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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1 章

做了一個不祥的夢。
我獨坐在小型巴士後座,不知正要去什麼地方,看樣子是漫無目的的旅途中。
帶著點寂寞的感覺,從車窗眺望外面流逝的景物時,發現巴士正駛向廣闊的垃圾掩埋場。白色和藍色的塑膠
袋覆蓋住整片荒野,沙塵滿天亂舞,到處可見高突的垃圾丘,灌足了風、如氣球般鼓脹的塑膠袋,有如生物般在
小丘上蠕動。
窗外天氣晴朗酷熱,但我卻感覺冰冷徹骨。小型巴士車頂的空調孔吹出帶著霉味的冷風,讓我全身冒起雞皮
疙瘩。
不久,我發現周圍景物並不陌生。是雅加達,這兒是雅加達的郊外。只不過,我為何會在雅加達呢?正感到
不可思議時,戴墨鏡的司機回頭,指著我不知說些什麼。
我忽然望向旁邊,不知何時,小型巴士已在類似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下。我旁邊的車窗外有人影。緊閉雙眼的
男人在身穿白襯衫的男人扶持下,朝著我身旁的窗口遞來空罐。似乎是瞎眼的乞丐。隔著車窗,我和那男人相距
不到五十公分。
我不由自主的凝視男人緊閉的眼瞼,結果看到他眼中沁出淚珠,順著臉頰流下。意會到對方正在流淚的瞬間,
我確定那男人並非印尼人,而是我的丈夫博夫。
我立刻陷入深邃的悲傷、懊悔與憎恨交織的複雜感情漩渦裡。博夫是死在這兒,雅加達。而且明明已經死了,
卻仍折磨著我。博夫以不住顫抖的雙手遞來空罐,繼續流淚。
我多麼懷念他啊,我懷不自禁打開巴士的車窗,想向博夫伸手。這時,背後傳來焦急的喇叭聲,同時司機似
乎在對我說:車子要開了。喇叭聲以固定頻率,催促般的響個不停。
「等一下!」
叫出聲的瞬間,我醒了。原來是一場夢。雖然明知是夢,內心的悸動仍未平息,因為喇叭聲還持續在響。
喇叭?
直到這時我才發覺,那不是喇叭聲,而是電話鈴聲。置於床邊、代替床頭櫃使用的椅子上放著手錶,我反射
的望過去,快凌晨三點了。隨著劇烈的心跳慢慢恢復正常,我身上不斷冒汗。這中間,電話鈴聲持續響著。
想到夢中博夫那被陽光曬黑的臉頰淌著淚水,我完全無意接聽電話。自從接獲丈夫死訊以來,我就決定不在
半夜接電話。
我靜靜等待,鈴聲在響過二十幾聲後,終於停止。
不接上答錄機不行。我雙腳慢慢從床上滑下,赤裸的腳底感覺木板地異樣的潮濕。外頭正下著大雨。今年的
梅雨季比往年拖得更長,雨下得人心裡發霉。
接妥答錄機,我再度回到床上。
可能過了約莫一小時吧,正當我半睡半醒之際,電話鈴聲又響了。響了兩三聲,傳來切換到答錄機的聲音。
有什麼事等明天早上再聽吧,若是壞消息的話更該這樣,我邊想邊緊閉雙眼。
像平常一樣,我十點過後醒來。已經聽不到雨聲。從陽台方向傳來隔壁那四個菲律賓女人嘰嘰咕咕交談的聲
音,好像正在討論這種梅雨時節該不該把洗好的衣物晾到外面。
我起床拉開百葉窗,打開面向陽台的窗戶往下看,一片茫然的白色霧靄籠罩新宿街道,隱約能看到隔鄰大樓
「姬百合單人房三溫暖」的大型招牌下半截。雖然並未上升到我住的十二樓,可是濕氣和廢氣的臭味似乎比往常
更濃烈。
「早安,美露。」
突然有聲音響起,女人從與隔壁交界的陽台勉強探出頭來,向我揮手。頭髮綁辮子,淺褐色的秀麗臉上有一
對黑白分明的眼眸,是年紀最輕的辛西雅。
我也朝她揮揮手。
即使在外面碰到辛西雅,她也會像小狗般熱情的打招呼,是個可愛的女孩。
「你好嗎?」
正想回答「很好啊」,我突然想起半夜的電話,以及那場夢。
我微笑向辛西雅揮揮手,離開陽台,馬上按下答錄機的按鈕。我希望盡快知道究竟是誰,為了什麼事打電話
來。也許是獨居北海道的父親打來的,但父親應該不會讓鈴聲響了幾十下,再說就算真的有什麼事,他也不會找
我幫忙。
在我的答錄之後,只有持續幾秒鐘的沉默。換言之,電話鈴聲雖然響得那麼急切,打電話的人卻沒有任何要
事。我站在電話機旁,交抱雙臂沉吟著。
或許是誰喝醉後打來的,也或許只是單純的惡作劇,卻因為聽到電話答錄而覺得無趣。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有人急著找半年前仍住在這兒的父親,卻聽到我的電話答錄,以為撥錯號碼而掛斷,
對了,一定是這樣。因為信箱上還留著父親創設的公司名稱。
即使心裡這樣想,仍莫名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絕對是因為那場夢。感覺上甚至小型巴士空調吹出的帶有霉味的風仍殘留在皮膚上。我用力搓揉兩頰,以求
迅速忘掉內心的不快。但我也很清楚,不管怎樣搓揉都無法消失——最主要的原因是悲傷。
真希望心情能夠開朗起來。按下音響開關,調到 FM,羅伯特·帕瑪(Robert Palmer)正在唱馬文·蓋伊(Marvin
Gop)的主打歌。我一邊隨著反覆低回的旋律哼唱,一邊脫掉身上的 T 恤和短褲,和毛巾一塊丟進洗衣機裡,然後
淋浴。
在心清煩悶時,我總是這樣想把一切的抑鬱沖掉。
洗了頭,仔細的潤絲後,我走出浴室,用喜歡的浴巾拭乾身體,全身抹上潤膚乳液,頭髮抹上護髮霜,再穿
上舒適的 T 恤,心情終於平靜下來。
我正用計量的湯匙舀咖啡豆時,電話鈴聲響了,我心想,心情才剛剛要完全恢復平靜,卻又有電話來打擾。
反射般的看看表,已經快中午了。
「喂,我是村野。」
「啊,是嗎?你是村野小姐?搬到新宿的村野美露小姐?」
是低沉的男人聲音,語氣裡透著迷惑,似乎不知道自己正打電話給誰。
「是的。請問你是哪位?」
「抱歉打擾,我姓成瀨。」男人輕聲說:「也許耀子……不,是宇野正子,曾經告訴過你,就是成瀨汽車公
司的成瀨。」
「啊,我知道。」
成瀨是我的朋友,報導作家宇佐川耀子,近年來深入交往的男人。
字佐川耀子是她的筆名,本名叫宇野正子,但是不知不覺間,我和其他朋友都把正子叫成給予人華麗印象的
耀子。
「常聽耀子提起你的事。」我客套的說。
成瀨只回答了一句「彼此、彼此」,不管聲音或語氣都顯得有些焦急。停頓片刻,他接著說:「對了,耀子
不在家,不知是否在你那兒?」
「不,她沒來。」
成瀨困惑似的再問:「真的嗎?」
「當然。」
我的口氣大概透露出受到懷疑而不太高興,成瀨道歉似的說:「對不起,這樣問太沒禮貌了。」
「不,沒關係。不過,你說耀子不在家是……?」
「今天有一樁要事,她約好和我碰面,可是人卻不在家。」
「哦?」
「她有沒有對你提過什麼?」
「譬如說?」
「她的近況。」
「這……我們是談了不少彼此的近況,但你想問的是哪方面的?」
耀子跟我聊天的內容多半是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若說這是近況,當然也未嘗不可。
「譬如……罐子有沒有說過她打算去什麼地方?」成瀨似乎相當苦惱的問我。
「這個……她倒沒有特別提及。你應該不是指她有沒有打算出門旅行吧。」
「不管旅行或什麼都好,她沒說想要去什麼地方嗎?」成瀨執拗的問。
我覺得回答成瀨的問題好像在出賣耀子,逐漸感到不悅,肯定的說:「沒有。」
成瀨似乎敏感的察覺到我的心情,充滿歉意的說:「抱歉,突然冒昧的問這種事。」
我弄不清楚狀況,隨意應和了一兩聲,成瀨又問了我所住的公寓名稱,表示會再打電話來,就掛斷了。
拿著話筒茫然愣立了一會兒,我直覺的想到半夜那通電話一定是耀子打來的。雖然我並非神秘主義者,但我
的這種難以言喻的直覺卻相當靈驗。
或許耀子有急事要告訴我。我後悔自己當時沒接電話。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翻開報紙,把煮好的咖啡倒進馬克杯裡,依平日的習慣先看氣象預報,發現下午的降雨
機率為百分之七十。都已經七月中旬了,但是梅雨前鋒似乎在本州南方海上呈倒字形滯留不動。
我從窗口仰望陰霾的新宿天空。天氣這麼惡劣,耀子會去哪裡呢?不,她一定沒有出遠門,而且也沒發生什
麼大不了的事。我樂觀的想,也許只是兩人吵架,耀子一氣之下奪門而出,故意想讓成瀨擔心。
耀子迷戀成瀨,每次說成瀨時,總是洋溢著無法隱藏的熱情和執著。
咖啡又苦又熱,幾乎燙傷我的舌頭。我把馬克杯放在桌上,凝視角落的電話機。電話中,成瀨的語調急切,
令我掛心。我放棄看報紙,拚命回想最近和耀子接觸時,她是否說過什麼不尋常的話。
記得最後一次和耀子聊天是在三、四天前的午後,當時她打電話來,語氣和平常一樣輕快。耀子這個人很怪,
有事時就只談事情,不太會扯些無關的話題,那通電話是從辦公室打來的,
「是我。」一開始,耀子並未提到有什麼事。「下星期二晚上有空嗎?」
我心想,她還是老樣子,並回答道:「我隨時都有空。」
「那麼,要不要去看川添桂的表演?在六本木。」
「川添桂?」
「你不記得嗎?就是專門寫耽美派小說,也彈奏小提琴的那位。你應該也去過一次。」
「啊,是他呀。」我是想起來了,不過或許是沒多大興趣,印象並不深。
「有件事我覺得不太對勁,想到時候確認一下,你陪我去吧。」耀子用半強迫的語氣說:「我現在把節目單
傳真過去,你把電話撥到傳真好嗎?」
「好啊。」
「那麼,拜託嘍。」
只是這樣而已。仔細想想,她似乎有些無精打采,但從電話得來的印象並不可靠。我從抽屜拿出她當時傳真
過來的節目單,上面寫著「黑暗夜會性慾與禁忌」,另外印有女人身穿暴露的黑色吊帶式緊身皮革裝,以手指拉
著乳頭上的環飾的照片。耀子一向喜歡這類活動。
這時,對講機的鈴聲響了。這棟公寓的樓下並無自動鎖之類的高級設備,通常對講機鈴聲一響,表示訪客已
經站在門外。
身上只穿了一件寬鬆的 T 恤,我慌忙套上牛仔褲。
「哪一位?」
「我是成瀨。」
「請等一下。」
成瀨本人竟然來了。我驚訝的走向玄關。
「對不起,突然冒昧打擾。」
打開門,體格強健的高大男人凝視著我,輕輕點頭。他身穿黑色圓領寬鬆襯衫、靛藍色牛仔褲。完全未褪色
的硬挺牛仔褲,和他的氣質十分吻合。曬成黑褐色的粗壯手腕戴著大型潛水表,聽說他大約四十二、三歲,不過
看起來更年輕精悍。
我很驚訝,因為他的外表和我想像中的差距極大。聽耀子形容,成瀨是相當精明的中古車進口商,偶爾還會
幹一些騙人的勾當。
譬如,她因為車內照明不亮,或冷氣開關出毛病等問題,把車送到成瀨的車廠修理,結果一直弄不好,理由
是零件沒有庫存或必須排除待修。等車子好不容易送回來時,儀表板的里程數卻增加了一百公里。
——搞不好把我的車租給其他人用呢,否則就是讓員工開出去兜風。
我記得耀子說過這樣的話,所以一直想像成瀨是那種身穿意大利西服、能言善道的浮誇男人。但眼前的男人
外表看起來卻很誠實。
不過,成瀨的眼神果然比一般人銳利聰敏,和我寒暄過後,立刻檢視是否有耀子的鞋,之後又鉅細靡遺的觀
察整個室內,彷彿只要任何耀子的東西,他絕對不會漏掉。
「耀子沒來。」
「我想也是。」成瀨沒有看我,喃喃自語道。
那種神態令我害怕,因為他完全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可以進來嗎?」說完,他開始解工作鞋的鞋帶。
「請便,反正即使我說不行,你也打算進來吧。」我交抱雙臂靠著牆,無可奈何的望著成瀨。這種氣焰很盛
又突然闖入的男人令我不快。
「是的。」成瀨不以為意的繼續解鞋帶。
這時,房門突然被用力推開,一位卷髮的年輕男人大搖大擺的走進來,手上拿著行動電話,見到我也不打招
呼,反而恫嚇似的聳聳肩。他那身誇張的打扮,讓我瞠目結舌。
上身是鮮藍和藍寶石綠的抽像圖案絲質襯衫,搭醒藍色的短褲和柔軟的深藍色人造皮便鞋,脖子及手腕上分
別掛著粗金項鏈,以及一隻勞力士滿天星表。如果身上的衣服真的是凡賽斯(Gianni Versace),全身上下應該價
值四百萬元之譜吧。當然,這不是從事普通職業的人的裝扮。
我想起以前出入父親事務所的人,他們都是些看似正常,卻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就是這位大姊嗎?」年輕男人朝成瀨輕輕點頭後,看著我,威脅似的說。聲音裡透著輕微的北關東腔。
「君島,你在這裡等一下。」成瀨臉孔緊繃,朝男人說完,逞自進入我的房間。我想跟進去,叫君島的男人
卻一言不發的抓住我的手臂。
「你幹什麼!」我掙脫手臂,怒罵道。
他乖乖放開手,似乎被我凶巴巴的態度嚇到了,但旋即後悔自己如此反應,輕輕咋舌後,朝著我放在復關的
短靴旁吐了一口口水。我心想,還好沒吐進鞋內,不過對於彷彿長不大的中學生般幼稚的君島感到些微恐懼。
「對不起,村野小姐,請你過來一下。」擅自進入房內的成瀨叫我。為了找耀子,他可能連浴室、廁所,甚
至床鋪底下都看過了。
我沒有回答,和君島互瞪一眼之後,慢慢走向自己的房間。看到我因憤怒而滿臉通紅,成瀨首度微微露出笑
容。
「抱歉,真不好意思。」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能請你說明一下嗎?」
「也沒什麼好說明的,事情很單純,何況我也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成瀨滿臉不悅的說,並聳聳肩表
示不耐,視線望向丟在陽台角落的舊海報。「總而言之,耀子帶著一筆巨款失蹤了。」
「騙人!」我挑高眉毛,大聲反駁。「這絕對有問題!耀子不會做這種事的。」
成瀨的視線回到我臉上,疲憊的笑了。「我原本也這麼相信她。但這是事實,她帶著我托她保管的一億元失
蹤了。」
聽說金額高達一億元,我已能瞭解事態的嚴重性,也明白成瀨和君島特別趕來這裡的原因。即使這樣,我仍
確信這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因為耀子是我所有朋友中最聰明的,她絕對不可能做出卷款潛逃這種蠢事。
我瞥了成瀨一眼。成瀨正茫然望著我的臉,我想他一定也有同感吧。
「她會去哪兒呢?」
「如果知道就好了。」成瀨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隔著餐桌面對面坐下後,我們首度正面凝視對方。成瀨兩頰瘦削,眼神銳利,容貌英俊,不過似乎消耗了相
當多的體力,眼睛充血,眼窩下方出現黑眼圈。
「稱為什麼把那麼多錢放在她那裡?」我半喃喃自語的問。
「那些錢原來是暫放在我那兒的。……該怎麼說呢?」成瀨從口袋掏出萬寶路淡煙,用名牌打火機點著。
我遞上小玻璃碟代替煙灰缸。他接過,說了聲「謝謝」。
「坦白說,那是週六我向總公司借來的錢,但是昨天正好有個專為客戶舉辦的高爾夫配對友誼賽,我必須前
往伊東,所以不得已暫時把錢放在耀子家,並告訴她我星期日傍晚會回來。但今天早上伊東下大雨,比賽停止,
所以我提早趕去她家,可是耀子不在家,錢也不翼而飛。」
「你為什麼不把錢放在自己家?」
成瀨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表情似乎在說:你應該知道才對呀。
「我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
我當然知道原因是和耀子陷入畸戀關係。——成瀨已有家室,夫妻間為此常起勃溪。
「但是耀子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或許她被捲入某種犯罪事件……」
「怎麼可能?她的護照、行李箱,甚至隨身物品都不見了。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去看。」成瀨嘴唇扭曲,
恨恨的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仍舊不相信耀子會做這種事,其中絕對有隱情。我一邊啜著涼了的咖啡一邊這樣
想。
「不過,你怎麼會找到我這裡?」
「我又急又慌,四處尋找線索。我想或許她在出門前會打電話去哪裡,就按重撥鍵,結果發現她打過電話給
你。不,就算沒這件事,我還是會來找你,因為你和耀子感情最好,對不對?」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終於明白方才成瀨講電話的態度了。「昨夜,不,應該是今天凌晨三點左右,電
話鈴聲確實響個不停,但是我沒有接聽,等後來接上答錄機,鈴聲又響過一次,可是對方並未說話。還有,雖然
我們感情不錯,她也不太會把重要的事告訴我。」
「是嗎?」成瀨言下之意似乎不太相信。「對了,車子呢?」
「車子?」
「耀子說 BMW 借你用了。」
「啊,沒錯。」我想起向耀子借車的事,霎時頗覺狼狽。「我沒去看,我最近一直沒用車。」
「車停在哪裡?」成瀨已經站起身。
耀子手上有另一副車鑰匙,就算半夜來開走,我也不意外,何況本來就是她的車。
「就在這棟公寓的停車場。」
「你也一塊兒來吧。」
「我不要。」
「拜託。」成瀨起到我身旁,用力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站起身。
「要去哪裡?」坐在玄關的君島也站起來,想跟我們一起去。成瀨制止他:
「你留在這兒。也許會有什麼聯絡也未可知。」
「好吧。」君島突出下額表示同意,並用無神的眼眸威脅似的瞪我一眼。在狹窄的玄關擦身而過時,我聞到
君島身上強烈的 Egoist 香水味。
成瀨彎腰,仔細的繫鞋帶。雖然獨居,可是衣服很乾淨,一望即知是律己嚴肅的男人,想必他的車廠也整齊
又清潔吧。
我套上橡膠拖鞋,倚著牆壁,冷冷注視著成瀨優雅俐落的動作。
「走吧。」成瀨拉住我的手臂,開門跨出走廊。辛西雅和同伴茱莉正面帶不安的望向這邊。她們穿及膝的黑
色緊身褲、原色大 T 恤,彼此手握著手。
辛西雅正想開口,突然從門縫間看到君島面向這邊大刺刺的站著,兩人的手握得更緊了,似乎一眼就看出君
島是流氓。
「沒事,別擔心。」我對辛西雅微笑。
茱莉拉著辛西雅退回房間。
成瀨已進入電梯,正按著「開」的按鈕等我。
「鄰居嗎?」
「嗯。」
成瀨按下一樓,望著我。「你從事什麼工作?」
「耀子沒告訴你?」
「沒有。」成瀨不太感興趣的瞥了我一眼。
穿著洗得泛白的 T 恤和褪色牛仔褲,短髮濕漉漉的黏在未化妝的額際,臉色仍因悲傷而蒼白,眼角已有魚尾
紋的三十二歲女人,看起來會有魅力嗎?
「完全無法想像你從事哪種工作,是和耀子一樣當作家嗎?」
「不,現在無所事事。」
「以前呢?」
「曾在廣告公司待過。」
「哦?為什麼不做了?」
我沒回答。成瀨大概也發現自己問太多了,未再追問。
「不錯嘛,沒有工作還能過日子,這種生活開銷一定很大吧。」
「不,我很節制,所以幾乎花不了多少錢。」
「那倒還好。」成瀨微笑,希奇的凝視著我,好像第一次對我產生興趣。
電梯到達一樓,門剛打開,立刻衝進兩名幼兒。成瀨問他們要上幾樓,替他們按鈕,轉身對我說:「真令人
驚訝,想不到新宿二丁目也有孩童居住。」
「他們會成為好孩子的,因為有許多壞榜樣可以讓他們自我警惕。」我面無表情冷冷的說。
成瀨苦笑,點頭致歉道:「你是指君島嗎?對不起,那傢伙是地痞混混。」
穿過樓下大廳時,成瀨指著成排的不銹鋼信箱說:「『村善偵探調查事務所』是你住的房間?」
我心想,反正他一定也看過信箱裡面,就坦白回答:「是的,家父以前當私家偵探,現在退休了,在北海道
養老。」
「私家偵探?很希奇的工作嘛。」
「是嗎?」
「你不會也打算當私家偵探吧。如果不是,沒換下公司招牌不要緊嗎?」
「沒關係。」
「沒有人打電話或上門委託調查嗎?」
「有是有,但我無所謂。」
或許我的語氣顯得不耐煩,成瀨浮現詫異的神情。坦白說,信箱上的公司名稱或自己的工作,我根本毫不在
乎。
走出樓下大廳時,濃灰色的天空灑下豆大的雨滴打在我手臂上。看天色,好像一場驟雨即將傾盆而下,不過
實際上卻還要等一段時間,是那種非常燠熱、令人意志消沉。自體內深處發懶的惡劣天氣,而且新宿二丁目週日
上午的臭味——垃圾的臭味——也從四處飄過來。
我們默默走向建築物後方。停車場是在環繞公寓四周的圍牆和建築物之間勉強辟出的一塊空間,只能停放十
輛車,想在這兒租到車位極端困難。我是因為前一位租賃的車主跑路,才奇跡般的停進來。
「車在那邊。」來到能看見車的地點,我鬆了一口氣,指著說。
耀子借我使用的鮮紅色 BMW320i 敞篷車和往常一樣,稍靠右停在經營人妖酒吧的三樓住戶的黑色 AMG 賓士
車旁。我停車一向偏右。
「鑰匙借我。」
「嗯。」
成瀨仔細查看 BMW 四周,連底盤都不放過,然後打開車門,謹慎觀察內部,似乎對我隨手丟放在駕駛座旁
的 CD 很不滿,神經質的把它們疊整齊放到後座,然後又檢查儀表板、椅背後的置物袋、座椅縫隙、腳墊下等各
處。真不愧是中古車業者,動作非常熟練。看到他那樣鉅細靡遺,我不禁感到疑惑:他到底在找什麼?
之後,成瀨打開後行李廂。行李廂內有備胎、從未打開過的工具組、一雙耀子的芭蕾舞鞋款式的黑色亮皮鞋,
以及一把透明塑膠傘。
成瀨用力關上行李廂蓋。
「你最後一次開這輛車是什麼時候?」成瀨不耐煩的盯著我問。
「約莫一星期前,我開車到池袋,之後就沒有開過了。」
成瀨頷首,用手指觸摸前輪正下方柏油路面上的黑色油漬。那是上一位租用者的雷諾五號留下的。
「油量有沒有減少?」
「原本油箱差不多是滿的。」
成瀨刻意啟動引擎,檢查燃料表,油箱果然滿滿的,完全沒有耀子曾來使用的跡象。
「她是什麼時候借你用的?」
「四月初。耀子不是曾到柏林採訪半個多月嗎?當時她借我的,後來還說我可以一直使用。我本來告訴她,
這輛車太豪華,我不敢開,但她說她已經不想自己開車了。」
「為什麼?」
「這個嘛……」我搖頭表示不解。
現在想起來,耀子從柏林回來後好像有些改變,彷彿發狂似的拚命工作,以前她經常來電話,但最近幾乎沒
有聯絡。
「耀子從柏林回來之後好像有些改變。」
「是嗎?我沒注意到。」成瀨滿面愁容,冷淡的說,眼睛隔著車窗望向隔壁賓士車的里程表。
「或許她又去柏林了。」
「帶著那筆錢?」
成瀨的口氣似乎對此無法諒解。
「就算真是如此,錢借給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我本來想說「你們是戀人」,卻勉強把話吞下去,
因為成瀨寒著臉打斷我。
「那不是我的錢!」
「我知道……」
成瀨憤然道:「不,你不知道。我的公司是別人出資成立的,只是子公司。那筆錢是總公司的錢,不是我的
錢,不一樣的。」
「既然這樣,為何星期六才拿到那筆錢?」
「總公司的會長正好吃到甜頭,手邊進來那筆錢,知道我這邊虧損,就撥過來借我暫時周轉。」
「吃到甜頭?」
「嗯。」成瀨沒回答,避開話題似的聳聳肩。
看他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是不願說明,也許那是一筆見不得光的黑錢。
「君島是總公司那邊的人?」
「沒錯。」成瀨不耐煩的回答。
我終於明白成瀨氣急敗壞趕來的原因。
成瀨嚴肅的問:「我知道自己很嘍嗦,但耀子真的沒和你聯絡?」
我凝視成瀨的眼睛,緩緩搖頭。
「耀子沒寄放什麼東西在你這兒?」
「沒有,除了這輛豪華 BMW。」
「我可以相信你嗎?」成瀨喃喃自語,似乎已無計可施。
「隨便你,反正與我無關,那是你們之間的問題。」
「那倒不見得。」成瀨以下顎指了指正好在公寓前停下來的白色賓土 600SEL。我深深歎了一口氣,因為我看
到另一個男人帶著小林由加利朝這邊走過來。
由加利在耀子的事務所幫忙接電話,最近也兼任耀子的助理,是個年輕女孩。
她臉色蒼白,跑向我。「美露小姐!」
「由加利,怎麼回事?」
「那個人突然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耀子老師的事,又說她突然失蹤了。我說我不知道,他就強迫我出
來……」
「你是真的一無所知,不會有事的。」
由加利瞥了成瀨一眼,低聲說:「可是,對方是流氓耶,不知道會不會相信呢。」
「可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又能怎麼辦?」我不耐煩的大聲說。
我很後悔,如果那通電話真的是耀子打來的,我應該接聽,那就不會有這些麻煩了。
「成瀨先生,會長在等著呢。請快點。」帶由加利來的男人催促道。這人和君島不同,西裝筆挺,一副正經
模樣。
成瀨點點頭,望著我。「那麼,很抱歉,請村野小姐和由加利小姐一起去吧。」
「我不去,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憤然抗議。
立刻,成瀨要挾似的說:「如果你不去說明,一旦他們認為你和耀子串通,會很麻煩的。我們已經知道耀子
最後是打電話給你,三更半夜裡,做什麼事都有可能。」
這真是巧妙的恫嚇!
我和成瀨互相瞪視。由加利低聲說:「請你一起去吧,拜託。」
我懊惱的咬緊下唇,成瀨避開我的視線。
「問題是也在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認為我和耀子合謀奪取那筆錢?」
「我雖然不希望這樣想,但……」成瀨說著,並未掩飾心中的懷疑。
我走近怕得發抖的由加利,說:「既然這樣,不愉快的事就讓它盡快結束吧。」
「那就好。」由加利喃喃自語,然後畏怯的抬頭望著成瀨。
第 02 章

我和由加利一起被帶上賓士車,甚至不准回房換裝。車內瀰漫著芳香劑的香味,冷氣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由加利和我坐後座,帶由加利來的男人開車,成瀨坐他旁邊。車子駛上青梅街道,朝西新宿方向前進,但很
快就塞在星期天的車流中。
也不知是暈車或心清緊張,由加利緊握住膝上的路易威登皮包,說:「我身體不舒服。」
「怎麼回事?」成瀨回頭問。
我板著臉孔回答:「她說身體不舒服,想要下車。」
「什麼?」
「我也想在這裡下車。」
我開始產生逃走的衝動,望著被等待停車的車輛團團圍住的伊勢丹百貨公司說。百貨公司大門口掛著許多寫
上「ON SALE」字樣的紅色牌子,人潮一波波的湧入。
成瀨當然搖頭拒絕。
由加利死心的低聲歎息,喃喃自語道:「唉,耀子老師究竟到哪裡去了?」
我想起耀子很討厭由加利叫她「耀子老師」,說老師聽起來好俗氣。她說:「那女孩真是的,提醒過好幾次
都不聽,莫非一定要叫人家老師她才高興?」
去年,小林由加利突然跑來耀子的事務所。過去她曾從東北地方的小城市寄來幾封信,表示希望能成為像耀
子一樣的報導作家。耀子親切的給她回信後,她突然跑來東京,哭求耀子收她做學生,耀子雖然不情願,但也不
好意思拒絕,只好留下她幫忙接聽電話。
耀子本來就很喜歡來自鄉下地方,上進心強烈、充滿鬥志的女孩,事務所內就用了好幾個這樣的人,不過她
們一直希望能自由行動,所以最近才讓她們全部自立門戶。由加利剛好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主動上門,但她和以
前那些女孩有些不同。
「那個女孩文筆還差強人意,不過缺乏成為報導作家的某些物質。」耀子曾經批評由加利。「她不夠機伶,
腦筋轉得太慢,碰到行不通的時候,也不知道要轉個彎或是抓住別的機會。或許是她成為作家的動機不夠強烈吧。
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麼,說不定她只是想利用我的事務所當墊腳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勾搭男人。」
最近,耀子對由加利非常嚴厲,很可能是她的工作急遽增加,由加利又不能替她分擔,才會如此又急又氣吧。
我望著臉色鐵青、咬緊牙根的由加利。她穿著鮮艷的桃紅色迷你裙,褪色的黑 T 恤看起來有點不乾淨。年輕
才二十出頭,平常穿著打扮總是不太搭調,但因為年輕,即使沒有化妝,臉頰仍是光滑細嫩,漂亮得令人忍不住
想伸手去摸。
儘管工作能力未獲好評,由加利一定也沒想到會因耀子而惹上這種麻煩。我忍不住開始同情她。
「已經到了。」成瀨溫柔的對由加利說。
賓士車駛入西新宿外圍一棟剛落成的智慧型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這棟大樓以泡沫經濟瓦解、幾乎無人承租而
出名。
地下停車場很大,幾乎足以闢建成大運動場,卻沒有停放多少輛車子,而且似乎不僅是因為正值假日。但是,
男人仍將賓主車規規矩矩的停在電梯正前方、寫有「特約」兩字的車位上。
「這裡的停車場空得很嘛。」我諷刺的說。
但是男人只像慇勤勸客戶開戶的銀行職員般浮現焦躁的神情,一句也沒說。
成瀨微微蹙眉,默默下車,可能是對接著即將發生的事感到憂慮吧。由加利好像很怕那位貌似銀行職員的男
人,有如畏怯的小貓緊跟在我身邊。
我不擔心即將見面的那位會長,反而比較掛心獨自留在我家的君島,心情沉重得好像肚子裡被塞進一塊大石
頭。或許他會任意搜翻我的東西,甚至威脅辛西雅她們,尤其一想到如果耀子來電話,接電話的人是君島,我心
裡就氣憤不已。
搭上玻璃、大理石和不銹鋼閃閃發亮的最新型電梯,我身上的家居服映在牆面,感覺上毫無防備。我心想,
要使人意氣消沉實在太容易了,只要趁人剛洗過澡、心情完全放鬆時襲擊,或不讓他攜帶任何東西搭乘智慧型大
樓的電梯就行了。這時,人會深深體會到自己是如何靠各種東西來自我武裝。
電梯內的標示板上,只在十九和二十樓處寫著「希達有限公司」,其他皆為空白。
電梯上到二十樓,自動門一開,外面就是豪華的辦公室,地上鋪著深瑪瑙色的地毯,裝潢是統一的金褐色,
雖然有些炫麗,卻並不低俗,足堪媲美觀光飯店的大廳。
根據君島的打扮,我一直以為會被帶到牆上掛著紋徽的黑道事務所,所以感到有些意外。不過,新大樓特有
的水泥味尚未完全消失,感覺上還是有點不太舒服。
「歡迎光臨。」突然,一位身穿綠色套裝、身材曼妙的年輕女性,有如百貨公司的電梯小奶一般,在我們面
前彎身行禮。
我情不自禁的和由加利對望一眼。
「請這邊走。」
年輕女性帶領我們朝內側走去,來到兩扇對開的檜木門前。
「對不起。」她出聲後,將門左右推開。
門內靠窗處斜擺著歐美國家的辦公室常見的大型辦公桌,桌後坐著一位中年男人。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走向
他,站立一旁。
中年男人和顏悅色的望著成瀨。他頭髮斑白、神情優雅,而且服裝品味一流。亮灰色的合身西裝、橄欖綠和
暗橙色的珠點圖案領帶,看起來像歐洲的一流企業家。
「這次的事真的很抱歉。」成瀨致歉。
男人不在意的抬抬手說:「最後生意如何?」
聲音也相當悅耳。
「老實說,不像以前那麼好。」成瀨爽快的回答。
中年男人和成瀨似乎是老朋友,眼神柔和的說:「是嗎?你那邊也一樣嗎?我這裡也是,沒有那種動不動就
奉送一輛賓士車的生意上門。這應該是時勢所趨吧。」
兩人相對而笑。成瀨交抱雙臂,休閒的站立,彷彿心情已經放鬆。
「這位是?」中年男人望著我。
「村野美露小姐,耀子的朋友。」
「啊,原來是你,抱歉,勞駕前來。」
我默默頷首。
「耀子小姐沒有和你聯絡嗎?」
「沒有。」
「是嗎?」中年男人溫和的對我微笑,但從他僵硬的表情和銳利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並不相信。接著,他突
然指著成瀨說:
「你猜我和他是在哪裡認識的?是東拘。只講東拘你可能不明白,就是東京拘留所,也就是以前的巢鴨監獄
所在地。當然,目前已遷至小營。
我們是巢鴨最後一期的夥伴,我是因恐嚇勒索,他是因為參加學運被送進去。我認為他腦筋不錯,一問之下
才知道是東大全共鬥組織的成員,隸屬工學院,腦筋好得不得了,而且膽識過人,是個人才,因此很欣賞他。
如果他按部就班的生活,勢必是東大畢業生,成為社會的中堅份子,我們彼此很可能沒有機緣認識,但我們
卻在拘留所碰面,而且共同生活了將近兩年。……出獄後,他被迫退學,再加上有前科,找不到工作,父母看到
他就傷心,叫他不敢待在家裡。」
經過一段日子,我和他聯絡時,發現他成了馬路工人,就對他說何不試著做生意呢?然後要他負責經營汽車
買賣。
幾乎和耀子告訴我的相同,只是耀子大概不知道成瀨汽車的總公司是這樣的組織吧。
我望向成瀨。成瀨大概不喜歡聽到自己的往事,臉朝向窗外。我順著他的視線往外望。天空的顏色和方才一
樣,不過西方天際的雲層似乎更黑了。看樣子,下雨只是時間問題。
另一方面,由加利聽了這番話卻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是呆呆的張著嘴巴,害怕的望著成瀨,似乎因為知
道他有前科而驚駭不已。
男人繼續說:「結果生意相當順利。我心想,不管是參加過學運或什麼,能夠約束群眾的人,任何事都可以
做得到。」
「上杉先生,請不要再談這些事了。」成瀨說。
被稱為上杉的中年男人垮下臉,冷笑道:「對你而言,談以前的事應該比較輕鬆愉快,不是嗎?」
成瀨在一瞬間繃緊了身子。這時,一旁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在上杉耳旁說了幾句話。
「哦?這位小姐嗎?」上杉以探索的眼神望著由加利。
由加利瑟縮著身體。
「小姐尊姓大名?」
「小林由加利。」由加利以比平常高亢的聲音回答。
「小林小姐,你不必害怕,你要做的事很簡單,只有一件,那就是如果耀子小姐和你聯絡,請立刻通知我。」
「好的。」
「就是這樣。所以,你能去事務所上班嗎?」
「可以。」
「每天都去。」
「好,嗯,星期天也要去嗎?」
「只有今天,其他的星期天就不必了。」上杉彷彿和孫女兒交談般溫柔的笑了。「那麼,你可以離開了。」
由加利聞言,安心的深歎一聲。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馬上帶她出去。
「到這邊來。」
上杉帶我們到似乎是意大利制的可可色人造皮沙發坐下。光可鑒人,沒有任何指紋的玻璃茶几上擺著條紋瑪
瑙制的香煙盒和煙灰缸,打火機組置於金屬盤內。
我坐下時,上杉驚訝的望著我穿橡膠拖鞋的腳,說:「嗯,成瀨,讓小姐只穿這樣來,未免太過分了。你一
定正在家裡休息吧?真不好意思。」
「沒關係,反正我一向抱持著討厭的事要速戰速決的觀念。」
「真不愧是……你是村善的女兒吧?」
對方忽然提到父親,令我嚇一跳。「是的,你認識家父嗎?」
「我知道君島打擾了你,是他打電話告訴我的。」
「啊,是那位很時髦的人嗎?」
上杉凝視著我,露出如假牙般整齊的牙齒,笑道:「那傢伙太嫩了,不能擔任重要工作,不過很忠心,也有
可愛之處。」
「我想你會僱用君島這種人,目的是讓那些反應遲鈍的客戶知道希達有限公司是怎樣的公司吧。」
這次,上杉大笑出聲。成瀨也一邊取出香煙叼在嘴上一邊忍住笑。
「還是有那種客戶存在的。」說著,上杉恢復嚴肅的表情凝視我。「話題扯遠了。聽說是新宿二丁目的公寓,
信箱上掛著村善的招牌,我就知道你是村野善三的女兒了。」
成瀨詢問似的望著我:「村野善三?」
「沒錯,在道上有點名氣的偵探,主要替國東會做事。」
我希望聲明,家父並非黑道人物,他只是做自己專業的工作,不過因為主要客戶是國東會,所以其他方面的
工作自然而然沒有了。對此,家父雖然不說,我也知道他內心的痛苦。
「那麼,你也是偵探?」上杉面帶戒色問。
「不,我只是無所事事的悠哉過日子。」
「為什麼?」上杉不可思議的望著我。
「只是想試試什麼事也不干的生活,大約一年。」
「錢呢?」
「用以前的積蓄。」
「哦?年輕真好。」上杉故做磊落的笑了。
成瀨用桌上的打火機點著香煙,垂下眼,未刮的鬍髭比剛才更顯眼。我忽然想起男人鬍髭未刮的堅硬下顎擦
痛自己柔軟肌膚的感覺,慌忙移開視線。
「以前從事什麼工作?」
「問這些幹嘛?」
「我想,既然是村善的女兒,何不試著在我這兒做事?這裡很近,你可以騎自行車上班。你以前做什麼?」
上杉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在博通社負責市調。」
「市調?是市場調查吧。不愧是村善的女兒,干的還是與調查有關。」上杉興味盎然的說。
我默默望著成瀨。成瀨似乎猜不透上杉心裡打什麼算盤,默默注視著他。
這時,剛才的年輕女性送咖啡進來。金色盤子擺著有名的李蒙休金色系咖啡杯組,旁邊還放了金色咖啡匙。
我試著啜飲一口,發現是即溶咖啡。
我覺得這是對我表明態度:我是用即溶咖啡即可打發的客人。證據是,上杉面前並無咖啡。
「既然是村善的女兒,那我就明說了,因為你大概也已猜到幾分。我這兒是向滿崎組提供獻金,如果問村善,
他應該知道我的名字吧。我也不是無名之輩。」
換句話說,表面上雖是企業,其實是黑道組織。
「所以,你既然牽連進來,就脫不了身了。」
「對不起,牽連進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上杉不耐煩的露出本性,提高聲調。「你的朋友、成瀨的女人,雖不知是姓宇佐川或宇野,但她拐走的錢本
來是大爺我的。」
不過,上杉馬上不好意思的自我約束,轉為像訓誡調皮小孩般的溫柔語氣。
「那是我們從某公司收進來的錢,換句話說,是幫忙處理破產的錢,當然,是見不得光的。因為成瀨的公司
營運上有困難,所以我要君島送錢供他周轉。我承認成瀨為了打球而把錢交給女人保管是不對,可是,帶著這種
見不得光的錢潛逃,豈非形同黑吃黑?這是不可原諒的。當然啦,成瀨要負很大的責任。」
「很抱歉。」成瀨站起身,深深低頭致歉。
上杉揮揮手,要他坐下。
「何況,耀子也和你聯絡過吧。」
「不,正確說並不對。是有人打電話來,不過我沒有接聽,所以不知道是誰打來的。」我抗議。
上杉突然暴怒。「你認為誰會相信這種事?」
「可是這是事實。」
上杉打斷我的話,咋舌道:「反正,你們倆一起調查,盡快找到女人和錢。」
成瀨回答:「是的。」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我反駁。
上杉以抑制憤怒的聲音說:「我並非要你負全責,我們也找專家在追查,還派人在飯店、機場和車站監視,
明天還要派人去銀行。我只是要你和成瀨做那些人做不到的事。」上杉疲倦的吞了一口口水,停頓片刻後堅決的
說:「我給你們一星期的時間。因為是週末進來的錢,所以只要在下週末之前找到女人和錢,我就原諒你們;如
果超過期限,我就跟你們算帳。明白嗎,成瀨?」
「是的。」
上杉嚴厲的瞪視成瀨,然後瞪著我。那眼神對我倆都不信任。
歸途沒有人送我們。雨開始滴落,我和成瀨在西新宿外緣一邊淋著雨一邊等計程車。
上杉所說的「下週末」一直在腦海中打轉。呼吸到戶外的空氣後,我想起父親告訴過我那些暴力組織可怕的
報復手段,害怕的直顫抖。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但我不願意在成瀨面前示弱,故意聳聳肩說:「你能送我一程嗎?我身上沒帶錢。」
「當然。再說我也要和你商量今後的事。」
「什麼今後的事?」
「找耀子的事呀。」
「可是我沒辦法呀。」
「那你打算怎麼做?」
「這……我想到家父那兒避一避。」我忍不住說出真心話。
成瀨用力抓住我的手臂。「不行,千萬別這樣。如果我們拚命尋找,結果還是找不到,上杉先生或許會網開
一面。他目前雖在盛怒之下。但過一段時間或許就會原諒我們了。」
「你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我無法相信。大多數的人表面上都講得很好聽,會顧及什麼情義、面子的,但骨子裡仍是惜錢如命,成瀨也
太單純了。
「無論如何先找人就是了。你和我都不相信耀子會做這種事,對吧?」
「嗯。」
「所以,為了揭開事情的真相,我們必須找到她。」
「好吧。」
我無力的頷首同意時,計程車正好來了。
回到住處,君島已擅自打開冷氣機,雙腿擱在茶几上,一邊喝咖啡一邊看高爾夫球實況轉播。
我怒上心頭,厲聲道:「把你那雙髒腿拿下來。」
「什麼?」君島不快的瞪著我。「我的腿那裡髒?」
「君島,算了吧。」成瀨打圓場。
君島心不甘情不願的把腿放下,輕「呸」一聲。我感覺自己的心情就像剛出校門到中學任教的教師般無奈、
難堪。
「對了,成瀨先生。」君島好像考試拿到好成績的孩童,故意掩飾興奮的神情說:「有奇怪的電話呢。」
「怎麼奇怪?」
「電話鈴響了,我當然不能出聲,對不對?所以靜靜拿起電話等對方開口,但對方卻一言不發的掛斷了。」
「電話有特別的聲音嗎?」
「只知道是公用電話。」
如果是耀子打來的,我希望能接聽。首先是為昨夜的事道歉,如果當時我接起電話,事情或許會有所改變。
這時,沉吟不語的成瀨開口了。「是嗎?也許是耀子打來的。若是那樣,應該接上答錄機。」
「對不起。」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對了,你能夠住在這兒嗎?兩三天就夠了。」
「好的。」
「你們說什麼?我絕對不答應。」我對這個惡劣的狀況提出抗議,我不可能讓君島住在這裡。
「村野小姐就到飯店開房間吧,然後和我分頭尋找耀子。」
「耀子我一定會去找,不過我希望留在家裡。」
「這就麻煩了,因為耀子可能會和這兒聯絡……這樣吧,我和君島都住這裡,如何?」
「不行。」
總而言之,他們完全不信任我,而且打算利用我,我已無處可逃,更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當然,我也想幫
耀子,但是坦白說,現在我根本自身難保。
「這就傷腦筋了。」成瀨喃喃重複同一句話。
「啊,我還發現這個東西,上面有宇佐川耀子的名字。」君島漠視我的存在,甩動耀子傳真來的川添桂的節
目單。
「這是什麼?」成瀨讀著節目單。「啊,原來是那個。」
耀子喜歡觀賞展現性戀物慾(註:fetishism,通過某個生殖器以外的、通常與性活動無直接關係的具體對象,
而得到性興奮和性滿足的一種性偏離)的表演和戲劇。我看得出來,成瀨並不欣賞這一點。
不過,話說回來,耀子是靠兩年前推出的一本書而成為作家,書名叫《背叛的心 服從的肉體》。一方面因
為封面是耀子自己穿著黑色吊帶式緊身皮革裝、全身被綁牢的照片,推出時相當轟動。
內容極度刺激,詳細描寫年輕女性喜歡穿著像奴隸或情婦般被五花大綁的服裝,全身掛滿環飾,從而走進性
物慾世界的過程。再加上耀子也參加了酒廊的性戀物慾表演,寫出她的親身體驗,而被某位評論家評為開拓了經
驗文學的新領域。
此後,耀子在這個不為外人所知的世界裡有了很多知己,特別是受到川添桂的賞識,彼此往來密切。
耀子的成功可以說是拜這種稍具危險性的親身體驗所賜。她今年四月去柏林,主要也是為了報導染成金髮的
東方女性,在圍牆倒塌後的東柏林街頭漫遊的刺激性話題。不過,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
成瀨打斷我的思緒。「村野小姐,這是當天傳真過來的嗎?」
他指著傳真上的日期。
「嗯。」
「這麼說,耀子上星期已經打算去這兒嘍?」
「應該是吧。」
「一定是見到錢才改變心意的。」君島恨恨的接腔。
成瀨瞪他一眼,他才快快的將臉望向別處。
「那我們一塊去看看吧,演出日期是什麼時候?」
「後天晚上。」我望著節目單說完,突然覺得很累,打了個呵欠。真希望自己一個人好好的安靜休息。
可是,成徽和君島不想離開,我又不願意去住飯店。
這時,成瀨以強迫性的語氣說:「村野小姐,我也可以住在這裡兩三天嗎?」
「什麼,住在這裡?我沒有地方給你睡。」
「沒關係,我可以睡沙發。」成瀨指著被推到牆角、上面放滿書籍和雜誌的黑色沙發。
那是父親以前接待客戶用的,坐墊部分的皮革已有小裂痕,感覺上粗糙不平,由於坐下時絲祆會被勾到,所
以現在被我用來放置雜誌和書籍。
我沉吟一會,頷首道:「隨便你。」
我想,在最壞的情況下只要到隔壁的辛西雅家去睡就行了,住在飯店又得每天出門,光是想像就令人郁卒。
「抱歉,君島,你能在這兒多留一會兒嗎?」
「為什麼?」
「我們要外出,你只要注意電話就行了,記得接上答錄機,別讓對方知道你在這裡。」
「好吧。」君島不太情願的回答後,像困極了的孩子般無力的垮下肩膀。
「我們要去哪裡?」我驚訝的問成瀨。
「很多地方,譬如耀子的娘家。剩下的地方由你決定。至於耀子的母親,我們還是直接拜訪吧,不要事先打
電話。你應該也很熟,不是嗎?」
「也沒那麼熟。」我坦白回答。
我和耀子雖是高中同學,但是當時不常來往,直到最近才開始有深交,因此和她母親也只是面熟而已。
「我何不自己一個人去?」說著,我又想到,他們既然懷疑我,這是不可能的事。疲憊立刻襲上全身,我頹
然坐到拼花地板上。
「我們要互相約束才行。因為我們和耀子關係最密切,又無法證明和這次的事件無關。要想證明,只有找到
耀子。」
「我明白。但能讓我換件衣服嗎?」我勉強回答後,突然感到飢腸轆轆、頭暈眼花。
「要吃點什麼嗎?你一定餓了吧。」成瀨眼尖的發覺我的情況,吩咐君島出去買吃的。
君島悶不吭聲的帶著我的雨傘出去後,成瀨也疲倦的坐到君島剛剛坐的椅子上。
君島打開的電視機,主播已經開始播報新聞,螢幕上出現在尼泊爾墜毀的飛機殘骸。
一邊看著電視,成瀨忽然想起似的說:「只要不是刑事事件,警方不可能幫忙調查出境資料吧。」
「應該是吧。」
「如果你是耀子,會怎麼做?」成瀨以遙控器關掉電視,手肘靠在茶几上,凝視著我。
「我若是耀子,」我思索著。「可能不會馬上出國吧。我會先把到手的錢藏起來,做好各種準備,避過風頭
後再出國。因為那麼一筆巨款,若不透過銀行轉匯,沒辦法帶出境。」
成瀨頷首。「這應該是正確答案,即使銀行也沒那麼容易轉匯,除非是外商銀行。」
「無論如何,今天是星期天。耀子究竟在哪裡呢?」
「誰知道。」成瀨以雙手揉著太陽穴。
「成瀨先生,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成瀨望著我。他眼眸下方出現黑暈,眼窩低陷。
「什麼事?」
「你和耀子最近如何?」
成瀨沉吟著,似乎在考慮該怎麼說,但馬上用率直的語氣開口道:「處得不太好。」
「為什麼?」
「說來話長。耀子的好惡強烈,在工作方面希望能更成功,也想獲得聲譽和地位,說不定她想找的對象不是
我這樣的人,而是更高階層的人。」
這點我也瞭解。我從沒見過像耀子這樣拘泥於身份、公寓選在西麻布的高級住宅區,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她
講過,只要全力愛慕虛榮,別人就會只看虛榮的表面而忘記內在。
雖然,我選擇的是正好和她相反的生活方式……
玄關門被用力推開,君島默默進入,把手上「皇后餐館」的袋子丟到茶几上,裡面有火腿三明治、沙拉、水
果和蛋糕。想不到買東西他倒是很機靈。
儘管覺得事情演變成這樣很奇怪,我還是從冰箱拿出三罐啤酒。
第 04 章

我匆忙穿上剛洗過的 T 恤和短褲,從抽屜拿出向耀子借來的 BMW 的車鑰匙,拿著手提包,躡手躡腳走向玄


關,避免吵醒成瀨。
成瀨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鬆了一口氣,穿上走路不會發出聲響的橡膠底運動鞋,打開玄關的門鎖。出到走廊後,我猶豫著是否該鎖
上門,但因為怕鎖門時發出聲響,最後決定不上鎖。看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
我擔心的另外一點是,那位貌似上班族的年輕男人不知道是否仍在耀子住處。
來到戶外,天空飄著細細的霧雨,氣溫稍微下降,穿著短褲感到陣陣寒意。星期日的深夜,新宿二丁目一片
靜謐,若在平時,尋找刺激的人們一定鬧到快天亮。
但隔壁大樓內目前正流行的有現場表演的小酒館,似乎連星期天也在營業,有幾位客人正好走出店門,打扮
成人妖的男孩以開朗渾厚的聲音問:「車子來了嗎?」
突然有人叫我,我心跳加速。仔細一看,辛西雅和她的菲律賓籍男人站在樹叢的暗處,大概是房裡有其他人,
所以在此幽會吧。
「啊,嚇我一跳。」
「去哪裡?」
「只是出去一下。」
辛西雅被男友攔腰摟住,露出貝齒微笑道:「美露,再借我幾張 CD。」
我們經常交換 CD 聆賞。我頷首說:「可以呀,不過等下次吧。」
「OK。」
辛西雅對我拋了一個媚眼,轉身面向男友,兩人熱情擁抱,彷彿忘了我的存在。
我再次想起今天是星期天。之後,我走向耀子的 BMW。
啟動引擎,熱車約一分鐘後,小心翼翼的不碰到隔壁的 AMG,回轉幾次方向盤才將車開出,扭亮大燈。這時,
我想起耀子剛買這輛車時所說的話。
「我喜歡夜間開車兜風,感覺上好像不斷在問自己:你是誰?要去哪裡?像這樣開著車在黑暗中前進,會以
為自己正在衝破時間,心情自然就緩和下來。」
我在心中反芻著在這之前未留神聆聽的話,心想,即使是耀子也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也許她和成瀨之間有
某種我無從知悉的衝突或心靈掙扎。
一方面是星期天深夜的緣故,不到十分鐘就抵達西麻布。我擔心車子引人注目,停在隔一條馬路後面的巷內,
然後拿出車上配備的手電筒。
我走入耀子的公寓,留意不被人看到,並且不利用電梯而走旁邊的樓梯。我心想,我為何試圖潛入耀子的住
處呢?可能是因為白天和成瀨進去時見到那種慘狀,總覺得有些事令我無法釋懷。我好像忽略了什麼。
抵達三樓,我窺看走廊。沒有人。看樣子那位年輕男人回去了。
我安下心,走到耀子的房門口,從成瀨的鑰匙圈中試著找出鑰匙。第三把鑰匙把門鎖打開,我閃身入內。為
了怕燈光漏出,我並未開燈。當手電筒照出房內的情景時,我雖然早已有心理準備,卻仍感到心亂鼻酸,甚至產
生錯覺,彷彿這些原本各就各位的東西正在哀歎自己所承受的悲慘待遇。我怒斥自己不要如此多愁善感,然後試
著回想耀子房內原來的擺設。
但是,耀子是那種常抱怨找不到東西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整理能力太差,抑或記憶力欠佳,一天到晚在掉東
西。像上次,她就因為搜集資料用的照相機不見了而向我借。在此情況下,要從她擁有的東西中找出失物,即使
她本人也力有未逮。我決定先想想看,到底是什麼事令我無法釋懷。
房子的隔間本來是一房兩廳,耀子把牆壁打掉,當成一間大套房使用。進入屋內,最先注意到的是堅固的英
國骨董餐桌,以及兩張相搭配的柯芬園(Covent Garden)籐椅,椅子上放著兩個藍色坐墊。
我看著這些東西的殘骸。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另一張擱在桌上,兩個坐墊都被割開,露出裡面的填充物。
床鋪四周亂得令人一輩子都不想再躺在上面,但並無特別奇怪之處。
我憑藉手電筒的亮光在房內四處查看,用手撥開堆積如山的服飾,想像耀子是穿什麼衣服。雖然覺得她在這
種季節常穿的棉夾克配長褲的套裝好像不見了,卻又無法肯定。畢竟我和耀子並非住在一起,或許會注意到她新
添購的衣物,但卻無從得知不見了的衣物。
我小心翼翼的走向浴室,避免踩到散落地上的生理用品,檢視放換洗衣物的籐籃。裡面有穿過的香檳色絲質
胸罩和搭配成套的內褲,以及 T 恤和絲襖等,大概是回來換過衣服才出門的。
我發現有淋浴的痕跡,浴缸上沾著一根應該是屬於耀子的長頭髮。她一向愛乾淨,房裡總是整理得纖塵不染,
因此大概是出門前洗了個澡。
接下來我查看梳妝台。那是在英國制的古典造型矮櫃上架上化妝鏡的簡易梳妝台。本來擺滿台上的化妝品和
香水等瓶瓶罐罐全都消失無蹤,彩妝用品也連容器一起不見蹤影。
在黑暗中,我被書絆了一跤。拾起來藉手電筒的亮光看封面,發現是耀子的最新作品,同樣是採訪有性戀物
慾傾向的人所寫成的單行本《變性慾望》,可能是丟書的人表示厭惡的方式吧,封面已被撕破。書架上的書作被
抽出,散落一地。
只有視聽器材的四周比較沒有遭到破壞。但每一卷錄影帶好像都被抽出來檢查過,外殼掉了滿地。
我想起耀子也在家工作,於是走近書桌。說是書桌,其實只是電腦桌,上面放著一台文書處理機。當作資料
使用的雜誌剪貼散落四處,甚至找不到落腳之地。
只有文書處理機倖免於難。我打開文書處理機的蓋子,發現磁碟槽是空的。我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
試著尋找,卻找不到任何系統磁片。我也發現,電腦桌下那個放置磁碟片的美式整理箱不見了。是耀子帶走的嗎?
或是上杉的手下搜索房間時帶走的?我心想,這就是我無法釋懷的原因嗎?但磁碟片也許是放在事務所。我覺得
很累,走出房門,決定明天再去耀子的事務所一趟。
整棟公寓靜悄悄的,不過隱約可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電視機聲音。我走下樓梯時,發現有人從樓下爬上來。
我慌了,猶豫著是否該找地方躲起來,但對方已經走上來,和我在樓梯轉角處碰頭。
「啊,晚安。」
「嗨,你好。」
是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她個性開朗,擦身而過時常會聞到酒臭味,今夜她也是滿臉紅光。
「怎麼啦,這麼晚還來?」
「嗯,有一點事。」我含糊帶過後,試著問她:「你昨天晚上見過耀子嗎?剛才問過你先生,他說昨夜很晚
才回家,所以不知道。」
「見過啊。」她淡淡回答,但我的心跳都快停止了。「是星期六吧。我們的確外出了,不過我沒喝過癮,因
為我先生不喝酒,他們國家的戒律規定不能喝酒,所以我們大吵一架。我很生氣,等他睡著以後,天快亮時我又
去了六本木。因為搭電梯太引人注目,因此我改走樓梯。下到三樓時聽到鎖門聲,我探頭一看,耀子小姐正從房
裡出來。外面下著大雨,她手上卻提著大型行李箱。我心想,她可能要出國旅遊吧,覺得很羨慕。」
「那大概是什麼時候?」
「天快亮的時候,大概凌晨四點左右吧。」
「她穿什麼服裝?」
「好像是黑色的褲裝。」
果然不出我所料,剛剛在衣服堆中就覺得那套衣服不見了。
「再見。」從我沮喪的神情,她可能察覺發生了什麼事,不可思議的瞥了我一眼之後就上樓了。我歎息出聲。
耀子果然出門了,在打電話給我,我沒接聽之後出門了。
回到自己的住處已是凌晨三點過後。我很疲倦,只希望盡快上床睡覺。
我輕輕打開房門,裡面一片漆黑,我凝視靜聽,聽到成瀨規律的鼾聲。我鬆了一口氣,進入客廳,把鑰匙串
塞入成瀨的牛仔褲口袋,回房睡覺。
翌晨醒來時,君島已經來了。
「喂,你這女人要睡到什麼時候?都已經十點了。」他進入我的臥房,不耐煩的說。
「這和男人或女人無關吧。再說,你也沒有資格對我說這種話。」
好不容易頭腦才開始清醒,卻因憤怒而加快轉速,我即刻回罵道。
君島今天早上穿褐色西裝。真不知他的色彩品味是怎麼回事,褐色西裝卻搭配桃紅色襯衫、紅色領帶,讓人
看了就忍不住冒汗。他還故意露出戴在手腕上的勞力士滿天星。總之,他是那種愈刻意打扮,缺點愈表露無遺的
男人。
「熱死人了。」君島擅自打開冷氣機開關,一邊喝著手上的罐裝可樂,一邊冷嘲熱諷:「這麼熱的房間,你
居然睡得著?」
「好累,又是一天開始了。」我下床,望向窗外。天空依然陰霾灰暗。
成瀨似乎早已起床,探身望向房內,問:「要不要來杯咖啡?」
「嗯,到外面喝吧。」
我匆匆換上白色無袖尖領襯衫、黑色迷你裙,洗過臉,簡單化妝後,立刻外出。成瀨緊跟在我背後。按下電
梯按鈕等待之間,成瀨在我耳畔低聲問:「你昨夜去哪裡了?」
「你說什麼?」我訝異的回頭。
成瀨摟住我的肩膀凝視我,然後威嚇似的用力抓住我的肩胛骨。「我睡熟後,你去了什麼地方?」
「哪裡也沒去。」我裝迷糊。
「是嗎?我有辦法讓你說實話。」成瀨板著臉,右手按住我的肩膀,左手托起我的下巴,直盯著我。我有點
害怕,害怕被他侵犯。
「你太卑鄙了。」
電梯來了,我被成瀨推入電梯內。
「這種手法是上杉教你的嗎?或是你在風月場所學會的?」好不容易,我開口問。
成瀨輕輕發笑。
電梯在九樓停住,進來一位模仿演藝人員染成金髮、身穿依亞曼尼(Emporio Armani)風格套裝的女人,因此
我們停止交談。女人抬起臉望著成瀨,然後瞥了我一眼,不知是認為我和成瀨不相配,抑或正好相反。
抵達一樓,她快步離去後,我們在樓下大廳低聲爭論。
「你還真有膽。」
「如果說我聰明,我會更高興。」
「是很聰明沒錯,居然利用半夜去和耀子碰頭。」
「不是的,我只是去看看。」
「去哪裡?」
「她的住處。」
「為什麼?」
我無法回答,因為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原因何在。
「可是,你睡得很熟,怎麼會知道我外出?」
成瀨臉上泛起微笑。「鑰匙匙串我一定放在右邊口袋,那是一種習慣,絕對不會改變。但是,今天早上醒來
時,鑰匙串卻在左邊口袋,所以我下樓去看,發現 BMW 的里程表增加了八公里左右。換言之,你一定帶著我的
鑰匙去過什麼地方。」
我心灰意冷的邁開步伐。看樣子,我是不可能成為一流的偵探了。而且,在左右口袋這種百分之五十的機率
中我也賭輸,可見運氣不佳。
不過,我心裡竊笑成瀨應該不知道我記下他妻子的住址吧。
成瀨追上來,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我們在伊勢丹百貨公司餐具賣場內的咖啡店一邊聆賞音樂一邊用餐。我說明伊朗地毯商人的日籍妻子在天快
亮前見到耀子出門的事。
「真的嗎?」成瀨彷彿深受打擊,低呼出聲。
「她是這麼說的。」
「這麼說,她是搭計程車嘍?」成瀨一面摸索口袋裡的香煙一面說。比起昨天,可能因為睡飽了,他顯得精
神奕奕。「我派人去調查看看。」
「一定沒用的。」我吃著上面放沙拉、淋汁和煮蝦的麵包,但是一不小心,蝦子掉落地面。
把最後一片麵包塞入口中,我用餐巾拭嘴。成瀨似乎沒有食慾,只是喝咖啡、抽煙。
我建議道:「何不找人查詢天亮前住進飯店的客人名單?還有,今天是星期一,何不派人監視外商銀行?」
「我想那只是白費力氣。飯店不會輕易把這種事告訴別人。再說上杉已經委託人幫忙,應該會指示對方調查
飯店。他們身上帶著印有耀子照片的書。」說著,成瀨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對了,你為什麼又回耀子的住處?」
他的語氣令我不快。「你以為伊朗商人妻子的話是我捏造的?」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但感覺上你在設法讓我放棄追查耀子的行蹤。你能向上杉證明自己與這件事無關嗎?」
「不知道。」
這一點我毫無自信。我知道自己無法證明,而且若要上杉滿意,必須有一億元現金。
成瀨拿起咖啡壺幫我倒咖啡。「這件事暫且不談,我們言歸正傳吧。你為何回到耀子的住處?」
我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說出來,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感到無法釋懷。她的住處似乎少了什麼東西。」
我告訴成瀨磁碟片不見的事。
「那麼我們現在就到事務所看看,順便確認這件事。耀子最近工作很投入,也許是帶過去了。」
「那是去柏林採訪的記錄吧?不知道是什麼內容?」
儘管目擊者出現,但是我內心深處仍然無法想像耀子會攜帶巨款逃走,所以一直認為耀子是被捲入某種事端。
「你是說,她的失蹤和這次的工作有關?」成瀨聳聳肩。「不可能!我想,磁碟片也是她帶走的。」
「但是,她為何去柏林呢?」
「這……」成瀨搖頭表示不解。「何不問問由加利呢?」
「也對。」我已經完全忘記和喬尼維夫的約定,點頭表示同意。
耀子的事務所位於南青山,是租用和青山街隔一條馬路的綜合大樓四樓。不論西麻布的住處,或是南青山的
事務所,每個月的開銷相當可觀,但耀子卻堅持這種生活方式。
「打擾了。」我輕輕敲門後入內。
「啊!」由加利大吃一驚,想藏起放在桌上的三明治。
「抱歉,打擾你吃早餐。」我向總是如小動物般膽怯的由加利道歉。
「不,沒關係。」由加利擠出僵硬的笑容。
自從昨天被找去見上杉以後,她似乎就很怕成瀨,站起身來,急忙放起三明治。成瀨大概也知道由加利怕他,
站在門口不想進來。
「你繼續吃早餐吧。」
「沒關係,已經吃完了。」由加利將剩餘的三明治丟進垃圾桶。我訝異的看著這位丟棄食物的女孩。她今天
早上穿著藍白相間的薄棉格子洋裝,伸縮的布料緊貼在她纖瘦的身上。
「耀子沒有聯絡嗎?」成瀨大聲問。
由加利嚴肅的用力搖頭,而且覺得這樣仍然不夠,又加了一句:「完全沒有聯絡。」
我很瞭解由加利希望我們趕快離開的心情。她一定希望輕鬆的獨處。在這方面,她還是個不會隱藏自己感情
的少女。
我走到窗邊耀子專用的辦公桌,查看文書處理機的四周。這兒放了一台和家中同一機種的文書處理機,我掀
開套子一看,系統磁片雖在,卻沒有輸入原稿的磁碟片,也找不到放磁碟片的收藏箱。一旁雖然放著五張一組的
嶄新磁碟片,卻都未開封。
「由加利,輸入耀子原稿的磁碟片在哪裡?」
「不知道,已經出書的磁碟片,她會洗掉後重新輸入資料,最近的原稿她好像隨身攜帶,所以……」由加利
不知所措的撫弄頭髮,茫然的望著文書處理機。
「那你知道磁碟片的收藏箱嗎?」
「是什麼樣子的?」由加利站起身,走到耀子的辦公桌旁。
「原本放在耀子的住處,約莫這麼大的灰色箱子。」我用手比出大小。
由加利搖頭表示不知。
「沒見過嗎?」
「不太清楚……」
「耀子目前正在進行什麼工作?」由加利的遲鈍反應讓我不耐煩的問。
「她正在整理到柏林採訪的原稿,截稿期限已經過了。」
「你也幫忙嗎?」
「不,她總是獨自工作。」
這句話表現出由加利內心的不滿,也透露出她希望參與有挑戰性的工作。
「連搜集資料也沒有幫忙?」
「是的。去年發表《變性慾望》時,曾叫我幫忙整理照片,但這次她卻全面保密。」
我和成瀨相互對望。
「全面保密?」
「嗯。」由加利頷首。「她好像掌握了非常有趣的獨家報導,在查證屬實之前,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約莫從柏林回來後沒多久。」
「那麼,已經查證屬實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看來耀子說得沒錯,由加利缺乏成為報導作家的某種特質,或許是好奇心吧。
「這麼說,耀子可能因此被綁架,或捲入犯罪事件中嘍?」我嚴肅的說。
但由加利笑著說:「怎麼可能?」
「為什麼?」
「講出來也許你們會生氣。」由加利望著我,然後回頭,神情僵硬的看著成瀨。
「不會的,你說說看。」成瀨說。
「耀子老師之所以不告訴我,並非因為內容關係重大,而是害怕告訴我以後,獨家報導會被搶走,所以直到
付梓出書之前,一直秘而不宣,連印壞的打字稿也親自撕碎,只把一些小雜誌的採訪稿丟給我做,根本不教我如
何成為寫實報導作家。」
由加利如此不滿,耀子要吩咐她做事一定也很困難吧。但我也能瞭解由加利的心情。
耀子對工作的執著非比尋常,即使對我這個好朋友,照樣隱瞞許多事,她會顧慮到萬一我們在工作上陷入彼
此競爭的窘狀,她也絕對不會吃虧。她曾和幾個人共同進行工作,結果耀子拿到的酬勞比例最高,而惹出問題。
「你的薪水呢?」
「我一個月只領十萬圓,負責接聽電話。」
「不夠用的部分你要自己去找工作貼補嗎?」
「是的。不過一整天都要待在這兒,也沒辦法做什麼工作。」
我歎息道:「說得也是,但你至少可以用電話採訪呀。」
「是啊。可是耀子老師說電話帳目要分清楚,我們還簽下記錄通話明細的契約呢。」
「怎樣的明細?」默默聽著的成瀨插嘴問。
「就是電話打去哪裡、講了多少分鐘的明細。這樣一來,我為自己的工作或私事打了幾通電話就一清二楚,
領薪水時再依明細扣掉電話費。」
「這未免太斤斤計較了。」我苦笑。
我並未見過耀子的這一面,所以既驚訝,也很同情由加利。「你的情況我瞭解了,你暫時還能留在這裡嗎?」
「可以。」由加利頷首,接著又說:「可是……」
「有什麼問題嗎?」
「事務所內已經沒有錢了,但是必須支付電費和管理費。」
「我知道。」成瀨從皮夾抽出五萬圓遞給由加利。
「對不起。」由加利鬆了一口氣似的笑了。
「還有,耀子目前在幫哪家出版社寫書?」
「論壇社,好像是一位三田先生在負責。」
我根據由加利拿出的事務所專用的聯絡名冊,記下三田的電話和住址。
「謝謝。」我在心裡盤算,待會兒順便繞過去詢問一些耀子的事。
這時,突然有人進來。
「你好,打擾了。」
「啊,籐村先生。」由加利微笑打招呼。
我也點頭回禮。被稱為籐村的男人似乎很訝異已經有客人,慌忙說道:「啊,真不好意思。」
「抱歉。」成瀨退至一旁說。
「不,你們慢慢聊。」籐村略帶卑屈的說。
身材矮小,亮黑色牛仔褲搭配黑綢獵裝,氣色不錯,看不出實際年齡,但從眼尾的皺紋猜測,應該超過四十
五歲了。
「我們的事情結束了。」我對由加利笑一笑,眨眨眼,請她幫忙介紹。
「這兩位是耀子老師的朋友,村野小姐和成瀨先生。」
我們向他點頭致意。
「這位是獨立製作人籐村先生。籐村先生介紹有特殊性格傾向的人給耀子老師,也介紹了川添先生,對耀子
老師非常照顧。」
由加利好像和籐村很熟,介紹時的語氣很隨便。籐村未拿出名片,不過提起幾位不久前成為話題人物的外國
演員,表示他也兼任經紀人,但感覺上像在自抬身價。
「籐村先生,耀子老師不在哩。」我還來不及制止,由加利傾訴似的對籐村說。
「不在?去哪裡了?」
「這個……」由加利不敢說下去,轉頭望著我。
「目前行蹤不明,不過只是昨天的事,也許很快就會回來。」
籐村驚訝的望著由加利:「行蹤不明?究竟是怎麼回事?」
由加利偷偷看我,又望向成瀨。成瀨預料由加利遲早會告訴他昨天失去一筆無法報警的巨款、上杉找她去又
威嚇她的事,決定坦白說明。
「籐村先生,這件事希望你能保密。」
「好的。我雖然不明所以,但……我不會張揚出去。」籐村曖昧的點點頭。
我心想,這件事遲早會在耀子這一行傳開吧,也許耀子的事業會因此而一蹶不振。只要「帶著與黑道有關的
巨款失蹤」的風聲傳出,就算事後把錢歸還,仍舊無法挽回信用。
「村野小姐,我們先告辭吧。」成瀨抓住我的手臂。
留下蹙眉相望的籐村和由加利,我們走出綜合大樓。
「接下來怎麼辦?」來到馬路上,成瀨抬頭望著耀子的事務所問。
「何不去見論壇社的三田,問看看耀子目前正在進行什麼工作?」
「也好。」成瀨不以為然的伸伸懶腰。「你一直認為這或許和她的工作有關吧。弄清楚也好。」
我拿出電話卡打電話給三田,但編輯部的小姐表示,三田傍晚才會回公司。
「怎麼辦?」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我看看表,沉吟著。
成瀨說:「我想回去換件衣服,你要陪我嗎?」
「也好,這樣比較公平。」我同意了。
明明互相懷疑對方,卻只暴露我的隱私,實在有欠公平。
「但我是住在店內的二樓。」成瀨笑著說。
到了店裡,成瀨馬上因業務方面的問題被員工圍住,忙得不可開交。另外也有多位業者和客戶正在等他,一
見到他,立刻爭先恐後的站起來。我一時無事可做,逐輛參觀展售的中古車。
「要不要買一輛?」前一天在洗車和擦輪胎的年輕男人問。他身穿牛仔褲和印有「成瀨汽車」字樣的淺綠色 T
恤,頭戴黑色棒球帽。
「我只是看看。」我望著標價三五○萬元的賓士 560SEL。「生意不錯吧?」
「前一陣子還好。」他支吾著。「目前廂型車和小型車還過得去,但是像賓士 S 級的大車並不好賣。」
「耀子小姐常來嗎?」我試問。
「啊,那位打扮華麗的人嗎?」他浮現微笑。
「她一向打扮得很華麗嗎?」
「坦白說,是的。她總是穿著大膽,頭髮挑染、戴著墨鏡,最初我以為是歡場女子,後來知道是報導作家,
嚇了一跳。」
我笑了,眼前浮現耀子一邊揮手一邊進入這裡的樣子——耀子一向喜歡引人注目。
「因為和社長夫人完全不同類型,大家常互相詢問喜歡哪一型?」
「你呢?」
「這就難講了。」他羞赧的笑笑。「如果是玩玩,當然選耀子小姐,但若是結婚……」
「就選社長太太?」我代替他接下去,覺得這位外表時髦的年輕男人保守得可笑。「成瀨太太是什麼樣的人?」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頭。
他一面疊抹布一面笑道:「她非常漂亮,是個大美女。」
耀子也是美女,但他認為耀子華麗,成瀨的妻子卻很漂亮,其間的差異何在?我心想,一定要找機會見見成
瀨的妻子。這或許和耀子的事件無關,不過可以藉此搞清楚成瀨和耀子的關係。
「村野小姐。」
我回頭,成瀨站在我身後。年輕男人慌忙走向另一邊。
成瀨對著男人的背後說:「如果你有空聊天,就去監理處一趟吧。」
「我現在就去。」
年輕男人離去後,我和成瀨正面相對。
「成瀨先生,你說過是在這裡和耀子認識的。」
「是的。」成瀨似乎想知道我提出這個問題的真正含意。
「不,我只是隨口問問。」我說。
成瀨嘲諷的笑了。「你想模仿令尊玩偵探遊戲?」
我有點生氣,沉默不語。嘴裡一直要我採用市場調查的方法,但問到他自己的事就避而不答。由此看來,成
瀨的目的只是想挖出我的秘密。
「還有,我也想順便看看你是否把耀子藏在你房裡。」
「請便。」成瀨憤怒的往前走,從外面的樓梯上樓。我跟在他背後。
開門後,他說:「請進。」
我望向門內。整個房間像整理得很整齊的倉庫,只是多放了一張床。四周牆壁全部是黑色鐵架,上面放了許
多寫著英文和數字的硬紙箱,剛才在店內等待成瀨的一位業者正拿著記事本核對那些硬紙箱。
「打擾了。」成瀨說。
那位業者反應也很機靈,慌忙說:「馬上就好了。」
「是嗎?辛苦了。」
「我先失陪了。」
「不,如果正在忙,請慢慢來。」我說。
對方看著我,羞澀的笑了。他身材不高,黑帽下面是紮成馬尾的長髮,左耳上耳環閃閃發光,如果品味不同
的君島看到他,一定會放聲大笑吧。
等他出去後,成瀨歎道:「很糟糕,對不對?毫無隱私。就算耀子躲在這兒,大概待不到十分鐘就會自動離
開了。」
「有這種事嗎?」我追問。耀子大概無法忍受和情人在這種殺風景的房間共處吧。
「有的。」成瀨面無笑容,似乎受到傷害,讓我頓感慚愧。
他從儲藏櫃內拿出疊放整齊的 T 恤和寬鬆襯衫,放進尼龍手提袋內。
「你那邊有刮鬍刀吧。」
「嗯。」一想到他大概又打算住我那兒,我有點絕望的回答。
「為什麼?」他問。
「咦,你說什麼?」
「為什麼會有刮鬍刀?」
「啊,你是問這個。」我有點迷惑,不知該如何回答。很多人問我這類問題,每次我的答案都一樣,經過一
段日子後,似乎連答案也忘記了。「因為我結過婚。」
「但是,不是現在式。」成瀨凝視著我。
「是的,他死了。」
成瀨似乎受到衝擊,望著我的眼睛問:「為什麼?是意外嗎?」
「是自殺。」
成瀨聽了,歪著嘴唇笑了。「為懲罰自己而死的人很少,他應該是為懲罰你而死吧?」
我聳聳肩。「或許吧。」
我幾乎完全同意成瀨的說法。博夫是為了懲罰我而死,我一輩子都受到懲罰。
「怎麼了?」成瀨走近,在我面前雙臂交抱站立。「自己尋死的傢伙是極端任性,趕快忘掉他,沒必要為此
折磨自己。」
「我知道。」我覺得羞恥,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很想投入這個男人的懷抱。
傍晚,我和成瀨抵達位於銀座的大規模綜合出版社。請服務台打電話後,對方表示三田已經回來,馬上就會
下來。
我們在鋪著大理石、擺了幾張會客用桌椅的一樓大廳等待。沒多久,電梯內走出一位身穿寬鬆襯衫、斜紋棉
布長褲的微胖男人。
「抱歉,讓你們久等,我是三田。」
男人戴著金屬框眼鏡,神情冷靜,年齡約莫三十五歲,以熟練的動作遞出名片。
《論壇社文藝編輯部三田邦彰》
我沒有名片,只好看著成瀨從皮夾內取出名片遞給對方。
「對不起,在百忙之中打擾你。」
「不,別客氣。你們說是有關宇佐川小姐的事,是什麼事呢?」三田似乎希望盡快進入主題,直截了當的問,
感覺上好像怕出版社捲進什麼麻煩。
「坦白說,她從星期六晚上就不見蹤影,我們正在四處尋找。」
「什麼?真的嗎?」三田驚訝的以右手中指扶正眼鏡。
「星期六的話,才經過兩天吧。說不定她外出旅遊或……」
「是的,我們也考慮到這一點。不過,我們約好見面,她並未出現,家裡也沒有人,問事務所的小林小姐,
知道這邊的截稿期限也過了,因此……我們想請教一下她在你這兒的工作狀況。」我開口問。
三田好像這才發現我的存在,凝視著我。「坦白說,這次的報導,宇佐川小姐非常投入,因為憑以前那種性
變態類的內容是沒法得獎的,而她此次的目標是放在 O 獎上。」
O 獎是報導文學最具權威的獎項,我完全不知道耀子有這樣的野心。
「所以,前往柏林完全是宇佐川小姐自己提出的構想,因為相當有趣,我也同意了。」
「是耀子提出的構想?」我頗感意外,聲調不自覺的提高了,因為時事題材是耀子最弱的一環。
「不錯。她為了表示想去柏林的強烈意願,主動提出企劃案。」
「聽說她染成金髮在舊東柏林街頭遊蕩?」
「嗯,非常有創意,不是嗎?」三田笑了。「最初,她聽說舊東柏林有一個專門戴金色假髮的娼妓組織,所
以她提出的構想是,如果有戴金色假髮的東方人混入其中會如何?」
這是何等大膽的構想!我大驚失色,連成瀨聽了也目瞪口呆。
「但是到了那邊才發現,新納粹主義抬頭,連單純的東方人都不安全,若打扮成妓女模樣會更危險,因此不
得不放棄。不過,我讀過她的初稿,光是深入當地的過程就很有趣。是的,她把頭髮染成金色深入東柏林內地,
一開始人們只是以異樣的眼光看著她,然後有些人逐漸憤怒起來,說是東方人模仿亞利安人。最後,他們深入到
連導遊都不想去的地方,差點遭新納粹份子綁架。這可以說是宇佐川小姐全力投入的報導。」
三田從隨身攜帶的大型筆記簿中取出幾張照片放在我們面前。我和成瀨一同傾身觀看。
照片上都是走在柏林石板路上的耀子。她把長髮染成金黃色,擦著鮮紅色的唇膏,身穿鮮紅色的迷你洋裝、
黑色皮外套、黑色薄絲襪和馬靴,一副極盡挑逗的打扮。
走在街上的人們似乎都很怕冷,彎身低頭前行,並且穿著色彩暗淡、類似滑雪裝的衣服。人們的視線集中在
耀子豐滿、妖冶的背影,眼神很明顯的不是漠不關心,而是流露出敵意。有一張照片是耀子戴著墨鏡,獨自坐在
酒吧櫃台前。酒吧內的男人集中在櫃台另一端,望著這位引人注目的異國女性,露出色迷迷的笑容。
「可是,小林小姐說有獨家報導或什麼的。」一直在旁默默聽著的成瀨問。
「是的。也不能說是獨家報導,但耀子似乎不滿意她的初稿,因為那樣的內容離拿到 O 獎還有一大段距離,
因此她表示希望能求證某件事後重新撰稿。」
「某件事?」我和成瀨同時問。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但宇佐川小姐好像有過相當恐怖的經驗。據說她恰巧目睹了克洛茲堡發生的殺人事件,
似乎是新納粹份子的內江。她想針對此事加入某些內容,不過我尚未接到原稿,所以也不清楚。」
我感到莫名的厭惡。照片上金髮的耀子看起來刺激養眼,散發出莫名的挑逗,說不定她躁急的好奇心為自己
帶來了某種災厄……。成瀨冷靜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維。
「坦白說,我們正試著調查她失蹤的可能原因。我想請問有關稿費方面的情形?」
我也想知道這一點,因此前傾上身。
「我們是付版稅的。她也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以作家來說,收入應該不錯吧。不過,以目前書的銷售狀況來
看,一本書的版稅還不夠她生活到下一本書出版。今年的表現會是關鍵吧。」
「貴公司有支付她到柏林採訪的費用嗎?」我問。
三田搖頭。「沒有,因為她的企劃內容不明確,因此無法支付,但已先預付她一百萬圓版稅。」
「這算是借支嘍?」
「是的。」
《背叛的心服從的肉體》和《變性慾望》兩本書雖然獲得不錯的評價,但耀子一定認為要趕快拿到 O 獎才行
吧。總是報導一些性變態的東酉也會令人煩膩,而且年紀愈大愈力不從心。但只要能夠拿到 O 獎,自然就能一炮
而紅,要申請採訪經費也比較容易。我非常瞭解耀子這種想要得到更多的貪婪心理。
「重寫的原稿本來預定何時完成?」成瀨問。
「今天就應該交稿了。」
「這麼說,也許她會從旅途中寄過來嘍?」我勉強以「旅途中」掩飾,但三田仍擔心的蹙眉。
成瀨說:「可以麻煩你讓我們看看耀子的初稿嗎?」
「沒問題。不過必須影印……」三田看看手錶,已經超過下午五點的下班時間了。「我寄給你們吧。」
「那麼,請寄到我那邊。」我說著撕下一頁記事簿,寫上地址和電話號碼。
「好。我會在今天之內影印好,明天以限時郵件寄出。」
向三田致謝後,我們告辭。
歸途中經過高校畢業後我和耀子首度重逢的百貨公司。我告訴成瀨,耀子和我是在地下樓的小吃街重逢的。
成瀨訝異的說:「耀子曾做過那種工作?」
「你認識的只是愛慕虛榮的她。」
「為什麼呢?」成瀨不解的喃喃自問。
第 05 章

我們筋疲力竭的回到我的住處。一開門,我愣住了——裡面傳出女人的嬌笑聲。
「這樣就行了。」
「好厲害喲。」
是君島和女人們的笑鬧聲。
辛西雅從裡面走出。「嗨,美露。」
她已化好妝準備到店裡上班,身穿亮藍色的迷你洋裝。
「怎麼回事?」
「那個人找我們過來玩。」
昨天她們知道君島是流氓,明明很害怕,今天卻把君島當成願意和她們一起玩的男人。君島正和女人們玩撲
克牌的「心臟病」遊戲。
「啊,你回來啦。」君島神情愉快的和成瀨打招呼。
成瀨以困惑的眼神望著這群菲律賓籍女孩。
「他是你的男朋友?」名叫瑪莉亞的年長女孩指著成瀨問我。我搖頭。瑪莉亞見狀,立刻站起來走到成瀨身
旁,遞出名片,說:
「歌舞伎町,我們在那裡上班,你要來哦。」她馬上開始拉客人了。
「我會去。」成瀨看看手上的桃紅色名片,放入胸前口袋,眼睛望著君島,說「你們現在要上班了嗎?如果
是,我們可以一塊去。」
君島眼眸發亮,站起身來。「那就去看看吧。」
「哇,我們走!」茱莉身穿縫有金屬亮片的鮮紅色洋裝,興高采烈的扭動著屁股,對我使了個眼色。之後,
一群人在眨眼間走光了。
我不明白成瀨的用意。是要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嗎?不,成瀨不是那種體貼的男人。我一面收撲克牌一面尋
思。撲克牌是我的,原本放在書桌抽屜裡,一定是君島擅自拿出來的。
即使這樣,我對自已逐漸習慣這種異常狀況感到不可思議。兩天前素昧平生的男人,居然在我的房間睡覺、
吃東西、隨便亂拿我的東西……
我心想,他們大概沒那麼快回來吧。我收拾房間,洗衣服、吃冷凍披薩,然後休閒的入浴。由於很累,我提
早上床看書。
忽然,我想到如果打電話到耀子住處,或許會有人接聽也不一定,於是試著撥號。我數著鈴聲響到十三下,
眼前浮現被弄得一團糟的房間裡,床邊的電話持續作響的情景,無力的丟下話筒。
我恐懼得睡不著,害怕不知道會被捲入什麼情況。
成瀨在這時回來了。「抱歉,請開門。」
我開鎖後,成瀨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
我當然未說出打電話到耀子住處的事,但成瀨似乎若有所悟,不高興的沉默著。
「我要先休息了。」我說。管他有沒有副作用,我吞下一顆安眠藥。成瀨靜靜看著。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冷峻,
心想,他是不是喝多了?
我睡得很熟,一夜無夢。醒來時,君島已經來了,正在接聽電話。我嚇了一跳,心想會不會是耀子打來的,
慌忙起床。
「知道啦,我會這麼做。」君島關掉行動電話,仍然用那種瞧不起人的眼神打量我。
我悶不吭聲,觀察君島的服裝。今天早上他穿印有藍黑豹紋圖案的絲質襯衫和黑長褲,上衣三顆鈕扣未扣,
露出裡面的金項鏈。整體來看,今天的衣服相當素雅,不過這身裝扮應該更適合夜生活。
「剛剛是成瀨打來的,要我今天和你一起行動。」
「騙人!」我說。
君島不高興的低聲說:「可惡,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
「成瀨怎麼啦?」我明明記得成瀨昨夜有回來,所以訝異的問。
「去店裡了。」君島彷彿壞脾氣的小孩般回答後,逕自打開電視。
電視上正播出不知重播過多少遍的「武士桃太郎」,正好演到桃太郎神情可怕的喃喃念著:「不可原諒!」
上午就看時代劇,感覺上好像病重住院,看電視成為惟一的消遣一般。同時我也發覺,自從君島來了以後,
我就沒有聽 FM 的廣播了。我心煩氣躁的說:「能關掉嗎?」
君島似乎在賭氣,連頭也不回。
我決定今天一定要找個地方甩掉這個臭男人。
我想起來了,昨天約好要去找喬尼維夫·松永,我卻忘得一乾二淨。那麼,今天就從這邊開始嘗試吧。我啜著
咖啡,故意不問君島是否要來一杯。
下樓朝明治街的方向走去,跟在我身後兩三步的君島不滿的說:「怎麼?要步行嗎?」
「因為晚上另外還有事。」我讓他看那張「黑暗夜會性慾與禁忌」的節目單。
君島熱得頻頻拭汗,看也不看一眼。
今天正好是梅雨的空當,天空晴朗有如夏日,燠熱也不遜盛夏,但久未見到藍天,我的心雀躍不已,再加上
睡眠充足,感覺上彷彿會有喜事臨門。我攔下計程車,告訴司機喬尼維夫·松永的住址。
他住的公寓靠近新宿外苑,若由原宿車站去,必須步行十幾分鐘,交通相當不便,不過四周都是高級住宅,
公寓本身雖然小巧,但建造得頗為精緻,外牆爬滿長春籐,是最適合占卜師居住的地方。喬尼維夫住在三樓。
我按一樓的自動鎖對講機。
「哪一位?」是喬尼維夫那模仿女性口吻、嗓音卻很渾厚的聲音。
「敝姓村野,是耀子的朋友……」
「啊!」他想起來似的說:「我昨天一直等你呢。」
喬尼維夫的語氣略帶埋怨。
「抱歉,我很忙,忘記了。」
「算了,請進來吧。」說完,公寓大門自動開了。
喬尼維夫住三樓邊間。其他房間皆為鐵門,只有他的房間是暗色的木門,門上掛滿塑膠製的葡萄葉和黃色長
春籐,裝飾得彷彿百貨公司的葡萄酒展一般華麗。
敲門後進入,一瞬間有如置身黑暗世界,但仔細一看,是因為屋內掛滿了黑紗窗簾。最內側擺了一張桌子,
桌上點著蠟燭,室內瀰漫著一股香氣。
君島東張西望,粗暴的拉開窗簾,說:「這是怎麼回事?太可笑了。」
我一語不發的望著君島孩子氣的粗暴舉動。
「有人在嗎?」
我出聲喊道,右手邊突然無聲無息的出現一位身材高窕、穿著黑色洋裝的女人。
「歡迎光臨。」是喬尼維夫·松永的聲音。
我訝異的望著他的臉。在臘燭光影下,他簡直是個如假包換的女人,而且相當美艷。我走向朝我招手的喬尼
維夫,君島緊跟著我。
但喬尼維夫捶捶君島的胸口,說:「你不行。」
「為什麼?」君島生氣的大聲問。
喬尼維夫用堅定而低沉的聲音回答:「一次只能一個人。」
「哼,白癡。」
留下君島,我跟著喬尼維夫進入暗門內。裡面大概有六個榻榻米大,牆上同樣披覆著黑紗,相當昏暗。不過,
桌子四周如蚊帳般自天花板垂落下好幾層七彩的絲綢,讓燭光照射下的喬尼維夫看起來更美麗妖艷。
「那是你的男朋友?」
「怎麼可能!」我笑了。
他也吃吃笑了。
「和他走在一起,別人會懷疑我對男人的鑒賞力。」
「的確是這樣。」喬尼維夫頻頻打量我的臉。「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臉。這是另一種美麗的臉,但不知何故,
悲傷讓你透明。」
「怎麼講呢?」明知是裝模作樣、吊人胃口的措詞,我的內心仍然動搖了。
「你遭遇過悲劇,是前所未有的悲劇。不過,你必須忘掉……當然,我知道很難遺忘,可是,你必須努力把
它忘掉。」
他慢慢發音,強調「必須」兩個字。我忽然想,可能是耀子告訴過他吧。
喬尼維夫似乎察覺我的懷疑,說:「不,耀子從未提過你的事。她的煩惱太多,沒空去談別人的事。」
「是嗎?對了,你說耀子會有危險?」
「嗯。」喬尼維夫抬起臉問:「她怎麼啦?」
「她……目前行蹤不明。」
「真的?」喬尼維夫絕望似的雙肩無力下垂。
「她會在哪裡呢?」
「不知道,靈感不來的話無從得知。」
「靈感?」
「不相信的人都說我是為了錢才打電話,但他們錯了。有時候我早上醒來,心中會充滿有關某個人的事,那
就是靈感。如果那種感覺很好,就表示那個人會碰到好運,相反的,如果感覺晦暗,就表示他厄運當頭,所以我
會立刻通知。這種感覺百發百中,所以我認為自己是在幫助別人。但是,如果幾次未碰面,靈感就會逐漸遲鈍。」
「原來是這樣。耀子曾經請你占卜什麼呢?如果方便的話……」
「那個男人的事。」
「成瀨?」
「沒錯。好像是東京大學輟學的討厭男人。」喬尼維夫似乎對成瀨並無好感,輕蔑的說。「我感覺她一定會
陷入不幸,可是她卻身不由己,一往情深,整個人都投入了。」
「但成瀨說他們最近處得並不好。」
「嗯。」喬尼維夫歎息。「因為那個男人對耀子已經玩膩了。」
「是嗎?」
「絕對不會錯。因為他太太和耀子爭吵不休,正常男人是無法忍受這種事的。」
「什麼?」由於引出意外的話題,我大吃一驚。成瀨汽車的男職員說成瀨的太太是非常漂亮的女人,我無法
想像她和耀子爭吵不休的情景。
「真的。耀子常來向我訴苦,說他太太三天五時打電話來騷擾,有一次甚至傳真給各家出版社。」
「裡面寫了什麼?」
「傳真上說『宇佐川耀子和有婦之夫交往,使對方家庭陷入不幸的深淵。像這種沒責任感的人能成為作家,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如果繼續出版她的著作,我們將發起拒買運動。』內容差不多就是這樣。」
「竟然有這種事?」我愣住了,喃喃自語道。
耀子非常在意工作方面的評價,對這種事,應該比死還無法忍受吧。但為何她沒有找我商量呢?我極度沮喪,
問:「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去年歲暮。」
原來如此,我總算明白了。去年歲暮,我為了自己的事把心完全封閉,有一段時間甚至也不和耀子說話。想
到這裡,內心的沮喪稍微消解了。
「成瀨太太是個冷漠的知識份子,經常諷刺耀子,說她高中畢業能從事這種工作,真是不簡單。」
「真的嗎?」
「真的。這些都是耀子在這裡向我哭訴的。我經常想幫她的忙,因為她有時候就像不知所措的小狗,只不過
有時又會過度自信,讓人不知從何幫起。」
喬尼維夫戴了好幾個戒指,不時緊握擦著鮮紅指甲油的雙手。
「喬尼維夫先生,耀子曾找你商量過工作方面的事嗎?」
「偶爾也會。這次因為她很在意能否拿到 O 獎,所以我幫她占卜,確定今年乃是勝負的關鍵。她很高興,說
是掌握到不錯的題材,絕對會努力去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一個多月以前吧。」喬尼維夫望著天花板沉吟道。
「她有講過是什麼樣的題材嗎?」
「這……」喬尼維夫緩緩搖頭。「完全沒有說。」
我覺得他似乎有些刻意隱瞞,即使再深入追問,他大概也不會說吧。
「對了,村野小姐,如果我對你也浮現靈感,會打電話給你,請寫下你的電話號碼。」
「好的。」我爽快的寫下電話號碼。因為我想,如果君島在的時候他打電話來,一定很有意思。
「謝謝。」喬尼維夫把紙條仔細摺疊好,放入口袋。
「我今天該付多少錢?」我一面問,一面擔心錢包裡的錢是否足夠。
「嗯,今天你是替耀子擔心,而且以後我們還會接觸,所以這樣就可以。」喬尼維夫在桌上的備忘紙寫下數
字「1」。
這大概是一萬圓吧。我鬆了一口氣,掏出錢來。
「需要收據嗎?」
我搖頭,然後壓低音量說:「對不起,我希望甩掉那個男人,你這裡有後門嗎?」
「有呀。」喬尼維夫高興的笑了。「這種事常常有的。譬如有人找我進行靈感占卜,結果她丈夫或母親衝進
來,只好從後門溜走,你跟我來。」
喬尼維夫向我招招手,掀開黑色羅紗,馬上看見一扇沾滿手垢的白色房門。把門打開,裡面是約莫八個榻榻
米大的客廳,擺放著大型電視機和電腦。我深感意外,回頭望向喬尼維夫。他立刻用衣袖遮住濃妝艷抹的臉孔。
「我討厭在這麼亮的地方被看到。」
「對不起。」
「打開通往陽台的門,外面就是太平梯。」
「謝謝你。」
「別客氣。我只希望你明白,我是你最後、而且惟一的朋友。這點你必須留意。」
「對誰留意?」我回頭問。
喬尼維夫做出從舞台上向觀眾投飛吻般的動作,然後慢慢回答:「對所有人!」
我向喬尼維夫道謝,快步離開。來到馬路上,因為怕被君島追上,立刻攔下計程車。上車後,我考慮該去什
麼地方,想到這裡距南青山很近,決定再去耀子的事務所一趟。
敲事務所的門卻無人回應,我試著輕輕轉動門把。門並未上鎖。
「有人在嗎?」我想起昨天讓由加利嚇了一跳的情景,先出聲後再開門。但是,裡面空無一人。
看看由加利的辦公桌,不像有來上班的樣子。洗手間和公寓走廊也不見人影,可能是忘記鎖門就離開了。真
是太不小心了。不過,這是個大好機會,昨天因為籐村來了,我有所顧忌,很多東西無暇查看。
當然,成瀨應該已經仔細搜索過,我大概不可能再找到什麼重要物件,但總有一些東西是我才知道的吧。
我從內側將門鎖上,這樣萬一由加利來了,也能夠多拖延一些時間。
首先,我檢查耀子的辦公桌和書架,尋找是否有和柏林或新納粹主義有關的報導札記,或和耀子的失蹤有關
的東西。但附近連一張紙條也沒有,只有書,而且收拾得很整齊。
耀子的辦公桌是金屬製、兩邊有滑輪式抽屜的大型桌子。我拉開抽屜,裡面只有名片和文具等事務用品。最
下層的抽屜是檔案櫃,但其中的檔案好像全是以前的東西。完全沒有資料本來就是很奇怪的事,而且連一張底片
也沒有,只能認為是耀子全部帶走了。
從左邊抽屜找到一本寫著「帳簿」兩字的筆記本。我隨手翻閱時,不慎掉落收據和契約書之類的東西,有家
庭連鎖餐廳的收據、加油站的收據,以及用過的機票和匯房租的收據等等,不一而足,完全未加整理。我把掉落
桌上的收據撿起來,夾到帳簿內,心想這可能成為有用的線索,於是將帳簿塞入手提包內。
接著,我一邊注意外面的動靜,一邊檢查由加利的辦公桌。她的辦公桌是很普通的鐵製品,簡直不能和耀子
的辦公桌相比,正中央有個扁平抽屜,右側有三個小抽屜。扁平抽屜內有計算紙和幾本她自己有來往的女性雜誌,
其他抽屜內也沒什麼重要物件。當然,耀子的資料不可能摻雜其中。
但是,最下層的抽屜卻上了鎖。在這種情況下,鑰匙通常會放在最上層的抽屜內,我試著尋找,果然找到一
把小鑰匙。我半信半疑的將鑰匙插入鎖孔,轉動後輕輕拉開抽屜,發現裡面只塞了一個百貨公司的紙袋。打開一
看,我忍不住驚呼出聲,因為裡面是耀子抱怨到處找不到的採訪專用照相機。我轉念一想,可能是她借給由加利,
結果兩個人都忘了。
我把紙袋放回抽屜,然後上鎖,將鑰匙放回原處時,聽到門外傳來卡嚓卡嚓的聲音,同時有人訝異的說「奇
怪!」看樣子是由加利來了。我慌忙關上放鑰匙的抽屜,環顧四周,看是否有地方藏身。這是套房式公寓,只有
一個房間,根本無處可躲,但我仍覺得必須避一避,只好衝進洗手間。
幾乎在同時,房門開了,由加利走進來。她穿著高跟鞋,鞋跟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很響。
緊接著是按電話鍵的聲音。「是我……好,我現在就過去……不,我在事務所。我一直以為昨天離開時忘記
鎖門,但好像只是錯覺。」
說到這兒,她發出年輕女孩常有的爽朗笑聲。對方大概是她的朋友吧。
「不,我只是擔心才過來看一看,又沒事可幹……什麼?留在這裡?算了,又沒有人會來……好,我馬上過
去。」
由加利掛斷電話後立刻離去。這次,她很注意的檢查了好幾次,確定已將門鎖上。
我鬆了一口氣,從洗手間出來。正想離開時,忽然想起成瀨是靠著電話重撥鍵得知耀子曾打電話給我,就試
著按下重撥鍵。
立刻有人接聽電話。「喂、喂,我是籐村。」
「抱歉,我打錯了。」我說著就掛斷電話。
原來由加利是打電話給籐村!看樣子,他們的交情遠比我想像得深。這件事雖然讓我驚訝,但更驚訝的是,
儘管遭到上杉威脅,由加利仍大膽的不留在事務所。
我開門走到外面,心想,由加利明天來上班,一定又會大吃一驚,因為這次門並未上鎖。
順便看一下樓下的信箱。裡面有一封寄給耀子的信。我用指尖捏出,寄件人是「廉倉市二階堂川添桂」,亦
即今晚我要去看表演的對象。耀子講過,有件事她覺得不太對勁。
我看了看四周,把信放入口袋。
走進附近的咖啡店,雖然感到些許良心苛責,我仍把信拆開了。是用毛筆寫的,字跡龍飛鳳舞,讀起來相當
辛苦。

《拜啟
持續下著陰鬱的梅雨,近來好嗎?
星期二的表演聽說你能撥冗前來,我很高興。你最近活躍而忙碌,我很擔心你對我們所做的事已失去興趣。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應能撥雲見日。不過,別把你的熱情過分投注於光明的世界。光明的世
界就是光明的世界,和性喜黑暗的人無緣。
由衷盼望當天能夠見到你,來時請裸露兩點,隱藏你豐滿美麗的乳房乃是罪惡。
還有,當天在服務台請說出我的名字,我會事先交代好。

川添桂》
看來川添桂和耀子的交情似乎頗為親密。而所謂的「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應能撥雲見日」又
意味著什麼呢?
無論如何,今晚就能分曉。我把信夾在帳簿裡,攔下計程車,對司機說出我在新宿二丁目的住址。我打算慢
慢調查這本「帳簿」。
站在房門前,我覺得不太對勁,凝神靜聽,裡面有翻動東西的聲響。
房門鑰匙只有我和父親有,也許是父親到東京來了也不一定。我慌忙拿出手提包裡的鑰匙打開門,眼前的情
景使我飽受打擊,愣立在門口。
成瀨正拉開坐墊拉鏈,看著裡面。房門和抽屜全部敞開,一見即知完全被搜過了。
「你怎麼進來的?」我衝入質問成瀨。
成瀨袖管卷高,戴著銀框眼鏡,看起來像個陌生人,以不能原諒的眼神瞪視我。
「我在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很簡單,從隔壁過來的。」
我想起辛西雅常從陽台朝我揮手,也領悟到成瀨昨夜去她們店裡捧場,是抱著這樣的打算,忍不住怒火上湧。
「我受夠了。我可以忍受君島在我家隨便亂動東西,但連你也做出這種偷偷摸摸的事,我絕對無法原諒。」
「我也不能原諒你對我的隱瞞。」成瀨莫測高深的說,拉上坐墊拉鏈。
「這話怎麼說?」
「你心裡有數。」成瀨聳聳肩,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態度冷漠,令人難以接近。「君島怎麼了?」
「不知道。」我冷冷回答,緊緊的夾住背包,以免川添桂的信和帳簿被奪走。
「你甩掉他了吧?那傢伙是笨蛋,甩掉他是輕而易舉的事。真令人驚訝!想不到你的確有一套。」成瀨輕笑,
伸手擦拭額頭的汗珠。
戴上銀框眼鏡,穿上白襯衫,成瀨看起來更像冷峻的內科醫師,而不是中古車商。
「我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我說。
成瀨突然走過來,怒叫:「你還在裝蒜?」
我嚇一跳,本能的甩開被抓住的肩膀。「你幹什麼?」
「快說!」成瀨又抓住我肩膀,用力往內推。手提包飛向廚房,我的身體卻反向摔在床上。雖然沒有受傷,
但我不懂成瀨為何如此生氣。
「說什麼?」
「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成瀨跨坐在我身上,輕打我的左頰。這時,我的 Agnesb 黑色襯衫的鈕扣掉落。
「住手!」
「快說!」
「說什麼嘛?」我為他的粗暴痛心流淚,覺得寧死也不願屈服,邊掙扎邊大叫:「你說清楚呀。」
一瞬間,成瀨愣住了,被我的反擊踢中腹部。我以為會遭到報復,但他卻反而冷靜下來,低聲說:「好吧。」
然後深深呼出一口氣,下床說:「隔壁的女孩見到耀子來找你。」
「什麼?」我驚訝的坐起來。臉頰挨打的痛楚不算一回事,反而是「耀子來找你」這句話令我心痛,全身起
雞皮疙瘩。
「真的嗎?」
成瀨不置可否的看著我的反應。
「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星期六半夜兩點過後。她們從店裡回來,耀子和她們一起搭電梯,出電梯後也走向同一方向,所以
才會記得。」
「耀子後來怎麼了?」
「我正想問你。」成瀨莫可奈何的望著我和我的臉頰。
「我不知道啊。就算她來了,也沒有進來這裡。」
耀子曾經站在我的房門前嗎?這是她後來打電話給我的原因嗎?到底是為什麼呢?我彷彿聽到鬼故事一樣,
全身又冒出雞皮疙瘩。
不,那不是鬼!我拚命動腦思考。
這時,成瀨諷刺的說:「你的話誰會相信?無論如何,這樣就能掌握耀子的行蹤了。你說伊朗商人的妻子看
到疑似耀子的人離開,說不定是杜撰的,其實耀子是來這兒和你見面,你們再一同將錢藏在某處,對吧?」
「不!」我拚命否定。「絕對沒這回事。你應該已經全部搜查過了吧。找到什麼嗎?」
「沒有。」成瀨沒看我,望向父親留下來的書架。「但已經大致瞭解你的婚姻生活。」
書架上放著小型資料箱,箱裡有博夫的東西,成瀨可能是看過那些吧。
「瞭解什麼?」我知道自己體內有某種東西正在急速冷卻。成瀨似乎打算傷害我,因為我未說實話而打算用
言語傷害我。我雖想武裝自己的心,卻已經來不及了。
成瀨愉快的接著說「自殺方法是上吊,而且是在單獨赴任的雅加達。發現者是公司的上司,由於死後四、五
天才被發現,遺體嚴重受損。你一定看到了吧?如何?我想有過那種經驗,你的膽識一定增加不少。耀子因為拿
到意想不到的巨款而來和你商量,你自然能夠立即反應,告訴她該怎麼做。而且,你可能也答應耀子,如果我找
上門,會設法拖延時間。」
我盯著眼前壯碩的身體默默聆聽,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流出。
「你認為自殺的原因是什麼?」
「咦?」我抬起臉。
成瀨的語調如同警察。「雖被判定為神經衰弱,但那封航空信就是遺書,對吧?」
「你讀過了?」我的聲音因氣憤而顫抖。
成瀨毫不在乎。「是的,我因為感興趣所以看了。真有意思呢。你先生博夫為了某件事而非常苦惱,那就是
你的紅杏出牆。」
成瀨愉快的接著說:「你以必須繼續工作為由留在日本,讓先生獨自前往雅加達,結果他在那邊陷入輕微的
神經衰弱,因為那裡本來就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很苦惱,偏偏你又寫信表示希望和他分手,對不對?這未免太
殘酷了。他在異鄉陷入絕望,拚命調查,終於知道你在東京和上司打得火熱,所以選擇走向死亡。他在遺書上寫
滿了對你的恨意。」
努力強忍住、不想被看到的淚水奪眶而出,被打的臉頰加倍痛楚,我如成瀨所期待的徹底潰敗。本來認為已
經痊癒的傷口再度迸裂,也許又要開始長期失眠了吧。
「啊,你哭了?」成瀨凝視著我。「我並不想讓你哭,只是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用拳頭拭淚,深深憎恨成瀨,但內心的絕望使我連憎恨都覺得空虛。
「沒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我寫信表示希望離婚的理由,和我的紅杏出牆毫無關聯。就算他不這麼認為,
也輪不到你這個外人厚顏無恥的瞎猜。」
「話是這麼說沒錯。」成瀨率直的點點頭,但是箭頭仍對準我。
「對了,和你偷情的那位上司後來怎麼了?」
「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想回答。」
「知道你先生自殺後,你一定嚇得雙腿發軟吧?」成瀨刻薄的說。
我逐漸冷靜下來。說到博夫死亡之事,我會忍不住流淚,因為那是事實,不過一旦提到後來那些令人作嘔的
事,我就轉為堅強,因為那很醜陋。
成瀨並未察覺我的變化,繼續說:「是上司要你辭職嗎?抑或你主動離開?我想這不可能吧。你向他要了一
筆錢吧?對了,你說過靠積蓄生活,其實是那男人給了你不少錢吧。」
沒錯,正如成瀨所說,對方知道博夫自殺後很害怕,要我辭職。這是事實,但說我和上司彼此相愛卻不是事
實,我們只是有過瞬間的化學反應,這種關係不值得賠上任何人的生命,可是博夫卻以此為藉口,提早結束自己
的人生。
我辭去工作也不是由於上司的哀求,而是切身感受到組織裡的其他人絕對不會原諒製造排聞的人,在深覺可
笑之下才辭職。
「我猜得完全正確,他是為懲罰你而死。」成瀨驕傲的說。但那只是短暫的瞬間,很快的,他的表情轉為苦
澀,陷入自我憎惡的情緒中。
我靜靜問:「這和耀子的事有什麼關係?」
「沒有。」成瀨心知肚明的低聲回答。
等他回答後,我立刻朝他的臉狠接一拳。儘管我的手碰到他的顴骨反而疼痛,但是見到他的眼鏡掉了,我心
情暢快許多。
成瀨不吭聲,伸手抓住滑落胸前的眼鏡。
「請你更詳細調查一下我的事,這樣或許能發現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另外一面,挺有趣的。而且,如果你喜
歡,一直住在這裡也無所謂。」我說完話,丟下自己的房門鑰匙,用力甩上門,同時心有未甘的踹了一下。
隔壁的茱莉探頭出來,見到我,浮現畏怯的表情。
「茱莉!」我進入隔壁房間。
裡面的瑪莉亞和辛西雅愣愣的望著我。另一位伊莎貝拉大概外出吧,沒見到人。
「美露小姐,你還好嗎?」辛西雅只穿了一件大號的綠色 T 恤,靠過來說。眼眸裡流露出謅媚,似乎覺得我
不在時讓成瀨入內,心中有愧。
不過,這種事已經無關緊要了。
「辛西雅,星期六你真的看到名叫耀子的女人?」
「真的,我看到了。」
瑪莉亞和茱也頷首。
「我從店裡回來時看到她,真的。」
「她去哪裡了?」
「沒看見,我們只是一起搭電梯。」
「是啊。她走在我們前面。」
「她穿什麼服裝?」
「服裝?很優雅的。」
「啊,是黑色洋裝。」
這麼說,是意大利餐廳服務生說過的那套衣服嘍?是從事務所順道來的嗎?
「其他還注意到什麼?」
「沒有。」茱莉搖頭。
瑪莉亞似乎想起什麼,輕叫道:「黑珍珠。」
我確信是耀子沒錯。她離開意大利餐廳後前往事務所,工作之後再過來這裡。她來做什麼呢?為何沒到房間
找我就離去?
辛西雅端了一杯可樂給我。我想起還未吃午餐,突然覺得很渴,把可樂一口氣喝完。辛西雅又勸我吃桌上的
爆米花,我也毫不客氣的吃了。
這時,日語不太靈光的茱莉指著自己胸口,比出用針縫的動作,似乎是指我方才被成瀨打的時候掉落的鈕扣。
她又比出要我脫下衣服交給她的動作,我照做了。辛西雅見到我身上只剩一件胸罩,驚訝的丟給我一件紅色 T 恤。
趁茱莉幫我縫扣子之際,我像辛西雅常做的那樣,探身隔著陽台望向自己的房間,隱約看到成瀨坐在床上,
正在使用行動電話的背影。可能正在和上杉聯絡吧。
不久,又見到他打完電話後,起身走出房間。隔了一會兒,聽到走廊上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是成瀨出去了
嗎?我心想,反正若有什麼不對勁,只要睡在辛西雅她們這邊就好了,心情也轉為輕鬆,回到自己房間。
本來凌亂的屋內大致已回復原狀,我丟下的鑰匙也放在桌上。
我盯著成做瀨看過的資料箱。最上面是博夫寄來的幾封航空信,也許是心理因素吧,我覺得信封已稍微泛黃。
下定決心,我拿起最後那封信——已經將近十個月沒讀這封信了。

《這是回應你寫來的信,答應與你分手的最後一封信。回想起來,你說不來雅加達時,或許就該下定決心分
手,可是我總覺得你終有一天會來,於是任憑時光流逝。暑假來、下次連假來、放年假時來……像這樣,無法達
成的承諾如屍骸般橫陳在我們中間。而今,當我疲於等待時,你寫來的信不只要我放棄等待,更要我放棄愛情……
坦白說,我現在恨你……》
信從我手上滑落。每次讀到「我現在恨你」,我就讀不下去。
我深歎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把信放回原處。
第 06 章

夏夜將至,很難得吹拂著乾熱的風,下班的人群休閒的走在馬路上。夕陽已西沉,但晚霞餘暉仍映照著街頭。
朝飯倉方向走,有個外國人群聚的地區。路盡頭的十字路口聚滿白人、黑人、伊朗人、東南亞人,有的坐在
人行道上抽煙或抽大麻,有的穿著短褲在溜滑板,也有的躺在馬路上睡覺、喝酒、討論事情,各式各樣的人做著
各種不同的事。
「黑暗夜會」就在十字路最內側的「糖果」酒廊舉行。
似乎來得太早了些,在昏暗走廊上擺上幾張簡陋桌子充當的服務台前,只有我和十位左右的客人排著隊。我
的前面有幾位少女和高中生模樣的清秀少年。少年們的打扮雖與常人無異,卻似乎是同性戀者,互相傳送秋波,
以女性化的手勢抽煙、捻熄,又再抽煙、捻熄。
排在我後方的是耳戴耳環,鼻翼、眉毛上端和上唇也都穿洞戴著環飾的長髮褐膚女人,和兩邊耳朵各戴五個
耳環、扎馬尾的男人,兩人手拉手站著。成對的情侶似乎只有這奇裝異服的兩人,其他不是獨自一人,就是三兩
同性在一起。
輪到我時,我拿出錢包,但服務台的男人嚴肅的問「身上什麼地方有穿洞戴環飾?」
「耳朵。」
「耳朵不算。」
「為什麼?」
男人拂開及胸的長髮說:「耳朵以外有穿洞的人便宜一千圓,露出雙乳的女人便宜兩千圓。」
「沒關係,我照價付錢。」我笑著,拿出三張千圓鈔票。難怪川添桂會在信中提醒耀子「來時請裸露兩點」。
那對情侶之後是個貌似洋娃娃的女孩,穿著炫麗的紅色洋裝,頭髮系紅色蝴蝶結,手上抱著色彩鮮艷的玩具
熊。她除了鼻翼戴環飾,並表示身體的某一部分也有,只是不能在這兒露出,要求便宜兩千圓。
排在後面的觀眾很有耐性的等待交涉結束。一個男孩踩到我的腳,用快死了般的聲音拚命道歉:「啊,對不
起!」
眼前所見儘是內心善良、沉浸在個人世界的年輕人,我有些困惑了。
服務台還設有簽名處,同時也販售川添桂的著作。耀子家也有那本名為《想死》的書,我買了一本,順便若
無其事的看了一下簽名簿。可能是時間尚早,只有兩三個人簽名,上面當然沒有耀子的名字。
進場後,在比較靠近舞台的座位坐下等待,雖然明知白費工夫,我仍仔細尋找是否有熟面孔,甚至耀子的蹤
影。
觀眾似乎只能獲贈一罐啤酒。上身赤裸、只穿丁字褲的年輕男人手端盤子穿梭於觀眾之間,每個人都有美麗
的肉體——結實、散發光澤的肌肉,勻稱的附著在優雅的骨架上。
他們不笑也不出聲的默默服務,動作也很優雅。望著他們,我想起耀子最喜歡這種美麗的年輕男人。
我所知道的耀子感情奔放,在與成瀨邂逅之前,她有過各種伴侶,相當享受性生活。而那些伴侶幾乎都是年
輕、事業無成的男人,有大學剛畢業的編輯,有剛出道的插畫家,有住在她以前租賃的公寓隔壁的大學生,也有
日法混血的高中生。
但是,某一天,她突然結束了這些關係。
我並未問她理由,但她卻主動對我說:「因為我愛上成瀨,已經看不上其他人,何況,成熟的戀愛最珍貴!」
但我卻發現,與其說是因為成瀨,毋寧說是因為她的書已經出版。她的處女作《背叛的心服從的肉體》非常
煽情,還附有她穿著黑色吊帶式緊身皮革裝在舞台上受鞭打、乳房上蠟燭滴流的照片。換言之,她是憑藉親身體
驗所造成的震撼成名。
不過,形象太崇尚性戀物慾或變態的話,自然會對以後的工作造成影響——耀子害怕被貼上標籤,所以才開
始清算複雜的男女關係。
她放棄了許多年輕的男朋友,扮演單身的正常女性。雖然也有秘密戀情,卻多半是為了「工作」。出現在媒
體時也總是紮著頭髮、化淡妝,讓自己看起來充滿知性氣息。她是少數能為了利益而自我約束的女人。
突然開始演出現場秀,讓我嚇了一跳。毫無預告、會場的燈光也未轉暗,室內樂就忽然響起。同時,小小的
舞台上出現身穿黑色彈性胸罩和短褲的美麗女性,臉上畫著清楚的黑色眼線,嘴唇鮮紅,長髮在腦後稍高處紮成
馬尾,手上握著鞭子,開始慵懶的跳舞。
不知何時觀眾增加到將近八十人,大家看的並不是她的動作,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那彈性胸罩下的纖細腰肢
和修長大腿。就在觀眾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變化時,她卻隨著音樂結束退場了。
好像在哪一本雜誌上出現過吧,我記得曾經見過這個女人,拚命想記起她究竟是誰。
正在心浮氣躁的思索時,脫衣舞表演開始了。美麗的年輕女性化著舊式的妝,身穿黑禮服,披著鴕鳥毛披肩,
隨著音樂出場表演。音樂由室內樂轉為抒情樂,女人面無表情的脫衣服,最後脫掉胸罩,裸露充滿彈性的大乳房,
仍像壞掉的玩偶般毫無笑容。等褪去黑色內褲,巧妙的以披肩遮住重要部位時,女人簡單說句「以上脫衣舞表演
完畢」後,輕盈退場。
觀眾以年輕女性居多,整個會場氣氛冷漠,並沒有那種充滿渴望或性慾的熾熱情感,大家只是抱著想看希奇
又有點恐怖的事的心情前來。雖然摻雜著幾位貌似觀光客的白種男人,但他們也只是望著這些特立獨行的年輕觀
眾,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接下來是年輕男人的脫衣舞表演。身穿夾克的年輕男人雙手插入長褲口袋內,走到舞台中央,在沒有投射燈
照射下開始跳舞,感覺好像是在家中獨自聽音樂時,逐漸亢奮的起舞一般。不過,他脫衣服的動作比剛才的女人
煽情,身上的夾克彷彿是被人剝掉,襯衫鈕扣是由下往上一顆顆慢慢解開,長褲是一邊扭動一邊脫下,襪子則如
垃圾般丟棄。最後只剩下一條彩色 T 字褲時,他扭動腰肢、掩住胯間獨自狂舞,和方纔的女人形成強烈對比,充
滿熱情。
接下來走出一個全身戴滿環飾的男人,一絲不掛的舞動。耳環和乳頭的環飾用好幾條金屬鏈子相連接,肚臍
和陰莖的環飾不住顫動。我驚駭的看完這部分後,有點無聊的把視線集中在觀眾臉上。看情形,除了最先出場跳
舞的美麗年輕女性,我和其他人素未謀面。
不知不覺間,我打起噸來,直到聽到尖叫聲才驚醒過來。現場表演似乎已經結束,舞台上拉起銀幕,映出黑
白的影像。我倒吸一口冷氣,因為一具屍體正全裸的橫在眼前。屍體是年輕的白種女人,躺在不銹鋼製的手術台
上,一隻穿著白衣、戴薄塑膠手套的手突然出現,冷冷的翻開女人的眼瞼,黑色的眼瞳已失去光彩。
看樣子,正要開始解剖。我擺出防衛姿態,因為不銹鋼手術台讓我想起某件事。
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突然用彷彿切向用的大菜刀把眼瞼割下,露出一邊的眼球,觀眾尖叫出聲,還夾雜著男
人的呻吟聲,我似乎能聽到所有人深吸一口氣的聲音。
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迅速往下移,用極端職業化的動作翻開女屍的陰唇。我移開視線。不過,擔心也沒用,
那隻手再度握住剛剛那把切肉刀。我還來不及喊「住手」,切肉刀已將右大腿至腳踝一直線割開,皮膚迸裂,出
現白色的厚脂肪層和底下的紅黑色肉塊。
尖叫聲再度響起。我感到噁心,用手上的宣傳單遮住臉,心想那只不過是影片罷了。
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正確而迅速的從耳朵上方把頭皮劃開,在我來不及闔眼之前,已如拿掉假髮般將頭髮連
頭皮翻開,露出頭蓋骨。我忍不住低下頭。
我想起來了。那雅加達街頭的氣味——一種混雜著花香,難以言喻的腐爛氣味。
我最害怕的就是那股腐爛的臭味。躺在不銹鋼台上的博夫雖被冷凍,卻仍微微飄散出腐臭味,那是我一輩子
忘不了的臭味。我拚命用手煽風,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恐怕自己即將暈倒。瞥向畫面,戴著薄塑膠手套的手正
將喉嚨至腹部一口氣劃開,皮膚掀翻,內臟外露。
我用雙手抱住胸口,身體無力的往下滑。突然,一隻男人的手扶住我。
「你沒事吧?」
不知何時,成瀨來到我身旁,摟住我肩膀。我抬起臉時,他將我緊緊抱入懷中。
「我覺得很不舒服。」
「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吧。」
我依偎著成瀨,穿過正緊盯著銀幕的觀眾,步出走廊。
走廊上只有偶爾出來買飲料或上洗手間的觀眾。我坐在地板上,呼吸清涼的空氣,情緒逐漸恢復平靜。
成瀨跪在我身旁,溫柔的說:「想喝點什麼嗎?」
「不。」我凝視成瀨。「不久前才說過那麼殘酷的話,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溫柔?」
「對不起,我太孩子氣了。」成瀨坦誠道歉。「我只是有點生氣,以為你撒謊。」
「只是有點生氣?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見過說話那麼殘酷的人!」
成瀨表情真摯,低聲說道:「雖然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但我並非真心傷害你,只是以為你說謊欺騙我,是
個無藥可救的女人,才會氣憤得無法控制自己,想用話刺傷你。我真的太不成熟了。你該不會記恨我一輩子吧?」
以前只要被人這樣羞辱,我真的一輩子不會原諒對方,但現在我已經不是那種人了。只不過,就算原諒成瀨,
他所說的話仍會長留在我心裡。我常常在想,如果不原諒別人就能抹消記憶,那該有多好。
「這可難講了。」我困惑的回答。
成瀨或許認為這表示他已獲得原諒,鬆了一口氣似的坐在我身旁,說:「已經不再監視你家了。」
我眼睛一亮。這表示他在我家找不到任何證據。
「那你怎麼辦?」
「這……該從什麼地方著手呢?」成瀨不知所措的轉過臉。
我沒告訴他川添桂的那封信,也沒告訴他耀子的帳簿,所以他一定毫無頭緒。
「還有,君島不會來了。今天你離開後,我已經打電話指示過他。」
「你能這樣做嗎?」
「我想應該可以。」
「明天是星期三,距離星期六隻剩三天。」我屈指一算,對於時間不多感到憂心,因為我也不知從何找起。
這時,會場裡響起熱烈的掌聲。
「好像又有什麼表演開始了。」我說。
成瀨回頭望向會場。「那我們進去看看。」
舞台上站著一位短髮女人,身穿拉鏈前開的禮服,身旁站著剛才入場時排在我後面的那對全身戴滿環飾的情
侶。
「要表演什麼呢?」我剛才的座位已經被人佔據,只好和成瀨站在一起,從觀眾背後望向舞台。
扎馬尾的男人打開黑色公事包,取出針狀物消毒,看樣子是準備替人穿洞,臉上戴滿環飾的女人則是其助手
兼活廣告。
短髮女人躺在舞台簡陋的床上,禮服拉鏈拉下,穿洞師傅和女助手遮住她的上方,開始做一些動作,但看不
清楚。四周響起「看不到」的聲音,但那對情侶認真工作,頭也不抬。
才一會兒,短髮女人站起來,讓觀眾看她的腹部。
「你看到了嗎?是怎麼回事?」我問身材高大的成瀨。
成瀨無聊的回答:「是在那女人的肚臍穿洞,戴上環飾。」
「是嗎?」
我到底必須看這種表演到什麼時候?現在我只希望盡快找出耀子覺得無法釋懷的事。這時,成瀨用手肘碰我。
「什麼事?」
「你看。」
我挺直腰桿,朝成瀨指示的方向望去,立刻愣住了。接著出場的居然是小林由加利。
由加利化著比平常更濃的妝,原本垂直的長髮燙成卷髮,面帶微笑。不尋常的是,她下身穿牛仔褲,上身卻
一絲不掛。形狀小而優美的乳房高挺,由肩膀到胸部的線條很漂亮,充分顯露出年輕少女的魅力。我覺得她炫麗
動人,因為她全身散發出對這種事毫無經驗的生澀氣息——不管如何濃妝艷抹、如何面帶笑容都無法掩飾。
男的穿洞師傅讓由加利坐在中央的椅子上,立即伸手抓住由加利桃紅色的乳頭。由加利微微蹙眉,反而顯得
更性感。女助手遞上沾有消毒水的棉花。男人用棉花擦拭乳頭。
「哇,好涼!」
可以聽見由加利羞赧的低語。看樣子,由加利是要在乳頭上穿洞戴環飾。
「會痛嗎?」我情不自禁的喃喃自問。
成瀨交抱雙臂,一言不發的凝視由加利。
男人跪在由加利面前,用縫棉被用的粗針從旁邊刺入。會場響起輕微的驚呼,但由加利卻無動於衷。
「會不會痛?」男人抬起臉問由加利。
由加利低聲回答:「不,還好。」
當然,我只是從她的嘴形推測。
不久,男人在棉被針之後插入類似的金屬線,兩端繫上環飾,眨眼之間穿好了左乳頭。由於由加利太過無動
於衷,屏息觀看的觀眾裡有人說:「沒什麼大不了嘛!」
我歎息,自言自語的說「耀子說無法釋懷,是指由加利的事吧。」
「她講過這種話嗎?什麼時候?」成瀨訝異的回頭問我。
我覺得又被懷疑,心裡很不高興。「傳真給我的時候在電話裡說的。」
「是嗎?」
「我不知道由加利會參加演出。」
「真搞不懂那個叫由加利的女孩在想些什麼。」成瀨滿臉不悅,環視觀眾一圈又說「也搞不懂這些傢伙是怎
麼回事。」
「是呀。」
的確,在上杉那邊受到威脅時,由加利嚇得幾乎哭出來,可是這會兒卻赤裸上身出現在眾人面前,在乳頭上
穿洞戴環飾,當觀眾席有年輕男人舉起相機拍照時,她還笑著比出勝利的「V」字手勢。
由加利的右側乳頭開始消毒。
「嘿,另一邊也要穿那。」
「乳頭一定很痛。」
坐在前面的女孩們低聲交談。
負責穿洞的男人又以熟練的動作開始用棉被針穿刺,但這次情況不一樣了。
「啊,好痛!」由加利輕叫,臉孔扭曲。「啊,好痛,這次真痛!」
女助手慌了,跑上前去,但男人制止她,只是盯視著由加利。
「痛死我了!」由加利蹙眉,忍受疼痛般的用力閉上眼。
觀眾鴉雀無聲。男人以比剛才更快的動作穿洞並戴上環飾。
由加利靠在椅背上,喃喃自語:「我想吐。」
「一定是貧血發作,到那邊躺一下。」女助手讓由加利躺在方才短髮女人躺過的簡陋床上。
這中間,男人迅速把器具放入醫師出診時攜帶的黑色公事包內,然後兩人看也不看由加利一眼,立刻退出舞
台。就這樣,穿洞戴環飾的表演結束了。
由加利裸露上半身躺在舞台上,無人理睬。我覺得她很可憐,低聲問成瀨:「要過去看看嗎?」
「不必了。」成瀨按住我的手臂。
「可是……」
「你看那邊。」
我朝成瀨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籐村手拿浴巾走出來蓋在由加利身上,等由加利起身,就摟住她的肩膀退出
舞台。
或許製作人籐村和這場現場表演有關,所以由加利才會上台演出,這表示籐村和由加利似乎不只是製作人和
耀子事務所的職員,還有更親密的關係。我想起由加利打電話給籐村時的語氣。
這之後是幾十分鐘的休息。我喝了罐裝啤酒,走到較少人使用的二樓洗手間。
由加利在洗手間內,上身披了一件黑色罩衫,臉色蒼白。
「由加利。」我叫她。
她像是見到鬼般露出懼色。「啊,嚇我一跳。美露小姐,你看到了?」
「嗯,不要緊嗎?好像很痛的樣子。」
「這邊很痛。」由加利說著按住右邊乳房。
「現在還在痛?」
「不,好些了。我後來才知道,這搞不好會痛一年多,有的還會一直發膿。像這種事,應該事前告訴我的。」
由加利顯得有點沮喪,吞下手中拿著的幾顆藥錠。可能是消炎藥或止痛藥。
「你還年輕,很快就會痊癒。不過,我不知道你竟然敢做這種事哩。」我試探的問。
由加利以略帶戒心的眼神從鏡子上望著我。
「是受到耀子的影響嗎?」
「耀子老師的影響也有,可是……老師絕對不會做到這種程度。」由加利有點藐視似的說。
她的意思似乎是,耀子的戀物慾只是追求流行,是表面上的。
由加利用成熟的口吻接著說:「老師很擅長掌握流行。」
「或許吧。對了,耀子有聯絡嗎?」
「不,完全沒有。」由加利轉頭不再看我。
從洗手間出來,成瀨正倚著走廊牆壁,一邊喝啤酒一邊讀我買的川添桂的著作。
我站在他面前,他抬起臉問:「你讀過嗎?」
「沒有,為什麼問這個?」
「裡面有很多這一類照片。」成瀨讓我瞥了一眼。
是一些死於非命的屍體照片,雖然不至於可怕到令我倒退三尺,但看了很不舒服。
「不覺得噁心嗎?」成瀨歪著嘴角問我。
「不,反正都是死人。」
「可是你剛才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
「是的,那是……」我本來想說,那是因為想起某件事,但又硬生生把話嚥下。
成瀨似乎敏感的察覺了,頷首道:「村野小姐,你認為耀子真的是性戀物慾者嗎?」
我大吃一驚。我從來沒有想過耀子喜歡參加這類性戀物慾的活動,或是寫這類的書,是出自個人興趣。我私
底下也和由加利有同樣的想法。換句話說,耀子是透過市場調查瞭解什麼東西受歡迎,就搜集那方面的資料,而
這種對新聞性題材的敏感度,其實正是她的長處。
更何況,耀子從未講過她有這種癖好。
「我認為不是。但你應該比我更瞭解才對。你的看法如何?」
成瀨聳聳肩。「她在我面前很正常,不過她喜歡參加這類活動,我忍不住在想,也許她和我所認為的正好相
反。」成瀨說完,羞赧的笑了,用力合上川添桂的書。
成瀨的話深深扎進我心中。也許真正的耀子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
會場裡突然響起鼓掌和歡呼聲。凝目一看,川添桂慢慢走上舞台,正向觀眾低頭致意。
「晚安。在今天這樣悶熱的日子裡,承蒙各位特地前來捧場,我由衷感激。」
川添身穿純白襯衫,系蝴蝶領結,手上拿著小提琴,慇勤的問候大家。他才一開口,觀眾席立刻靜寂無聲。
他似乎擁有浸淫在黑暗世界的人特有的震懾力和超能力。
「接下來演奏的曲子,我要獻給我敬愛的美麗的宇佐川耀子小姐。耀子小姐在場嗎?」
川添在燈光照射的舞台上舉手遮在眼前,做出在昏暗的觀眾席找人的動作。觀眾們不由自主的相互對望,會
場一陣騷動。
我偷偷讀過川添桂的信,所以當他提及耀子的名字時並不太驚訝,但是成瀨卻驚訝的瞥我一眼。
川添繼續慢慢說:「很抱歉提到女人的姓名,這純屬私人問題……這種梅雨季對小提琴而言,是名副其實的
哭泣季節,因為它是出生於意大利,成日呼吸地中海乾燥的風,一旦陰雨連綿,它的呼吸孔就會被阻塞,無法隨
心所欲的發出聲音……但是今天天氣晴朗,濕度也低,這是老天特別為耀子小姐送來的禮物……啊,我太囉嗦了,
請各位原諒。對了,配合我的曲子舞蹈的,乃是美麗的屍體!」
川添姿勢優雅的坐在由加利剛才坐的椅子上。這時,不知從何處赤足走出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輕女性,向觀眾
低頭致意。我覺得她的側面輪廓酷似耀子,探身細看,但她不是耀子。
川添宛如撕裂空氣般一口氣拉出琴音,是我沒聽過的優美探戈。但當他所謂的美麗屍體配合曲子開始優雅的
舞動手足時,我又感覺那是很淫蕩的曲子。
大概發覺我詢問的視線,成瀨低聲說:「這是聖桑(註:Charles Camille Saint Saens,1835-1921,法國作曲家)
的哈巴尼拉舞曲(註:habanera,十九世紀中葉在古巴發展出的西班牙雙人舞,特色是手及臀的動作充滿類似阿拉
伯舞的感官誘惑)。」
川添桂的演奏結束後,節目仍繼續著。我聽到有人低聲交談。
「接下來是喝尿表演。」
「騙人!」
「真的。女人在舞台上尿尿,男人把尿喝光。」
聽到這個,成瀨推推我的背說:「走吧。」
我同意了,因為繼續在這裡看節目也毫無用處。「不過,不去見一下川添嗎?」
「也對,他剛才說了些有關耀子的話。」成瀨無法釋懷的斜傾著頭說。
我們走出走廊,向服務台的男人表示要見川添後,他說要帶我們到休息室。我們跟在他背後走進走廊最旁邊、
上面寫著「工作人員入口」的門,然後一直往裡走,來到兩扇同樣的房門前。
「是那一間。」男人用手指著其中一間,門上貼著寫有「川添桂先生」字樣的紙條。我們敲門,裡面傳出禮
貌的回答。
「請進,門沒鎖。」
「打擾了。」
門一開,川添正和扮演屍體的女演員坐在沙發上交談,見到我和成瀨,女演員機伶的離去。
「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我們是耀子的朋友,這位是成瀨先生,敝姓村野。」
川添的年齡大概超過五十五歲吧,身材矮小,正伸手撥弄微禿的頭髮,臉上雖在微笑,但是眼神銳利。
「是嗎?謝謝你們今天特地前來捧場。」川添站起身來致謝。
成瀨遞出名片,川添也從典雅的小盒子裡拿出印著漂亮毛筆字的名片遞給成瀨,同時也給我一張,然後緩緩
開口:「耀子小姐沒來嗎?」
「她星期六晚上就失蹤了。」成瀨說。
川添的表情似乎在沉吟。「星期六嗎?那就奇怪了。坦白說,上星期她打電話給我,說一定會來觀賞。我本
來以為又能見到久未謀面的耀子小姐……」
「她也傳真給我,表示會來觀賞。」
「發生了什麼事嗎?」川添神情嚴肅的問。
我和成瀨對望一眼。成瀨不提錢的事,只說:「不太清楚,我們正在追查她的行蹤,不過毫無收穫。」
川添似已察覺事情不單純,表情空洞的回答:「或許吧,畢竟要找一個人並不容易。」
「對不起,耀子表示今天會來觀賞你的表演,是有什麼事要和你商量嗎?」我鼓足勇氣問。
川添搖頭。「沒有,只是久未見面,想碰面聊聊而已。」
「關於最近的工作,耀子有提過什麼嗎?」
「最近的工作嗎?這我就不知道了,她什麼也沒說。」川添如此回答後就閉口不語。屋內一片沉寂,我找不
到話題,打算起身離去,因為除非事後再打電話或獨自拜訪,很難問及他信中提到的事。
這時,成瀨開口了:「請問老師,這本書裡的照片是如何搜集到的?」
成瀨指著手上拿著的《想死》。
「啊,這都是些舊照片,是透過德國的法醫學教室獲得的。在日本,以前的照相館老闆也會拍攝一些現場照
片,所以常會從照相館流出來。另外,聽說有一些專研法醫學的惡徒,會濫用身份不明的屍體,有時甚至會用黑
色塑膠袋裝著一條手臂帶出。你不覺得噁心嗎?晚上是不能看這種照片的。」川添喋喋不休的說著,愉快的問我。
「是有一點。」
「哪一張讓你覺得最噁心?」川添隨手翻閱那本書,問我。
「這個嘛,我覺得這具溺死的屍體好淒慘。」我指著一張泡脹的屍體照片說。
川添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同好之間最欣賞的就是溺死屍體的照片,理由就是你所說的,看起來很淒慘。
其次受歡迎的是死於戰亂的屍體,損傷癒嚴重愈好。」川添吃吃笑了,輕咳出聲。
「為何這種淒慘的屍體照片會受歡迎呢?」成瀨問。
川添的表情轉為嚴肅。「這個嘛,應該是所謂的虐待心理吧。也就是希望藉著冷眼觀看他人的死亡來確認自
己的存在。」
「在日本也有人搜集這種照片嗎?」
「或許有。」川添微微一笑,然後站起身來,暗示我們結束談話。「如果有消息,我會打電話給你們。」
「抱歉,在你疲倦的時候打擾你,我們告辭了。」
我和成瀨離開休息室。再度回到走廊時,舞台上似乎正在表演喝尿,可以聽見響亮的掌聲。
我感到疲倦,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零時。
「回去吧。」
正想走下樓梯,看到下面的暗處有情侶互相擁吻——是籐村和由加利。
成瀨的車違規停在「禁止停車」的紅線上。
「我送你。」成瀨說。
看樣子成瀨真的已經放棄監視我的住處,我很高興。當成瀨啟動引擎時,我問:「你不覺得川添似乎有所隱
瞞嗎?」
「這個嘛……」成瀨似乎很困惑。「我不像你懷疑的那樣,認為耀子捲入某種陰謀或犯罪事件中。」
「這我知道。」
「我只是單純的認為耀子或她身邊的人卷款潛逃,所以覺得川添應該與此事無關。」
成瀨在紅綠燈前停下,從口袋裡取出壓扁的萬寶路淡煙,將扭曲的煙點著,並替我打開車窗。
「你雖然懷疑耀子身邊的人,但那既不是我,大概也不是目前我們調查過的任何人。」我凝視著轉變的號志
燈說。
一群醉酒的男女一邊笑一邊搶黃燈過馬路。
成瀨聽了我的話點點頭,但是眼睛凝視前方,一副毫不相信的表情。明明說不再監視我的住處,心中卻仍懷
疑我,令我感到非常不快。
我看著成瀨的臉,心想:慢點,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耀子和成瀨合謀。成瀨之所以懷疑我,或許只是想嫁
罪於我。表面上假裝正在找人,實際上耀子已藏身某處,等待機會來臨,兩人一同潛逃,我只不過是他倆用來轉
移注意力的誘餌。
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一億元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筆龐大的數目,但是對他倆而言,那根本算不了什麼,還
不夠佈置一個新家呢。
「我不懂耀子為什麼會拋棄一切拿走那筆錢。」我說出心中的疑問。
成瀨一邊點頭一邊抽煙,說出令我大感意外的話:「可是,耀子很缺錢用。」
「真的嗎?」我驚訝的問。
我雖然不認為耀子的收入能夠維持她的生活,但卻不知道她很拮据。我握緊手提包,決定詳細調查裡面的帳
簿,以便證實成瀨的話。
「她連那輛 BMW 的貸款都付不出來,是我代墊的。」
「每個月大約多少?」
「十萬圓左右。」成瀨瞥了我一眼。「你不相信?」
「不是。」坦白說,耀子很有可能做這種事。我望著成瀨問:「你愛耀子嗎?」
成瀨握住方向盤,回望我。「喜歡,我喜歡那種具有危險性的女人。」
出乎意料的,我竟然對耀子產生些微的嫉妒。
成瀨把車停在我的公寓前,說:「我立刻就走。但能先請你查看一下電話留言嗎?」
「請便。」
電梯門在十一樓打開時,我看到君島站在眼前,整個人幾乎暈倒。他還是早上那身裝扮,但是藍黑色豹紋圖
案的絲質襯衫完全被汗水浸濕,緊黏在皮膚上,使衣服整個走了味,人也像是等得筋疲力盡般,露出孩童鬧彆扭
的表情。
「成瀨先生。」
「啊,君島,怎麼回事?」成瀨有點厭煩的問。
君島諷刺的說:「這麼晚才回來呀。」
我情不自禁和成瀨對望一眼。
「哦,原來搞上了。」君島浮現猥褻的表情,喃喃自語。
我視若無睹,正打算開門入內,君島快步走近。
「會長要我傳話。」君島怏快說道:「叫你明天上午九點去向他報告。還有,會長說這個女人不可靠,一定
要盯緊。就這樣,我先走了。」
君島說完話,快步離去。
見到君島時,我已料到會是這麼回事。我打開房門,對成瀨說「既然這樣,請進。」
「對不起。」
「反正,看樣子從星期天到現在,我都得和你睡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厭惡的說。
「所以,你何不和耀子聯絡呢?」成瀨面無笑容的開玩笑說。
我的心又凍住了——他根本不信任我。
既然成瀨要住在這兒,只好等明天再詳細調查耀子的帳簿了。
「村野小姐,有一通電話留言。」成瀨向我招手。
自從我搬來父親用過的這個房間後,除了耀子,幾乎沒有別的電話,因為我並未告訴朋友這兒的電話號碼,
所以生活過得很平靜,只是偶爾有人不知道父親已搬離而打電話來。
也許是耀子打來的。不知何故,自從星期天君島接過一通怪電話後,就沒有任何外來的電話。
我緊張的按下「Play」鈕。
「喂、喂,是我。還好嗎?如果不在家,我會再打,你不必打給我。」
成瀨驚訝的望著我。
我噗哧笑了。「是家父。」
話聲一落,我打了個呵欠。如果明天要去上杉那邊,不睡不行了,但成瀨卻從門上的信箱拿出褐色信封。
「啊,原稿寄來了。」
三田很快的如約影印好耀子的第一篇稿件寄來給我。
第 07 章

三田寄來的是電腦打字稿,約有七十頁,換算成四百字的稿紙,大約有一百五十張,似乎打算近日刊登在論
壇社發行的綜合雜誌上。我和成瀨從最前面開始閱讀。

《「柏林之夢在堡壘之中」(第一篇)

宇佐川耀子
四月的柏林。當我第一次踏上街頭,風仍舊冰冷刺骨,灰色雲層低籠。
人們身穿厚重的素色大衣,凝視前方快步前行,似乎只對自己的目的地感興趣。或許是因為兩德統一後出乎
意料的不景氣,人們彷彿從美夢中醒來般滿臉不悅。》
「和以前的作品印象完全不同。」讀完第一段,我訝異的說。
成瀨也頷首。「不錯,這應該算社會寫實作品。」
在這之前,耀子的作品總是試圖以浪漫的開頭來取悅男性讀者,但這篇稿子大異其趣,字裡行間透露出耀子
想拿獎的強烈企圖心。

《動物園之前,一群放春假的青少年瑟縮著等待入園,他們穿著清一色的牛仔裝,全身裹得厚厚的,有如橡
皮球。
在這兒,服裝是一種標識,穿著講究的是西德人,身穿舊衣的是東德人,而青少年一律穿牛仔裝,成日在街
頭徘徊,我已逐漸習慣這樣的柏林。
我緩步行走,仔細打量每個人的臉孔,像在尋找朋友。視線交會時,他們臉上總是露出同樣的驚訝表情,然
後不是轉為嘲笑,就是化成好奇。
這就是柏林人見到我的反應。
正午回飯店,在摟下大廳等待事先約好的嚮導兼翻譯。我請旅行社盡可能幫我找年輕的學生,因為一般嚮導
可能會自我設限,使我無法隨心所欲去想去的地方。
裡面的會議廳大概正在開會,數十位西裝筆挺的白種男人邊談笑邊朝餐廳走去。我,點著香煙,凝視他們走
過我面前。
歐洲人對視線非常敏感,發現有人在看會立即反應,以回看對方來自我武裝。他們陸續望著我,視線只在一
瞬間被我美麗的金髮吸引,之後的反應就像街頭的人一樣,充滿驚訝、好奇或嘲笑。有些人臉上甚至浮現無法理
解東方女人為何要模仿西洋人的表情。
一位學生模樣的年輕男人走入飯店大廳,他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褐色皮夾克,肩上背著黑色背包,不停的四
下張望,見到我,露出吃驚的表情。然而,在這個飯店大廳,我是惟一的東方人。他慢慢走過來。
「你是宇佐川耀子小姐嗎?」
「你是……?」
「我是卡爾·真理·李希達。」他的姓名中夾雜著日本字。自我介紹完以後,他訝異的打量我的金髮。畢竟是年
輕人,眼神裡充滿好奇。「請問是什麼性質的工作?」
卡爾的日語幾乎無懈可擊,除了「Sa」行的發音較重之外,和日本的年輕人沒有兩樣。只是長相太英俊,讓
我擔心我倆搭配在一起會太引人注目。他是日德混血兒,在日本念完高中,目前就讀柏林工業大學。
我遞出名片。「我是寫實報導作家,希望能夠採訪柏林。」
「採訪哪一方面?」
「我希望以這樣的打扮前往舊東柏林。」
「這樣的打扮?你是指這一身行頭?」卡爾望著我華麗的緊身紅洋裝和高跟鞋。「為什麼?」
「我想瞭解東方女性染成金髮,走在充斥新納粹份子和龐克族的街頭是什麼感覺。」
「太危險了!」卡爾當場聳聳肩,完全是西洋人的動作。「沒必要故意挑逗他們吧。這太不正常了。」
或許吧。但我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親身體驗種族歧視的滋味。我之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聽朋友講過,最
近有戴金色假髮的日本娼妓被信奉新納粹主義的少年圍毆,但日本的傳播媒體並未報導此事。
「一開始我打算以娼妓的姿態出現。」
卡爾目瞪口呆,難以置信。「最近才聽說有日本女人遇襲呢。」
「真的?」我拿出記事本。「我想知道這類事情。是觀光客嗎?」
卡爾漠不關心的搖搖頭。「這就不太清楚了。」
「什麼地方可以查到?」
「圖書館或許會有報導這個事件的舊報紙。」
「我不會講德語,拜託你了。」
「攝影師呢?」卡爾似乎猶豫著是否應該接受。
我態度堅定的回答:「沒有,只有我一個人。拍我的時候由你幫忙。你會拍照吧?」
「我希望能有其他男性參與,只有我一個人,總覺得有點不安。」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你不想嘗試嗎?」
卡爾考慮片刻後開始談價碼,他表示這是有危險性的工作,應該把在電話中談妥的費用提高一倍。我勉強答
應後,他立刻站起身來,我問他要做什麼,他表示要去租車。看樣子他相當機伶,我慶幸自己找到不錯的嚮導。
不久,卡爾回來,指著停在飯店門口的嶄新紅色奧迪車說「真糟糕,只有那一輛。」
「不好嗎?」
「太醒目了。我們是要去舊東柏林,若開這種車,加上我們又是觀光容,如果停在路邊,也許會被人破壞。」》
這天,耀子和答應當嚮導的卡爾在柏林街頭閒逛。
「你知道這個叫卡爾的人嗎?」我問專心往下閱讀的成瀨。
成瀨頭也未抬,搖頭道:「不,工作方面的事她很少提,所以我不知道有這種事。最重要的一點……」成瀨
好不容易抬起臉來。「我甚至不知道耀子曾染成金髮。」
「這麼說,她不是在日本染的嘍?」
「我送她去成田機場時,她和平常一樣,回來時也是。」
身為朋友,我和耀子感情雖好,卻未共同生活,所以不知道耀子的一些變化。但是,成瀨是她的情人,怎麼
可能完全不知耀子的工作情形呢?我懷疑的望著成瀨的側臉。也許,他們的感情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熾烈。
《卡爾說當日本觀光容的嚮導很簡單,他們的行程大致相同,在柏林最繁華的庫爾菲爾斯膝大道購物,參觀
夏洛滕堡宮,瞻仰著勝利女神銅像進入舊東柏林,仰望布蘭登堡大門和舊帝國議會,然後經過菩提樹下大道,由
亞歷山大廣場到卡爾·馬克斯大道,一路參觀由希特勒式轉為史達林式的市街建築後,到檢查哨遺址逛一圈,再到
圍牆博物館購買柏林圍牆的碎片。
卡爾駕駛奧迪進入距飯店不遠的柏林最大百貨公司卡德韋(Ka Dw We)的停車場。
「離我遠一點,替我拍照。」
我讓卡爾走在前面,隨後進入百貨公司。星期六下午購物的人潮較多,但只有我一個日本人。我在女裝部慢
慢測覽。
德國人的視線集中在我身上,幾乎所有人都凝視我、觀察我。到底是什麼使他們如此驚訝、憤慨?對我而言,
這是不解之謎。在日本,即使外國人身穿和服,也不會有人如此驚訝吧。就算他們染成黑眼珠、黑頭髮,恐怕也
沒人大驚小怪。
一定是我身上的某種東西刺激到他們。
搭乘電梯時,一對老夫婦直盯著我看,走出電梯時低聲說了一句:「小日本鬼子!」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終於明白了,在這兒最大的問題是「種族歧視」。
在百貨公司繞了一圈,要卡爾偷偷幫我拍照後,我們決定前往人潮最多的跳蚤市場。》
這之後,耀子在卡爾的陪同下前往六月十六日街的跳蚤市場,在那裡遭到幾個牽著德國狼犬的長髮男人怒視。
耀子寫著:我走過時,大家都停下來,緊盯著我的金髮,簡直像在宣稱金髮是他們的專利,絕對不容模仿。
耀子在柏林四處採訪的數日間,透過卡爾的帶領,寫下一些吸引力十足的報導,像舊東柏林年輕女性的甘苦
談,以及前往薩克森豪森收容所的經過。此外,她無數次很遺憾的表示,採訪被圍毆的金髮娼妓和新納粹份子,
並沒有想像中的順利。整篇報導筆力萬鈞,很有可看性。
特別值得一讀的是,年輕嚮導卡爾和大膽且蓄意挑釁的耀子之間的對立。卡爾自認是德國人,看到耀子動不
動就挑釁當地人,常會對她的服飾和態度表示反感,所以有時明明約好時間,他卻未到飯店,兩人還曾在街上大
吵一架。不過在持續採訪之間,兩人的心結也慢慢解開了。這中間過程的描寫相當感人。
「啊,在這裡。」比我多讀一頁的成瀨大聲說。
「什麼?」
「終於出現有關那個事件的內蓉了。」成瀨指著稿件說。

《柏林緯度較高,所以白天比日本長,到了下午八點左右,夜幕才好不容易低垂。在卡爾的帶領下,到夏洛
膝堡地區的餐廳吃過印度料理後,我們前往克洛茲堡的土耳其人街上的流行咖啡店。這家咖啡店模仿修道院的外
觀建造,第一次來過之後,我就喜歡上了。
克洛茲堡原本已逐漸沒落,但從兩德統一後急遽繁榮,成為柏林年輕人最歡迎的地方。
在那裡,我遇到驚人的事件。
我和卡爾坐在咖啡店入口附近邊喝咖啡邊談話,約莫十點左右,兩位四十歲上下、眼神銳利的男人走入。因
為他們望著我的眼神好像我的頭上長了刺,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兩人坐在裡邊的座位,面向牆壁熱衷的交談。
我和卡爾正商量好要回飯店,所以等於是和他們錯身而過的走出店外。
這天,柏林的夜間氣溫是零下二度,都已經四月了,卻比東京的隆冬還冷,我穿著迷你洋裝和薄絲襪,幾乎
無法忍受。我快步走在石板路上,想要趕回奧迪車上時,轉角路口突然拐出一輛車,停在咖啡店前。
是柏林常見的福特小型轎車,但車上卻走下來三位高大的男人,快步進入咖啡店內。我覺得氣氛不尋常,和
卡爾對望一眼。一個女人坐在駕駛座上,正從照後鏡望向這邊。我心跳加速,心想:難道……?
我正對卡爾說「那女人好像是日本人」時,聽到「砰!砰!」幾聲尖銳的聲響,我回頭望向咖啡店,正好見
到剛才那三個男人如子彈般自店內衝出。
「危險!」卡爾粗暴的按著我的頭,兩人趴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我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卻清楚記得從咖啡店衝出的男人手上握著手槍。
實際遭遇這種場面,就像看到電影中的某個場景般,完全沒有真實感,所以也不覺得恐懼,只是意會到剛才
的尖銳聲音原來就是槍聲。
這時,聽到連續用力關車門的聲音,福特車絕塵離去。
「到底怎麼回事?」
我抬起臉時,卡爾已望向咖啡店內。原本靜謐不見人影的馬路上跑出很多人來,聚集在咖啡店前。我也慌忙
望向店內,見到裡面那兩個男人渾身鮮血的倒在地上,其中一人動也不動,另外一人似乎手臂受傷,正在血泊中
嚷叫著什麼。
警察很快趕到,開始偵訊。店內的客人接受訊問之後,大多立刻被放行。
「被殺的是個名人,名叫馬克斯·海法。」
「是從事什麼工作的人?」
卡爾略帶諷刺的笑了。「是『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的幹部。也就是你希望接觸的新納粹主義的活躍份子。」
「襲擊的人呢?」
「還不知道,可能是左翼份子、土耳其人組織,或和新納粹主義對立的組織,『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和多
方人馬對立,如共產主義者、綠黨、反對種族歧視者、猶太人等等。」
我終於恢復冷靜,問卡爾:「你看到剛才開車的人嗎?」
「沒有。」卡爾深呼吸,打了個冷顫,然後搖搖頭。
「看起來像日本女性。」
「日本女性?怎麼可能!是支那人吧?」
「支那人?」
「啊,抱歉,我是說中國人。中國人到德國謀生的人很多,所以和新納粹份子敵對。日本女性之所以會被襲
擊,被誤認為中國人的可能性很強。」
經卡爾這麼一說,我也沒自信了。只是因為駕駛座上的女人見到我的金髮和臉孔時,彷彿愣了愣,所以我才
有這種感覺。
但是,這次可怕經驗的後遺症相當大,那天晚上我害怕得失眠了,擔心那位東方女性如果來找我報復,該如
何是好?我甚至在想,等天亮後就收拾行囊回日本吧。》
但是,耀子沒有回日本。翌晨,她對似乎同樣受到衝擊的卡爾說:「如果你不想繼續當嚮導也沒關係,不過,
請另外幫我介紹一位。」
結果卡爾被耀子的熱情折服,決定繼續工作。耀子寫著:如果現在喊停,來這兒就毫無意義了。
「相當驚人的意志力!」成瀨驚訝的歎息後,小聲接著說「但是,有點太逞強了。」

《天黑後,街燈亮起。舊東柏林的街燈有獨特的橙色,將荒涼的石板路映成夢幻國度,但是看起來陰森森的。
「西柏林的燈光是白色的,你看。」
我望向卡爾所指的方向。沒錯,施普雷河對岸的確閃耀著明亮的白色燈光。
我們正緩步走在化為「華麗廢墟」的塔哈勒斯前的奧勒尼安布卡街。昔日的塔哈勒斯百貨公司業已崩頹,看
來簡直就像玩具屋,牆壁完全消失,可見到內部的淒涼景象。
由牆縫繞至後面,看到一片舊東柏林經常可見的街頭荒野——環繞著昔日的醫院或工廠等巨大廢墟形成的瓦
礫山。往前走時,柏林特有的粗沙路面馬上淹沒我的高跟鞋跟。眼前的景致超乎想像,我驚異無比,在這顯示時
間流逝的空間中怔然佇立。
「有流鶯。」卡爾在牆的另一頭叫道。
我急忙走過去看,不知何時,奧勒尼安布卡街上出現了一群娼妓,她們和橙色的街燈一樣,隔著一定的間距
站著。雖然在寒風中,她們仍穿著清一色的服裝:藍色的短洋裝、白色的短夾克,而且全部是金髮。
「能幫我問一下嗎?」我拜託卡爾。
年輕的卡爾有些遲疑。「問什麼?」
「最近是否有日本妓女遭新納粹份子圍毆。」
「好吧。」卡爾下定決心往前走,向最前頭的女人搭訕。之後,回頭望著我,聳聳肩,表示徒勞無功。
我們沿著馬路前進,詢問每一個人,結果從站在最差位置的 U 型轉角路口的女人那兒得到答案。她自稱是洪
堡大學的學生,因為失去獎學金,不得不出來兼差。
當然,卡爾事後告訴我不太可能。
「我聽說過那位日本女人的事,但她並非娼妓,而是表演舞蹈的女郎,據說事情和生意上的糾紛有關。」
至於其他詳情,她也不得而知。
卡爾冷得牙齒直打顫,對我使了使眼色,說:「這樣到處打聽會出問題的,因為她們也隸屬某種組織。」
我正想這話也對,背後有汽車大燈朝我照來。回頭一看,一位駕駛著舊東柏林難得一見的黑色保時捷的男人
下車,朝我走來。以下是卡爾翻譯的對話內容:
「找她們有什麼事?」
「我是日本的寫實報導作家,正在撰寫以種族歧視為主題的作品。我想採訪最近戴金色假髮的日本娼妓遭新
納粹份子襲擊的事,你知道什麼嗎?」
「那件事和我們的女孩無關。你說的那女人和黑手黨有關。」
「黑手黨?柏林也有黑手黨嗎?」
「當然有,他們和日本黑道一起活動,獲取商業利益,政治上則和右翼組織掛鉤。」
「什麼樣的商業利益?」
「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連這一帶的土地登記都扯上關係,紛爭不斷。最初認定是共產黨所有,後來追
溯為個人所有,又再追溯為納粹黨所有,最後變成猶太人出面宣稱其實土地本來是他們的。於是黑手黨介入,巧
妙的將土地售予西方企業。此外,他們也販售武器給新納粹份子。總歸一句,他們非常會做生意。」
「你該不是黑手黨的人吧?」
他沒有回答,眼眸毫無笑意的注視我的頭髮。
「那麼,你知道要到哪裡去找那位日本女人嗎?」
「不知道。」男人聳聳肩,轉身離去。》
關於金髮娼妓和新納粹份子的關係,只寫了以上這些。之後,原稿內容只提到耀子又更深入舊東柏林內部,
多次遭遇種族歧視的過程,並且分析東德人為何如此拘泥於「人種」以及「種族特性」的原因,同時一方面討論
移民問題,一方面探究舊東柏林現在為何盛行新納粹主義。坦白說,這是一篇相當深入而有趣的報導。
「以耀子的工作而言,是太艱澀了些。」成瀨讀完後說。
「這也許是她工作上的轉折點,以前的東西太軟了。」
「的確。」
「但這樣就不錯了,她為何要重寫呢?」我提出疑問。
「可能是覺得不滿意吧。」
「可是她並不是新聞記者,身為寫實報導作家,只要能表現出她的特色就夠了。」
成瀨將原稿放回三田寄來的信封內,自言自語的說:「究竟是誰告訴她金髮娼妓的事?」
「你也沒聽她講過?」我注視成瀨。
成瀨搖頭。「我們彼此並未討論工作上的問題。」
「那麼,耀子是什麼時候提到要前往柏林?」
「以前就提過。」成瀨邊思索邊回答:「但是並未明說要去柏林,只表示她想去某個國家進行只有她才能完
成的報導,也希望能把自己的作品風格改為硬派。」
成瀨的話讓我想起川添桂的信。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應能撥雲見日。不過,別把你的熱情過分投注於光明的世界。光明
的世界就是光明的世界,和性喜黑暗的人無緣。——
所謂光明的世界,是指硬派的工作嗎?如果是,那表示川添知道耀子工作的內容。或許是他告訴耀子有關金
髮娼妓的事。看樣子,我必須打電話向川添問清楚才行。
我按下那封信的事不提,直接說:「可能是川添或製作人籐村告訴她的。」
成瀨點頭表示同意。「我想八九不離十。」
「和耀子在克洛茲堡目擊的殺人事件無關嗎?」我伸手拿起成瀨放在桌上的信封,再度取出原稿,找出那個
部分,求證似的仔細閱讀。
「這……誰知道呢?」成瀨笑了笑,交抱雙臂。
我也忍不住覺得這個想法太荒誕無稽。「可是,應該要考慮各種可能性。」
「也對。那麼我們就試著調查吧。明天先打電話給籐村和川添。」成瀨說著,疲憊的打了個呵欠。
第 08 章

天空已浮現魚肚白,但我很在意耀子的經濟狀況,強忍住睡意,躺在床上翻閱從耀子的事務所帶回來的帳簿。
雖然號稱「帳簿」,但按照耀子大而化之的個性,上面只大略記著收入和支出項目。明知詳細的支出必須對
照收據,但是因為太瑣碎,數量又多,根本提不起勁,只查對了寫在帳簿上的項目。
今年二月份,耀子收到去年歲暮出版的《變性慾望》的版稅,合計一萬兩千冊,總共兩百一十六萬圓,之後
可能又再版,兩個月後再收到三千冊的五十四萬圓。另外,雜誌方面每個月約莫收入二十萬圓,合計今年上半年
的稅前收入大約四百萬圓。
接下來是支出項目。譬如上個月的六月份,只寫上既定的支出項目。事務所的房租十八萬三千圓,停車費用
三萬五千圓,人事費十萬圓,水電費一萬三千八百圓,電話費兩萬三千四百圓,影印費五千圓。光是這樣就超三
十五萬圓。
此外,帳簿上雖然未寫明,但是還需要西麻布住處的房租約十五萬圓,車輛貸款及維修費十五萬圓,再加上
她的生活方式,應該至少也需要三十萬圓,所以公私合併,每個月估計最少也要支出將近一百萬圓。
這意味著,若只靠她今年的收入,早就透支了。如此一來,別說前往柏林,即使在國內搜集資料,單是籌措
費用就相當辛苦。
收據中包括四、五月份 KDD(國際電信電話公司)的請款單,可能是打電話給柏林的卡爾吧。我心想,能
不能調查她的通話紀錄?我想起由加利曾說過,耀子不想負擔由加利的電話採訪費,曾申請通話紀錄。看樣子很
值得調查,或許能因此查明失蹤當天的情形。
把大量的收據放入塑膠套內,夾入帳簿中,我真的累了,想到如果體力不足或許無法承受上杉的恫嚇,內心
有點無力感,閉上眼,想讓自己入睡。
這時,成瀨敲敲牆壁進入臥室,似乎因為沒有門,所以敲牆壁代替。不知何時,他已換上自己帶來的乾淨 T
恤和運動褲。
「還沒睡嗎?」他問。大概是我開著燈查對收據時發出沙沙聲,讓他放心不下吧。
我笑著回答:「別擔心,我不會丟下你的。」
「那是?」成瀨擔心的指著放在床上的帳簿問。
「那個嗎?我正在調查耀子的經濟狀況。」
「經濟狀況?」
「是的,上次我去事務所找到的,順便帶回來。」我遞出耀子的帳簿。
成瀨隨手翻閱,好像不太感興趣。塑膠套內的收據掉落床上。他拾起,仔細的收好。
「我剛才也講過,耀子的經濟狀況相當拮据。」
「看過這個,似乎的確如此。」
「她已經形同『准禁治產者』了。坦白說,她早該關掉事務所,別太在乎門面,腳踏實地的工作,但她又不
肯這樣做。」
「准禁治產者?」我呆了半晌。「有這麼嚴重嗎?」
「她欠了一屁股債。」
「這麼說,也有向你借錢嘍?」
「是有一些。」成瀨頷首,但似乎不想談這件事。
「看過這個,我也想像得到她入不敷出,只是沒料到如此嚴重。」由於情況對耀子不利,我有些意氣消沉,
低聲說。
成瀨察覺了我的心情,同樣壓低聲音說:「晚安。」
我看看表,已經凌晨四點。成瀨退出,隔壁房間的燈光熄滅。
駛過靖國大道的車輛聲逐漸增加。我望向窗外,看到破曉之際的澄明藍天。看來今天又是好天氣。我多少覺
得安慰,陷入短暫的沉睡。
到了必須去見上杉的時間。我想起頭髮未干、穿著橡膠拖鞋被帶到那問豪華辦公室的慘狀,決定換上洗燙整
齊的白色 T 恤,配上灰色的 Agnesb 褲裝。我擦上和衣服相配的紅色唇膏,梳好頭髮,等待那輛大型白色賓士車前
來,但沒想到今天他們竟不派車來接。
不得已,我們只好開成瀨停在公寓前馬路上的車前往。「到案說明」四個字閃過腦際,我望著開車的成瀨,
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上午九點前的新宿二丁目,只有面向明治大街的辦公大樓吸入上班的人群,其他地區仍靜靜沉睡。不過,今
天和昨天一樣,是個非常晴朗的夏日,氣溫急速上升,令人情緒高昂。
青梅街道的下行道路,車流還不算太塞,我們很快就抵達西新宿,駛入上杉的智慧型辦公大樓的停車場。搭
電梯到上杉的辦公室時,來迎接的不是穿綠色套裝的年輕女性,而是前些天去帶我來的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
「有勞了。」成瀨打招呼。
男人一言不發的走在前面。今天,有很多其他職員忙碌的在這層樓上的瑪瑙色地毯上穿梭,但沒有一個人像
君島那樣,一眼即可看出是黑道人物,反而都像監視耀子公寓住處的年輕男人一般,是身穿正式服裝的普通上班
族。
星期天見到的那位穿綠色套裝的年輕女性不見蹤影。事實上,她是不是普通職員還是一大疑問。
「打擾了。」
銀行職員模樣的男人打開對開的檜木門,帶我們入內。一進去,木門馬上從外面關閉。
讓人驚訝的是,上杉正面向我們,微笑的站著等待。他今天穿亮灰色西裝、藍色系的印花圖案領帶。在看得
到西方天空的窗邊,君島雙手插在長褲口袋,姿勢不雅的瞪著我。
好像事先考慮到背後的藍天,君島今天穿白色麻紗西裝、深藍色襯衫,系亮藍色領帶,還是一副游手好閒的
打扮。
「早。」成瀨說。
我默默站立。
「早。情況如何?」上杉輕鬆的問我,但感覺上眼神比上次更可怕,似乎因為知道星期六深夜耀子來過我房
間,而露骨的不信任我。
「找不到她。」我回答。
「那就麻煩了。真的到處都找不到嗎?」上杉笑了,徵求同意似的問成瀨。
成瀨只是輕輕頷首,一句話也沒說。
「飯店、銀行、東京車站、成田機場和羽田機場都派人監視了,卻仍未發現,你的姘頭可真有一套!」
用「你的姘頭」這種稱呼,實在太沒品味了,感覺上,他那格調高雅的服裝,還有那張臉孔都突然變低俗了,
恰似幻身術遭到破解的果子狸一般。
「小姐,如果你知道什麼,請幫幫忙吧。我願意付你一筆錢。」上杉以單手做出拜託的姿勢。
「我真的不知道。」
「會長,這女人很狡猾,一定隱瞞了什麼。」我的天敵君島瞪著我說。
上杉誇張的歎口氣。「你一定認為只是區區一億元,何必那麼大費周章吧?沒錯,在不久以前,我們手上隨
時有上百億元在流動,一億元連利息都不如。可是現在不同了,如果不在小錢上斤斤計較,銀行方面也不會有好
臉色看,所以你們是逃不掉的。」
所謂的「你們」是指我和耀子嗎?看樣子,我真的被套牢了。
「上杉先生,這女人似乎是清白的。」成瀨忍不住開口:「我全部調查過了。」
「全部?包括身體嗎?」上杉沒品的問。
成瀨笑了笑。「身體藏不了一億元的。」
「真的嗎?至少能藏保管箱的鑰匙吧。也許偷走錢的女人正在國外好整以暇的等待。小姐,希望你別逼我動
粗。」上杉朝我走近。
我一面後退一面緩緩搖頭。君島悄悄自背後逼近,搶下我的手提包,把裡面的東西倒在玻璃桌上,包括耀子
的帳簿、收據,以及我的記事本。我默默看著。
「這是什麼?」君島自以為了不起的高舉川添桂寄來的信。
成瀨望著我,眼眸裡掠過不信之色。
「沒什麼,是我去耀子的事務所時發現的,所以拆開來看。」
君島抽出信箋,但好像看不懂川添龍飛鳳舞的字跡,只好放棄,馬上交給上杉。上杉草草看過,低聲說:「無
聊透頂!」
這中間,君島擅自翻閱我的記事本。
「我的字你大概也看不懂吧。」我說。
君島似被激怒,伸手打了我一耳光,力道比成瀨重十倍,我右耳一陣耳鳴。識相的話,應該就此住口,但我
仍倔強的繼續說:「就算你看得懂,大概也不明白意思吧。」
「這女人太囂張了!之前我一直忍耐,今天非讓你嘗嘗苦頭不可。」君島恨恨的說。
他那無神的眼睛睜成三角形,很恐怖。危險!我真的激怒他了。我迅速後退。
「君島,別動粗!」成瀨大叫。
上杉仍只是微笑,並未開口,一定是期待君島「善盡職責」,好讓我這個狂妄的女人知道他的厲害。
君島滿面猝色,低叫:「你這臭女人,我會讓你悔不當初。」
大概受到上杉的態度支持,君島雙手插在口袋,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焦急的環顧四周。木門牢牢關閉著,如果能夠衝出去,外面有很多普通職員,或許能夠脫身也未可知,但
是距離太遠了,來不及。如果跑到成瀨身旁,他或許會保護我吧,但這樣我不甘心。
「如果你敢打我,國東會不會放過你的。我可是在會長膝蓋上長大的。」
我沒見過國東會會長,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仍情不自禁的大叫。
上杉苦笑,內心似乎有些焦慮,認真的問我:「是現在的熊井當副會長的時候嗎?」
「我不認識什麼副會長。」
我想起父親說過,國東會的副會長不下二十人,心裡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但上杉似乎上當了。「真是的,如果你把錢藏起來,君島的確拿你沒辦法。」他轉臉對君島說:「喂,君島,
快住手。」
「什麼?」君島好像獵物被人從嘴邊奪走的獵犬,氣急敗壞的瞪看我。
被打的右頰一陣火燙,我伸手按住臉頰,回瞪君島。
「小姐,你提到國東會,村善先生好嗎?」上杉似乎打算改變戰術,坐在沙發上問我。
「很好,托你的福。」望著上杉,我加強警戒。
上杉又恢復了磊落的企業家模樣。「聽說他喜歡釣魚,不會從巖礁上摔下去吧?」
聽上杉這麼說,成瀨望著我。
昨夜的電話留言到底有什麼事呢?或許已經有人和父親聯絡過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現在年事已高。」
「我說嘛。如果能很快被發現就好,萬一摔斷了腿,卻好幾天沒被發現,很可能因劇痛而暈倒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你太囂張,令尊身上說不定會發生什麼災難。」
「我並沒有囂張,我也拚命在尋找,何況,明明約好星期六,時間也還沒到。」
時間上還有緩衝。再說,我完全不擔心父親。父親替國東會幹過這麼多調查工作,這種事不知道碰過多少次。
上杉或許是披著企業家外殼的流氓,父親卻是替真正的黑道工作。
不知上杉是否看透了我心中的想法,不住點頭說:「原來如此。好,我明白了,我們星期六再見。只不過,
如果讓我知道你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村善先生可能真的會摔斷腿。」
「我知道。」我堅定的回答,把散落在玻璃桌上的東西全部放回手提包。
這時,成瀨伸手抓住川添寄來的信。一瞬,我們互相瞪視。成瀨的眼睛似乎在說:你又自行其是了。
我移開視線,走向對開的檜木門。沒有人阻止,但出了木門回頭時,看到君島正伸出舌頭,邊舔著嘴唇邊狠
狠瞪我。
等電梯時,成瀨追出來。「村野小姐,我要留下來商量店裡的事,請你先回去。」
「先回去?回哪裡去?」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略帶諷刺的笑了。
我也笑了。「好吧。我可能會去耀子的事務所。啊,對了,把她家的鑰匙借我。」
「為什麼?」
「我想去收拾一下。像那樣,如果她回來看到,未免太可憐了。」
「好吧。」成瀨從鑰匙串中取下嶄新的鑰匙丟給我。
「謝謝。」我把鑰匙放進手提包。
成瀨從口袋裡拿出川桂的信遞給我。「下次別忘了拿給我看。時間緊迫,我們要同心協力。」
「好,你也一樣。」我收妥重要的信。
成瀨苦笑,遞給我一張名片。「背面有行動電話號碼,只要撥這個電話就能找到我。還有,要用我的車嗎?」
「不。」我沉吟著。若考慮到找停車位,不開車行動比較方便,而且如果要用,我也比較習慣耀子的 BMW。
「不過,能借我一些錢嗎?」
成瀨從皮夾裡拿出十張萬圓鈔票遞給我。有了這些錢,我就可以放心的搭計程車了。我鬆了一口氣。但成瀨
似乎突然有些擔心讓我獨自行動,確認似的說:「一定要打電話給我。還有,令尊的事很抱歉。」
「沒關係,反正他可能已經趕來這裡了。」
成瀨浮現訝異的表情。可是我很清楚,當有人想對父親如何時,他早已事先採取行動,讓人找不到他的行蹤。
正想進電梯時,成瀨輕碰我被打的右頰問:「會不會痛?」
「不,已經習慣了。」我故意回答。
電梯留下他的笑聲,關上門。
出了上杉的大樓,我立即搭計程車前往耀子的事務所,目的是和由加利取得聯繫。
「有人在嗎?」我敲門後進入。
由加利已經到了,正心不在焉的聽著調頻的廣播節目。
「啊,美露小姐。」由加利低下頭,臉色似乎有些蒼白。
「昨晚那個還痛嗎?」
「很痛哩。」由加利比出按住胸口的動作。
我同情的望著由加利的胸部——那桃紅色的乳頭上正插著冰冷的金屬棒。
「還好嗎?」
「不好。我已經把止痛劑都吃完了,還是沒有用。右邊不停的抽痛,連頭也痛了。」由加利眼眶浮現淚影。
「我很想回去睡覺,可以嗎?」
「沒關係,反正我在這裡。」
「可是,那個流氓好像每天都會來。昨天傍晚也來了,說我人不在卻沒有把門鎖上,打電話到我家騷擾呢。」
由加利嘟著嘴抱怨。
來這裡的好像是那個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
「他如果來了,我會好好解釋的。啊,對了,把你家的電話號碼給我。」
由加利很爽快的在備忘紙上寫下地址和電話號碼,之後打開路易威登的手提包,取出一隻芝麻街大鳥玩偶的
鑰匙串。這時我看到手提包底部有一條色彩鮮艷的愛瑪仕(Hermes)圍巾,愣了一下。那不是耀子的東西嗎?
正當我想仔細看時,由加利有些慌張的闔上手提包。我想起她抽屜裡的照相機。
不過,由加利和耀子從早到晚在一起,不管是圍巾或照相機,也許都是耀子借她或送她的,不能胡亂臆測。
她把鑰匙串遞給我,說是事務所的鑰匙。我緊緊握住鑰匙串。
「還有一件事。我希望和籐村聯絡,能不能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找籐村?為什麼?」她略帶警戒的問。不過,我想她並未察覺我們昨晚目睹他們倆擁抱親吻。
「想問他一些有關耀子工作的事。」
「是嗎?」由加利不太情願的拿出籐村的名片。上面寫著籐村在下比澤的地址。我抄在記事本上。
「那麼,我先走了。」
由加利拖著沉重的腳步離去,背影看來像個懦弱無力的小女孩,但我認為她不可信任。
我用事務所的咖啡壺沖泡咖啡,打算歇口氣。咖啡是藍山咖啡,總覺得耀子連這種小東西部很奢侈。
之後,我透過查號台查出耀子母親任職的幼稚園,打電話給她。正好是午餐結束後的休息時間,耀子的母親
立刻接起電話。
「喂、喂,我是村野,前幾天很抱歉打擾,請問,耀子後來有聯絡嗎?」
大概已經察覺情況不對,耀子的母親有些緊張。「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只是想聯絡她,卻找不到人。對不起。」
短暫沉默後,她說:「美露小姐,你來我家時我就感到奇怪了,能坦白告訴我嗎?」
「告訴您什麼?」
「昨天有個奇怪的男人到我家來,是個打扮誇張、狀似流氓的男人。」
我胸口一緊:確定是君島!
耀子的母親接著說了出乎我意料的話:「耀子是不是向人借了錢?借高利貸?」
「不。」我嚇了一跳,連忙否定。
「老實說,那孩子也向我借了幾百萬,我的積蓄和退休金都借給她了。我很清楚,這都是為了維持她奢侈的
生活,但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無言以對。想不到為了維持那種生活,耀子還向自己的母親借錢。
「您借給她多少錢?」我好不容易出聲問。
「六百萬左右。」
「是嗎……?」
這樣看來,耀子很可能會為了一億元而昏了頭。我默不作聲。
耀子的母親擔心的問:「美露小姐借給她多少錢?我會還你,請你坦白告訴我。」
「不,不是的,我連一毛錢也沒借給她,她從來沒有開口向我借錢。」
「真的嗎?你是在袒護她吧?」
「不,絕對不是。」
說著說著,我開始不信任耀子,心裡非常氣憤。寧願舉債過奢華的生活,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甚至還向一
輩子認真工作的母親借走老本,為什麼?
我突然想起每天送到家的牛奶。高中時代,家裡訂牛奶,我每天都喝,但是有一天突然膩了,停止不喝,結
果牛奶剩了一大堆,最後整個冰箱都是牛奶。如此一來,就算每天喝兩三瓶,冰箱裡的牛奶也喝不完,結果只好
全部丟棄。
但是,耀子並未向我借錢,為什麼呢?答案很簡單。耀子始終愛面子,基於和我對抗的心理而不願向我開口。
她就是這樣的人!
掛斷電話,正在茫然沉思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
我心想也許是耀子打來的,慌忙接聽。
「我是籐村。」
話筒裡傳出的聲音,正是我想打電話的對象,讓我大為吃驚。「啊,我是村野,上次真不好意思。」
「啊,不客氣。我記得你……耀子小姐怎麼了?」籐村好像也很驚訝的問。
「還沒找到人。」我回答。
「是嗎?」他擔心的說,接著又問:「對了,由加利小姐在嗎?」
「她因為乳頭穿洞,痛得受不了,先回家了。昨夜我們也去了,她可真有勇氣呢。」
知道我在現場觀看,籐村似乎很震驚,有點討好似的說:「是嗎?不過,很有趣吧。」
「嗯,川添先生的演奏很精彩。」
「嗯。」籐村不置可否的回答後,話題轉回由加利身上。「由加利覺得很痛嗎?果然是這樣,我看她好像很
痛的樣子,一直很擔心……不過,現在的女孩子很大膽,任何事都敢去嘗試,當我告訴她有這樣的表演,正在找
人演出時,她馬上表示願意演出,讓我嚇一跳。」
我抓住機會,問及心中記掛的事。「耀子知道這件事嗎?」
籐村有些躊躇的回答:「不,應該不知道吧。」
「還有,我想請教一件事,這次耀子的柏林之行,是籐村先生你建議的嗎?」
「不,不是。」
「你聽說過柏林的金髮日本妓女的事嗎?」
「沒有。」籐村以震驚的語氣當場否定。「我不知道有這回事。」
「由加利沒有告訴你?」
「由加利?由加利小姐為何會告訴我?」籐村似乎以為沒有人知道他和由加利的事。
我沉默不語。
籐村主動開口:「像柏林娼妓這類的事,一定是川添先生說的。」
「是嗎?那我試著問問川添先生。謝謝你。」
掛斷電話後,我馬上拿出川添那張氣派的名片撥電話去。但是,電話無人接聽。我環顧書架找地圖,查出川
添住處的位置。廉倉市二階堂四二九八九,好像在覺園寺後面的山中。
我打算明天前去拜訪,所以用影印機放大影印了地圖。
之後,我拿出帳簿,從大量的收據和請款單中找出 NTT(日本電信電話公司)的收據,打電話到電信營業處,
詢問是否能查詢數天前的通話紀錄。
「你有簽訂通話紀錄契約嗎?」
「有。」我回答。
「那麼只要攜帶簽約者的身份證明和印鑒來服務窗口,就能查看了。」
「可以馬上查出上星期的通話記錄嗎?」
「可以。不過為了保護個人隱私,只有簽約者本人可以看。」
我道謝後,心中盤算要如何才能假裝成耀子。駕駛執照和護照似乎已被耀子帶走,家中和事務所皆未發現,
看來有必要再去她家一趟,找出可用的證件。
傳真機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吐出紙來,上面寫著:「宇佐川小姐,月刊『BODY&SOUL』的截稿期限已過,
請多多指教。」見到這個,我想起喬尼維夫·松永所說,成瀨的妻子曾經四處發送傳真的事。
對了,接下來去吉祥寺看看吧。我站起身來。雖然想和成瀨聯絡,但畢竟對方是他的妻子,還是隱瞞較為妥
當,於是逕自走出事務所。
我前往澀谷,搭乘井之頭線電車前往吉祥寺。我記得從成瀨的通訊錄上抄下的地址:吉祥寺本町一丁目,「大
理石拱門市場」。
在終點站吉祥寺下車,隨便在路旁的麥當勞吃了午餐。
街上擠滿等不及盛夏來臨便已換上短袖服裝的年輕人。走在我前面的情侶,可能是大學生,不知是否已放暑
假,正優閒愉快的漫步而行。聽到他們談及「像這種日子,真希望去海邊」,我忽然想起和博夫談到同樣話題的
情景。
也是像這樣梅雨初歇的夏日,我突然想去海邊,於是蹺課搭博夫的越野機車去觀音崎。當時博夫剛買了裝有
大燈的越野機車,很想四處兜風。我們爬上燈塔,眺望往來穿梭的船隻後回來。雖只是這樣,卻感到非常快樂……
博夫非常溫柔,總是替我設想……
那是十幾年前的遙遠往事,博夫已死,我為了尋找耀子,正獨自走在街頭。怎麼會這樣呢?一陣悲傷突然襲
來,我幾乎落淚,連忙踉蹌的扶住公用電話亭,試著調勻呼吸。抬眼一看,「大理石拱門市場」居然就在眼前。
光看名稱不知道是做什麼生意的,不過看到門面,立刻知道是骨董傢具店。
建築物的正面漆成華麗的深綠色,由店門口到人行步道上擺出幾張平價的椅子,營造出親切的氣氛,店內有
大型餐具櫥和衣櫥等,玻璃櫥窗內還陳列著種類齊全的珠寶。
我想起耀子房內的骨董餐桌,我確定那一定是在這兒買的。
我喬裝成顧客,邊瀏覽商品邊走入店內。一位看不出實際年齡的美麗女性自裡面走出來,我立刻意會到她就
是我要找的人。
「歡迎光臨。」
聲音溫柔低沉,態度也含蓄,說話的方式給人好感。這就是成瀨的妻子嗎?就是因為嫉妒而不擇手段騷擾耀
子的女人嗎?
我悄悄觀察她。年齡約莫四十歲上下,但是非常漂亮。長髮編成三條辮子,身穿黑色麻紗單純式樣套裝,金
耳環和搭配成組的金手鏈,全身上下無懈可擊。不需成瀨汽車打工的少年說明,一眼就能看出她和耀子不同,莊
重而高雅。
「需要什麼嗎?」
「不。」我環顧店內,幸好並無別人。我毅然開口:「你是成瀨笙子小姐?」
「是的……」
「坦白說,為了宇佐川耀子的事,我希望和你談談。」我說。
她訝異的緊蹙眉頭,表情僵硬。「談什麼?」
「冒昧前來拜訪……我是耀子的朋友,敝姓村野。」我凝視她的眼眸說。
成瀨的妻子回盯著我,滿懷戒心的問:「到底為了什麼事?」
「坦白說,宇佐川耀子從上星期六起就行蹤不明,我正四處尋找,你知道些什麼嗎?」
「為何你會認為我知道耀子的事?」
「我知道自己很冒昧,我只是想問問看。」
「好吧。」成瀨的妻子似乎下定決心,頷首道:「請到這邊來。」
她帶我進入裡面。收銀台旁擺著一張小骨董桌和兩把椅子。她請我坐下後,拿起放在下方的熱水壺,在深綠
色的咖啡杯內注入熱咖啡。
「最近是否見過她?」
「最近完全沒有。」成瀨的妻子凝視著戴在中指的珍珠戒指回答道。她並未戴婚戒。
「以前呢?」
「經常見面。」
「在這家店裡?」
「不,店裡和家中皆有。」她不堪其擾的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來看我。最初我以為是顧客,她向我買了英國制的桌子和櫥櫃,我心想,這位顧客
還真不錯。不久,她表示想去我家,看看我擁有的骨董傢具,所以我就邀請她到位於櫻上水的家。
約定的那天,應該是店裡公休的星期四吧,她帶著蛋糕前來,我們正談笑時,成瀨走進客廳,看到她臉色突
然蒼白起來。成瀨的店也是星期四公休。我說『你怎麼了?這位是宇佐川小姐。』成瀨臉色遽變,連招呼也未打
就出門了。當時我覺得很奇怪。」
「在那之前,你完全沒有發覺?」
「沒有。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但我很信任成瀨。當時他經常外宿不歸,我以為是工作忙碌,住在店內。當天
晚上,成瀨坦承那個女人是他的情婦,他覺得愧對我,要離開這個家,就這樣走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去年這個時候吧。」成瀨的妻子思索似的用手指托著下巴,望著月曆回答道。
「當時耀子反應如何?」
「你是指在我家嗎?她一臉不以為意的表情,微笑著向成瀨打招呼。現在回想起來,她真會演戲。等她知道
事情曝光後,就開始騷擾我。」
「騷擾你?」那豈非和喬尼維夫·松永所說的正好相反?但我仍默默聆聽。
「是的,常常打電話或傳真,也經常在店門前徘徊。」
「傳真?」
「沒錯。為了當作離婚時的證據,我特別保留下來。我拿給你看。」
她走進裡面的倉庫,拿出一個檔案夾。
「就是這個。」
日久泛黃的傳真紙上寫著「致成瀨夫人:他已經不愛你了,早日離婚,讓他自由吧。」或是「致成瀨夫人:
昨天我們整天做愛,他技巧非常高明。請快些和他分手。」這真的是聰明的耀子所做的事嗎?
我啞然凝視那幾十張傳真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那的確是耀子的筆跡。
「這些都是透過店內的傳真機傳出的,我幾乎已經無法忍受。」成瀨的妻子似乎想起當時的情景,聲音因屈
辱而顫抖。
「我實在無法相信。的確,她野心很強,個性又倔強,可是本性很善良,不應該會做出這種事。這簡直是……」
我勉強嚥下「異常」兩個字。
但成瀨的妻子接了下去:「有點異常,對不對?自從接到這些傳真,我也開始認為耀子小姐可能有病。」
「有病?」
耀子那種准禁治產者般的行為,以及這種超乎常情的作法,的確有些病態,但是耀子應該不是這種人,她應
該是比別人更能自制的人,特別是在野心勃勃的時候。
我的思維有些混亂,啜了一口咖啡。「可以請教你們的婚姻問題嗎?」
「嗯。」成瀨的妻子收拾好傳真紙,向我展現予人好感的微笑。
「剛才你提到離婚時的證據,你們已經離婚了嗎?」
「是的,雖然有點爭執,不過今年四月離婚了,女兒由我監護。」
「所謂的爭執是……?」
「金錢方面。」她似乎不太想談及此事,只說了這一句。
「你不會留戀嗎?成瀨先生是個很不錯的男人。」我提出比較私人的問題。
但她不以為忤,回答道:「成瀨已經不是我所想像的那種人。他最近熱衷於中古車的生意,聽說做了些骯髒
事……我從他參加學生運動時就認識他,所以一時無法相信。當時的成瀨敏銳而充滿正義感,是非常純情的男人。
所以坦白說,對於成瀨的改變,我打從心底覺得不悅。再加上耀子小姐的事,我真的完全厭煩了。換句話說,我
自己也對他感到失望。」
「成瀨一定不想分手吧?」
「這可難講了。不過,他和耀子小姐彼此相愛。」她冷冷的說。
「你和成瀨先生是如何認識的?」
她略帶羞赧的低下頭。「我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交往,所以才會誤以為彼此知心。」
「對不起,請問這家店是……?」
「家父幫忙出資的。成瀨家是普通的上班族,身無恆產。現在連房子、財產,還有我們母女,他全部失去了。」
「你認為成瀨先生會後悔嗎?」
「當然。」成瀨的妻子驕傲的說。
我第一次覺得她是個討厭的女人。
走出和她的外表同樣美麗典雅的店面,我忍不住歎息。
本來接著要去耀子的住處,但是我覺得全身虛脫,提不起勁來,傳真紙上耀子的字跡在我腦海盤旋。
突然,我感覺到一股視線,回頭一看,車站前的公用電話亭內,一個男人轉頭避開我的視線。我心想,難道
是……?我進入另一個公用電話亭偷偷觀察。沒錯,果然是監視耀子家的年輕男人。
我被跟蹤了!成瀨實在是個大意不得的男人。我氣得指尖發抖,卻仍撥了成瀨汽車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所
料,正在通話中。我掛上話筒,等待片刻後再次撥號。
「喂、喂,成瀨先生嗎?」
「是的。你在什麼地方?」
「跟蹤我的人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
成瀨沉默不語,可能是不想明說。
我故意清楚且大聲的說:「在你太太的店門前。」
「你去那裡幹嘛?」成瀨不高興的問。
「我想徹底調查與耀子有關係的每一個人。」
「她和我們已經沒有關係了。」
可能正在接待客人吧,成瀨身旁有嘈雜的談話聲。我聽得出成瀨聲音裡隱含的焦急和不悅,但礙於場合,他
沒辦法爆發出來。
「是嗎?」
我覺得成瀨的妻子是造成耀子言行失常的原因,但現在對成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反正,我會甩掉那個男人。」說完,我掛斷電話。
之後,我確定那個男人的位置。他已經走出公用電話亭,裝出正在等巴士的樣子,排在車站廣場前候車的人
群中。我看到和他等候的巴士去向正好相反的巴士關上車門,正緩緩前進,站牌上寫著「往荻窪」。
「對不起,讓我上車。」我邊揮手邊擋在巴士前。
司機不耐的停下車,油壓門發出咻的聲音,門打開了。我看到男人慌忙離開排隊行列,但我搭乘的巴士早已
揚長駛離。
第 09 章
男人一定會攔計程車追來。雖然司機浮現訝異的神情,我仍在尚未離開吉祥寺鬧區的第一個公車站下車,然
後走巷道回到車站前。
甩掉男人雖然輕而易舉,但是成瀨的做法讓我很不高興。接下來本來打算去耀子的住處,可是一想到那男人
或許會在那裡守株待兔,就興致盡失。我毫不猶豫的買了到新宿的車票,先回自己住處。
雖然才下午兩點過後,但我已顧不了那麼多。我先沖澡,然後打開罐裝啤酒,天未黑就喝啤酒,感覺有點怪
怪的。之後,我裹著浴巾躺在床上,仰望夏日蔚藍的天空。隔壁照例傳來菲律賓語的交談聲,聽來有如音樂。
我思索耀子的事。好不容易從那位漂亮的妻子手上搶到成瀨,但兩個人卻處不好,一方面是面臨工作轉變的
過渡期,另外就是負債纍纍。
耀子見到一億元現金,難道不會想找個陌生的地方東山再起嗎?難道不會為了向我道別而來到我房門前嗎?
但是,她說不出口,所以才沒有打電話給我……一定是這樣。
忽然,幾個月前她在電話裡講過的話浮現腦海。
——美露,你過得自由自在,真令人羨慕。我總是不停的告訴自己要去做這個、別忘了做那個,有時候雖然
覺得好累,但馬上又陷入不得不做某種事的心態中。真希望能夠像你一樣,過著無慾無求的生活。——
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醒過來。望向窗外,太陽已略微傾斜。我嚥了嚥口水,心想,若是成瀨,一定要好好
臭罵他一頓。
但對講機傳來父親的聲音:「是我。」
「等一下。」我慌忙穿上牛仔褲、襯衫。看看表,將近下午四點,看樣子我好像打了兩個小時的盹。
我打開門。父親站在門口,身穿黑色西裝、白色麻紗襯衫,戴雷朋流線型墨鏡和巴拿馬帽。以六十歲的年紀
而言,他這身打扮簡直像電影裡常出現的人物。
「你好像有麻煩了。」父親邊說邊走進來,銳利的視線環顧室內一圈。「好單調,一點都不像女人的房間。」
父親明知我不喜歡那種裝飾,仍故意這麼說。
「爸,您怎麼會來這裡?」
「有可疑的傢伙在我住處徘徊。」父親在桌前的椅子坐下,以手帕拭汗。「我想,這種時候我總該出面攪一
下局。」
「您果然知道了。」我拿出啤酒和杯子,開始說明事情到目前為止的梗概。
父親默默聽完,說:「上杉的事我聽說過,他可不是披著企業外衣的流氓,而是如假包換的黑道人物,只是
因為暴力組織防治法的新條文公佈,才不得不披上那層外衣。關於這次的事,他好像也委託了我熟識的人調查。」
「調查什麼?」
「要找一個女人,現在對方已經使出偵探調查的本領,正在全力進行。」父親一口氣把啤酒喝光。
看樣子,被我甩掉的年輕男人是對方派出的調查員。「既然已經有專家出面,我該如何尋找呢?」
「最簡單的就是申報離家出走,請警方協尋,如此一來,警方會調查出境資料,若有任何消息,也會馬上通
知。如果不方便這麼做,還可以申報失竊。」
「他們好像不想讓警方知道這件事。」
「那就只好死心,自認倒楣嘍。這種事就是這樣。」父親愉快的笑了。「一般來說,失蹤了卻找不到人的時
候,人在國外的情況很少見,幾乎都是被熟識的女人窩藏起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躲在安全的地方。在這種情
形下,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會很高興的照顧男人,購物和打理瑣事,實在很不可思議。」
「那麼,逃亡的若是女人呢?」
「沒聽說過男人窩藏女人的。」父親尋思著。「有一次,一個流氓的老婆跑了,流氓不死心,委託我尋找,
我怎麼都找不到,結果是被和我一同四處尋找的那個流氓的手下藏起來。事情之所以會敗露,是因為他到超市購
買生理用品時被人看到。所以,男人藏匿女人時,一定是非常迷戀那個女人,已經到了不顧性命的地步。」
「那位手下後來呢?」
「三個人面對面攤牌,結果那個流氓放棄,成全手下和那個女人。」
「這不是很美的結局嗎?」
「這只是少數罕見的例子,其他下場淒慘的實例不計其數。在赤城山將對方千刀萬剮的故事,你一定不會想
聽吧。」
我心想,成瀨難道……?
父親又開口了:「當然,那位成瀨一定也被懷疑了吧。大家會認為是他倆合謀奪走那筆錢。因此,他一定和
你同樣受到監視。」
我繼續說明耀子正在進行的工作,以及在柏林發生的事。
父親沉吟片刻後,伸手入懷拿出記事本,從裡面取出一張名片,說:「你打電話給這個男人試試看,他很瞭
解右翼和新納粹份子。我做的工作遠超過尋常的偵探,面對這類看似荒誕無稽的事,也必須深入查證,才能順利
完成工作。總而言之,要有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以及分析為什麼的想像力。」
父親遞給我的名片上印著「律師多和田一郎」。我把名片放入口袋,父親站起身來。
「那麼,我走了。」
「走?爸,您要去哪裡?」
「別擔心,這附近我有許多熟人。」
父親似乎是指女人。我默默笑了。
這時,父親神情嚴肅的問「你打算繼承這個事業嗎?」
「什麼事業?」
「偵探調查呀。」父親的語氣帶著些許期待。
我聳聳肩。「別開玩笑了!」
「不過,你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父親說完,快步離開。
或許到了明天,附近同性戀酒吧的老闆娘見到我,又會說「令尊又開始行動了嗎?我見到他呢。」
托父親的福,我再度振作起來,試著撥電話給未聯絡上的川添桂。我必須以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和分析為什
麼的想像力來求證!
「喂、喂,我是川添。」
川添桂本人接聽,讓我鬆了一口氣。
「川添先生,我是昨天曾去觀賞你演奏的村野。」
川添記得我,很誠摯的向我道謝。
「坦白說,我想再請教一些有關耀子的事,可以到府上拜訪嗎?」
「當然可以。不過,你要問什麼事呢?若是上次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
我覺得他似乎隱瞞了什麼。「耀子最近寫的柏林報導,你知道內容嗎?」
「這……」川添裝迷糊。「你的意思是?」
「報導中提及金髮日本娼妓被新納粹主義份子圍毆的事。我正在找提供這個情報的人,你知道嗎?」
川添短暫沉默後,終於開口:「不是我。我想應該是製作人籐村。」
「我請教過籐村先生,他說不知道。」
「我想這其中一定出了什麼差錯。抱歉,我要掛斷了。」川添擱下話筒。
不得已,我只好重撥一次。
川添還是以同樣的語氣接聽:「喂、喂,我是川添。」
「對不起,我是村野。」
話筒的另一端寂靜無聲。
「請別掛斷電話。我不談那位金髮娼妓的事。如果你不告訴我,我會用其他方法調查。只是,有一件事無論
如何想請教,那就是……昨天演奏之前,你為何呼喚耀子?那簡直就像是……」我害怕說出下文,住口不語。
這時,川添接腔:「呼喚靈魂嗎?」
「是的。」
「好吧。你似乎相當執著,而且個性堅強。明天下午請來我這裡,我讓你看某樣東西。不過,請獨自前來,
不能帶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男人。」說完,川添吃吃笑了,掛斷電話。
所謂某樣東西是什麼呢?但我已沒有時間慢慢想像。接下來,我撥電話給父親告訴我的多和田律師。女秘書
接電話,說律師正在九州出差,明天下午才會回來。我說出這裡的電話號碼後,掛斷電話。
望向窗外,夕陽尚未西沉。我在盤算是否該在今天把耀子的住處收拾一下,設法取得可用的身份證明。下定
決心後,我換上容易行動的棉短褲和圓領衫,拿著車鑰匙外出。
進入電梯時,聽到喧鬧的聲音接近。我按住「開」的按鈕等待,準備上班的辛西雅她們走進來,歡叫出聲:
「嗨,美露小姐。」
化妝品和香水味籠罩整個電梯。
「和男朋友言歸於好了嗎?」辛西雅以纖細的手指握住我的手臂問。
「不,繼續戰鬥。」我回答。
瑪莉亞笑了。「如果那樣,絕對不讓他進我家。」
「可是,你男朋友很棒呢。」伊莎貝拉說。
所有人都頷首,瞪著我看。
我懶得說明,只好微笑。一笑,右邊臉頰有點痛。我心中又湧起不甘,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原諒君島。
像往常一樣,我把車停在耀子住處後方隔一條馬路的巷內。爬樓梯上樓時特別注意觀察情況,發現已無人在
耀子的房門前監視。我迅速開鎖入內。
大概是密閉多日的緣故,房內瀰漫著一股食物腐壞的餿味,同時又濕又悶熱。裡面的情形毫無改變,仍然亂
成一團。
我是星期天來的,到今天為止,看不出有人收拾過。成瀨說過要叫那位年輕男人收拾,難道又改變心意了?
成瀨的態度感覺上好像在報復耀子,不過,如果成瀨的妻子所言屬實,成瀨當然會不悅。但我至今仍無法相信耀
子會做那種事。
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等戶外的風和光線進入,我總算舒了一口氣,但仍熱得汗流不止,只好又打開冷氣機。
冷氣機吹送出來的風稍帶霉味。
我決定先收拾發出惡臭的廚房。找出大的黑色塑膠袋,將被丟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入,用吸塵器吸淨米粒和粉
末,拿抹布拭淨凝固的著前醬和調味汁,再丟掉腐壞的食物。
接著,我把傢具一一歸位,關上被拉出的衣櫥抽屜,再把丟滿一地的衣服掛上衣架,放回衣櫥。
當我要扶起倒下的韓國櫥櫃時,發現底下壓著某樣東西,無法站穩,不得已又辛苦的把櫥櫃放倒,將壓住的
東西拿出來。我大驚失色,那是耀子最寶貴的黑珍珠項鏈。當天晚上,她是佩戴這條項鏈到事務所,來我房門前
的時候,胸前也戴著這條項鏈。我情不自禁失聲說:「為什麼沒有帶走呢?」
突然,我感覺房裡好像有人躲藏,背脊一陣冰涼。
「有人在嗎?」
進來時,我並未仔細檢查。我鼓起勇氣打開壁櫥,裡面只有一個整理櫃和一組客人用的棉被,沒有人。我又
看了床底下和浴室。生理用品還是散落滿地,看不出有人進來過。
但我還是感到莫名的恐懼,慌忙衝向客廳。之後,我慢慢環顧室內,終於確定和星期天晚上來的時候有些不
同。譬如,方才收妥的桌上本來放著籐椅,但位置稍微移動了,櫥櫃上的鏡子也比原先傾斜。
上次來的時候注意到化妝品之類的東西不見了,但是首飾呢?我把黑珍珠項鏈放入短褲口袋,四處尋找耀子
平日收藏首飾的陶盒。那是中國制、兔子形狀的可愛陶盒,耀子回家時會拿下耳環、戒指、手鏈,放進裡面,平
常和化妝品一起放在代替化妝台使用的櫥櫃上,但現在卻遍尋不著。星期天來的時候並未確認過,不知道是否當
時就已經不在。
不過,很可能是耀子自己帶走了。耀子外出時,必定如舉行儀式一般把全部首飾戴在身上,兩邊耳朵戴五個
耳環,左右雙手是三個戒指,外加金手鏈和香奈兒手錶,所以這些東西一定全部戴在身上了。既然如此,為何會
忘記戴上這個呢?我再度拿出黑珍珠項鏈凝視。不太對勁!
耀子放置重要物件的整理櫥抽屜全部被拉出,裡面的東西散落一地。我想起查看 NTT 的通話紀錄需要身份證
明,拚命在其中尋找有無可使用的文件。
「有了。」
是出國旅行時使用的國際駕照。仔細一看,距使用期限仍有幾個月。若是這個,只要貼上我的國際駕照相片,
應該能夠派上用場。問題是監理所的戮印位置,但應該有辦法解決,剩下的只要再去刻一個印章就行了。我鬆了
一口氣,把抽屜收拾整齊,關上。
我心想,可以離開了吧,忽然見到錄影帶架上有「ZDF『hcute』四月份」的帶子。這不是德國的新聞節目嗎?
或許有什麼參考價值也不一定。
我在散亂的書堆中找出電視和錄放影機的遙控器,播放那卷錄影帶。
是從四月三日開始。戴眼鏡的中年主播出現,背後是柏林街景和金髮男人的照片。主播開始播報時,有講日
語的女性同步翻譯。
「晚安。今天的頭條新聞是柏林的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昨夜,馬克斯·海法和朋友在克洛茲堡的咖啡店進餐,
遭數名男子開槍射殺。」
背後的金髮男人似乎就是馬克斯·海法。主播表示,警方目前正進行調查,詳細情形仍不清楚。接下來是其他
新聞內容。
我快轉至第二天的部分。這次先報導地方選舉的結果,接下來才是克洛茲堡殺人事件。
「接著報導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的後續發展。根據警方公佈的資料顯示,被害人馬克斯·海法是有名的新納粹份
子,事件肇因於新納粹份子的內部爭鬥。根據調查,海法是『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的活躍份子,但他近來不斷
譴責同屬新納粹組織,卻更熱衷追求利益的『領導全世界的德國』,認為該組織『和黑手黨無異』而引起紛爭,
所以此次的殺人事件一般認為是『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報復行動。」
我再度快轉錄影帶看後續報導,但次日並未再報導該項新聞。不過,既然前面如此大幅報導,應該還會有後
續消息才對,只好回家再慢慢看了。我將錄影帶倒回原狀。
看看表,已經超過七點,窗外天色已暗。我感到有點餓,決定回家。鎖上房門,提著兩袋垃圾下樓時,一名
中年婦女正拿掃帚清掃垃圾堆旁的煙蒂。
「請問你是管理員嗎?」
「是的。」
「關於三摟的宇佐川小姐……」
我一開口,她馬上表示關心,表情嚴肅的問:「有什麼事嗎?」
「有人想進宇佐川小姐的房間,卻因為沒有鑰匙,而來向你借鑰匙嗎?」
「有的,星期天一位姓成瀨的男人表示有要事,向我借了鑰匙。」
「對不起,對方這樣說你就把鑰匙借給他嗎?」
管理員顯得有些不悅,莫可奈何的說:「因為他身旁的人很像流氓。」
「是嗎?」
看來成瀨借鑰匙的事是真的。那麼,能夠自由進出耀子房間的人又是誰呢?
我覺得耀子的住處有些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希望它隨風散去,所以歸途一路狂飄。
回到住處,有男人在我的停車位等待,當然,是成瀨。
成瀨已換過衣服,穿著灑脫的尖領衫、休閒褲。
見到成瀨,耀子的無奈和成瀨妻子的痛苦彷彿附在我身上,重新復甦,令我悲傷。我停車的動作比平日更粗
暴。
「停歪了。」
「管他的。」
「發生了什麼事嗎?」他手扶住車門,望向車內。
我粗魯的把那卷新聞節目的錄影帶扔給成瀨。
「這是……?」
「你看了就知道。希望你也檢討看看。」
「檢討什麼?」
「就是那樁柏林的殺人事件。」
「你好像在生氣?」
「沒有。」我拉上帆布敞篷,熄掉引擎,慢慢跨出車外。
「不是我叫那個男人跟蹤你的,是上杉。不過,你為何去見我妻子?」成瀨似乎也有點生氣。
我冷冷回答:「妻子?你們已經離婚了吧。」
「是的。」成瀨苦笑。「你為何去見我的前妻?」
「喬尼維夫說你太太一直騷擾耀子,讓耀子很苦惱。」
「什麼?」成瀨怒聲低吼。
我一邊走向樓下大廳一邊說:「算了,我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別自以為是。」成瀨抓住我的手臂。
我甩開。「知道很多事。你老婆太完美,所以耀子拚命想跟她別苗頭,而你並未制止,也沒有全心全意接納
耀子,她筋疲力盡,所以才想逃走。耀子實在很可憐,會喜歡上你這種人!」說完,我衝入樓下大廳,進入正好
停在一樓的電梯。
電梯門還來不及關上,憤怒的成瀨已經擠了進來。
「住手!你別跟來。」
「讓我們『檢討』一下你理智的意見。」成瀨抑制憤怒的說,舉起手上的錄影帶。「或者這個比較理智?」
「兩者都很理智。」
「不,兩者都是感情用事,別這樣,你到底在發什麼脾氣?」
我垂首不語,心想,為何我會如此氣成瀨?
電梯載著互相瞪視的我和成瀨上升。真希望趕快到十二樓。我望著標示樓層的橙色燈,才到六樓。
「你要我說嗎?」成瀨凝視著我問。
我劇烈搖頭。「不,請不要說!」
成瀨抓住我的手,拉向他。他的眼神認真。「知道我要說什麼?」
「大概知道。」
「那你說說看。」
在我回答之前,成瀨已經摟住我的腰,強吻我的唇。
「放開我!」我推開成瀨。
但他強有力的把我推向電梯光滑的牆壁,神情黯然,喃喃說道:「如果能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他的表情彷彿是犯下某種無法挽回的錯誤。
「為什麼?」
「那樣的話,事情一定會有不同。你一定也這樣認為吧?」成瀨緩緩用力抱緊我。「我想一定是的!」
的確沒錯!
抵達十二樓之前還有幾秒鐘,我們熱情擁吻。十二樓到了,電梯門開了,我們該怎麼辦呢?
我移開嘴唇喘一口氣。
成瀨問:「鑰匙呢?」
我乖乖遞給他,茫然等待成瀨打開我的房門。
進入房裡,成瀨沒有開燈,立刻緊抱住我再度熱吻。這次,又長又纏綿,我慢慢解開成瀨的襯衫鈕扣,手指
在他裸露的胸膛游移,臉頰貼緊。男人厚實的胸膛、粗壯的骨骼、平坦的腹肌,這一切都喚醒我的官能慾望。很
不可思議的,我沒有想起博夫。
「愛我!」
我主動引導成瀨上床。成瀨坐在床緣,幫我脫衣服。他動作準確的解開鈕扣、拉下拉鏈,當他褪下棉褲時,
耀子的項鏈從口袋掉出。我驚愕的望著,但成瀨正抱起我的身體躺在床上,我馬上忘了一切。
在下方閃爍的霓虹燈化為紅色和藍色的光華自窗外射入,雖是見慣了的景象,我卻恍如置身夢中。
「從第一眼見到你……」成瀨吻著我的耳朵,喃喃低語「我就覺得,你真好!」
我感到癢癢的,笑出聲說:「再多講一些。」
「我想和你上床。」
「還有呢?」
「我喜歡你。」
我委身於成瀨接下來會帶給我的快樂,希望告別和博夫互相傷害的歲月,因為我知道,單憑我一個人無法做
到。
「然後呢?」
「我不想說話了。」成瀨笑著握住我的乳房。
我希望趕快遺忘一切,焦急的渴望著他,扳過他的頭,四片嘴唇又黏在一起。成瀨的手指溫柔的撫摸我的臉
頰,又移至乳房。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們愣了愣,屏住氣息。我想起來接電話時,成瀨拉住我。
「別理它。」
「可是……」
我再度坐起來。成瀨生氣的把我拉下,有點粗暴的吻我。
「可是,也許是耀子呢。」我說。
成瀨死心的放開我。我用床單裹住赤裸的身體,急忙拿起話筒:「喂、喂!」
「是我。」
很令人驚訝,居然是喬尼維夫打來的。
我雖然失望,仍舊道謝:「上次很感謝你的幫忙。」
「別客氣。」
成瀨在黑暗中坐起來,點著香煙,煙味強烈的飄過來。
「那個小混混在你離開後大吵大鬧呢。」
他指的是被我甩掉的君島。
「真的嗎?我一點都不知道。」
「他撕破簾幔,又吼又叫,還威脅我。不過,我告訴他,死神正站在他背後。」喬尼維夫吃吃笑了,「對啦,
已經來了。」
「什麼來了?」
「靈感降臨了。」
「對我的嗎?」
「沒錯。你現在立刻過來,否則會消失的。」
由於他所提供有關成瀨妻子的情報完全錯誤,我提不起勁。回頭望向成瀨,成瀨責怪似的看著我。
「喬尼維夫先生,一定要現在過去嗎?」
「沒錯。你不想知道耀子在哪裡嗎?」
「她和你聯絡了?」
「是的。如果你想知道,現在立刻過來。」
電話掛斷了。
我放下話筒,困惑的望著成瀨。
「是那位騙人的占卜師嗎?」我回到床邊,成瀨張開雙臂想擁抱我,但我坐在床緣,並未投入他懷裡。成瀨
的手指遺憾的從我的脊椎下方往上游移。
「他叫我現在過去。」
「為什麼?」
「說耀子有和他聯絡,他知道耀子在哪裡。」
「你相信那個傢伙?」成瀨嘲諷的望著我。
「我不相信,但任何線索都不能放棄,也許耀子真的和喬尼維夫聯絡也不一定。」
下定決心後,我迅速穿上外出服。成瀨也死心了,坐起身來說:「好吧,我也去。」
我拾起掉在腳邊的黑珍珠項鏈,遞給成瀨。
「這是……?」
「在她的住處找到的。你不覺得奇怪嗎?其他首飾都不見了,卻留下這個。這是她用第一筆版稅買的,一向
非常寶貝……」
「沒有其他首飾?」
「是的,她平常放首飾的盒子也不見了。」
「的確很奇怪。我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些。」成瀨握緊項鏈沉吟道。
成瀨開車載我前往喬尼維夫家。途中,我說明父親來找我,以及介紹多和田律師的事。
「還有,我明天要去川添家。」
「是問那件事嗎?明天我店裡公休,我陪你去。」
「他叫我單獨前往。」
「為什麼?」成瀨蹙眉望著我。
「他說他討厭男人。」
「那我在外面等你。」成瀨苦笑。
下一個紅綠燈路口就是喬尼維夫住的公寓。
「你的店怎麼辦?」
「沒怎麼辦,就還給上杉。」
「即使找出那筆錢?」
「反正都一樣。所以我昨天就開始收拾殘局。事已至此,我希望盡快恢復自由之身。」
成瀨將車停在喬尼維夫的公寓前。車上的液晶時鐘顯示時間已超過十點,我的肚子咕咕作響。
「對了,我沒有吃晚飯呢。」
「更重要的是,我想跟你上床。」成瀨凝視我的眼睛說,然後輕拉我的手臂,在我唇上親吻。
我溫柔的推開成瀨。「那你在這裡等著。」
按了對講機,馬上傳來喬尼維夫粗厚的聲音:「哪一位?」
「我是村野。」
「啊,你果然立刻趕來了。」
自動鎖的大門開了,我走到他的房門前,門立刻從內側打開。
「請進。」喬尼維夫身穿黑色衣裳,披著頭紗,看樣子是為了掩飾未化妝的臉。進入占卜房間後,他輕笑出
聲:「抱歉,這麼晚找你來。沒辦法,我明天起要出門旅行。」
「去哪裡?」
「不遠,只是去塞班島。」他羞赧的說著,似乎察覺我的心思,連忙搖手。「我不是為了旅費才找你的。」
「我知道。」
「有聯絡了呢。」
我緊張的望著他。「從哪裡和你聯絡?」
「哪裡?你搞錯了,是從靈界和我聯絡。」
靈界?簡直是開玩笑!我深吸一口氣。
但喬尼維夫滿面肅容。「剛才洗過澡後突然想到耀子的事,結果靈感自靈界降臨,指示說耀子目前在西方的
海邊。」
我忍住失望說:「西方的海邊嗎?」
「嗯,應該是。」他不住點頭,似乎十分確定。
「會不會是廉倉或……」
「為什麼是廉倉?」
「因為我明天要去。」
「這我就無法肯定了,不過好像差不多,離得不遠。」
我不覺得這樣的情報有什麼用。看樣子成瀨說中了,根本沒必要來。
「你不相信我嗎?」突然,喬尼維夫生氣的問。
他的感覺很靈敏,但我不為所動。「你所說的話並不正確。我今天去見過成瀨的妻子,結果和你講的正好相
反,是耀子騷擾對方。」
「什麼?你說謊!」他憤慨的大叫:「你和耀子表面上是好朋友,但是你一定毫無所知吧。耀子把一切都告
訴我了,因為她只信任我,我是她真正的朋友。你知道耀子的陰蒂戴著環飾嗎?」
我愕然了。「陰蒂?不知道。」
「是真的。你何不問那個叫成瀨的男人?如果他說沒有,表示他也說謊。」喬尼維夫因為耀子信任他、說他
是唯一的朋友而滿足,但我卻傷及他的自尊。
不過,我真的不知道耀子在陰蒂上穿洞戴環飾。
「像這種靈感占卜,信任最重要,你若不信任我,我就不會告訴你實情。」喬尼維夫憤慨的在紙上寫下「3」
的數字。
似乎要我付三萬圓。不得已,我從向成瀨借來的十萬圓中拿出三張萬圓鈔票。
「謝謝!」他鬆了一口氣,馬上微笑致謝。
回到成瀨的車上,我說明喬尼維夫的話。
成瀨難以置信的叫道:「從靈界來的聯絡?」
「說是在西方海邊。」
成瀨聳聳肩,以熱情完全冷卻的平靜聲音說:「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到了澀谷,我們進入已停止讓客人點菜的泰國餐廳,勉強吃著遲來的晚餐。
「真是糟糕。」成瀨似已一籌莫展,喃喃說道。
我毅然開口:「成瀨先生,我想問你一件事。耀子的陰蒂有戴環飾嗎?」
一瞬間,成瀨似乎不明白我的話,茫然良久,才搖頭說:「沒有。」
「喬尼維夫說有。」
「因為是你,我才敢坦白說。耀子多少有一點說謊的習慣。」成瀨焦躁的說。
「其實也不能算有說謊的習慣,只是喜歡誇大其詞。」我勉強表示同意。耀子因為野心比一般人強,經常會
有譁眾取寵的行為。
「只是誇大其詞嗎?舉個最小的例子來說,她告訴我她出身豪門,在眾多女傭照顧之下成長,母親是千金小
姐,什麼家事都不會做。」
我望著成瀨,啞口無言。
成瀨抑鬱的接著說:「所以,這次的柏林殺人事件,真相如何還很難說。」
「你是指她目擊殺人事件的事?」
「是的。因為你帶回來的錄影帶是新聞節目,對不對?」
我驚呼出聲,慌忙掩嘴。只要看過那卷錄影帶,或許就能杜撰出某種內容。
「雖然號稱寫實報導作家,但是耀子卻經常言不副實,不是嗎?譬如我前妻的事,譬如剛才那位詐欺占卜師
的事,都是同樣情形。」
「或許吧。」我有點失望,覺得和多和田律師聯絡似乎是多此一舉。
「對了,你剛才提到的事……」成瀨把已經不冷的啤酒注入杯中。
我凝視不再冒泡的琥珀色液體問:「你是指什麼?」
「這個。」成瀨把帶來的黑珍珠項鏈放在桌上。金鏈子和略帶灰色的黑珍珠在燈光輝映下非常漂亮。「你說
有點奇怪。」
「是的,我覺得房內的情形和星期天第一次去的時候不同,是上杉那邊的人去過嗎?」
成瀨搖頭,接著問:「所以呢?」
「我也不清楚到底什麼地方不對勁,應該是東西的位置改變了吧。譬如,椅子雖然同樣放在桌上,但是位置
似乎稍有移動。」
「也就是有人進去過?可能是耀子嗎?」
「是有可能。」
「但這很危險哩。如果她回來,一定有相當重要的理由。」
「也許是回來找這條項鏈。」
「怎麼可能?」
我忽然想起由加利的事。「對了,由加利的辦公桌抽屜裡有耀子遺失的照相機。」
「什麼?」成瀨眉毛上挑。
「上次我去耀子的事務所時,由加利不在,所以我仔細的搜查了一下。結果,由加利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上
了鎖,我找到鑰匙,打開一看,紙袋裡有照相機。」
「其他呢?」
「坦白說,今天我在由加利的手提包裡看到耀子的名牌圍巾。但也許是耀子送她的。」
成瀨手托下巴,陷入沉思。他的眼神轉為銳利,閃動著動物般的藍色光芒。「這就可疑了。」
「的確。我也覺得那女孩不能信任。」
「坦白說,耀子以前就提到經常掉東西,我一直以為是她記性差,東西隨手亂放。」
「我也是。」
我們互相對望。
「知道由加利的住址嗎?」成瀨有點著急的問。
我頷首。
第 10 章

由加利寫給我的公寓住址在練馬區外圍。我和成瀨懷抱著期待和某種不祥的預感,疾馳在夜晚的環狀七號公
路上。
水滴零星的落在擋風玻璃上。終於下雨了。這兩天,天氣晴朗得如同盛夏,不過一旦開始飄雨,感覺上彷彿
短暫的休息時間已經結束。和成瀨之間的事也如夢境般飄渺,高潮或將和這場雨同時消失無蹤。
我寂寞的想,不祥的預感一定是因為這個吧。
「下雨了。」成瀨不知是否懷著同樣的心情,有點憂鬱的喃喃自語。
短暫沉默後,我開口問:「成瀨先生,我可以問耀子的事嗎?」
「問什麼?」成瀨加速駛上高圓寺的陸橋,轉頭望著我。
「你和耀子認識時是被她的哪一點所吸引?」
「這……」成瀨沉吟。「應該是她那股衝勁吧。她活力十足,散發出新鮮的氣息。」
「你喜歡堅強的女人?」
成瀨笑笑沒回答,但旋即反問道:「你認為耀子是堅強的女人嗎?」
考慮片刻,我低聲回答:「不。」
耀子只是表面堅強,她不斷提醒自己只有高中畢業,來激勵懦弱和膽怯的心。如此異常的想躋身上流社會,
豈非已充分說明這點?
「你太太呢?」
「說她堅強,不如說她是相信金錢萬能的女人。」
「可是,她隨時都擁有金錢,所以自然表現得十分堅強嘍?」
我想起成瀨的妻子說到「家父出資」時那種驕傲的神情。
「沒錯,所以她一輩子也不會改變。可能就是這樣,我才會厭膩。我曾想過,若和耀子在一起,或許我有可
能改變。」
「你『曾』想過?」
「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幻想了。」
「是厭膩了?」
「不。」成瀨斟酌適當的用詞。「只是發現她沒有改變人的力量。」
「那麼,你有那種力量嗎?」
「我想應該有。」成瀨喃喃自語,好像在說給自己聽。
「曾經運用這種力量嗎?」
「我嘗試過。」
「這麼說,耀子並未因你而改變?」
「大概吧。不,應該說耀子並不希望改變自己。」
我本來想說:「你太太也一樣吧」,卻忍住了。耀子之所以那麼在意成瀨的妻子,可能是希望成為那樣的人
吧。不過,成瀨站在高處目睹兩個女人相爭的態度也令人不齒,因為站在高處,表示在愛情關係中讓自己處於優
勢地位。
「成瀨先生,你一直都很有自信吧。」
聽起來或許有點諷刺意味,但成瀨不為所動。
我沉默了。雨勢逐漸轉劇,成瀨加快雨刷移動的速度。
「我也可以問你嗎?」
「問什麼?」
「你的婚姻生活。」
前面的計程車司機大概發現了客人,突然打亮方向燈,煞住車子。成瀨不慌不忙,硬生生的把車擠進右側車
道。我靜靜等待著。
車行平穩後,我問:「你想知道什麼?」
「和你先生結婚後,你有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
「想過。」
我回想和博夫共同生活的情況。其實那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兩年。接下來博夫都在日本各地及雅加達獨自
生活。我和博夫的一切只有新婚期間在東京共同生活的那兩年。
我們創造出某種東西,又親手將創造出來的東西埋葬。
和傅夫的生活讓我感到無聊,想藉工作來實現自我。當然,和活力十足的耀子重逢也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我
羨慕耀子的自由,對於年輕的我來說,耀子所象徵的事物——憑藉自己的力量獲得他人的讚美、財富,甚至有魅
力的男人——遠比和博夫穩定無變化的生活更具吸引力。
所以,當我建議分手時,博夫雖然哭著說他會努力改變,求我不要拋棄他,可是這種話反而讓我憎惡。我和
博夫不斷陷入更深的泥沼,卻又相互嘲笑彼此落魄的模樣。為什麼會那麼執拗呢?至今我仍感到不可思議。
「結果呢?」當我耽於回憶之際,成瀨追問。
「他是個徹頭徹尾討厭變化的人。我並不期待他會改變我,如果我在不知不覺間改變,完全是靠我自己的力
量。但他無法忍受我的變化,他希望我們永遠像以前一樣。」
「你這樣未免太冷漠了。」成瀨譴責似的說。
他的話完全正確,也深深刺痛我的心。
「夫妻應該兩個人一起花時間慢慢改變。他無法忍受你的改變,是因為你率性改變,既未顧及他,也未影響
他。也就是說,你放棄和他共同創造歷史。你根本沒資格和他結婚。」
「或許吧。」我黯然回答。
「抱歉,我說得太過分了,我自己也是離婚的人。」成瀨用力握住我的手表示歉意。
說不定我和成瀨很像,不期待、也無法信任他人,卻還懷抱著某種夢想,遲早有一天會孤獨的消失在無人能
到達的遙遠地平線。
「你一定很孤獨吧。」我半開玩笑的說。
成瀨笑了,問:「你喜歡你先生的哪一點?」
「穩重和溫柔吧。」
「明知不能滿足你,你還是喜歡這種男人。看來我是沒資格了,我個性偏激,隨時都渴望變化,如果我們結
婚,決定絕無寧日。」成瀨也半開玩笑的說。
至少在不知不覺間,我們不再互相傷害。
我看著地圖,強忍住睡意。昨夜只睡了約兩小時,白天雖然小睡片刻,睡眠仍舊不足。
我打呵欠。成瀨溫柔的瞥我一眼。「想睡?」
「有一點。」
「如果那位騙人的占卜師沒有打電話來,我們現在已經香甜的睡熟了。」
我情不自禁笑出聲。自從星期天發生這件事以來,我從未安心睡過,唯一睡好的一次是借助安眠藥。但發覺
成瀨所說的乃是兩個人共眠,我突然迫切渴望這個時刻來臨。
不過,看著成瀨注視前方的嚴肅側影,我實在無法想像我們會再度擁有那種甜蜜時刻。
「前面不遠就是了吧。」抵達目白街之前,成瀨邊說邊左轉。
由加利居住的公寓好像是在目白街以西,過環狀八號公路處。但實際到達後一看,是在巷道交錯的狹窄住宅
區內,非常難找,我們整整在雨中找了一個小時。
我雖然覺得凌晨一點不適合拜訪人家,但成瀨表示這不算拜訪,即使由加利的房間沒有燈光,仍一再按門鈴,
可是始終無人應答。
「好像不在家。」
「你身上有髮夾或什麼嗎?」成瀨用盡辦法想入內,但門鎖用髮夾之類的東西打不開。
不得已,我們只好再次外出。成瀨說:「我在這裡監視,你回去睡覺吧。」然後,他晃了晃行動電話。「有
事我會給你電話。」
「好吧。」
我和成瀨分手,來到大街攔了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地址後,我靠向椅背。儘管身體非常疲累,可是精神卻很
亢奮,這種不平衡造成體力的重大負擔。
回到住處,進入房內。床上凌亂的景象讓我想起和成瀨發生的事。那究竟是什麼呢?不知何故,我內心亟欲
否定自己受到成瀨吸引。
躺在凌亂的床上,沒多久,我沉沉入睡。
翌晨,我被電話鈴聲叫醒。看看時間,已經八點過後。我心想,可能是成瀨打來的,爭忙拿起話筒。
「喂、喂,請問是村野小姐家嗎?」是爽朗的男人聲音。「我是多和田律師。」
「啊,我是村野美露。」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以前經常受村善先生照顧。」
「不,別客氣。」
「我比預定時間提早回來,剛剛進事務所,秘書留言說你打過電話,好像有事情問我,對吧?」
「是的。」
在成瀨暗示這一切可能是耀子自導自演的一齣戲以後,坦白說,我已稍微失去興趣。不過,多和田已迅速安
排好見面的時間。
「你十點能到這裡來嗎?我會挪出時間。」
事務所位於市谷。我答應後,記下地址。
雨聲淅瀝,看樣子雨從昨夜下到現在一直未停歇。天空一片鼠灰色,雲層低籠,又恢復梅雨光景了。
我不甘心的回頭望著床鋪,真希望再鑽入被窩。氣壓一低,我就感到頭很重,想睡覺,何況疲累已經到達極
限。但今天是星期四,距離星期六的最後期限只剩兩天!
我沖泡咖啡,等待睡意消失後,試著整理紊亂的思緒。這時,電話鈴又響了。
「喂、喂,我是成瀨。」
「由加利呢?」
「我等到天亮,但她並未回來,所以我也回家了。抱歉,我現在想睡一會兒,之後能否在耀子的事務所碰面?
因為由加利應該會去事務所。」
我告訴成瀨,多和田和我聯絡,我必須前往市谷的律師事務所。
「那麼,我們再聯絡吧,給我電話。」
我答應後,準備出門。
我搭乘地下鐵有往多和田位於市谷的事務所。他說是在出了市谷車站後,朝日本電視台方向走的上坡路途中。
我馬上就找到那棟古舊的綜合大樓,進入後,不銹鋼信箱旁有各樓層住戶的名牌,最頂樓是「多和田一郎律
師事務所」。我大略看了一下,未發現任何大公司,全是個人事務所。
「有人在嗎?」我按對講機。
門立刻開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出來。「啊,歡迎。」
似乎就是多和田本人。身穿和工廠技師一樣的樸素西裝、顏色和服裝不搭配的襪子,感覺上很粗獷,但是眼
神生動、靈活。
「請進。」
我進入室內。堆積到天花板的文件顯示出他工作量之多和不擅整理。多和田帶我到以屏風隔出的空間,這裡
擺放著黑色塑膠皮沙發組。我坐下後,態度冷靜的中年女性端上綠茶,似乎是接過我電話的秘書。
「你是村善先生的千金嗎?長得不太像呢。」多和田望著我,以直言無諱的人特有的率直說。
「是的,很多人都這麼說。」
「你繼承了村善先生的事業?」
「不,不是。」我搖頭。「只是不小心扯上一點關聯。」
多和田蹙眉。「和黑道嗎?」
「嗯。表面上雖然不是,骨子裡卻是。」我曖昧的回答。
多和田頷首,似乎頗能理解。「那麼,我能夠幫你什麼忙嗎?」
「聽家父說,你很瞭解右翼和新納粹份子。坦白說,我正在尋找日本和新納粹份子有關的女人。」
「和新納粹有關的女人嗎?」多和田說著,交抱雙臂,沉吟不語。
我將耀子的原稿影本遞給他,指出和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有關的部分。
多和田戴起眼鏡,熱心的閱讀。我啜飲綠茶。
「這相當有趣。」多和田抬起臉說。
「是的。我正在尋找這位日本女性。」
「這位叫宇佐川耀子的女性嗎?」
「寫完這些原稿後,她就連人帶錢失蹤了,所以我才惹上麻煩。」
「原來如此。所以你希望調查是否與原稿中出現的女性有關?」
「是的。但我認為應該無關,畢竟這種想法太脫離常軌。只不過,宇佐川耀子在這之後表示掌握了獨家消息,
要重寫原稿,可是我卻找不到重寫部分的磁碟片,才聯想到或許有某種關聯。」
「原來如此。」多和田說了聲失陪,走出屏風外,不久抱著幾冊卷宗回來。
「我不知道這是否有助益。」他說:「嚴格說來,日本並無新納粹組織存在。你可能也知道吧,真正的新納
粹份子幾乎是亞利安人種至上主義者,不但厭惡其他人種,而且往往是教育程度較低的小混混,所以大多沒有右
翼份子的思想背景,也無任何組織。
你也許已經知道,不過讓我再稍做說明。舊東德新納粹份子特別多,主要原因之一是經濟不景氣。東西德統
一,東德人民本來期望生活水準能提高到和西德相同,沒想到卻完全沒有改善。不但如此,外國人又大量湧入,
搶走工作機會,當然就產生反感。
另一項原因是,由於共產政權崩潰,過去屬於反對派而受鎮壓的納粹信徒得以迅速浮上台面。換言之,原本
以為兩德統一的急速社會變化會使生活好轉,可是事實上生活卻貧困如昔,讓舊東德人民無法忍受,才助長了新
納粹份子的氣勢。
不過,對西德而言,難民問題也是嚴重的政治課題。總之,德國人逐漸陷入排斥外國人的國粹主義,而右翼
政黨為了拓展選票,又吸收隸屬新納粹份子的年輕人。所以,雖說是新納粹份子,但本來只是單純的龐克族,現
在卻轉化成各種形態,從與極端右派結合的,到右翼政黨都有。當然,就像這位女性所寫的,最後形成和左翼、
右三、其他民族,以及其他新納粹份子對立的狀況。」
多和田喘了一口氣,然後說:「抱歉,我並非有心賣弄知識。」
「我明白。請你繼續下去。」
「因此,在我的資料中,幾乎沒有日本人被列入純粹的新納粹份子,因為日本人是有色人種,信仰德國人至
上的新納粹主義,本身就自相矛盾。即使有宣稱納粹並未屠殺猶太人的歷史修正主義者,也絕非新納粹份子。
不過,最近有人張貼印有納粹標識、主張排斥外國人的傳單,造成話題。的確,『新納粹份子』這個名詞已
經開始被賦予新的意義。不過,這和德國的狀況有很大的差異,與其說是『新納粹份子』,不如說是以前就存在
的民族主義份子。
但還是有所謂狂熱的納粹信徒存在,這些人崇拜希特勒和戈林(註:Hermann Wilhelm Goering,1893 一 1946,
德國納粹政治領袖及空軍總司令),也喜愛搜集納粹軍服,他們以從德國買回骨董為滿足,好讀戰史,召開讀書
會。當然,以德國的現況來說,這純粹只是一種遊戲。」
「這些人在哪裡?」
「有一家店非常有名,位於御茶水某家大型書店的地下室,名叫『龐迪爾』,那裡的山崎龍太名氣最響亮。」
「女性方面呢?」
「這我就不清楚了,山崎的同好中或許有,不過我的資料裡沒有記載。」
「日本的右翼份子和新納粹份子無關嗎?」
「右翼份子若開始排斥外國人,就同樣屬於民族主義,或許有關聯也不一定。不過剛才我也提到,畢竟日本
人是有色人種,所以……」
「應該不會有關聯?」
「這是我的想法。」
我把多和田所說的內容全部入記事本內,說:「謝謝你,對我有很大助益。」
「是嗎?那是我的榮幸。今後你若從事調查工作,我也會全力協助。」
我苦笑,站起身來。「不,我想不會了。」
多和田表示這樣太遺憾了,然後扶著東一堆西一堆的資料避免其倒下,送我到玄關。
離開多和田的事務所,我看看手錶,已經正午過後,雖然下午必須去川添的住處,但市谷離御茶水很近,我
招了計程車,前往御茶水。
很快就找到「龐迪爾」,是位於神保町十字路口旁一家舊書店大樓的地下室。
走下樓梯時,發現鐵卷門拉下,上面貼著「星期四公休」的紙條。
我隔著柵欄式的鐵卷門望進去。緊貼牆壁、高達天花板的書架上排滿外文書和雜誌,似乎都是與武器和戰爭
有關的。最旁邊還堆放著外國的色情雜誌。看樣子營業範圍相當廣。
裡面有鐵製衣架,掛滿各式各樣的卡其色和綠色軍服。雖然光線昏暗看不太清楚,但好像都是舊衣服,連站
在門外都隱約可以聞到霉味。
櫥窗裡陳列著各類徽章、臂章和勳章,還有模型槍、木槍、鋼盔和長統靴等。牆壁上釘著夾板,展售希特勒
和納粹軍隊的黑白照片。
既然是公休日,我也莫可奈何,只好爬樓梯上樓。
我打算吃午飯,走進眼前的出雲面老店。點餐之後,我找到公用電話,打電話給成瀨。
鈴聲響了很久成瀨才來接聽,好像剛睡醒,我告訴他去「龐迪爾」的經過。
「今天是公休日。看來星期四公休的店不少嘛。你那邊、『龐迪爾』,還有『大理石拱門市場』。」我說。
成瀨不快的回答:「別說些不相干的事。對了,你現在要去見川添嗎?」
「是的,我要回去開耀子的車。」
「既然這樣,什麼時候去找由加利呢?」
「我抽不出時間,你自己去好了。」
「好吧。那我睡一會兒再去。」
昨天才說要陪我去找川添,怎麼這會兒忘得一乾二淨?我有些失望,也對自己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倚賴成瀨而
懊惱。
掛斷電話,我再次打電話給川添。
「喂、喂,我是川添。」
「我是昨天打過電話的村野。對不起,我想現在過去打擾,大概三點左右會到。」
「沒問題。不過路並不好走,請務必小心。」川添誠摯的說完,掛斷電話。
話筒內隱約可聽見小提琴優美的旋律,是我聽過的曲子。
第三京濱高速公路還算順暢,但是橫濱新道卻大塞車,從駛上到離開,花了一個多小時。也許搭電車去會更
快,但雨勢加大,風也轉強了。
好不容易離開橫濱新道,轉入橫濱橫須賀道路。已經快四點。我一邊注意警車一邊以一百六十公里的時速飛
馳在路肩上。輪胎激起高揚的水花,方向盤變重了,但我仍猛踩油門。
我看著影印放大的地圖。只要下了朝比奈交流道,前面就是二階堂了。
廉倉到處新綠盎然,綠蔭使我找不到川添的家。好幾次下車尋找,淋得全身濕透,直到離開新宿兩個半小時
後才終於找到。
去川添家,要先通過一條鑿山而成的步道,有點類似隧道。那是私有土地,未鋪柏油的馬路兩側覆滿雜草,
我把 BMW 停在步道前只能容納一輛車通行的路上,撐著傘走進步道。步道內很暗,長度約二十公尺,可以想像
入夜後一定很恐怖。
步道出口爬滿籐蔓,使原本黑暗的步道更加陰森。
出了步道往左走,可以看到一棟兩層樓的舊式日本住家背山而立,那應該就是川添家。或許是靠山,雨勢感
覺更大了,道路泥濘濕滑,我最喜愛的平底鞋沾滿泥巴。
屋裡很暗,讓我擔心會不會沒人在家。
玄關沒有門鈴,也沒有對講機。
「有人在家嗎?」我拉開老舊的格子門,朝屋內喊叫。
寬敞的水泥地上只有一雙白色夾帶的雪用木屐,地面並未費心打掃,到處是土漬和乾泥,但擺在鞋櫃上的白
色梔子花很美,散發出幽香。從玄關能看到走廊盡頭一片漆黑。
「有人在家嗎?」我再次大聲叫。「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沒有人在家嗎?」
我佇立等待片刻,依然無人出來。我心想,還是回去吧。但是想到來這裡不容易,至少也得借用一下電話,
於是脫鞋入內。
「對不起,打擾了。」我說著上了走廊。走廊木板發出響亮的軋軋聲。
四周很暗,我找到走廊的電燈開關,先打開燈。右手邊就有一扇門,但我往裡面走。
「川添先生在家嗎?」我再度出聲。
仍然沒有回答。
來到這兒很困難,表示要出去也不容易。必須穿越那個黑暗的步道,從那條沒有路燈的小路倒車慢慢退回大
馬路。想到這裡,我有點害怕,希望能夠在天黑之前離開這裡。川添可能就是明白我這種心理,才故意躲在家中
某處吧。他說不定正因讓我內心恐懼而沾沾自喜。這種想法掠過腦海,我的心開始不安。
左側是西式房間,房門敞開。我望向裡面,地板鋪著略微陳舊的波斯地毯,散置著洛可可式的傢具,似乎是
客廳。隔壁是起居室,屬於日本式的榻榻米房間,裡面有茶櫃和長形火爐,黑漆圓桌上擺著備前燒的茶杯。
我再度大聲叫:「川添先生,你在家嗎?」
沒有回答,也不見人影。
裡面是鋪木板的廚房,有個玩具般的小流理台,旁邊是舊冰箱和大型樣木餐具櫥。我看著流理台,上面有一
把似乎切過干乳酪的刀子,這表示不久之前屋主才吃過午飯。
「該怎麼辦呢?」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回到玄關旁,試著打開右手邊的房門。裡面是書房兼音樂室,書架
和地板上堆滿書籍。唱片櫃內收藏了上千張唱片和 CD。也有譜架,幾個放小提琴的琴盒擺在譜架旁的桃花心木製
成的長型矮櫃上,感覺上似乎不久之前才在這裡練過琴。
「川添先生,我是村野。」我再度出聲喊叫,爬上發出軋軋聲的樓梯。
樓梯扶手有雕刻圖案,整棟屋子雖老舊卻風格獨具。但是,在下雨的黃昏徘徊在陌生的屋內,總覺得心裡發
毛,我打開所有看得到的電燈。
二樓的兩個房間都是鋪榻榻米的六席房間,其中一間連棉被也未收拾。是相當厚軟的棉被,被上留著有人躺
過的痕跡,感覺頗為浪漫。枕畔放著幾張手繪的春畫,我拿起來看。用鉛筆畫在和紙上,只有一小部分著色,筆
觸生動,若是川添所畫,絕對相當有才華。
「川添先生,你在家嗎?」
我困惑不已,走向隔壁房間。那是個謎樣的房間,沒放任何傢具,但天花板上有滑輪,還有大鏡子,只能認
為是多才多藝的川添的畫室。
到處找不到川添。
我環顧四周,不知如何是好。看來真的只有離開了。我一邊往回走一邊關燈下樓,心想還是借用一下電話吧,
於是再度進入起居室,走到裡面唯一不搭調的現代化多功能傳真電話機旁。
忽然,我望向庭院。
庭院林木茂密,全未經過修剪,彷彿故意如此栽植,以便和環境連成一氣,爬上斜坡就可通往後山。雨勢依
然未歇,天色更暗了。一瞬,我的視網膜捕捉到一個白色物體。
可能是雨水讓綠葉更鮮嫩,我才能夠看到白色物體吧,感覺上像布塊在風中搖曳。
我走出迴廊,隔著落地窗眺望庭院,再度看到白色物體在晃動。當我想到那可能是和服時,背脊掠過一股寒
意。我用顫抖的手打開落地窗的老式扣鎖,穿上置於簷下大石頭上的木屐。木屐夾帶濕得可以絞出水來,濕氣滲
入襪子,非常不舒服,但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
雨滴打在臉上。我沿著庭石接近白色物體。是在山茶樹後,一旁是高大的馬醉木樹蔭。有個東西吊在青桐樹
滑溜的枝幹上。
無毛的潔白腳脛突然映入眼簾,白麻紗布料的和服衣擺在風中翻飛——川添吊著脖子,臉孔側向一邊。
我大概尖叫出聲了吧。但在那一瞬間,我腦海裡浮現的是博夫。吊在這兒的不是川添,而是博夫。在恍惚中,
我沒有恐懼,反而受到強烈的悲傷侵襲,大聲尖叫著:救命、救命!
等情緒冷靜下來後,恐懼感重新浮現,我全身顫抖不已,拚命忍住想拔腿跑開的衝動。
我之所以沒有跑,主要是因為川添死在令人無法置信的美麗新綠中。綠葉映照下,他的臉孔看起來白皙純淨,
微禿的頭髮濕濕的貼在臉上,看得到沒有血色的頭皮。和服及裡面的圓領衫已完全濕透,貼在瘦弱的身軀上。若
是在屋內,我一定無法忍受吧。
我下定決心望向他的臉。唇間流出夾雜血水的唾液,鼻涕也流出,眼珠因壓力而迸出,那神情與其說痛苦而
死,不如說迷惘而死。
我正想著「為什麼」時,發現掉落在下方草坪上的信封。我拾起,取出被雨淋濕、黏在一起的信箋。雖然墨
水被雨浸透、字跡模糊,但勉強可分辨出上面寫著《這是自我破壞的衝動、內向、分裂,我的精神變態》。
我繼續尋找,發現青桐樹後有一雙紅色夾帶的梧桐木屐,似乎是女人所有的。
川添是爬上青桐樹後上吊的嗎?他是自殺嗎?他說「我讓你看某樣東西」,就是指這個嗎?我在雨中茫然佇
立。
這樣下去不行,我必須做一些事。我應該報警嗎?但這樣一來,耀子的事就會曝光。我大概只能悄悄逕自離
去吧。
我小心翼翼將信回復原狀,放回原處,一邊後退一邊打開迴廊的落地窗。我害怕轉身背向屍體。
上了迴廊,地板上留下我黑色的腳印。我感到心痛,覺得川添是因我而死,不由自主的拿出手帕將地板擦拭
乾淨。
日暮的天空下,川添身上的白麻紗和服在大雨中翻飛。我無法移開視線,靜靜凝視著。
突然,電話鈴響了,我嚇得跳起來。當然,我沒有接聽。鈴聲響了約莫十下,靜止了。
之後,我下定決心,打電話到成瀨。我心中盤算,就算屆時警方查出有人打電話給成瀨,他一定可以巧妙的
推得一乾二淨。
「喂、喂!」
「啊,太好了,我正想跟你聯絡,剛剛打過電話。」成瀨鬆了一口氣似的說。
「剛才是你打來的電話?」
「是的。由加利沒有來事務所,所以我想問你怎麼聯絡籐村。」
「是嗎……?」
「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
成瀨透過話筒傳來的聲音成為我唯一的救贖,我鬆了一口氣說:「川添死了。」
一瞬,成瀨說不出話來。「你說什麼?死了?」
「是的,在庭院的樹幹上吊。」
我又望向庭院樹影間的白色和服。一旦說出來,內心開始恐懼了。
「怎麼會……?」停頓片刻,成瀨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是的。可是,最好不要報警。」
「也對。……我趕過去吧。你能等我嗎?」
成瀨的店距第三京濱高速公路很近,但以橫濱新道塞車的情況,最快也要等兩小時吧。
「我受不了。」我坦白說:「我們在廉倉車站碰面吧。」
「好,我馬上趕過去。」成瀨立刻掛斷電話。
看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室內逐漸昏暗,我伸手想開燈,才發現最好把指紋擦掉。我拿出手帕仔細擦拭
話筒,然後回憶自己觸摸過的地方,一一擦拭。真希望盡快離開這裡。
我跑上二樓,擦拭手摸觸過的開關和房門。那有人睡過的被窩痕跡很刺眼。我鼓起勇氣從二樓往下望,在薄
暮昏暗的光線下,只能從樹葉間看到川添蒼白的腳趾。
我跑下樓,最後進入書房。擦拭過門把後,我記起譜架快要倒下時,我曾伸手扶住,又仔細擦拭譜架的金屬
框架。
隨意望向書桌,看到一個大型黃色信封。我不願放棄,拿出裡面的東西,發現幾乎全是死於非命的屍體照片,
有火災現場的焦屍,有喉嚨被割裂的女屍,有被汽車輾死的屍體,也有腐屍、溺屍,不一而足。我覺得噁心,手
上的照片滑落。
忽然間,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川添要給我看的「某樣東西」,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屍體。證據是,他當時愉快
的笑著。很明顯的,那是某種讓他感到愉快的東西。
我拾起散落地板上的照片,放回信封內。那樣「東西」應該還在某處。
我試著打開書桌抽屜。裡面放著印有姓名的稿紙、文具及一些雜物。我又在書籍間拚命尋找,但要檢查每本
書的內頁幾乎不可能。我暗暗告訴自己必須冷靜,環顧室內一圈——應該找出川添最可能放置重要物件的地方。
我的視線移向放置小提琴琴盒的矮櫃,那是古典晶亮的桃花心木製品。我拉開對開式的櫃門,裡面三層架子
上整齊排放著樂譜。我隨手翻看,最下層正中央的一堆樂譜間夾著那樣東西!
我全身發抖的伸手拿起照片。第一張是身穿黑色服裝的女人仰躺浮在水面上。另一張是被打撈上堤防的屍體,
女人像受驚的嬰兒般雙手握拳向上。最後一張是屍體臉部的特寫。
照片上的女屍當然是耀子。樂譜是聖桑的哈巴尼拉舞曲。果然是川添特有的作風。
我抑制內心的衝擊,把照片夾回樂譜內,用手緊緊握住,再度迅速擦拭觸摸過的傢具上的指紋。
果然不出所料,步道內一片漆黑,但是可以靠著摸索前進。把川添的屍體留在雨中,心裡有些不忍,卻也莫
可奈何。
衝進車內,啟動引擎,開亮前車燈,雖能看清前方,卻完全看不見後方,只好靠尾燈和倒車燈的微弱光線在
小路上倒車。靠山的一邊是牆壁般的懸崖,另一邊是略嫌鬆軟的草叢路肩,如果輪胎陷入草叢裡,我就回不去了。
我可不想待在那棟屋子裡,和川添的屍體及噁心的死屍照片一同迎接晨曦。
我抑制焦急,小心翼翼的緩慢倒車。約莫退了五十公尺,總算見到柏油路面,我鬆了一口氣。
來到柏油路,我數度轉動方向盤矯正車頭方向。忽然,我擔心起輪胎痕跡。到川添家之前的上坡路是沒有鋪
裝的黏土路,一旦留下輪胎痕跡,我可能會受到懷疑。
我拿出車上的備用手電筒,走到傾盆大雨中,照向剛剛倒車下來的路面。雖然還留有輪胎痕跡,但是雨勢很
大,被沖失應該只是時間問題。我對於自己還能保持冷靜感到滿意,回到車內。
途中迷了一段路,終於回到廉倉車站前。我停好車,趴在方向盤上,口乾舌燥,雙手不住發抖。直到此刻,
在川添家受到的衝擊才強烈向我襲來。
——耀子死了!
這項事實深深打擊著我。我沒有打開車內燈,輕輕拿出照片觀看。反方向來車的車燈在耀子臉上反光。第三
張照片上,耀子悲傷的睜開空洞的眼眸,嘴唇半開,漂亮得無法想像曾浸泡在水中。只是濕濡的頭髮有一縷滑進
口中,感覺上含著恨意。至於漂浮在海上的照片,下顎翹起,看來像在說話。
如果我接聽那通電話就好了。
原諒我,耀子,我流淚,高聲嗚咽。——又增加了一個必須乞求原諒的人。
有人敲車窗玻璃,成瀨擔心的由外往內看。
「怎麼了?你不要緊吧?」
「不,別管我。」我怒叫,把耀子的照片緊抱胸前繼續慟哭,任成瀨站在雨中。
「村野小姐。」成瀨敲車門。
我終於打開車門。全身濕透的成瀨隨著雨絲滑入我身邊,立刻,車內溢滿濕暖的空氣。
「到底怎麼回事?」
我默默將照片遞給成瀨。成瀨的身體一陣晃動,似乎也深受衝擊。
「這是在哪裡找到的?」
「川添的書房。」我用擦拭過腳印和指紋的手帕拭淚。
成瀨打開車內燈,仔細的看著照片。他的手微微顫抖。我轉過臉。
不久,成瀨茫然的自言自語:「為什麼會死呢?」
「誰知道。」
「這是某處海邊吧。」成瀨從胸前口袋拿出金屬框眼鏡戴上。
我未看照片,呆望著不斷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滴,喃喃說:「可能是被打撈上來。」
「這麼說,是警方拍攝的照片嘍?怎麼可能?」
「如果是,為何不知道那是耀子?」
「可能是無法確認身份吧。」
「既然如此,就申報離家出走,請警方協尋。」我怒叫。
成瀨緊握住我冰冷的手指。「現在不可能的。」
「我知道。」
「你不想知道耀子為何死亡嗎?」
「當然想。」我甩甩頭,試圖振作。既然耀子已不在人世,我們當然必須調查她的死因和那筆錢的去向。我
還有許多事要做!
「我去看看,你要在這裡等我嗎?」
成瀨打算去川添家。我雖然不想再去,卻也不願茫然待在車站前。
「不,我和你一起去。」
成瀨佩服的喃喃說:「你真堅強。」
等我冷靜下來,成瀨把耀子的 BMW 駛進車站前的收費停車場,我則坐上成瀨的賓士車指點路徑。
再度開上坡到步道前,我決定留在那裡等待。成瀨拿著手電筒,表示要繞到庭院看看。我並未將引擎熄火,
等成瀨回來。引擎規律的回轉聲和儀表板美麗的綠色燈光,讓我的大腦逐漸恢復運轉。
耀子為何會死?川添是從何處拿到耀子的照片?川添為何必須自殺?
不久,成瀨回來了,臉色十分蒼白,手上拿著我的雨傘。
「有人忘了這個,是你的吧?」
「啊,謝謝。忘在哪裡了?」
「靠在玄關外。」
「太好了。」我心想,還好成瀨去看了一下。
「川添那樣很可憐,不過也沒辦法。」
「嗯……」
「被雨淋著,有些恐怖。」
我想起發現川添時的恐懼,打了個哆嗦。「可是川添為何要自殺?」
「不知道是不是自殺。」
「那麼,是誰幹出這種事?」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是和照片的事很吻合。」說著,成瀨像我一樣慢慢倒車下坡。
「什麼照片的事?」
「你前天也聽到了,就是有關那些屍體的照片。」
「啊,他說過溺死屍的照片很受歡迎……」話一出口,我忽然想吐,閉口不語。
「川添是從哪裡拿到耀子的照片呢?」
「會不會是想讓我看耀子的照片和他自己的屍體,才特地找我來?」
「他的想法異於常人,很有可能做這種事。」成瀨恨恨的說,然後又加了一句:「若是這樣,那筆錢到哪裡
去了?」
第 11 章

成瀨的賓士車向前急馳,速度很快。雖然我跟在後面,他還是飛馳在內側車道,一旦前面有慢速車擋道,他
就馬上變換車道超車,所以我已經落後兩輛車。
我仍不疾不徐的駕車前進,結果成瀨的車愈離愈遠,眨眼間,已經看不到那兩盞式樣簡單而獨特的尾燈。但
我覺得無所謂,繼續慢慢前行。我已經筋疲力盡。
「把車留在廉倉車站前也沒關係,我再叫店裡的年輕人來開回去。」成瀨說著,替我打開賓士車門。
但我不願意留下耀子的車。「不,我自己開車回去。」
「別太勉強了,你的臉色很差。」
「沒關係。」
「可是……」
「我不要緊。」
「好吧。那麼,你要小心。」
我的頑固和堅持似乎令成瀨不快,但心中的感傷迫使我這樣做。畢竟,把耀子的車留在廉倉,就好像把耀子
留下一般,就算因此和成瀨起衝突,我也不在乎。
第三京濱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出現在眼前。付費後,我發現成瀨的車在出口附近等待,但我故作不知,揚長駛
過。這次,輪到成瀨緊跟著我。
我在環狀八號公路左轉,卻未在成瀨的店停靠,直接從高井戶轉上首都高速公路。我腦海中只想著要回家好
好分析一下——情緒混亂時,我總是在自己的房間慢慢理出頭緒。
成瀨緊追不捨。這次輪到我狂飆,結果差點在永福的交流道追撞上卡車,久久無法停止顫抖。
回到公寓前,成瀨的車隨後趕到,停在我身旁。
成瀨用力打開車門,又用力關上,怒叫:「你瘋了?怎麼那樣胡亂飆車?」
「你還不是在第三京濱高速公路狂飆?」
成瀨戴著眼鏡。他一邊扯下眼鏡一邊說:「我在出口等你,你為什麼假裝沒看見?」
「因為……」
「因為什麼?」
「我厭倦了這一切。」我說。
成瀨夾著歎息說:「還沒有結束呢。」
聽了他的話,我覺得自己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那麼亢奮。沒錯,一切尚未結束。我明明親
身體驗過,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
「接下來怎麼辦?」看到我冷靜下來,成瀨問。
「不知道,我希望稍微理出頭緒來。」
這時,聽到一陣輕微的聲響。成瀨回頭打開賓士車門,好像是裡面的行動電話在響。
成瀨拿起電話。「喂,我是成瀨。……啊,抱歉,我關機了。是嗎?……我馬上去。」
掛斷電話後,成瀨看著我。「君島監視由加利的住處,叫我去換班,我現在要過去一下。你要一起去嗎?」
「不,我想留在家裡。」
「也好。還有,籐村的住處我也去過了。」
「是嗎?結果呢?」
「籐村也不在。」
「這就奇怪了。」
「不錯。無論如何,時間不多了,我會兩邊都叫人監視。」成瀨說完,疲憊的離開了。
由於站在外面交談,我全身濕透。我回車內,拿著夾有耀子照片的樂譜和手提包,回自己的房間。
有一通電話留言,是君島打來的。「成瀨先生,我是君島。你在哪裡?請和我聯絡。」
看樣子成瀨的行動電話關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找他是為了輪流監視由加利的住處嗎?由加利究竟去哪裡了?
我想起自從中午吃了一碗麵,到現在都未再進食。但我沒有食慾,也沒力氣弄吃的,頹坐在椅子上。從星期
六凌晨的電話開始,一直到今天為止,說我從未想過耀子已經死亡,那是騙人,但卻未料到會以如此唐突的方式
獲知她的死訊。
我望著從川添家帶回來的聖桑樂譜,忍不住拿出裡面夾著的耀子屍體的照片,拚命忍住衝擊,仔細觀看。服
裝大概是失蹤當夜辛西雅她們看到的高領洋裝,馬迪尼·席多本的作品,七○年代風格的華麗服裝。
不過,我覺得似乎某個地方和平常不一樣,但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忽然,我無法忍受再看耀子的遺容,慌忙將照片夾回樂譜。
稍微整理一下吧。我拿出記事本。在耀子住處找到川添的信是星期二,信上的郵戳日期為上星期五,所以可
以肯定川添當時認為耀子會參加星期二的「黑暗夜會」。但是,在「黑暗夜會」中,川添簡直像在呼喚耀子的靈
魂般叫著耀子的名字,並要女演員跳屍體之舞,這表示星期二晚上這些照片已在川添手中,川添知道耀子已不在
人世。
那麼,耀子是什麼時候死的?這些照片又是誰、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拍攝的?
還有,川添為何自殺?假設並非自殺,又是誰、為何殺死他?而那一億元呢?
一連串的疑問讓我幾乎想放棄。不過,最可憐的是耀子。我想起耀子半開的嘴唇和失焦灼眼眸,想到再也見
不到她,淚水再度潰堤而出。
我燒水泡煎茶,將茶倒入美麗的清水燒茶杯。杯壁很薄,茶水看起來像透明的一樣。我把茶杯放在窗榻上。
家裡沒有佛壇,所以我想,也許我奉的茶愈接近天空,耀子和川添愈能死而瞑目。丈夫過世家中卻沒有佛壇,是
因為博夫的雙親憤怒得把博夫的牌位帶走了。
——博夫等於是被你殺死的,你要好好反省。
想起婆婆盛怒之下所說的話,我靜靜凝視窗榻上的茶杯。不僅牌位被拿走,參加葬禮也差一點被趕出來。對
博夫的雙親而言,我是個坐視博夫死亡的妻子,冷血而且不貞。
茫然怔坐良久,我忽然想到要問那位跳「美麗的屍體」舞蹈的女演員有關川添的事。我不知道能否找到她,
所以明知籐村不在,仍試著撥電話。
話筒裡傳來傑尼西斯·奧立吉的曲子,歌曲中間夾雜著說話聲。「我是籐村,目前有事外出,請在訊號聲之後
說明事情內容並留下電話號碼,我會盡快與你聯絡。還有,若要傳真也請直接傳送過來,謝謝。」
我忽然想到,何不傳真呢?但又怕別人看到,只好放棄,留言道:「我是前些天和你見過面的村野,今天在
川添先生家發現很可怕的東西,請務必回我電話,電話號碼是……」
之後,我設法查出舉行「黑暗夜會」的六本木「糖果」酒廊的電話號碼,試著打過去。
「喂,這裡是糖果。」男人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背後有傳統爵士樂的演奏聲。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會』演出的女演員……」
「哪位女演員?」
「川添桂先生演奏小提琴時演出『美麗的屍體』舞蹈的那位。」
「啊,原來是阿圓,金澤圓。」
「能夠聯絡上她嗎?」
「她和川添先生感情很好,你何不問他?」
我慌忙搜尋藉口,「我很急,但一直聯絡不上川添先生。」
「是嗎?那麼……請稍待片刻。」男人並未懷疑,可以聽見他詢問附近的人。「我剛剛問過,阿圓好像常到
這附近的『凱莉凱莉』酒廊玩。」
「今天呢?」
「很難說。就算你找到她,她可能也迷迷糊糊的,無法和你交談。」男人笑道。
我尚未道謝,男人已掛斷電話。
「凱莉凱莉」就在防衛廳旁邊。
推開黑色的店門,震耳欲聾的重低音熱門音樂和濃重的煙味幾乎令我窒息。不,這是大麻的味道。
眼睛習慣黑暗以後,見到漫地的大麻煙霧中站滿年輕男女,無意識的搖晃著身體。沒有任何超過二十五歲的
成年人,我不但覺得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更覺得自己好像外星人。
沒有人看我,好像我是透明的空氣。裡面有幾個包廂,但是坐著的人並未互相交談,只是拚命抽煙。
有人拍拍我的手臂。我回頭。他用手指了一下方向,但立刻消失不見。我一看,大概是必須在門口付入場費
吧。我拿出三千圓換了一張飲料券,推開沿路的高瘦少年們,前往櫃台兌換啤酒,順便問阿圓的事。
「對不起,金澤圓在這裡嗎?」
櫃台內戴帽子、頭髮挑染的男人用力搖頭,好像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試著又問了兩三位站在櫃台附近的少
年,大家都回答不知道。
生理上習慣空間和黑暗後,我注意到這間狹窄的店內也有所謂的舞池存在,站在舞他的人身體動得劇烈一些。
我拿著啤酒進入舞池,果然不出所料,一位年輕女性獨自在 DJ 包廂前跳舞,是金澤圓。
長髮中分,穿吊帶牛仔褲、黑色圓領襯衫。我盯住她,以免她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她跳了三十多分鐘的舞,
好像跳累了,低頭推開人群走向洗手間。我跟在她背後。
阿圓上完洗手間,茫然望著鏡中的自己,然後從牛仔褲口袋拿出某種藥錠。我心想,這時若讓她吃下迷幻藥
可就麻煩了,慌忙衝上前去。
「金澤小姐。」
阿圓愣愣的望著我。
「我有話想跟你談……」
「好啊。」阿圓茫然頷首,圓領襯衫背部已經被汗水濕透。
「是關於川添先生的事。你上次演出『美麗的屍體』吧?」
「啊,我想起來了。」阿圓看著我,似乎已有點清醒。「你來過休息室。」
「是的。」我躊躇著不知是否該說,最後我毅然開口:「我今天去川添先生家,發現他死了。」
「什麼,那個老頭死了?」阿圓從喉嚨深處發出不知是笑或是驚訝的聲音。
「是的。現在還沒有人知道,所以你也別說出去。我想問你,你為何會演出『美麗的屍體』?」
「啊,那個嘛?那是川添先生臨時決定的。在那之前,本來說好是他演奏小提琴,我配合著擺姿勢,可是,
後來他突然拿出奇怪的照片給我看,要我演出照片中的屍體。」
「照片?什麼樣的照片?」我心跳加快。
「年輕女人浮在海上死亡的照片。我雖然覺得噁心,可是他一向喜歡那種照片,對吧?所以我只是在想,他
又拿到新貨了。」
「川添先生為何會突然改變演出方式呢?」
「好像是因為拿到那些照片的緣故。」
「從哪裡?」
「應該是『糖果』吧。」
「誰給他的?」
「可能是朋友,我不知道。」阿圓就著水龍頭的水服下藥錠。
「在這之前有過那種事嗎?」
「當然有。據說有類似屍體照片交換會的組織存在,好像是和警方有關的人拿出來的,也有的來自國外。……
如果是年輕日本女性橫死的照片,每張可以賣到五萬元。」
「『糖果』是交易地點嗎?」
「不。」阿圓搖頭。「『糖果』只是普通的酒店,這次的『黑暗夜會』是由籐村先生一手企劃的。」
「這麼說,籐村也和屍體照片交換會有關嘍?」
「不知道。不過,他好像編輯過川添先生的屍體書。」
「要怎樣和屍體照片交換會的人取得聯繫?」
「這我就不知道了。如果川添先生死了,也許永遠都沒有人知道。」阿圓呆呆的說。
我真希望讓那些人看看川添死亡的樣子,也許可以賣到相當高的價碼。
「謝謝你。」我向她致謝。然後雖然明知無用,仍在紙上寫下姓名和電話號碼,遞給阿圓。「如果有什麼屍
體照片的情報,請打電話到這裡。」
阿圓隨便將紙條塞入口袋,掏出香煙,問:「川添先生是用什麼方法死的?」
「上吊。」
「真的?已經見不到他了嗎?」阿圓似乎有點寂寞的說。
「對了,川添先生很照顧你嗎?」
「不,只是偶爾會去他家當他的裸體模特兒。」
「啊,等一下!你剛才的話很奇怪。」
阿圓吐出煙霧,呆愣不語。
「你問川添先生是用什麼方法死的,對嗎?通常應該問怎麼會死才對。」
「原來你是指這個。」阿圓頷首。「川添先生有很不好的癖好,他會自己割傷自己、傷害自己,身上總是傷
痕纍纍,這好像是叫自虐行為或什麼的一種病吧。」
「所以你才認為是自殺?」
「嗯。」阿圓點點頭。
這時兩個女孩進入洗手間。我中斷話題。阿圓的話和川添遺書的內容一致。

《這是自我破壞的衝動、內向、分裂,我的精神變態。》
若是這樣,或許可以解釋成川添因為突然性的自虐衝動而上吊自殺。
回到家已經十二點。有電話留言。按下一聽,竟然是籐村的回電。「喂、喂,我是籐村,只聽電話留言不明
白是怎麼回事,但一直惦在心上不能釋懷。不過,我現在人不在家,所以明天下午四點能否在平和島的勝平橋碰
面?但請別告訴任何人。拜託了。」
和籐村聯絡上了。我鬆了一口氣,心想,通知成瀨一聲吧,但轉念想到君島可能也會跟來,乾脆作罷。
不管怎麼樣,先睡覺要緊,忘懷一切的大睡一覺。我衝過澡,服下安眠藥,但仍擔心無法入睡,又喝了啤酒。
躺在床上默默等待,很值得安慰的,睡意逐漸襲來。
翌晨很早醒來,才七點,也許是因為熟睡的關係吧。
同樣聽到雨聲。我想起耀子和川添的事,躺在床上試著分析。
依昨天阿圓所說,川添是在「黑暗夜會」舉行當天拿到照片,而且是演出的某個人帶來的,這個人是誰呢?

——只要你刮目相看,我想你所在意之事應能拔雲見日。
耀子在意什麼事呢?我試著分析「黑暗夜會」的每一位演出者。最初是跳脫衣舞的三位男女,然後是戴環飾
的男人,接著是那對負責穿洞戴環飾的男女情侶和他們的模特兒。看樣子,還是由加利最值得注意,由加利和製
作人籐村。假設是籐村把耀子的照片交給川添,那麼,是籐村和由加利共謀殺害耀子,搶奪那筆錢嗎?
由加利那令人不能信任的眼神和表情在我腦海中復甦。
我試撥成瀨的行動電話號碼。鈴聲響了幾下,成瀨接起電話,聽來睡意正濃。
「啊,是你。還好嗎?」
「總算睡了一覺。你那邊怎麼樣?」
「在車裡睡覺。不過,君島應該快來換班了。」
「由加利呢?」
「不在。沒到事務所,也不在家。還有,也查不出籐村的行蹤。」
一瞬,我躊躇了。但是想到成瀨的眼窩低陷,忍不住脫口而出:「我聯絡上籐村了,約好今天下午四點在平
和島碰面。」
「真的嗎?真令人無法置信。你為何能聯絡上他?」成瀨似乎完全清醒了。
我說明昨夜去見阿圓,並因此知道「黑暗夜會」的演出者中有人將照片交給川添,並且懷疑或許是籐村。
「你真有一套。」成瀨佩服的說:「那麼,你今天打算怎麼辦?」
「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打算處理一些未完成的事,然後去見籐村。成瀨,我去見籐村時你能不跟來嗎?我答
應獨自前往。」
「好吧。那麼,你再和我聯絡。」
我掛斷電話,起床準備吃早餐。飢腸轆轆,我扭開 FM 廣播,邊聽 J 頻道的路況報導,邊將冷凍的英國泡芙解
凍。打開冷凍庫,拿出買了忘記吃的法國乳酪,再洗淨萵苣,找到柳橙切開。在陣陣食物香氣的環繞下,我突然
感到全身精力充沛。不知何故,腦海中浮現一句話:我還活著!
一面喝咖啡一面慢慢吃早餐,我想起從耀子住處帶回來的錄影帶,心想,就邊吃邊看吧。把錄影帶放進錄放
影機內,快轉跳過前面已看過的部分。
在帶子的正中間部分有那則新聞報導。主播報導過有關「歐洲聯合條約(Maastricht)」的消息後,突然開始
播送「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特輯。
《克洛茲堡殺人事件發生迄今已經過了三星期,調查當局終於在昨天發佈事件概要,表示這是最近興起的新
納粹主義集團彼此間的整肅事件。》
這時,畫面上出現馬克斯·海法的照片。金髮、藍眼、兩眼間的距離很窄,感覺上一狹窄。
《被害人馬克斯·海法是「保護純種德國人同盟」的領導者,當天是前往波茨坦演說後回來,在克洛茲堡的咖
啡店和同志傑哈特·米勒用餐。》
克洛茲堡的咖啡店出現在畫面上,幾位客人指著碎裂的玻璃。
《這時,遭三位白種人持點三八口徑的自動手槍襲擊。據目擊者指出,兇手駕駛的車輛是深藍色的福特嘉年
華。後來從被棄置的車內找到同屬新納粹主義組織的「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宣傳手冊。》
同型的汽車和宣傳手冊出現在畫面上。
《「領導全世界的德國」雖然號稱是新納粹主義組織,不過曾將共產黨時代共產黨名下的土地擅自售予西方
企業,又主持娼妓集團,所作所為和「黑手黨」沒有兩樣,所以馬克斯·海法曾抨擊這個組織「有黑手黨傾向,偏
離國粹主義,污辱新納粹主義」。再加上海法曾率人襲擊隸屬「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娼妓,彼此之間因而形同
水火。》
我嚇了一跳,將錄影機暫停,反覆看了同一段好幾次。沒錯,是「襲擊娼妓」。這有沒有可能就是耀子目擊
的日本女性?而且是戴金色假髮的日本娼妓?
這或許和籐村他們這條線無關,但始終找不到這部分的原稿磁片,讓我無法釋懷。
我大致瞭解事件的輪廓,只不過還不清楚因果關係。
一邊喝第二杯咖啡,我開始在耀子的國際駕照上動手腳。我找出自己過期的國際駕照,撕下照片,貼在耀子
的照片處,戳印勉強符合。我覺得應該沒問題,將駕照放進手提包。
接著,我考慮到或許讓籐村看看比較好,於是把耀子的照片連樂譜一起放入紙袋。
外面持續下著大雨,天氣很冷。我穿著前些天穿過的灰色褲裝,裡面特別為耀子穿上黑色 T 恤,手上拿著風
衣走下樓。仔細觀看失去主人的 BMW,發現由於昨天在雨中高速行駛,濺起的污泥高達擋泥板上方。
前往 NTT 位於青山的營業處,表示想看通話記錄。
「你是簽訂契約的本人嗎?」年輕女職員問。
「是的。」
「想看什麼時候的紀錄?」對方略帶懷疑的望著我。
「到上星期天為止的部分。我懷疑我的員工擅打國際電話。」
「我們這裡沒有國際電話的記錄,」她打量著我,似乎在問難道你不知道嗎?「只有國內的通話記錄,國外
部分 KDD 應該會寄明細表給你。」
我一陣著慌,設法自圓其說。「啊,是嗎?其實她好像也打了私人長途電話。」
年輕女性的眼神好像在責怪我是個小氣的老闆。之後,她問:「有什麼身份證明嗎?」
我充滿自信的出示國際駕照,並遞出剛才在路上買的「宇野」印章。
她頗為訝異的望著國際駕照。
「不行嗎?」
「不,可以。請稍待片刻。」
我心中暗禱一切能夠順利,並若無其事的瀏覽旁邊展示的一百種以上的電話卡。
「宇野小姐、宇野小姐。」回過神時,發現有人在叫我。
我慌忙走向櫃台,立刻拿到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通話費用明細表」。
回到車內,我打開信封。內容詳細記載開始通話時刻、對方電話號碼、通話時間、區域等等。星期六耀子打
了兩通電話。第一通的開始通話時刻是二十時二十三分,是 03 開頭的東京都內電話號碼,通話時間三分十一秒。
第二通的開始通話時刻是二十三時十五分,地點是靜岡縣,通話時間二十四分四秒。
我跑向公用電話亭,插入電話卡。第一個電話號碼有些眼熟,所以當話筒裡傳出「我是小林,目前不在家,
等嗶的訊號聲一響……」我不必聽完也知道是由加利,馬上掛斷電話。
接下來我撥靜岡縣的電話號碼。
「喂、喂,這裡是歐鄉景觀山莊。」聲音甜美的女性接聽電話。
歐鄉景觀山莊是位於伊東川奈的豪華度假飯店,擁有相當出名的高爾夫球場。我發覺這是打給成瀨的電話。
成瀨並未提及星期六曾接到耀子的電話。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呢?我想親自問成瀨,於是驅車前往他的店。
坦白說,我心裡也想見成瀨。
店門拉下。我知道他星期四公休,不過可能是事態緊迫,所以決定今天也休息吧。
擦拭晶亮的中古車寂寞的淋著雨,感覺上三百五十萬元的標價牌似乎很可笑。我順著外面的樓梯爬到店的二
樓敲門,但無人回答。
既然外面停著成瀨的車,他一定在裡面。
「有人在嗎?」
我打開門,裡面一片昏暗,可以聽見安靜而規律的鼾聲。成瀨俯趴在靠窗的簡陋床上熟睡。我站在床邊望著
他。他身上仍穿著白色 T 恤和牛仔褲。
「成瀨先生。」我輕輕叫他。他沒有醒來。我環顧室內一圈。黑色鐵管做成的棚架上擺滿大型硬紙箱。我稍
微看一下,有很多裝賓士車用鹵素燈泡的箱子,其他箱內似乎也都是汽車零組件。靠內側有書架,排放著與車輛
有關的書籍。我抽出幾本,隨手翻閱。
這時,成瀨可能察覺動靜吧,身體動了動。
「成瀨先生。」
「啊,嚇我一跳。」成瀨睜開眼認出是我,伸手看一眼潛水表。「已經這麼晚了?」
「抱歉,我擅自進入。」
「沒關係。」成瀨雙手伸至腦後,仰躺著凝視我。
我發覺他眼眸裡閃動著輕微的慾望。
「過來這邊。」果然不出所料,他說。
我順從的走近。
成瀨用力拉過我的手臂,抱緊我親吻,透過外衣撫摸我的乳房。
「不行。」
「我知道。」成瀨突然放鬆力道,憐惜的凝視我。「昨夜睡得好嗎?」
「嗯,靠著安眠藥總算睡著了。」
成瀨讓我坐在他膝上,像撫摸貓般輕撫我的脖子。
「你來做什麼?」
「問這件事。」我離開他,從手提包內取出 NTT 的信封。
成瀨抽出裡面的通話明細表。「這有什麼問題?」
「耀子星期六晚上曾打電話給你。」
「啊,原來你是指這個。她的確打過電話,不過沒有提到什麼重要的事。」成瀨回想著說:「只說了些喬尼
維夫要她教他打高爾夫球,以及那邊天氣如何之類無意義的話。不管我去什麼地方,她一定會打電話來。」
「為什麼?」我對成瀨講話的口氣感到不滿。
成瀨聳聳肩。「大概懷疑我另外有女人吧。」
「是嗎?那麼……」
「怎樣?」
「你有女人嗎?」
「怎麼可能?招待客戶是常找女人作陪,但是我們不做那種事。」
「我們?」
「君島負責這方面的客戶。」
「這表示客人也是道上人物?」
成瀨默默頷首。
「找女人陪客,是什麼樣的女人?」
「很多,有專業也有業餘。」
我想起成瀨的妻子曾厭惡的說他做過一些骯髒事。我默默把 NTT 的信封放回手提包。
電話鈴聲響起,成瀨迅速下床接聽。「喂、喂,是的,辛苦了。我現在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後,成瀨叼著香煙說:「君島打來的,說由加利回來了,要一起過去嗎?」
「嗯。」
「和籐村約幾點?」
「四點。」
「還趕得及。」成瀨看著表說。
「你打算一起去嗎?籐村要我單獨前往。」
「但我有點擔心,何況又有昨天川添的事。」成瀨說著打開儲藏櫃,準備換衣服。
君島站在由加利的公寓門前等待,一身黑社會電影中常見的打扮手撐黑傘、戴墨鏡,黑色風衣衣領豎起。
「成瀨先生,怎麼辦?」君島難掩激動,口沫橫飛的說:「我愈聽愈覺得可疑,大概是那個女人幹的。」
君島似乎已經知道耀子死亡的事,可能是昨夜換班時成瀨告訴他的。
「問題是那筆錢在哪裡?」君島恨恨的說,雙眼瞪著我,似乎仍未放棄懷疑我。
「我假裝有事,上去看看。」我不理會君島,仰臉望向由加利房間的窗戶。
雨一直未曾停歇,很多住家白天也亮著燈,可是由加利的房間卻拉上窗簾,一片昏暗。她會在睡覺嗎?
「就這麼辦吧。」成瀨漠視君島的不滿,頷首道。
「好。」我爬上公寓樓梯。
由加利的房間在二樓上去第一間,靠樓梯右側。鐵製的陡峭樓梯,人走在上面會發出巨響。由加利會熟睡到
聽不見這麼大的聲音嗎?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可憐。
我伸手按門鈴。在外面也能聽到鈴聲,大概是坪數相當小的房間吧。
我沒有停手,一直按到室內有了反應。
「誰?」由加利未拔下連鎖,開門問。
看樣子果然在睡覺。她穿著黑色緊身褲和 T 恤,臉孔有些浮腫。
「是我。」
「啊,美露小姐,有什麼事?」
面對懷有戒心,一直不打開鏈鎖的由加利,我不耐煩的說:「能開門嗎?我不會進去的,只是這樣站著不好
說話。」
「啊,好的。」由加利不太情願的拔開鏈鎖。
瞬間,不知何時來到我背後的君島衝入門內。
「你幹什麼?」由加利大叫。
君島已經入內,拉開窗簾。由加利似乎正在打包行李,室內一片散亂,榻榻米上到處是衣服和各種東西,幾
乎沒有立足之地。她可能去大採購了一番,地上有幾個尚未拆開的香奈兒紙袋,鞋盒和手提包也散落一地。
「要搬家嗎?」我問呆站在小廚房邊的由加利。
由加利默默點頭。
小桌上放著餅乾盒和沒吃完的漢堡。牆壁上掛滿衣服,衣櫥敞開,絲襪掛在敞開的抽屜外,衣櫥上的皮包以
及梳妝台上的化妝品異常得多。
「打擾了。」
見到成瀨出現在玄關,由加利頹然坐在地下,喃喃說:「什麼嘛,隨便闖進別人家?」
君島用力拉開床畔的黑色矮櫃,裡面居然是無數華麗的內衣。
「這不是耀子的嗎?」我跑過去細看。
耀子喜歡法國制的精緻內衣,有好多成套的蕾絲胸罩、長襯裙和內褲。而且,她準備很多新的存貨,隨時替
換,她曾送我一套亮藍色的內衣,所以我很清楚。
「是老師送我的。」由加利低聲說:「真的。因為前一陣子她常不在事務所,一切由我打理,所以才送我。」
「這麼多嗎?」我看著抽屜問。有白色、乳色、黑色、橄欖綠,及裝在盒內未打開的。
「是的。」
「是嗎?那這個呢?」我在堆滿各類化妝品和化妝器具的梳妝台上找到銀製的香水噴霧器,那是耀子去柏林
時買回來的骨董。
「那也是老師送我的。」
「這是耀子最喜歡的東西。」
「可是,是真的啊。」
不管由加利怎麼狡辯,我根本不相信。
成瀨走近由加利。「由加利,你手邊有耀子住處的鑰匙,對吧?你趁耀子不在家時,經常偷偷進去拿各種東
西,對不對?」
「我沒有。」由加利眼眸裡泛著淚光。
不過,她不是因為被冤枉而委屈的流淚,而是如小女孩般,想藉哭泣逃避眼前的窘境。
「錢是你拿走的吧。」突然,君島站到由加利面前,大聲問。
「沒有,我沒有。」由加利以蚊子叫般的聲音否認。
「你在會長面前講這種話看看?我看你想找死。」
由加利好像全身力氣盡失,趴在地板上大哭出聲。
君島邊罵「混蛋,快從實招來」,邊用力踢由加利的腿。
「君島,別這樣!」成瀨伸手按住君島。
「救命呀。」由加利跑到成瀨背後,想躲開君島的攻擊,但是君島一向喜歡欺負老弱婦孺,仍舊執拗的繞到
成瀨背後,繼續踢她。
「住手!」成瀨輕叫制止君島後,輕聲問由加利:「由加利,這幾天你到哪裡去了?」
由加利啜泣著回答:「和籐村上飯店。」
「哪一家飯店?」
由加利說出一家飯店的名字,並指著香奈兒的袋子,表示是在那家飯店買的。
「你很奢侈嘛。」一向崇尚名牌的君島挪揄道。
「買了什麼東西?」
「手提包、項鏈和襯衫。」由加利低聲回答,聲音幾乎聽不清楚。
「籐村付的錢嗎?」成瀨問。
「是的。他說上次的『黑暗夜會』賺了一些錢,邀我一塊盡情玩樂。」
我覺得可疑,和成瀨對望一眼。
我檢查服裝,想知道是否有耀子的東西,果然找到一件耀子的淡藍色襯衫。那是價格昂貴的名牌襯衫,耀子
十分喜歡,曾歎著氣說,她送去洗衣店,記不得有沒有去取回,之後去拿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另外還有 Celine
的鏈式腰帶、香奈兒的人造珍珠項鏈,以及香水、唇膏、太陽眼鏡,全是耀子中意的奢侈品。
光是我記得的東西就有這麼多,如果耀子本人來看,一定會發現更多吧。看著這些由加利偷來的名牌貨,想
到耀子被身邊的助手連續背叛,我忽然感到可悲。
拉開梳妝台的抽屜,發現裡面有中國制的陶盒,我情不自禁驚呼出聲。
「怎麼了?」成瀨跑過來。
我指著兔子形狀的盒蓋,說:「這是耀子的東西。」
「我知道。」
「耀子平常回家,一定會把項鏈、耳環和戒指放到這裡面。她在家完全不戴首飾。」說著,我掀開蓋子,裡
面有兩個金戒指,一個鑲著耀子的誕生石——石榴石——的戒指,一堆耳環,以及香奈兒的手錶。
「你看,全部都在。可是,那些照片上卻未佩戴任何首飾。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我看到照片時就感到有
些不對勁,現在好不容易明白了。」
「是怎麼回事?」成瀨似乎不明白我為何如此激動。
君島和由加利也注視著我。
「換句話說,耀子並未主動外出,而是被綁架後推落某處海中,或者是在家中被人殺害後再移屍。」
「被人殺害?」由加利目瞪口呆的望著我。
「有照片為證。」
「讓我看看照片。」君島抑制不住好奇心說。
我置若罔聞。「我曾經以為是自殺——她跳海自殺,被路過的人發現,拍下那些照片,卻不知何故落入川添
手中。可是,事情絕對不是這樣。耀子若是自殺,應該會佩戴平常戴著的首飾。由加利,是你殺害耀子,奪走她
的東西,對吧?」
我瞪視由加利。由加利急得大叫:「那是我後來去偷的。聽說耀子老師失蹤,所以我星期一晚上才去偷東西,
這是那時候帶回來的。」
「那麼,錢呢?」君島又踢由加利的腿。
由加利痛苦的彎曲身子,哭泣出聲。
我毫不在意,問:「由加利,伊朗商人的太太說看到耀子,那是你,對不對?」
第 12 章

由加利的狹窄房間堆滿東西,但是能藏放物件的地方並不多。我和成瀨拚命尋找一億元的蹤跡,就算找到一
支保管箱的鑰匙也好;或是能找到證明由加利殺害耀子後,再偽裝耀子失蹤的任何東西,諸如護照、存款簿,或
者消失的磁碟片等。但結果完全找不到這些東西,也沒發現疑似耀子的女人離開住處時穿的黑色褲裝,只找到幾
本屬於耀子的德國性虐待雜誌,以及若干昂貴的攝影集。
「看來已經不在這裡了。」成瀨望著木板被折下的天花板說。
六個榻榻米大的套房,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東西呢?
我們忍不住歎息。
君島表示要先回去向上杉報告,拖著又哭又叫的由加利離開了。
雖然外面下著雨,鄰居還是會看到,我感到不安,害怕會招來警察。但十分鐘過後,仍然沒有什麼動靜,大
概沒人報警吧。可能是鄰居看到君島那身黑道人物打扮,害怕日後糾纏不清吧。
「不走不行了。」成瀨看著手錶說。
快下午三點了,已經接近和籐村約定的時間。籐村可能還不知道由加利身上發生的事。
「這裡先這麼放著。」成瀨用從由加利身上拿來的鑰匙鎖上房門。
走出瀰漫著灰塵和由加利體味的房間,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快走吧。」成瀨催促我,自己則一馬當先,快步往前走。
但是,出乎意料的找到耀子的東西,我內心深受衝擊,很希望在雨中佇立片刻。我想起耀子每次說到有東西
不見時,總是會說「又發生了」。
《你自己太散漫,所以才會掉。》
《成瀨也是這樣說,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應該是心理作用吧。》
我和耀子曾有過這樣的對話。當時如果能更認真的分析,或許事態不會演變成這樣。
我進入成瀨的車內。耀子的 BMW 放在成瀨的店裡。
「平和島的哪裡?」
「他說在勝平橋上。」
「這麼說,籐村是喜歡賽艇嘍?」
「為什麼?」
「那裡有個平和島賽艇場。」
如果成瀨沒提,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只覺得奇怪,籐村為何會指定那種地方。
成瀨穿梭於卡車之間,由環狀七號公路往南飛馳。或許他也很緊張,途中幾乎沒開口。
我想到籐村可能是這次事件的兇手,整個人坐立不安,一方面期待事情能夠盡快結束,另一方面又害怕如果
判斷錯誤又得從頭開始,忍不住緊握雙手。
「籐村如果沒帶著那筆錢怎麼辦?」
「誰知道。」因為前方塞車,成瀨一邊減速一邊歎氣。
過了世田谷街的十字路口,車流又開始順暢,很快就到了春日橋。
「馬上就到了。」
灰濛濛的天空中突然有噴射機起飛沖天。離羽田機場很近了。捱過橋上的塞車,不久,眼前出現新生地特有
的廣闊土地,廣闊到能看到大片天空,以及掛著某某中心名義的建築物群。人造公園中有文化中心、再過去是物
流中心,右手邊則是水處理中心。
在國道一號公路左轉,馬上就在右邊看到目標的賽艇場。藍色的建築物正面非常醒目,儘管下著傾盆大雨,
觀眾席上仍擠得水洩不通。
成瀨朝大井碼頭前進,在賽艇場前方將車靠左停住,然後拿出地圖確認。
這時,成瀨的行動電話響了。
「喂、喂。」一邊接聽,成瀨回頭看我的反應。
「啊,是嗎?太好了。」成瀨又瞥了我一眼。「是的,我們剛到平和島……說是在勝平橋上碰面,現在正要
過去……那麼,你也快到啦?」
成瀨切斷電話後,我馬上抗議:「君島也要來嗎?」
「嗯,由加利終於吐露那筆錢的去向了。」
儘管心中已經有譜,聽成瀨說出,我還是受到衝擊。「結果呢?」
「由加利先進入耀子的住處,發現裝錢的手提箱,才找籐村來。」
「耀子的事呢?」
「還不知道。」成瀨冷冷回答。
聽成瀨這樣說,我開始擔心了:籐村真的會在這裡出現嗎?
成瀨經過倉庫旁,在桃紅和藍色條紋圖案的大型建築物轉角左轉,眼前出現一座小橋。
「這邊是大田區,橋對面是品川區,在對面橋畔的好像就是品川水族館。」成瀨說。
「籐村在那裡做什麼?」
成瀨搖頭表示不知。
但到了那裡馬上就明白了。橋上的人行步道憑欄站著十幾個男人,正探身望向勉強可見的賽艇場尾端,看樣
子是在那裡觀戰。每個人都撐著黑傘,不是盯著預測戰況的體育報,就是盯著遠處模糊的電子佈告欄,有人開車
來,也有人騎機車來,都停在橋上。成瀨不聲不響的把賓士車停在車列尾端。
「走吧。」成瀨以下顎示意。
我帶著傘和耀子的照片下車,為了不讓人發現是從成瀨的車下來,我快步離開,跨過綠色柵欄,走向男人們
觀戰的人行步道。
不知籐村是否來了,我雖然淋著雨,仍逐一確認傘下的男人臉孔。
突然響起轟隆巨響,我驚訝的回頭,原來是競賽開始了。我慌忙看表,正好下午四點。
穿各色服裝的選手左轉繞過標桿,艇尾濺起的波紋一層層擴散,眨眼問已繞過對面的標桿,朝這邊飛馳而來,
越過尚未消失的波紋,又繞過標桿,於是波紋再度擴散,就這樣反覆不停的穿梭來回。
第一次目睹賽艇,我震驚之餘,有一瞬間完全忘記籐村的事,聚精會神的觀看比賽。
「好,太棒了!」
「吉岡,加油!」
傘下傳來的怒叫聲此起彼落。
習慣引擎劇烈的聲響後,我環顧四周。欄杆旁連同保麗龍盒一同丟棄的烏龍面殘渣任憑雨滴濺打,地上到處
是煙蒂和碗麵容器,骯髒不堪。我望著約莫十公尺下方的運河,水也是污濁的,水面上漂著幾張體育報。
「啊,完了。」
「是 1 到 5 呢。」身旁有人大叫。
同時,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歎息:「唉,連最後一場也泡湯了。」
看樣子剛剛是最後一場賽事。我看表,約定時間早已過了。
「村野小姐。」
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籐村站在我身後,身穿黑色緊身牛仔褲、有鬆緊帶的黃色雨衣,
像小學生般戴著連身雨帽,帽帶綁緊。
「啊,籐村先生。」
這個男人就是兇手!我的聲音微微發抖,但仍面帶微笑,連我自己都很意外。
籐村在寒冷的雨中不停的發抖,說:「好大的雨,我們到車上談吧。」
「你的車?」
「嗯。」籐村指著停在下橋處的品川水族館前、掛著多摩車牌的旅行車。
我心想:這種車應該足以用來搬運耀子。
「你怎麼來的?」籐村似乎不知道由加利的事,悠閒的問。
「我也是開車來的。」我指著後面。籐村應該想不到成瀨和君島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吧。
「籐村先生喜歡賽艇?」
「嗯,幾近病態的著迷。」他讓我看一眼左手拿著的報紙。「但是,運氣一直不好。」
說著,把報紙揉成一團,塞入雨衣口袋。
「輸了?」
「差不多。管他的!」說著,籐村朝我比了個手勢,要我跟他走。
邁開步伐時,我偷偷回頭,見到君島正滑入成瀨的車內。
籐村先進入駕駛座,脫掉雨帽,戴上有袋鼠商標的獵帽,然後替我打開另一邊的車門。進入時,我瞥了後座
一眼,並未看到手提箱之類的東西。我忍不住想確認座位後的空間到底有什麼東西,但仍極力忍住。
籐村開口了。「抱歉,讓你特地來到這種地方。」
「不,沒關係。」
「你所指的重大事情是川添死亡的事嗎?」
我大驚失色,望著籐村光滑無皺紋的臉孔。他的肌膚像蛋殼般平滑,眼睛卻像平面上的龜裂痕跡,漠無表情,
感覺上很可怕。
籐村脫下獵帽重新戴正,我發現他前額光禿,然後才醒悟到他剃光了頭髮。
「你怎麼會知道?」
籐村苦笑,從置物箱內拿出折疊整齊的晚報。我接過來先看日期,是今天的晚報,我立刻知道是怎麼回事,
翻開報紙搜尋,果然見到「耽美派作家自殺」的小幅報導。
根據報導內容,川添桂的屍體是被今天早上去拿稿的編輯發現,雖然墨跡已被雨水沖得看不出內容,卻留有
遺書,再加上他以前曾因自殘行為住院,所以警方斷定是自殺。
「川添先生的事當然給我很大的衝擊……」我回答。
籐村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問:「其他還有什麼?」
「坦白說,我找到這個。」我從手提包中取出小心折好的樂譜,拿出耀子的照片。
「啊!」籐村驚駭的盯著照片。
「你知道這些照片的事嗎?」
「不,不知道。」籐村突然慌亂起來,忙不迭的回答。
我覺得他否認得太快,詰問道:「你知道所謂的屍體照片同好會嗎?」
「不,我不知道。」籐村一字一句的說著,完全否認。
「聽說溺死的屍體最有價值,而這些照片就是。你一定知道這些照片的價碼吧?」
「請你別再開玩笑了。」籐村雙手微微顫抖,看完全部的照片。
「你認為耀子是怎麼死的?」
「這……大概是自殺吧。」
「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你殺的?」我的聲音顫抖。就算籐村沒有殺害耀子,他一定知道這些照片
的存在,絕對錯不了。
想不到籐村困惑的說:「不,這怎麼可能?我為什麼要殺死耀子?她一定是自殺的。」
「自殺?為什麼?」
「因為她的生活破綻百出、亂七八糟。和成瀨先生處不好,欠了一屁股債,工作方面又有問題,我聽說她很
沮喪。」
「工作方面有什麼問題?」
「也沒什麼,只是以她那種個性,慢慢會沒有人願意和她配合。」
「怎麼說?」
籐村不耐煩的開始說明。「大家都很認真的看待一些事,但她卻只想寫一些通俗性的報導。而且,儘管她在
作品中自傲的宣稱自己有親身體驗,卻不願像這次由加利那樣在乳頭上戴環飾。當然,她說自己在陰蒂上戴著環
飾,但……在我們這群真正的性戀物癖者之間,她的風評差透了,所以我才勸由加利自己寫作。」
我開始怒上心頭。「如果她真的自殺,也一定是因為錢被你偷了!」
籐村臉色蒼白的否認:「我沒有。」
「由加利已經全部招了,他們正在找你,你跑不掉的。」
籐村不安的回頭張望,但是只看到賭完賽艇離去的人潮,於是又安心的坐好。「你說他們在找我,可是我真
的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手在發抖,耀子的照片差點掉落。我提出最想知道的問題:「既然你如此堅持也無所謂。但這些照片是
你拍的嗎?是誰帶去給川添的?」
籐村驚愕的凝視照後鏡,我也跟著回頭看,君島正凶狠狠的逐漸接近,成瀨跟在後面。
「混帳東西,下來!」君島用力打開車門,抓住籐村的衣領,拉地下車。
「君島,等一下!我還有話問他。」我叫道。我好不容易才問到事情的核心。
「那些都不重要。」君島朝我怒吼,雙手掐住籐村的脖子。「籐村,錢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籐村無法呼吸似的回答。
君島讓籐村坐回車上,以車門遮住,狠狠的甩他一耳光。「你的女人已經招了。」
「不要動粗!」我大叫。
但不知何時,行李廂已被打開,似乎是成瀨開的。「找到了。」
成瀨手上提著黑色皮製手提箱。我有點驚訝,望著成瀨心想,怎麼會這麼容易找到呢?
成瀨臉頰泛紅,好像鬆了一口氣,但君島的怒火卻一發不可收拾。
「你覺悟吧。別說一條手臂,我要把你用草蓆捆起來丟進運河裡。」君島怒叫。
忽然,他身體往後退,好像被什麼東西彈開一般。仔細一看,原來籐村用力推開君島,轉身跑向雨中。
「站住,別逃!」君島慌忙拔腿緊追。
籐村推開從賽艇場沿著勝平橋人行步道走過來的人們,向前直衝,想跑上有點坡度的橋上,但撐傘的人群一
波一波從賽艇場湧出,擠滿人行步道,使他沒法順利前進。
「站住!籐村,你這混蛋!」
君島的尖叫聲在大雨中迴盪,人們驚訝的站住,搜尋聲音來自何方。籐村霎時愣立不動,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但立刻下定決心,爬上橋旁的鋁制欄杆,開始搖搖晃晃的往前走。
只要走十幾公尺就能通過運河,到達橋下的水泥堤防,籐村似乎想由欄杆上跳下堤防。這實在太魯莽了!
「成瀨先生。」
「噓!」成瀨以手示意,要我別出聲。
橋上的人們出聲示警。
「喂,危險啊!」
「快下來。」
但籐村置若罔聞,拚命往前走。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這時,籐村腳底一滑,上身失去平衡。我情不自禁低下頭,再度抬頭時,見
到籐村雙手抓向虛空往下掉,緊接著是一聲嘩啦的入水聲。
「摔下去了!」
「快聯絡救生艇!」
我聽到有人如此喊叫,同時黑壓壓的人頭探出欄杆往下看。
「籐村先生!」我向前跑。
成瀨追來,抓住我的肩膀。
「快點,往這邊走。」成瀨說。
「可是,籐村摔下去了。」
我甩開成瀨的手往前跑,從旁邊人比較少的欄杆探身往下看。我瞥見黃色雨衣的影子但馬上沉入黑褐色的河
水中。
「啊,不行了,沉下去了。」有人悲痛的說。
我拚命大叫:「快救人啊!」
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我回頭,看到渾身濕透的成瀨。
「快逃吧!」
「可是……」
「快點!」成瀨摟著我,勉強跨過通往車道的柵欄,將我推入車內。
君島早就駕著自己的車子溜之大吉了。
「為何要那樣對籐村?」賓士車快速前行後,我怒斥成瀨。
「我沒有,是君島干的。」
「你也一樣。」
「我沒有!誰想到籐村會從那裡摔下去?」
我因為全身被雨淋濕,再加上籐村意外摔落橋下的衝擊而全身不住發抖。如果籐村沒有獲救,那麼從昨天到
今天,我已經目睹三個人死亡了。
「別說這個,趕快把錢算一下。」
「什麼?」我回頭望向後座,那個手提箱如不祥之物般沾滿污泥,放在後座上。
「那傢伙好像沉迷賽艇賭博,我有些擔心。」
我厭惡的望著成瀨的臉。成瀨回瞪我,以目光反問:這樣有什麼不對?
「難道我也必須像你一樣,為了籐村的愚蠢行為而失去自製嗎?」
「不,每個人的個性不同。」
我回答後,拉過手提箱,出乎意料的重量讓我吃驚。手提箱未上鎖,一下子就打開了,裡面的黑色塑膠袋裂
開一道很大的縫,可以見到一疊疊綁著封帶的萬元大鈔。
「看看有幾疊?」
我計算數量,總共是九十五疊,九千五百萬元。「有九千五百萬元。」
「啊,還好那傢伙只用掉五百萬元。」成瀨如釋重負的說。
「不足的部分呢?」
「由我墊付。」成瀨說著,視線緊盯正前方。
「現在要去上杉那兒吧?」
「如果你不想去也沒關係。」
「可是,我擔心由加利。」
「那女孩不會有問題的。耀子的事她根本沒放在心上。」成瀨恨恨的說。
上杉神情愉快的坐在可可色的沙發上,我和成瀨進入時,先回來的君島跑過來,接過手提箱。
「辛苦你們了。」上杉可能是馬上要趕去參加喪禮吧,一身黑西裝,襯得滿頭銀髮分外高雅,更像是上流社
會的紳士了。我心想,也許該建議他別帶君島同行。
「那傢伙似乎死了。我剛剛打電話和警界的朋友聯絡,對方幫我調查的。」
看樣子籐村沒有獲救。
「是嗎……?對不起,被用掉五百萬元。」成瀨一邊在沙發坐下一邊說。不知不覺間,成瀨的表情也放鬆了。
「如果只有五百萬元,無所謂的。」
「我會負責奉還。」
「不必了。成瀨,這次你幹得不錯。」說著,上杉擺出一副老好人模樣,轉臉朝我微笑。「村野小姐,辛苦
你啦。你果然如我所料的精明能幹,何不在我這裡工作呢?最近,和女人扯上關係的麻煩也不少。」
「不必了,我想知道由加利怎樣了?」
上杉滿臉厭煩的說:「那女孩膽子可真大,碰到我們,居然還敢睜眼說瞎話!」
「她現在怎樣了?」
「我讓她待在會議室,去帶她過來好了。」上杉對君島做出手勢。
君島轉身離去,沒過多久,帶著那個貌似銀行職員的男人和由加利一起進來。
這次由加利沒有叫著「美露小姐」哭著跑向我,只是低垂著頭,眼睛已哭腫。
「由加利,請你說明到目前為止的情況。」
「你們要我說什麼嘛?」由加利彆扭的瞪著我。
「籐村死了。」成瀨說。
由加利驚訝的雙眼圓睜,怯怯的望著成瀨問:「為什麼?」
「他想逃走,結果摔到河裡。」
「這麼說,兇手變成我一個人了嗎?」由加利不悅的問。
「我們沒這樣說,但會給你應得的懲罰。」上杉壓抑怒氣說。
「什麼樣的懲罰?」由加利的表情僵硬。
「不管怎麼說,有一個人死了,你脫不了關係,也理應受罰。成瀨先生不但女友被籐村殺害,自己又被嫁禍,
實在很可憐。如果他想報復,就算狠狠揍你一頓,再把你賣到妓院,也還便宜了你。」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由加利眼眶裡又浮現淚光。
「村野小姐是耀子小姐的朋友,所以一直受到懷疑,最後竟然發現好友被殺害了。」
我望著上杉心想,明明是你隨便懷疑我,還講得這麼好聽!
君島則在一旁頷首稱是。
由加利忍住淚水,放大音量,企圖為自己脫罪。
「那是籐村干的!我曾經阻止他,可是他說沒關係,要我把鑰匙借給他。」
「結果你怎麼做?」我探身追問。
由加利終於像小女孩般一面啜泣一面說:「那天晚上耀子老師打電話給我,說她現在要到事務所工作。我認
為機不可失,立刻前往西麻布,用事先配製的鑰匙開門,裡面什麼東西放在哪裡我一清二楚,再加上她到目前為
止都未發現,所以我很輕鬆的拿了愛瑪仕的圍巾和一些耳環。
忽然,我發現衣櫥後面有個大型的黑色手提箱。我心想,通常這類東西是用來放錢的,打開一看,裡面竟然
裝滿萬元大鈔。我嚇了一跳,心想該怎麼辦?這麼多錢,我沒膽量偷,轉念一想,何不和籐村商量看看?就先離
開公寓,打電話給籐村,告訴他這件事。籐村馬上表示他要來,叫我給他鑰匙,所以我們約在麻布稅捐處前碰面,
我把鑰匙交給他。」
「然後你就回去了?」
「是的。」
「為什麼?」
「因為害怕碰到耀子老師。」
「可是……」我正想問:「你不是打扮成耀子的模樣離開的嗎?」卻被成瀨打斷了。
「那麼,耀子是誰殺的?」
「可能是籐村吧。」由加利慪氣似的說:「這種事,我怎麼知道呀?」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問。
看著由加利坦然回答有關耀子死亡的問題,我的聲音不由自主的顫抖。
「被拉來這裡的時候。當時聽說耀子老師行蹤不明,有一瞬間,我猜想會不會是被籐村殺害了。但星期一我
問籐村,他表示完全不知道老師的事。」
「由加利,耀子星期六晚上打電話給你是為了什麼事?」
「啊,那個嘛……」由加利浮現厭惡的表情。「這樣說也許不應該,但耀子老師很善妒,我真受不了。」
「怎麼說?」
「她打電話問我是否正在和籐村交往。這當然是因為她擔心如果這是真的,很多透過籐村獲得的工作和情報
會轉落到我手中。她在電話裡很憤怒,不客氣的說:『我聽說籐村勸你自己寫作,是真的嗎?如果是,那你就是
我的對手,希望你先知會我一聲,別背著我做。』我聽了很生氣,決定再多偷一點東西。」
我望著成瀨。成瀨深沉的眼眸也正望著我。我知道我們正想著同一件事:川添在信中所說耀子「在意的事」,
果然是指由加利和籐村的事。
「由加利,磁碟片是你偷的嗎?」
由加利猛搖頭,但或許她又在說謊。
「我沒有偷那種東西。」
「但是,你偷過和工作有關的資料。」
「那是因為……」由加利曖昧的頷首。「耀子老師太小氣不借我,我心裡很氣,才故意借用一下。」
「我明白了。」突然,我感到很累。我深深歎口氣,站起身來說:「我想告辭了。」
上杉也站起來,鄭重其事的說:「耀子小姐的事實在很遺憾。」
「是的。」
「關於這件事,她母親已向警方申報失蹤,請求協尋,應該很快就能回來吧。」
換句話說,在此之前,耀子可能在某處停屍間長眠,或者在海中隨波逐流,甚至已沉入海底……想到這裡,
我難過的低頭不語。
「還扯上令尊,實在很抱歉。」上杉突然變成慈善家,溫柔的安慰我。
我只想盡快離開這棟智慧型大樓,走進新宿雜沓的人群中。
「喂,君島,你太粗暴了,快向村野小姐道歉!」上杉略帶憤怒的對君島說。
君島無奈的低頭向我致歉。
我突然覺得一切只是一齣戲,轉身走向房門,嘴裡說:「我先走了。」
「我送你。」說著,成瀨站起身來。
我搖手說:「不必了。」
可能是置身男人群中感到不安,由加利哀求似的對我說:「美露小姐,請你別走。」
「不。」我搖頭,靜靜說:「你該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任。」
進入漂亮的無人電梯中,我覺得對由加利所說的話像箭般刺入我心中。美露,你什麼時候開始對別人說教了?
羞恥和無奈讓我憎惡自己,我挺胸衝上街頭。
半夜,正獨自淺酌時,對講機鈴聲響了。
「哪一位?」
「成瀨。」
我搖搖晃晃走去開門。
「你醉了?」
「就像你所見到的。」
成瀨打量我,彷彿看著希有動物。「嘿,我是第一次看到你喝醉。」
「說得也是。」我醉得高聲大笑。「因為一直都沒有機會。你也要來一杯嗎?」
「我開車來的。」
「是嗎?」
成瀨身穿白襯衫、深藍色夾克,打扮和平常不同。我望著他雅致的領帶,微笑道:「為什麼這身打扮?」
「會長叫我來安慰你。」成瀨有點失措的說:「讓你受牽連,真的很抱歉。」
「已經過去了。」我在杯子裡注入冰透的白葡萄酒。很透明的液體。不知道這是第幾杯了。「我擅自從你的
店裡開回耀子的車。」
「是嗎?沒關係。」成瀨溫和的一笑,拉過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你開車去兜風了?」
「你真會猜。」
成瀨微笑。「有關你的事,我大致猜得到。」
直到剛剛為止,我一直開著耀子的車,以高分貝的音量播放耀子喜歡的靈魂樂,並且回憶這幾天的點點滴滴。
我去了她母親家,在雨中眺望七彩光線映照下美麗而巨大的高爾夫練習場。之後,我經過她在青山的事務所,仰
望她在西麻布的家,最後在夜間營業的六本木花店買回白色的卡薩布蘭加。這是一趟感傷之旅。
「算了,反正我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了。你把車開走吧。車子的貸款也是你在付吧。」
「不,沒關係。我目前忙著處理雜務,能暫時放在這裡一段時間嗎?」
「怎麼回事?」
「車店的經營者換人了。」
「誰?」
「君島。」成瀨以食指輕摸因冰涼的葡萄酒而起霧的杯子,留下指印,然後用手指捏起我做來下酒的蘑菇沙
拉。
「等於是對你的懲處嘍?那麼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要去加拿大。」
「加拿大?」我驚訝的望著成瀨。
成瀨微笑說:「我那邊有朋友。」
「什麼時候去?」
「這邊打理好就走。」
我期待成瀨做什麼呢?不,似乎並未期待什麼。
當我這樣想時,成瀨又吞吐的開口:「你……」
但就這樣沒了下文。
我默默想像他接下來的話——你打算怎麼辦?你想和我一起去嗎?你、你……
但是,我並未問成瀨,不但如此,為了忘掉他的話,我又繼續喝酒。酒精濃度很高,比冰還冷的液體滑下喉
嚨。我想,如果也能如此嚥下我的自尊該有多好。
有一陣子,我們沉默無語,只有冷氣機的馬達聲和音量低微的爵士樂響著。
成瀨從口袋掏出萬寶路淡煙把玩。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說:「真的非常感激你。」
我凝視杯中的葡萄酒。
成瀨又說:「很難相信曾在這裡和你同居一室。」
「真的,我們老是爭吵不休。」我也笑了。
成瀨走近我身旁,但我並未起身。他沉吟了幾秒,下定決心似的說:「那麼,再見了。出發時間決定後,我
會和你聯絡。」
「好。」
感覺成瀨已走到玄關,我緩緩回頭。他正穿上外形雅致的黑色涼鞋。
我蹣跚站起,走到成瀨身旁。玄關鞋櫃上的卡薩布蘭加散發出醉人的芳香。
穿上鞋子打開門,成瀨回頭,忽然想起似的說:「我忘了,能把耀子的照片給我嗎?」
我遲疑半晌,然後很堅決的回答:「耀子被發現以後,我要將它燒燬,在那之前,就放在我這裡吧。因為這
是她失蹤以後,唯一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影像。」
「好吧。」成瀨頷首。「那就麻煩你保管了。」
凝視我片刻,成瀨轉身離去。走廊上的跫音逐漸遠去。
彷彿遺失了一件無可取代的東西,我抱緊自己。和博夫獨自離去時感受到的寂寞不同,這次心更痛,憂鬱更
深沉。
第 13 章

耀子失蹤已超過十天。我每天閱讀報紙、看電視新聞,等待耀子,但耀子並未出現。
籐村的事刊在翌日的報紙上,標題是「賭徒自橋上摔落致死」。篇幅不大,內容也很簡單:籐村在雨中不顧
眾人制止,走在欄杆上而摔落運河死亡。不過,因為雨衣口袋內槓龜的賽艇券超過一百五十萬元,因此警方正循
意外和自殺兩條線深入調查。
籐村偷竊一億元、涉嫌殺害耀子和川添、君島在其死亡現場拚命追趕、由加利以共犯身份遭上杉軟禁……這
一切只有當事人知道。即使耀子的屍體被發現,可能也只有當事人瞭然於胸,警方還是會以意外或自殺死亡處理
吧……
這天,父親表示要回北海道,打電話找我出去。我前往約好碰面的大京町壽司店,父親正喝著冷酒,比較幾
份刊載籐村死亡事件的報紙,似乎已從同行那兒得知事件的大致輪廓。
「最近好嗎?」
「爸,您還沒回去?」我面無笑容的望著父親。當我置身困境、一籌莫展的時候,卻怎麼也找不到他。這種
父親真是靠不住。
父親隨意點了幾樣菜,替我斟酒後說:「我明天就回去。」
我隔著雷朋墨鏡注視父親銳利的眼眸,問:「這段日子您在哪裡?」
「在你身旁。」父親津津有味的啜著從酒杯溢到碟子上的冰冷田酒。「那位叫由加利的女孩好像留在上杉身
邊做事了。」
「做什麼事?」
「誰知道。也許當上杉的女人。但總比被迫簽約當 A 片女星或送去妓院好。」
「是嗎?」我想反正人各有際遇,下次若去見上杉,也許站在電梯前鞠躬行禮的會是由加利。但我不打算再
去那兒,也不會再見到由加利吧。何況,我也不想再見到她。
「對了,事情都結束了嗎?」
「差不多了。」我淡淡敘述事件梗概。
父親一邊頷首一邊默默聆聽。「那個叫成瀨的男人怎麼了?」
「把店交還給上杉,說是要去加拿大。」
「哦?」父親嚼著曬乾的青魚子說:「我覺得有問題。」
「什麼有問題?成瀨嗎?」
「不。」父親微微歎息。「照理說結局應該沒這麼單純,應該有更多事情會瓦解。」
「可是,已經死了三個人呢。」
「我知道。但結束得太乾淨俐落,這就是問題所在。」父親說完沒有再開口,盡情喝醉後,把我留在壽司店,
轉身離去。
我獨自走回住處。我贊成父親的話,的確,事情結束得太乾淨俐落了。
那筆錢幾乎全部收回,上杉專注於生意,成瀨忙著把店交給君島和辦理出國手續,我每天茫然若失的從樓上
眺望新宿二丁目,恢復原來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一切並未改變。
只有耀子仍在某處徬徨流連。我無法想像耀子出現時,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化,但這種法懼和憂慮,或許就是
對父親所說有更多事情會瓦解的預感。
「晚安,近來好嗎?」
走到住處附近,住在同棟公寓的人妖酒吧服務生提著垃圾袋向我揮手。
新宿二丁目依然如故,有錢有閒的人到酒廊喝酒,沒錢有閒的人整夜在馬路上喧鬧。還有人妖扮成的年輕女
人、想釣年輕女人的年輕男人、神情輕蔑的望著他們的男同性戀者。天亮後,大嘴烏鴉和貓又會為爭食垃圾而吵
鬧。等太陽升起後,酒商的小卡車會來回穿梭。除了鄰居辛西雅她們回國度假之外,一切毫無改變。
我仰望自己居住的公寓,之後站在停車場最旁邊,望著耀子的 BMW 露出的後保險桿。馬上也要和這輛車道
別了。
成瀨來過一次電話,說下星期三要離開日本。我本來想說:「到時梅雨季該過了吧」,但脫口而出的卻是自
己的真心話:「怎麼這麼快?」
「因為以前就在考慮了。」成瀨很忙碌的說。
「你是要問耀子的車吧?」
「是的。目前仍未能確認她已死亡,所以無法轉手。不過我也將離開日本,總之……能請你開到這裡來嗎?」
「好啊,什麼時候?」
「這個嘛……現在工廠和展示間都停滿車子,所以等下個星期吧。」
「這樣時間不會太急促嗎?」
「還好。那麼,拜託你了。」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和成瀨間的種種彷彿夢境般不真實。那段情深意濃的時刻,早就像小酒館裡的摻水威士
忌般被稀釋
這天晚上,彷彿有預兆一般,公寓走廊上高跟鞋的腳步聲響個不停,使我心情感傷的回想著耀子的事。星期
六晚上耀子來找我,是想告訴我什麼嗎?這個謎至今仍未解開。也許,那並非活著的耀子,而是耀子的靈魂。
我拿出從耀子住處帶舊的黑珍珠項鏈,一旦耀子出現,我就要把這條項鏈還給她母親。
這時,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喂。喂。」電話不知是從哪家酒廊打來的,隱約可以聽到要求女侍應生轉台的廣播聲。「村野小姐嗎?我
是金澤圓。」
「啊,是阿圓小姐。」我立刻想起來,是川添桂的「美麗的屍體」。「上次謝謝你。」
「你說過要我打電話吧?所以我就打了。」
「有什麼事嗎?」
「你不是講過,若有什麼與屍體照片有關的消息就打電話給你嗎?所以……我看到了川添先生的照片。」
「什麼?」我大驚失色,手上的話筒差點滑掉。「什麼樣的照片?」
「上吊的呀。穿白色和服,全身被雨水淋濕,看起來超級噁心。」
「我也想看,可以嗎?」
「我想不太可能,因為對方說本來絕對不能給外人看,但因為我和她感情很好,所以才偷偷拿給我看。」
我焦急了,想趁阿圓尚未忘記之前問出各種情報。「是誰拿給你看的?」
「這是秘密,我答應不告訴別人的。」
「拜託,這件事很重要。」
阿圓好像頗苦惱,隔了一會兒才說:「好吧,那你不能說是我講的,那個人很可怕。」
「是誰?」
「名叫魔禮音的女孩,你應該認識吧。」
「不,我不認識。」我焦急的提高音調。又是一樁從黑暗深處冒出來的事實。我全身發冷,感到一股莫名的
恐懼。
「你知道的,她上次也在『黑暗夜會』演出。」
「什麼樣的人?」我想,不可能是由加利吧,而籐村又已經死了。
「最先出來跳舞的女孩呀。」
「啊。」我歎口氣。是那位美麗、身材較好的女性,身穿黑色彈性胸罩和短褲,拿著皮鞭出場,跳過舞後馬
上退入後台。我曾覺得她很眼熟,但……
「我私下並不認識她。」
「我也是。那麼,再見嘍。」
我慌忙叫住阿圓。「等一下。關於照片,你還注意到什麼?」
「這個嘛,遺書好像很理所當然的夾在和服衣襟處。」
「臉孔呢?」
「有流鼻水,不過沒有很髒的感覺。」
「謝謝你。」
那應該是在川添死後不久拍攝的照片。我發現時,在風吹雨打下,遺書已掉落地面。若是這樣,不管耀子之
死或川添之死,背後都隱藏著某個人,而他極度偏愛屍體照片。
無論如何,必須調查那個叫魔禮音的女人。
我試著打電話到六本木的「糖果」。
「這裡是『糖果』。」這次是女人的聲音。
「我想知道前些天在『黑暗夜會』中演出的魔禮音小姐的聯絡地址。」
「這種事我們不能告訴別人。」
「可是,她很漂亮,我們想請她當模特兒。我是論壇社的編輯。」我想起三田的名片,隨口胡謅。
「哦,是嗎?若是這樣,我如果不告訴你,她知道一定會很生氣。」女人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我緊握原子筆,
心跳加速。
「只有電話號碼,可以嗎?」
「可以。」
「是 3252……」
我抄下並道謝後,掛斷電話。接下來該怎麼辦?先打電話去問問看是什麼地方比較好,如果是她本人接聽,
就隨便敷衍幾句再掛斷。
我按下電話號碼,但鈴聲空響,無人接聽。
翌日上午再打電話去,我大吃一驚,因為竟然是男人的聲音說「這裡是『龐迪爾』。」
我沒想到會在這時候出現「龐迪爾」這個名稱。我望著去拜訪多和田律師時抄在記事本的內容。「龐迪爾」
的經營者山崎龍太是最有名的納粹崇拜者。
而耀子正在追查新納粹份子的事,這件事有問題。
我想起父親講過的話發現不對勁的敏感度和分析為什麼的想像力。即使敏感度不夠,碰到這種事也會覺得不
對勁吧。我慌忙灌下咖啡,脫掉用來當睡衣穿的博夫的 T 恤,換上白色麻紗長褲和黑色 T 恤外出。
我想打電話給成瀨,但旋即作罷。對成瀨而言,耀子的事應該已經結束。
外面沒有一絲風,天氣陰霾悶熱,似乎在宣告梅雨季即將落幕。不久,來自南方的高氣壓會伸展,將梅雨鋒
面往上推移吧。
漫長的梅雨季讓大家都厭煩了,證據是,雖然眼看又要飄雨,卻沒人帶傘。我經由冷氣開放的地下道前往地
鐵的新宿三丁目車站。
在神保町下車後,我調整呼吸。不知不覺問,我發現自己非常緊張。在十字路口的銀行外,我透過玻璃看見
自己的表情緊繃。我再次深呼吸,緩緩走下通往「龐迪爾」的樓梯。
進入店內,看到裡面的玻璃櫥櫃前坐著一位理平頭的年輕男人,他正專注的看著書,瞥了我一眼後,又漠不
關心的將視線轉回書頁上。
高達天花板的大書架前有舊式收銀台,一位年紀稍長的男人坐在那兒,他似乎有能力分辨購物的顧客,以懷
疑的目光打量我。
哪個才是山崎龍太呢?我輪流看著兩人。櫥櫃旁的男人才二十五歲左右,收銀台旁的男人約莫四十歲上下。
這兩個人會不會主動招呼我呢?名叫魔禮音的女人會不會來這裡?我故作悠閒的四下張望,心裡這樣想著。
「你在找什麼嗎?」終於,收銀台的男人問我。
沒辦法拖延了。我無奈的買了希特勒的黑白照片,是希特勒視察希特勒少年團的照片,只要九百元。我遞出
一千元,理平頭的年輕男人一言不發的找我錢。
正感到不能再待下去時,「她」進來了。身穿黑色人造皮迷你裙、白色長袖絲襯衫,修長的雙腿裡著絲襪,
腳上穿著我連一分鐘也撐不下去的細跟高跟鞋,漂亮依舊。
「沒有零錢了。」收銀台的男人說著,遞出一張萬圓紙鈔。
「好吧,我去換零錢。」魔禮音低聲說。
這是個好機會。我急忙走出店外,在路口的香煙攤買了立可拍相機等待。高跟鞋發出響亮的聲音,魔禮音從
地下樓走上來。我沒讓她發覺,躲在陰暗處拍下數張她的照片,然後到附近掛有「當天沖印」招牌的相機量販店
去沖印。店員說傍晚可以拿到照片。
我找到公用電話。
「多和田律師事務所。」話筒裡傳來那位中年秘書冷靜的聲音。
似乎有客人在,但多和田仍來接聽電話。「啊,村野小姐,聽令尊說事情已經解決了,是嗎?」
「還是為了那件事,我想請你看一個人。」
「哦?」
「我傍晚會帶照片過去。」
「沒問題。」
聯絡好以後,我舒了一口氣,走向耀子的事務所。
我拿出向由加利借來的鑰匙開門,傳真機正吐出長長的紙。
《對於您暫時停筆休息之事感到非常遺憾,請保重身體。「BODYSOUL」月刊》
《宇佐川小姐,關於十月號談妥的事,請多多指教。主題是「逐漸改變的少女」……》
也有一些是傳真給由加利的,其中包括論壇社的三田,但我很懷疑由加利是否看到了。
《小林由加利小姐:
宇佐川小姐若有消息,請盡快與我聯絡。另外,會計方面也有些問題,請多多指教。

論壇社三田》
我調查電話留言,大多也是傳真來的人說同樣的話。一旦耀子的事公開了,這些傳真和留言一定會像退潮一
樣消失吧。
我試著打電話給論壇社的三田。「喂、喂,我是村野,謝謝你前幾天寄來的原稿。」
「啊,你好。宇佐川小姐怎樣了?」
「還是下落不明。」我猶豫片刻後回答。
但三田並未察覺。
「坦白說,我想知道在柏林兼任嚮導的卡爾先生的聯絡地址。」
「這我也不知道。」三田沉吟半晌後說:「一切都是由宇佐川小姐自己籌備、企劃。」
我道謝後掛斷電話,內心很失望。他為什麼連卡爾的地址都不知道呢?我拚命在抽屜和儲藏室中搜尋。KDD
的請款單雖然有打電話到德國的紀錄,卻沒有電話號碼。
最後我打電話去 KDD 詢問,但對方表示若不知道地址和姓名,沒辦法查出電話號碼。
「請問什麼地方有柏林的電話號碼簿?」
「NTT 的資訊中心有一些外國的電話號碼簿,但不知是否有柏林地區的,就算有也是舊的。」
「能夠借閱嗎?」
「我想應該可以。」
出門前,我先打電話到 NTT 查詢,對方說沒有柏林市的電話號碼簿。我茫然若失,但是馬上想起帳簿中有個
紙袋,裡面放著在德國住宿的飯店收據和租車收據。那本帳簿上次放回事務所了。
「找到了。」
在柏林支出的各項費用中,只有一張手寫的收據,一千兩百馬克。大概是嚮導費用吧。收據寫在撕下的備忘
紙上,內容是「Carl Richter,Bregenzer Str,1300,Berlin」。
我雀躍不己,再度打電話到 KDD,成功的請對方查出電話號碼。我不知道日本和柏林的時差,急忙撥電話,
但是只聽到鈴響,卻無人接聽。
就這樣忙了半晌,照片沖印好的時間已到。我帶著抄有卡爾電話號碼的記事本走出耀子的事務所。
照片拍得不錯。感覺上魔禮音還是非常眼熟。我甩甩頭,搭計程車趕往市谷。
「不好意思。」推開事務所的門,多和田便看著手錶對我說:「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
「好啊,我很樂意奉陪。」
「台灣料理如何?」多和田邊往上坡走邊問。
並肩走在一起,我發現多和田姿態優雅,感覺上很爽朗,令人樂於親近。
在台灣料理店靠裡面的座位坐下,多和田一開口就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心想,讓律師知道應該不會有問題,就說明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他聽完雙眉深鎖。
「原來如此,那位耀子小姐真的很可憐。」
「是的。但目前只有照片,其他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目前在哪裡,變成怎樣了?」
「不過,這件事相當奇怪。我想最好在耀子的屍體出現以前就先報警。我有一位朋友,可以請他秘密偵查。」
這時,啤酒、肥腸和炒蜆上桌。多和田用孩子氣的動作撥開香菜,似乎怕吃這種東西。
「來,開動吧。」多和田舉杯,好像很渴似的啜了一口,然後歇了一口氣問:「你想給我看的人是……?」
「是的。」我拿出剛沖印好的魔禮音的照片。「這個女人名叫魔禮音,會跳舞,以『龐迪爾』為聯絡處,你
認識嗎?」
多和田看著,忽然輕叫出聲:「這是山崎龍太!」
「什麼?這樣說來,他是女性變性慾望者嘍?」
「我不知道,但他會做這種打扮嗎?」多和田驚異的盯視照片。
我跟著仔細觀察。的確,以女性而言,身材太高、骨架太粗,走路時也少了一點纖柔,可是他的身材比我這
個女人更窈窕,臉蛋也比我漂亮。
「這麼說,山崎龍太就是柏林的『金髮娼妓』嘍?」我困惑的喃喃自語。沒想到真的會碰上男扮女裝這種事。
「耀子不知如何得知龍太會在『黑暗夜會』中演出而詢問川添,當然,也可能是川添告訴她龍太會演出,所以川
添才會在信中寫著『只要你刮目相看……』,這意味著別被男人或女人的外表所騙。沒錯,一定是這樣。可是,
川添在『黑暗夜會』當天向魔禮音買了耀子屍體的照片,同時也知道對方和耀子的死有關。所以,川添也許並非
自殺,而是被龍太滅口。」
我的情緒逐漸亢奮。
但多和田冷靜的說:「一切要等求證後才能斷言。」
「是的。」
我很想打電話給卡爾,希望盡快回家。
卡爾不在,我打過幾次電話都無人接聽。不得已,我只好寄出山崎龍太的照片。
我告訴郵局夜間營業窗口的職員,表示希望盡速寄達,對方說若寄國際快捷郵件,三、四天內即可收到。我
很高興,當場就寫了信,表示想瞭解山崎龍太的事,希望卡爾盡快打對方付費電話給我,並寫上電話號碼。但信
中對耀子失蹤,不,死亡之事隻字未提。
回到家,我拿出許久未看的耀子照片。我無法以平常心看這些照片,可是我仍極力控制情緒,想找出是否忽
略了什麼?是否有其他線索?
漂在海上的那張照片,仔細一看,裡面有許多小小的三角形白浪,感覺上像是在外海。因為浪影,我以前一
直沒有注意到,耀子雖漂浮在波浪間,仍像受驚的嬰兒般高舉雙手。其他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不知道。
我接下來看另外兩張打撈上堤防之類場所的照片,其中一張照了耀子膝蓋以上部分的照片有些奇怪。頭髮濕
濕的貼在頭上,但黑色衣服好像是乾的,也沒看到從屍體流下的水漬。這時,我忽然想起黏在耀子住處浴缸上的
那根長頭髮。
「耀子!」
我深受衝擊的站起來。沒錯,耀子回家,像平常一樣拿下首飾,悠閒的入浴,這時不知是籐村或山崎龍太潛
入,在浴缸中將她殺害。由於洗澡時一絲不掛,所以可能是後來才替她穿上衣服,然後佈置成失蹤的模樣,將耀
子的屍體移到清晨的海邊,棄屍海中。
所以,這兩張照片不是被打撈上來時的照片,而是被棄屍時的照片,證據是:只有頭髮濕透,衣服卻是乾的。
但若驗屍,馬上就知道肺內的水是海水或淡水,所以只好讓屍體在海中腐爛。
對了,這張耀子漂浮在海面的照片,腳好像綁著某種重物,呈直立狀……我無法忍受,衝進洗手間嘔吐。等
嘴裡清爽、悸動平息後,我回憶起博夫的事——在雅加達的停屍間,博夫的屍體發出屍臭,讓我差點嘔吐。
為何當時我絲毫沒有感受到愛呢?
我只是很內疚,因為讓博夫自殺而內疚,並且害怕。對於當時的我,博夫只是任性的自尋死路、讓我飽受痛
苦折磨的腐屍,我甚至覺得不祥。我沒有抱住屍體慟哭,只覺得他這麼做是為了懲罰我而不悅。
博夫深愛著我,但……我是何等冷漠的女人呵。我凝視著照片中耀子空洞的眼眸,盼望她能代替我向博夫乞
求原諒。
四天後的傍晚,卡爾終於打電話來了。
「喂、喂,我讀過你的信了。」
如同耀子在原稿中說的,卡爾除了「Sa」行的發音大清楚之外,日語講得非常流利,我總算安心了。
「耀子小姐好嗎?」
「嗯,還好。」
「有什麼事嗎?」卡爾試探似的問。
我反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三個星期前她寄來同一個人的照片,現在你又寄來,並且要我立刻回電。」
「是嗎?坦白說,她現在行蹤不明,所以希望你能夠幫忙。」
「怎麼會這樣?」卡爾的歎息聲清晰可聞,彷彿並非在遙遠的歐洲大陸。他以德語喃喃自語了好一會兒。我
等待他回復平靜。
「我早告訴過她會有危險的。」
「可是,如果有你的協助,就能逮捕兇手。」
「沒問題,但……」他的聲音哽咽。
「我們回到剛剛的話題,耀子一定告訴你這張照片上的女人是『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成員,希望你調查是
否與克洛茲堡殺人事件有關吧?」
「是的,但她寄給我的是男人的照片。」
「男人的?」
耀子是從哪裡拿到山崎龍太男裝的照片呢?忽然,我心中湧起疑問。
卡爾繼續說:「是的。不過,我找人幫我介紹一位『領導全世界的德國』的成員,很容易就確認了『他』就
是『她』,是在這邊的男同性戀俱樂部表演,相當有名氣的人物。」
「卡爾先生,你是什麼時候答覆耀子的?」
「這……應該是兩星期前的星期六吧,是耀子小姐打給我的。」
「星期六是嗎?」
我看著月曆。沒錯,是耀子失蹤當天!
「是的,星期六下午,你那邊的時間應該是晚上十點左右,因為時差是七小時。」
我想起 NIT 的通話紀錄並未記載國際電話。耀子是在遇害不久前才知道答案。
我再度確認。「依你的調查,『她』和殺人事件有關吧。」
「是的,我想八九不離十。」
「是嗎?這麼說,『她』就是被圍毆的金髮娼妓嘍?」
「她不是娼妓,只是經常在舞台上表演『金髮娼妓』的舞者。」
「謝謝你,卡爾先生,我也許會再打電話找你。」
「沒問題。啊,對了,耀子小姐另外還要我幫忙調查一件事。」
「什麼事?」
「關於那位『他』在這邊從事的『工作』。」
從卡爾的話中得知,男扮女裝的山崎龍太與在柏林發生的新納粹主義組織領導人命案有關,而耀子當時目擊
在車內駕駛座上的女人就是龍太。
雖然很遺憾,但是耀子擔心「被報復」的事,終於一語成讖。我和多和田律師商量,準備好向警方提出的證
據資料,其中當然包括耀子的照片。不過,警方可能必須等耀子的屍體回來才能正式展開調查。
一星期過去,我必須將耀子的 BMW 還給成瀨。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成瀨打電話來了。
「過得好嗎?」
「嗯,你呢?」
「還算可以,精神總算恢復了。」
「是車子的事吧?我馬上開過去。」
「拜託你。工廠的事總算告一段落,我現在正忙著打包行李。對了,班機也已決定。」
「是嗎?」
我覺得寂寞。雖然沒告訴成瀨,但對我而言,耀子的事尚未結束,可是他已經匆匆走向自己的路。
我雖考慮過將山崎龍太的事告訴成瀨,但是轉念一想,現在告訴他只是徒然令他心煩,或許該等警方展開調
查,瞭解更確實的狀況後再通知他比較好。
「什麼時候的班機?」
「星期三傍晚的聯合航空,我要先去紐約。」
「我會去送行。」
「不必了。有人送行,我會很難過。」
「那我更要去了。」我笑著說。不讓成瀨露出難過的神情,總覺得不甘心。
「那麼,到時候我們喝杯最後的咖啡吧。」成瀨笑著掛斷電話。
終於要和耀子的 BMW 道別了。我心想,至少最後該把它弄得漂漂亮亮的。
我帶著抹布和紙袋下樓,把放在車內不同地方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放在座位上。雜七雜八的東西多得出乎我意
料,有地圖、口香糖、毛巾、垃圾、紙巾、停車場繳費收據、當抹布用的破 T 恤、可樂空罐等等。
我把這些東西整理好放入紙袋,又從後車廂拿出耀子的傘和黑色皮鞋。CD 音響是六片裝,CD 唱盤還留在音
響內,空盒全部疊好放在後座上——是在調查車子時,愛整潔的成瀨幫忙整理好的。
CD 有一半是耀子的,一半是我的。我心想,耀子的 CD 就送給辛西雅好了。辛西雅曾要我借她 CD 以便拷貝
到錄音帶上,但我尚未借她。
我一一對照空盒,將 CD 唱盤收好時,發現「艾瑞克·克萊普頓(Eric Clapton)專輯」的盒內似乎放著什麼東
西,打開一看,是用黑手帕包住的 3.5 寸磁碟片,我的手顫抖了。
盒子外側的封面圖片保持原狀,只是將裡面的塑膠墊拿掉,所以單看外表並不知道裡面有磁碟片。
是耀子將磁碟片藏在這裡的,辛西雅她們目擊的果然是活生生的耀子!寫完原稿離開事務所後,耀子或許察
覺有危險,為了想將磁碟片交給我保管,搭電梯來到我的房門前,結果被辛西雅她們看見了。
她轉念一想,這樣磁碟片也可能被發現,連我也會有危險,所以又下樓,將磁碟片藏在這裡……
想一想,成瀨也真可憐。
我高興的笑出聲來。成瀨將這些 CD 空盒整齊的放在後座上,卻未發現裡面的磁碟片,我還是趕快告訴他吧。
我慌忙回到房間,把磁碟片塞入手提包,帶著耀子事務所的鑰匙串,衝入車內,一方面為了告訴出發前的成
瀨,另一方面也為了將耀子的磁碟片列印出來。
多日未到成瀨汽車,令我驚訝的是,店名已經改為「君島 AUIO」。
展示間內的賓士高級車仍未售出,不過店內已照君島的喜好改裝得華麗刺眼,原本清爽乾淨的白色牆壁掛上
好幾幀大型的 FI 賽車海報,黑色高腳椅也變成綠色長毛絨椅。
「有人在嗎?」我說著走進去。
成瀨和君島正和一個男人交談,似乎是業者。
「嗨,你來了。」成瀨朝我微笑打招呼。
君島則是怕麻煩似的下巴點了兩下。
「現在正忙,請在那邊坐一下。」成瀨指著入口的椅子說。
成瀨穿著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服裝:黑色寬鬆襯衫、牛仔褲。突然,我回想起他站在我住處玄關時的情景……
那已經快成為令人懷念的回憶了。
成瀨繼續和對方討論,臉色凝重的在紙上寫些什麼,君島則在成瀨和業者間不停的敲打電子計算機。他身穿
亮藍色西裝,白領下翻的 T 恤,同樣戴著粗大的金項鏈。
成瀨不時瞥向這邊,但問題似乎很難談攏。此外,還有好幾個約好的客人正在等待。
「如果你們正在忙,我稍後再來。」
我雖然很希望將磁碟片的事告訴成瀨,卻也無可奈何,心想何不先去耀子的事務所將磁碟片列印出來,然後
再過來一趟。
聽到我的聲音,背對我的業者回頭,很客氣的向我點頭。是以前曾在成瀨的房間檢查零組件的戴耳環男人,
今天穿黑色西裝,看起來精神抖擻,似乎仍記得我。
「不,那不好意思,請喝杯咖啡。」成瀨以右手做出致歉的手勢。
「沒關係,我會留下車子。」
「是嗎?對不起。」成瀨起身,走到我身旁。「想不到如此倉促分手。」
「不,我會到機場送行。」
「那可難講了。」成瀨浮現不相信的表情,笑著伸出右手。
我伸出手,他用大而暖和的手掌包住我。
君島以混濁的眼眸望著我們。
「那麼,我失陪了。」我說。
走出已成為君島所有的店時,我開過來的耀子的車已經不在,似乎已被員工送到後面的工廠了。我連向耀子
的 BMW 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我回頭望向店內。成瀨沒有朝這邊看,嘴裡叼著萬寶路淡煙,露出潔白的牙齒,正在談笑。我悄悄從外面的
樓梯上到成瀨的房間,門未鎖,我在裡面待了半晌,但成瀨並未上來。
之後我走出房間,下樓,急著去將磁碟片列印出來。
第 14 章

成瀨披著我曾經看過的深藍色夾克,正在辦理登機手續,他好像是坐商務艙。
「成瀨先生。」我叫他。
成瀨吃驚的抬起臉,發現是我,微黑的臉上綻開笑容。「你真的來了?前天很抱歉。」
「沒關係。只是,我曾在二樓等你。」我告白道。
成瀨吃驚的眉毛上挑,然後凝視我,似乎在確認我真正的意思。「那真的很遺憾。」
我回望著他。「沒有人送行嗎?」
成瀨聳聳肩,回頭說:「你也看到了。」之後,他指指空座位。「要不要坐一下?」
成田機場的出境大廳光線明亮。梅雨季終於過去,盛夏的強烈陽光斜射進來。
「店裡的事情處理好了?」
「結束了。」成瀨以讚美的眼光打量穿白色緊身洋裝的我。「這種打扮最適合你。」
「謝謝。對了,我忘記還你這個。」我遞上信封。
成瀨訝異的看著我。「這是什麼?」
「向你借的十萬元。」
「啊。」成瀨笑了,把信封退還給我。「不必了,你留著吧。」
「不,我不拿殺害耀子的人的東西。」我說。
一瞬,成瀨的表情凍結。「你說什麼?」
「成瀨先生,我全都知道了。」我抬起臉,盯著成瀨的眼睛。他的眼裡有我從未見過的困惑神色。
「我不懂你的話。」成瀨低頭,憤怒的叼著萬寶路淡煙。他的手在顫抖。
「那我告訴你好了,若我說錯,請你訂正。」我凝視他的眼睛。「你厭倦了耀子,不,或許說你恨她比較好。
她破壞你的家庭生活,破壞你的財務計劃。不但如此,為了一件空穴來風的事,耀子前往柏林,碰巧遭遇重大的
事件,也就是新納粹主義組織的領導人馬克斯·海法被槍殺的事件。最不幸的是,耀子目擊了替兇手開車的日本女
性。」
成瀨緩緩吐出煙霧。
我繼續說:「那個女人並非真正的娼妓,而是戴著金色假髮、打扮成娼妓演出的日本舞者。雖然她是外國人,
但是卻模仿新納粹份子的行為,又從事類似黑手黨的勾當,污篾新納粹份子的信仰,所以有一天被海法帶人毆打,
結果她懷恨在心,決定協助殺害海法。
耀子目擊這個打扮成金髮娼妓的女人,曾以為她是日本人,並害怕遭到報復,可是大家都笑她杞人憂天。但
回到日本後,某一天,耀子在『某處』見到『她』,可是當時『她』是男裝,因此耀子沒有自信,才郵寄他的照
片給卡爾,請卡爾幫忙調查。另一方面,耀子也向川添說明一切。川添是屍體照片愛好者,認識屬於同好的『她』,
於是告訴耀子,只要來參加『黑暗夜會』,就能明白一切。
因為他會變成『她』演出舞蹈!也就是說,川添叫耀子來『黑暗夜會』確認。『她』當然就是『龐迪爾』的
山崎龍太。龍太是女性變性慾望者,有時打扮成美麗的女性,有時又回復男兒之身談生意,我見到他時,他也是
男人打扮。沒錯,耀子見到龍太的『某處』,就是成瀨汽車!
我也是在成瀨汽車發覺你和龍太的關係。第一次見到龍太,是在二樓你的房間,當時他將帽子壓得很低,我
看不太清楚,可是前天,我送回耀子的車子時,發現在你面前的男人就是那位『魔禮音』。他若無其事的和你談
事情。
我終於想起卡爾所說龍太在柏林從事的『工作』,也因為你做過的事而害怕得發抖。」
成瀨默默的將煙蒂在附近的煙灰缸捻熄。
我繼續說:「山崎龍太是以零組件採購業者的身份出入你的工廠,因為他和德國之間進行各種交易。不過,
龍太採購的並非正廠零組件,而是非法搜集德國境內的事故車拆卸下來的零組件。這一點,我已向柏林的卡爾求
證過,絕對不會錯。而你明明知情,仍向他購買零組件。」
我停下來望著成瀨,成瀨閉上雙眼靜靜聆聽。
「理由很簡單,價錢便宜。表面上你一副不重視金錢的樣子,可是事實上你為錢所苦,希望能拿到愈多錢愈
好。你必須付女兒的教育費,耀子在經濟方面的窘困也要倚賴你幫忙,再加上經濟不景氣……但想不到耀子發現
你的惡行,為了自己的名氣,也為了些許正義感,她企圖重寫原稿。事實上,耀子也重寫了,內容包括和克洛茲
堡殺人事件有關的神保町新納粹份子,以及與該男人有密切關係、昧著良心賺錢的中古車業者。」
我忽然想到,說:「大概是你告訴耀子有關金髮日本娼妓的事吧。或許你只是無意中說出,耀子卻馬上狂熱
的進行調查。」
成瀨默默以一隻手撩起頭髮,動作依然優雅。
「成瀨先生,你能再忍耐一下聽我說嗎?」
成瀨靜靜回答:「我正在聽。」
「當上杉知道你的營運狀況不佳,決定借你資金周轉,你就打算奪取那筆錢,並嫁罪耀子,將她殺害後,自
己逃往國外。那樣的話,既能逃離耀子的糾纏,耀子想揭發的醜陋行為也不至於曝光。於是,你申請前往加拿大
的簽證,進行各種準備。
終於,機會來了。在高爾夫配對賽的前一天,君島帶錢來了。你以某種藉口將錢寄放在耀子家中,可能是說
放在店內或耀子的事務所不安全吧。
你見到耀子隨便把錢放在衣櫥後,就打算半夜從伊東趕回來,殺害耀子後拿走錢,在天亮之前返回伊東,不
料卻發生兩樁意外:一是耀子打電話給你,表示已得到卡爾的證實,要寫出真相;一是籐村和由加利搶了先機,
把錢偷走了。
當耀子告訴你要寫出真相時,你立刻和龍太商量,龍太答應協助你,兩人一起進入耀子的住處……不,你當
然持有耀子住處的鑰匙。前天我見到龍太后,進入你的房間,倒轉答錄機的錄音帶,仔細聽過了。」
「你聽到什麼內容?」成瀨慌了。
「有好幾次是耀子的留言,說『是我,今天你先到我房裡等我』。你住在店裡的二樓,兩人要優閒相聚,當
然是在耀子的房間,所以你不可能沒有耀子房間的鑰匙。」
成瀨死心的呼出一口氣。
「你和龍太進入時,耀子正在打電話給我。她回家後發現錢不見了,驚慌失措,想打電話和我商量。只不過
我並未接聽,所以不敢確定。」我後悔的深深歎息。
成瀨咬緊下唇。
「自己的戀人突然和龍太一起闖入,耀子一定非常驚訝吧。耀子急忙掛斷電話,而你和龍太聯手在浴缸裡殺
死她。殺死自己曾經愛過的女人,當時你是什麼樣的心境呢?你是按住她的手還是腳呢?耀子有痛苦掙扎嗎?或
是本來就希望死在自己深愛的人手上?」
我望著成瀨,成瀨轉過臉去。
「之後,你尋找裝錢的手提箱,卻遍尋不著。這時你一定很心慌吧。所以就按重撥鍵,發現是我的答錄機,
就認定耀子可能把錢寄放在我那裡。只不過你必須先處理屍體,然後趕回伊東,對不對?因為你要安排自己的不
在場證明。
不過,如果問君島,君島可能會說你很早就睡覺,但第二天看起來很疲倦。另外,飯店警衛也可能證實當晚
你的車子曾經離開。同時,你一定在半路加過油吧。當然,還有車子濺滿污泥的問題——當天早上沒有下雨,車
子不應該會那麼髒。
總之,你把屍體交由龍太負責。當然,一個人可能不容易搬動,或許你幫龍太一起抬到車上也不一定。龍太
把耀子搬上車,又回到房間,打扮成耀子的模樣外出,只不過忘記戴上首飾而被由加利偷走。他佈置耀子失蹤的
手法很高明,翌日也打了那通謎樣的電話給我。
照理說,除了那筆錢的去向,你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問題是,你這樣安排犯了一個大錯。龍太是屍體照片
愛好者,他心癢難忍的拍了耀子的照片,賣給同好川添桂。可是川添雖然喜歡照片,卻不想扯上殺人罪嫌,所以
想將事實告訴我。
接獲你的電話,龍太又殺害川添,但因為他又拍了照片,事情也因而曝光。
如果時間允許,他在克洛茲堡也一定想拍海法的屍體照片吧。而耀子和川添的屍體,當時可以說是只屬於他
一個人,使他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
我說累了,停下來看著成瀨蒼白的臉孔。「請搭乘聯合航空班機飛往紐約的旅客開始登機」的廣播響起,但
成瀨沒有動。
「成瀨先生,原本你一直在懷疑我吧。你認定是我把錢和磁碟片藏起來,所以毫未放鬆監視,搜尋我房間的
方式也幾近異常。另外,也沒必要將耀子的房間翻成那麼一團糟。我本來一直想不透為什麼,後來終於明白你是
在擔心磁碟片的去向。
這真是很諷刺的事,我找到磁碟片時,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拿去給你,結果因為見到山崎龍太而作罷。這就是
你要找的東西。」
我從口袋裡拿出磁碟片給成瀨看。
成瀨死心似的深吁一口氣,緩緩開口:「是放在哪裡?」
「你以為呢?是在車內你收拾好的 CD 空盒內。很可笑,對不對?」
「你當然全部讀過了?」成瀨半挖苦的說。
「是的,寫得非常精彩,應該算是耀子的傑作吧。有一份放在三田先生那邊,雖然耀子已死,他仍答應會替
她出版,至少必須讓耀子的母親領到一點錢。另外,有一份已經交給警方,因為秘密偵查的階段已經結束。」
「為什麼?」成瀨首度浮現焦慮的神情,回頭張望。
「你認為呢?」我微微一笑。「今天一早,耀子的屍體掛在相模灣(註:位於東京西南方的三浦半島及伊豆
半島間的海灣,廉倉即瀕臨此海灣)的海底拖曳網上被人發現。耀子回來了。」
「耀子……?」
「沒錯,幸好能趕在你出境之前解決。」
成瀨不安的站起身來。
「這種年紀還要待在牢裡,可能很難熬吧。」
成瀨臉上浮現前所未見的懼色。
「那麼,再見了。」我轉身。
朝我們走近的刑警說:「你是成瀨時男吧。請跟我們到警局一趟。」
我沒有回頭,邁開步伐向前走。
剛進入暑假,出境大廳擠滿人潮,我多次被行李箱和人群碰撞。
抬頭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西斜,陽光斜射向我的眼眸。我感到一陣眩目,停住腳步,被走在我後面的情侶撞
上。我踉蹌一下,又開始前行。
突然,我再度停下腳步往後看。雙臂被刑警挾住的成瀨靜靜凝視著我。
我忽然懂了,耀子的悲劇並非來自妙的野心或愛慕虛榮,而是因為她深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男人。成瀨殺死
的不是耀子,而是愛情本身。還有,我也是個不值得愛的女人,博夫可能是為了殺死愛情而自殺。
我們互相凝視,不久,成瀨難以承受的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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