
不想再等下去了,也是真的。
“你走吧。”
许然说。
回到那座你如鱼得水的城市,回到你的贺家,去做回那个呼风唤雨的贺承。
贺承站在那儿,仿佛不相信他能说出这三个字来。
许然示意他伸出手,牵着自己。
他摸着贺承的掌纹,柔声说,“你有你的错,我有我的,如果这样纠缠下去,一辈子都算不清。不如我们重
头来过。”
十年前,在学校后身的小路上,书呆子许然主动拉过贺承的手,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十年后,许然躺在病床上,对贺承说,我们重头来过。
你好,我叫许然。
握手,转身,别过。
对不起,我不想喜欢你了。
贺承被一道无形的手推着离开了病房。他不得不走,再不走,他怕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他唯一能找的只有白锦明。
“你帮我一次。”贺承第一次这样对白锦明说,吓得白锦明差点丢了电话。
贺承看着天边的月光,喃喃道,“就这一次,帮我个忙。”
再次没了贺承的许然日子过得很惬意,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发呆,在不就跟护理王姐唠唠嗑。王姐没有被辞退,
许然也不再提起雇主的事。
葡萄糖输得他反胃,许然想下床活动了,可双腿总是提不起劲来。
医生说他下肢受伤严重,需要静养。
董家父母带着董子琦来探病,董子琦难得安静下来,显得像个乖巧的小少年。许然怕自己浑身伤的模样吓到
他,催促着快走,没想到董子琦却抓着床沿不肯离开。
董母有些为难地看着许然,许然了然,对董子琦说,“帮我打杯热水吧。”
这个支开人的招百试百灵。
董母对他说,“琦琦上了高三换成理科班,周围都是新同学,不太适应。”
“这很正常。”许然笑笑,“他很聪明,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消沉。”
董母叹了口气,“那孩子不想装义肢。”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董子琦不能总坐在轮椅上,董家能够承担起最贵的义肢,可董子琦本人并不领情。
许然点头明了。
董子琦回来的时候,许然笑着对他说,“等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坐轮椅。”
董子琦眼圈红红的,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
许然摸摸他的头,“别想太多,不管能不能站得起来,你还是你,跟别人没有关系。”
这话也说给自己听。
周末母亲偶尔从老家飞过来看他,许然搂着她的腰——他现在已经能大范围活动手臂了——轻声说,“对不
起。”
许母用力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父亲没有来。他在生气,许然知道,他早就察觉到了自己与贺承的关系。
一直没有说,只是因为一直都没有出事。现在人好歹活了过来,许父无法面对那个曾经没有阻拦的自己。
父亲在生自己的气。
许然让母亲帮忙给父亲发过去视频请求。
屏幕那头父亲板着一张脸,看着他的目光却是男人对孩子最极致的温柔。
许然喉咙有些堵,哽了一下。
“爸,我想回家。”
许父顿了顿,道,“回家好啊。”
许然终于绷不住,泪如雨下。
曾经他为了贺承放弃的东西在人生路上散落一地,现在他要回过头,一一拾起。
回家定在了出院以后。他有点放不下董子琦,也还没有跟大姨打声招呼。
贺承不来了,白锦明来的次数就多了。这家伙十分不客气地从小冰箱里拿凉糕吃,一边说,“你不会嫌我烦
吧?”
许然笑着摇摇头。他是谁派来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白锦明来了也没什么事,有时候一坐坐一下午,无聊了就拿平板玩游戏。许然笑他跟董子琦一模一样,被白
锦明盯着看了好半天。
“许然,你变了。”白锦明说。
以前的许然也会笑,可笑得很苦。
许然摸摸自己的脸,说,“是吗?”
改变是件好事,证明他正在一步步抛弃过去,迎接更美好的自己。
白锦明把最后一口凉糕连同红糖水一起倒进嘴里,一抹嘴,“我家在这边开拓市场,现在有个项目估计要做
到后年。我也要常驻了,等你出院了,到我那儿去,朋友之间的也方便照顾。”
这话题转得要多生硬有多生硬。
许然很难将现在这个万事操心的主儿跟以前优哉游哉的闲人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好笑,说,“我要回家
了。”
“……什么?”白锦明手一抖,空碗掉在地上。
许然看着他慌忙扯手纸弯腰去擦,不紧不慢地说,“是啊,我要回家了。”
“那这儿呢?你……”
白锦明想说工作,觉得不对又想说生活,还是张不开嘴,最后只能道,“你租的那房子不是还有很长时间才
到……”
“原本就只租了三个月的。”
“……那你当初租了三个月,是打算到期后到哪儿去?”
这个问题倒是把许然问得一愣。
自己那时候想去哪儿呢?
他只记得房东问租多久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贺承,感觉如果租时间长了,自己就跟贺承真的死生不
再相见了似的。当时的他舍不得。
现在倒是舍得了。
白锦明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转头就告诉了贺承。
当天晚上,许然收到了短信。
上一条还停留在他问“你对‘好’的定义是什么”,新的一条贺承写道:回家以后,还回来吗?
许然很想问问他这个“回来”指的是哪儿。
他打字道:不了。
隔了很久,贺承才回一个:好。
再就没了音讯。
许然主动给贺承打电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边半天没有回应。
许然便笑。他就知道贺承答不上来。
“你只是被吓到了。”许然轻声说,“你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回去。”
陈述句,肯定而自然的语气。
“贺承,你爱过我吗?”
贺承头痛得厉害。许然问的都是他现在回答不了的问题。
许然在那边絮絮叨叨,兀自呢喃,“你对爱情有执念,总是想完全占有一个人,让他被你支配,把你视作唯
一。我知道你没爱过我,只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其实我可以陪你一直折腾下去,直到七老八十。可是贺承,假如你的醒悟需要通过我在鬼门关走几遭才能
实现,那你还想再来几次?我得算一算自己能不能挺得过去。”
“爱你真累,我想歇歇了。”
贺承捏碎了手中的最后一支烟,滚烫的烟头烧伤了他的手心。
在许然即将挂断电话的瞬间,贺承终于开口唤他,“许然。”
声音嘶哑,恍若泣血。
许然浅浅地嗯了一声。
“我在。”许然温柔地说,“可我不会一直在。”
“曾经你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消失,现在我终于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对了,”他忽然说,“百合花我很喜欢,平板电脑看电影也很衬手。如果是以前,收到这些我会开心得睡
不着觉。”
“可是现在不会了。”
“贺承啊,你早干什么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补全
感谢 江可爱 的地雷

第四十二章
十一长假天气终于开始转凉, 许然换上了长款的病号服。医生帮他把病床挪了个位置,这样他每次坐起来都
能看到窗外高耸的银杏树。
嫩绿的叶被近几个月的日光晒成了深色,边角开始泛起淡淡的黄。再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始落叶了,到时候满
地金黄,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许然一向喜欢秋天,这个充满了花果香的甜蜜清凉的季节, 总能让他在彷徨无助
中感到一丝缥缈的幸福。
这幸福不是什么人给他的,是他自己悟的, 苦中作乐。
有点想出门转转,可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实在是有心无力。
想要年底站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许然也没有多着急。
就这样吧, 他想, 顺其自然。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十月底。期间刘铭回来过两次, 给许然带了些南方的特产。好像从来到 C 市
起就一直在受他的照顾,无论是家教的工作还是出事后的种种,许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答谢他才好。
但刘铭说,“你不用谢我,你帮了琦琦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董子琦?许然疑惑,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帮到了董子琦。可刘铭只是笑笑,不再继续说下去。
白锦明跑得不太勤了,许是上次跟贺承说过的话起了作用,最近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听到有关贺承的消息
原来一个人想从另一个人的世界里完全消失, 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
许然最近迷上了下棋,用手机在网上跟其他人玩,坐着不动能下一天。
以前他很少有时间去静下心来做一件事,他的心是散的,这儿分一点那儿分一点,还要记挂着那个过分的男
人,现在闲下来才知道原来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他浪费了太多太多时间在无意义的人
和事上。
许然知道自己有些窝囊,非要在经历生死之后才能看开。可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以前就算心里明白,生拉硬
拽他也离不开。
人总是会成长,等到粉身碎骨都挺得过的那一天,自然不会再回头。
十一月,病房里用上了空调。
许然可以吃一些普通食物了,护理王姐就给他做一些清淡的饭。王姐是 C 市本地人,有时候给许然带的是清
粥小菜,自己在一旁抱着一碗满是辣子的小面吃得可香。
香辣的味道充斥着鼻腔,许然只能看着,就着辣味一口一口喝掉只加了一点点盐的骨汤。
他开始怀念健康时的日子了。
没拄拐的时候他曾想,有个轮椅代步似乎也不错。后来拄了拐,又觉得也没影响到什么,再到现在住院许然
才意识到,原来一直躺着坐着真的会摧毁人的神经。
他想站起来,想走路,想听鞋子踩在落叶堆上的声音。他还想跑跑跳跳。那是十八岁以前的记忆,深深留在
骨子里,现在统统冒出来蚕食着他的神经。
他都忘记奔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医生建议年后再开始复健,许然只能等着。转院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再过三周他就回老家去。
转院的具体时间王姐知道,贺承自然也知道。还有白锦明……但从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贺承在工作。他是真的很忙。
刚挂了跟贺靖堂的电话,白锦明就打进来,劈头就问,“你要更换项目城市?都已经定下来了现在要换,你
疯了?!”
贺承静静地听着,等他停下来才说,“不是更换,是增加。”
“……同时开拓两个城市的市场?不是贺承,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这么能耐呢,你要起飞啊?”
白锦明是真的被他气死了。原本好好的合作项目忽然说要拆着做,别说贺承了,就连他都一大清早被家里夺
命连环 call 给叫起来挨骂。
贺承的声音很冷静,透着股异样的平稳,“我想过了,你在这边有基础,以前计划要怎么做就还怎么做。我
原本就没门路,去哪里都一样。”
“……那你要去哪儿?”
“D 市。”
D 市。许然的老家。
白锦明“啊”了半天都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用力拍了自己一巴掌,才说,“你总想着折磨他干什么?”
“……我没有。”
“还没有?你知不知道我现在都觉得没脸去见他!”白锦明气得换了一边听电话,“他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
命,你别再去上赶着刺激他了行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以前?贺承想,以前是怎么样的来着?
以前勾勾手就会乖乖跟他走的男人,现在翅膀硬了,一飞就飞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都不知道原来那具瘦弱的身体里蕴含了这么刚强的力量,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许然要走。这一走,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贺承想都没想就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
可追上去以后干什么呢?
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追着一个人跑的经历,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导致自己现在如此心慌。
一开始是想着要许然回去帮忙作戏,出了事后,愧疚让他无法安心离开。现在一切安稳下来,他又不甘于平
静,想赶着时间往前走,总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疯了一样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加班,终于弄出了一套能让贺靖堂勉强满意的新方案。
如果让许然知道,他会怎么说?
没必要,没意义。就连贺承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曾经丝毫不觉得有多珍贵的东西,自己拿起来,扔了,又
想着捡。结果发现,那东西早已经从里到外碎成渣了。
贺承从不知道自己居然也会有这般挫败的时候。现在他几乎都不认识自己了。
有时候他照镜子,看着镜子里那个英俊却失了气魄的男人,想,这个人居然是我。
乔安之后,他曾决定不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栽跟头,可这几个月下来,他偏执的劲头跟当年乔安走后耍的那
些性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天晚上许然说,你只是吓到了,并不是真的想让我回去。
贺承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所以要去试一试。
不管试出来的答案如何,最起码图个心安。
十一月底,许然终于可以坐飞机了。
他处理了在 C 市所有的东西,跟房东和刘铭打了招呼。临走前他想见见董子琦,可那小子却根本不肯露面。
“他在躲我?”许然问。
刘铭一副超然的表情卖着关子,“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过两天就要走了。许然有些失落,他还是挺喜欢董子琦这个学生的。
候机的时候接到刘铭的电话,他说,“你回头看看。”
许然回头,看到匆匆行人之中,站了个小小的少年。
董子琦装上了义肢。
“我才不跟你一起坐轮椅。”董子琦低着头,倔强地说对他说,“坐着一点也不舒服。”
轮椅上的许然便笑。笑着笑着,眼角有些湿润。
“我走了。”他说,“高考加油啊。”
北方沿海城市冬天起风,刚下飞机许然就被吹得一个哆嗦。他裹紧外套,拥抱来接站的父母。
他回家了。
车祸后的手术和康复费用不是个小数目,这其中有多少是家里出的,多少是贺承出的,父母不肯告诉他。
许然对他们说,“告诉我个大概吧,不管还不还得起,我总要知道。我不想欠他的。”
父母对视一眼,报了一个数字。
还好。许然想,他手上还有套二手房,卖了的话连同家里的都能还上了。
不过这话不能跟父母说,他们是肯定不会让他还钱的。还有那栋房子……何宇轩估计还在眼巴巴等着他回去。
许然忽然觉得自己也挺混蛋的,说着要抛下过去,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他没有精力在一堆烂摊子里挑挑拣
拣,干脆把那些好的坏的一股脑全部丢进深渊。
想着,他打开手机。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下唯一一条通话记录,停在他和贺承最后联系的那一天。
竟然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轻轻一滑,手机提示:是否删除此联系人?
手指在“确定”上停顿了一会儿,还是点了返回。
以后还得还钱呢。他想。
腿不能动,上肢却还好,能用用电脑。许然想着自己能做点什么,总不能在家里混吃等死。他回家来不是为
了啃老的。
思来想去,还是给副主任去了电话。
很快那边给他发来一个压缩包,里面全是待细化的电路图纸。
许然开始重操旧业。虽然只是打打下手,他却和以前一样,每幅图都做得很认真。
母亲心疼他,他就笑着说,“我要挣钱养你们啊。”
“哪儿还用得着你呢。”许母嗔怪道。
许然拉着她的手,柔声说,“妈,以前是我太笨,现在我得为了自己和你们考虑考虑。您放心,我不会再犯
傻了。”
许母犹豫着开口,“那个人……”
“贺承。”许然道。
“对,对。”许母说,“你跟他是不是……”
许然垂眸,淡淡地说,“其实我们早就分手了。”
兜兜转转纠纠缠缠,想不到竟惹出这许多乱子。
父母默认了他的性向,他们甚至直接跳过了出柜这个步骤,将一切事实摊开来摆在眼前。
他开始慢慢地同母亲讲述自己跟贺承的过往,一点一滴,只是隐去了些许无需提起的细节。
“他以为自己是我的救赎,其实不是。”许然说,“他是我这辈子迈不过去的坎儿。”
贺承是一场伪装在美好布景下的噩梦,吞噬了许然过往青春所有的感情和憧憬,连一丁点美好都没给他剩下。
许母叹了口气,说,“没关系,还会有更好的。”
“就算是男的?”许然问。
“你能改吗?”许母反问。
许然摇头,母亲便道,“那不就是了。改不了,就不改了,没事儿,咱们不骗人害人,你好好的,妈就放心
了。”
许然笑笑。他知道父母对贺承的事耿耿于怀,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父母终归是希望孩子幸福的,事已至
此,如果许然身边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他们不会介意对方是男是女。
只是他们不知道,贺承在他心上刻下的伤已经无法抹去,一道一道,带着血珠赤|裸裸地摆在那儿,疼痛到麻
木。
这样的心,早已没有了为谁跳动的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coti17 爱情的模样 的地雷
眼睁睁看着白锦明从风度翩翩的富二代变成了尖叫鸡,真是辛苦他了×

第四十三章
新工作忙得昏天黑地。
贺承捏扁咖啡罐, 随手丢进垃圾桶。这已经是他连续熬夜的第三天了。
连轴转的工作让他苦不堪言。以前在自家公司呼风唤雨,出来以后才意识到白手起家有多不容易。这还只是
一个扩展项目,就算有家里兜着,都已经让他吃不消了。
他没完成带许然回去的任务,于是贺靖堂发威,几乎断了他的财路。
没有人脉, 没有基础,一切从零开始。
熬到后半夜的时候贺承一边撑着疲倦的脑袋一边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凌晨三点半, 他接到白锦明的电话。那边刚结束跟当地企业的碰头会,来汇报一下情况。
“我们刚结束,进展还不错。”白锦明有些兴奋, “你呢?”
“我?”贺承看着手边厚厚一摞文件夹, 说, “没有进展。”
“……”
白锦明让秘书先走, 自己来到角落里, “你那边还没开始?”
“没有。预计后天。”如果他挺得住的话。
“是不是人手不够,你带了几个人去?”
“……”
贺承的沉默让白锦明心惊,“不是吧,你爸对你这么狠?”
“他铁了心不让我回去,回去了也是挨骂的份。”贺承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不如在这里拼一拼。”
“疯子。”白锦明由衷道。
贺承没有心思跟他扯皮,“没事挂了。”
“等等,”白锦明忽然说,“他怎么样了?”
“谁?”
“还能有谁?许然!你不是在他老家吗?”
贺承转过椅子, 看着外面朦胧的夜色,说,“我没去找他。”
一个城市那么大,他连许然的家在哪个区都不知道。
“……哥们,你还好吗?”
以前的贺承说一不二,从来没有像这样踟蹰不前过。
“要不行就撤吧。”白锦明真心道,“C 市这个活儿足够咱俩吃了,做成了你家一定不会再难为你。”
如果是以前,贺承一定会审时度势地答应下来,可现在他闭闭眼,道,“再等等。”
“贺承,做生意不是儿戏,再等下去你就完了。”
“我知道。”
在白锦明恨铁不成钢的“你知道个屁”中,贺承挂断了电话。
D 市的夜景很美。即将日出,天边泛起一点白,霓虹灯在夜色下尽情释放着色彩。再远方是山和海,连接着天
际线,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是许然出生的城市。贺承记得,他曾经听许然提起过,自己初中以前是在老家的,后来才搬到了另一个
城市,遇见了他。
那时许然羞涩地笑着,眉眼弯弯,“如果没有搬家就遇不到你了。”
现在贺承很想问问当年的许然,你后悔吗。
钟表的指针蹦到四点,贺承最后望了眼夜景,回到桌前。
工作。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他的工作狂是天生的,可能骨子里带了贺靖堂敢作敢为敢拼的性格,以前不想回家的时候他都在单位加班,
别人家的男人如果撒谎加班大抵是出轨了,唯有他,如果许然真想找他的话,直接去办公室就可以了。
但十年下来,许然从来没有在他不回家时查过一次岗。
现在想想那时候他们两个表现得几乎不像情侣。他嫌弃许然瘸着腿,冷嘲热讽,许然也全盘受着。他喜欢许
然的手艺,但仅限家里,许然给他买的那个保温瓶只看了一眼就丢在一边。下了床以后他极力避免表现太多情人
间的东西,怕许然误会。那时的他绝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待在狭小的出租屋,做着难度极高的工作,并且对白
锦明说,我还没去找他。
心里堵着一口气,他也觉得憋屈。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从麦兴出现以后,就都变了。
如果没有麦兴,他和许然分手后就不会再有一点联系。之后的种种都不会再出现,也就没有家里的施压,以
及每天晚上只要一闭眼就会浮现出来的噩梦。
怨麦兴,但推脱责任不是贺承的风格。
他也怨自己。这世上出车祸的人多了,也不是没见过流血,怎么一到了这次就跟心里扎了根针似的,但凡动
一下都疼。
他想过,如果把出事的人换一个,换成秘书、王力、白锦明,换成每一个他熟悉的人,自己还会不会变得这
样神经兮兮的不正常?
贺承无法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读文件读到清晨六点,他去洗了把脸,上床睡一个小时。起来后还得跑客户。
中午白锦明又来了个电话,说,“麦兴今早去你家正式提合作了。”
“什么?”贺承猛地站起来,怒道,“他还有脸去?”
“不知道,我听家里说的。你要不要问问你家到底怎么回事?可别让他掺和进我们的项目。”
贺承立即给贺靖堂打电话,那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事不用你操心。”
“什么叫不用我,麦兴干了什么好事你还不清楚吗?!”贺承怒火中烧,“你都不应该让他进我们家的
门!”
“贺承!”
“我不会让他插手家里的事,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贺靖堂冷冷地说,“我不像你,即便没有撕破脸,我
也依旧有回旋的余地。你以为活这么多年我都是吃素的吗!”
贺承哑然。
“你到底知不知道,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意气用事。难道每一个你看不上眼的人你都要把他扫地出门?连那
种低等的家伙都处理不好,你还跟我谈什么未来。”
一盆冷水,哗地从头顶浇下来,熄灭了贺承心中的火。
贺靖堂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把麦兴摆平了,用不着他来操心。
只用了半天时间。
贺承缓缓坐下,怔怔地看着堆满了卷纸的混乱的桌面。
贺靖堂有贺靖堂的处理方式,他有他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到底还是需要贺靖堂出手才行。
以前意气风发不屑于麦家,却从来没拦得住麦兴的找茬。跟父亲相比,他终究少了些沉稳和内涵。
他还是太年轻了。太容易犯错,还觉得自己哪儿都厉害,殊不知在长辈眼里就是个笑话。
也怪不得之前贺靖堂为什么会那样生气,现在贺承终于懂了。
他坐了好久,才给白锦明回短信说已经没事。
下拉,找到乔安的名字。
现在他和白锦明都不在市内,说不准麦兴会不会从乔家下手。于情于理他都得提醒一声。
没想到刚发出去两分钟乔安就有了回应。
这还是乔安回国后第一次回他的消息:谢谢,知道了。
贺承盯着这五个字。乔安从没有像这样与他疏离,往前倒十年,在许然表白之前,他们两个人腻在一起,每
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爱你。
贺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说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把问题发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懊悔,乔安便回: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乔安和许然都问了他这个问题。
这让贺承感到一丝恼火,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像是背地里串通好了答案,却唯独把他蒙在鼓里。
乔安很快发过来一大段话。
——你想要我,是吗?那我现在点头答应你,然后呢,我们像小时候一样谈恋爱,天不怕地不怕,靠一句誓
言能活一辈子?带我出去比带许然有面子是吗?贺承,你想要我,到底是想要一个爱你的人,还是想要一个漂亮
的摆设?
回来的时候送你东西是因为我们还是朋友,不是什么和好的暗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分清,哪些是爱
你的人的好意,哪些是你一厢情愿的揣测?我出国的时候你什么都不做,一回国就要甩了许然来追我,你想过我
的感受吗?
你要是不爱他就直说不爱,吊着他那么多年,看着他痛苦,你很有成就感吗?
几乎是质问的话,让贺承一时间无法回复。
乔安最后说:以后还会不会有人爱你我不知道,但你这辈子欠爱过你的人一句道歉。
贺承想问问这个“爱过”的人中是否包括你,发过去,结果亮起了拒收的红点。
乔安把他删了。
那一大段话还留在上面,字字刺进贺承的眼睛。
他心中升起一股被人戳穿后的不安与烦躁。每一个字仿佛都在斥责着他的所为,那些他曾经以为是理所应当
的东西,被乔安扒开自我满足的外衣,狠狠踩了个粉碎。
是他做错了?
几件事通过第三者叙述呈现在眼前,贺承发现自己几乎不敢再看那段文字。他关掉手机,把自己砸在床上。
毫无生气的双人床,他伸出手去摸旁边的位置,只摸到一片冰凉。
折腾了这么多年,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以为自己爱乔安胜过世间的一切,可当乔安问为什么想要他的时候,他犹豫了。
还记得高中时乔安问过一次,“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贺承记得当年给出的答案是——“爱情没有原因。”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爱情没有原因,所以他能很轻松地说出自己不爱许然的原因。
长得不够好看、身体有残疾、性格太软弱、唯唯诺诺的没意思……
想着想着,他忽然坐了起来,想,那许然爱他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爱他的冷言冷语、霸道暴力、毫不珍惜。
他不记得自己给过许然什么恩惠,十八岁那年许然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跟他告白。在那之前他们两个几乎没
有交集。许然爱他什么?又是什么把许然牵绊住了,竟挣扎着跟着他走过了十年?
如果爱情没有理由,那不爱了,自然也不需要解释什么。
许然就没对他解释,只是说,你走吧,我想歇歇了。
回想起许然在电话中的语气,贺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那一晚自己好像失去了很多珍贵的东西。
也似乎,根本没有挽回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爱情的模样 的地雷

第四十四章
“妈, 有给您的快递。”
许然从快递员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纸盒,冲屋里喊去。
许母一边解围裙一边走过来,说,“大概是你林阿姨给我寄的书。”
许然看着她徒手拆了快递盒,从里面拿出两本厚厚的瑜伽图解,笑着问, “哪个林阿姨?”
“就是搬家前我单位的同事,”许母说, “她家有个大你两岁的男孩,你们俩总在一起玩。”
“是不是喜欢给我糖吃的那个?”
“对。”许母想了想,说, “她儿子最近从国外回来, 前几天还聊起你, 他说……”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 换了个话题, “今天天气不错,想不想出去走走?”
许然失笑,“下午我还有工作呢,等明天再看吧。”
副主任朋友的公司正在做自己的原创品牌,十几个人忙得天昏地暗,就连许然这个编外人员也得随时待命改
图配线。忙是忙了点,贵在充实。这种马不停蹄的节奏让许然找回了些许在大学实验室里通宵赶比赛作品的感觉。
没收到工作任务的时候就闲着,父母总想让他多出去转转,生怕他闷得慌。
北方城市的冬天是可以在室内光脚吃雪糕的季节, 在医生的同意下许然终于办好了出院手续,成天画图下棋,
要不就是整理那几盆被忘在阳台的绿萝。
绿萝怕冷,冬天一冻几乎都不行了,叶子蔫蔫地垂下来,模样十分可怜。
唯有一支还稍微坚|挺些,许然买了新土换上,折了枯黄的叶子,剩下细细的嫩枝搭在花盆边,摆在屋子里。
绿色让原本有些冷清的屋子变得有了生气,原本许然还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现在养了个花儿,就跟养了小
动物似的,施肥浇水,脆弱得必须小心翼翼地呵护才有可能缓醒过来。
养花不是许母的强项,但对许然来说却并不复杂。也就是时不时留心照顾一下,比起照顾人来说可简单多了。
画图、下棋、养花,这三样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有时候他能在窗台前抚摸着绿萝的叶子看上半
天,看着阳光透过窗子,温暖地洒在手背上,给整个环境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虽然在父
母眼里太过平淡无聊,但对他而言却是难得的清闲。
这种生活是他对上天的任性。老天爷把他耍得团团转,总要给他一个满足的机会。
因为总得把另一个人放在前提,以前他都没有时间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现在一个人过得好好的,许然觉得
就算再任性些也不为过。
他不喜欢追着人跑的日子。
他不喜欢等待,不喜欢冷冰冰的卧室和话语,不喜欢被绑在床尾,不喜欢被当做垃圾一样对待。
他从头到尾都不喜欢贺承对待他的方式。可他喜欢贺承这个人。
真是奇怪。
如果他能温柔些就好了。许然想,如果贺承能对他好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能从土堆中扒拉出那些脏
兮兮的破碎的幸福。
发呆的时候大脑控制不住地回想过去,回过神来便笑自己。现在想这些“如果”又有什么用呢,又不是想得
多了就能成真。自己曾经多希望贺承回头看看,不也从来没有实现过吗?
外面天冷风大,许然不太想出门,便用工作躲着。可下午的工作计划延迟了,许母可算抓到机会要带他上街。
“你林阿姨要教我练瑜伽,你陪我去买套好看点的瑜伽服。”
许然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哪里怪怪的,可直到出门都没抓到重点。
周末商场人多,许然穿着厚厚的棉服坐在轮椅上,脸几乎被羽绒服领子上的毛给埋起来。许母买了些乱七八
糟的让他抱着,自己接着一家店一家店地逛。
许然看着怀里的各种衣服鞋子苦笑,“妈,我才刚出院啊。”
“医生都说你不能总是待在家里,出来走走晒太阳补钙。”许母说得理直气壮。
许然心中暗想,人家医生说的是可以出门,但要注意保暖。可看到母亲高兴的劲头,也乐得把话咽回肚子里。
可能是心情好的缘故,连带着身体上的伤都恢复得迅速。以前一个小骨折都十年未好,现在一场车祸过了小
半年,居然也能跟人说说笑笑地出门遛弯。
两个小时后许母带他到街边的一家咖啡厅,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隔壁商场买瑜伽服。”
“啊?不是要我帮你看吗?”许然疑惑。
许母愣了愣,“啊……也对,不过我约了个人见面,你帮我在这儿等他吧。”
“……您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怎么回事?”
许母还真就什么都没说就撂下儿子走了,留许然在咖啡厅里独自凌乱。
不过母亲不会害他吧。许然叹了口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从背包里拿出电脑。
怕出门的时候来急活儿所以把笔记本随身携带了,可点开消息发现对方还没把图传过来,他就只能联网下棋。
咖啡厅的桌子有点高,得仰着头才能看到电脑。打了两局,许然抬起头来伸展一下僵硬的手臂。坐的时间久
了肋骨处还是有些刺痛,他不知道是伤还没长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抬起的手还没放下,一个刚进门的男人正看过来。许然连忙放下胳膊,结果那人像心有灵犀似的,径直冲他
走来。
“……”
许然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无奈道,“先生,这里已经有……”
“你是许然吗?”
一句话说得许然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男人便笑,说,“看着呆样,肯定是了。”
男人有着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足有一米八的个头,身高腿长,站起来的时候许然都得仰视他。
“还记得我是谁吗?”男人问。
许然摇摇头,男人便叹气,“看来我妈那些糖白给你吃了。”
“啊,你是……”
许然“是”了半天,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一个名字。
“林燊?”
男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流光,“你记性还不错。”
林燊是母亲口中林阿姨的儿子,初中以前许然跟他最亲,后来搬家换了城市,渐渐地也没了联系。
当年那个跟他差不多个头的男孩长成了极其出色的模样,许然有些无奈地想,都说三岁看老,他们两个小时
候明明都差不多,林燊还大他两岁呢,凭什么他就能长得这么高,自己站起来却只有一七五出头。
林燊看他弄电脑弄得辛苦,说,“这家店的桌子可以调高低。”
“啊,是吗?”
许然低头,还没看到按钮在哪儿呢,林燊就已经利索地给调整好了。
“谢谢。”许然对他笑笑。
林燊从小就是开朗的性子,这么多年不见竟一点没变。他本科毕业就出国了,在外面一直读到博,最近才毕
业。
“那你是打算回国来工作?”
“不,工作在那边已经定好了,就是在入职前回家看看。”林燊说,“阿姨跟我妈说你也回来了,他们想让
咱俩见见。”
许然闹不清楚这后半句是什么意思,刚要问,电脑上忽然出现文件接收的界面。
许然抱歉地说,“我这边有工作,可能有点急,能不能麻烦你稍等一下?”
林燊耸耸肩,“你忙,我没事。”
许然点开压缩包一看,还好,只有两张图,今天晚上就要。
估计晚上还得两家一起吃饭,干脆现在先做了。许然又跟林燊道了个歉,才打开软件处理起来。
期间偶尔抬头,看到林燊在低头玩手机,注意到他的视线林燊立即抬眼,对他浅浅一笑。
许然总觉得林燊在打量自己,却不是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打量,而是不带任何恶意的试探,大大方方的,反而
叫他讨厌不起来。
快写完的时候林燊去点餐台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拿了两杯白开水。
“你不能喝咖啡吧?”他把水递给刚把文件发出去的许然,开玩笑道,“那就多喝热水。”
水的温度刚刚好,透过纸杯温暖到手心。许然愣了愣,轻声说了句谢谢。
林燊问,“你现在怎么样?”
许然指指自己的腿,“恢复期,可能要坐一段时间轮椅了。”
“介意我问一下出事原因吗?”
这问题出现得太突兀,许然本能地皱眉,却看到林燊坦坦荡荡的表情,仿佛他是在很认真地问这个问题。
许然也不得不认真地回答他,“这个……有很多原因。主要是因为我晚上走路没看四周。”
林燊笑了起来。许然发现他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像是在观察对方的表情,用不太正经的话来描述——有些
鸡贼。
“我在国外辅修了一门心理学,”林燊说,“稍微有点职业病,你别介意。”
许然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没事,我不介意。”
两人相视一笑。
“好了,来说正经事。”林燊忽然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你妈妈叫我来见你,是事出有因。”
“我知道,”许然说,“她觉得我缺一个朋友。”
这事儿许母在家里念叨过好几次了。可林燊摇摇头,说,“这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呢?”许然开始好奇起来。
林燊故作神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得不说他那双深邃的眼瞳有一种勾人的气质,把许然看得心一慌。
然后他说,“第二,是因为我跟你一样。”
“一样?”许然没反应过来。
林燊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腿,许然瞬间明了。
“你……”他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你怎么可能……”
“在国外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国内才遮遮掩掩的。”林燊无所谓地说。
许然愣住了。他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只能选择闭上了嘴。
这也太狗血了,曾经一起玩的两个人都喜欢男人?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吗?
可用林燊的话说,就是——
“既然你能喜欢,为什么我不能喜欢?”
这话说得好像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男人也一样正常似的。
许然被他弄得有些混乱。
刚想问点什么,忽然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起来。两位妈妈终于逛完街了。
出咖啡厅的时候,林燊一步迈到前面将门打开,撑着一直等许然过去,又帮他拎过大小包裹,跟着许然从残
疾人坡道走下去。
他把许然推到一辆白色 SUV 前。如果不是有专门的轮椅装置,许然怀疑他都要出手把自己抱上去了。
“想吃什么?日料?火锅?”林燊问,“日料吃点熟的,火锅吃清汤,少点肉和油,偶尔打打牙祭应该没关
系吧?”
“没事,我不挑的。”许然说。
林燊笑笑,“你从小就这么好伺候。”
他缓缓将车驶进主干道,汇入晚归的车流之中。
就在刚才 SUV 停车位置的后方,黑色轿车中驾驶座上,贺承愣愣地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右手还拿着刚被客户挂断的电话,左手的烟烧到指尖,烫得他一个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沈塬小甜饼 淋梓夔。芒果芒果 的地雷

第四十五章
贺承只觉得自己流年不利。
原本预定和客户的会面被单方面取消了, 只不过在路边停车接个电话,就看到许然和一个男人亲密地从咖啡
厅走出来的场景。电话里是客户毫无诚意的道歉,他却只顾着看那两人乘车离去,连对方编造出来的理由一点都
没听进去。
原来许然是住在这附近吗?
短暂的愣神之后是满腔的怒意,从烦闷的胸口直冲进脑袋里。
不是说想歇一歇吗?怎么一回家就勾搭上了别的男人!
那个英俊的男人对许然有好感,单从他看许然的眼神就能感觉出来。贺承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隔着贴了膜的
车窗玻璃看出那男人眼中的温柔, 但就是感觉心脏被什么撕裂了,狠狠扯着坠向深渊。
跟以前一样, 他不喜欢看到许然跟别的男人走得太近。一点也不喜欢。
先是许然单位里的那个小年轻,叫什么来着,贺承连对方的名字都记不住, 却清楚地记得照片里那人扶着许
然的手的姿势。
第二个是那个刘铭, 贺承想不通, 只不过是个老同学, 他用得着对许然那么尽心尽力?
第三个, 是这个男的。
看起来像个精英,贺承冷哼一声,他知道有多少败类打扮得人模狗样出去招灾惹祸,麦兴就是这样。现在这
个男人虽然表面上绅士有礼,谁知道内里是不是跟麦兴是同样的货色。
贺承坐在车里,用最坏的可能性去假设那个男人,越想刚才的景象就愈加清晰,贺承分明看到许然是对那人
扬起一个笑脸。
以前许然对谁都笑,那是一种疏离的防范。在床上他害怕的时候也会笑, 很勉强地勾起嘴角,撑着不让贺承
失了性子。贺承知道他这个习惯,所以变本加厉,就为了看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撑不住崩溃。
直到最后他都没试探出许然的底线。
然而现在,许然的笑容变了。
变得更加明亮,弯起来的眼角都带着朦胧的光,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这让贺承十分不爽。
你以前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吗?为什么你给我的笑容和给别人的完全不一样!
只有给他的笑容是苦兮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贺承分辨得出。
他泄愤般狠狠砸向方向盘,车笛尖锐地响了一声,把过路人吓了一跳。
跟林家母子见过面后,许母一直很开心。许然知道她的心思,哭笑不得地说,“妈,您就别折腾了,行
吗?”
“什么叫折腾呢?”许母不满地道,“多个朋友好啊,你总不能在房间里自己待一辈子。”
许然摇摇头,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母亲可能只是觉得两个孩子都喜欢男人,或许会有共同话题,但许然从林燊身上嗅得到捕猎者的气息。他们
两个属性不一样,许然无奈地想,自己在林燊面前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这话是绝对不能跟母亲说的,而且许然觉得,自己也没有能吸引林燊的特点。
一个几乎残废的男人,和国外的博士精英,他们两个要是能有什么才是天大的笑话。
许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肖想和林燊能发生点什么。他才从一段撕心裂肺的恋情中走出来,没有力气再开始下
一段感情。
能喜欢上别人是件好事,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需要缓到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年,可能是下辈子。
但林燊却像得了命令似的,从许母那儿加了许然的号码,三天两头就要聊天。
有的时候许然出不去,他就到许家做客。
许然看着这个不请自来还悠闲自在的男人,无奈地说,“我爸妈在上班,你要是想喝茶就自己烧水。水壶在
阳台的架子上。”
他说的是气话,没想到林燊真的起身去烧了,还给许然倒了一杯。
许然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叹着气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林燊说,“我们好歹是朋友,你这也太冷淡了。”
“你在这儿就没有别的朋友了吗?”
许然转着轮椅来到他面前,十分认真地说,“我妈到底让你干什么,跟我说了吧,别这样浪费时间了。”
林燊好笑地看他,“我说的是真的。没事,什么都没有。”
许然快被他那好看的眉眼给唬住了,连忙移开视线,“我这儿没什么好玩的。”
林燊喝了口茶,“我看你就挺好玩的。”
“……”
许然确定这家伙是来没事找事的了。
林燊悠哉了一会儿,见人真的怒了,才开口,“我没骗你,阿姨没让我做什么,是我自己要来的。”
许然不解。
“你看,我们是同类,要知道就算是在国外,遇见一个同类也是很困难的事,尤其是在长大以后,大家都学
会了伪装自己。”
林燊忽然身子前倾,停在一个不尴不尬的距离,看着许然的眼睛说,“所以,遇到一个合乎心意的同类,更
难。”
许然把轮椅后撤一段距离,淡淡地说,“单身也不错。”
林燊大笑,半晌道,“是啊。”
许然越来越不懂他想做什么了。
这次聊过以后原以为他会收敛,没想到林燊还跟没事儿人似的,继续发消息聊天,聊的还都是工作生活上的
事,绝口不提感情。
这是什么意思?许然实在想不通,林燊把话说到那份儿上了,就差捅破窗户纸,结果他停下了,根本不继续,
反倒勾起了许然的好奇心。
有的时候许然会想,自己是不是太蠢了一点。这是最简单的吊人胃口的战术,就连小姑娘都不会上当了,他
还当真的似的在心里留了个疙瘩。
后来,他也就渐渐习惯了林燊的说话方式。
可能是真的在国外待久了,林燊的表达会很直接,许然就当耳旁风,听听就过去了。许母希望他们能玩在一
起,许然就顺了她的心愿,跟林燊出门。
其实林燊不是个坏人,他体贴得很,只是有时候许然跟不上他的步调。
他从来没跟贺承一起逛过街,倒是和林燊把家周围的商场逛了个遍。
“等我走的时候一定要买一箱火锅底料带过去,”林燊说,“我那个外国室友都馋疯了,天天嚷着要吃满汉
全席。”
“满汉全席里哪儿有这种火锅?”
“是啊,不过我跟他说这就是古时候的满汉全席,以前宫里面给皇上吃的就是这个,一百八十个菜碟轮着
涮。”林燊把一包榨菜丢进车里,“他信了。”
“……”
两个大男人逛街到底是无趣,冬天公园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他们便去咖啡厅,一坐坐一天。
许然画图,林燊就拿着平板看文件。这个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偶尔抬起头对视一眼,都是许然先一步移开目
光。
有点稀奇,许然想。他从来没有跟人这样平静地相对而坐,从对方手里接过纸杯,看着他利索地调整桌子的
高度。他曾经奢求的场景竟然于现在,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发生得如此自然。
有时候许然看着林燊的侧脸,想,如果换成贺承也不知该有多好。
转念又笑。贺承应该已经回家了吧,享受着他最喜欢的宁静午后,或许还有一个乖巧漂亮的男人陪在他身边。
恋人们的幸福是螺旋线,相互缠绕着绵延向前,如果分手就各自岔开。会有些可惜,但最起码曾经一起经历
过,也算是没有遗憾。
可他和贺承的幸福却是两条平行线,一高一低,从头至尾没有一丁点交集。
也不知贺承现在跟谁交缠着,又为谁心动呢。
咖啡厅的落地窗外,黑色轿车里坐着那个偶尔出现在许然脑海中的男人。
上次那个客户住在这儿附近,原本差点吹了的买卖,硬是叫贺承给拉了回来。合作商都是老狐狸,贺承一个
不到三十岁的新手自然不会被他们看得起。
这条路他几乎天天都要跑,跑着跑着,就变得会在这家咖啡厅门口停一会儿,对着那一张张桌子看去,没找
到他想找的东西就走。日复一日,机械地重复着。
后来,终于让他看到了许然和那个男人。
许然不喜欢咖啡厅。贺承清楚地记得他说过,更喜欢待在家里。
家里默认是床上。
所以他一看到许然跟那个男人说话就觉得烦躁,恨不得冲进去骂上一回。可他忍住了。以前那个小年轻的事
儿他能毫不犹豫地找过去,现在的他没资格。
其实贺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有时候看到许然了,还非要等到那两人离开后,他才开车跟着离开。
如果在他们前面走,贺承会犹豫,总觉得身后会发生些自己无法掌握的事。他试过看一眼就离开,然而十分
钟后还是不得不回来。
这行为有点像跟踪狂,虽然只限于这家咖啡厅里。贺承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去哪儿干什么,硬生生将跟下
去的念头掐断在脑海里。
他们喜欢坐窗边角落的位置,许然坐在里面,正对着窗户的斜角。斜对面的路边就停着贺承的车。
贺承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有时候藏在笔记本电脑后面,但总是会露出来。
他气色好了很多,嘴唇也恢复了血色,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挑,好像在微笑。
贺承静静地看着他,比过去十年加起来的时间还要长,还要专注。
不看的话,他会心慌。
和客户的周旋花了统共三周的时间,终于有惊无险地拿下了合同,贺承还是很满意的。他有些兴奋,来到咖
啡厅门口就下了车,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店能让许然愿意走出家门。
还没到门口,正看到那男人撑着门,让许然出来。
他们今天来早了。
贺承脚步一顿。
男人帮忙推着轮椅,嘴角带着一抹笑。许然回过头,努力地冲他说着什么,路口车流声响,贺承听不清楚。
他看着两个人从自己身边走过。隔着一辆车,他站在这儿,许然往另一边偏着头。推着他的男人偶尔撘上一
句,笑得开怀。
他们走到路口,拐弯,消失在路的另一侧。
贺承就在那儿站着,面如死灰。
他的车、他的人都在这里,三米不到的距离,许然竟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仿佛他只是个过路人,丝毫没有为之驻足的价值。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 的地雷

第四十六章
拐过街角, 许然才回头,捏了捏僵硬的脖子。
刚才仿佛用余光瞄到了一个极像贺承的男人,他没敢细看,借着和林燊说话的机会一直别过头去。等走过去
之后才觉得不可能,贺承怎么可能在这里,他应该在家的。
林燊看着他不停地捏着脖子, 好像十分不自在,便问, “你怎么了?”
“啊?”许然一惊,连忙放下手,说, “没事, 我在想事情。”
“看你心不在焉的。”林燊说。
许然默了默, 道, “刚才好像看到了个认识的人。”
“谁?”
许然看着前方高楼大厦之间露出的蓝色天空, 说,“一个朋友。”
“嗯,一个朋友。”林燊莫名其妙地重复道。
他们再没提起这个小插曲,许然纠结了一会儿也就放弃了。不管那是不是贺承,都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不
是吗。
今天他们原本打算在咖啡厅里坐一下午,但到了以后许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电脑的电源线,不得已只能折返。
林燊还笑他,“少见你这么丢三落四的。”
许然无声地笑笑, 其实他是想早点回家。
慢慢腾腾地往家走,短暂的沉默过后林燊说,“我们聊聊吧。”
“聊什么?”
“聊你那个朋友。”
“……没什么可说的。”
许然别过头,有些不自然地看着路另一边的车流,“是我看错了,他不可能在这座城市,更不可能在这
里。”
“为什么?”林燊反问。
像是想到了什么,许然一笑,轻声道,“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贺承是个做事极有目的性的人,工作生活,他都是奔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去的。这座城市里没有能让贺承牵挂
的东西,他自然就不会出现。
许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一嘴,道,“你就忘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林燊却说,“怎么不重要,那是你的东西。”
“什么?”许然没听懂。
“感情。”林燊说,“你自己的感情,怎么可能不重要。”
许然示意他停下,转过身看着他。
“你在研究我?”许然问。
“算,也不是。”林燊说,“阿姨跟我妈说了你不少事,女人间的八卦很可怕。”
许然被他的理直气壮给气笑了,“我可不是你的小白鼠啊。”
林燊蹲下,让两个人的视线持平。
“我知道,抱歉。”
他头一次这样妥协,深邃的眉眼被午后日光笼罩上一片金黄,竟显得十分真诚。
许然愣了一下,不知应该怎么接受这种道歉。
最终,他叹了口气,“算了,没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会对一个错觉耿耿于怀,也怨不得林燊好奇。
林燊问,“你还爱他吗?”
许然歪歪头,想了一会儿,说,“还算喜欢吧。”
“为什么?在他伤害了你这么多年以后?”
许然笑笑,“如果真能说放就放,那我早就离开了。有几个人能在他身边待上十年呢,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
了,自己给自己希望,转过头来又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失望。现在回头想想,自己一个人唱的独角戏还挺无趣
的。”
“可你还是喜欢。”
“喜欢不是爱,”许然伸手将林燊羽绒服肩头的绒毛拂平,平静地道,“我还喜欢他,只是不想要了。”
如果真的指着贺承问他还喜欢吗,他一定会说喜欢。但如果问他还想回去吗,他会说,不了不了,受不起。
为什么还会喜欢呢。
就像贺承喜欢乔安,就算被拒绝了那么多次,还依旧喜欢。只是因为对方在他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子,
以后不论是谁站在那个位置,都无法遮盖住曾经的痕迹。谁也不能彻底替代另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世上会有那
么多求而不得的苦。
十八岁英俊潇洒的少年是许然的美梦。他拼命追着那个少年奔跑,即便后来摔了跤,也总会记得当初是为了
什么才选择站上跑道。
他想他真正喜欢的应该是那个十年里一往无前的自己。
林燊对他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为什么不忘了他呢。”
“又不是说忘就忘的事情,总不能在脑袋上闷一棍子。”许然笑着道,“你看我,被车撞过了都没有忘了他,
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林燊认真地看着他,说,“不好。”
“什么?”
“你过得还不够好。”林燊说,“你值得一个更好的爱人。”
许然一愣。
“以后再说吧。”他别过头去,“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许然,你不能逃避。”林燊抓住轮椅的把手不让他逃走,笑着说,“要不要考虑换个新的男朋友?”
许然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也跟着笑,“哪儿那么容易呢,就我这样……”
“这话就不对了。”林燊摇摇头,“既然你可以对那个人念念不忘,为什么不会有人对你一见钟情?”
“对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双腿,又扯开衣领。冷风直往衣服里钻,他的身上有大面积还没有痊愈的伤疤,
可怖地攀在肩头,露出浅色泛红的刚长好的嫩|肉。
他打了个哆嗦,苦笑着对林燊说,“你是说,对这副模样一见钟情吗?”
林燊皱皱眉——这还是两个人重逢后他第一次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抬手解下围巾搭在许然的肩头,将露出
来的脖颈盖住。
“你把自己困在轮椅上,会感觉什么都是错的。”林燊说,“你以前不会这样说话的。”
许然沉默。
确实,在遇到贺承以前,他从不会这样贬低自己。
“出了问题,我们就处理问题,很多时候不是逞一时嘴快就能解决的,别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样子。”
“……”
许然慢慢将衣服整理好,轻声说,“对不起。”
林燊摸摸他的头,力道不重,但手心的温度让人鼻酸。
他们沉默着回到了许家。林燊将他推进电梯里,按着上楼键不让电梯门关上。
“许然,你认真想一下我今天说的话,”林燊淡笑着说,“总会有人喜欢你的,或迟或早。”
还没等许然反应,林燊便松开了手。电梯门缓缓合上,将那个微笑着的男人隔绝在外。
许然低头,下巴触碰到一团柔软的温暖。他忘记把林燊的围巾还回去了。
他将围巾搭在门口的椅子上。
“哪儿来的围巾?”许母问。
“林燊的。”许然道,“您下次见林阿姨的时候帮我还给他吧。”
许母有些困惑地点头,道,“对了,林燊定了什么时候回去上班了吗?年前还是年后,还得再跟他们家聚一
下。”
许然一愣,说,“他没提。”
许母便念叨着要跟林阿姨确认一下。
许然对着搭在椅子上的黑白格围巾看了好久,才转过身,进了屋子。
二十多公里外的出租屋中,贺承挂上了电话,将第三个客户的名字从名单上划掉。
他喝了口酒。啤酒现在是冰箱里囤的最多的东西。
以前他从不在家喝这些东西。喝酒是助兴用的,而不是在失败的时候聊以慰藉。他认为那是失败者才会做的
事,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也会为了生意借酒浇愁。
以前喝酒喝到胃穿孔,被许然发现大半夜送进了医院,从那以后他很少再豪饮。所以这会儿他也不敢多喝,
只拿了两听出来,可怜兮兮地摆在桌子上。
他发现自己成了个畏手畏脚的废物,生意做不明白,酒不敢喝多,现在就连那个能送他去医院的人,都跑了。
有多久没喝到醒酒汤了?
贺承头痛地扶住额角。凉啤酒的劲儿有些大,勾起一股热气直往脑袋里冲。
闭上眼,意识陷入黑暗。
他看到了十八岁时的许然。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一副呆愣的样子,对着他傻笑。
他刚打完架,热血上头,气冲冲地冲许然吼,“看什么看!”
许然落荒而逃。
他看到那个躲在角落里观察他的少年。可怜兮兮的,一看到他和乔安在一起就躲得好远。
运动会上他为许然解围,许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
几天后再见,许然变得一瘸一拐的腿。
他看到许然握着另一个人的手说,“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然后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手指从额上滑落,贺承脑袋一震,立即清醒。
一股气猛烈地冲击着胸口,刺激得他眼角发酸。他用力握着啤酒罐,把它捏出了一个凹陷。
白锦明的问题萦绕耳边——
你该不会在吃醋吧?
贺承狠狠喝了一大口酒。
吃醋?吃谁的醋,许然?那家伙眼中已经没有了他,他还能吃什么醋。
他还能跟谁去吃醋。
那天晚上贺承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两个许然,一个站着,一个倒在血泊中。
站着的那个看看他,又看看地上濒死的自己,笑着问,“贺承,我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贺承嗓子一哑,竟无法回答。
许然微笑着,满眼流光。
“我爱你。”他说,“你还要害死我几次才甘心?”
贺承猛地惊醒。
没有开空调的屋子冰冰凉凉,心脏跳动的频率极快。他抹了把脸,一手冷汗。
胃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阵翻腾。他奔下床,跑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干呕,吐出几口啤酒。
镜子里是一张沧桑的脸,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疯了。”他喃喃着。
之前被砸折的手指不安地疼痛起来,像一根刺,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良人
感谢 江可爱 淋梓夔。 莫德雷德 的地雷

第四十七章
贺承开始寻找许然。
他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打乱。来到一个完全没有人脉的城市, 必须咬着牙白手起家,成天吃不好睡不好,一闭
上眼全是许然的影子。这样简直就像是自己对他放不下似的。贺承不相信,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能放任许然在他的脑袋里徘徊。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就出在许然身上。
问题是他应该怎么找?到咖啡厅蹲点?太不像样子。
贺承想了很久,到最后也没找出个不丢面子的办法, 只能真的去咖啡厅守着。可一连等了七天,连个影子都
没见着, 无论是许然还是那个男人。
贺承有些恼火,他真想掏出手机给许然打电话,可真拨过去以后只听见冷冰冰的——
“对不起,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请稍后再拨。”
贺承气得牙根子痒痒。
他在气自己。
活了二十八年, 他居然迷茫了, 需要有人来点透他。可这个人偏偏是许然, 一个被他嫌弃了十年多的瘸子,
当初他叫嚣着让人走,这会儿还得回过头求他见一面。贺承恨透了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可单凭他是无法摆脱连
日的噩梦和心魔。
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了,到底为什么心痛,他是一点也想不通。
他只知道看到许然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自己会很生气。
比当初那个小年轻更生气。
以前那个只是个孩子,小打小闹,不过是贺承为了分手找出来的借口, 他知道许然不可能看上一个小屁孩。
可现在这个实打实的占着他的位置,许然能对着那个人笑,却从来不会对他笑得那么开心。
嫉妒不嫉妒不重要,贺承怒火中烧。
他开始以咖啡厅为中心点寻人。
许然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一定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公园、书店、西餐厅,许然能喜欢的他都找过了,可也
仅仅是几个地方而已,其他的,他都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才好。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除了书和咖啡厅,他竟不知道许然还有可能喜欢些什么。他从来不了解许然的爱好。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上|床,做完了再提吃饭休息。他们没约过会,也没一起看过电影或是待上一整天,他
连留宿都很少,虽然每次他离开的时候都看得出许然那留恋但不敢开口挽留的目光。
他都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许然会做些什么。
一想到他可能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很开心,贺承心里就一阵烦躁。
好啊,他想,我在这儿忙得晕头转向,你倒好,跟新欢有说有笑。
贺承固执地坐在公园里不走了。散步的人零零散散,远处有几个居民区。也不知许然的家是不是在这附近。
一直待到天黑都没看到人影。贺承早就等累了,撇了撇嘴,起身回去。
车停在公园的停车场,还未走到地方,他就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
“你什么时候回去,年前还是年后?”
“年后。不过我想再晚几天走。”
“太晚了单位会催吧,不要任性。”
“在这儿有我舍不得的东西啊……”
晚上安静,贺承瞬间就辨认出许然的声音。
他大喜过望,忙叫道,“许然!”
那边的声音忽然一顿,霎时间四周只剩下风声,呜呜地刮进耳朵里。
没等到回应,贺承一边向那边走一边叫,“许然,过来!”
绕过一辆辆私家车,来到侧面的小路上,就看到许然拉着那个男人,像是要往外走。
贺承目光停留在许然抓着那人的手上,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许然背对着他,紧紧抓着林燊的胳膊。他想不到居然会在这儿碰见贺承,一开始还以为是幻听,真确认是贺
承了,他反而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也不知为什么要逃。
林燊低头看着他。许然很瘦,手背一用力血管就会凸起,抓得他生疼。
背后男人的目光犹如针毡,仿佛要将他给看碎了。
林燊看看许然木然的脸色,又看看那男人的表情,笑着揉开许然的手指,把他牵到自己手中。
那男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许然也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愣,一时间竟没有挣脱开。
林燊柔声问,“这就是你那个‘朋友’?”
许然无奈地看他一眼,回过头,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贺承。”
贺承大步走过来,要将两人分开,谁知林燊一步拦了上来,冷声说,“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你想做什么,
冲我来。”
一听到许然的身体状况,原本鼓足的气立即泄了。贺承顿在那儿,再往前不是,往后退也不是。
许然拍拍林燊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贺承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心头火,对许然说,“你过来,我有话说。”
许然淡淡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贺承怒道,“又不是我开车撞的你,你用得着对我态度变这么多吗?”
“变?”许然从林燊身后出来,道,“我没变。”
“没变?没变你连见我都不肯见?”
许然歪歪头,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想了想,问,“见你干什么呢?”
对啊,见你干什么呢。
贺承一愣,他没想到许然会这样说。
许然继续道,“我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想歇一歇,放手了,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他是真的不解。
贺承憋了满肚子的话想翻腾出来,可许然身旁站着个林燊,对着外人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真他妈憋屈。
许然无奈地看着他。毕竟爱过一场,他不想弄得太难看。
“走吧。”他轻轻对林燊说。林燊攥着他的手不肯放,许然挣不过他。
林燊嗯了一声,帮他把围巾整理好,“晚上起风了,小心着凉。”
许然知道他是做给贺承看的,不由得苦笑。
贺承才不是那种会为他吃醋的人,不然他们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想你了。”
话一出口,在场的三个人都愣了。
贺承这辈子没说过这么矫情的话,脱口而出的,都没过脑子。他现在都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等待着许然的回应。这个过程居然让他有些紧张。
过了很久,许然才慢慢回过头来。
他的表情让贺承一愣。
不是开心,不是羞涩,而是一种莫名的,仿佛想笑却又无奈叹气的神色,眼角淡淡的欣喜,却不是对着他的。
他看到许然和林燊对视一眼,后者笑意明显。
许然轻轻叹着气,眼睑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双落着月辉的蝶。
“可是,我不想你啊。”
林燊几乎是用一种看戏的心态看着贺承从狂怒到面如死灰,这个过程十分有趣。他清清嗓子,道,“有些人
啊,别把自己看得太重。犯了错就得承担后果,马后炮不丢人,谁死缠烂打谁尴尬。”
“林燊,少说两句。”许然轻声提醒着。虽然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这句“想你”是真是假,能说出口就是笑话。
贺承,你想我什么呢?
贺承脸色冷得像冰,好半天才开口,“我现在在这边工作。”
“这边?”许然惊讶,“你们家不是不在北方投资吗?”
“我自己要来的。”贺承盯着他的脸,咬着牙说。
许然被他仿佛要拼命的眼神看得一怔,半天才说,“啊……那好吧。”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许然茫然地看看林燊,不确定地道,“工作加油?”
林燊快要笑疯了,摸摸许然冻得通红的脸颊,说,“太冷了,我们回去。”
许然点头答应。
他们从小路走出停车场,将贺承和满地残叶留在身后。
走出贺承的视线范围,许然立即放开了林燊的手。
林燊看看自己被捏得通红的手背,笑道,“想不到你的手劲挺足。”
“你别跟他呛,”许然叹了口气,“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说不通的,你跟他犟什么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
这几天林燊将许然的过去摸了个大概,也算是为他排解一下残存在心中的念想,越听他越觉得贺承是个神经
病,可也不能对许然说得太猛,这下倒是爽快了很多。
许然性子太软,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来,可就是在这软脾气下藏着个折不弯的小人儿,这么多年下来打造成
了金刚不坏之身,看着让人心疼又欣喜。
林燊状似无意地说,“你可以说我是你的新男朋友。”
许然笑笑,“又刺激不到他。”
我看未必。林燊默默地在心中说,刚才只是抓个手就像是要吃人,要说是新男友估计会打起来。
他绕到许然面前,插着腰,“我又不比他差。”
许然被他逗得直乐,“我又没说你比不上他。你性格比他好多了。”
“只有性格吗?”林燊眨眨眼,微笑着看着他。
“是、是,你人品比他好,情商也比他高。”许然转着轮椅往前走,笑着说,“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跟他
比什么。”
林燊望着他的背影,柔软的短发在晚风下微微晃动着,身影消瘦却坚强。
“没事。”林燊低头笑笑,道,“我不跟他比了。”
他拔腿追上许然,手搭在轮椅背上,与许然的肩膀隔着一点点距离。风从缝隙中吹过,冰凉了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补全,感谢 爱情的模样 的地雷

第四十八章
“这位客人, 请问需要帮您把酒换成水吗?”
问是这样问,还未得到答案酒保便将贺承手中的半杯酒取过来,换成了白开水。
贺承皱着眉,道,“我没要水。”
“这是免费的。”酒保温和地笑笑,“您今晚喝得太多了。”
贺承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什么, 把水擎到嘴边慢慢喝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某个点, 像是在发愣。
许然和那个男人走了。走的时候还牵着手。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这样的场景,许然喜欢上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看得上他?不可能的。贺承想,
他们怎么可能会在一起。
可眼睛不会骗人, 他看得到那个男人满心满眼的喜欢, 对着的, 是坐在轮椅上的家伙。
曾经属于他的家伙。
贺承愤愤地一口气把水喝干, 呛得咳嗽起来。
那男人牵他的时候, 许然没有躲。
许然不喜欢跟别人有身体接触,过去唯有贺承能将他从头到脚碰个遍。那是专属于他贺承的东西,不知从什
么时候开始,许然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原来你也能接受别人啊,当初在 C 市怨我不相信你,现在不也是说变就变了?
骗子。贺承用力把玻璃杯砸向桌面,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
酒保默默上前把酒换了回来。还是让他喝吧,喝倒了就安静了。
许然回家的时候,看到母亲在翻置物间的柜子, 不由得好奇,“妈,您找什么呢?”
“单位小同事生小孩,我找点你小时候的东西给人送去。”
许然看着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哭笑不得,“我小时候,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您可别送,等明天我去买
点新的。”
许母从柜子里探出头来,道,“我顺便收拾收拾家。”
她从最底层拖出一个巨大的箱子来,擦擦上面的灰尘,“这里是你上学时的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
许然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各色玩意。看来搬家的时候这样封着,后来一直就没有再打开过。
他抽出一本课本,一边看一边乐,“您留着这些干什么,又用不上了。”
“是我要留着的吗?”许母一瞪眼,“不是你当年说抄笔记好累,好容易抄满了一本书不让我扔?”
许然这才记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当年初中会考历史地理是开卷,考前都要往书上抄答案。所有空白的地方
全都写满了,当时写废了他好几只水性笔。
许然把书放回去,开玩笑道,“那您留着,等那孩子长到初中还能用。”
许母笑着说他无聊。
许然静静地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
在家里他们很少提起有关孩子和结婚的事,从小到大爸妈都没有因为什么而逼迫过他,现在出了贺承这件事,
和未来有关的话题便成了禁忌。其实许然想对他们说自己没那么脆弱,但看爸妈那么拼命地想让他过得开心,他
也只能接受他们无言的好意。
他低头,百无聊赖地翻着箱子,忽然摸到最底层有本厚厚的字典。
他废了很大力气才把字典抽出来,拍拍灰,问,“家里的字典不是都被我爸收起来了吗?这本怎么在箱子
里?”
许母摇摇头,“不知道,是你自己放的吧。”
翻开封面,扉页的右下角写着五个字——三年二班,贺承。
许然的手一顿。
这是贺承的东西,他什么时候给拿回家了?
想了半天才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毕业的时候,他想从贺承不要的东西里拿些纪念品,可当贺承问他想干什
么的时候又说不出口,只能说,“借我字典用一下呗?”
贺承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把字典扔过去,转身便走。
这本字典他留了下来,一遍一遍抚摸着扉页上的名字。在母亲收拾东西的时候偷偷将它放到了箱子的最底层,
像是个收藏粮食的松鼠,那本字典在那儿,就好像贺承也在那儿似的,让他满心欢喜。
时过境迁,现在再看这个名字心中泛起无限的酸涩,过往种种犹如云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许然慌忙放下字
典,在母亲看不到的地方擦了擦通红的眼角。眼睛没有湿润,但很疼,磨得他鼻子发酸。
他把字典放好,说,“妈,您放着吧,明天我帮您收拾。”
“要睡了?”许母没有发觉他的异样。
许然轻轻“嗯”了一声,将目光从箱子上移开。
躺在床上,许然按揉着毫无知觉的腿。这是他最近的习惯动作,虽然感觉不到,但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
己按摩。医生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站起来,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三个月,或许是一辈子。
傍晚贺承的一言一行浮现在脑海,那句“我想你了”如同魔咒,在许然耳边徘徊。
我想你了。
他从未对贺承说过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贺承不喜欢被人束缚,这句话说出来普通人觉得是撒娇,但贺承
一定会生气。有时候许然也想不通他哪儿来的那么多气可以生,好像自己这儿做的不对,那儿也做的不对。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默地对着空气呼唤,假装自己有一个体贴温柔的爱人,会在下一秒出现,拥抱
他冰冷的心。
贺承不喜欢的,他改,贺承不想要的,他就不做。到头来把自己弄成了束手束脚的模样,贺承反倒开始做些
新奇的事了。
也不知说出这话的时候,贺承是个什么心思?
他翻了个身,感觉压到了胳膊,又别别扭扭地翻了回来。
贺承出现在这里是想干什么呢,挽回?可又没说让他回去。贺承说要谈谈,许然是觉得真没什么可谈的。
该说的在 C 市都已经说过了,再让他讲出什么伤人的话来,许然做不到。他不是傻子,这些年受过多少伤,
在还有留恋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楚。
他又不是没试过挽回,当时的贺承不珍惜,现在又跑过来做什么呢,真当他是三岁小孩子,给颗糖就一定会
跟着走吗?
他想了很多,从高中到大学,再到现在,每一次心伤都历历在目。他偏过头,看着床铺另一边的空位,想,
贺承知道靠着想象才能睡过去的日子有多难熬吗?他经历过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
好在自己也不需要再这样做了。
许然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许然被手机铃声吵醒。
他睡眼惺忪地从床头柜拿过手机,看着屏幕上不认识的号码皱眉。
“喂,您好。”
“请问是许先生吗?”
“……是我。”
“您好,我是酒吧的服务人员,您的朋友贺先生在我们这里喝醉了,他说要找您,请问您现在是否有……”
许然把手机从耳朵上移开,让电话里酒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空气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听过来,
说,“对不起,我不方便。”
酒保一愣,“可是贺先生说……”
“麻烦您帮他打个车吧,”许然淡淡地说,“我现在坐在轮椅上,没有办法去接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
还没等酒保说话,许然挂断了电话。
母亲在里屋问他,“怎么了?”
“没事,打错了。”许然道。
他重新躺下,看了床头还亮着屏幕的手机一眼,别开头去。
酒保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为难地看看一旁趴在桌子上的贺承。
还说什么必须用别人的手机打……这样子分明是闹矛盾了嘛,既然他自己都打不通,那个许又怎么可能会来
接他?天真,无趣。
他推醒贺承,斟酌着词句,“许先生说,他现在不太方便。您看需不需要帮您打辆车?”
贺承眯起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不用。”他坐直身子,敲敲桌面,“倒酒。”
酒保看了眼表。现在是午夜,这个人已经在这儿独自坐了五个小时。
他见过不少借酒浇愁的人,多是一个人喝闷酒,大部分到了后半夜会被特殊服务人员带走。他们这儿是正规
酒吧,但也拦不住小年轻们做生意。
今天这个人西装革履,脾气却不太好,脸色青得发黑。酒保将一杯酒递给他,面无表情地想,不管今晚谁带
走他,估计都要受点罪了。
正想着,从另一边的角落里站起一个人来,酒保一看那人的脸,摇摇头走到一边。
他收回刚才的话,如果是这个人带走他,也不知会是谁折磨谁。
贺承察觉到身后有人凑近,回过头,只见一个男孩带着有些羞涩的笑容,向他走来。
姑且叫他男孩吧,那张娃娃脸上五官规矩漂亮,个头矮矮的,与贺承一对上眼瞬间脸就红了起来。
他犹犹豫豫地来到吧台,隔了贺承一个位置坐下,对酒保说,“麻烦来杯可乐。”
贺承忍不住笑了起来。来酒吧喝可乐,这是谁家的小孩子没看好跑出来胡闹。
男孩听见他笑,不满地撇撇嘴,身子矮了下来,勾着个腰,模样十分可怜。
贺承没理他。转回视线兀自喝酒。
“哥哥一个人吗?”
话一出口贺承便皱眉。哥哥这个称呼太恶俗了,一听就知道这男孩是做什么的。
他见过骚的媚的,耍小心机的,还真没怎么见过装清纯的。贺承在心中冷笑,清纯类的最不好装,一开口就
露馅,这孩子道行不深啊。
见贺承不理他,男孩站起来,坐到两个人之间的位置上,紧挨着贺承的手臂。
“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需要人陪吗?”
贺承垂眸看着他小心翼翼覆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冷笑,“陪你喝可乐?你是谁家的小鸭子,毛还没长齐就敢
出来拉客,也不怕折了你那小身板。”
一句话说得男孩脸色发白,手指紧了紧。贺承懒得跟他废话,扒开他,“我不玩鸭,你去找别人吧。”
男孩还想说些什么,贺承烦了,招呼酒保买单,出门打车离开。
在他身后,那男孩抬手将他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清和 淋梓夔。 的地雷
改个时间蹭玄学,第二更还是在九点

第四十九章
宿醉带来的不仅仅是头痛, 贺承从头捋了一遍自己目前跑过的客户,发现除了一家,其他全部回了拒绝。
以前打着贺家的名气在本地跑,所有工作都顺风顺水。他几乎没有尝过被人拒绝的滋味,可到了这里他才发
现,原来单凭一个“贺承”根本没办法在这座城市立足。
胃疼得厉害, 贺承用手掌狠狠压着上腹,以抵消体内传来的阵阵刺痛。
真糟糕, 他可不记得自己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
路是自己选的,当时脑袋一热要来这里拓展市场,白锦明是极力反对。贺靖堂没有表态, 但从视频里贺承看
得出他嘴角隐隐约约的嘲笑。
“想做就去做。”贺靖堂说, “失败了我不会给你擦屁股。”
现在他已经是穷途末路, 只剩下最后一点希望。如果唯一一家客户反悔, 他就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灰溜溜地回家当个失败者, 这场景超出了贺承的想象。
他有些愤恨。自己是为了谁才来这里的,许然一点也没听出来吗?他就差指着鼻子说我是为了你,可许然呢,
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工作加油……这四个字在贺承听来充满了讽刺。
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贺承只觉得口中酸涩,仿佛再颓废一点就会呕出血来。
振作。他默默对自己说,想在许然和那个男人面前做出成绩来,就必须振作。
他要重振旗鼓,拿出比以前更高的姿态面对许然, 让那个不知好歹的男人无话可说,到时候,他想要的,无
论是许然还是别的什么,统统都能拿到手。
他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猛地喝了一口。
不喝酒他就没有力气工作,这成了一种瘾。可贺承不在乎,只要能让那两个人仰视他,就算再进几次医院他
都无所谓。
他开始着重从那一家下手。其他的都不要了,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那个客户身上。
白锦明在电话里叹气,“你上半辈子的经验都学哪儿去了,全压在一家的身上,你有百分百的把握吗?那么
多客户为什么只有他们家点了头,你不留个心眼?哥们,你有点魔怔了。”
“他们家三代人都在 D 市扎根,基础肯定没问题。”贺承捏着烟,咳嗽了两声,“只要款拨下来,我手上就
有足够的资金去运作。”
“不是,如果是你,你会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子拨款吗?”白锦明快被他气笑了,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
又皱眉,“你在抽烟?”
贺承没有理他。
白锦明隐约察觉到不对,直起身子,“贺承,你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我听说你爸正在把你手上的股回收,你
再在 D 市待久一些,就真的没办法回去了。”
贺承自然知道贺靖堂在做些什么。他自己的资金缩水得厉害,贺靖堂在用这种方式逼他回去。
把人赶跑,又偷偷压榨着让他不得不回家,这样一来贺承就成了一事无成的败家子,下半辈子除了被父亲捏
在手里,什么都做不了。
贺靖堂总是想掌控他的人生,觉得他丢了贺家的面子。可贺承从来都没有遂过他的心愿。
白锦明谨慎地分析着,“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趁着没摔得太惨的时候回去攒攒人脉,等时机到了再回来也
不迟。许然那样子也不可能再去其他地方了,你就算奔着他去,他还能跑了不成?”
贺承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林燊牵着许然满脸温柔笑意的画面。
“来不及。”贺承喃喃着。
“什么?”
“没什么。”贺承说,“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白锦明劝不动,也只能尽力帮他。贺承混蛋了点是没错,可好歹是生意伙伴,又是朋友,他实在不忍心看贺
承落魄成一无所有。
C 市和 D 市相隔甚远,白锦明不知道,贺承现在的样子已经接近崩溃。
但贺承自己却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他开始流连酒吧,开半个小时车从城市这头穿越到那头,就因为许然的家在附近。他就想看一眼,好像个受
虐狂,必须看一眼才能安心,即便是看到那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不过大概是为了躲他,他再没遇见过许然和林燊。
倒是总能遇见不想看到的人。
那个小鸭子怕是蹲点在酒吧里守着,一看到他进来眼睛亮得跟什么似的。
“哥,”他扭扭捏捏地蹭上来,“你又一个人来喝酒呀?”
贺承厌恶地推开他,“你离我远一点。”
“我又没做什么。”男孩委屈地说,红润的唇撅得老高,“你怎么这么讨厌我啊。”
“我讨厌你们这类人。”贺承冷冷地说,“你赶紧去找下家吧,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要我啊,你是我第一个鼓起勇气搭讪的。”男孩说,“要不我陪你聊天吧,不收钱。”
见男孩实在是赶不走,贺承只能默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我叫 Andy。”男孩道。
贺承冷笑着瞥了他一眼。这孩子从名字到打扮都透着俗气,唯独脸好看一点,还因为不会化妆而弄得脏兮兮
的,看着心烦。
但这种感觉,怎么说……有种刻意迎合的小心翼翼,加上他年龄不大,反而让人有些心疼。
贺承问他,“你多大?”
“十九。”
“怎么不去上学,来做这种事?”
Andy 笑笑,“没钱嘛,家里又因为我这样,把我赶出来了,不挣钱没办法吃饭呢。”
酒保给贺承上酒,看了 Andy 一眼,迅速别过头去,决心不招惹是非。
贺承对他凄惨的人生没有兴趣,单纯是想听人说说话。以前他工作烦心的时候许然总会帮他洗头,在浴室里
轻声说着安慰的话,有点烦,但配上手中按摩的力道也确实足够安心。
“你会给人按摩吗?”贺承忽然问。随即又补充道,“只按头。”
Andy 一愣,“会……”
贺承一口将酒喝干,说,“走。”
两个人来到附近的宾馆,进了门,贺承先把 Andy 推进了浴室,“把妆卸了,看着糟心。”
Andy 出来的时候身上裹着浴袍,脸颊因为热气而有些涨红。看来是觉得会做全套了,贺承觉得心累,这孩子
怎么就这么听不懂人话。
卸了妆后的男孩面容不似灯光下美艳,反而有种少年的单纯感,贺承看着他的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然后
他意识到,这孩子的表情跟少年时的许然如出一辙。
因为刚出浴而湿润的眼睛红彤彤的,头上滴着水,用一种近似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以前许然总是会把自己浑
身上下打理好再送上床,现在看看,简直跟这孩子一模一样。
贺承有些烦躁,脱下外套挂在衣柜里,说,“只许按头,别的地方你敢碰,废了你。”
Andy 被他恶狠狠的语气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地点头说好。
量这小不点也不敢跟他横,贺承躺上床,看着安迪坐在床边,伸手去按他的头。
确实是有点手艺,力道恰到好处的按摩消解了他连日来的头痛。贺承闭上眼睛,身体逐渐放松。
这段时间他都没休息好,有些昏昏欲睡,但知道不能真睡过去,所以当 Andy 跨上床的时候他一下就醒了过来。
Andy 保持着跨坐的动作,吓傻了似的看着他。
贺承瞬间心头起火,想一巴掌把人打下去,谁知 Andy 动作更快,一下就摸到了他的小腹下。
“您就帮我一回,”Andy 的声音颤抖着,眼眶通红,“我快没钱吃饭了。”
贺承手一顿,也就是这一个愣神,Andy 变本加厉,拉开他裤子拉链就往里面摸。
贺承猛地坐起来,把人推开,抬手就要扇他。
可手刚抬起来,他就察觉到有些不对。
男人的身体很老实,只要被外力触碰,即便是不喜欢的人也会起反应。贺承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了,
这段时间他忙生意忙得昏天地暗,连自我慰藉的时间都没有。
原本应该一碰就起火的身体,现在安安静静的,连点鼓胀的感觉都没有。
Andy 也注意到了,惊讶地盯着他的下腹。贺承被他那诧异的目光盯得恼羞成怒,放下手翻身下床。
“哥哥……”Andy 还想挽回,但又犹豫,“你是不是……”
“闭嘴!”贺承脑袋里很乱,头又隐约开始痛起来。
忽然,他转过身来,拉起 Andy 的手放在自己下腹,命令道,“你摸,摸它!”
Andy 颤颤巍巍地顺着那轮廓摸去,贺承紧皱眉头,闭上眼睛想象着这不是个小鸭子的手,而是许然的。
这么多年他也只有跟许然做的印象。
可摸了很久,那儿还是软趴趴的,Andy 都不敢继续了,放下手,说,“你是不是太累了,休息不好啊……”
贺承快要炸了。现在是不是跟鸭子做已经不重要了,他被人碰,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可能是压力大。他自我安慰道,工作太辛苦会导致这种现象,一定是这个原因。
但他还不到三十岁,这得是多大的压力?他有这么脆弱吗?!
贺承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把 Andy 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然后他冲进卫生间,试图自|渎。
越摸他脸色越青,最后彻底变成了惊慌和恐惧。
他居然硬不起来。
贺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慌乱、惊诧、脸色很差,这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贺家公子。他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不行,他必须回去睡一觉,起来以后再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准备出卫生间把 Andy 赶出去,却在握上门把手的瞬间,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声音。
Andy 在跟什么人打电话,声音里完全不见了方才的恐惧,反而满是讥讽和鄙夷。
“哥,你确定是这个叫贺承的人吗?我摸他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Andy 冷笑一声,“不会是个阳|痿
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出办手续,只能更晚上六点的一章了,正好我也休息一下,让贺承慢慢熬着吧
请见谅

第五十章
贺承从卫生间里出来, 面色铁青。
Andy 毫无顾忌地瞄了他一眼,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伪装被拆穿,眯起眼睛笑着说,“我还以为是多一表人
才的货色,没想到居然是个废物。哥,你坑我呢?”
贺承气得青筋直冒, Andy 却依旧对着电话撒娇,“我不伺候这个阳|痿男了嘛, 我去找你好不好?”
他跟电话那头的人磨叽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关上了手机。
贺承就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
Andy 噗嗤一乐, 对他抛了个媚眼, “别这么严肃嘛, 阳|痿不是大病, 去医院看看, 说不定还有救。”
贺承无视掉那个折损男人自尊的词,厉声问,“谁派你来的?”
Andy 舔舔红润的唇,“你猜?”
眼前这个男人褪去了装出来的羞涩单纯,眼神一变,成了股天然的媚气,看得贺承反胃。
他就不该被这人的外表给蒙骗。说什么十九岁被家里赶出来没饭吃,看来都是假的。
贺承指着门怒道,“给我滚!”
Andy 无所谓地耸耸肩, 下地穿衣服,“吼什么,说的像我愿意留在这儿似的。”
他换好了衣服,忽然扯起贺承挂在衣柜里的领带,摸着上面的领带夹说,“这东西不错,我要了。”
说着就要去拿。贺承怒火中烧,两步上前将他扯开。领带夹掉到地上,在 Andy 手心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疼!”
Andy 狠狠瞪了他一眼,“姓贺的你给我等着!”
“先把你背后的那个人叫出来再说吧,”贺承冷笑,“当个缩头乌龟算什么好汉。”
Andy 气冲冲地跑走了。房门被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重重砸在贺承心头。
他坐下来,用力做着深呼吸。
被摆了一道。他不知道指使 Andy 的人是谁,在这座城市他应该没有仇家,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在贺家结的怨。
麦兴?麦家的势力没有延伸到这座城市,而且贺靖堂应该已经将他摆平了才对。
怪事三两件接踵而至,他的头又开始抽痛,不由得捂住额角,用力按压着太阳穴。
阳|痿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他能在 Andy 面前摆出高冷的样子,心却早已凉了半截。应该是
休息不好的原因,他想。于是他在床上躺下,试图让自己入眠。
可是根本睡不着,他又坐起来,看着平静的下|身,心中又气又恼。
到底是为什么。贺承几乎想对天大吼,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我?!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Andy 有句话说对了,这不是什么大病,说不定很快就会好起来,实在不行就去
医院,他二十八岁的年纪不可能这辈子就废在这里。
这事儿绝对不能让许然知道。他甚至有些庆幸现在许然不在身边,不清楚他颓废的样子。谁都会遇见低谷,
他对自己说,至少现在还有工作可做,不算全盘皆输。
唯一一家客户对他的项目有些感兴趣,又因为知道贺靖堂的名字,所以预审了合同。现在贺承只需要拿下这
一家生意,就可以彻底卷土重来。
他分析了很久,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件靠谱的买卖。在签合同之前只要让对方看到他的努力,拨款自然不在话
下。
在他研究对方的同时,对方也在研究他。一次通话中对方委婉地问起他现在的财务状况,贺承听着心里就一
咯噔。对方有反悔的迹象了,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再三跟对方保证及绝对不会让他们失望,又动用了无数的法子,连对方家里喜欢的东西都送了个遍,他们
才勉强维持住现在的状态。
“这么说吧,我们是看在你的态度不错才同意的。”对方说,“贺靖堂的儿子做事应该不在话下,但我们不
是慈善家,公司的钱该给谁投资不能靠我们一家之言。下周一我们开个董事会,你也来参加,到时候如果你能说
服所有的董事,想要多少钱我们都给你拨。”
贺承千谢万谢,甚至将对方谢得有些尴尬。
低声下气久了会养成习惯,以前对许然低头的时候别扭得要死,现在贺承却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方式。如果
再见到许然,说不定他还会说出更多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来。
但他不能见。阳|痿还没有治好,这成了扎在贺承心尖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刺越深。
贺承现在根本没脸去见许然和他的新欢,别的不说,自己这关就先过不去。
他记得自己以前威风八面,把许然绑在床上,从来都是由着性子折腾。有时候做一半没了兴致就把人晾着,
有时候高兴连着做三遍不止。他从来不管许然愿不愿意,反正许然都是要受着的,润滑做好了只有躺平的份儿。
贺承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既然他们在一起,许然就有为他服务的义务。
可现在他失去了男人最基本的功能,再回想起以前的日子,渐渐开始有些不忍直视过去那肆无忌惮的自己。
就像禁欲一样,没了欲|望,身体反而产生了一种超然感。他只能把精力全部投在下周的会议上,以此来慰藉
自己躁动不安的心。
只要过了周一,一切都会变得值得。
周一的会议定在上午,前一天贺承就定了那家公司附近的酒店,将自己打理成最精神的模样。就算比以前沧
桑了些,也能从他英俊的眉眼终归看出神采奕奕的底子。
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大清早六点,无论是酒店走廊还是停车场都空无一人。
贺承睡不着。即将大获成功的兴奋催着他早起,他决定先开车出去转一圈,放松一下心情。
地下车库几乎停满了,贺承越过一排排大小车辆寻找着自己的车子。空旷的场地上回荡着脚步声响,他走了
一会儿忽然停住,听见有不属于他的另一群脚步声,在向自己靠近。
不只是一两个人。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贺承皱着眉,转身欲走。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两个青年,将他拦住。
再回头,视线范围内出现一群青年,领头的光着上身,穿着破洞牛仔裤,嘴角斜斜飞起,痞里痞气地道,
“你姓贺?”
“这里是酒店的停车场,”贺承冷声道,“有监控。”
小痞子嘿嘿一乐,“就你知道有监控?可有又怎么样,等结束了你可以去问问,看他们敢查不敢查。”
结束。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贺承盯着他们手中的棍棒,道,“你们想要钱?”
“钱,你有吗?”小痞子笑着说,“你们有钱人就知道钱,怎么,我们打你还要看日子吗?”
贺承猛地推开身后人,拔腿便走,被一人一棍子闷在肚子上。
他应声而倒,小痞子蹲下来,用棒球棍抬起他的脸,笑着看他锐利而不失锋芒的眼睛。
“很好。”小痞子说,“这种人打起来才过瘾。”
又一棍子打在身上,小痞子提醒道,“别打脸,嫂子说他喜欢这张脸,别给弄坏了。”
手机从兜里滑出来掉到地上,一人笑着,一脚踩烂。
棍棒如雨点落在身上。贺承今天为了参加会议穿着紧身的西装,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打了能有十多分钟,小痞子才摆摆手,示意他们停下。
贺承疼得发晕,努力睁开眼,看到一人溜达着向他走来。
Andy 在他面前蹲下,笑着说,“又见面了。”
贺承死死盯着他,想开口,却从嗓子里咳出一口血来。
Andy 啧了一声,“真惨。”
他拍拍贺承的脸,“你不是说要废了我吗?来啊,真以为我是个任人欺负的鸭子了?老子上了你的床是给你
面子,一个阳|痿的废物有什么可狂的。”
他扯出贺承的领带,将领带夹取了下来。
“什么破东西。”Andy 嫌弃地撇嘴,“白给我我都不要。”
说着站起来,把领带夹往地上一摔。其他人上了车,白色的小面包呼啸着对着那领带夹压去。
原本漂亮的装饰瞬间被压成了废铁。
Andy 笑着上了面包车,一伙人扬长而去。
十几分钟后,贺承才被偶然路过的保安送到了医院。
林燊今天陪着许然来做检查,天气太冷了,医院走廊的座位冰冰凉凉,他便让许然回车里等着,自己帮他取
单子。
许然不依,林燊便摸摸他的头,说,“听话。”
他早发现了,一旦自己用这种温柔的方式说话,不论说的是什么许然都会听。
乖得有些可爱。
等在走廊的时候百无聊赖,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吵嚷的声音。林燊好奇地走过去看,就听见护士们在说,“有
个男的被人打了,挺严重的,说转院马上送过来。”
打了?林燊看看表,这大清早的,混混们也不睡个懒觉,瞎搞哪门子的事儿。
正想着,身后医生叫他,“病患许然在吗?”
“我,我是他……”林燊顿了顿,说,“家属。”
领了单子往外走,正看到转院的救护车停在门口。一群医生护士在那儿围着,林燊差点跟一个护士撞上,忙
往外让了让。
从车上抬下来的人穿着西装,林燊瞄到那价格不菲的衣服上还沾着血,撇撇嘴,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再垫脚
去看,一下子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摇摇头,走向停车场。
许然从车窗往外看,见他走来忙打开门,问,“怎么样?”
林燊笑着把单子递给他看,“没事,医生说你恢复得很不错。”
许然也跟着笑笑。他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这样看来早晚有一天能够站起来吧。
他收起检查单,问林燊,“我们今天去哪儿?”
“嗯?”林燊有些心不在焉,反应了一下,问,“你想去哪儿?”
许然奇怪地看着他。林燊双手撑在车顶,将车门挡得死死的,表情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
“啊?我没事。”林燊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救护车已经开走了,才放下手,舒展了一下肩膀,说,“我就是,
伸个懒腰。”
他帮许然将车门关上,坐上驾驶座,笑着说,“今天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许然嗯了一声,看了眼往医院里面走的医生护士,半晌,移开了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清和 江可爱 的地雷

第五十一章
吵嚷的游戏厅中, 林燊踮起脚,将最后一个篮球轻松投入移动的篮筐中。
看着游戏机上蹦出的“WIN”字样,他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一旁抱着衣服的许然比了个 V,“厉
害吧?”
许然看着他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轻轻一笑。
林燊拥有令女孩子们尖叫的气质,长得好、身材好、性格也温柔, 除了偶尔会有些神经大条,大部分时间都
是好男友的不二人选。
现在这位“好男友”正对着一个坐轮椅的男人笑得开怀。
许然垂眸,抱紧了两个人的外套。这里人多吵闹, 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林燊在他面前蹲下来, 担心地说, “是不是太闷了?我们出去?”
许然摇摇头, “还有一局呢, 你都投币了。”
林燊回头看看即将开始的游戏倒计时,对一旁等着的小情侣挥挥手,让他们上去玩。
“哪儿有你这样的。”许然无奈。
“你不舒服嘛,”林燊无所谓地笑笑,起身推他,“走,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
游戏厅后门是宽敞的小广场,四周摆着几台娃娃机,有不少小孩子缠着父母要抓娃娃。
许然目光在一只狼犬的玩偶上停留了一会儿, 林燊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游戏币,对他说,“你等我一下,马上
就好。”
许然惊讶,“你要抓这个?”
“嗯。”林燊一边投币一边用眼睛测量玩偶的距离,头也不回地应着。
“抓不上来的。”许然无奈地看着这个童心未泯的男人,“娃娃机的爪子很松。”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林燊理直气壮地反问。
许然无话可说,只能摇动轮椅来到他身边。
没想到几分钟之后,林燊从出货口掏出那只傻呵呵的狼犬,笑着丢给他。
“……你挺厉害的嘛。”许然摸着玩偶柔软的毛,欢喜地道,“小时候肯定没少玩。”
“别冤枉我,我可是好孩子。”
林燊把最后几个币投进去,但到底没有刚才的好运。
“一只就够了。”许然拍拍他的手,示意他看向四周。
娃娃机前除了带孩子的父母,就是想逗女朋友开心的小年轻,他们这样两个男人一起来的十分显眼。许然抓
着玩偶的手指微微用力,将狼犬的爪子抓出一个小坑。
林燊看看四周偷瞄他们的人,伸了个懒腰,“不玩了不玩了,免得你又质疑我的能力。”
“说什么呢。”许然瞪他。
“抓娃娃的能力啊,”林燊笑着看他,“你以为是什么。”
许然气不过,转身便走。
林燊三两步追上他,跟在后面好声好气地道,“哎,别不理我,我错了。”
走了没一会儿,许然忽然回过头,皱眉看着他。
林燊一抿嘴,上前弹了他额头一下,“想什么呢?”
“……我在想电动轮椅为什么没有飙车的功能,”许然咬着牙试图放狠话,却把自己给逗笑了,摇摇头,
“你这个人,真是……”
他半天没想出个形容词,索性放弃,说,“换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还是那家咖啡厅,林燊给他要了茶,将桌子调成适合许然轮椅的高度。
“谢谢。”许然轻声说。
他向窗外看去。以前总有车停在窗外的路边,可能今天是工作日,路上的车少之又少,那原本被占满的停车
位也都空了下来。
他望着斜对角的位置出神。林燊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嘿,回神了。”
“嗯?”许然一愣,低头抱起茶杯,却被热水烫了舌头。
“……你怎么了?”林燊无奈地去拿了杯凉水给他降温。
许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想了好久才问,“贺承他,是不是出事了?”
林燊喝咖啡的手一顿,半天才道,“你看到了?”
许然摇头,“离那么远当然看不到,但是你挡着……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会让你拦着不想让我知
道。”
“……”
林燊忽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许然把玩着茶包挂在杯外的纸片,状似无意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你还管他干什么?”林燊皱眉,“你出事的时候,他管过你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生病住院。”林燊说,“如果不是他,你用得着受这么多的罪?欠债还钱,他统共
就只受了这一次,你可别说这一下你就心软了。”
许然望着林燊干净利落的眉眼,摇了摇头。
“我不会心软。”他淡淡道,“但我也不会因为他出了事而开心。”
“……”
许然喝了一口热茶,缓缓道,“我希望自己好好的,也希望他好好的,谁都不要再出事了。他去过他想要的
生活,找个他真正喜欢的人,别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这就足够了。”
看着林燊憋气的表情,许然笑笑,“难道我还能举着刀把他追到天涯海角?我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个心力。
活着已经是不易,没有必要为了他,再毁掉我余下的人生。”
“那你的意思是,”林燊顿了顿,“你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
许然摇摇头。
“除非他改好了……不过他那个脾气,下辈子也是改不好的。”许然笑着说,“不管怎样,他都不会喜欢我,
我又何必为了他大动干戈。”
他将茶包从杯子里拿出来,放到杯盖上,“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想过死。”
林燊身子一僵。
“别担心,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许然安抚道,“那时候我活得很累,想不通为什么他总不肯看我一眼。
然后我就想,是不是死掉他就会回忆起我的好,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还会悔恨,以前为什么没对我好一点。”
“不过后来我发现,他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觉得愧疚。他只会觉得少了个方便的保姆,毕竟以前是我上赶
着要伺候他的,他那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去珍惜一个不爱的对象。”
林燊握住他的手,用力扣住他的掌心,柔声道,“都过去了。”
许然咧开嘴笑笑,却透着股惨烈。他张嘴,唇瓣微微颤抖。
“每天晚上我都妄想着身边能有人抱抱我,跟我一起入眠。我希望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能看到他在对我笑,
又不希望自己醒来。睡前我总是想,要是第二天醒不过来就好了,等到了天亮又会想,我怎么又活过了一天。”
“然后我起床,给他做早饭。他不吃早餐,一多半是要扔掉。可还是得做,不做,我就没有留在那儿的价值
了。”
真累啊。
有时候回想过去的时光,许然打心底感觉到疲惫。他透支了未来人生中所有的爱给了贺承,贺承却以为是应
当的,随随便便就抛在脑后。
他捧着真心给贺承看,贺承却不屑一顾。
自己那时候怎么就没早点学乖。
他将手从林燊掌中抽出来,擦了擦泛红的眼角,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也不知道是怎么,我……”
“好了,没事。”林燊轻声说,“你以前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话,现在说出来,能感觉好些。”
许然做了几次深呼吸,又问,“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还没忘了这个啊。”林燊苦笑。
“之前酒吧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我没去接。”许然犹豫着,“他以前喝酒喝到胃穿孔,是不是这次我没
去,他又喝出问题来了,我……不想害他。”
林燊为难地看着这个生怕自己做错事的人。许然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即便是对贺承也不希望因自己造
成间接伤害。
不过这回他还真不用这么担心。
“不是胃穿孔。”林燊晃着咖啡杯,道,“他被人打了。”
“被人打了?你是说……”
“谁知道他惹到了什么人。”林燊不满地说,“你别管,小心把自己给牵扯进去。”
沉默半晌,许然轻声说,“我不管。”
“这就对了嘛。”林燊笑着从他怀里拿出那只狼犬玩偶,摆在桌子上,“这个好玩,我再去给你抓一个?”
十二月底,新旧一年交替的日子,元旦前夕路上行人的脚步都匆忙了许多,像是赶着去上班完工,好回家团
圆。许然在医院走廊的窗前努力探头向外望去,看到雾蒙蒙的天色,偶尔有阳光洒落,带着一种莫名的冰凉。
“预报说有雪,”许然遗憾地说,“看来下不起来了。”
“想看雪?去北方啊,”林燊将他的手从窗台上扒拉下来,塞了一杯热水,“再往北走,那边下雪下得路都
没法走。我在国外见过一次,真的是大雪封门。”
许然摇摇头,“我又去不了。等以后吧,钱攒够了,往北边走走看。”
“二十一号,”医生在屋里叫,“进来拿报告单。”
“我去拿,你在这儿等我。”林燊起身对他说,“靠着暖气,这儿太冷了。”
林燊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许然望着那扇半掩着的门,看了许久。
一道身影从角落里缓缓走过。
许然本能地偏头看了一眼,杯子里的水差点泼到地上。
是贺承。
贺承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脸上胡子没怎么刮,脸色发青,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颓废气。
贺承也往他这边看了一眼,原本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顿在原地。
“然然,医生说没问题,我们收拾东西走……”
林燊开玩笑的称呼重重打在两个人的心头,许然去看贺承的眼睛,发现他眼中原本骤然亮起的光又瞬间黯淡
了下去。
顺着许然的目光林燊也看到了贺承,暗骂一声,上前挡在二人之间。
“走吧。”林燊强硬地说,“我妈在等咱们回家吃饭。”
他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抬手便把许然的轮椅往电梯那边推。
身后响起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贺承扶着墙走了两步,哑声唤道,“许然。”
声音不大,却似悲咒,透着浓浓的惨烈的伤痛。林燊不由得一顿,许然拍拍他,转过身来。
“你怎么还没有出院?”许然问。
贺承愣愣地看着他,“我,受了伤,胃不太好。”
原本因为饮酒几近崩溃的胃,在被 Andy 一群人打过之后差一点就废了。动了好几场手术才勉强保住性命,这
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比想象中更加脆弱。
许然抬头看看林燊,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林燊啧了一声,后退一步抱着双臂,冷冷地对贺承说,“我只给你十分钟,有话快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的地雷

第五十二章
许然跟着贺承进了病房。
单人的病房, 这场景和在 C 市时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住院的人换了一个,病房里也冷冷清清的,除了一张
床一张桌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林燊等在走廊里,紧抱着双臂, 从房门的玻璃窗上死死盯着贺承的动作。
贺承坐在床上。他被打得不轻,肩膀和腿有几处脱臼, 需要静养。
许然与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看四周,礼貌地问, “你什么时候出院?”
“二月, 年后。”贺承哑着嗓子道。
“那挺久的。”许然说。
他们沉默下来, 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许然望着眼前这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他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贺承, 好像过去所有的精气神儿都被一股脑抽
走了似的, 现在的贺承比之前瘦了不止一星半点,脸上的胡茬没有刮净,眼下尽是乌青。
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许然想叹气,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贺承心气儿高,容不得别人对他有一点同情或看不起。
“你……”
他们同时开口,许然顿了顿,道,“你先说。”
“……你还好吗?”
贺承看了眼门外虎视眈眈的林燊, 低声问道。
许然点点头,说,“挺好的。”
除了站不起来,其他都挺好的。
“我……”贺承顿了顿,摸了下脸上的胡茬,“我这幅样子,挺难看的吧。”
许然一皱眉。这不是贺承能说出的话来。
可贺承却像没注意到似的,自顾自地说,“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很多事我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可到现在
什么都没了,我真是……”
“贺承?”许然向前挪了一下轮椅,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贺承抬起眼睛,对他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帅气的笑,只剩下空洞的疲惫和感伤。
“我没事……”贺承喃喃着,“我只是受了点伤。”
许然垂眸,看着他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他说,“贺承,我帮不了你。”
贺承身子微微一颤,苦笑着说,“我知道。”
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一切发展得太快了,从许然的车祸,到他不顾一切地来 D 市投资,到山穷水尽,再到现在,因为那天没有赶
上董事会,他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躺在病房里贺承总是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原本好好的人生,怎么忽然就走到了这一步。
想来想去,唯一的原因,只是许然。
他是应该恨许然的,恨他打乱了自己的步调,恨他让自己被父辈讥讽,以至于铤而走险,最后摔得惨烈。
他知道,但他恨不起来。
一切都没了。出院以后他只能回家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连父辈的冷言冷语都要受一辈子,还有什么精
力去恨一个人。
他只想和许然说说话,这么多年下来,他身边只有许然一个,许然应该是懂他的。
即便许然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被他盯着,许然有些不自在,又后退了一些,问,“你在这儿没有朋友,有什么需要吗?我……”
他顿了顿,道,“我可以帮你在网上订私人服务。”
言外之意,我不会来伺候你。
贺承看了他半天,才问,“你怕我吗?”
就连独处,说说话,都这么不自然,你就真的这么怕我吗?
怕到宁愿去死,怕到会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许然沉默下来,半晌,道,“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为什么?”
这真是一个说来话长的问题了。许然想了很久,久到等在外面的林燊都有些着急了,才说,“可能,是因为
以前的你太无情,而我又用情太深。”
“爱着你的时候总怕你讨厌我,现在,”许然笑笑,“你讨不讨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我都已经不在
乎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轻松,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他的嘴角一起上扬。贺承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觉得眼中发酸。
他慌忙移开目光,用手捂住额角,不让许然看到自己通红的双眼。
“怎么了?”许然有些担心,“是不舒服吗?”
“没事。”贺承低声说,“我没事。”
他还活着,还可以走动,手术做完了掏钱康复就能痊愈。他现在要让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关心是否安康,这
真是,太逊了。
许然茫然地点点头,说,“那个,我要走了。”
林燊还在外面等着呢。
贺承猛地抬起头来,表情有些奇怪,说不上凶狠,也算不了悲伤。
“他对你好吗?”贺承问。有我对你好吗?
奇怪,他转念又想,我以前是怎么对这个人好的来着?
给钱,偶尔上个床……然后呢?
许然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挺好的。”
“那就……那就……”
贺承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感觉。放下了心,还是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件能抓住的东西。
许然不确定他是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怎么回事又说不上来。看起来好像自己以前的状态,浑浑
噩噩,寻不到个生活的目标。
但是不可能的吧,这个人可是贺承啊。
贺承最不可能的就是失去什么,他总能把所有的一切都抓在手里,唯独不想要的东西才会丢掉。
自己就被他丢掉了,现在,他也没能力来关心贺承的生活。
他轻声说了句保重,转身欲走,忽然贺承唤了他一声,说,“你能不能……”
许然回头,看到贺承表情茫然,对他伸出了手。
许然看了那掌心许久,摇了摇头。
“不能。”他苦笑着,“这不是我能做到的事。”
从一开始,我就做不了你的依靠。
贺承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许然轻轻叹气,“贺承,你是不是太累了?”
你是不是太累了?
Andy 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脑海,刺激得他脑袋一炸。
不对,我不累。贺承闭上眼睛痛苦地想,我不能倒下。
“别这样。”许然柔声说,“你总是给自己设定太高的目标,感觉什么都能拿下,其实不是的。没有人的人
生是容易的,你只不过是在顺风顺水的人生路上栽了个小小的跟头,不需要我拉你起来,你自己会挨过去。”
会吗?他用眼神这样问道。
许然笑笑,“你可是贺承啊。”
那个我爱了一辈子,高大坚韧,又说一不二的男人。
离开的时候贺承问,“我还能去见你吗?”
许然犹豫了一下,“最好不要吧。我们以后的人生,不应该有彼此参与。”
曾经被年少懵懂的爱扭曲的两条线,终于在相互撕扯之后回到了原点。
出了病房林燊便迎了上来,“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些小事。”许然淡淡地说,“他在这边没有朋友,出这么大的事,可能有些迷茫。”
“他?”林燊嗤笑一声,“他这种人我见多了,现在是没恢复好,等好起来了又是原来那副样子。别指望他
能有什么长进。”
许然来到林燊面前挡住他的去路,“林燊,你怎么这么讨厌他?”
在他的注视下,林燊叹了口气,“我不是讨厌他,我只是……”
他摸摸脖子,有些为难,“我们别在医院里说这些吧,先回家,我妈好等着急了。”
一路无话,许然拨弄着棉衣的衣角。车里空调开得足,有些闷热。
贺承沧桑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
林燊从后视镜看到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
林燊的母亲从二人小时候便很照顾他们,林父去世得早,这一家子都是林阿姨自己撑起来的。
饭后林燊跟母亲说了一声,将许然带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在许然面前坐了下来,伸手帮许然理了理衣领,轻声说,“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伤。”
许然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接着医院里没说完的话,不由得一笑,“我当然不会再受伤了。”
再伤,大不过是个死。
“我死过一次,”他说,“知道那有多苦。”
林燊心疼地摸摸他的脸。许然的脸颊很凉,虽然回家后身体逐渐养好,脸上还是没有多余的肉,摸起来瘦得
厉害。
许然被他这么亲密的举动弄得一愣。
“我知道你很坚强,”林燊轻声说,“可这跟我担心你并不冲突。”
“林……”
许然张张嘴,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他意识到有些情况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可应该怎么说?林燊那双眼睛里的温柔几乎溢了出来,看得他心慌。
“我为什么担心你,你还不清楚吗?”
温柔低沉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耳畔徘徊。
许然无法去看林燊的脸,他莫名地想逃,逃出这充满了林燊气味的房间。
“别躲我,好不好?”
林燊自然看得到他的慌乱,心疼地收回了手,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委屈,“你不喜欢的话,我不说。”
“我……”
几乎脱口而出的我不是不喜欢,被许然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这世上不是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两个选项,可如果不想耽误对方的人生,就不要轻易许人希望。
这是许然在贺承身上学到的东西。
“对不起。”最终,他只能这样说。
林燊却笑了,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你还没调整好,我不该逼你。”
他起身,从床脚拿过一个袋子,递给许然,“送你的礼物。”
口袋里是一只豆柴犬玩偶,傻乎乎地吐着舌头,和那天在娃娃机里抓到的狼犬是同款。
“之前路过,看着好玩,就又抓了一只。”林燊摸着柴犬软乎乎的肚子,说,“这样他们就是一对了。”
“这个,我不能要。”
许然慌忙想把玩偶推还给他,林燊却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给你就给你,哪儿有退回来的道理?”
“可是我……”
“好了。你拿着。”林燊道,“原本就是想抓给你的。”
许然仰头望着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满是快乐的光,仿佛刚才被拒绝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只能默默把玩偶收下。
“这就对了。”林燊笑眯眯地说。
他推着许然出门,林阿姨给两人准备了水果。他将许然推到餐桌前,用牙签扎了一块芒果递过来。
“我想给你的,和你想要的,并不冲突。”林燊在他耳边低声说,“可是许然你得记着,有些东西一旦送出
去了,我就没有要你还回来的打算。”
比如喜欢,比如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江可爱 的地雷
明后天出门学习,只能更晚上九点的一章了,望请见谅

第五十三章
许然不知道林燊究竟看上自己哪一点。
因为他们是同类?还是单纯看他可怜?无论怎样许然都不觉得自己能和林燊的喜好搭上边。他没有能吸引他
人的资本, 即便是在还未遍体鳞伤的时候,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即便经历苦难后重获新生,
也没有涅槃的凤凰那般美丽的赤羽。
林燊说,就算他最后的选择是拒绝,自己也不后悔、不介意。
许然觉得他是应该介意的。自己不是什么优秀的人, 像林燊那样,应该配上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 漂亮柔
软的,惹人怜爱,而不是像他, 从里到外透着寒酸劲。
他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石头, 即便润手, 石头依旧是石头。
那天的许然几乎是从林家落荒而逃。他没让林燊送自己, 林燊便帮他打了车, 在上车前他伏在许然耳边说,
“不着急,我等你。”
直到回家,许然的耳朵还是热的,那低沉温柔的嗓音仿佛一直回荡在耳边,久久不能离去。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他想到贺承,想到他们床上床下寥寥无几的交谈,想到白锦明有意无意的试探, 想到何宇轩苦着脸说不值得。
想到麦兴,那按在膝盖上的沉重的手,小时候放学路上的旧巷子,三个人围起来的身影遮挡住了天日,那场景与 C
市房东家的巷子口隐约重合,再到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车里睡着的男人,男人口中吐出的话语。
我知道你对我好,贺承说,跟我回去,我陪你过日子。
回忆的终点停在大货车的刹车声中,他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拖着一双毫无知觉的腿下床,许然坐上轮椅来到窗边。月辉透过窗子洒在绿萝的叶子上,之前差一点被冻死
的植物现下长出不少嫩芽,抽条着往窗台外垂去。
许然轻轻捻起一片嫩绿,摩挲着光滑的叶片。
植物即便经历寒霜,如果被救下来,剪去枯死的枝丫就能活成新的模样,真好。
如果可以,许然也想砍断自己的双腿,再长出新的。他想把过去的一切全部抹去,把最好的自己献给值得的
人,那样的他才有被林燊喜欢的资格。
为什么是他呢,许然愣愣地想,如果是别人就好了。林燊如果喜欢上别人,他一定能微笑着祝福。
他这辈子已经足够不幸,实在不能拉一个无辜的人下水。
林燊真好啊,好得像一场美梦。可越是这样,许然就越不敢去触碰。
今年除夕在一月底,元旦过后街上就挂起了红灯,商场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许然没有再去那家咖啡厅,他
的工作逐渐变忙,林燊也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再没有来催他。
只是母亲偶尔提起来,说他在国外的工作,说他的年纪,也说到他要带林母一起出国去。
“林燊那孩子孝顺,在外面读研究生的时候就说要带他妈妈一起在国外定居,”许母一边剥着蒜一边随口说
道,“现在工作也早就定好了,你林阿姨就等着他安定下来的那一天呢。”
许然帮母亲把白嫩的蒜瓣捣成蒜泥,一边笑着,“是吗?真好。”
木棒不小心碾到了手,压得他指尖生疼。
年前原本还有次检查,许然和医生商量了一下给挪到了年后。一方面不想再麻烦林燊照顾,另一方面,也不
想再在医院里碰见不想碰见的人了。
贺承不知道他把检查改了时间,每天还在医生门外的走廊里等着。反正他一天到晚也没事做,带着个薄毯往
那儿一坐,一等就是一整天。
后来小护士都懒得去说他了,只跟人说,骨科走廊里有个长得挺帅的傻子,好好的病床不躺,非要到外面挨
冻。
等到二十九,医院里医生都放假了,许然还没有出现。
贺承已经等得麻木了,也没觉得遗憾。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收拾铺盖回病房去。
病房里冷冷清清,查房的护士给他说了值班人员的联系方式,又从食堂给端了盘饺子。饺子还是热乎的,贺
承就着凉白开吃了半盘。
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吃饺子。以前过年,身边都是狐朋狗友,要不就是在家,和父亲对面而坐,谈新一年的
工作计划。
吃完饭他躺上床,将手脚缩进被窝里取暖。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上贺靖堂三个字看得人心惊。
贺承静静地望着那名字好一会儿,直到意识到那边并没有挂断的意思,才伸手接了起来。
“爸。”
“嗯。”贺靖堂的声音不温不火,“你还行啊?”
“还行。”贺承说。
“二月十号回来,我给你定了机票。”贺靖堂说,“正月十五之前你得到家。”
“……”
贺承怔怔地望着窗外。天色早就暗了下来,阴云密布的夜幕空空荡荡,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只手,张牙舞爪地
冲着他伸来。
“贺承?”贺靖堂提高了声音喝道。
“……好。”贺承轻声说。
贺靖堂冷哼一声,“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你那样投资,只亏了钱是幸运。怎么,在我身边待久了,你就
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现在知道不行还来得及,你给我回来踏踏实实学三年,哪儿也不许去了。”
贺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去了。哪儿也不去了。”
贺靖堂仿佛感觉到儿子语气中的不正常,皱皱眉,却没有点透,只是道,“你给我在那边好好反省,等到了
时间,我叫车去接你回家。”
回家。贺承挂了电话,又抬头看了看月亮。现在他和许然在同一座城市,是不是也在看着同一道风景?
等回去以后……就没机会了吧。
贺承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十八岁,身边围了一群男女,他如众星捧月,趾高气昂,走路带风。
臂弯间没有乔安,他一直是一个人,做着天之骄子,只是偶尔路过隔壁班时,从窗户看到角落里坐着的男孩。
那男孩总低着头,做着练习册,柔软的短发被微风轻轻吹动着,校服衣领敞开,露出一截干净的脖颈。
他望着那个身影许久,然后在众人的催促声中,移开了目光。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贺承。”
回过头,越过簇拥的人群,他看到班级里的男孩站了起来,双手扶着课桌,正在对他微笑。
“贺承。”他看到男孩张张嘴,摆出口型唤他。
贺承睁开眼睛,金灿灿的阳光下,一个人正坐在床边,抬手为他挡去刺眼的朝阳。
“醒了,来吃早餐。”
那人起身要走,贺承连忙去抓,在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手腕的一刹那,那人忽然回头,对他一笑。
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贺承骤然惊醒,看到冰凉黑暗的天花板,在夜色中投下孤寂的暗影。
他抹了把汗,惊觉不知何时眼睛里已盈满了泪水,一眨眼,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
他坐起来,从外衣兜里掏出那枚被压得变了形的领带夹,丢进垃圾桶。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
自从许然大学毕业家里就没这么热闹过。许然看得出爸妈的兴奋劲儿,心情也随之高涨,连日来的纠结与不
安都被抛在了脑后。他跟着母亲上了次街,可怜兮兮地被挡在超市的护栏外,看着排队结账的人流咋舌。
毕业后他与贺承同居,年货多是贺承的朋友送的,根本没有上街的必要。贺家收的礼都是高级货,许然都觉
得用自己的手艺是糟践了。可好东西再多,贺承也不会回家。许然总是在等他,直到年三十的傍晚才能得到不回
家的准信,那时候他再订票往家走已经来不及了。
回顾过去十年,他一直都在原地等待,那些好的坏的都等来了一圈,也没见着心头的那个人回家。或许是对
他扒着贺承不放的惩罚吧,今年看到父母这么开心的样子,许然觉得有些心酸。
年前公司给他结了一笔款。创业公司出手大方,赚到钱了就大家一起分,许然包了两个大红包,鼓鼓囊囊的
揣在怀里,晚上八点正式递给了父母。
他用力拥抱着自己的父母,大声说,“爸,妈,新年快乐。”
电视里晚会开场热闹非凡,掩盖住了他浓浓的鼻音。许父拍拍他的背,许母低下头,抹去眼角的泪。
许然笑着亲亲她的脸颊。
都会好起来的。
节目里好笑不好笑的梗层出不穷,许母让许父帮忙抢红包,剩下许然,顺着消息列表一个一个地发拜年信息。
何宇轩的消息下午就发过来了,他拍了好几张许然房子的照片,房间里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何宇轩问,许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许然想了很久,才回他一句,新年快乐。
过去一年,他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大姨,刘铭,副主任,就连白锦明都能算上一个。董子琦这学期的期末考
试考到了年级前五十,他已经定了目标,要考上和舅舅一样的大学。
许然挨个头像点进去看他们的近况,看着看着,鼻子莫名发酸。
新年的饺子热气腾腾带着香甜气,许然第一口吃到了花生,他没说,悄悄把一个能看出带了硬币的放到父亲
的盘子里。
电视上的倒计时一秒一秒走向新的一年,许然手机来电响起,是林燊。
他接起来,那边林燊笑着说,“然然,新年快乐。”
窗外炸开一朵烟花,时间蹦到了零点。
耳边是那人轻柔的呼吸声,许然看着天边璀璨的烟火,低下头,淡淡一笑。
“你也是,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爱情的模样 的地雷

第五十四章
——新年快乐。
孤零零的四个字显示在手机屏上, 许然对着那“是否恢复消息文本”的字样想了好一会儿,才返回选择界面,
重新点击“立即删除”。
他收起手机,对着刚走进咖啡厅的男人微笑。
林燊穿了一身红,原本挺难看的大红棉袄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清爽。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一边哈气一边在
许然对面坐下, 说,“天可真冷。”
“抱歉, 我没想到会突然降温。”许然轻声说,“喝点什么?”
林燊一挑眉,隔着桌子伸过手来, 捂在他的脸颊上, 把他冻得一愣。
“都新的一年了, 你怎么还这么呆。”林燊笑着说。
许然愣愣的, 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 林燊才缓缓放下手,柔声问,“怎么今天叫我出来,有事想跟我说?”
“嗯。”许然点点头。
林燊深吸一口气,仰起头望着咖啡厅高高的屋顶,半晌,说,“那你先跟我去个地方吧。”
许然顿了顿,道, “好。”
林燊开车带着他往东边走,远离热闹的商业街和市场,驶向一处偏远僻静的地方。
停好车后他先跳下来,帮许然将围巾裹紧了一圈,早已暖和过来的手指在许然耳垂附近流连,轻声道,“外
面冷,小心着凉。”
他们来到一片拆迁区外。这里大多是荒废的房子,拆了一半被搁置,隔着围栏能看到小广场上一个个落满了
灰尘的健身器材和跷跷板。林燊推着许然顺着大路一直往下走,直到眼前出现一条小路,从坡路一直向下,延伸
到满是潮音和海鸥鸣叫的海边。
看着那些翱翔在天际的海鸥,许然的眼睛亮了起来。
林燊像早就准备好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块馒头,笑着递给他,“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
许然捏着柔软的白面馒头,又看看通向海边的下坡,苦笑着摇摇头,“这边不好下去。”
“有我在,还有什么不好下去的?”
林燊抬起双臂用力伸展了一下,俯身,将许然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许然吓了一跳,慌忙想让他放自己下去,就听林燊用一种低沉而克制的声音说,“别乱动。”
许然立即不动了,乖乖由着他将自己抱到海边的礁石上。
冬天的大海一片苍茫,脚下是鹅卵石铺成的路,也不知已经荒废了多久,早就没有人来过了。海边风大,林
燊站在上风口,替许然挡去了大部分寒流。
两个人挨得很近,许然几乎听得见林燊的心跳,一下,一下,渐渐与他自己的汇成一处,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心跳声音更大些。
“许然。”林燊开口道,“还记得这儿是哪儿吗?”
许然低头笑笑。他当然记得,这里是他和林燊小时候住的地方,在初中以前,他们就是在这个海边长大,每
天都去海边捡贝壳,一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家。
“我记得有一次你掉到海里,是一个赶海的大叔把你捞上来的。”许然笑着说,“回家后你妈妈一边哭一边
揍你,你被疼哭了,我在一边看着你们两个也哭,后来被邻居告到我家,说有人欺负我们三个了,娘仨在家里跟
杀猪似的,哭得可惨了。”
林燊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么久的事儿你还记得呢?”
“记得,那时候我才六岁。”许然将目光投向白茫茫的海岸,轻声说,“你说要给我摸一堆最好看的贝壳,
带到班上分给同学,他们就不会笑话我不爱说话了。”
“后来到底是没摸够数量,”林燊有些愧疚,“害你又被他们欺负了。”
许然摇摇头,“不管有没有那些贝壳,他们都不会喜欢我的。这不是你的错。”
林燊蹲下来,牵起他的手,温柔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喜欢你。”他说,“他们都不喜欢你,就让我来喜欢你,好吗?”
许然觉得自己几乎融化在他的目光里,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坚定,看得许然鼻酸。
许然闭了闭眼。他听见自己说,“林燊,不值得。”
握着他的手一紧。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林燊说,“你就安安心心受着,我不许你那样说自己。”
“可本来就是这样,”许然睁开眼睛,淡淡笑着,“你看我,我现在是个残废,你给了我那么多,我又能给
你什么呢?”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
海风带着咸腥的味道从两人之间穿过,许然抬起头,用力眨眨眼,不让泪水流下。
“你这么好,应该拥有一个值得你对他好的人。那个人……不是我。”
林燊用力握着他的手,“然然,你看看我。”
天边飞过一群海鸥,太阳躲在层云之后,露出单薄的日光,从云雾间洒落。许然定定地对着天空看了很久,
直到眼睛里的泪水都被吹干,才低下头,望向林燊。
林燊也回望着他。神色中没有悲伤,只有种淡淡的委屈,仿佛早已知道他答案,渴求着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是我回来晚了……”他喃喃着,嘴唇几乎贴着许然的手背,温热的呼吸打在皮肤上,泛起一阵疼痛的酸涩。
许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发现自己在笑,但脸颊是湿润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
如果是你就好了,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如果从一开始就是你,不知道该有多好。
在情窦初开之前便分开,在粉身碎骨后重逢,他和林燊一直站在彼此不对的时间线上,即便想要拥抱,也有
心无力。
许然努力勾起一个微笑,故作轻松道,“你年后就要出国去了,记得快一点安顿好,林阿姨还在等你带她出
去玩呢。”
林燊抬起头,表情复杂,低声说,“不是出去玩,是定居。”
“是啊,阿姨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换你孝顺她了,多好。”
许然摸摸林燊的脸,替他抹去眼角的湿润。他的指尖很冰,林燊将他的手重新捞回来,握在自己掌心暖着。
“跟我走吧。”他说,“我能照顾好你。”
“林燊,我们才重逢多久?”
满打满算两个多月,即便是真心喜欢,他又怎么能安心依靠林燊的“喜欢”来过活?
林燊沉默良久,忽然问,“你还喜欢他,是吗?”
许然苦笑,“不要提他。他欠我很多东西,你却不欠我什么,你不需要和他比。”
“那他欠你的那些,你想让他还回来吗?”
这问题问得许然一愣。
想吗?怎么可能会不想,从十年前到现在贺承欠他的每一份感情、每一份希望,许然都想让他一分不少地还
回来。
林燊站起来,对他伸出双臂。许然身子前倾,与他交换了一个拥抱。
林燊在他耳边轻声说,“答应我,不要轻易原谅他。我会生气。”
许然笑了,拍拍他的背,“我答应你。”
这天他们在海边坐了很久,聊彼此的人生,用馒头投喂海鸥。成群的雪白的精灵在海面上略过,他们将馒头
掰成一块一块的,丢到缓慢涨落的潮汐里。
直到夕阳西下,林燊才重新将他抱回了车上。
车子停在许家楼下,林燊熄了火,忽然问,“如果当年你们没有搬家,我们是不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然淡淡笑着,在心中回了他一个答案。
回到家,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倒在床上,泪如雨下。
半晌,他拿出手机,给林燊发了一条短信。
——谢谢你。
很快,那边回过来:笨蛋,不客气。
短信发过去之后,楼下白色 SUV 终于起步,缓缓驶出了小区,将万家灯火抛在身后。
林燊的飞机定在初七,国外农历新年不放假,他能拖到这会儿已经是极限。
飞机起飞前,他给许然发了一张照片。
照片是从旧相册翻拍过来的,上面是两个小男孩,年纪大的那个抱着小的,小的手里拿着一只海星,对着镜
头笑得香甜。
青梅竹马,有缘无分。
从这天起,许然几乎变了一个人。
许家父母察觉到他的变化,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画图。工作是永远
做不完的,挣钱成了他现在最大的目标。
只是挣出钱来做什么,一时间他也给不出个答案。
闲暇时间,许然开始研究房产。他咨询了中介,给那套二手房估了价。价格不太乐观,他在卖与出租之间徘
徊。
二月十号,贺承又发来一条信息,上面短短四个字:我回家了。
看过之后依旧删掉,让它石沉大海。
正月十五,许然望着天边的明月,想起以前每一年的月光。月亮是一成不变的月亮,他却仿佛再一次失去了
什么重要的东西。和以前的失望悲伤不一样,这一次,他选择前行。
伤过痛过,现在他得重新站起来了。
隔了一天,他买了机票,对父母说,“我要回去处理一些事。”
一些还没有完全解决的俗烂事。
许家父母自知劝不动,只说让他注意安全。许然笑着说好。他不是那个尽是软肋的家伙了,不会再轻易受伤。
他将贺承的号码从黑名单中拖出来,发消息说:见一面吧。
从过去到现在,从头到尾,一点一滴,让我们来算个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的地雷

第五十五章
林燊的离开给许然提了个醒, 他没有必要再留着最后那一点念想折磨自己了。
过去的事还剩一截尾巴,当断则断。
当他在电话里说出决定要卖房子的时候,何宇轩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这是许哥你的房子,想卖就卖了。”他说,“你什么时候到机场?我去接你。”
许然从机场免税店的反光幕墙上看着自己的模样,心想, 可别吓到你。
还真是吓到了。接站口的大牌子下,何宇轩对着坐在轮椅上的许然诧异得嘴巴都合不拢。
“许, 许哥,你怎么……”
许然无所谓地笑笑,“说来话长。”
何宇轩明显一副无法释怀的模样, 费了好半天劲才将嘴边的话咽下, 说, “中介已经去看过房子了, 他们说
要和买家商量一下, 这两天就给答复。”
“谢谢,辛苦了。”许然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饭桌上何宇轩总是偷偷瞄他,欲言又止,许然权当没看见,只跟他聊着一些琐碎的家务事。何宇轩年后也提
了离职,目前正在交接期。
“新工作在哪儿?”许然问。
“南方的小城市,”何宇轩说, “年前就在接触,感觉那边的工作节奏更适合我。”
“挺好的。”许然弯着眼睛笑,“工作加油啊。”
何宇轩撂下筷子,“许哥,你变了。”
“嗯?”
许然夹了一块拌黄瓜放到盘子里。这座城市的口味稍显油腻,眼前一桌子菜,他从未吃得习惯。
“你……你好像变得开朗了,”何宇轩皱着眉,“可也变得……不那么容易亲近了。”
他顿了顿,撇撇嘴小声补充道,“说话的时候,感觉和你隔了一道墙。”
看似温和,实则是无声无形的推拒。
许然的手一顿。
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自己的变化。嗯、好、谢谢、辛苦、路上小心、工作加油,这些足以称作敷衍的话,将他
和身边人阻隔开来。以前的许然掏着心窝子对人好,现在却连说些中听的话的力气都没有。
他低下头,说,“对不起。”
何宇轩连忙摆手,“我不是在批评你。”
总比以前那种患得患失又屡次受伤要好得多。
“日子嘛,总是给自己过的。”他说,“怎么舒服怎么来。”
许然笑他,“半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深沉了?”
何宇轩红着脸,“总不能一辈子当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从许然身上看透了很多事,那些好的坏的,以后自己可能要经历的,需要极力避免的,统统能够在那荒谬
的几个月里找到答案。有时候他待在那栋二手房里,看着光秃秃的墙壁,想,以后自己说不定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冰冷寂寞,被人所伤。
他得学会坚强,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遇到点什么事就慌了神。他学着去做一个沉稳的大人,至少以后身边人
受伤的时候,他能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杠杆的一角,让对方不至于倒下。
或许他是学成了吧,但今天一见他发现,许然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支柱了。也不知短短半年中发生了什么事,
让一个原本温柔的人变得清冷淡然。
何宇轩感到一丝遗憾。
他原以为许然要回去看看房子,没想到吃完饭许然却说,“我下午要先去一个地方。”
对出租车司机报出的地名属于高档小区,何宇轩有些惊讶,却还是跟了过去。
他知道许然在这座城市没有亲人,否则也不会拜托他来看管房子。
看管森严的小区听到许然的名字便放行无阻,一路上何宇轩逐渐意识到什么,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风
景。
出租车停到楼下,他帮许然将轮椅放好,看着人艰难地从车座过度到轮椅上,心情复杂地问,“许哥,你确
定要……?”
“嗯。”许然将双腿放好,淡淡道,“有些事情,我需要和他做个了结。”
贺承从昨晚就回到了这栋房子,叫家政把落满了灰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所有东西摆放到记忆中的位
置,努力恢复成一个充满了温馨感的家。
可不管他怎么收拾,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房子里的空气带着一种沉闷的味道,盘踞在角落里,赖着不走。
临近和许然约定的时间,他站在窗口,手机中是和白锦明的通话。
“你说想让他回来?以前不是要死要活地闹分手吗,现在这又是干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白锦明差点笑出声,“那你还想要他吗?”
“想。”毫不犹豫。
白锦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样的贺承了。
白锦明叹了口气,“作为你的朋友,我保持中立,但作为许然的朋友我劝你谨慎。再做错一次你就万劫不复
了,可一定要想清楚。”
“但无论如何你要记着,这次见面你可得对人好点,千万别再折腾了。”
贺承低声嘟哝了句什么,只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一个男生下了车,扶着许然坐到轮椅上。
他们在说话。许然低着头,贺承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就站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直到两个人进了楼,才从窗前离开。
有一股气堵在心口,涨得他生疼。
他来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比前段时间稍显精神的模样,白色的衬衫领子稍微折起。他将领口整理好,用力吸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男人恢复了以往的气色,若是忽略掉内心的苦涩,他依旧是那个风光无限的贺承。外人看不出他与
去 C 市前有什么分别,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到底是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容貌可以改变,但心一旦受到重创,就很难再恢复原貌。
外面传来门铃声响,贺承最后看了眼镜子,出去开门。
许然身后站着何宇轩,像个小狗似的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进来吧。”他低头对许然说。
他侧身将许然让进屋里,一手撑着门,对何宇轩说,“这是我们的家务事。”
“谁和你是家务事?”何宇轩气得差点跳起来,“许哥跟你才不是……!”
“宇轩。”许然在屋里轻声道,“给我一点时间。”
何宇轩狠狠瞪了他一眼,松开把着门框的手。
大门关上,将走廊和屋子分隔两处,许然来到窗前,轻轻拨弄着花瓶里的百合花。
“你会养花了。”他说。
这花是昨天家政带过来的,贺承才不会养这些娇贵的东西。
贺承给他倒了杯水。回来得匆忙,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准备茶叶。
两个人在客厅坐下,许然从包里拿出两样东西,分别摆在贺承面前。
他拿起第一件,熟悉的黑金色绒盒刺痛了贺承的双眼。
“这个,原本就是要给你的。”许然说,“现在物归原主。”
“我……我不能要。”贺承盯着那盒子,低声说。
许然说,“要不要是你的事,东西放在这儿,你拿着,是丢了还是送人,随你。”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好像这当初花了他几个月工资的领带夹是一件毫无价值的东西,就算丢掉也毫不可惜。
他将盒子推到贺承手边,拿起第二件。
“两次手术费的钱,我已经打到那张存了六十万的卡里,这是凭条。”他说,“我欠你的所有钱,已经全部
还清。”
贺承捏着那张凭条,差点把它揉皱撕碎。
仿佛没看到贺承手中纠结的力道,许然最后环顾了一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年前他刚说过不再见面,或许贺承会笑话他出尔反尔。没关系,反正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
钱还了,领带夹给了应该给的人,现在他是彻彻底底地了无牵挂。
林燊曾经问,手术费是他欠你的,你为什么要还。
许然回答说,“当年我爱错了人,这是给自己的惩罚。”
他不介意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自己,来提醒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什么。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可如果想要
将一切彻底切断,必须拿出应有的态度。
以前说过的话都太软弱了,给了贺承和他自己回头的借口。
贺承死死抓着那两样东西,死死盯着他,眼睛仿佛要滴血。
他身子前倾,语调微挑,“贺承,我什么都没剩下了。”
他大大方方地接受贺承的审视。随便看吧,这就是一具被你肆意玩弄又丢掉的身体,这皮囊里装着的灵魂,
置于死地而后生。
贺承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努力平复翻江倒海的心情,问,“那个男人呢?”
“哪个男人?”许然反问。
“你老家的那个男人。”
“哦,你说林燊。”许然垂眸一笑,“他走了。”
“……你没跟他在一起?”
许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即便他比你好得多。”他对着贺承,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办法和任何好男人
在一起,全是拜你所赐。”
“我……”
“看看我这样子。”他摇着轮椅从桌子后出来,来到客厅中央,指着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说,“有成就感
吗?”
“你胡说什么!”
贺承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怒意,表情却十分慌乱。
许然近乎自虐般欣赏着贺承动摇的神色,心想,或许这是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能让这个男人如此慌张的机会,
他终于成为了贺承心中的痛楚,用几乎死去的代价,换来贺承一辈子的念想。
我将是你的噩梦。他想。
是缠绕你一生,永不磨灭的噩梦。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沈塬小甜饼 的地雷

第五十六章
夜半, 贺承坐在阳台上,手里攥着那枚领带夹。
黑宝石温润了手心,他将手举到嘴边,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气。即便过了这么久,又拿到专门的店里清洗,
可那些东西好似魔咒, 攀附在领带夹上,久久不肯离去。
他看着窗外的明月。月亮还很圆, 透过阴云洒下银色的光辉,映照在寂静的小区里。
许然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他以为许然这次回来是还有留恋, 可一直等到最后, 许然也只拿出了那两件东西。
分别前, 他终于忍不住问, “你不留下来吗?”
“你以为我是回来与你和解的?”许然淡淡微笑着,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或许你急切地想要得到什么人的原谅,来抵消你过去十年犯下的错。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许然说,“如
果想要安慰,去找别人吧,至少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
对着许然的背影,贺承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来。
他不住地在心中呼喊,想要反驳些什么, 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许然是对的。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将许然留下。他不断地试图向什么人赎罪,以减轻那盘踞在心头的负罪感,好像
那样自己就能从颜面扫地的过去中解脱。
许然唯独说错了一件事。他无法向其他人寻求安慰,Andy 的事是他心里不大不小的一个坎,和阳|痿一起,
成了贺承心里最深的秘密。
他还能怎么说,留下来,让我对你赎罪?
这世上最可悲的,是想要挽回,可对方却已经不在乎了。就算他说出一百次对不起许然也不会动容,好像那
些事已经成了过往云烟,手一松就随风飞舞,飘散人间。
许然已经从那段感情中走了出去,剩下他,毫无意义地固执坚持着,只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安心的借口。
别说是许然,现在连他都看不起自己。
来电铃音在夜幕下突兀地响起,贺承慢慢地接起来,那边贺靖堂问,“你又跑到哪儿去了?”
“……外面。”贺承喃喃着说,“明天回家。”
贺靖堂对他擅自外出十分不满。从贺承回来后,他就给贺承定下了十分详细的计划,要正式把所有的一切都
教给他。
想要学成,如果拼尽全力,算一算不多不少正好三年。
早在许然来之前,贺承心中便隐约有了个计划,但他无法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以他从家中逃了
出来,与许然见面。原本以为是会挺温馨的局面,却想不到只得到了一个冷冰冰的答案。
没关系。贺承握紧了那枚领带夹。我们来日方长。
或许人总是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能看清自己,贺承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和自己一样的苦楚,他看不清前路,
唯独只能盯着脚下的人生。
一点一点向前走的话,或许能摆脱心中的痛苦。但贺承不会轻易乐观,他知道,自己早已透支了所有运气,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前行。
今年开春,他这辈子第一次正式向贺靖堂低头。二十八岁的男人,抛却过去的一切富贵荣华,从零开始,从
头再来。
孤独的日子里,他学会了在摸爬滚打中与自己妥协。
外人都知道贺家的独子在消失小半年后重振旗鼓,踏踏实实回到贺靖堂的手下做事。朋友都说他变了,就连
白锦明都高呼,原本姿态那么高的一个人,怎么就忽然转了性了,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他并没有转性,贺承依旧是那个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贺承,只是以前他的心是死的,说话做事虎虎生威,
现在他的心活了,整个人却只剩下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不断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很快,夜晚的梦境便给了他答案。
是懊悔,还是愧疚?贺承已经分不清了,他只记得梦中有人在笑,学校后山的田野上,他张开双臂,却怎么
也拥抱不到那个迎着日光向他奔跑的少年。
跑着跑着,那个少年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一个名字卡在嗓子里,贺承想开口唤他,却总在发出声音的一瞬
间醒过来。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铺,贺承问自己,你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想看到那个男孩笑起来的模样,想有人抱着自己说爱你,想这冰冷的房间里有另一个人的味道。他想看许
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我原谅你。
原来人的愿望可以这般渺小,也这般了无希望。
贺承思考了很久,他觉得自己需要给过去的一切做个了结。曾经他不理解为什么车祸以后许然就跟变了个人
似的,执意要走,现在他懂了。原来伤痛真的可以教育一个人,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你心里最深的
渴望,什么是你从一开始就拥有的宝物,却因为愚蠢和狂傲,最终失去了原本的光芒。
他得做点什么。只有三年时间,他不能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般自怨自艾。
曾经许然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他却死命捂在手中不肯给,现在那些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残渣,他得把被许然抛
在脑后的愿望重新拾起,一点点攒出来个答案。
他是天生的捕猎者,但凡认定了一个人,便无可回头。
早春的某一天,贺承从梦中惊醒,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今天是他和许然在一起的纪念日。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还沉浸在乔安回国的喜悦中,向许然炫耀那枚领带夹,却忽略掉了许然眼中骤然暗淡的
光。他想起来许然那天为什么要约他出去吃饭,他那时还以为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说了很多不知好歹的话。
今年他主动想起来了,却再也没有人会小心翼翼地点开聊天框,问上一句:今晚有空吗?我们出去吃饭吧。
贺承从外套中胡乱掏出手机,寻找自己和许然的聊天记录,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就将许然删掉了。
那些记忆中的对话好似细沙,不断地从指缝中溜走,他试图抓住那些代表了两个人共同记忆的东西,却不想手握
得越紧,沙子漏出的速度就变得越快,直到最后剩下一点躺在手心,都是些让人心痛的回忆。
洁白的医院外墙,南方夏日夜晚鸣笛的货车,许然和其他男人相视而笑的画面,硬不起来的下|身,落在身上
的棍棒,最后的最后,定格在车祸后许然那双干净无暇的眼睛里。
他忽然觉得时间不太够用。如果自己走得慢了些,许然会不会真的忘了他?
贺承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无所适从,充斥着他脆弱不堪的心脏。
原来想念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心真的会疼。
他只能拼了命地向前奔去。
许然似乎没有再将他拉进黑名单,意识到这一点的贺承庆幸之余又有些不安,没有删掉意味着彻底死心,就
算再怎么联系也不会在意。他试着给许然发短信,全部没有回应。
但他还是会发,不是很频,有时候隔了很久才发一条,告诉他,我还在,你再等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让许然等。抛却过去所有颜面想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句原谅。
除此之外,倘若许然还愿意说一句我爱你,那便再好不过。
虽然贺承明白,这大抵只是虚妄。
过去十年,许然不知道说了多少句我爱你,他一次都没有回应。如果现在再见到许然,他会问一句,这次换
我来说,好不好?
他对许然,或许是爱,或许是其他什么更加复杂的感情,贺承不想去细究。
在过去,爱是束缚,是折磨,是伤害。
而现在,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唯一的救赎。
他这辈子就那么一点感情,以前分给乔安的那些权当作废,剩下的,如果许然肯要,那便全赔给他。
贺承有一个笔记本。在 D 市出事以后,他便养成了写点什么的习惯。
脑袋想不清楚的,就写下来,等以后回头再仔细想想,就能得出不一样的答案。
他把和许然有关的一切都写了上去,从两个人的相遇,到许然的腿,再到没什么交流的十年感情。渐渐地,
他回忆起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原来他曾经在运动会上替许然解过一次围,这害得许然瘸了小半辈子。
原来许然向他告白,是因为真的喜欢,而并非年少时的冲动和崇拜。
原来许然不喜欢痛,他却将人在床上整整绑了十年。
原来许然的身体不好,每一次受伤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原来……
合上本子,贺承狠狠按揉着额角。他居然忽略了这么多事,还自诩对人不错。
越写,他欠许然的就越多,渐渐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让他诧异地是,过去十年许然竟从未开口提过一句不好。没有反抗,他便顺着自己的心意变本加厉地做了下
去,一步一步,亲手将许然推入深渊。
原来自己竟是如此混账。
算了算,他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债全部还清。
那就慢慢还吧,用一辈子。

第五十七章
“店长, 小黑今天不在吗?”
隔着吧台许然对扎着马尾辫的小女生摇摇头,“它跑出去玩了。”
女孩子哎了一声,好不遗憾地说,“那我要一杯可可。”
许然转过轮椅,从身后架子上取过可可粉。女孩子懂事地替他把杯子摆好,踮脚往里面望, 一边说,“我要
双份的牛奶, 还要棉花糖。”
许然笑着说好。
这家开在高中旁边的书吧是许然的店。三年前他卖掉了房子,还清所有医药费后用剩下的钱开了这家店。店
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只喜欢到处乱跑的猫。
放学后的一个小时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刻, 男生们勾肩搭背地在门口笑闹, 等待家长来接的女孩子会点一杯饮
料, 坐在小课桌上写作业。现在这个女孩是店里的常客, 她每次都是冲着猫咪小黑来的。
许然也想让小黑消停些。原本就是收养的流浪猫, 小黑养不成只待在店里的习惯,总是趁他不注意就往外跑。
许然没办法去追,只能认命地等它回来再给洗澡。
他还坐在轮椅上。三年过去,完全没有能站起来的迹象。
许然将铺满了白色棉花糖的牛奶可可递给女生,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向课桌,轻轻笑了起来。
待在这些孩子身边,他仿佛回到了高中时候,总忘了自己其实已经过了三十岁。
看过世事无常,人间百态, 到头来都不如一杯热可可能让人心安。
转到电脑前,将画好的图纸发给公司。这是他画的最后一组图了,三年来公司成长了不少,招的新人大部分
已经出师,不再需要他这个外援来帮忙加班出图。
也好,这样他就能够安下心来打理这家小书吧。虽然挣的钱不多,但好歹是份工作。
天色渐渐晚了下去,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往家走,小姑娘没有等到小黑,噘着嘴买了两本漫画书,跟着来接她
的妈妈离开了。到晚上七点,店里就剩了许然一个人。
旁边还有补习班没有下课,八点到九点又会有学生在这里等家长。许然倒是无所谓赚不赚钱,只是想给这些
累了一天的孩子留一个休息的地方。反正他家就在附近,要回去也很方便。
没有客人,店里堆满了书籍文具,为了照顾许然的情况装修工人特意把书柜选矮了一截,这样他坐着就能整
理刊物。常来店里的孩子都知道,这里的店长温柔好说话,虽然坐在轮椅上,但一点也不吓人,反而有种淡淡的
书生气,能和他们很快打成一片。
或许在经历岁月沉淀后剩下来的都是些美好的东西,许然能感觉到自己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沉着,过去那种患
得患失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他现在就守着这家店,照顾好自己、父母和一只猫,生活平淡充实。
待在高中旁边总能看到各色各样的人,学生一批一批地换,长长的成绩单上承载了多少家庭的希望,许然喜
欢坐在店门口看他们来来往往,夕阳西下或是夜幕降临之后,远方的城市亮起万家灯火,他就待在空荡荡小书吧
里,等待着那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家的猫。
小黑从房顶顺着管道跳了下来,扒在轮椅的轱辘上,喵喵叫着来蹭许然的手心。
许然故作嫌弃地拎起它,带到灯光底下检查,“嗯,今天不太脏。”
小黑猫咪呜地表达着委屈。
补习班放学,许然等了半个小时,让最后一名学生买下他想要的文具,然后让小黑进到宠物箱里,关灯,锁
门回家。
从小书吧到家只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小区保安微笑着替他开门,许然对他说谢谢,怀里的小黑透过笼子的
小窗口喵了一声,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饿了吗?”他伸手指摸了一下小黑的头顶,轻声说,“马上就回家了,再忍耐一下。”
正常这个时间父母应该已经准备睡了,但今天回家许然看到母亲正坐在桌子前捣鼓着什么。她不太会用电脑,
弄了半天也没把文件拖到正确的位置上。
许然放下小黑,“妈,您弄什么呢,我帮你。”
“来来来,你帮我把这些照片做个相册,”许母说,“我发给你林阿姨。”
听到她提起林家,许然嘴角抿起淡淡的笑意,“阿姨又邀请你去玩了?”
去年林燊正式给林母办了移民,母子俩在国外定居。每隔一段时间林阿姨都会邀请许母去他们那儿玩几天,
可惜林母工作忙,一时半会还走不开。
许然抱着母亲的肩膀,说,“下周我带你去办护照吧。”
“不急,等有空了再说吧。”许母道。
“您不用考虑我,我现在能把自己照顾好。”许然笑着说,“你跟我爸出去玩几天,不碍事的。”
小黑拼命抓挠着宠物箱的门,以控诉被无视掉的不满。许然与母亲相视一笑,后者去打开箱子,将小黑抱出
来,“这是谁家的小宝贝饿了呀?”
“妈,它今天又偷溜出去了,您先给它洗洗再抱。”
许母将挣扎的小黑猫抱进浴室,许然帮她将相册处理好,发给聊天框里的林阿姨。
很快那边回过来:谢谢阿姨。
许然一愣,快速打字:
——林燊?
——是我,许然?
许然靠在椅背上,轻轻笑起来。隔着屏幕他都能想象出对面林燊惊讶的样子。
那年分别后,他们再没有见面,偶尔在网上联系也只是点到为止。他们还是朋友,没人再提那个新年里兵荒
马乱的情动和惨淡的收场。
有些人是用来怀念的,许然永远记得那一年林燊的怀抱,即便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第二次,但他可以将这份
记忆珍藏。
林燊说:明天是你生日吧?生日快乐,小寿星。
许然笑道:还小呢,三十一岁了。
三十一岁,曾经以为很久远才能达到的年纪,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也已步入中年。
——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倒是小黑长胖了不少。
他给闷闷不乐的小黑拍了张出浴照,发给林燊。
——挺好,它很可爱。你还好吗?
——挺好的,这个问题你刚才不是问过一遍了?
是。大洋彼岸电脑前的林燊笑笑,打字道:我忘了,抱歉。
许然给他发了个做鬼脸的表情,合上电脑。
其实他知道林燊想要问的究竟是什么。
在做出最后的道别后已过了三年,他再也没听到关于贺承的消息。
有的时候许然会觉得过去的日子是一场梦,一场让他沉睡了小半辈子的梦。他沉浸在梦里的悲欢离合之中,
可一朝醒来,梦境永远是梦境,现实却是个拥有无限可能的现实。
他可以寻找很多东西来填补自己的生活,而不需要去顾及另一个男人的感受。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甚至
都很少想起来以前爱着贺承时的情景。
自己当时怎么能那么傻,他觉得好笑,仅仅只是个年少时的初恋,哪里用得着赔上那么多好时光。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之前买给爸妈的礼物已经送到了店里,顺便还给小黑买了个白色的项圈。
可惜天公不作美,从中午开始,外面就下起了雨。
许然坐在店里一筹莫展,对怀里的小黑说,“今天不可以出去乱跑,会感冒的。你乖乖待在店里,晚上回去
吃好吃的。”
小黑打瞌睡打得正香,被他吵起来,咪呜地应了一声,转眼又睡了过去。
这一天店里都没什么客人,倒是那个小姑娘放学的时候冒雨跑来玩了一会儿,给许然说着学校里最新的八卦。
“旁边大学西门新开了一家咖啡厅,上午开业来着,好像很热闹。”小姑娘逗着小黑,说,“隔壁上午上体
育课的同学说,那家店的老板长得可帅了,西装革履的,像电视明星。”
许然想象不出来那是个什么样子,笑着摇摇头。
小姑娘喝光杯子里的可可,一抹嘴,十分讲义气地说,“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因为他们老板帅就去那儿的,
我永远是你的忠实顾客。”
许然逗她,“如果小黑跑到那家店去了呢?”
小姑娘立即憋红了脸,嗯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许然哈哈大笑,给了她两根棒棒糖,说自己在开玩笑呢。
大学门口开餐饮店是常事,这里和大学西门只隔了一条街,如果那家店宣传好的话,这些高中生很有可能会
跑到那边去玩。
不过没关系,许然并不在意这些。咖啡厅也好书吧也好,就和人一样,来了又散,或许下周咖啡厅就会改了
地址,或许下个月他也会收拾走人。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许然一点也没有被抢生意的危机感。
不管怎样,他都一直在这里,不会走远。
下雨天学生们都赶着回家,许然店早早就空了。他将地上的脚印擦干净,坐在门口等雨停。
渐渐的,大雨变成了毛毛雨,却没有停的迹象。许然叹了口气,拎起装着小黑的宠物箱,说,“我们得回家
了。”
他撑起伞,挡住小黑和自己的大半个身子,走上回家的路。
家门口有个小广场,晴天的时候附近的幼儿园会举办亲子活动,偶尔会有穿着玩偶服的人来发玩具。今天广
场上冷冷清清,倒是还有一个套着小熊玩偶服的人站在细雨中,手里拿着一把气球。
许然看了他一会儿,摇着轮椅上前。
“你好。”许然笑着抬起头,对他说,“好久不见。”
这个人许然说不上来认识,只是偶尔见一次,最巧的是每到许然生日这天,他都会在这里发气球,而且一定
会分给许然一只。
今年是心形气球。他将唯一一只红色的取出来,递给许然。
“谢谢。”许然对他说,“站在雨里会冷,去屋檐下躲躲吧。”
小熊点点头,却没有动。
许然知道他们挣钱不容易,大概是雨量不到无法工作的标准,老板就让一直在这里站着吧。许然尊重他的意
愿,又说了声谢谢,才转身进了小区。
在他身后,和过去三年一样,从厚重的玩偶服里传出一道低沉的男人的声音,眨眼间就被不远处的车流声掩
盖了过去。
“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清和 淋梓夔。的地雷
最近开始要搬家和搬办公室,比较忙,今晚就只有一更,九点不更啦
捉虫:中年男人纯属手误,我错了(捂脸)

第五十八章 (倒 v 结束)
红色的心形气球被雨水淋得脏兮兮的, 许然将它擦干净,挂在书吧的大门上。
天晴以后日光透过气球在地上形成一道暗红色的影子,随风飘摇。小黑撅着屁股在那儿对着影子扑来扑去,
累了就跑回吧台打盹。许然不忍心打扰它,将电脑带到小书桌上办公。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系着咖啡色围裙的女孩,往店里张望了一下, 看到许然开口问,“请问店长在吗?”
“我是。”许然从书桌后面出来, 微笑着接纳女孩惊讶的目光,“您找我?”
“啊……我是对面新开的咖啡厅的经理,想跟你商量点事……”
女孩挠挠头, 不好意思地说, “对不起, 我没想到你是这种, 额, 这种情况,有点没反应过来。”
许然笑笑,招待她坐下,“没关系,您想谈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咖啡厅新开业,想发些宣传单和优惠券,听说你这边也做饮品,可不可以把我们的宣传单
放在这儿的吧台上, 学生们看到了拿一张就好。”
她想了想,补充道,“你可以收些钱,或者也有宣传单的话,可以放我们那儿。”
许然摇摇头,“我没做过宣传单,应该不需要。而且我这里都是高中生,可能没办法帮你们拓展太多客
人。”
女孩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没关系嘛,其实就是尝试,要不这样,我们店里提供免费阅读的书刊,那些书我
都从你这里定,怎么样,赚个差价,互利互惠嘛。”
许然为难地思考着,女孩看看他,一合掌,“其实这是老板给我下的死命令,这附近能和我们合作的只有你
家了,拜托拜托,帮帮忙,该给的钱我一定会给的。”
女孩子大不过二十出头,大眼睛眨啊眨,难过得都快哭出来了。许然拿这种姑娘没辙,叹了口气,“我需要
想一下,这样,明天给你答复吧。”
“好的好的。”女孩跳起来,对许然谢了又谢,“我得回去交差了,明天再来!”
姑娘一阵风似的走了,许然苦笑着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吧台上的小黑。小黑刚睡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舔了舔粉色的小肉爪。
其实宣传单的话没什么,许然知道高中生们的心理,他的店里没有咖啡机,也就买卖鲜榨果汁、可可和奶茶,
能来他这儿的都是因为离学校近,懒得往外走,真能跑到到对面喝咖啡的学生本来也不会到他的店里来。许然早
上开店的时候看了眼对面的装潢,很洋气,感觉价格不是一般高中生能负担得起的。
而且女孩说要从他这里定书……有钱不赚是傻子,许然不指着这家店赚多少钱,但如果能多点零花给小黑买
猫粮也是不错的。
他摸摸小黑柔软的颈毛,笑道,“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的小黑又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享受着铲屎官的按摩。
第二天他给了女孩回复,两个人加上好友,很快那姑娘就发了一长串的书单来。
“还有书架和笔纸,”女孩说,“这些你就买吧,我先把定金发给你。”
许然还什么都没说呢,女孩很爽快地发了百分之四十的钱给他。
许然无奈,“你不怕我是骗子?”
女孩爽朗地一笑,“你还能丢下店跑了不成?”
那许然也觉得这丫头心大得很,不过人家摆出了诚意,许然也尽力帮他们把货进全。之后的一周书籍和书架
陆陆续续地到货,咖啡厅那边派了几个小伙子过来拿。
男服务生们都很年轻,看到许然坐在轮椅上有些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许然挺喜欢他们这种点到为止的礼
貌,送了盒薄荷糖给他们。
一来二去,就跟那个女经理混熟了。她叫佟芳芳,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已经在这个团队里做了两年了。
“一开始只是打工,后来觉得不错,就一直跟着了。”她一边逗着小黑一边说,“我们老板人很不错,特别
照顾我们这些年纪不大的员工。”
“他说刚毕业的学生不会做工作很正常,只要肯学就没有学不好的。不过他也很严厉,对很多事说一不二,
所以我们都是又敬他又怕他。”
“你们老板是哪儿的人?”许然问。
佟芳芳摇头,“不知道,他也是和朋友合伙做的投资,本职好像不是餐饮这行。挺复杂的,我也没敢仔细
问。”
许然倒是对这个其他人口中“帅气人好”的老板挺感兴趣,不过佟芳芳说,老板只开业那天在,之后就忙别
的去了。
“对了,尾款我转给你了,你查一下数对不对。”
许然查了下存款余额,惊讶道,“怎么多了这么多钱?”
“啊,那个是零食的钱。”佟芳芳十分随意地说,“我们都觉得那薄荷糖挺好吃,你再多给我们进点呗?”
被当成小卖铺掌柜的的许然苦笑着点头。
D 市在开春后进入阴雨季节,一周有三四天见不到太阳,许然不得不把小黑拘着,免得它跑出去弄得一身水。
“嘘,不闹。”许然柔声哄着不开心的小黑,“外面湿冷,会生病的。”
不只是小黑,连续的雨让许然心中产生一种淡淡的烦闷,他不太喜欢雨天,这种天气总让他联想到伤感和分
别。
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能停,等停了后,春花就要开了。
前两年的春天他为了打理这家书吧,都没机会上山摘栀子花酿酒。今年店里的情况稳定下来,应该能有时间
去吧。
许然回忆着酿花酒的细节。有几年没做过了,以前他腿脚还方便的时候总会坐着大巴车,到郊区的山上摘花。
新酿的栀子花酒清香甘甜,可惜每次酿出来都少有人喝。只有一年白锦明看着那瓶酒没人动,尝了两口。不过他
是喝惯了洋酒的,这种低度数的甜酒终归喝不习惯。
但最起码白锦明会夸一句好喝,不像有的人,明明是为他酿的,却从来也不肯正眼看一次,也不肯尝上一口。
许然摇摇头,将那些不好的回忆驱逐出脑海。
终究是拘不住小黑,偶尔天晴它又跑出去了,三个男学生去追都没逮住它。
许然无奈地摆摆手,算了,那家伙有它自己的想法,晚上还记得回家就好。
不过最近小黑出游的频率规律了很多,会比以前早一个小时回到店里,许然也不用为了等它而迟迟不能关店。
“你最近好乖啊。”许然抱着它,忽然看到它脖子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奇怪道,“这是什么?”
是一块黑色的金属牌子,挂在白色项圈上。许然没见过这牌子,拿到灯光下仔细看,发现上面什么都没刻。
“是谁给你戴的?”许然有些吃醋,举着小黑问,“你跑到别人家去了?”
小黑咪咪地叫唤,也听不出个答案。
这个小家伙本就是自由身,许然知道自己约束不住它,还好,这个给它带牌子的人家看起来很温柔,对它不
错,最近回来小黑身上都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清洗过。
“别去给人家添麻烦啊。”许然对着呜呜吃食的小黑说,继而叹了口气,“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吧。”
如果不是腿不方便,许然还真想跟着小黑去看看它究竟跑到了哪里。
不过许然没想到的是,这里学生多眼睛杂,很快就破了案。
之前那个总冲着小黑来的小姑娘跑过来,特别诧异地说,“店长,小黑真跑到对面咖啡厅去了?”
这是许然第一次正式来这家咖啡厅,招牌上的英文单词他拼了好半天也没拼出来,索性放弃。
他隔着台阶对里面的佟芳芳说,“我家小黑在你这里?”
佟芳芳一拍脑门,“啊,这只黑猫是你店里那只?我就说看着眼熟嘛。”
她将小黑抱出来,咖啡厅里的女孩子们都露出遗憾的表情。许然摸着小黑柔顺的毛,问,“这些天都是你帮
它洗澡的?”
佟芳芳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这是老板刚才带过来的,可能是他在哪儿捡到的吧。”
许然想和这位老板说声谢谢,可佟芳芳说,他来店里一趟,很快又走了。
“这样,等他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给你发消息吧,”她说,“反正就隔了条街,应该不会堵不到人。”
还真叫她说准了,之后的两次他们老板到店里,要么是许然这边有顾客,要么是对方看了一眼就走,即便只
隔了条街,还是快一个月了还没见到面。
倒是小黑优哉游哉的,隔三差五往别人那儿跑。现在回来身上带着香气,许家都不需要替它洗澡了。
许然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香味,可总觉得十分熟悉,又想不起来。他抱着小黑闻了好久,都把小黑给闻毛
了,挣扎着跑去找许母要吃的,也不肯再靠近他半步。
许然不太好意思总麻烦人家帮小黑洗澡打理,奈何见不到人。而且他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咖啡厅的老板,
小黑又不是信鸽,不能帮忙带封信去询问。
“这不是挺好的?”林燊说,“那小姑娘不是说了,他们老板又有钱又帅气,人还不错,你再等等,说不定
是一场美妙的邂逅。”
“得了吧。”许然笑他,“你童话故事看多了?”
有钱、帅气、人又好,除了最后一条,满足前两条的人他见过不少。如非必要,他不想跟这样的人有太深的
来往。
或许可以称作心理阴影吧,许然知道,自己这辈子大概无法再爱上这种男人。他想要普普通通的生活,如果
下一段缘分到来,希望对方也是普普通通的就好。
可千万别再是贺承那样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从第 21 章 开始倒 v,前面看过免费章的可以在 3 月 5 号上午九点半之前用月石下载,
感谢所有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
明天晚上九点有入 v 万更,记得来看
感谢各位一路以来的陪伴,此文还剩下几万字的结尾,祝然然幸福
感谢 淋梓夔。 的地雷

第五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 我是你的面宝啊! 的地雷
20190327,改 bug
快递员把几个装书的大箱子摞放在门口, 许然将书吧大门全部打开,方便他们进出。
“这些书麻烦放到那边的墙角。”他说。
进货是店里一项重要工作,一般爸妈空闲时会来帮忙收拾,但许然不想他们操劳,就把进货的时间改到工作
日的白天。他一个人慢慢整理也可以弄好,就是来来回回地累些, 倒也算充实。
今天帮忙上货的是新面孔,两个小伙子不太了解店里的构造, 搬东西稍微慢了些,许然在一旁指导。
他们按照货物分类将箱子摆在相应的书柜旁,装书的箱子太沉了, 许然都有些担心会不会累坏了他们两个。
又是一大箱练习册, 许然将轮椅往后退了退, 想给快递员让个路, 没想到后脑勺撞到卡车的后沿上, 发出咚
的一声响,疼得他眼前一花。
“小心!”
耳边有人在喊叫,许然眼中含泪看不清楚,只觉得头顶落下一片阴影。他擦擦眼睛再看,发现一个穿西装的
男人背对着他,正将一个沉重的纸壳箱放回卡车上。
“啊,谢……”
那男人像没听见似的,放下东西就走。
许然哎了一声,想叫他, 可刚才磕得太猛,一大声说话后脑就嗡嗡地疼。他只得无奈地望着那人渐行渐远的
背影,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口。
连正脸都没看到啊,许然揉着脑袋想。
快递员焦急地跑过来询问状况,许然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是自己不小心,将两个吓坏了的小哥好一顿安抚。
街道拐角,男人确认自己不会被注意到后,过到马路对面,从辅路绕了个大圈,来到咖啡厅后身,推门进去。
刚要出去倒垃圾的佟芳芳被吓了一跳,“老板,您这两天怎么神出鬼没的?”
“我来看看。”男人说,“店里怎么样?”
“挺好的,这周营业额涨了呢,马上就能达标。”
佟芳芳兴奋地去拿账本给他看,回来后却发现男人正不住地揉着右手手腕,疑惑地问,“老板,您右手不舒
服?”
男人顿了顿,道,“刚才扭了一下,去帮我拿点冰块。”
佟芳芳用塑料袋装了点冰块给他敷上,男人低声说了句谢谢,很快便又从后门离开了。
佟芳芳拿着账本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才忽然一拍脑门,“哎呀,忘记跟许哥说一声了。”
其实就算说了许然也赶不过来。他正在整理货物,除了一些已经预定走的,剩下都要摆在柜台上。孩子们一
批又一批地换,练习册推陈出新,纸媒也逐渐被电子设备替代,他也得不断更新商品才行。
小时候许然总觉得学校旁的小卖铺特别神奇,有很多他见都没见过的宝贝。初中时他最大的愿望是攒钱买一
个三十块钱的宠物机,可惜直到毕业都没买上,现在市场上都找不到那种新奇的小玩意了。
不过现在养一个小黑也足够了。
他擦了把汗,看看四周,没见到小黑的影子。
咖啡厅后门,男人无奈地看着缠在自己脚边的小黑猫,低声说,“今天我没空陪你玩,改天,乖。”
小黑欢快地喵呜着,用尾巴缠绕着他的小腿,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俯身将它抱起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一点也不像他。”
他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道,“不……还是算了,不要那么听话也好。”
他帮小黑挠了挠下巴,小黑立即在他怀里翻了个身,舒服地打起呼噜来。
男人觉得好笑,“你总是怎么粘人,平日里也这样?他身体不好,你不要闹他,知不知道?”
小黑扒拉了一下他的掌心。常年在外面跑来跑去,它的肉垫有些硬,刮在皮肤上刺刺的。男人叹了口气,捏
过一只爪子轻轻按揉。
“你帮我照顾好他,”男人声音很轻,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温柔,“明天我给你带鱼肠。”
小黑被捏得不爽,咪咪地要去抓他,被男人轻松躲开。
男人在笑,明亮的日光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让本想继续丢垃圾的佟芳芳看呆了。她想了想,又把垃圾第二
次拎了回去。
垃圾什么时候都能扔,可刚才那个情景,一个男人一只猫,美好到让人有些想哭的景象,她一点也不忍心去
打扰。
小黑今天回来得很早,许然将最后一本五三摆到架子上,张开双臂,让小黑猫跳上自己膝头。
“又跑去哪儿玩了?”许然轻柔地抚摸着它,“你不要过马路,很危险……”
他愣了一下,抱起小黑闻了闻,“你又洗澡了?”
与之前不太一样的香味,是一股淡淡的清新味道。许然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香味的沐浴液,但他清楚地知道自
己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
是早上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虽然当时眼里含着泪没有看清模样,但许然记得他身上好闻的青草香。
“是他?”许然疑惑,那个人知道小黑是他家的猫吗?
还是说……只是巧合?
不知怎么,许然忽然想起那天林燊的调侃——“说不定是一场美妙的邂逅”。
不太可能吧。许然低头笑笑,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你啊,就会给我惹麻烦。”
他点点小黑的鼻子,惹得小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跳到地上一甩尾巴,不理他了。
许然再没见到那个男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怀疑起自己的推测,也许真的是巧合,那个照顾小黑的人并不是他,不然也不会过
了这么久也不见个人影。那个人应该是住在附近的,不然小黑也不能每次都香喷喷地回家来。
他试着去跟那个人交流。他把那块黑色的金属牌摘下来,换上一个带挂钩的小盒子,里面装上两颗牛奶糖和
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
也不知对方是男是女,牛奶糖的话,应该都能接受吧。
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应。小黑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颗松子糖,看起来是手工做的,裹着一层糯米纸和一层
简易包装。也有一张纸条,写着:不客气。
拿着那张纸条,许然笑了起来。他拆开一颗松子糖放进口中,不甚甜腻的口感加上松子香香脆脆的味道,很
快便盈满了整个口腔。
小黑对于被当做信鸽这件事很不开心,第二天它便不干了,躲得远远的。无奈,许然只能将金属牌再次换上,
恢复成以前没有联络的状态。
倒是那张纸条他还留着。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应该是出自男人之手。
松子糖……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孩子做的吧,许然兀自想象着,女人带着小姑娘包装糖果,男人提笔写下回
信,再给闹别扭的小黑戴上。那应该是一户温馨甜蜜的家庭。
真好。
他将那张纸条收进抽屉,虽然不是什么美妙的邂逅,但能得到这样的回应,他已是心满意足。
能感受到别人的幸福,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佟芳芳给他来消息说,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老板在忙别的事情,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到店里去了。
许然有些遗憾。难得最近一段时间他有好几个想见的人,可是一个都见不到。
三年前他独自开店,一直都是一个人,曾经也想去交些朋友,可总是在尝试之前就宣告失败。可能他这人天
生不适合与他人相处吧,不然以前也不会弄得那样狼狈。
阴雨季渐渐过去,天空放晴,明显感觉到气温在逐渐回暖。系在店门口的气球撒了气,成天耷耸着摇摇欲坠。
许然没舍得解下来,这只扔掉了还得等一年呢,也不知下一年那个穿小熊玩偶服的人还会不会在。
他学着去珍惜所有近在眼前的东西,因为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消失,就像春天的花瓣,夏天的晚风,像来
来去去的学生,又像某一年青春记忆中那抹灿烂耀眼的夕阳。
街上最近一段时间不太|安全,听隔壁面馆的厨师说,有人看到几个小混混在附近闲逛。学校里给学生们下了
通知晚间放学不许在外面滞留太晚,也有教导主任模样的人来店里拜托许然,如果有学生留在这里等家长的话,
麻烦他照看一下。
许然自然说好。他也十分担心,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让小黑出门了。店里有个挺大的笼子,只能委屈小黑先在
里面待着。
来店里的女孩子说,“我没见过他们,听说他们都在道对面晃悠,应该是大学里的人吧。”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许然教育她,“晚上可不能一个人走夜路啊。”
女孩吐吐舌头,笑他啰嗦。
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会对小辈上心,可能是一种本能,许然希望每一个到自己店里来的孩子都好好的,能安安
稳稳地考上大学。
有时候他也会开导为情所困的女孩子,不要为了哪个男孩而放弃自己的理想,那样你会后悔一辈子。
街头小混混什么的好像电影里的情节,许然留意了一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倒是意外地见到了那天帮
他的西装男。男人站在街的另一侧,背对着许然,正讲着电话。
隔得有些远,许然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有点眼熟,可具体在哪儿见过也说不上来。他想去跟人道个谢,
可一想到那天那人冷淡的样子,又犹豫起来。
很快,男人讲完电话,把手机一揣,又消失在远方的拐角处。
笼子里的小黑不安地叫唤起来,许然拿来猫粮,柔声地哄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
咖啡厅最近结束试营业,要正式开业。佟芳芳又来进了一批书和零食,对许然说,“那天下午你要是没什么
事也来坐坐嘛,免费请你喝饮料。”
许然知道她是想让自己把小黑带过去,卖个萌帮忙招揽顾客。在佟芳芳离开后他对小黑说,“你现在是团宠
了。”
毫无偶像包袱的小黑把自己睡成了一滩猫,丑兮兮地流着口水打呼噜。
正式开业这天赶上大学开运动会,学生们把小小的咖啡厅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许然抱着宠物箱在人群外看得
感慨。佟芳芳他们也没料到会这么忙,没人看到许然已经带着小黑到了。
许然避过人群,从小路绕到后门。这儿他很熟,三年前为了找合适的店址来来回回地走过不知道多少次。
后门的小路明显比大路冷清,偶尔有一对小情侣牵着手走过,擦肩而过之后女孩子会指着许然怀里的小黑惊
喜地对着男孩说着什么。许然能看到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么明亮,让旁人也心情愉快。
年少时的欢喜就是这么简单,许然停下来,小黑大方地让女孩子摸了摸脑袋,咪呀地冲着小姑娘撒娇。
前方有道人影动了动,仿佛在向这边看来。
许然抬头望去,那人站在阴影里,背着光许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只是那身影十分熟悉,许然道别了小情侣,
转着轮椅往前走去。
“您好,请问您是……”
听到他的声音,男人顿了顿,忽然转身进了咖啡厅的后门。
“哎,请等一下!”
许然连忙追上,从后门往里望,却发现那男人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应该是从前门离开了,许然困扰地皱皱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魔鬼怪,能让一个大男人看都不肯看一眼。
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是不太美观,可……也不至于躲成这样吧。
许然有些郁闷,将小黑递给店员,说,“我晚上来接它。”
傍晚六点半,咖啡厅里的人总算少了些。许然提前关了门去接小黑回家,到了咖啡厅正看到佟芳芳坐在门边,
掰开一根鱼肠,小黑一口她一口,吃得那叫一个香。
佟芳芳面色疲惫,一看就是忙坏了,见到许然只抬手打了声招呼,站都站不起来。
许然从一旁的斜坡进了店里。也不知道这家店门口为什么会有残疾人通道,倒是方便了他进出。
店员递上一杯苹果茶。新鲜苹果榨汁与绿茶混在一起,清凉微苦,带来满口清香。
“对了,”他问,“你们店里是不是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今天下午我看到他从后门进来,但是很快又离开
了。”
佟芳芳想了想,说,“可能是我们老板?今天他好像来过,我没注意,下午人太多了。”
他就是老板啊,许然想,也确实符合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描述。
佟芳芳百无聊赖地抱着小黑看夕阳,突然,小黑从她膝头跳了下来,蹿进了一旁的后门小路里。
“哎?”佟芳芳探头去看,忽然一愣,“老板?您怎么来了。”
男人一手开着后门,看到小黑猫忽然出现,也有些愣。
佟芳芳立即回头对店里说,“许哥,我们老板来了!就在后……”
她怔住,还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许然的表情很奇怪,好似淡漠,又隐约闪烁着淡淡的光,眼神平静得可怕,看得她不敢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许然转过身背对后门,声音清冷,“谢谢你。”
他出了咖啡厅,来到路口,说,“小黑,过来。”
小黑不肯,缠着男人要抱抱。男人俯下身,推了推它。
许然也不催,静静地等着。他的轮椅侧对着小路,没有向男人看过去,只是一直望着远方的人来人往。那边
仿佛与他们是两个世界,学生们嬉笑打闹,声音远远地传到耳朵里,热闹异常。
终于小黑意识到今天讨不到好吃的零食,有些困惑地回到许然怀里。
“……许哥?”佟芳芳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唤他。
许然低下头,笑笑,对她说,“今天辛苦了,我先走了。”
“啊,好……”
佟芳芳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坐在轮椅上的背影被夕阳的余晖披上一层橘红色的柔光,不知为什么,她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老板!”等许然走后她才回头,诧异地问,“您惹到许哥了?”
许然脾气那么好,怎么可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男人的表情很复杂,半晌,才点了点头。
佟芳芳皱起眉。虽然老板的私事她无权去管,可如果这影响到两家店的合作,她第一个不依。
“当初不是您要我去照顾许哥的生意嘛……”她小声嘟哝着,也没敢说得太过。
有矛盾就早点说嘛,现在这样,以后她夹在两人中间可怎么办呦。
从那天起,许然便将小黑关进笼子,不许它再出门乱跑。
“乖,外面很危险啊,”许然温柔地哄着满笼子乱窜的黑猫,“要是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足有一人高的笼子里有个猫爬架,小黑爬到最顶层,居高临下地鄙视着愚蠢的人类。
“你别这样看着我。”许然无奈,“我也不想关着你啊。”
小黑一撅屁股转过身不理他了。
许然无言。他静静地看了小黑毛绒绒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到吧台后。
店里没有客人,许然打开电脑的扬声器,柔和的音乐流淌在寂静的小书吧里,填满了每一处空旷的角落,又
从门窗溜走,散在春日的暖阳下。
听着音乐,他慢慢闭上眼睛,做着深呼吸。
“店长?”
许然睁开眼,看到一个高中生站在吧台前,正犹豫地望着他。
停顿两秒,许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仿佛刚才那些翻涌在心中的情绪全都是假象,表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
动摇。
“下午好,”他微笑着对孩子说,“想要点什么?”
不管怎样,日子还需要一天天地过,小黑逐渐适应了笼子里的生活,懒洋洋地趴在猫爬架上接受客人们的围
观。咖啡厅许然没再去过,倒是佟芳芳主动打来电话,结结巴巴地道歉。
“那个,我不知道你和我们老板……额,认识。”她小声地说,“早知道我就不总张罗着让你们见面了,实
在对不起啊。”
许然把玩着逗猫棒,将笼子里的小黑勾得上蹿下跳,柔声说,“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怪你。”
他顿了顿,道,“你们老板,对这家店很上心?”
佟芳芳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老板让她去书吧买东西的事儿不会被发现了吧?
见她沉默,许然也不多问,只是说,“他是我以前的……朋友。”
那天在咖啡厅,他只看到门后男人一闪而过的脸。但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凌厉深邃,恍若夜空中一抹明亮的
星光。在那星光深处,是诧异躲闪的慌乱,即便只出现了短短几秒,也没有逃过许然的双眼。
许然握着手机的掌心微微颤抖着,继而又逐渐恢复平静。
实际上,生活没有因为那天傍晚的意外而产生任何变化。许然依旧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再也没见过那个男
人。
或许只是个意外吧,许然心想,是生活对他开的小小的玩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修复回正常的轨道上。
再没有什么人能够影响他的心情,这三年来许然一直是这样坚信着。
高中临近期中考试,学生们明显心情浮躁,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很多,也更喜欢到书吧来买东西解压。许
然给小黑收拾笼子的时候门没关好,小黑可算抓住了机会,嗖地一下就跑了出去。
许然没法穿过学生们去追它,到了门口却发现,几个男生把门上已经没气的气球当成逗猫棒,扯过来在地上
甩,把小黑耍得一愣一愣的。
一群孩子在笑。他们的笑声有着极其强烈的感染力,让许然也不由得跟着勾起了嘴角。
“它好傻啊。”一个男生说。
另一个女生立即反驳,“明明这么可爱。”引起女孩子们一阵附和。
“好了好了,”许然赶紧出来打圆场,“谢谢你们帮忙。”
男孩将气球解下来,递给许然。其实这是这三年来坚持得最久的一只气球,前两个在气撒到一半时就被许母
丢掉了。这只刚被小黑抓出了一个破口,总算是彻底报废。
许然将气球的“残骸”揉了揉,准备丢掉,忽然手上一顿,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回到吧台,见四周的孩子们没注意,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气球剪开。
在红色碎片中央,一张折起来的纸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纸张泛黄,手感有些粗糙,许然捏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望向店里。
书架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书和文具,课桌旁女生们小声讨论着新一期的漫画,男生们在店门口聊着篮球和隔
壁班的班花,有家长在外面叫谁的名字,那孩子和朋友说声再见,抱着沉重的书包跑向自己的至亲。
这里好像一个小小的世界,繁忙、吵闹,但是充实。学生们带来一身书卷气,混杂着外面空气中点点清新的
暖意,将小书吧的每一个角落点亮。
相比之下,手心的这张纸却在许然的心头落下一点朱砂。他不可控制地去看它的折痕,想象着自己将它展开
的情景,手上却一直没有动作。
最终,他将这张纸和气球的碎片一起,关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这只是个错觉。
他将小黑抱进笼子里,静静地想,是个不可能发生、就算真的发生结局也不可能美好的错觉。
滨海城市刮大风是常态,原本已经暖和起来的天气,又因为刮风而将厚外套穿了回来。许然干脆在腿上盖了
条薄毯,每天坐在店门口,感觉自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年人。
佟芳芳来拿定好的零食,看他这样便笑,“你怎么这么悠闲啊?”
许然笑笑,“又忙不起来。”
“嗯,确实。”她捏着下巴打量他一番,道,“你的气质就是这样,挺好的。”
许然很想问她自己是什么气质,但总觉得会得到不太靠谱的答案,于是放弃。
确实有点太闲了,正好开春下来一批海鲜,许然盘算着给董子琦寄一些过去。
董子琦今年大三,三年前考上了舅舅刘铭的母校,现在正准备明年跟着学校的项目出国交流。他早已适应了
戴着义肢生活,有时候会在网上问许然题目,两个人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给董子琦寄的话,刘铭就也要寄一份。刘铭今年从祖国最南端转移到内陆,正在开拓新市场,成天东奔西跑。
许然直接打电话给他,免得东西寄到了人却又换了地方。
一段时间不见,刘铭还是和以前一样率直,说了没几句忽然问,“你有心事?”
许然一愣,本能地想说不,却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没有说出口。
刘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道,“还是以前那件事?”
“以前哪件事?”许然有些不服气。
“你自己心里清楚。”刘铭道。
被他这样一说,许然忽然泄了气。
是啊,究竟是哪件事,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错。
许然垂眸,看着紧闭的抽屉,半晌道,“或许吧。”
“你这几年有进步,”刘铭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说,“但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三年时间还是太短
了。”
许然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是变了不少,可内心深处并没有变。你还是你,有的时候,不是必须要彻底推翻过去的自己才
行,你可以试着正视过去,说不定会比一味勉强自己逃离更加有用。”
说完这段话,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很久。
刘铭幽幽地叹了口气,问,“今天几号?”
“今天?”许然看看表,报了个日子。
忽然,他怔住了,回忆如翻江倒海席卷而来。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用力抓着胸口,不让自己陷入突如其来的情绪中。
“你看,你忘不了。”刘铭说,“我不是叫你必须回头,但你得学着去接受这个忘不掉的自己。”
“我……”
许然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过了半天,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能知道?”刘铭反问。
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来,许然做了几次深呼吸,心中逐渐拿定了主意。
仿佛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似的,刘铭一笑,“有的时候,接纳过去不是为了原谅别人,而是为了放过自己。”
“还是说,下一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能确定自己能够继续撑下去?下次可以,再下次呢?”
许然摸着抽屉的把手,静静地想着什么。
刘铭叫了他一声,“和三年前一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许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谢谢。”他眼睛里映着淡橘色的灯光,温暖坚强。
挂掉电话,许然打开抽屉,拿出那张纸。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上面的字很短,他反复读了很多遍,又看了眼时间。
晚上九点,小城市基本已经陷入沉睡。临街的店铺陆陆续续地打烊关店,许然将小书吧的门锁上,带着小黑
顺着路一直往家走。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想事情,但并没有停下来。
小区外的广场,跳舞的叔叔阿姨早已收拾回家,留下一片空旷的寂寥。在广场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男人,月
光照在他的肩头,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映出一道孤独的影子。
男人看向他,许然也看着那个男人。他们远远相望,而后许然低头,将宠物箱的门打开。
小黑跳到地上抖了抖身子,欢快地喵喵着,向男人跑去。
男人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缠在脚边的猫咪。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而后上前,轻声说,“好久不见。”
男人抬起头,目光如炬。
许然将那张纸递给他,“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纸条上写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四个小时,这男人该不会一直站在这里,没有离开。
男人没有接那张纸,只是摇摇头。
“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撩动着听者的神经。“多久我都等你。”
“我要是不来呢?”
许然看向一旁的侧门,他完全可以从那边进小区,不路过这个广场。
男人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坚定地说,“我等。”
许然抬起头看着他。他记忆中很少有这样仰望男人的时候,以前他们都是坐着,或者一前一后,一个凝望背
影,一个不肯回头。
“贺承。”许然仿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顿了顿,“你来这里干什么?”
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如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仿佛上一次在 D 市受的伤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变得沉稳
了,至少现在,他没有露出和以前一样不耐或是烦躁的表情。
贺承用目光示意许然手中的纸条。许然把纸再次摊开,将上面的字露在月光下。
——对不起。傍晚五点,老地方,我想见你。
“你是那只发气球的小熊。”许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乐出来,憨憨的卡通服套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怎么想
怎么觉得画风诡异。
贺承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话咽下。
“前两年的气球里也有这个吗?”他举着纸条问。
贺承点点头。
之前的气球没等完全撒气就被丢掉了,许然自然没有机会发现里面的端倪。
“我知道你可能没有发现,”贺承哑着嗓子说,“但我每年都在。”
今天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纪念日,每年的今天,贺承都会瞒着家里飞过来,在小广场上等着。
你来,我就一定在。
只要你来。
许然嗯了一声,对着地上唤,“小黑,回家了。”
贺承一下子急起来,抓住他的轮椅,又很快放开,“我们……聊聊?”
“我不知道你来是想做什么,不过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许然抱着暖暖和和的小黑,平静地说,“我来见你,只不过是朋友教我要面对自己。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贺承捏了捏麻木的手心,“我,我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三年前我在这里投资失败,现在回来,试试能不能,一雪前耻。店址是咖啡厅那帮人选的,
我……怕吓到你。你别在意。”
许然点点头,“好,我不在意。”
他转身欲走,又停下来,“礼尚往来,不管怎样我得说一句,谢谢你的气球。”
然后他离开了,带着喵喵叫的小黑,消失在小区大堂橘红色的暖光之后。
贺承站在黑漆漆的小广场上,闭上了眼睛。
许然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撕扯着他的心脏,要将他的血肉带离身体,一并消失。
他记得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从三年前开始,每一次等在这里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什么是从失望到绝望。从
未等待过什么人的他体会到了其中苦楚,可即便这样,下一年他依旧会固执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许然没有出现的时候反而好得多,他还能骗自己许然是没有看到纸条,而非不愿相见。但这一次,
彻底给他那点小心思判了死刑。
害怕吓到他,只能用一雪前耻作为借口,小心翼翼地避免揭开他的伤口。可许然却那么自然地说,我不介意。
轻飘飘一句话,将贺承提起来的心瞬间打入谷底。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久到身体开始发凉,才动了动僵硬的双腿,抬步离去。
其实,见与不见没什么两样。
早就料到许然会是这种反应,他也不会多失望。很正常,贺承想,如果许然能毫不介意地与他聊天,那才不
正常。
三年,许然变了很多,他也变了很多。
三十一岁的默默守候,感动不了别人,也只能骗骗自己。
他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越走越快,月光拉长他的身影,留下一抹朦胧的光。
许然过得很好,就像这些年自己确认过的,他真的过得很好。
太好了。
贺承来到车前,用力捂住脸,抑制住喉咙中的哽咽。
“对不起……”他喃喃着,对着春日的晚风,和行道树摇曳的影。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毫无意义,但,真的,对不起。

第六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爱情的模样 江可爱 淋梓夔。 的地雷
20190307 零点 捉虫
原本许然以为自己需要避一避风头, 但接下来的几天,他没再听到关于贺承的消息。
小广场上也没有人,许然还是按照平日的时间关店回家,习惯性地看一眼,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影子。
心中那一点警惕逐渐消失,或许正如贺承自己所说, 那家咖啡厅并不是专为堵他而开的吧,自己没有必要太
过上心。
许然很平静地打理着书吧, 甚至比以往更加轻松愉快。说实话,贺承的消失让他感到十分顺心。
其实他觉得贺承真的没有再出现的必要,他早就放下了, 三年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 他以为两个人都默认了
彼此余生形同陌路。就算每年生日贺承都来送只气球, 那又如何呢, 能弥补得了过去十年中的一切吗?
许然不认为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所有事过去。它们永远也不可能过去, 身心的伤会陪伴他一辈子,无论贺承有
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都是既定的事实。
许然接受下半辈子得在轮椅上度过的人生,这是老天爷对他曾经天真单纯的惩罚。那贺承呢,贺承经历过什
么?就算受过伤,会有他痛吗?
这辈子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死皮赖脸地扒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十年。他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的了,绝对不会
再忍气吞声下去。
许然不太喜欢这个浑身是刺的自己,可他无法控制。现在只要面对贺承他就无法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 大概
是一种自我保护。他只想把人推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才好。
心中有一只猛兽在不停的吵嚷,挑战着许然的神经。
只要贺承不再出现,他就可以不用再说那种尖锐的话。即便有的人要为过去的错误买单,许然也不希望自己
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他努力做几次深呼吸,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股脑抛到脑后。
下次见面大不了是明年生日,许然倒是好奇贺承还能坚持几年。那个男人是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的,说不定
今年如了愿,明年就不会再来了。
所以说,安安静静地过现在的生活不好吗,他又不会贪贺承的什么,有必要表现得像个痴情种似的?
骗谁呢。
许然轻笑一声,他太了解贺承了,已经到了一种根本不需要心怀期待的地步。
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
或许是顾及他的心情,最近一段时间佟芳芳很少到书吧来玩,偶尔要订货也只是打个电话而已。许然对她说
不需要这么避讳,有矛盾的是他和贺承两个人,跟咖啡厅的员工们没有关系。
“可是……”佟芳芳犹豫着,“你真的不介意吗?”
“没事的,”许然说,“我跟他,只不过是孽缘而已。”
没有必要为了毫无可能的未来,失去好不容易认识的朋友。
“我的朋友不多,”他笑着说,“你别嫌弃我就好。”
“怎么会呢,许哥你人这么好。”佟芳芳愤慨地一握拳,“虽然老板人也不错,但肯定是他对不起你。”
许然没问她这结论是从哪儿得出来的,倒是对她口中的“人不错”十分感兴趣。
贺承人不错?以前还在贺家公司的时候,许然见过多少次他为了丁点大的小事就把员工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现在能有人夸他好,还真是新奇。
他倒想听听,贺承究竟是怎么对别人“好”的。
“老板他对这家店很上心,没定址的时候就跑来看了好几次,最终的位置也是他定的。”佟芳芳说,“他还
给我们放假,只要营业额达标,休假啊奖金啊都没拖欠过,有新人犯了错,也是先安抚再教育。我刚来的时候都
惊呆了,没想到这年头还能有这么温柔的大老板。”
“温柔?”许然好笑地低声重复道。
“什么?”佟芳芳没听清。
许然顿了顿,“没什么,你是说,店的地址是他选的?”
“嗯,他说那里视野宽阔,忙了一天后下班看看风景,心情会舒畅很多。”
而且一眼就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小书吧。
这句话佟芳芳只敢在心里默念,没有说出口。
许然轻轻挠着小黑的下巴,若有所思。
佟芳芳小心翼翼地问,“许哥,我们还能在你那儿买薄荷糖吗?”
许然被她可怜兮兮的语气逗笑了,“当然能,你别想太多。”
挂断电话,许然抱起小黑,将项圈上的金属牌取下来。
“我们不戴这个。”他对小黑说。
小黑喵喵地表示抗议,但都被许然无视了过去。
他将金属牌和气球里的纸条都丢进抽屉,想了想,又从桌子上翻出之前小黑带回来的回信。
如果送气球的是贺承,那给小黑洗澡的也是他吧。
当时跟着回信一起的还有两颗松子糖,许然吃掉了一颗,剩下一颗孤零零躺在电脑旁。他原本是想吃的,现
在却没了胃口。
贺承不会做糖,他连最简单的炒鸡蛋都不会,这糖明显是出自他人之手。
说不定是贺承的新男友。
也不清楚那个人知不知道贺承把他做的糖送给了前情人。许然勾起嘴角,这还真有意思。
如果他再无聊一点,或许会学着小说里的女主角,对着贺承说一句:呸,渣男。
他被自己逗乐了。当面对贺承已经成为一种消遣而非痛苦,他发现很多事情远比以前要有趣得多。
高中外的店铺由专门的街道办事处统一管理,也包含高中生们会去的大学旁的店。办事处每个季度都会组织
店长们开个短会,叮嘱一下日常事宜,也监管那些有可能对学生产生影响的不良因素。
因为靠街边较近,咖啡厅也被纳入办事处的管理范围。为了这事儿佟芳芳还向许然咨询了好久,最终得到的
答复是没有办法拒绝,毕竟顾客多是孩子,多一层管理,老师和家长们也好安心。
“我没有时间去开会啊……最近好忙的。”佟芳芳在电话里哀嚎。
许然建议她找个没排班的店员去,可佟芳芳沉默了一会儿,僵硬地换了个话题。
许然觉得有问题,可能跟贺承有关。
但转念一想,贺承那么喜欢牌面的一个人,不可能去参加这种土里土气的会。咖啡厅的装潢就比其他店洋气
一大截,贺承要是能去开会,可是天方夜谭。
他已经做好了替咖啡厅转达会议精神的准备,可真到开会那天,他看到贺承就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欲言
又止地向他望过来。
许然别开头去,摇着轮椅来到前排的侧面,与贺承隔了整整一个斜对角。
其他店的老板陆陆续续地入座,贺承在各种打扮土气的中年人当中十分显眼。
会议最多持续十分钟,散会后,许然看到有几个大妈把贺承围了起来。
“哎呀,小贺来了?之前你们开业,都没有时间好好聊聊。”大妈笑靥如花,“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三十一。”贺承的语气在许然听来温柔得古怪。
大妈满意地点点头,“年轻有为啊。”
“您过奖了。”贺承笑着摆摆手,目光越过人群寻找着什么,表情有些焦急。
但大妈们并没有在意他的心不在焉,直奔主题,“打算在这边做多久啊,成家了吗?”
“啊?”贺承一愣,看看她们满怀期待的脸,顿了顿,道,“抱歉阿姨,我有对象了。”
身后人群的吵闹,许然从会议室的后门出去,进入走廊。
这边比前厅安静,轮椅摩擦着地面的声音都带着回音。他来到中庭,推开落地窗,走进阳台。
这里能看到街道的全部风景,从这个路口一直通向下条路,笔直笔直的长街,无数店铺忙碌着。店长们陆陆
续续回到自己的店里,或是招待顾客,或是坐在店门口乘凉。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然没有动,依旧直直地望着远方。
脚步声停在身侧,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青草香。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贺承说。
“就要走了。”许然转过身,没有抬头,“贺老板,回见。”
贺承俯身抓着轮椅的扶手,表情痛苦,“许然,咱们能不能别这样说话?”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男人或许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与过去不同的温柔,但许然并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他。
他转过身来,面对贺承,“你想我怎么和你说话?像以前一样,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像祖宗一样供着你,
那样你就会开心吗?”
贺承皱了皱眉,脸色苍白。
即便不知真假,许然也不想看到他这副样子,撇撇嘴别开头去。
“我不想见你,你也别来找我……”他低声说,“都过去了,我不想再回忆。”
回忆那浑身伤痛的青春年华,只会让他感到绝望。
贺承心痛地抬起手,想摸摸许然的脸。可许然忽然一个激灵,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
贺承顿在那里,难以置信地说,“你以为我要打你?”
许然默了默,“你以前打的还少吗?”
“我……”
贺承声音都变了音调,停顿了好久也没说出反驳的话来。
许然忽然觉得心好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
“对了,”他转移话题,“是你一直在帮小黑洗澡的吧?给它戴牌子,给我写回信的,都是你?”
“对。”贺承心中燃起新的希望,勾起嘴角,说,“我知道你有多宝贝它,我……”
“多谢。”许然打断他,“也帮我跟你对象说一声,松子糖很好吃,谢谢。”
“什么?”贺承一愣。
许然笑笑,“你不是有对象了?糖是他做的吧,手艺不错。”
他低头,看着贺承扶在轮椅上的骨节分明的手,轻声道,“看起来是个会照顾人的,肯陪着你,你可得对他
好一点。”
别再像以前一样,将那颗爱你的真心弄得遍体鳞伤。
“……我会的。”
贺承双眼通红,从齿缝挤出这两个字。
许然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神色淡然。
“如果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证明你现在生活得很好的话,我没意见。”他说,“相识一场,祝你幸
福。”
他用力摇动轮椅,向外走着。
贺承望着他,忽然大声说,“我确实有个喜欢的人,即便他现在不肯相信我,我会一直等到他回头的那一
天!”
他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许然没有理会,进电梯下楼。
直到走出大楼,他才松开紧抓扶手的手。指尖因过分用力而变得惨白,毫无血色的掌心微微颤抖。
他摩挲着双手给予自己些许温度,十指交缠靠近唇边,低声呢喃。
“疯子。”

第六十一章
从那天起, 贺承这个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许然的耳朵里。
就连隔壁家面馆的大叔闲来没事都在感慨,新开那家咖啡厅的老板是真年轻啊,长得又帅,看起来与这条没
什么新意的长街格格不入。
转头他又问许然,“哎小许,你和他是不是同龄?”
许然知道他没有恶意, 点点头,“是, 我们两个同岁。”
“哎,都挺好。”大叔咧嘴笑笑,看了眼许然的腿, “最近去医院了没, 医生怎么说啊?”
三年都没有站起来, 许然其实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但他还是会定期去医院做检查。就像爸妈常说的, 总要心
怀希望。
“还是老样子,” 许然从他手里接过一碗热汤面,笑着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大叔怅然地一声长叹,也不知是在感慨世事无常,还是单纯地为他感到可惜。
确实是可惜,他才三十一岁,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年纪, 许然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用自己的腿站起来。他试
过很多法子,针灸按摩,可都没见好转。
还好,他摸摸膝头沉睡的小黑,猫咪柔软的颈毛温暖了手心,他还有小黑,这只猫虽然顽皮了些,但无论在
外面玩的多疯,终归会记得回来。
小黑的存在消解了他心头的寂寞,当初将它捡回来的时候,许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个小家伙留一扇
门,他紧闭的心房也因为它的出现而再次敞开。
他不知道对小黑来说自己这里是不是一个方便的避风港,但既然它在这里,就证明它喜欢这个地方。
所以许然对小黑依旧隔三差五跑出去找贺承玩的行为颇具微词。
“你很喜欢他吗?”许然皱眉,举着小黑的两只前爪,轻轻晃悠两下,“他有什么好?”
小黑不是没被其他人给的零食吸引过,但从未像对贺承这样,喜欢到天天去找。
许然有点生气,倒不是气小黑,而是觉得贺承这个人太过分,连他身边的一只猫都要抢去。
高中时期贺承夺走了他的初恋,大学夺走了他的未来,走入社会后,甚至将他当时所有的一切都拿了去。许
然不知道这一次他还想要些什么,看看四周,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小黑懒洋洋地挂在他手臂上,任由摆弄。去年被送去咔嚓了一下,今年春天小黑格外安分,无欲无求得像条
看破红尘的猫。
许然完全不知道贺承有哪里值得被喜欢,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贺承不知何时已成为他们这条街上的大红
人了。
身为老板他频繁地出现在咖啡厅里,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学生前来“参观”。许然承认他是有一副好皮囊,
外人可从来都看不到这副皮囊下的真实模样,可也就是那张足以蛊惑人心的脸,给小小的咖啡厅拉来了不少生意。
高兴之余,佟芳芳反倒纠结起来。
她当然希望老板在店里待的时间越长越好,可这样,许然就不会接受她的邀请,去咖啡厅玩了。
“要不这样,老板二四,你一三五,”佟芳芳绞尽脑汁地想着馊主意,“平日我给你盯着,肯定碰不上
的。”
“……他来的有那么频?”
贺承是真的把生意做到了餐饮界,还是特别闲?许然记得以前贺承在家里忙到几天不能合眼的日子,他要是
兼职做这个,哪来的这么多时间在这边闲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佟芳芳吐了吐舌头。老板当然不闲,他总出现在店里的唯一原因,正常人用鼻子想都能
想得到。
可唯独另一个当事人没有想到。
全是小店的街道,邻里间的关系比普通商业街上的要熟络得多,很快,贺承的好名声就传遍了整条街。
有些话在许然听来都是笑话,可那些阿姨们说得认真,好像真要把贺承往天上夸似的。
许然有时候都想打断她们,可别说了,那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们更清楚。
可酝酿了很久,许然还是摇摇头,随他们去了。
不管现在的贺承是不是真的变好,自己都没有必要去拆他的台。
其他人聊天八卦的时候,许然都默默地隐瞒了自己与贺承的关系。如果说出来大家会吓一跳吧,阿姨们也绝
对想不到,贺承口中的“对象”会是个男人。
他的新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许然完全想象不出来。
乔安去年又出国去了,说是在国内学成,要到外面去继续闯荡。临行前他给许然发了一大段话,把从自己回
国到后来一系列的事情,掰开揉碎了一一解释。
最后他说:有些事,犯错的人不是我,但也是因我而起。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
那天,许然对着最后一句话看了很久。
他从没想过要乔安来道歉,就像短信里说的,犯错的人并不是他,他没有义务为贺承的过错买单。但很多时
候就是这样,即便事态非你所愿,只要陷入这个圈子里,就无可避免地产生牵连。乔安也是身不由己,他也不知
道自己回一次国,能引出后续这么多麻烦。
许然自己也不觉得这些能怨得到乔安。如果把贺承换作另一个人,一个更好的人,说不定根本不可能走到如
今这个地步。
贺承是一切的导|火索,却总有人不得不出替他站出来说话。许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他们的人生都被贺承
左右,而贺承自己却一直高高在上的,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那天贺承说要等,是想等谁?
许然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答案。该不会贺承还没有从三年前的事情中吸取教训,又在恋人面前追逐旧情人的
影子?那许然是真的要看不起他了,没有哪个男人是这样窝囊的,现在许然只希望他能安生地陪在恋人身边,可
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他不是乔安,没有一颗能负起那么大责任的强大心脏,如果将过去的事倒过来发生一遍,许然可绝对受不了。
这是在他的老家,以前受了伤还可以回家,现在要是再闹出事来,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不满的情绪一直盘踞在心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贺承在街道众人中的口碑越来越好,许然对他的排斥就
越来越深。
他不知道贺承是不是真的变了,可如果一个人能这么轻易就改变的话,那他以前经历的那些痛苦又算什么?
许然愤愤地将外卖放在桌子上。他刚才去面馆吃午饭,正碰见贺承在店里和大叔聊天。
面馆里生意清冷,两个人聊得不亦乐乎,大叔大笑着冲他挥挥手,“小许小许,你快来,小贺这个人真有意
思,你俩年纪差不多,过来聊聊,交个朋友。”
许然捏紧了轮椅扶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贺承先站了起来,“大叔,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坐了,您忙您的,我下次再来。”
说着,还冲他点点头,像是致歉。
许然面无表情地也点了下头,心说你装什么乖,以前不是最看不起街边的小吃店了吗?
以前贺承从来不管家里的存粮,许然工作再闲,也总有来不及买菜的时候。没法做饭他便想着去楼下的小店
买些回来,也不用贺承跑,他只需要在家里等着就行。可贺承冷着脸说小店不干净,要吃你自己吃。然后穿了衣
服出门,一晚上都没回来。
还有的时候,许然想约个会,都被贺承用“外面的东西不好”给拒绝了。
这些事贺承自己可能忘了,但许然都记着呢。
有的时候许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记性好,还是小心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贺承对街上的叔叔阿姨们是真的不
错,懂礼貌又会说话,完全没有年轻人的傲气,可许然就是心里不舒服。
久而久之,他连面馆都不想去了,买了个保温饭盒每天自己带饭吃。
面馆的大叔还三天两头地望着门口,说,“哎呀,小许最近怎么都不来了?”
贺承也跟着望了很久,才说,“可能是忙吧。”
“他就一个小书店,学生们都没放学,忙什么啊。”大叔摇摇头,“你别看小许腿脚不方便,他人聪明着呢,
就是干了几年也不肯雇个打工的帮忙,做什么都是自己来,我们想照顾照顾他,他都给推了。你说这孩子,犟什
么呢。”
想到许然努力板着脸不看过来的模样,贺承垂眸一笑。
“可能,他有他自己的苦衷。”
“邻里街坊的又不是外人,他一进货就把自己累得够呛,还不让我们搭把手,有什么苦衷都不是这样折磨自
己的。”大叔叹了口气,“他那个身体状况你也看到了,你俩都是年轻人,要有时间,你帮我劝劝他吧。”
贺承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
回头贺承给白锦明打电话,“之前要你找的医生,有消息了吗?”
白锦明说,“我光找医生有什么用,你得把人带过来啊。”
贺承沉默下来,白锦明便觉得好笑,“你该不会还没搞定吧?”
“他不相信我。”贺承摸了摸上衣兜,没摸到烟,才想起来自己早就戒了,无奈地摇摇头。
“……活该。”白锦明发自肺腑地说出这两个字来。
贺承也不反驳他,只是问,“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又不是我把人伤得那么重的,”白锦明说,“因为你,他都没有办法和之前那个,叫什么来着,
姓林的那个好,你觉得他现在能对你和颜悦色的?”
提到林燊,贺承又憋了一肚子的气。
但他还是放轻了声音,“你觉得他会原谅我吗?”
“可以。”白锦明笑笑,“等十年以后。”
“……”贺承深吸一口气,“那就好。”
白锦明一愣,“你真要等那么久?”
“如果他觉得必须要那么久才肯原谅我,那我也没什么可等不起的。”贺承看着不远处紧闭的书吧的门,缓
缓道,“错就是错,过去的事情不会因为我现在做得好而消失,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知道,光说对不起
无法弥补他的青春年华。所以,现在不管他想怎么做,我都答应。”
只要他能开口。
你可千万不要不理我。他在心中默默对许然说,你想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哪怕是跪在面前求原谅,他都做得到。可这一切的前提是,许然肯看他一眼。
贺承不怕许然惩罚自己,唯一怕的,是许然什么都不要。
可不能像两个陌路人,一个追逐一个推拒,最终渐行渐远。
贺承绝对不想变成那样,他追过来,为的是许然这个人,其他的都无所谓。
曾经许然将真心掏出来递给他,他却不屑一顾,现在他的这颗心怎么不得在地上滚上几圈,再被踩几脚,才
有资格说一句爱你。
知道那隐藏在柔软外表下的性子有多倔强,不管是再等十年还是二十年,贺承都早有心理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添加存稿以后忘记设置自动发表的时间了……被自己蠢哭,实在抱歉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情的模样 1 枚、N2O 1 枚

第六十二章
贺承离开店铺街走到下一个路口, 看着来往车流,沉声对电话那头的人问,“……让你查的人有消息了
吗?”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什么信息都查不到, ”贺承皱眉,冷冷地说, “最近我这边不太平,你关注一下 D 市
的风向,要是找到了那小子, 立即告诉我。”
那人冷笑一声, “那小鸭子的傍家儿去年被抓了, 他自保都来不及, 你还是关注一下给他提供支援的人比较
好。”
贺承顿了顿, 咬着牙说,“麦兴?”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们大少爷之间的恩怨,我只负责拿钱给线索。”那人满不在乎地道,“你说的那条街
我在查了,要是看到可疑的人,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不过……”他随意地一笑,“就算真的发现了,你确定自己赶得及?”
说完这句, 那人干脆地挂了电话。
贺承站在路口,握着手机沉默。
这人是白锦明的朋友,说好听点是个私人侦探,大多数时间都在做灰色生意。如非必要贺承不想跟这种人有
牵扯,但事情涉及到麦兴,他还是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三年前他丢在这座城市的,不光是许然,还有那年被人肆意践踏的尊严。
Andy 的事情与许然无关,但麦兴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有理由怀疑 Andy 背后有麦兴指使,奈何拿不到证据。
Andy 在情人被抓后卷铺盖跑了,现在他也没办法把人抓回来质问。
他不希望许然知道这件事,当然,无论怎样,三年前的一切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他无法否认,是自己的一
时糊涂导致了后来的灾祸。
唯独不想让这些复杂黑暗的东西影响到许然的生活,可刚才那人说得对,就算发现了有什么异样,自己真的
能赶得及吗?
贺承心底忽然生出一种不确定来,他以为自己三年之中至少成长了一些,可现在才发现并非如此。
他回过头,看着长满了爬山虎的街口旧墙。在这面墙之后再走两百米就是许然的小书吧,如果可以,他希望
能守护住那里的安稳宁静。
就让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发生在自己身边吧,至少在那条街,他想看到许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岁月静好,永
远也不要和那些人或事有牵扯了。
想到这,他又有些无奈。
他已经竭尽全力表现出与过去不同的样子,希望对方能够相信他已经彻底改变,可许然非但没有开心,反而
越来越沉默,最开始还能说上几句话,现在一碰面就会转身离开。贺承不敢追上去,只能默默地望着那个决绝的
背影,寻找下一次“偶遇”的机会。
说真的,这样做确实挺烦人的,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能让两个人产生联系。
两个独立的人,要有牵扯很简单,要形同陌路也很简单。贺承相信事在人为,可许然的态度坚决,事到如今
他也不敢再继续迈出下一步。
他进,许然便退,等到退无可退之时,贺承怕又生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端来。
或许许然不会相信,但他也是会怕的。过去三年有一场梦境一直萦绕在他枕边,鲜血滋生出的火红的花朵,
有人折下一朵递到面前,他抬头,看到的是一张和许然一模一样的脸。
是车祸前最后一秒,许然露出的笑颜。
每到这时他都会惊醒,在冰冷毫无生气的卧室里,满头冷汗,身边空无一人。
最开始贺承都分不清自己对许然究竟是思念还是介怀,直到后来,感情逐渐变成了一种冲动,逼着他不停地
向前走,想要尽快从家里脱离出来重新站在许然面前,贺承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陷得这么深。
他的这颗心从未对谁这般纠结过,期待中带着惶恐,他怕许然讨厌自己,可也更怕这人消失不见。
如果守得住现在的日子,哪怕被讨厌也是值得。
商店街里不缺八卦,贺承的出现让七大姑八大姨们兴奋了一段时间,渐渐地也都不怎么提了。更多的原因是
贺承永远把他“对象”挂在嘴边,阿姨们没了当红娘的机会,自然也纷纷安分下来。
但与贺承同龄的许然却遭殃了。以前大家看他的身体状况,都不敢提成家这事儿,现在忽然跳出来一个贺承,
有了榜样,阿姨们便把火力转到了一直是单身的许然身上。
许然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遍,不想耽误人家姑娘的人生,可阿姨们依旧乐此不疲。
现在许然是真的理解为什么有单身的大学同学会在朋友圈里哀嚎,一个两个偶尔提一句能扛得住,三个四个
天天在耳边念叨,谁也受不了。
他开始认真考虑给自己放个假,避避风头。
贺承学聪明了,自从上次他在面馆摆了脸色,就再也没有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有时候许然往店外望的时候会
看到贺承,他先一步移开目光,贺承也没有停留,两个人像不认识似的,各过各的生活,各走各的路。
可那个男人的存在感永远那么足,不管怎样无视,许然悲哀地发现,他都逃不开“贺承”这个人的影子。
事到如今又不能冲到贺承面前要求他离开。许然只能让自己放平心态慢慢适应。贺承不可能永远在这里,总
有一天他会离开,自己就能过回以前的安稳日子。
是啊,他总会走。
想到这,许然给小黑撸毛的手一顿,继而低头咬了咬唇。又不是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性子,哪里有能留住他的
东西?三分钟热乎劲,该过的,终究会过去,他根本不必在意什么。
只是心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泛出苦涩。不管分开多久,贺承都是他过去生活中唯一的光,而这光给他投下的阴
影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拉长,最终变成了一个黑洞,吞噬他所有的美好和希望。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回原来感
情的万分之一,坐在轮椅上,他永远也无法再去爱什么人,可贺承却依旧有选择。
贺承可以离开,可以去天涯海角,而他,永远只能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凭什么啊。
许然很生气。平日里他几乎不跟别人动气,但唯独对贺承,他有满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性格压抑着他说不
出太狠的话来,只能闷在心里折磨自己。
真是可悲。
五月初,春暖花开,可暖意无法消除许然心中的苦。他强迫自己不因为贺承的出现而改变什么,依旧每天抱
着小黑在门口晒太阳,偶尔撞见贺承,小黑喵喵地要去找他玩,都被许然按在怀里,不许过去。
小黑不开心,拼命挣扎,许然就抱着它,双眼死死盯着贺承,想看他的反应。
不是尴尬,也没有厌恶,贺承表情古怪,像是想笑,继而眉梢撇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悲伤。
许然没看错,可这更叫他疑惑。
终于还是抓不住那小家伙,小黑跳过来冲贺承撒娇。贺承俯身抱起它,缓缓向书吧走来。
许然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
贺承站在他面前,将小黑递给他。可小黑刚才被按疼了,赖在贺承怀里,不肯让许然抱。
许然皱起眉,他知道小黑猫是无心,可这也刺激到了他最后的底线。
“进来。”他面无表情地对贺承说,“我有事跟你说。”
贺承跟着他进了书吧,关上门,小书吧里没有开灯,有些暗,许然来到吧台后,与贺承隔开距离。
“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贺承摇摇头,“我的店就在道对面,不出现,很难。”
“行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许然冷冷地说,“你对咖啡厅只是投资,并不是唯一的老板,根本
不需要去得那么频繁。”
说他自恋也好,想太多也罢,贺承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实在是受不了被人当猴耍的日子。
贺承沉默下来,他明白,许然不是可以用花言巧语就蒙骗过去的。
最终,他缓缓开口,“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可以消失。”
许然垂眸,没有看他。
贺承深吸一口气,“但是,能不能让我看着你,我就看看,什么都不做,行吗?”
“你看什么?”许然奇怪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以前你都没看够吗?”
转念他又笑了两声,“也对,是没看够,你什么时候认真地看过我?”
就连在床上,贺承也更喜欢后背位,从不开灯。许然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强迫自己不许去想这
背后的意义,可到头来,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贺承说。
我过得很好。许然想这样回他,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叹了口气,“你走吧,当我求你。我求你的次数不多,可每次你都没答应。只有这一次,你就当行善积德
了,行吗?”
他说得诚恳,抬起头来直视贺承的双眼,“我不想再回到以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你也有了新的人生,
何必再来与我牵扯?这样你对得起现在的爱人吗?”
“我没有爱人。”贺承急道,“你应该能听出来的,我怎么可能有爱人?”
许然靠在椅背上,上下打量着他
“贺承,”他说,“我真瞧不起你。”
贺承张着嘴,一时语塞。
“这样吧,你不走,我走,行吗?”许然别开目光,“明天起我要休假,你也不用过来了,等你什么时候走
了,我再回来做生意。要么你就永远蹲在这儿,要么,趁早回家。”
他捏紧了桌子上的笔筒,打算等贺承再说一句,就把笔筒往他头上砸。
不知道是意识到了危险还是怎样,贺承真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说休假不是逞强,许然真的想休息休息。当晚他便将店打扫得干干净净,带上小黑准备回家。
要走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可门口还站着一个人。许然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只听见门上的小风铃
晃了两声,一抬头,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家打烊了。”许然说,“有想买的东西吗?”
他店里都是卖给小孩子的玩意,这男人面色不善,不像是会给小孩买练习册的家长。
果然,那人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就是没说想买什么。
许然有些生气,提高了声音,“先生,请问您……”
他话还没说完,那男人忽然一个转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许然还没从吧台里出来,就被那男人堵在了墙角。
“你是许然?”那男人冷笑着问。
“……请你让开。”
许然死死抓着小黑的笼子。手机就在一旁的桌子上,可他绝对抢不过这个肌肉横生的男人。
那男人掰了掰手腕,“麦哥想要你,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带你走?”
“……谁?”
许然是真没听清,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个“麦格”是个什么东西。
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男人已经抄起一旁的字典,要往他头上砸来。
许然猛地矮身去躲,只听见一声极其猛烈的呼啸,字典从耳朵旁略过,带起的风刮痛了他的脸颊。男人掀翻
了一个书柜,大大小小的练习册散落一地。
耳边是男人刺耳的笑声,许然没敢抬头,只觉得一道阴影落在头顶。
男人伸手抓他的肩膀,却忽然顿在那里。
几秒钟像几个小时那样漫长,许然终于抬头,看到男人的手被另一个人死死抓着,手指几乎被捏得变了形。
贺承脸色泛红,微微喘着,胸膛快速起伏,明显是刚跑过来的。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牢牢抓着男人不让
他用力,厉声道,“你给我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各位新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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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淋梓夔。 1 枚、蔚子 ww 1 枚、嗷呜 1 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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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0 捉虫
男人被他呵得一愣, 抓着许然肩膀的手松了松。许然立即挣脱开,拼命地往后缩去。
贺承冷着脸道,“麦兴派你来的?”
听到麦兴的名字,许然条件反射地一哆嗦。
贺承用余光瞄到他骤然间苍白下来的脸色,抓着男人的手一紧,“你出来。”
许然还在, 可不能在书吧里闹起来。
他的出现把男人吓了一跳,现在也反应过来, 骂了一句脏话,挥拳冲着贺承面门而来。
贺承皱眉,侧身躲开, 右手用力一掰, 只听咔嚓一声, 男人的胳膊被折到了背后, 疼得他吱哇乱叫。
“放开!”男人痛苦地哀嚎着, “你给老子放、放……”
贺承再一使劲,男人叫得更大声了,连呼痛都变了音调。
“麦兴人在哪?”贺承厉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男人咬着牙说,“他就说了这么家店,我就过来看看,什么都没做,你给老子放手!”
贺承一脚踹在男人膝窝上,疼得他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你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气急, 指着贺承鼻子骂道,“这破地方叫老子来老子都不乐意来,妈的
你给我等着!”
“滚!”贺承瞪他一眼。
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书吧。贺承甩了甩手,刚才用力太猛,手指肌肉撕扯得有些疼痛。
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外面夜风的呼号。贺承弯腰捡起一本散落在地的练习册,拍了
拍上面的灰尘,放回书架上。
许然慢慢从吧台后出来,看向敞开的大门。
“他还会来。”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沉默良久,贺承轻轻“嗯”了一声。
许然低头看着地上凌乱的书籍,问,“你怎么在这儿?”
“晚上加班,反正也已经很晚了,我就想……”贺承顿了顿,“过来看看。”
谁知道刚停好车就听见书吧里传来的动静,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瘆人,刚一听见男人的笑声贺承背后就
起来一身鸡皮疙瘩,想都没想就拔腿跑来。
这三年他没停过锻炼,就是怕再遇见被围堵那样狼狈的情况。
还好,那男人看着粗壮,其实并不是打架的好手。现在的小混混不好糊弄,麦家失势后麦兴能调遣的也只有
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前年贺靖堂发威,在一次麦家投资失败的时候连同白家一起吞并了他们一半的产业。麦家痛斥贺靖堂趁火打
劫,但贺靖堂手段堂堂正正,明面上根本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贺承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不是什么会“为民除害”的货色,说到底也是趁机会赚一笔横财。但看着还是很解
气的,尤其是后来酒会上两家对峙的情形,都被白锦明录了下来刻成盘,放在家里供着。
树倒猢狲散,麦家失了势,麦兴手下那帮狐朋狗友都开始与他划清距离,原本有个阿文忠心耿耿,但被白锦
明抓了个把柄送进局子里去了。
麦兴恨他恨得牙痒痒,贺承回 D 市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知道早晚有一天麦兴会再次打上许然的主意,只是没
想到会这么快。
许然捡起一支笔放回笔筒里,说,“他是冲你来的。”
“……对。”
贺承忽然升起一股惶恐的心情,嘴巴有些干,低声说,“对不起。”
许然默默地将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放好。如果不是那个男人,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还有麦兴这个人存在。
过去的哪一次,麦兴不是冲着贺承来的?可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贺承舔了舔嘴唇,不确定地望着一直沉默的许然,“他可能觉得可以用你来威胁我,你放心,我……”
“我知道,你不会上当。”许然说,“你以前说过了。”
当年麦兴强行将他拘禁,贺承去接人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用这种无聊的东西威胁我,我扒了你的
皮。”
贺承以为他当时烧晕了没听见,其实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许然都听得清清楚楚。
贺承心狠狠一揪,“不是,那是以前,我的意思是……”
“贺承,这是你惹来的麻烦。”许然忽然坐正,抱着一摞书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态度来对你?感
谢你刚才救了我吗?”
可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情啊。
许然也有些矛盾,于情于理,他都要谢谢贺承出手相救,可一想到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他实在是无法笑着与
贺承和解。
贺承愣在那里,手上还拿着一本散了架的字典。
许然抬手将字典接过来,理了理零散的书页,轻声说,“谢谢你刚才救我,不过你得告诉我,这些麻烦什么
时候才能是个头?”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如他的人一样没什么重量,也根本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但贺承知道,他是看淡了,
觉得就算再次被带走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这样的淡漠让人心疼,仿佛张开双臂对所有人说,来吧,伤害我吧,我不在乎。
贺承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休假休到什么时候?”
许然看了他一眼,道,“两周。”
“那就两周。”贺承握紧了拳头,“两周以后你等我消息,如果事情彻底结局,我会告诉你。”
许然还是默默的收拾书本,没有回应。
贺承蹲下来,抓住他的轮椅扶手,皱着眉说,“就算以前我是个混蛋,但说出来的承诺,有没实现过的时候
吗?”
许然一愣,本能地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贺承勾起嘴角笑了笑,眼中闪烁着淡淡温柔的光,“你等我消息,我说能解决,就一定能解
决。”
他看看许然垂下来的手,犹豫了一下,没有握上去。
“你相信我一回,行吗?”
过了很久,许然才点点头。
贺承咧嘴笑了,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许然移开目光,“把这里收拾好。”
说完便转身去安抚受了惊的小黑,留贺承一个人将被弄乱的书架恢复原样。
自知理亏的贺承自然不会拒绝许然的命令,事实上,他太清楚麦兴做事的风格,在这个时候许然休假也是个
很好的选择。
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空间,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回到家,他看到电脑前有情报贩子发来的消息。是一个手机号码。
看着那串数字,贺承的目光逐渐冷下来,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拿出手机输入短信。
——既然你已经知道他对我的意义,竟然还有胆量来挑战我的底线,愚蠢得可笑。
发完,他也不管有没有回信,将手机丢到一旁,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只来。
这只黑色的手机有些破旧,看得出已经使用了好几年。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他将短信列表点开,跳出来
一串绿色的消息框。
都是他给对方发过去的消息,从来没有回应。
但他并没有感到沮丧,像过去一样,郑重地发了一句,“晚安,好梦”。
在许然书吧闹起来的男人是个没出息的地痞,以前跟的大哥被抓,整个人落魄得很。只需要翻翻以前的旧账
就足够拘留他很长一段时间,贺承也懒得在这种小人物上费心思,直接交给了认识的人去处理。
然后他回到公司,继续工作,偶尔出现在咖啡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手机安静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半夜,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铃声响了好一会儿,直到快要自动挂断的时候,贺承才不紧不慢地接起来,说,“废物。”
那头的人阴冷地一笑,“彼此彼此。”
“就你这点能耐还混黑|道,居然没被吃得渣都不剩,也是人才。”
麦兴嗤笑一声,“我有我的手段,你有你的。贺承,不得不说,这几年你可真是大变样,就为了那个残
废?”
贺承来到窗前,望着城市夜景,淡淡道,“你这么关注我,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麦兴骂了一声,“你们家这两年害得我人财两空,这笔账,总得有人还回来。”
“你再动他一下,”贺承冷冷地说,“我让你连黑|道都混不下去。”
沉默良久,麦兴一声冷笑,“走着瞧。”
即将入夏,整个城市还处在一种没有醒过盹来的状态之中。贺承的公司起步迅速,短短半年就已经在市里站
稳了脚跟。
只是公司里的人都不知道自家老板周末都做些什么,不管有多忙,周六日贺承从来都不加班。
他定了一束花,一大捧红玫瑰,颜色鲜艳得都能刺痛眼睛,还有礼物,大大小小的盒子,鎏金的标志闪闪发
光。他将所有东西打包,邮寄地点是某个南方小城市里的私人会所。
两天后,他接到情报贩子的电话。
那边吸着烟,劈头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贺承坐在桌前转着笔,明知故问。
“那个小鸭子,”那人说,“你怎么知道他有问题?”
贺承冷笑,“北方不在麦兴的势力范围内,那鸭子肯定不是听他指挥的,顶多算是相互利用。他怎么了?”
“有客人太高调,他藏身的那家会所被查了,”那人说,“条子去的当天,那鸭子在店里卖粉。”
贺承真不知道应该摆什么表情好。Andy 那种人,可能一辈子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生活,永远也只能和下三滥
的东西打交道。
“人抓起来了?其他的呢?”他问。
“现在在查‘货’的来源,不过估计查不到,那帮家伙都是老油条。”那人问,“现在怎么做?”
贺承敲了敲桌面,说,“等。”
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电脑上又弹出新的消息。
一张十分模糊的照片,上面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男人,全部背对镜头,看不清脸。
贺承抿起嘴角。这就够了。
麦兴会恼羞成怒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当初利用 Andy,自然也要还些人情。Andy 跑路麦兴没少在背后运作,
但都是背地里的东西,Andy 的傍家是个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人进去了,影响依然在,麦兴根本不敢冒头跟
Andy 有太多的牵扯。
不帮不行,帮太过也不行,势力的不对等让麦兴在那群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所以在白锦明通知当地警方朋友后,贺承送了顺水人情过去,所有礼物上,写的都是麦兴的名字。
在外人看来两个人奸|情满满,却因为太过高调而被警方截了胡。
小嫂子被坑,道上大哥脑门绿得发光。
以前麦兴藏得太好了,贺承根本查不到他的信息,但那晚要来抓许然的男人给了他突破口,剩下的一切,顺
水推舟,一气呵成。
就这点事儿,贺承几年前就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麦兴被道上的人揍得差点生活不能自理,好容易抢救过来。
不过事情还没完。
进了医院,他的个人信息便暴露在情报贩子面前,贺承动动手指将他住院的消息发给了另一个人,然后便再
没有去管。
只不过几天后,贺靖堂收到了一个叫穆坤的人发来的八千万的项目投资。
当年麦兴色|欲昏心,欺负了自己的亲表妹。他因家的关系只蹲了三年牢,那姑娘却至今还在接受心理治疗。
穆坤是麦兴的舅舅,那姑娘的父亲。
他怎么处理的麦兴,贺承不感兴趣,他只知道麦兴罪有应得。以前做的那些恶,总有一天会还尽数还回来。
只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坐在窗台看着城市的风光,想,自己是不是也称得上一句“罪有应得”?
仗着被偏爱便肆意践踏许然的喜欢,这几年下来,所有被他丢掉的感情统统反噬着他的心脏。
手中握着那只破旧的手机,三年来,它从来没有响起过回信的声音。贺承一直在等,但也一直没有等到想要
的答案。
不过还好,至少我知道你还在。
离和许然定下约定的日子正好两周,贺承编辑了一条新的短信,发了出去。
——店我帮你守住了,一切平安。
你可以回来了。
我等你。

第六十四章
许然将河沙倒进花盆, 与泥土混在一起,又将无花果的枝斜插进土中,埋实浇水,最后满意地拍了拍盆壁。
他抬起身子擦了擦汗。忙活一上午,一直弯着腰整理花盆,背部肌肉都僵硬了, 后腰往下胯部的地方有些酸
麻。
眼前摆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花盆,全是许母从单位拿回来的。不知道今年她老人家怎么想的, 忽然起了要学
养花的心思,可弄来弄去连简单的施肥方式都看不明白,只能让许然来把花都插好了, 以后她只负责浇水剪枝。
“妈, 肥料在门口, 帮我拿一下。”他回头对屋子里唤道。
许母迅速把小袋的肥料拎了过来。她靠在落地窗的窗框上看着许然挨个盆施肥, 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许然无奈地将铲子放到一边, “您笑什么呢。”
“你在家我有人使唤,挺好。”许母道。
许然笑道,“等再过几天不就要嫌我烦了?”
“哪儿能啊。”许母拍拍他,“你就算天天待在家里我也不会嫌你烦的。”
母亲转身进了屋,许然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天空上那一抹灿烂的斜阳。午后日光透过层云洒落在城市之上,
飞鸟成群结队地从空中略过,留下几道明亮的影。远处的立交桥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 仿佛与这边安逸的生活
分隔成两个世界,交汇相错,相隔甚远。
许然喜欢看着这样的城市,仿佛喧闹吵嚷都是属于别人的,自己在这世间只剩下了这一个家,足够在繁忙的
天地间搭起一个安稳的窝,得与失都在这里,悲欢喜乐也在这里。
从休假开始,他不知已经看了多少次这样的风景,每过一天,他的心就随之沉下一份,一种不确定地感觉笼
罩心头,如同春日连绵的细雨,不断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将自己从这片湿漉漉的情绪中脱离开来,却在望向城市远方的瞬间,眼前浮现出贺承认真而坚定的脸。
——你相信我一回,行吗?
我有哪次不是相信你的呢?许然轻轻抚摸着轮椅的扶手,漫无目的地摩挲,可是,最终我得到了什么?
以前他从不觉得需要用“获得”的多少来衡量感情,付出是自愿的,期待也是自愿的,他擅自为贺承加上了
对方并不想要的期待,自然得不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该怨谁?怨贺承耽误了他十年光景,还是怨自己?他是否有资格指着贺承的鼻子骂,骂他没有给予自己足够
多的回报?
可这“回报”的多少,又该怎样去计量?
许然有些糊涂了。他索性不去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睡在一旁地上的小黑翻了个身,将柔软的肚皮暴露在温暖的阳光下,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
许然俯身挠了挠它的肚子,换来一声不满的梦呓。
许母在屋子里唤他吃水果,待许然来到餐桌前,又拿了新手机的盒子过来,让他帮忙配置。
许然看着一桌子散落的配件无奈,“妈,您最近到底在做什么呢,怎么忽然开始弄这些新奇的东西了?”
以前许母可从来不会主动去买新的电子产品回来,她笑笑,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没什么,就是换个
心情。”
“妈?”许然一愣,来到她面前,“您跟我说实话,又是养花又是做瑜伽又是买新手机的,到底怎么了?”
在看到母亲表情的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了许多诸如“中年出轨”等不好的念头,被许母看穿,好笑地敲了敲他
的脑袋,“想什么呢!下个月是我跟你爸结婚三十年的纪念日!”
许然抱着头也跟着笑起来。
在那个年代,许家父母两人算是离经叛道,生下许然一年后才结的婚。听说奶奶家并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婚
事一拖再拖,到后来见孩子越来越大才不得不妥协。
许然没怎么见过爷爷奶奶,却知道,当年因为闹矛盾,爸妈带着他独自进城打拼。一家三口无依无靠的,凭
着一股子倔强气硬生生在这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这些年下来,爸妈感情一直很好,好到有时候许然都会心生羡慕。
他笑着对母亲道,“恭喜啊。”
“怎么说的跟没你什么事儿似的?”许母道,“下个月我和你爸要请假出去旅游,你也跟着。”
“我?你俩度蜜月带我干什么?我可不去。”
他们两个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许然可不想他们还一天到晚操心着照顾自己。
许母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你不是我俩生的啊?”
许然知道说不过她,只能埋头给她配置手机。翻翻盒子,捅 SIM 卡的针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便说,“我去找
个东西。”
他回到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自己以前的手机盒,刚一打开,一个东西掉到了地上。
是一张旧的 SIM 卡。许然忘了这是哪张,这两年在各种意外影响之下他换了太多次手机,也根本不记得以前
的号码了。
许是无聊时的好奇心起,给母亲配置完新手机后,他将这张卡换进了自己手机里。
熟悉的界面亮起,他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三年前他用的那个号码。
为了和贺承彻底划清界限,他将所有和过去有关的东西全部抛弃。这张卡里存着贺承的手机号,还有从 C 市
回来后他们的所有短信和电话信息,就算删掉也总觉得影响心情,许然干脆彻底换了一个号码从头来过。
反正现在网络发达,白锦明他们要是有事找他,直接网上联系就行了。事实上这些年除了拜年,他们也没什
么联系。
以前因为看着它总能想起贺承的脸,许然将它放进盒子里,锁进抽屉,以为再也不会找出来。现在等待着手
机读取信息,心里却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时间冲淡了一切,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正视过去,也不会再因为一张手机
卡就想东想西了。
读卡的过程出奇的漫长,等 SIM 卡的图标终于消失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短信的震动声响。
许然被吓了一跳,那震动接二连三地响着,仿佛根本没有个尽头。
他连忙点开短信界面,看着第一个号码旁的小红点从十几变成二十几、三十几,最终停留在一个令人咋舌的
数字上。
许然皱眉,他看到最新一条短信是:店我帮你守住了,一切平安。
是贺承?
怎么会忽然跳出来这么多条,手机的云端数据抽了?许然疑惑地点开贺承的号码,忽然一愣。
倒数第二条短信,是前几天发的:晚安,好梦。
倒数第三条:今天是你进货的日子,让面馆的大叔帮帮忙,别太累。
倒数第四条:小黑很可爱,牛奶糖很甜。
一条一条,从下往上,日期逐渐向前推移。
许然移动手指,将界面一点点向上翻去,仿佛自己的人生也随之倒带回放,回到阴雨连绵的春日、大雪纷飞
的寒冬,回到落叶满地的深秋和满是蝉鸣与烈阳的苦暑。
他看到贺承说:今天立秋,天气冷了,注意保暖。
——以前常去的那家法式餐厅休业,开业时间不定。不过我找到了一家新店,味道不错,你会喜欢。
——找人学做饭,没学会。切了手,挺疼的。
——王力的孩子三岁了,男孩,是个人精,跟他爸一样,那天问我为什么没结婚,我说有喜欢的人了,但是
对方不理我。他说你真逊。想揍他。
——小区里的桃花开了,很好看,你是不是喜欢酿酒?这东西怎么酿,怪麻烦的。
——今天是万圣节,公司来了一群小鬼,隔壁幼儿园的,我让秘书买了巧克力给他们送去。他们夸我是好人,
不过我知道,我不是。
……
快速滑到最顶端,三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贺承说:对不起。
放下手机,许然静静地取下 SIM 卡,放回盒子里,推进抽屉最深处,重新上锁。
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时正碰见母亲进卧室。许母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怎么了?”
“什么?”许然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看着他通红的双眼,许母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晚上许父加班,吃过饭,母亲在客厅里招呼许然过去。
她拿着一本厚厚的相册,边角都陈旧得泛了黄,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许然凑过去,看到一张褪了色的
相片上,一个胖乎乎的小孩光着屁股,对着镜头笑得香甜。
“这是我?”许然觉得新奇,翻了两页,“怎么照了这么多?”
许母说,“你刚生那会儿,你奶奶家不让你爸跟我见面,他只能照很多照片带在身上。可你长得快,几个月
一变样,每次他都认不出来。等好了以后,他就把相片都放进这个相册里了。”
许然默默地翻着相册。从襁褓之中到牙牙学语,再到背着书包吃冰棍,沉甸甸的一整本相册里,记录下他的
成长轨迹。
看着看着,许然轻轻笑起来。
许母摸摸他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啊?”许然反应了一下,笑笑,“没有啊。”
“你以为你是谁生的?”许母用下巴指了指那本相册,“什么时候你说谎瞒得过我?”
“我……”
许然顿了顿,确实,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瞒不过母亲的眼睛。
他放下相册,斟酌着词句,“那个,贺承他……”
许母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许母说,“他终于来找你了?”
“终于?”许然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许母摇摇头,没有解释,只是说,“你都三十多岁了,有些事,没有必要顾虑我和你爸的情绪。”
许然垂眸,“我没说要原谅他。”
“我也没让你原谅他。”许母温柔地握着他的手,“但不管原不原谅,最终总要有个结果,我只是想说,你
下的决定只要让自己开心就好,你开心了,我和你爸自然开心。”
她翻开相册,指着全家福里那个站在最前排吃手指的小人儿,笑着说,“不管长多大,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
贝。不论单身还是跟谁在一起,妈都希望你幸福。”
“……妈。”
许然倾身抱住了她,许母拍拍他的背,好笑道,“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丢不丢人。”
许然用力抹了把脸,“丢什么人,还不是你生的?”
许母失笑,“臭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TTTT 2 枚、C'estlavie 1 枚、34698489 1 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对面的智障看过来 1 枚、TTTTT 1 枚
九点有二更

第六十五章
许然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周才回去开店。
他不知道这一周来贺承等得如何焦急, 只是重新开店那天,佟芳芳跑来跟他说,“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来,
老板就……”
“他怎么?”许然头也没抬地问。
佟芳芳眨眨眼,“你们两个和好了?”
许然终于看向她, 皱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说起他的时候你的语气没有那么冲了。”佟芳芳双手合十, 道了句抱歉,“其实是老板让我来看看你的,
他自己不敢来。”
许然觉得好笑, “不敢?他还有不敢的事儿吗?”
确实有点奇怪, 开店后许然碰到过贺承两次, 这两次贺承都是只远远地点了下头, 没有像以前一样硬凑过来
说话。
他在吊人胃口?许然无奈地摇摇头, 这种一开始热情又忽然冷落下来的法子,对十几岁的孩子才有用,贺承
是傻了才会想出对他这样来。
不过过了几天,店里收到了一束玫瑰花,许然又不得不重新考量贺承的情商。这闹的又是哪出?
快递员来送花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有几个学生出校买文具,正巧在店里,看到那一大捧花束眼睛都直了,全
凑过来问, “店长,你女朋友送的?”
许然看了眼吊牌,当着孩子们的面给收进了抽屉,“普通朋友送的,他跟我闹着玩呢。”
“这么大一束花,好多钱呢,”一个女生笑着说,“你们闹着玩出手都这么大方啊?”
不管他们怎么调侃,许然都不肯让他们看到吊牌上写的是什么。
他给佟芳芳打过去,“你老板在店里吗?”
佟芳芳看向早就坐在店里的贺承,示意他接电话,不过贺承摆手拒绝。
佟芳芳只能硬着头皮说,“那个,他不在,许哥你有事吗……”
“不在啊。”许然笑笑,“那你帮我跟他说,我不喜欢那么花哨的东西,让他别费那个没用的心思了。”
佟芳芳快抓狂了,把许然的话转告给贺承后,捂着脸说,“您快说说您和许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这一天天
的,到底闹的哪出啊?”
贺承摇摇头,没有理她。
从那天开始,送到店里的礼物就没断过。
隔两天就来一趟的快递员都跟许然混熟了,每次见他都道,“小哥,你女朋友挺浪漫啊?”
许然把快递放到吧台,微笑着说,“是,我‘女朋友’挺不懂事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东西他退过两次,又被寄了回来,许然干脆也不费那个劲拒绝了,全都没拆封,堆在柜子里。
钱多烧的。许然想,难道贺承忘了过去投资失败的日子了?这么舍得砸钱,怎么不能勾到几个干净漂亮的,
送进他这家小破书吧做什么?
有时候许然气不过,真想拆几个看起来特别贵的,拿回家送母亲算了。但他犹豫许久又将快递盒放下。这终
究是贺承的东西,等贺承腻了,他早晚还是要给人送回去的。
他就等着看贺承什么时候会腻。他知道,得不到回应的追求,没有几个人能撑得下来。
日子一晃就到了夏至,事情逐渐变成了他与贺承间无形的拉锯战。贺承没再送礼物了,只是隔一段时间就会
在店里出现,做一些让许然感到匪夷所思的事。
学生们都对这个莫名出现的英俊男人抱有极大的好奇心,尤其是他每次都不有分说地脱下西装外衣帮店长收
拾书架。他身高腿长,白衬衫下是青年人结实有力的身体,十足十满足了高中女生们美好的幻想。
所以每次贺承出现的时候,店里就会特别忙。许然不得不招待这些学生,根本没机会去阻止贺承。
他想呵斥贺承停下,却又怕吓到孩子们。
不得不说,有个免费的帮手还是很不错的。
贺承总能在他最忙的时候出现,帮他把书架顶端的书给整理利索,学生们离开的时候会收拾书桌上的杯子。
后来又拿了个扫地机器人过来,不过因为总卡在角落里出不来被迫退休,变成了小黑的玩具。
许然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男人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这么居家的一面,因为平日还有工作,贺承都是傍晚
才来,橘红色的夕阳在他肩头披上一道柔和的光,看得许然总觉得那样不真实。
这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贺大少爷吗?
有一天客人少,许然问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贺承擦了把汗,笑笑,“我在追你。”
“……”
他当然不会就这样被感动,只是觉得好笑。贺承现在做的,几年前他许然不是没做过,除了礼物攻势是有钱
人玩的玩意,剩下的,哪一点他做的不如贺承?贺承又为什么会觉得这招有用呢?
可当他问的时候,贺承居然当没听见,硬生生给略过去了。
许然开始生闷气,他不知道应该气什么,就是觉得憋屈。他让佟芳芳给贺承带话不许再来,可佟芳芳苦着脸
说,“许哥,你觉得我拦得住他吗?”
贺承的谦卑他看在眼里。有时候许然会想,或许这个人是真的变了吧,但他不知道贺承所谓的“追他”究竟
为的是什么。
迄今为止,贺承从没说过一句“喜欢”,他只是赖在这里,像个甩不掉的麻烦。
贺承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呢?
是过去那种掏心窝子的爱,还是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好?许然不是傻子,他已经将自己所有的一切掏空了,
当然再不可能回到以前那种傻乎乎只看着一个人时的状态。
这一点,贺承应该也是知道的。
创业公司很忙,有时候贺承来不了,都会托佟芳芳给许然带话。许然无奈,自己每天关店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又不会刻意等贺承,这一带话反而像他在期待什么似的,让人无语。
倒是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发了消息过来。
三年前和贺承断了联系后,他与白锦明的联络也越来越少,一方面白锦明是贺承的朋友,就算再怎么帮他也
有这一层关系在,再者离了贺承,他们两个也确实没什么共同语言,逐渐也就变成了只会互道新年快乐的普通关
系。
但许然觉得白锦明是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的,而且他有理由怀疑,有些馊主意都是白锦明给贺承出的,就凭
贺承那个情商,根本不可能主动想到来店里帮忙。
白锦明发来的消息没什么寒暄,直奔主题:贺承最大的优点就是执拗。他曾经多不爱你,现在就有多想追回
你。
许然看了聊天框很久,等到那边再没发过来什么,回道:你想说什么?
白锦明秒回:我想说,他就是个神经病。
许然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说,不怕他生气?
——他生什么气,这不是事实?
也是。许然想,贺承就是个一根筋的神经病,认定了什么东西,拼了命也要把它拿到手,然后放在心尖上供
着。
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能被贺承放在心尖上的家伙。
以前都不是,现在怎么可能是呢。
他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再看电脑,发现白锦明又发来一段话:鉴于他情商欠费,你愿意理他就当是溜猫逗狗
消磨时间,不愿意就甭理他,不用有什么负担。
许然问:你是在开导我?
白锦明说:我觉得差不多快到你嫌烦的时候了,别说你,我都嫌烦。
许然不知道他们两个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但一想到白锦明必须咬着牙听贺承絮叨那些陈年烂谷的事儿,就
忍不住想笑。
他问白锦明: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一次,过了很久白锦明才回过来。
——他想要一段以前没有珍惜过、回忆起来却全是悔恨,以至于不得不回头去追的爱情。我知道你不信,但
他确实变了,不过这不能弥补你受过的罪。所以接不接纳他全看你自己,我不会替他来劝你,也不会替你去劝他。
你们两个人的事儿,他该还你些什么,你自己算清楚,挨个跟他讨回来就行。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能陪在当初那个贺承身边十年。如果晚一点,或者他是现在这个性格的话……
后面白锦明就没再写了,或许是写不下去,又可能根本不知道答案。
轮椅下传来轻微的震动,许然低头,那个贺承带来的扫地机器人正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轮椅轱辘。小黑在吧台
上往下望,后脚蹭了蹭桌面,一跃而下,跟机器人扭打成一团。
许然抱起不安分的小黑,将机器人关了电。银色外壳的圆形机器人像个小电饼铛,四周是软胶垫的保护套,
圆滚滚的倒是可爱。
小黑挣扎着要跟机器人拼命,被许然捏着脖子揉了两下,逐渐安静下来。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现在的贺承确实不错。但他不一样。他顶多会感慨,现在变得这么好的一个人,从一开
始就不是自己的。
或许命中注定他就不可能得到这个男人,所以才会在贺承最糟糕的时候出现,再在他最完美的时候与他成为
陌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贺承只会越来越好,当这好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他又怎么能够确定,贺承不会转
向另一个人的怀抱?
受的伤太多,如果再来一次,他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
许然捏紧自己的左手臂。小臂上有几处伤痕,已经褪色成淡淡的浅棕色,掩盖在衣袖之下,连父母都不曾发
现。
他被伤怕了,根本无法相信那个曾冷笑着对他说“你算什么东西”的男人。
贺承啊,现在的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呢?
至少在那些痛到难以忍受的日子里能看到些希望,而不是满眼黑暗,跌得头破血流。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了两章
第六十六章
隔壁面馆的大叔对贺承频繁出现在书吧表示很惊讶。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大叔拍拍脑袋, 笑道,“不过也好,你们年轻人聊得来,相互间有个照应
挺好的。”
许然抿着唇,想反驳一句“跟他不熟”,却在看到大叔毫无恶意的笑容时硬生生将话憋回了肚子里。
只穿了一件薄衬衫的贺承放下最后一箱书, 直起身子擦了擦汗,“顺手而已。”
许然转身进店没再出来, 大叔很有眼力见地闭上了嘴,回头从自己屋里拿了瓶水递给贺承,小声问, “怎么,
你俩吵架了?”
贺承猛灌了半瓶矿泉水, 才将刚才搬货的气给顺过来, 说, “没,我俩闹着玩呢。”
“不能吧,刚才可不像闹着玩的样子。”大叔咂了咂嘴,“平常也没见过他跟谁生过气,你可能是这些年来
第一个。小许也是,你忙活一上午了,也不给你喝口水,这脾气啊,跟小姑娘似的。”
贺承用余光瞄着大叔的表情, 确认他这话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才笑笑,“都是大男人,他一向脾气好,肯定
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冲我发火。你看我这不给他赔罪来了吗。”
大叔想了想,“也是。哎对了,这周末前面烧烤摊搞活动,街上开店的要是去给打七折,你跟小许去吗?”
贺承知道那家店,街边的烧烤摊,自从入了夏以后生意日渐火爆。想到要坐在马路边上烟熏火燎的,贺承犹
豫了一下,可大叔立即补充道,“小许喜欢他家的蹄筋,烤的可嫩了。”
“……”贺承无奈,“您这是在帮他家拉客?”
大叔大笑着拍拍他的背,“小许平时就闷在自己店里,正好趁这个机会出来跟人交流交流多好,你也是,别
一天到晚穿着西装到店里,工作日就算了,周末换身轻便的穿。西装帅是帅,可不实用啊。”
贺承低头看看被汗浸湿的白衬衫,再泼点水就能变透明了,轻轻一笑。
“是啊,不实用。”他低声道,“我怎么没想过呢。”
“什么?”大叔一愣。
“没什么。周末我会带他去的。”贺承撸起袖子对大叔摆摆手,“您忙您的去吧,我接着干活了。”
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大叔满肚子疑惑无处问询,无奈地摇摇头,回店忙自己的去了。
自从知道许然进货雇快递员帮忙搬东西需要额外给钱之后,贺承主动承担起了这份工作。
他把人赶走了,就剩下自己和许然大眼瞪小眼。许然气急要赶他,他便说,“赶我走了,这些东西你自己
搬?”
许然气得直砸轮椅,恶声道,“你要是这么有闲工夫,就去把整个店都整理一遍。”
这家伙从以前开始就只会整理自己的文件,其他的家务一概不会做,许然料想他连四分之一都不可能收拾得
好,却没想到核对完书目抬头再看时,贺承已经把所有新到的书分门别类地放到了相应的书架旁。
贺承抱着胳膊认真研究书架上的标签,问,“是按照出版社排序吗?”
“……随便,同系列放在一起。”
许然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努力隐去眼中流露出的诧异。
贺承任劳任怨地整理着商品,许然做自己的工作,两个人几乎没有交流。书吧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空气中流动着一种看不见的情绪,徘徊在两人之间,频繁地触动着许然的神经。
“对了,隔壁大叔说,周末街上烧烤店打七折。”贺承随口提起,“你去吗?”
许然没什么反应,像没听见似的,贺承隔着书架看着他的侧脸,颇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这次许然有了回应,“不去。”
就算去也不会告诉你。
吃了闭门羹的贺承居然也不恼,只是道,“听说他家蹄筋很好吃,我想去尝尝。”
果然,他看到许然瞬间皱起了眉,一张脸上写满了不高兴,抿着嘴,却没有说出刺人的话来。
他嘟哝了句什么,好像是:爱去不去。
贺承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忽然觉得闹别扭的许然也挺可爱的。
或许是魔怔了吧。
他摇摇头,将最后四本书放到架子上,用书立固定好,满意地拍了拍手。
到了周六,许然在房间里跟自己做了足足一整天的思想斗争。
去吧,万一贺承在那儿蹲点儿怎么办?不去吧,他家店每到夏天才开张,一年就能吃到那么几次,还打折,
不去实在是太亏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思考了很久,直到晚饭时间,许然才一咬牙,去!
凭什么因为一个贺承就要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偏要去,反正周末两天时间,贺承有能耐,就都在那儿蹲
着。他去买了外带就走,不说话,就算打了照面也影响不了心情。
心里算盘打得响,到了店才发现,门外十几张小桌子全被坐满了,店家忙得不可开交,见到他来还熟络地打
招呼,“呦,好久不见啊。”
“您家生意真好。”许然小心翼翼地摇着轮椅从小桌之间穿过,“今年做到什么时候?”
“看情况,十一前后吧。这还没到旺季呢。”店家将一盘烤茄子放到客人面前,探头对烧烤的伙计喊,“三
串蹄筋!”
“您还记得呢。”许然笑道。因为身体情况特殊,他不能吃太多这种油腻的东西,每次只要几串解解馋。这
家店的人很好,会体谅他那少得可怜的点单。
店家抽了张纸擦擦手,玩笑道,“要忘了你可是很难啊。”
一旁桌上有人叫他,“小许!”
许然一回头,看到面馆大叔在冲自己招手。
他身边围了几个伙计,许然绕过去一看,脸上的笑瞬间敛了回去。
贺承坐在大叔身边靠后的位置,弯着腰,如果不是凑近了根本看不见还有个人在。
许然知道自己脸色变得太快,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好巧。”
“我问小贺你什么时候来,他说快了,”大叔笑着拍拍贺承的后背,力气大得都能听出响来,“你说你还跑
一趟,让小贺给你买了送去多好?”
“不了,”许然咬着牙微笑,“怪‘麻烦’他的。”
贺承喝了口杏仁露,淡淡道,“我心甘情愿,怎么叫麻烦呢。”
两个人噼里啪啦地用眼神打仗,大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摸锃亮的光头,说,“来了就坐会儿,小许喝
酒吗?来两瓶?”
他是想转移话题,但实在是有点生硬。许然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说,“我不喝,一会儿就走了。”
“哎,你瞅我,太不会说话。”大叔笑着揽过贺承,“小贺喝点?今天可算没穿着西装了,这样看着才有年
轻人的样子嘛!”
今天贺承难得穿了一身休闲装,黑色的运动服敞着怀,露出里面淡灰色的休闲衫。许然从没见过他穿成这样
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贺承抬头,正与他对上目光,顿了顿,道,“不了,我不喝酒。”
“不喝?”大叔奇道,“不能吧?”
贺承刚要说什么,许然忽然开口道,“是啊,不能吧。”
以前许然不知多少次接到酒吧的电话让去接人,这会儿说不喝,谁信呢。
贺承定定地望着他,一拍腿,“喝就喝。”
许然默默背过身去。不就是喝个酒,表情那么壮烈干什么,弄得好像还是他的错似的。
店家太忙了,三串蹄筋等得时间有点长,贺承和大叔干杯闲聊,许然也懒得听他们说什么,拿出手机随便翻
着。
忽然看到十几分钟前白锦明发来的消息:你看到贺承了吗?拦着他点别让他喝酒。
许然回头看看跟大叔喝得正欢的贺承,回他:为什么?他又不是不能喝。
——他之前不是被人打了嘛,好像是那一阵喝酒喝得胃口本来就不好,又受了外伤,整个胃就毁了。这几年
好不容易养回来点,现在他都是滴酒不沾的。
“……”
许然神色复杂地看向贺承。明亮的路灯下,他脸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不了解他的人根本不可能发现。
以前贺承可从来没这么快就醉过。
许然张张嘴,不知应该怎么阻止。忽然贺承看了他一眼,一仰头,将手里的啤酒一口气给闷了个精光。
“哎……!”
许然皱眉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店家手里接过自己那三串蹄筋,对面馆大叔说,“我们先走了。”
大叔也惊讶他这么快就醉了,连忙道,“我送你?”
贺承摆手,指着许然,“不用,他送我。”
“……啊,那小许你们两个注意安全啊。”大叔担心地道。
贺承一手搭在许然肩头,低头一笑,微红的眼眶透着一股迷离的性感,“走?”
“……我给你打车。”
到底是自己一句话勾起来的祸,总不能扔着他不管。
可打到车之后,司机坚决不单拉一个醉汉,必须有人同行。许然无奈,只得跟着去了贺承的住处。
不算城郊的一处普通的小区,与贺承以前住的地方差了不知几个档次。
许然指挥着贺承自己掏钥匙进门,忽然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只不过心情变了,以前看着他喝醉只会心痛,现在却是想快点脱手这个麻烦。
“行了,你自己去洗漱然后睡觉。”许然道,“把我的蹄筋还我。”
贺承看看手里的袋子,往身后一藏,径直走向卧室。
“你!”
许然气急,一股脑追了上去。
贺承的卧室和以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多余的东西,所有的工作文件都在书房,这样卧室里留下的,也只有一
张铺着淡蓝色被单的床。床头有个小刺猬形状的抱枕,看着与贺承的气质完全不搭。
贺承把口袋放在床头桌上,自己躺到了床上。
许然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把这人就这么丢着,蹄筋也不要了,早都凉了,吃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看着贺承难受的表情,他还是上前,晃了晃贺承,“去洗把脸再睡。”
贺承微微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着他。
“许然?”他哑着嗓子问。
许然身子一晃,这一声让他想起了许多不好的回忆。
他没有回答,转身欲走。
可贺承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轮椅,抬高了声音,“许然,是你吗?”
许然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抵触挣扎,“你放开!”
贺承从后面紧紧抱着他,咬着牙说,“不放!”
“你发什么疯!”
许然拼命去掰贺承的手,可这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根本不肯撒手。
贺承将脸贴近他的脖颈,用力嗅着他的味道。温热的呼吸打在颈后的皮肤上,许然忍不住一个哆嗦。
贺承误会了他的意思,抬起头,轻声说,“你别怕……我不打你,你别怕。”
不知怎么,许然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些许哽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心情,“贺承,你放手。”
“我,我……”
贺承咬紧牙关,低声挤出一个字,“疼……”
“……疼?”
许然回身,看到他用力顶着上腹,表情十分痛苦。
白锦明的话浮现眼前,许然也顾不上什么恩怨了,慌忙问他,“哪儿疼?是不是胃不舒服?”
贺承不是轻易叫苦叫累的人,能让他说出一个“疼”字,说明真的到了极限。
许是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贺承摇摇头,“忍过去就好了,没事。”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许然,眼神极其认真,仿佛要将过去十三年的分量全部补齐。许然被他看得别扭,后退
一步,“那你照顾好自己。”
被这样看着,他身体深处忽然升起一种想逃的冲动。
贺承眉头微皱,似乎在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要走?”
还没等许然回答,他猛地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跪在许然的轮椅前。
他抓着许然的手,根本不敢用力,只是轻轻触碰着,低声喃喃道,“求求你别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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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贺承手心很暖, 被握住的地方热得发烫。许然用力将手往回抽,可贺承表情近似于哀求,让他不由得放轻了
动作。
“你……”
许然愣愣地看着这个跪倒在自己脚边的男人。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处在贺承的这个位置,苦求着对方不要放
手,不知何时两人倒了个个儿,这叫他实在无法习惯。
“你先起来。”他皱着眉说, “别这样。”
贺承固执地摇头,仿佛知道只要自己起身, 许然就会离开似的。
许然无奈,“你让我留下,是想让我做什么?陪你上床?”
贺承一怔, “不, 不是, 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半天没有说出个明确的答案。
他看起来不像是精虫上脑, 许然也不觉得会有人对着自己这幅样子兴奋,气氛一瞬间变得有些僵,贺承就在
那儿跪着,不起来,也不说话。
许然逐渐镇定下来,轻轻将他的手拨开,“别这样勉强自己,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怎么可能没有必要!”
贺承捂着脸,身体近乎隐忍地颤抖着, “我还能做些什么,你说,只要你说,我一定……”
“贺承。”
许然不忍看他这般疯癫的模样,轻声阻止。
贺承抬起头,一双平日里精明凌厉的眼中竟满是迷茫。他无措地抬手想再去触碰许然,却停在半路,忽然站
起,打开床头柜疯了一样地翻找着什么。
“在这儿……你等一下。”
他抽出一张银行卡,塞到许然手中,“给你。”
卡面上是一串许然早已烂熟于心的数字,许然看看它,又看了看贺承满怀期待的脸,好笑道,“你这是什么
意思?”
“给你的。”贺承重新跪下来,扶着轮椅,“里面的钱,我都没动过。”
许然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他掂量着那张银行卡,淡淡道,“你到现在都觉得,当初我是图你的钱才和你在一起的吗?”
他以为贺承开窍了,没想到贺承还是那个对事物的认知停留在金钱方面的长不大的孩子。
“这张卡是我去 C 市前给你的,里面的六十万,是留着万一出现意外,你家里不肯接济时的备用。我没跟你
说过,这原本就是给你攒的钱,你自己随便花了吧。”
他将银行卡递回去,贺承没接。手一松,卡片掉到地上,落在贺承脚边。
贺承垂眸,声音闷得发慌,“这里不止六十万了,我添了新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你拿着,这些都是你
的。”
许然没有回答。
贺承近乎哀求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不图钱……我知道,但是我只有这个了,你得让我给你。”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许然叹了口气,“你喝醉了。”
等酒醒后,也不知会多后悔说过现在这些话。
酒后没有乱性的贺承看着倒是新鲜,现在他就像个失去了方向的小孩,一头撞着那堵看不见的南墙。许然推
开他,与他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去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想了。”
一觉醒来,就都忘了吧。
贺承茫然地看着他,仿佛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
今晚这个男人失去了他的锋芒,许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悲伤。
他双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想要触碰许然的双腿,却被许然冷冷呵住,“不许碰我。”
这具身体属于你的时候你从未珍惜,现在,你没资格碰了。
他从贺承的外衣里翻出手机,丢到床上,“再闹下去明天会头痛,你自己看着办,胃痛的话给医院打电
话。”
像是想到什么,他轻轻一笑,“才过三年,我想医院里应该还会留着你当年的病例档案。”
贺承愣愣地问,“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许然摇摇头,“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你自己做的事,很难让人看得起。”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我明明爱过你。可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们闹得兵荒马乱的那些年,最后一切后果都要自己买单。
你该长大了。许然在心中默默地说。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望着还跪在地上的贺承,问,“你知道只能在梦里和你拥抱亲吻的感觉吗?”
他花了多少时间去幻想那求而不得的爱情,每一次梦醒都像在心口插上一把刀,痛得他无法呼吸。梦境与现
实,真真假假,到后来连许然自己都认不清了。
他求的不多,只想要一个与情|欲无关的吻,哪怕是意外,哪怕是敷衍。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贺承从来都
没有为他实现。
有时候许然会想,是不是自己的存在根本值不上一个吻。
怨不得贺承嫌弃推拒。是他不配。
他将贺承留在那栋冰冷阴暗的房子里。离开的时候没忘了拿走那三串蹄筋,只不过出了居民楼就扔进小区的
垃圾桶。
他来到小广场上。深夜小区里已经无人,偶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柔暖的灯光打在窗帘上,透出淡淡的家具
的影子。
抬起头,满天星斗。
过了许久,他听见自己在哼歌。不知名的曲调,轻盈温柔,散在夜空之中,无人回应。
一阵风刮过,冰凉了他的手心。许然翻过手腕,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静静地,沉默着感受。
感受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温度逐渐消失,变成一种若有似无的冰凉。
想要放下一个人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啊。
不过是需要经年累月的悲伤,以及永无止境的失望。
心死之人要如何重新学会去爱,许然不清楚。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清楚了。
不知道明天之后贺承又会做些什么,也许和以前一样,也许会就此打住。许然实在没力气去猜测他的下一步
动作,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就只有这一条命,如果挣脱不开名叫“贺承”的枷锁,那就豁出去,陪贺承玩玩吧。
看看是贺承先腻了,还是他先折掉双翼,跌回贺承的掌心。
许然没有和父母说自己周六这天为什么晚归。贺承跪着说别走的样子不停浮现在眼前,他没有那么多心力再
顾及其他,花了整整一天调整心情,才在周一勉强回到了街上开店。
面馆大叔大清早就来问,“小贺他没事吧?”
“没事,”许然犹豫了一下,道,“他回去就睡下了。”
实际上贺承究竟睡没睡他也不知道。离开烧烤摊后发生的一切实在是难以启齿,就连许然自己也觉得像做梦
一般。
只不过,不是什么美梦罢了。
周一企业要开例会,贺承是肯定不会来的。守着冷冷清清的店面,许然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情,他不知道那
晚之后贺承怎么样了,还有没有胃痛。
不管换成谁,哪怕是个陌生人都会担心一下,许然不觉得自己这是余情未了。不过他不会发消息去问,贺承
愿意出现就出现,如果就此消失,他也不会主动找过去。
不过料想那人命大,下午四点的时候许然收到短信,上面说:我没事,一切平安,勿念。
谁会念你啊,臭不要脸。
许然把手机丢到一边,摇摇头,他真是吃饱了撑的去记挂这个人,贺承要是能出事,他许字都可以倒过来写。
他以为今天能安安稳稳地过去,没想到半个小时后,快递员进来说,“许先生,有您的快递。”
“……”
许然掂量着快递盒,心情复杂。
他俯身将快递放进柜子里。这段时间贺承寄过来的东西将柜子都堆满了,门一打开就跟泄洪似的,全都滑了
出来。
许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撸起袖子开始收拾。
小黑听见动静,跑过来凑热闹,一看到快递盒就兴奋得不得了,趁着许然没注意冲进盒子里撕咬。
“哎,别咬!”
许然把一个小箱子从小黑口中抢救出来,搂着腰抱起,惩罚性地点了点它的鼻子。
小黑挣扎得厉害,不得已,许然只能把它关进笼子,再回来把大小箱子收拾好,给柜门上了锁。
“不许闹了。”许然隔着笼子对小黑摆出生气的表情,不想小黑根本不理会,坐在那儿施施然舔着刚才闹乱
的爪子毛。许然气不起来破了功,无奈地一笑,“你啊,就仗着我惯着你吧。”
那个周末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错觉,贺承再次踏足书吧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日里业界精英的模样。不过
他的话变少了,有时候来店里一待两三个小时,只默默收拾着书架,偶尔抬头与许然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
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许然看在眼里。可该拒绝的也都拒绝过多少次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或许爱情的本质就是求而不得吧,许然在心中叹气,他和贺承纠缠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相互之间的那点喜欢,
根本抵不过上天玩笑般的捉弄。
他们两个之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有什么悄悄变化了。贺承不再急切地讨好,变得稳重而沉默,许然也
会在他来帮忙后主动推过去一杯茶。
就当是给他的谢礼。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感觉,许然再清楚不过。
一晃到了深夏,坐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的季节,许然给店里进了雪糕,有朋友来做客的时候就请人吃两根。
佟芳芳时不时就跑过来买上一兜子给店里的员工分,许然偶尔能从她口中听到贺承的消息。贺承忙起来了,
很多项目到了年中盘点的时候,来小书吧的次数越来越少。
也差不多到放弃的时候了吧,许然想。
佟芳芳对两个人的关系始终没有察觉,至少在她忽然脸色怪异地闯进书吧之前,他和贺承的关系还是只属于
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刚过午后,佟芳芳一头撞进店里,把许然吓了一跳。
她扶着吧台,摆手拒绝了许然递过来的雪糕,焦急地道,“许哥,怎么外面有人说你和我家老板是一对
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淋梓夔。的地雷

第六十八章
递雪糕的手停在半空, 许然愣愣地看着佟芳芳满头大汗快速喘着气,似乎是从咖啡厅匆忙跑过来的。
定了定神,他说,“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还好,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
佟芳芳喘匀了气,道, “这两天听客人在店里聊天,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冒犯, 尴尬地一拍脑门,“不是,我就是, 有点惊讶, 没有别的意思。”
许然对她笑笑, 塞给她一瓶水, “我们不是, 你别想太多。”
这个“不是”指的两个人不是一对,还是自己没有那种性向,佟芳芳不敢确定,可也不敢细问。
沉默了一会儿,见她没走,许然叹了口气,“说的人多吗?”
佟芳芳连忙摆手,“不多不多,就那么几个。”
她嘴巴动了动, 欲言又止。许然便知道她后半句原本想说什么,就算没几个人说,这种消息总得有个缘由,
一传十十传百,事态总有发酵的那一天。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咖啡厅里的顾客基本都是大学生,见识广,一般不会用这种事情开低劣的玩笑。再
者他和贺承本来就没什么,接触也不亲密,硬说是一对儿也不能有人信。
想着,他便笑,“我和他只是孽缘,以前有过矛盾,他现在只是想跟我道歉,是我一直任性不理他。你别把
这话在他面前说,他不爱听的。”
知道贺承眼中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佟芳芳慌忙点头,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送走了佟芳芳,看着自己的小书吧,许然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凝固成一个略带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会有人传他和贺承的闲话?大学生们很少来他这里买东西,就算要传,也应该是高中生们先传才对。
现在的小孩早熟得很,就连他们都没有说什么,他和贺承表现得应该没那么明显才对。
怪事。许然摇摇头,这种闲话是反驳不得的,他很少出现在咖啡厅,如果现在赶去纠正反而更落人口实。
大概是佟芳芳反应过度了,这种事也不好让贺承知道。许然不想在被传闲话的同时又被贺承以“假戏真做”
的名义捆绑束缚。
现实没有那么美好,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多棒的事,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至于贺承,许然不知道他会做出什
么反应。
多少有些在意,可提着心观望了两天,再没见佟芳芳过来,高中生们口中也没有出现贺承的名字。
倒是贺承传了简讯来,简单说了一下自己最近很忙,叮嘱夏天不要贪凉,也不要正对着风扇吹风。
他的言辞中少了之前迫不及待的感觉,变得平常而普通,更像是一个老朋友,不厌其烦地嘱托着那些许然早
已知晓的事。他没太过分,许然便简单地回了个:知道了,谢谢。
传闲话的事儿没过几天许然便给忘了,再想起来是两周后,他早上没来得及带饭,久违地去面馆打牙祭。
还没到高峰期,店里人很少,看到他来面馆大叔愣了一下,顿了两秒才扯起笑,“吃点什么?”
许然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一时间还说不上来。
整个吃饭的功夫许然都觉得大叔在偷偷瞄自己,他抬起头,撞上大叔的目光,大叔也没躲,尴尬而不失礼貌
地笑笑。
一碗面许然吃得很慢。他没什么胃口,单纯只是打发时间。
终于等到其他客人都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许然才撂下筷子,问,“大叔,怎么了?”
大叔摸摸鼻子,小心地问,“那个,小贺最近来了吗?”
许然没做他想,“没,他工作忙吧,您找他有事?”
“啊,没事,我能找他有什么事。”大叔咧嘴一乐,转而又迅速收敛了表情,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
说,“他这段时间会来吗?”
“……我不知道。”许然皱起眉,“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您带个话。”
大叔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过会儿才道,“只是看他这么长时间没来了,怕……上次逼他喝酒是我不对,你
帮我带声对不起吧。”
许然点点头,转身欲走。
身后传来大叔低沉的叹息声,若有似无地撩动着许然的心神。
他回到店里,反复想着大叔那欲言又止的表情,竟与之前佟芳芳的样子如出一辙。
不会吧……他提起心来,往外面望了望。大夏天的街上没什么人,烈阳高照,消防栓反射的光亮几乎刺痛双
眼。
应该是错觉?
高一高二的学生们熬过了炼狱般的期末,过几天就正式放假。每到这时候街道办事处都会对所有店铺进行安
全隐患排查,体谅许然一个人收拾店不方便,书吧的检查日期一般安排在下周五,学生们放假前的最后一天。
但今年不知怎么,按照安排还有八天,许然这周四就接到临时检查的通知。
电话里的老师说,“不会过分注重摆设和店铺整洁度,按平日的样子就行,我们就去随便看看。”
许然奇怪,“那下周五还查吗?”
那老师停顿了一下,说,“到时候看情况。”
挂了电话,许然对着刚进完货的店一筹莫展。
这次进的都是饮料雪糕这些零食,贺承不在,快递员又无法帮他将每个商品都归位,所有东西就都堆在角落
里等待慢慢收拾。
虽然老师说不查卫生,但临时抽查实在是太突然了。而且看情况是什么意思?下周三是他店铺续约的日子,
不管怎样到了周五按理说一定要再查一次。今年这个安排实在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在办事处的人来之前尽力将所有箱子摆放整齐。
办事处是由街道上的人成立的,但挨着高中,老师也会跟着来看看四周小铺的情况。今年来的是教导主任,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金丝边的眼镜,背着手缓缓打量书吧。
许然在一旁看着,不免有些紧张。他上学时最怕老师板起脸来认真观察什么,这让他有一种做了坏事不自知,
却又被抓包的错觉。
半晌,教导主任将目光投向他,不算温和地问,“您今年多大?”
“三十一。”
“结婚了吗?”
许然示意他看看自己的腿,玩笑道,“我应该会单身一辈子吧。”
严肃的教导主任并没有接受这个玩笑,还是板着脸问,“您家雇伙计了吗?”
许然摇头,“没有,一直是我自己。”
“我之前听人说,有个男人总来店里帮忙?”
“啊,那个是我……朋友。”许然道,“他来这边做生意,偶尔会过来帮我进货。”
教导主任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许然实在忍不住,问,“您这是在查什么?”
原本负责检查的阿姨都站在门外,只有这位主任一个人进了店。许然不是傻子,早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主任扶了下眼镜,道,“您的店铺下周三到期,考虑续租吗?”
“这个,暂时没有关店的打算。”许然礼貌地回答。
“是这样,我们学校的办学宗旨一直是教书育人,给学生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不光是校内,学校周
边的店铺都是考察的对象。我不是故意来找您的麻烦,只是最近有家长向学校反映,您和一位男性的关系……比
较特殊。”
许然能看出,他是犹豫了一下才没说出“不正常”这三个字。
教导主任透过镜片观察着他的表情。
许然抓着轮椅的手微微用力。
“不是。”他开口,“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教导主任点点头,“陌生男性频繁出现在店里,一些晚上放学在您店里等家长的女孩子会觉得不安。您在这
边开店也三年了,在学生们中的口碑非常好,只是不知道您那位‘朋友’是什么来头?”
“他是对面咖啡厅的老板,有正经工作。”许然皱眉,“他不是坏人。”
客观地说,贺承确实不是坏人。
教导主任道,“学校马上就放假了,有些学生可能会在附近逗留得很晚,您如果方便,麻烦照看他们一
下。”
“好,我会的。”
主任向下瞥了一眼,转身离去。
许然顺着他的目光看下来,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颤抖。
他咬着牙将手松开,不停地掰着指头,让自己放松。
关系特殊。
和小时候一样,他撒什么慌,从来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
教导主任刚才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来路不明的男人、同性恋、对孩子的影响……如果他们出面干涉书吧
续租,许然一点都不会惊讶。
怎么办?
他脑袋一团乱,在原地转了个圈,无神地望着笼子里打瞌睡的小黑。
为什么会传到学校里?这么说,那些高中生已经知道了?
为什么他一直没听到消息!
许然无助地捏着手指。怪不得最近店里客人变少了,他一直以为是期末考学生们累坏了不肯来玩,其实根本
不是那么回事。
家长举报?谁举报的,人数多吗,是学生跟家里说的吗?
他们都知道多少?
他摇着轮椅不停地在书架间穿梭,望着一摞摞厚厚的练习册,忽然有一种想把书全部推到地上的冲动。
还开什么店,性向不正常就是原罪。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过分悲观。教导主任的出现只是个预警,他绝对熬不过续租那天。
果然,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站在店门口等他。
几个办事处的阿姨,教导主任,还有几个看起来像学生家长的人。
面馆大叔也在,一脸为难地越过人群望着他。
许然定了定神,摇着轮椅上前,掏钥匙开店。
他将大门敞开,侧身对这些人说,“外面热,不嫌弃的话,来店里坐吧,我们慢慢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出了点状况,更新晚了,实在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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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我都不知道, 原来学校会这么关注周边门店的消息。”
许然为每个人拿了瓶水,淡淡道,“店铺续租是我和房东之间的事,与学校应该没有关系。”
其他人都看向教导主任,主任轻咳一声,“你说的没错, 但鉴于这种事对学生影响较大,我们认为……”
“影响较大?”许然打断他, 难以置信地笑笑,“不说传言是不是真的,就算是, 为什么会说影响较大?”
教导主任看他一眼, “高中生大多未成年, 在思想上还没有达到完全独立, 很容易模仿大人的行为。”
许然点点头, “你们觉得,这种事是靠模仿就能模仿出来的吗?”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许然轻叹一声,“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这是第三遍,也是最后一遍对你们说,我和那个男人没有所谓的
‘亲密关系’。如果你们不想看到他,我会让他不要再来,这样可以了吗?”
“……其实在一个半月以前我们就接到了投诉, 说你店里有过打架斗殴的行为。”
话锋一转,打了许然一个措手不及。
他定了定神,“那是误会,事情已经解决了,不需要担心。”
“能具体说说吗?”
“这……”
他思考着应该怎么去解释自己和麦兴之间的恩怨,最终他从桌旁退开,指着自己的腿说,“那件事与我这双
腿有关。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涉及隐私,我保证不会威胁到学生们的人身安全。”
其他几人皱起眉,很明显,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
一个家长想说些什么,忽然门口面馆大叔喊了一声,“小许,客人!”
许然回头,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门外,诧异地向里张望,不敢进来。
许然对她挥挥手,低声跟那几人说了句失陪,回到吧台后等待结账。
“十块。”他微笑着将笔和本递还给小姑娘,从她手中接过十块钱,柔声道,“路上小心。”
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许然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书桌区。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被打断的那个家长不满地开口,“说了这么多,你是单纯跟那个男人没关系,还是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如果不是同性恋,只要直说就好了。
许然没有说,是因为说不出口。
他这辈子没骗过什么人,现在也根本不想浪费那个撒谎的时间去作无意义的挣扎。
他反问,“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真正原因吗?不是因为贺承,而是,我?”
一个瘫在轮椅上的废人,来路不明,忽然开店,有过被动的暴力行为,又传闻与男人有染。这种事放在哪条
街上都是劲爆的新闻。
他回答得轻巧,但藏在桌下的双手却用力握在一起,十指纠缠。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这些人解释自己的私事,像是把心尖上结痂的伤口一个个重新撕开,露出带血的皮肉,
赤|裸裸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指尖的疼痛传达到心口,一时间许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心痛。
在他们眼中,他是得主动消失的,这让许然十分不爽。
他是脾气好没错,但那建立在不触碰底线的基础上。
“我不会退租。”他坚定地说,“如果你们想和房东交涉,请便,但在这里,我找不到一个必须离开的理
由。”
教导主任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我们没有逼你离开的意思,只是商量,请不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僵。”
许然笑笑,转开轮椅在书吧里来回转悠。
三年了,他没做过一件对学生们不利的事,没有听到一个人说自己坏话。仅仅只是因为性向,他没有承认过,
所以顶多只能算作传闻,这些人就堂而皇之地拿“学生”的名义来赶他走,凭什么?
究竟是这些人小题大做,还是他做错了,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没有在学校门口开店的资格?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坚持。
这种事被发现是迟早,就算他真的单身一辈子,再过几年也会被议论为什么不结婚。一个单身汉天天在学生
堆里做生意是很让人怀疑的一件事,他这几年能被接受,完全是因为没有行动能力。那以后呢,他要是重新站起
来,这样的非议会变少吗?
只可能更多。
许然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确定的念头,并且越来越强烈,最终占据他整个心房。
他有些慌,忙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些人,迅速调整着心情。
不行,不能被他们影响。
教导主任清了清嗓,“你还没回答最重要的问题。”
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许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双腿的力度了,他几乎忘了行走的滋味。
这些年他忘了很多事。对贺承的迷恋,对过去的执拗,对未来的憧憬。他变得现实了,却也更加坚韧。
心中有一股冲动,想试着说一句,“喜欢。”
我在这里做生意,一没偷二没抢,顶天立地,堂堂正正,只不过天生喜欢男人,凭什么不能说?
几个人在等着他的答案。连呼吸声都很难听见,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那句话将是关键。
许然缓缓转过身来,对着那几个人开口,“我……”
“等等!”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男人的疾呼,几人一愣,全部向门口看去,只见贺承扶着店门大口喘着气,目光凌凌。
许然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跟贺承说不要来添乱,却被贺承一眼瞪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工作时跑出来的关系,这时的贺承莫名有一种压迫力,隔着几米的距离竟没人开口问他是谁。他
喘匀气,直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沉声道,“这件事,与他无关。是我在单方面纠缠他。”
“什么?”
许然猛地握紧了扶手。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大叔能作证,”贺承指了指一旁的面馆大叔,“从一开始就是我对他死缠烂打,他能
让我继续待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我强行介入他的生活。许然不是那种人。”
一番话说得正气凌然,他表情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能轻易说出口的、十分普通的事。
他深深地看了许然一眼,转向教导主任,问,“我在马路对面的咖啡厅,还可以继续开下去吗?”
教导主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能够管理许然,却无法插手路对面的店铺问题。
几个家长的表情已经很不自在了,纷纷不满地低声说着什么。许然听不清他们的话,只觉得耳中嗡嗡直响,
注意力停留在贺承身上,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贺承脊背挺得笔直,站在阳光下,地上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延伸到许然的轮椅前。
见没人回答,贺承又问,“我的店,还能开吗?”
“这需要我们和对面的房东讨论后再做决定。”教导主任站起来,板着脸,“但这家店里高中生很多,希望
你能注意影响。”
“我会的。”贺承抬起下巴,不卑不亢地答道。
主任又转向许然,“许先生也是,既然知道您的朋友不正常,请时刻约束一下他的行为。”
这句话说得许然脑中一炸。
抢在他开口前,贺承道,“这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许然皱着眉看他,贺承微微点头,示意他没事。
教导主任点点头,叫上其他人离开。贺承就站在那儿,冷眼看着他们一个个与自己擦肩。
终于店里只剩下许然一人,面馆大叔探出头来,脸色十分纠结,“小许啊,这……”
许然对他宽慰地一笑,“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贺承还在那里,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叔一拍脑袋,“哎呀你们看看我,还想叫小贺来解释一下,这……没想到,怨我怨我,只会添乱。”
“大叔您别自责,”贺承说,“本来就是我的问题。”
他对许然说,“谈谈?”
许然点头。
贺承反手将书吧大门关上。
外面的声音瞬间被阻隔开来,许然耳中嗡的一下,让他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贺承在他面前蹲下来,担心地问,“不舒服吗?”
许然摇摇头,“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承认性向,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如果教导主任真的说服了对面街的房东和大学的管理人员,咖啡厅肯
定是开不下去的。
他们刚起步,店开不下去,佟芳芳他们该怎么办?
贺承轻轻一笑,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傲气,“说了又怎么样,我要是不想搬,他们还能拦着不让我做生
意?”
许然皱眉,“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对,不简单,”贺承静静地望着他,“可做什么简单?我们一路走过来,遇到的那些事,有哪一件是轻而
易举就能做到的?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去怕一群虚张声势的家伙?”
“虚张声势?”许然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贺承笑笑,“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在贺家,我这个性子真那么容易被人理解?我爸是只停留在‘不许
惹麻烦’的阶段,但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人多了,总会嘴碎。他们想取代我的位置,想要我手里的股份,明里暗
里做过的事,可比刚才那些人过分得多。”
这是许然不知道的事。他哑然,没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贺承还面对过这些讨厌的东西。
贺承伸出手,轻轻覆在许然掌心,“所以,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公司经营状况不错,一个咖啡厅,就算停业
个小半年我也养得起那些员工,没关系的。”
他摸着许然的手,忽然一顿,皱眉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几个指头尖上都是弧形的印子,是指甲用力抠出来的伤痕。
贺承立即起身,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冰水给他冷敷,略有些强硬地命令道,“拿着,不许放开。”
许然将指尖挨个靠在水瓶上,感受一股有些刺骨的冰凉顺着皮肤流淌进身体,让他混沌的大脑打了个寒颤。
他缓缓开口,“你……又救了我一次。”
贺承本来想笑,可忽然表情僵在那里,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
他重新蹲下,颤抖地抓着许然的手,低声问,“你不会觉得,这是我自编自导的一场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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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许然垂眸看着他颤抖的双手, 半晌,摇了摇头。
“你没有做这种事的必要,”许然说,“当然,如果真的是你做的……”
“不是我!”贺承的声音有些沙哑,眉头紧皱, “我不会再害你了,我发誓。”
许然淡淡笑了一下, “行了,没关系,在这里开店, 人多眼杂, 时间长了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
他环顾四周, 轻轻叹气, “只是现在得罪了学校的人, 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贺承凝视着他的侧脸,道,“那就换个地方,生意在哪里都能做。”
许然摇摇头。
他不想再因为一点事就大动干戈地将过去全部抹杀。以前他离开贺承去往 C 市,又从 C 市回到家,每一次变
动都好似逃避。或许当初分手后没有选择去南方,一切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还没到不得已的时刻,他不想现在就放弃。
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贺承道,“不想走,我们就不走,我们没做错事,要走也轮不到他们来赶。”
这些话从贺承口中说出来好像小孩子倔强的任性,许然有些好笑,总觉得这个男人这些年变了许多。
贺承低下头,吻了吻许然的手背,“你留下,我的咖啡厅可以不开,但我还是会追你,直到天涯海角。”
许然被突如其来的情话和手背上柔软的触感吓了一跳,整个身子僵硬地定住,想抽回手,却没有那个力气。
贺承握的力度不重,十分温柔,反而叫许然不忍心再将温暖从他手中夺走。
“你……不能再出现在店里。”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贺承嘴唇用力一抿,似乎在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情绪。
许然心口一痛。
奇怪,明明之前好的坏的都说过了,这会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这个刚保护了自己的男人再说出什么绝情的
话来。
贺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没关系,也正好,省得你眼烦。”
“……”
许然深吸一口气,换了话题,“你以前出……出柜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贺承拉了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轻声说,“我什么都没做。”
许然困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贺承轻轻一笑,“就是什么都没做。该玩玩,该上学上学,该打架打架,有人来问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他要
是敢笑我,我就揍他。”
“那长辈呢?”
“长辈?长辈比较麻烦,”贺承道,“但我就这样了,有能耐他们就把我揉吧揉吧塞回娘胎里,可谁又能保
证,重来一次我就真的能喜欢女人了?”
“你就这么跟他们说的?”
“对,我跟我爸说过一回,他就再也不管我了。”
许然沉默下来,贺承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将手搭在他肩头。
许然愣了一下,一回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如果你不想屈服,没关系,我陪着你。”
转念,他自嘲地笑笑,“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许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贺承站起来,“好了,再待下去又要出问题了。我先走,电话联系。”
他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微笑着离开书吧。
许然看着他到门口跟面馆大叔打了声招呼,又回头摆摆手,才消失在烈阳下的街道口。
许然坐在店里,怅然若失。
他摸摸自己的左胸口,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斥心房,他努力去辨别这情绪中哪些是教导主任一行人带来的,哪
些属于贺承,可过了好半天,他都没有得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手机响起,许然点开来看,是贺承发过来一个笑脸。
傻乎乎的黄豆表情,嘴角弯起一个搞笑的弧度,豆豆眼仿佛会说话,许然几乎能听见有一个男人用别扭的语
气说,“别不开心了,笑一个?”
他弯了弯眼睛。贺承从没说过这种话,但在想象中,那个一贯西装革履的男人如果说出哄人的话来确实特别
合适。
以前他从未这样想象过,或许是过去的贺承太过可怕,他甚至连幻想出来的情人都不敢用贺承的脸。但现在,
他却觉得一切是那样自然。
果然,如果两个人之间地位平等,很多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许然动了动手指,点开回信的界面,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过了会儿,他将手机收起来,重新审视着这家书吧。
他问自己,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这天许然很早就关了店,绕去市场买了上好的海鲜和排骨,回家做了顿大餐,说犒劳辛苦了一天的父母。
许家父母惊喜又诧异,相互看了看,不知道他这是闹的哪一出。
周末两天,许然都没有回到街上。周一大清早他带着钥匙和租房手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开店。
他将手续放进抽屉里,把所有书架归置整齐,对每一个进店的孩子微笑,神色如常。
快放假了,孩子们的上学时间没那么早,八点前零散有几个学生进来买本子。许然留意了一下他们的表情,
都不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事态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可能是学校害怕学生好奇,所以没有大肆宣扬,这对许然来说倒是件好事。
面馆大叔路过书吧,惊讶地往里看,许然对他笑笑,示意自己没事。
周一平安无事,到了周二,教导主任不出意外地又出现在店里。
许然将装着租房合同的抽屉锁好,和气地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想来说什么。”
许然点点头,关了店,示意他坐。
他将茶水推给主任,淡淡道,“你们可以说我生意做得不好,但如果是因为性向而阻止我工作,恕我难以接
受。”
教导主任脸色变了变,“那个人不是说你不是?”
“如果你真的相信我不是的话,就不会再来找我。”许然盯着他的脸,“这一点,你我都心知肚明。”
主任沉默。
许然轻轻一笑,“有句话可能不中听,但我还是想说。如果你们觉得我和贺承在这里开店会影响孩子们的话,
那其他店的店长都喜欢异性,为什么他们不会对孩子们产生影响,还是说,学校里早恋的问题也要一并归结于所
有有家室的大人?”
“你这是强词夺理。”主任皱眉,“特殊人群容易调动学生的好奇心,这对他们的成长不利。”
“如果我们的存在称得上不利,那那些小偷小摸的人呢?真正做坏事的人呢?你们能保证将孩子们圈在校园
里,三年里一点也不接触‘不正常’的东西吗?”
许然喝了口茶,缓缓道,“又有谁能保证,每一个家庭都是幸福的,孩子们的成长一定是美满的?该走的弯
路终归要走,我在这儿,不可能让原本喜欢女孩的男孩看上同性,换一个异性恋的店主,也不可能让喜欢同性的
男孩喜欢女生。你们的担心我理解,可这不是堂而皇之赶我离开的理由。”
他叹了口气,“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走,但那是因为不想你们为难,绝非屈服于你们口中的‘正常’。我
是喜欢男人,这辈子,也只喜欢过那一个男人。”
他闭上眼睛,抹去心头骤然浮现出的男人的背影。
直到最后,教导主任什么都没说,喝完茶便离开了。
第二天的续租进行得很顺利,再没有人来打扰。
学生们放假前,主任又来了一次,不过只说了一句,“关于你的评价,校方会继续观察。”
好歹是熬过了这个夏天。
假期店里的生意不好,许然干脆重点卖冷饮和零食。咖啡厅没有搬走,就像贺承说的,他死赖着不走,一个
学校能耐他如何。
反倒是佟芳芳在私下吐槽,说老板的性向被大学生们知道了,店里的生意反倒比平时好了一些。
夏季咖啡厅的营业额蒸蒸日上,许然的日子也过得很平静,唯一的变化是,贺承真的如他所说,再也没有出
现在这条街上。
但他和许然还有联系,每天晚上十一点准时发送黄豆表情,好像是按照列表顺序来的,每天换一个,也没带
着其他话,只是孤零零一个表情,突兀又好笑。
许然没有回过他。只是有时候洗漱早了,总是习惯等收到今天的表情后才能入睡。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十八岁的贺承怀里搂着另一个男孩,不是乔安,亲昵地在学校走廊里腻歪。四周几个人不怀好意地起哄,
白锦明带头,高声喊,“亲一个!亲一个!”
男孩脸红了起来,却将身子凑得更近,贺承笑着低下头,几乎就要吻上那双水润柔软的唇。
忽然,贺承抬眸,向斜前方的隔壁班看了一眼。
许然猛然惊醒。一抹脸,汗水与泪水不知何时交汇在一起,打湿了额角和枕巾。
伸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点开,界面还停留在今天贺承发来的表情上。
今天轮到害羞的表情,一个小猪头红着脸,眼睛变成了两个桃心,还不停地放大缩小。
笨蛋。
许然在心里默念,手指不知怎么就将这两个字打在了回复框上。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点了发送。
凌晨两点,贺承早该睡了吧。
谁知道刚发过去几秒,那边立即有了回应:怎么还不睡?
许然用力揉着眼角,泪水和手机的光弄得他眼睛发痒。没等到他回,贺承又问:是不是睡不着?
许然依旧没回。
过了好一会儿,贺承发过来一大长串:睡不着的话,就数羊吧。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
从一到九十九,一条对话框放不下,他就分成好几段,一点点发过来。
许然就看着消息一会儿蹦出来一条,满屏的羊在跳跃,在深夜晃花了他的眼睛。
全部发完,贺承休息了一下,发道:睡吧,晚安。
许然翻了个身,将手机搁在枕头上。
他漫无目的地滑动着界面,真将所有的羊数了一遍。数完,睡意也重新笼上心头。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晚安”,手指停在发送键上,一闭眼,也不知点没点中就睡了过去。
城市的另一边,坐在阳台上的男人看着刚蹦出来的“晚安”两字,嘴角勾起一个轻柔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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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许家父母的蜜月旅行一拖再拖, 终于等到许父请下假来,两个人却因为许然的安排发起了愁。
许然无奈又好笑,“我这么大人了,还能照顾不好自己吗?”
“可要是出什么意外怎么办呢?”许母一个劲地皱眉,不停地念叨,“你就跟我们去吧, 反正现在学生放假,
也没什么生意不是?”
许然摇摇头, “跟生意没关系,原本就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我可不跟着去添乱。你们好好玩, 每天晚上打
通电话, 行吗?”
知道自家儿子有多犟, 许母叹了口气, “我把对门李阿姨的电话留给你, 你要是有事……”
“妈!”许然笑着轻轻推她,“您快出门吧,我爸好等着急了!”
目送母亲出门,许然对着蹭过来的小黑说,“就剩我们两个了。”
他摸摸小黑毛绒绒的脑壳,小黑不明就里,撒娇地咪呜两声。
这几天天气闷热,就连走在街上都感觉头皮发烫,许然干脆没去开店, 和小黑留在家中的空调房里贪凉。
小黑最近受了不少苦,先是被客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又掉到广场的喷泉里变成了落汤猫,黑色的皮毛吸光
吸热,也让它在酷暑季节苦不堪言。原本挺精神的小家伙变得蔫蔫的,任许然用多贵的小零食都哄不好。
许然将它抱起来,放在膝头。小黑意外地没有挣扎,而是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散散地趴下。
许然慢慢梳理着它的颈毛,手心下是一团温暖的火热。
“你啊……”
他顿了顿,忘了自己后半句想说些什么。
一人一猫在客厅待了好一会儿,耳边安静得连钟表的滴答声都听得见,小黑忽然打了个喷嚏,抖抖脑袋跳下
地跑远里。
许然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子中央,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家里少了爸妈就瞬间变得冷清起来,他花了好一阵才适应这样的感觉,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回到屋里,随
便在网上找了个电影开始看。
那是一部最近获奖的文艺片,许然没怎么仔细看,每次转到意境唯美的镜头时他都会走神,等转到人物再清
醒过来。片子的男主人公十分英俊,许然想了很久这人像谁,知道后来出字幕了才意识到,那人的侧脸与贺承有
着几分相似。
从上次出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贺承。
说来也奇怪,寻常总在身旁晃悠的人忽然不见了,总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许然没有觉得多遗憾,只是有一
种莫名的情绪笼罩心头,他自己控制不住。还好,这种情绪没有冲动到让他主动去追寻贺承的身影,这让他松了
一口气。
虽然没见过面,但每天的消息不断。或许是意识到了他的不介意,现在每天除了晚上的睡前短信,贺承还会
时不时发些奇奇怪怪的消息过来。
比如一个小时前,他给许然发道:看到只猫,和小黑很像。
附图是张黑猫的照片。猫咪站在颇具欧式风格的外墙上,帅气地垂眸盯着镜头,一双眼睛是金黄色的,瞳孔
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危险又帅气。
许然将小黑唤过来,把照片给它看,“这是你兄弟。唔,也可能是姐妹。”
小黑困惑地看了一会儿,喵呜一声抬起爪子要抓手机屏幕里的小黑猫。许然连忙避开,笑着说,“吃醋啦?
是他外面有猫了,又不是我。”
笑着笑着,嘴角的弧度渐渐淡去,许然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不自觉地辨别着里面的风景,低声呢喃,“他现
在人在哪儿呢……”
猛地,他浑身一个激灵,抬手打了自己一下。
不轻不重,啪地一声,让他瞬间清醒。
小黑扒着轮椅,要跳上来。许然放下手机张开双臂,将小黑温暖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
不许想。许然暗暗地命令自己,不管他在哪里,都跟我没关系。
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嫌弃的贺承刚将手机掏出来,对着毫无动静的短信区苦笑。
这段时间他养成了时不时翻翻手机的习惯,要么没事找事似的给许然发去点有趣的东西,要么就是在等回信。
明知道等不到还一定要等,贺承觉得他这些年所有的倔强都用在了等待许然这件事上。
一旁跟着一起出来跑客户的小姑娘看看他,笑着问,“老板,跟对象聊天呢?”
贺承脚步微微一顿,正色道,“上班时间不许八卦。”
小姑娘抬起表看了看,“十一点半了,现在是午餐时间,不算上班。”
贺承轻笑一声,没有回话。
小姑娘坏笑着捂住嘴,“真是对象呀?”
“无可奉告。”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车,留下小姑娘一个人在后面噘着嘴嘟哝,“小气!”
贺承坐上车,最后看了一眼,将手机放回兜里。
除了那晚的一个“晚安”,之后许然再也没有回过信。
快一个月了,有时候贺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发错了手机号,他不知道许然在纠结什么,或者干脆是根本就不
想回应。
那天晚上的晚安好像一场梦。如果不是手机里存着那条短信,贺承几乎都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有些泄气。
小姑娘坐进车里,看到他这副难得颓废的样子,惊讶地一愣,“老板,您不舒服?”
“没。”贺承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看看下一个客户在哪儿,我们现在过去。”
年中的工作堆积如山,上半年的总结和下半年的计划,每一个客户贺承都要亲自跑过才能有个交代。他不是
不想去商店街看看许然,可实在是太忙了。
一整天客户跑得腿软,纵使再精明能干的秘书都要给累垮了,晚上八点,贺承先将小姑娘送回家,自己一个
人慢慢顺着城市环线往回走。
都市的夜景在晴天时永远有一种淡淡的压迫力,高耸的写字楼将天空映衬得很低,抬眼望去仿佛随时能压下
头顶。贺承将车停在路边,下来透气。
这里离商店街只有八百米,只要拐过前面那个街口就能看到许然的店。
不知道他这里两天过得好不好。天气太热,他的身体可能吃不消。
就去看一眼,他对自己说,不下车,只看一眼就好。
他满心想着如果运气好能看到书吧里亮着的灯光,没想到拐过街角却发现店里暗着。他有些失望,车子在路
边降低了速度,一会儿又缓缓行驶起来。
或许他没走多远,现在顺着他回家的路走,还能赶上。
兴许真的是这种自我欺骗似的想法起了作用,贺承还真在许然家的小区外看到了许然的影子。
但他并没有心生喜悦,因为看到了许然所在的店门口挂着的招牌。
宠物医院。
他下车,顾不上种种顾虑,唤了一声。“许然?”
许然回头,贺承看到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茫然无措的神情,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问,“发生什么了?”
许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会出现在这里,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的一颗心全悬在小黑身上,那家伙刚
被医生带进诊室,不知道情况如何。
他低下头,声音颤抖,“傍晚的时候,我给小黑放了水冲凉,回头取吹风机的时候,它……它好像晕过去了,
呛到了水。”
当时注意到浴室里没动静了,许然脑袋嗡地一声。他连忙把小黑捞出来拍出嗓子里的水,可小黑整只猫都像
瘫软了一样,四肢一点都用不上力气。
许然将脸埋进掌心。他的手现在都还在抖,根本控制不住。
还好家楼下就有宠物医院,如果要往外走几站地,他可能都要急晕过去。
贺承在他面前蹲下,轻轻握着他的手,“没事的,水拍出来就不会有事,你放心,这儿不是有医生吗?别怕,
啊。”
他声音很轻,低沉温柔地回响在耳畔。许然抬起头,看到他的肩头被月色蒙上一层银白色的光。
“可是……”许然不确定地道,“它是一只猫,不是人,我不知道……”
他自责地咬着下唇,“它前两天才刚着过凉,我不应该给它玩水的,都怨我,我真是……”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小黑虚弱的模样浮现眼前,许然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贺承站起来,往医院里看了看。
“我能进去问问吗?”他对许然说,“你在这里等我。”
许然无措地点点头。他不敢靠近,听见小黑气若游丝的叫唤,他的心几乎要滴出血来。
它还小,老天爷不能这么残忍地将它带走。
不一会儿,贺承出来,脸色没有特别凝重。
“走吧,”他说,“进去看看。”
许然抓着他的手,急切地问,“小黑怎么样了?”
贺承想了想,卖了个关子,“你自己去看吧。”
许然紧咬牙关。他不敢,如果小黑出了什么意外,他会自责一辈子。
感受到抓着自己的手冰凉而颤抖,贺承暗暗叹了口气,翻手握住他,柔声说,“我问了护士,没什么大碍。
医生说它已经醒了,现在在到处找你呢。”
他牵着许然,笑道,“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它。”
许然慌乱地点着头。脑袋乱成一团,甚至没有发现贺承一直牵着自己,直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才放开。
小黑左前爪裹着绷带,看到他,想要跳过来,被医生轻轻按住。
年轻的医生温柔地笑着说,“它感冒了,可能是玩水的时候脚滑,呛了两口水,你处理得很及时,它呼吸道
没见出血,现在把感冒治好就没有问题了。”
许然长出一口气,慢慢靠上前,抚摸着小黑的脑袋。
“对不起。”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没照看好你。
小黑小声咪呜着,用脑袋去蹭他的手心。
知道这一人一猫经历了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医生收拾了病例离开办公室,将空间留给许然和小黑。贺承还在
这儿,只不过许然满心扑在小黑身上,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存在。
过了很久,许然才抬起头,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这么不明显的逐客令听得贺承直笑。他抱起小黑,不有分说地道,“我送你上楼。”
许然看看自己还在颤抖的手,不算爽快地点了头。
从宠物医院到小区,两个人一路没有说话。小黑可能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无聊地在贺承怀里撒着娇。
贺承将它的伊丽莎白圈整理好,“不要闹,不然打屁股。”
他语气就像哄孩子一样自然。许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贺承立马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许然犹豫了一下,道,“现在的你还……挺适合养猫的。”
“是吗?”贺承颠颠小黑,满意地道,“那我也养一只?”
没等许然说话,他便摇摇头,“还是算了,手头已经有一只了。”
“什么?”许然没听懂。
贺承淡笑着看他,“我有一只小刺猬。”
“刺猬?”许然皱眉,“你养那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刺猬圆圆小小的,肚子那么软,还是挺可爱的。”贺承道,“我很喜欢他。”
许然不明就里,来到电梯口,接过小黑,对他道了谢。
“不客气。”贺承道,“反正也是路过。”
“你……”
许然强迫自己打消邀请他做客的念头,道,“路上小心。”
贺承摸摸他的头,笑道,“晚安。”
当晚,许然将小黑安顿好,自己很晚才上了床。
手机屏幕亮着,一看,又是贺承发来的短信。
今天不是表情了,而是一句话:我觉得,现在的你很像一只小刺猬。
许然愣了愣,忽然想起贺承离开前说过的话。
刺猬还是挺可爱的。
我很喜欢他。
小黑发出一声含糊的梦呓,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手机屏的光映亮了许然的眼睛,他看着那句话,久久没有
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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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小黑恢复得飞快, 在做第三次身体检查前,它已经能摘了伊丽莎白圈到处闯祸了。
许然将它的零食藏在柜子里,无奈地说,“你还没有痊愈,不可以吃太多零嘴,乖啊。”
小黑不满地唔了两声, 转头又很快被食盆里罐头的香味吸引了过去。
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许然眼中透出淡淡温柔的笑意, 却转瞬即逝。
那天晚上他确实被吓坏了,脑袋转不过弯来,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大脑中齿轮卡壳的声音。虽然勉强在第一时
间将小黑送进了宠物医院, 但许然还是一个劲地后怕, 他总是觉得如果时间晚一点医院下了班, 或者自己没有反
应过来, 那小黑现在恐怕已经……
他摇摇头, 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一个人胡思乱想是很可怕的事,他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回放那天发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心跳骤停
一瞬间的感觉,一股从脊椎迅速攀岩而上的凉意反复刺激着神经。
他不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但一想到小黑可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受伤甚至失去生命,他就不得不用这样的方
式警告自己,不许再犯同样的错。
或许自己喜欢钻牛角尖吧。许然轻轻叹了口气,摸摸小黑的小脑瓜,他这习惯也很难改了。
那天之后, 贺承在短信里问过小黑的情况。就算以前两个人闹得再怎么不愉快,贺承对小黑确实是好,许然
也没想瞒他,将情况照实说了。
很快,贺承便回过来:不要自己乱想,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自责。
许然总觉得贺承能看透自己的想法,这跟三年前简直是两个极端。过去的贺承将他一切情绪都视若无物,现
在却能够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清楚他在想什么。
这让许然十分困惑,又有些害怕。他总觉得贺承的改变会影响到什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能在三年中产
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可又不能去问贺承本人,那家伙蹬鼻子上脸的劲头倒是一点都没变,许然可不想在这时候给
自己找麻烦。
为了照顾小黑,许然开店的时间比预计推迟了几天。他也没跟什么人说,悠闲地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想动
弹了就带着小黑去店里转转,反正也没几个客人,什么时候来都无所谓。
倒是面馆大叔一见到他,几乎是喜极而泣地说,“小许,你回来啦?”
许然看着好笑,“您怎么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大叔拍拍脑袋,“没事儿,没走好啊,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中午来我这儿吃面,叔请客!”
大叔要请客是因为儿媳妇生孩子了,龙凤胎,他高兴得请了整条街的人吃饭,可唯独许然不在。他以为许然
被学校赶走了,但店里又不像荒废的样子,也不敢问,就那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
许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宽慰了他好一阵。
大叔感慨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问,“那个,小许啊,你和小贺后来……”
面馆的小伙计悄悄凑过来也想听八卦,挨了大叔一下敲打。
许然平静地夹着黄瓜丝,道,“就那样,后来也没什么了。他当时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关于他们喜欢男人,关于两个人的关系。
大叔啊了一声,咧开嘴,“没什么真的假的,叔不说啥,你俩过得开心就行。哎我这辈子就是个大老粗,说
话做事都太直,你别忘心里去啊。”
许然对他笑笑,“您是想问他去哪儿了吧,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他看得出来大叔惦记着贺承。贺承处事精明,成天面对商界的老油条,要讨面馆大叔的欢心不成问题。
大叔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之前他还说我家儿媳妇生了一定会来吃喜面,这会儿也不知道人跑哪儿去
了。”
“……您跟他聊这些?”许然有些惊讶。贺承以前最不喜欢跟人聊家事。
大叔嘿嘿一笑,“小贺人特别有意思,懂的还多,他来就有人跟我侃大山。那天我家伙计还说,自从小贺没
来后,店里都变冷清了。”
他犹豫了一下,问,“那小贺他以后,真不再过来了?”
许然放下筷子,点了点头。
“他说出的话,绝不会反悔。”许然说,“这一点他从十三年前就没有变过。”
“十三年,这么久啊?”大叔一愣,“那你们是好了有十三年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许然忽然一笑,否认道,“没有,我们没好过。”
严格意义上来讲,那十年时光并不能算是“在一起”。只是他痛苦的单相思,封存在记忆中的大写加粗的单
箭头罢了。
见大叔还想问些什么,许然便笑,“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跟你们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
午餐的面大叔没有要钱,许然便挑了几根冰棍送过去,礼尚往来。商店街的人情世故就是这样,很多时候的
你来我往,不需要用金钱来衡量。
没了学生的街道日子过得很慢,许然坐在门口,偶尔能听见远处谁在说话,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里。
膝头小黑打着哈欠,不停地扒着许然的手要摸摸。
自从出意外后它乖了很多,不再随便往外跑,大多数时间都在许然身边赖着,像个小粘人精。
医生说,这是因为它被吓到了。猫咪不会说话,只能用这种耍赖一般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恐惧与委屈。
许然轻轻拨弄着小黑的耳朵,大大的柔软的耳尖上有几根浅白色的毛,许然觉得有趣,多摆弄了两下,被小
黑嫌弃地躲开。
“你看你,一会儿让摸一会儿不让摸的,真麻烦。”许然笑它。
小黑才不管那些。它只想要自己开心,闹起脾气过一会儿也会忘记,又黏黏糊糊地凑上来,呼噜呼噜地撒着
娇。
许然对它没辙。小黑让他想起了贺承,只有在出了事以后才意识到活着有多重要,许然想说教几句,可话到
嘴边却又不知应该怎么开口。
有些事,人和猫咪半斤八两。他不忍心去埋怨小黑,只能玩笑两句,话里满满的都是心疼。可是对贺承,他
做不到一笑而过。
他们两个都受过伤,或轻或重,或迟或早。许然不知道贺承是从哪里开始醒悟的,他甚至都怀疑现在这个贺
承的真实性。不是心存报复,而是他不敢去相信,曾经那么冷酷无情的一个人,会变成现在这般好好先生的模样。
贺承现在所做的一切,说好听点叫赎罪,其实许然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他回去,这句话,贺承不敢说,也不能说。
小黑出事后,他们两个的通讯频繁了很多。虽然大多数时候依旧是贺承在自言自语,但鉴于他表现良好,许
然偶尔会应他请求发一张小黑的近照过去。一只猫两个人都能聊很久,贺承是充分将他跑业务的才能发挥在找话
题这件事上。
也是最近许然才知道,原来深夜真的能调动人内心深处的情绪。有的时候睡不着,看着手机里一串串不知疲
倦的话,许然会觉得这个人也挺可怜的。过去的时候不懂爱,现在懂了,却纠缠在一个无法再爱他的人身边。
可这是贺承的选择,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旁人是劝不动的。
爸妈不在家,寂静的深夜让许然回想起了许多早已遗忘的细节。比如自己独守空房的夜晚,被放鸽子的节日,
以及那些精神恍惚到彻夜未眠的日子。
对比于现在的孤寂,许然忽然厌倦了兜圈子。
他问贺承:如果换一个人从你身边离开,你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耐心等待着答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要睡着的时候,贺承才回了一个电话过来。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许然才接起来。
那头是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在夜幕下显得格外撩人。
“不会。”他说,“只有你能花上十年在我心里挖一个坑,能填满它的,也只有你了。别人替代不了,也没
有办法去替代。”
他反问,“你呢,如果十八岁那年,你爱上的人不是我……”
他没有将这个问题说完。
许然沉默。他想回答“那我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但说不出口。他清楚自己是在逞强。
能让他跌跌撞撞追赶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也只有贺承了,不可能是别人。
就算重活一世,只要他们能够相遇,许然知道,自己一定还会爱上这个男人。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感情,就是现实。
听着声音会难以思考,许然挂了电话,给他发短信:也许我们会就这么纠缠一辈子。
直到他先妥协,或是贺承先放弃。
贺承很快回过来:没关系,一辈子很长,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等你。
他说了太多次我等你,许然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
但他还是选择不再继续回复。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贺承又发来一条:很晚了,睡吧。晚安,我的小刺猬。
许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像刺猬了,他和那种胆小的动物完全没有共同点。可贺承还是喜欢这样说,而许然一想
到贺承床头那个傻傻的刺猬抱枕,又总觉得生不起气来。
了解贺承的途径只那么几种,许然选择直接去问他的发小兼合伙人。
许然的问题简单直白:他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
白锦明抻了抻胳膊。这个问题他可得好好回答,斟酌好词句,别让自家好友丢了面子。
他十指飞动,在屏幕上打下:他阳|痿,佛系了。
……
许然哭笑不得: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出事那年吧,他追着你去了 D 市,后来也发生了很多意外,去医院查,说是精神压力。
——那他现在还……
——不清楚,你问本人吧。记得委婉点,你知道他好面子的。
敲下最后一个字,白锦明满意地喝了口茶,拿起手机给贺承打电话。
“你的事我跟许然说了。”
在办公室处理工作的贺承一愣,“什么事?”
“就你那什么,嗯,你懂的。”
贺承反应了好一会儿,忽然跳起来,“你说什么?!”
白锦明才不理他,手指一滑挂了电话。
呵,听了几年你絮絮叨叨的懊悔的自白,现在终于轮到我摆你一道。
他转过椅子,透过高层写字楼的落地窗欣赏着外面的景色,心情甚好地这样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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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许然手机开机的时候, 瞬间跳出来好几条短信提示。
都是贺承发的。他找到最开始的那条,上面写着:你别听白锦明胡说,我的情况没那么严重。
去医院看了说是压力太大,创业阶段是累了点,以后会好的。
我不是因为那个才回来找你,真的。
……
最后是:看到消息给我回个电话吧, 等你。
不知怎么,看到这短短几句话中透出来的手足无措的焦急, 许然反而有点想笑。他努力绷起脸,回了短信:
小黑碰倒了茶杯,手机进水了, 刚开机。
很快贺承便回了电话。许然接起, 听见他急切地说, “白锦明那个混蛋就知道随意编排我, 你别信他的。”
“……所以你真的病了?”
许然不知应该摆出衣服什么样的表情。贺承居然会得这种病, 还真是怎么都想不到的事。
贺承没有说话,许然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透过话筒传过来,看来是真的急了。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道,“那不是什么大病,对于现代医疗来说,男性|功能障碍是很容易……”
“等等!”贺承几乎要顺着信号冲过来捂他的嘴,无可奈何地说,“忘了白锦明的话好不好?我真的没
事。”
你这反应可不像没事的样子。许然在心中默默说。
两个人居然在谈论贺承的功能问题,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许然不会拿这种事来笑话他,只是觉得惊
讶,就好像一件概率为零的事情就这样明晃晃地发生了,任谁都会觉得新奇。
知道贺承自尊心有多强,许然收敛了笑,想认真宽慰几句,没想到贺承忽然一声长叹,“算了,你笑吧,这
也是事实。”
许然以为他生气了,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歉。
耳边传来低沉的笑,“没事,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白锦明不坑我,我本来也打算找时间跟你说。”
“那个时候……你过得很辛苦吗?”
许然不知道那年贺承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隐约听白锦明提起过,又结合当时看到的情况大致猜测,贺
承是惹上了什么人。
他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问,这涉及到贺承的隐私,他们两个现在也没有亲密到可以互诉衷肠的关系。但不管怎
么说,当初在 D 市发生的一切有贺承自己的原因,也一定和他当时的态度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想象不出当时的贺承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些事的,曾经的天之骄子跌落谷底,再重新站起,这三年他
经历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大起大落。
这是许然没有参与过的日子,是彻彻底底属于贺承的、自己的人生。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贺承来到窗边,他习惯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望着远处的风景。
“是很辛苦,”他说,“但也没那么辛苦。”
“我曾经以为自己强大到无所不能,根本想不到居然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那阵子我没有去酒吧喝酒,没有心情低落,也没有接受搭讪的话,一切自然会变得不一样。”
他坐下来,从头开始讲述 Andy 的事。
“他背后的推手是麦兴,麦兴却无法左右他的行为。我被打的事家里自然知道,以我爸的手段肯定不会让麦
家好过,可是,怎么说,也是那次,我感觉自己被打醒了。事后再怎么补救也无法抹去被打的事实,就像犯了错,
再怎么弥补也回不到过去。那时候我坐在医院里,想起了你。”
他轻轻笑了一下,“很可笑吧,这种醒悟居然发生在切身体会到痛苦之后,好像我就连赎罪都是为了自己似
的。两年前我就想过来找你,可后来一想,那个病说出来,任谁都会以为我是别无选择才会回头。那样恐怕伤你
更深。”
“那为什么是现在?”许然问。
“因为我觉得,既然选择了用一辈子来补偿你,就总要迈出第一步。”贺承说,“而且只有真正靠近你,我
才能体会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回头。或许是因为自责懊悔和不安,为了良心,但更多的是我察觉到,我这辈
子只可能有一个爱人,那个人,是你。”
“我无法再爱上别人了,你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和情绪,这三年来我做出的所有决定,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
都是你。不是别无选择,而是,只能是你。”
“你呢?”他有些紧张,反问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你问我明不明白……贺承,还记得以前我都对你说过什么吗?当年我说‘只能是
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信我?”
贺承一时语结,“我……那时候太不懂事,真的,对不起。”
许然吸了吸鼻子,“这不是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你也不用弥补我一辈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给我点时间,
我要一个人想想。”
贺承自然是一百个答应。天知道他多怕许然认为他是不能和别人上床才找的自己,既然误会解开一切都好说。
回头他找白锦明算账,白锦明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想跟他好,那他早晚都得知道,我要是不说你还想拖
到什么时候?你得感谢我知道吗?”
“感谢个鬼!”贺承气得想骂街,“谁说我是阳痿?我早就治好了!”
“真的?”白锦明皱眉,根本不信,“那你为什么还一直看医生?”
“我……!”贺承咬着牙,“我只是,对特定的人有感觉……”
“……你是只能对他硬?那过去三年没见到面,你就单凭想象自己……?”
贺承闭着眼,点点头。
白锦明震惊了,手指捏着钢笔的笔尖,染了一手黑墨水也没反应过来。
他张张嘴,“算你厉害。”
知道自己闯祸了的白锦明连忙用开会的借口挂了电话,独留贺承一人气得牙根痒痒,有什么话却只能往肚子
里吞。
算了算了,有句话白锦明说得倒对,如果想两个人走下去,这些事许然早晚都要知道。贺承不想瞒着他。连
同自己从过去到现在,所有好的坏的情绪,都不想再瞒他。
不会再有欺骗和暴力了,贺承掏开心窝将心尖上那一点热血递给许然,想让他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改变。
许然说要一个人想想,他便不敢再打电话过来,发短信的频率也减少了,一边忙着公司的工作,一边等待着
回应。
他有种预感,这一次许然的回答将彻底影响未来。
贺承在提心吊胆中等待了一天又一天,许然却迟迟没有答复。
不是他故意拖着,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明显感到双腿有些不适,具体是什么感觉又说不上来。去医院检查,
说是损伤的脊椎神经比上次检查时恢复了不少,可能是要站起来的预兆。
医生说得委婉,许然也知道事实不可能那么乐观。他瘫了三年了,双腿的肌肉都开始萎缩,呈现一种不健康
的状态,这种情况下就算神经恢复了,想要重新站起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说实话,他早就做好了瘫一辈子的准备,但偶尔从内心深处升起来一种莫名的期待,想着万一老天爷眷顾自
己,让他能够重新行走,那该有多好啊。
捏着检查单,许然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愣愣地盯着上面的字。
医生的话回响耳畔,“按照现在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你的神经系统有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如果下次检查的结
果比现在还要好,你可以着手准备康复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康复训练的过程将会特别漫长,也不保证一定能够
彻底恢复,有很多病人接受不了康复过程中屡次失败的挫败感,情绪崩溃得很厉害。那将是一场硬仗,可能比做
手术还要艰难。”
他看着许然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整个看透,“你有信心坚持到最后吗?”
许然没有回答。
有信心吗?他也不知道。
医生说得对,那将是一场硬仗,可能比过去受得所有的苦加起来还要难过。他一个人或许撑不下去,又或许
能撑下去,谁知道呢。
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恢复得那么好,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嘲地苦笑。
你究竟在逃避些什么?能站起来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摇动轮椅,在医院走廊里缓缓走着,一边想,有更好的选择近在眼前,为什么还会犹豫?他应该开心才对,
能站起来,就能够彻底摆脱过去的阴霾。
除非自己还想与回忆继续纠缠。
懦夫。他这样骂着自己。
检查的消息除了告诉爸妈和小黑,许然没怎么思考就给贺承发了条短息。内容写得很简洁,只说有恢复的可
能。
他会高兴吗?许然不确定地想,眼前浮现出贺承英俊爽朗的笑,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贺承很快回了电话,“你说真的?医生真的说能治好?”
“只是可能。”许然板着脸道,“没那么确定。”
贺承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真的?太好了!”
“……我听说,康复很难。”
“你在怕吗?”
贺承收敛了笑意,柔声说,“我知道可能轮不到我说这些,但是许然,我们得试一试。这关系到你的一辈
子。”
“如果,做了康复也恢复不了呢?”
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贺承几乎毫不犹豫地说,“我养你。”
许然噗嗤一声,乐了。
听到他笑,贺承才放下心来,“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两周以后。”
“那正好,最近我要回家一趟,预定两周后回来,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贺承说,“不管结果如何,我都
陪着你。”
许然随口问,“回家?”
贺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嗯,回去看看我爸。他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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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贺靖堂其实病得不重, 但毕竟年纪大了,做了检查以后被留院观察。本来他不想告诉儿子,却不想贺承的姑
姑在电话里将病情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居然真把贺承给骗了回来。
看着靠在床头翻看文件的贺靖堂,贺承无奈,“爸, 把工作放一放,好好养病。”
贺靖堂瞪他一眼, “病什么病,我没病。”
“是是是,您没病。”贺承敷衍着, 替他将杯中茶水换热, “什么时候出院?”
“后天。”贺靖堂没好气地道。
贺承也懒得跟他计较为什么态度这么差, 道, “就当放个假, 公司的事我来处理。”
“你?”贺靖堂冷哼一声,“你能干点什么。你公司今年营业额多少?”
贺承报了个数,贺靖堂便咧嘴,“太少。”
“这才几月,还没到年底,到时候都结款了数字自然好看。”
贺靖堂哼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那公司就那么定了?”
贺承点头,“定了。不动了。”
虽然在 D 市的公司今年才正式起步, 实际上团队早在一年前就开始运作了,现在才能运作得这么顺利。贺靖
堂早就发现他的心思不在继承家业上,对他这个转变,贺靖堂根本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心痛。
像每一个不希望孩子远走高飞的父母一样,贺靖堂总是觉得贺承的公司开不起来。贺承也不跟他争论,反正
营业额这种东西,到了年底用数字说话,现在争辩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贺承早就想好了,如果以后家里需要,许然又愿意回来的话,他才有可能继承家业,要不然就留在 D 市创业,
反正守在许然身边,别的地方他哪儿也不去。
就算许然不同意跟他在一起,他也认了。
见他兀自陷入沉思,贺靖堂不满地开口,“那个男的……”
“许然。”提到这个名字,贺承忍不住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他快能站起来了。”
许然身体状况正在好转的消息真的让他高兴得要命,可贺靖堂却难以理解他的想法,“你就为了那个男的留
在外省?有必要吗?”
贺承一笑,“当初不是你让我去带他回来的吗?”
“我是让你维护好贺家的名声!你倒好,三年前折腾成什么样才回来,还有脸说?!”
一提起这个贺靖堂就来气,要不是手里的文件十分重要,他都想照着贺承脑袋砍下去。
他冷着脸,“我不同意。”
贺承好笑地说,“不同意?”
他刻意隐瞒了后半句——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不过这一点父子俩心知肚明,没必要说得那么绝
贺靖堂也知理亏,皱着眉说,“你这脾气究竟像谁,真是气人。”
“像我妈不是吗,”贺承说,“小时候大家都说我像她。”
贺承的母亲去世得早,在贺承出柜前就已经不在了。贺承不知道那时候她有没有看出什么苗头,所有人都说
那是一个聪明至极的女人,贺承所有倔强和一根筋甚至还没有遗传到她的一半。
提起她,贺靖堂难得沉默下来,半晌叹了口气,“是啊,是像她。”
上了岁数的人就容易感慨,贺靖堂定了定神,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你这段时间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不
许再瞎胡闹!”
贺承早已不是那个会和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天亮的浪荡子了,但在贺靖堂这儿,他总觉得自己像没长大的孩子
似的,做什么都得被|操心一下。
到了公司才发现,贺靖堂早已将最近两周所有工作分门别类地摆好,把每个部门的经理都打点了一遍,又将
自己的私人助理配给了贺承做助手。
看着一桌子整理好的文件,贺承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助理面无表情地递给他一天的日程表,“贺总想让您多加历练。”
是历练,还是为以后做准备?贺承忽然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怎么说也是自己主动回来帮忙的,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想东想西,贺承难得回到了频繁加班的日子,朝七晚
九,就这样贺靖堂还是有挑不完的毛病。
“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出去自己开公司瞎折腾,看看,原来在家里学的东西都忘光了。”
贺靖堂一手拿着周报表,从上往下逐条点评,一手往嘴里送橘子。贺承就坐在床边听他一会儿来一句,也没
办法反驳。
贺靖堂的意思很明显,在外面不行,赶紧回家来。
“当初可说好,我在家待三年,如果没有改变心意就允许我出去闯荡。”贺承道,“你可不能反悔。”
贺靖堂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贺承很想说,那您就别让公司里的人每天吹一次耳边风,弄得像那么大的公司离了两个姓贺的就运作不下去
似的。
知道许下的承诺不能轻易反悔,贺靖堂硬着脖子将挑刺变成了休假时的乐趣。贺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每天
回家都像给老师检查作业似的,非得被说教一通才能休息。
也只有在贺靖堂满意了,放他回屋的之后,贺承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时间,去想一些私人问题。
回家后,他减少了联系许然的次数,怕冒然的打扰会勾起那些不好的记忆。
年初离开前他将这边所有的房产全部卖掉,只剩下许然住过的那间。虽然知道两个人永远也不可能回到那间
房子,但贺承依旧将它留着,以给自己留一个念想。
他得记着曾经做过的荒唐事,那些刻在许然血肉上的伤痕,就算许然不再提起,他都不能主动遗忘。
那是他的罪孽,也是他的救赎。
他惦记着许然的腿,发消息问:感觉好些了吗?
他知道许然肯定很疼。曾经查过资料,里面称瘫痪病人最先恢复的多数是痛觉,贺承难以想象受过伤的脊柱
要怎样才能痊愈,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希望许然能挺过来。
很晚的时候许然才回消息,贺承拿起表来一看,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还好。
——怎么还不睡?
——就睡了。
贺承微微皱眉:是不是睡不着?
过了很久许然都没有回话,贺承便知道,他是疼得难以入睡。
贺承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他,哪怕自己现在身在 D 市,陪在许然身边,也无法分担他一分一毫的痛苦。这
是他们两个共同经历过的惨烈,现在却只有许然一个人承担所有痛楚,他哪怕再心疼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他颤抖地打着字:真的对不起。
许久,许然才回:睡吧。
这一夜,二人无眠。
一周后,贺靖堂出了个馊主意,把贺承派到了国外开会。
贺承什么都没说,反而愈加卖力地工作。贺靖堂以为他终于开窍了,却没想到他说,“我要早点回去。”
“你干什么?”贺靖堂难以置信地说,“家里就这么留不住你?”
贺承对着视频淡淡道,“不是留不住,是没有留的必要。”
“你!”贺靖堂气得脸色发青,“你要是这么急着走,就永远也别回来!”
贺承丝毫没有畏惧,“可以。”
贺靖堂气得没法,但也不能真不要这个儿子,只能把所有抱怨都往肚子里吞。
原本被贺靖堂加塞加得需要一个多月才能做完的工作,贺承硬生生用了一周半就全部解决。
他拎着行李来到机场候机室,心情几乎抑制不住地雀跃起来。自己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许然所在的城市,
之后不管经历什么他都要陪在许然身边,绝对不离开。
除非许然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或是他死。
登机前,他给许然打了电话,还未等人开口便急切地说,“就要回去了,等我。”
“……”
许然顿了顿,道,“你几点的飞机?”
“现在,马上登机。回去要十二个小时。”贺承心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兴奋,“你明天有空吗?”
“怎么?”
“我给你带了礼物,不多,你到店里等我。”
知道他想拒绝,贺承立即补充道,“就见一面,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不来,我就送你家去。”
“……”许然叹了口气,“好。”
贺承这才重新展露笑容,“我手机先关机了,店里见。”
他关掉手机,抹去心头淡淡的不舍情绪,拎起行李大步向登机口走去。
耳畔是航班登机的提示音,贺承忍不住勾起嘴角。
就回去了,等我。
这边,许然挂上电话,看着窗外呼啸的狂风,隐约有些担忧。
许母抱着刚洗完澡的小黑从浴室里出来,道,“入秋以后这风可真大。”
“海滨城市不就这样吗。”
许然从母亲怀中接过小黑,闻了闻,“嗯,真香。”
被吹得毛蓬蓬的小黑扒拉着他的手,许然将手心摊开,小黑便按着手机不放。
“干什么?”许然小声说,“你也知道他快回来了?”
小黑咪了一声,也不知回答的是对还是不对。
许然轻轻笑起来,忽然眉头一皱,用力地掐住了膝盖。
许母注意到他的异样,担心地问,“又疼了吗?”
“还好。”许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一会儿就没事了。”
许母在他身边坐下,轻叹一声,“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看着母亲心疼的表情,许然抱了抱她,“别担心,我会挺过去的。”
这是他一个人的苦,没理由让家人也跟着难过。
许母点点头,转移了话题,“刚才是你朋友?”
许然犹豫了一下,“嗯,他人在国外,现在的飞机,应该明天会到。”
“现在?”许母惊讶地看看窗外,“这天气飞机没有停航吗?”
许然也有些困惑,摇摇头,“可能没到国外停飞的标准吧,这风应该过一会儿就停了。”
说是这么说,可第二天,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许然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许母担忧地问,“你那个朋友的航班有消息吗?”
许然摇摇头。贺承没有告诉他航班号,按照昨天打电话的时间去查,也只查到两班飞机。
一班已经降落,还有一班要在一个小时以后才能抵达。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主动给贺承打电话,听到的却是那冷冰冰的——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作者有话要说:换新工作了,这两天加班加到很晚,今天还差点被关在居民楼外回不来家……qwq
下章完结
没错就是这么突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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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对不起, 目前我们无法查询非本人的航班信息,请您耐心等待飞机降落后再与您的朋友进行联系。”
许然拉开窗帘,望着阴沉如夜色的天幕,问,“这种天气飞机能够正常降落吗?”
机场客服礼貌地回答,“这要视机场周边天气情况而定, 如果不能正常降落,飞机将飞往临近的机场进行备
降。”
许然愣愣地说了声谢谢, 挂断了电话。
豆大的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窗缝中透出如同吹哨般尖锐的动静,刺痛了许然的耳朵。
他看了眼电脑。航班信息显示那架还没有着陆的飞机还在城市上空盘旋, 不知是信息延迟, 还是它找不到出
去的方向。
一个小时前, 他给贺承发了条短信:开机速回。
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应。
刚才客服姑娘声音很稳, 不像是会出事的样子, 许然这样宽慰自己。多少年没听说飞机失事的消息,飞行员
都是有经验的,不可能第一次遇见这种恶劣天气。
虽然这样想着,可他的心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
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他不停地刷新着航班信息,到后来按 F5 刷新界面几乎成了一种机械性的动作。屏幕上的字不停地闪烁着,就
是没见到“航班备降”四个字出现。
贺承还在这城市上空的某一处,许然抬头望着天空,却只看到乌云密布。天越来越阴了,马上就要到傍晚,
再过两个小时就会彻底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这种情况下没断电都是好的。许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历的暴雨,早上九点时天阴得像是深夜,教室里都要开
灯上课。那时候小,只觉得新鲜,现在想想,也不知那时飞在天上的乘客会有多绝望。
“许然?”
身后母亲唤他,许然回过神来,听见母亲说,“来吃饭了。”
“嗯,就来。”许然道。
他最后看了眼窗外的雨,转身来到客厅餐桌旁。
因为下雨许母没有出门买菜,晚餐便是简单的菜色。许然没什么胃口,勉强把饭扒光,放下筷子道,“我吃
饱了。”
许父许母相互看看,后者夹了块排骨放到他碗里,“天冷了,多吃点。”
许然轻轻一笑,将碗推给母亲,“您吃吧,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又来到客厅的窗前看雨。这成了今天一整天他最常做的事。
小黑吃完了自己的鱼罐头,喵喵地蹭着他的手背,讨小鱼干。
许然抬起手指摸着它的脸。毛绒绒热乎乎的小猫脸可爱至极,许然忍不住将它抱起来,一起看雨。
“你看,”他指着天上对小黑说,“他在这儿呢。”
小黑真的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上看,却不满地叫了两声。许然揉揉它的脑袋,轻声说,“我知道,这样看不到
他。”
“我们等等他,”他的声音几乎像蚊子的细语,只说给自己听,“等他回来,他会给我打电话。”
手机一直捏在手里,这一整天都没有响过一声。许然等倦了,他现在几乎是拖着在坚持等待。
他和贺承之间存在不少问题是没错,但他绝不希望贺承出意外。
阴雨天双腿膝盖针扎似的抽痛,许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膝关节。
好疼。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许然一个激灵连忙点开,却发现不是贺承的消息。
是白锦明,他问:你知道贺承坐的哪班飞机吗?
许然脸色苍白,打字的手几乎在颤抖:不知道,他是昨天下午登机的,我这边查不到他的信息。
白锦明说了句等会便消失了,十五分钟后,他打来电话,“查到了,还在飞。”
“在隔壁市?”许然问。
白锦明叹了口气,“不是,还在你那儿。”
“……为什么还在这儿?”
“不知道,我在你们那儿认识的朋友不多,能了解到的就这么多了。”
他长叹一声,“我再去打听打听,你先等着,应该不会有事的。”
说没事就真的没事了吗?许然不知道,他总觉得特别忐忑,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他的心脏,疼痛而焦躁。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
说不担心是假的,就算心中还有不肯原谅他的最后的倔强,许然依旧会担心。这种天气不是说迫降就迫降的,
虽然很久没出过意外,谁能担保这一次不会是例外?
不行,不能胡思乱想。
他敲敲脑袋,将那些有的没的全部清除出脑海。
许母从背后拍拍他,“还没有消息?”
许然摇摇头,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勉强得厉害,唇色苍白,看得人心惊。
许母叹了口气,“你那个朋友,是……他?”
什么都瞒不过父母,许然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种事不能幸灾乐祸,”他看着窗外,定定地说,“我希望他接受惩罚,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没人希望出事,况且现在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候。”许母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你能做的也只有担心,
不要太折磨自己。”
“我知道。”许然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我只是……有点难受。”
就算再怎么闹别扭,真到出事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贺承平安。
他不知道这种心情算不算记吃不记打,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实在是太过心软,可许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错。
希望认识的人平安有什么错?贺承永远都是他人生画卷中最艳丽的一笔,以后的种种都不可能比得上他,无
论是那些美好还是痛苦,贺承都是独一份的,要命的血红。
许然将脸埋进掌心,闷声道,“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逃开了,又似乎还没有逃开。我这辈子身边都得有
他的影子,你们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
许母笑了起来,“说什么傻话,我和你爸怎么可能嫌你窝囊?你如果真的那么脆弱,不可能恢复到现在这一
步。”
她问许然,“如果这次他没事,又待你很好,你想怎么做?”
许然愣了愣,“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许母点点头,又问,“如果他对你好了一阵子,却又变得像以前一样过分,怎么办?”
“……揍他一顿吧。”许然无奈地笑笑,“虽然我可能打不过他。”
“那以前呢?以前想过揍他吗?”
许然摇摇头,他怎么舍得。
就连想想都会心痛,更别提报贺承以暴力。
许母笑得温柔,“你看,这不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许然愣愣地看着母亲。是啊,现在是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许然封闭在自怨自艾的圈子里,根本不可能抬
起头来看看前路。如果现在有个男人那般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不管是多深爱的男人,他都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那人,走上自己的路。
“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接受他,我和你爸当然也希望你过得更好,”许母说,“只是很多时候放手了不代
表彻底成为过去式,你得放过自己。”
她点了点许然的左胸口,给了他一个轻柔的拥抱。
许然看了看窗外。不知是不是错觉,风雨看上去似乎小了一些。
回过头,看到父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外套。
“走吧。”他说,“趁着雨小。”
“去哪儿?”
“你现在想去哪?”
许然摇动轮椅,跟上父亲。他现在想去的,也只有一个地方。
街上车流稀疏,许父将车拐上立交桥,指示牌向右转弯的箭头旁写着,“前往机场方向”。
许然低头整理着裤腿,最近腿恢复知觉,他总觉得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感觉特别不习惯。
他忽然说,“对不起。”
许父开着车,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你唯一要做的,只有对得住自己。”
“可如果我选错了呢?”许然茫然地问,“如果我不应该去……”
许父转了个弯,淡淡道,“你奶奶当初还觉得我不应该和你妈结婚,结果呢?我们吵过架拌过嘴,但最不后
悔的事,就是生下你。”
许然默了默,“听说我做手术那几天,您打过他?”
许父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如果现在让我看到他,我还是会动手。所以一会儿你自己进去,我在外面
等。”
许然乐了,他将手搭在父亲肩头,轻声说,“谢谢。”
到了机场附近的时候,雨势已经明显小了下来,但风还是很大,许父将许然送进大厅,还真就转头回了车上。
许然来到服务台,“您好,我有个朋友的航班显示正在准备迫降,请问他们现在什么情况?”
接待人员为他指了一个方向,许然过去,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块大荧幕,焦急地等待着。
“不好意思,借过。”
许然从人群的缝隙中挤进去,看到电子屏上显示着贺承那一班航空的信息。依旧是迫降阶段,不过飞行高度
比他自己查的要低上许多。
四周不少家庭,相互握着手,以慰藉彼此担忧的心情。
许然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轮椅被雨淋湿,脏得厉害,裤子上都是水。裤脚沾上了泥土,他俯身去擦,却
弄得越来越脏。
有人递过来一张纸巾,“在等女朋友?”
许然对他笑笑,轻声说谢,“男性朋友。”
那人叹了口气,“这个鬼天气……”
所有人紧紧盯着电子屏,对着上面不时变化的数字,或是惊叹或是胆颤。
许然别开头去,他无法忍受越来越快的心跳,近乎残酷地吞噬自己所有感官。
滞留在机场的人几乎全部心情低落,一种莫名黯然的情绪弥漫在人群之中。许然受不了这种气氛,离开大屏
幕和人群,来到角落里透气。
心跳如鼓。
许然摸摸心口,温热的掌心下,单薄的 T 恤隔开了冰凉的胸膛,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跳,却能听见,一下、两
下,不断地敲打着鼓膜。
好吵。
腿疼,胃疼,一时间许然分不清那疼痛究竟来自于身体的哪一处,又或者是随着血液流淌全身上下。远处人
群没有太大的情绪变化,许然便知道没有出事。
没出事就是好事。
他不敢像那些人一样去看着飞行高度的数字,他试过,却失败了。
为什么会害怕?
他双手交叠,努力抑制住颤抖。
真是个胆小鬼。他暗暗自嘲,兜了那么大个圈子,到头来,自己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个懦夫。
他掏出手机,给贺承拨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还有几个小时今天就过去了,以前多少次被放鸽子,都没有这样撕心裂肺过。
说好的陪我去做检查,说好的一起做康复,说好的赔给我一辈子。
你又要食言了吗。
兀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许然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人们在相互拥抱,大厅里回响着播音员的提示,“尊
敬的各位旅客,航班迫降成功,请前往 B1 出口等待接机。”
他跟随着人流前往接机口,短短一百多米的路,感觉硬生生走完了整个人生。
停滞了一天的机场终于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几分钟后,走在最前面的乘客到达了接机口。
人们在拥抱、哭泣,相互祝福,许然夹在人群中央,愣愣地看着出口方向。
出来的人越来越少,终于,最后一个人走了出来,和家人一同离去。
只剩下许然,傻乎乎地等在原地。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路过的人都对他报以友好的注视,他感觉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在原地等待着一
个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家伙。
手机响起,还是白锦明。
“你看到他了吗?”白锦明急切地问。
许然望着空荡荡的走道,背过身去,“他不在。”
“不在?不可能!”
白锦明几乎吼出来,许然反笑,“有什么不可能的,人都走光了,或许他就没登机吧。”
“不是,你再等会儿,我保证……!”
“我知道。”许然淡淡道,“他可能是有事耽误了。”
没在这架飞机上,要么是早就到了 D 市,要么根本没有回来。
无论怎样,说好的今天在店里见,贺承爽约了。
一边往出口走,许然一边笑。不过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竟然就这么中了圈套。二十多个小时的担忧仿佛都
是笑话,他在机场门口停下,十指纠缠。
还有一些人在这里等车,看着他们,许然也不知自己是羡慕还是麻木。
白锦明又催命似的打过来。
许然有点烦,却还是接了,“怎么?”
“你没出机场吧?”
许然看看四周,说,“出了。”
“什么?你等一下……”
没等他说完,许然挂了电话。
他长出一口气,准备离开。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找到你了。”
许然一愣。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紧紧的,似乎有一股几乎要将他骨头都碾碎的力道,却一点都不疼。像抱着什么脆
弱的珍宝,贺承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走岔路了。”
下了飞机着急往外走,根本没看到公告上写着今晚只有一个出口开门,他来到自己常走的出口直接傻了眼,
再赶回来,接机口早已经空空如也。
要不是白锦明电话来的及时,他差一点就和许然错过。
许然回头,看到一张写满了焦急和喜悦的复杂的脸。原本精神的模样因为来不及整理而变得有些邋遢,下巴
上也冒出了短短的胡茬。发现他在盯着自己,贺承有些尴尬地将身子离他远了些,“机上卫生间不让用,没来得
及刮胡子,你别介意。”
许然久久没有说话,就那样盯着他,贺承以为他生气了,犹豫一下,还是没有松开手。
两个男人这种姿势十分引人侧目,好在周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只当他们是感情好的兄弟俩,在交
换着逃过一劫的喜悦。
“你……生气了吗?”贺承不确定地问。
许然抬起手,示意他看表,“今天就要过去了。”
“对不起,”贺承悔恨地喃喃着,不停地说,“对不起……”
“走吧。”许然拍拍他。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去计较了。这个人在这儿,就足够了。
贺承像个大型犬一样,乖乖跟在他身后。到了停车场,一听许然的父亲在等着,他连忙摆手,“不不不,我
打车回去。”
这副样子怎么能让许家人看见,太丢脸了。
许然也不逼他,只是道,“那,路上小心。”
贺承轻轻拉住他。
他蹲下来,直视许然的眼睛,“你今天来,是因为担心我吗?”
许然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垂眸一语不发。
贺承握着他的手,两人掌心贴在一起,温暖了雨夜冰凉的空气。
“我……”贺承咧开嘴,眼中闪过点点光芒,“我很开心。”
他看四下无人,吻了吻许然的手背,“我很想你。”
手背上的柔软温柔而炽热,许然闭了闭眼,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他低声说,“你要给我什么?”
贺承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放了进去。
“拿着。”他说,“等回家了再打开。”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许然看到他手背上有一处破了皮,贺承无所谓地一笑,“飞机颠簸的时候,不小心
撞到安全带的卡扣上了。”
许然陪着他,一直等他打到车。期间许然一直没有说话,全是贺承一个人在絮叨。
末了,看看远处驶来的出租车,贺承忽然挡在许然面前,俯身吻在他的额头。
“谢谢你来接我。”他笑得温柔,“晚安。”
许然带着微红的脸颊和一个奇怪的袋子回了家,睡觉前,他将那口袋打开,拿出一个黑金绒盒。
这盒子他再熟悉不过,打开,在红色绒垫上躺着一枚袖扣,一颗小巧的黑宝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袖扣向来是一对,这里只有一枚,另一枚自然在贺承手里。
男人的小心思有时候蠢得令人发笑,许然将袖扣放回袋子里,搁在床头。
即将睡着的时候,他想起贺承又额外放了张纸进去。在昏暗的路灯下他没太看清,这会儿重新取出来,摊开
细看。
忽然,他撑起身子坐起来,将台灯调到最亮。
纸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细细看过几遍,直到几乎记熟了才放下。抬起头,眼中酸涩。
拿起手机,他知道有个男人一定还在等他的消息。
他点开输入框,打下两个字:十年。
贺承很快回了电话。
“你的意思是,十年以后再给我答复?”
“对。”许然拨弄着纸张的一角,道,“但只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走,我不会留你,我们彻底说再见。”
“好!”贺承立即答道,“我不会走。”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许然都能听见他在地上来回溜达的声音。
他柔声说着肉麻的话,“我好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你是时差倒不过来吧。”
许然重新躺下,关上台灯,只留手机点点荧光在耳畔闪烁。
贺承问,“我明天陪你去做检查,行吗?”
“我的复检约在下周。”
“那下周,我陪你去。”
“到时候再说吧。”
“小黑呢?它有没有想我?”
“它在我爸妈那屋睡着。它那么没心没肺,应该是没想。”
“没关系,我想它就行了。”
“……”
“许然。”
“嗯?”
“我爱你。”
天边亮起一片霓虹灯,穿越城市的尽头,直到一眼望不到的远方。
许然偏头看着天边明亮的月光,星星点缀在深蓝色的夜幕之中,将城市照亮。有几颗走错了路,落在许然眼
角。
他轻轻笑起来,眉目流光,恰如少年。
“贺承。”
“嗯?”
“我是三年三班的许然,我,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
“好啊。我们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
狗血古早梗见仁见智,唯一的请求,不要吵架。
感谢各位一路陪伴,我们下个故事见
第七十六章 番外·信
贺承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耳朵里是不舒服的嗡鸣, 乘务员的广播隐约传来,似乎是遇到了气流。
靠窗的女孩将遮板打开,忽然惊叫道,“怎么这么暗?!”
贺承往旁边一看,立即皱眉。这天气看起来实在是糟糕得厉害。
“怎么回事?”四周响起杂乱的议论声,空乘们勉强维持着微笑, 让大家稍安勿躁。
飞机不停地晃动着,贺承点开前面椅背上的屏幕, 看到这架飞机正处在一个极其尴尬的高度。
还没等他研究好自己究竟是在横飞还是降落,屏幕忽然全部变成了提示信息,让所有人收起桌板, 系好安全
带。
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贺承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实际心中已经开始慌乱。
他约了许然今天见面, 这天气降落很困难, 估计他要爽约了。
许然一定会生气,贺承不怕他惩罚自己,只怕他难过。
飞机飞了一会儿,似乎高度降低了一些。
整个机舱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情绪,蚕食着每个人的心脏。
猛地,飞机一个剧烈的颠簸,几个人差点被颠下座位。
女人的惊叫、孩子的哭闹、男人的叫骂……一瞬间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盖过了空乘无力的劝阻。
贺承知道有这种情况,降落到一半天气骤然变得恶劣, 无法降落也无法飞高。但这得有十足十的背运才能赶
得这样巧,应该说,今天这架航班上一多半人的运气十分糟糕。
坐在他旁边的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念叨着爸爸妈妈。
机身不停地晃动着,从一开始偶尔消停变成了彻底的癫狂,贺承几乎坐不稳座位。没人再有力气说什么了,
所有人都铁青着脸,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厄运。
有水杯倒在地上,洒了一地果汁。
在无休止的晃动中,贺承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同千军万马奔驰而过,最终渐渐归于平静。
他睁开双眼,跟旁边的小姑娘借了一张草稿纸。
他提笔写道——
许然:
飞机颠簸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十八岁时的你。那时的你单纯、善良,瘸着一条腿跟在我身后,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去。
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生气,但我梦中出现的你,都是那时候的样子。
不是我喜欢年轻的,只是觉得,那时候的许然美好而纯粹,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可我却负了他这么多年。
很多时候我在想,失去了色彩的宝贝应该怎样才能重回荣光。后来却发现我错了,你从未失去过光芒,只是
我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就当不知道、不在意。
你是星星,是月亮,是夏天的微风,冬天的暖阳。这世间一切的美好都是你,你是至美的风景。
抱歉,我说不好情话,这你是知道的。
又颠了很久,久到我的手都开始颤抖。很久没有写过这么丑的字,请你见谅。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你是一个脆弱却又坚强的人。你打破了我这些年来对感情的全部认知,让我头一次这样为一个人牵挂,再做
出许多疯狂事。
我的成功是你,喜悦是你,失败悲伤都是你。
是的,很多别人没做到的事,你做到了。以前没有承认,是因为我的幼稚和任性,不得不说,你比这世上其
他所有人做得都要好。好到让我很想抱一抱你,可惜却抱不到。
我知道你并不想要夸奖。你想要爱,那是过去的我一直都没有弄明白的东西。
快三十岁才开窍,害你等了那么久,我的错,任你罚我。
如果我回得去的话。
又一阵强烈的晃动,贺承合上笔帽,将纸折叠,放到靠近左胸口的口袋里。
心跳如鼓,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近乎疯狂的恐惧,以前也不是没遇到恶劣天气,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害
怕过。
之所以会害怕,是因为有了重要的东西,舍不得丢下。
我的小刺猬。他在心中默念道,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一阵强烈的震动中,飞机终于安稳落地。
那一瞬间机上所有人几乎同时欢呼起来,贺承也勾起嘴角,在那封信的最后加上一句话:
死里逃生,我想我已经透支了未来人生的所有运气。还好,不会牵累你。
他想了想,又将这话划去,重新写了一句。
飞机终于结束了滑行,大家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奔向安全的港湾。贺承拎起行李,随着人流快步走进航站
楼。
手机开机,一瞬间跳出来很多消息,第一条就是白锦明发的:他在等你。
贺承脚步一顿,而后用最快的速度向出口跑去。
那封信静静地躺在他上衣口袋里,等待着几个小时后,被那个人开启。
“我这辈子一无所有,你是我全部的可遇不可求。”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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