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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世纪博洛尼亚贵族寡妇成为艺术赞助人的社会历史条件

贵族阶层的嫁奁制度与“富有寡妇”群体的形成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 15—16 世纪的亚平宁半岛上的大小城邦仍然拥兵自
重,割据一方,在文化和风俗传统上也各有特色;各地的法律条文不但在派系、
细则上存在不少差异,在具体的执行上也有诸多不同,而以下所谈及的相关习
俗与制度,是这一地区里较为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现象的概括性描述。
大约从 15 世纪开始,贵族寡妇逐渐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现象,可以说“寡
妇”所代表的已经远不只是某一种人生经历或婚姻状况,而是在当时的观念及
制度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一个社会团体。如果一位贵妇人丧夫后决定不再改嫁
并留在夫家,便有机会(假使她们的丈夫在遗嘱中赋予她们这一权利)因法定
继承人年幼而成为其监护人,并承担整个家族的运营。甚至有少数寡妇通过这
种方式得以掌管一座城邦,比如 Caterina Sforza 与 Isabella d’Este 等,都是 15—
16 世纪时相当有为的领主。
而这股势力的影响力首先体现在规模上——这一状况源于当时上层阶级的
婚姻观念。在整个文艺复兴时期,老夫少妻是最贵族间联姻常见的一种形态。
由于父权制在贵族阶层中仍然保持着绝对的权威,对家族血统纯正也就是一种
必然的追求;而女子的贞洁亦因此被视为最重要的财富,贵族出身的少女往往
很早就由家长做主订下婚约,只待她们性成熟后即尽快完婚,以保其清白之身
不招惹任何非议。相比之下,贵族男性在联姻中的筹码,除了自身家族的背景
外,更重要的还是其个人前景如何——比如是否有资格继承家业,经营何种事
业等等。贵族女性出嫁时多在 14—16 岁之间,而她们的丈夫却往往已越而立之
年。这种婚俗所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上层阶级中长年守寡的女性相当常见。
除去夫妻间的年龄差距外,相关现象还牵涉到许多盘根错节的社会问题。
首先,中年丧偶在文艺复兴本是相当寻常之事——男女皆然,原因却各异。工
商业的发展和城市的兴起的确显著改善了生活环境,必然有助延长预期寿命,
但受限于仍然非常有限的卫生与医疗水平,对任何阶层的女性而言,怀孕与生
产仍然还是风险极大的一道鬼门关,可以说是女性早逝的首因。与此同时,男
性所面对的人身风险却并不见得更低,比起怀孕生产这类可预见的风险,男性
受到的威胁还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性。最残酷的无疑是不时爆发的大小战争、
城邦内部不同势力间的武装冲突;但即便在和平时期,男性在行动上的相对自
由也为他们带来很多难以预测的人身风险,除天灾、事故和盗匪外,还包括不
时在各地爆发的疫病、因流连风月场所而招致的恶疾,乃至一些起因(在今人
看来)极其荒谬,在彼时却见惯不怪、常致人命伤亡的街头斗殴……与她们的
配偶相比,在大体安稳和平也没有爆发大规模瘟疫的时期,物质生活较有保障
且固守家宅的贵族女性死于种种非命的概率还是要低很多的。
不过,这一现象的背后还有其更复杂的一面。在彼时,无论是法律和宗教
都没有禁止丧偶者再婚,但女性再婚的总体比例仍然明显低于男性。男性因早
年丧偶而选择再婚以保家庭完整,几乎无可厚非;而在相似的情况下,女性—
—且尤其是贵族阶层的女性,却要面临艰难的抉择。再婚对女性的名节却依然
有损,但在男性的庇护之下生活仍然是大部分贵族阶层女性的常态。如果选择
继续守寡,女性虽能赢得名声和尊重,却要面对失去男性家主后自己是否有能
力自立甚至养家活口的问题。一言蔽之,单从生存的角度看,再婚对于大多数
女性仍然是一条较为轻松的出路。但在当时的社会里,女性的切身利益却很少
属于她自己。对女性的人身权利加以限制是维持血缘纯正、社会稳定的重要手
段之一——而透过这一时期与婚姻相关的财产制度的一些较为普适的规定,可
以让我们一窥“富有的寡妇”这一群体是如何形成的。
与同时期周边其他地区相比较,亚平宁半岛上诸城邦对女性权益的保障并
不能成为楷模。以继承权为例,女性几乎在所有情形下的继承顺位都明显低于
男性,在某些地区甚至被完全排除在遗产继承的序列之外,这也注定了女性不
可能拥有现代社会所谓的人身自由。作为一种代偿,女性在出嫁时可以得到一
份嫁奁,而在意大利地区,这一制度尤其集中地反映了贵族间联姻的本质及女
性在社会中被设定的地位。正如我们已熟知的,贵族间的通婚几乎都是政治/利
益联姻,其中一项表现形式就是嫁奁制度。与现代的婚前协议相似、具有法律
效力的公证文书在当时的上层阶级中已经形成制度;一般而言,其中的主要内
容除表明婚约双方是自愿结合等公式化的声明外,最重要的部分正是关于嫁奁
——关于其数额、交付日期及未来的处置问题等,其复杂、严谨及详细程度与
一份商业合同并无二致。一般而言,嫁奁的价值至少要与家族的地位相称。嫁
奁的出资者并不限于女子的父母,同族的其他亲属也可以“赞助”;为了缔结
一段好姻缘,一些家族甚至不惜为此举债。在完婚后,这笔资产名义上会一直
存在于妻子的名下至其去世——之所以强调“名义上”,是因为嫁奁一旦交付,
丈夫便可自行支配这笔财产,而妻子本人在世时要以个人名义动用这笔资产却
绝非易事。在丈夫先去世的情况下,如果遗孀选择改嫁,她可以取回嫁奁并尽
数转至下一任丈夫家;如果夫妇间没有任何存活的子嗣而妻子选择回到娘家,
则把财产退回到娘家(假如她的父亲仍然健在);如果以上方案皆不成立,也
没有适合承担赡养责任的子女在世,许多寡妇会选择把这笔嫁奁捐给修道院以
求一个安身之处。
正如上文中提到过的,丧偶在当时的贵族婚姻中很常见,但对于一个已经
积累下一定基础的家族而言,过早(子嗣年幼,尚无能力承担任何职责)失去
男性家主,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如果这些家族想要继续独立存续下去,自
然需要一名熟悉家族事务、忠诚可靠,且具备必要能力的成年人来担当代理人。
到 15、16 世纪时,这一角色越来越多地落到了家族女主人身上。随着文化教育
的普及,当时很多贵族妇女在出嫁前都已具备必要的文化基础,这是一个非常
重要的前提条件。在这个时代,以家族为中心、以娱乐休闲及展示生活品味为
内容的社交活动让女性得到了更多在公开场合露面及表现自我的机会——在一
场高朋满座的宴会上,有什么能比一位谈吐得体、学识渊博且品味高雅的女主
人更受宾客的爱戴?提升女性的文化水平和修养能极大地提升她们在婚姻市场
上的吸引力,贵族阶层因此越发重视对女儿们的教育。大量史料证明,这一时
期的贵族中,女性与男性的文化水平已几近持平,天份较高的女性在学识上超
过她们的兄弟、配偶也并不稀奇,因为武艺和军事谋略的能力对于贵族男性的
生存与发展而言更为重要。女性受教育水平的提高,逐渐让妻子们越来越多地
担当起辅佐者的角色,甚至在配偶健在的情况下也越发常见了。其次,除去能
力的考量外,出于人之常情,亲子之间的感情纽带总是难以轻易割舍,母亲对
子女的照料和教育也会更加尽心尽力。因此,就普遍的情形而言,在子嗣长大
成人前,母亲都是最可靠的监护者及辅佐者。正因如此,男性家主在遗嘱中将
妻子指定为子女的监护人之后,妻子才能够在丈夫过世后以监护人的身份代理
家族事务,直到合法的子嗣有能力正式继承家业为止。这样的安排让寡妇在有
能力和意愿承担职责的前提下,一方可保家族安定运转,另一方赢得了道德上
的支持、一定范围内的财产支配使用权,可以在熟悉的环境里继续生活而无须
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只要她尽心尽力履行职责,待子嗣顺利成人后,她在家族
中的地位也更稳固,日后在选择晚年归宿时也就多了一种选择。
正因为一批能力与魅力都十分突出的女性在公共事业上的表现赢得了比较
正面的名声,才使得整个社会对于女性在某些必要的情况下承担公共性、事务
性工作以更大的信心。虽然从现代的角度看,这一时期两性间的法律地位远称
不上平等,还存在大量明显压迫女性的条款,但以法律的形式规范了女性在何
种条件下能够得到这种“特权”,能够更直接地参与到“公共生活”中去,从
法制发展的角度可以视为一种进步——女性这一身份不再是一个连主体性都不
被承认的暧昧存在。但鉴于“寡妇”这一身份是获取上述权力及利益最常见、
最正当的手段,其首要条件并不在于她们的能力是否称职,而在于女性是否愿
意守贞,这仍然是基于男性对社会资源的完全掌控前提下对于女性之人身权利
的剥削——即便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大部分女性仍旧只能在男性所划定的界限
内行事,也必须在以男性为中心打造的道德体系下接受规诫与评判。
16 世纪时博洛尼亚的社会历史背景
上述有关 15、16 世纪意大利地区贵族女性的境遇,以及其中“富有的寡
妇”这一群体的特性,大体上也都适用于同时期博洛尼亚的女性。但除去这些
共性外,这座城市自成一体的历史人文传统和社会风气也为博洛尼亚城的杰出
女性们染上了鲜明的地域特色和历史印记。
博洛尼亚城位于现今意大利中部内陆,南接崎岖的亚平宁山脉,北邻丰饶
的波河平原。城市周边地形多样,水土腴美,农业发达,尤其是丝绸生产的规
模之大,在整个欧洲也曾名列前茅。成立于 11 世纪的博洛尼亚大学被誉为欧洲
最古老的大学——这是从其规模、学科涵盖面、管理和运作的规范性等方方面
面作综合考量后得出的评价。这一学术机构的建立和壮大使得博洛尼亚成为欧
洲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早期以法学、神学、哲学及其他多门人文学科为主
要的教育及研究领域,及至文艺复兴时期,这所大学在自然科学上的科研与教
育也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求真、务实且融会贯通的开放
精神。
1506 年,统治了博洛尼亚近一个世纪的 Bentivoglio 家族被驱逐后,这座城
市就回到了教会的管辖下。而与之前几个世纪相比,16 世纪的博洛尼亚是一个
社会更安定、经济继续增长以及文化更加繁荣而多元的城市。民众不必忍受寡
头统治的苛政压榨,以及贵族间因没完没了的权力斗争而持续爆发的血腥动乱;
经过多年的运行后,逐渐稳固下来的参议院制度一方面让贵族之间相互牵制,
在竞争中保持着相对平等的地位,而贵族们也比以往更需要凝聚力才能勉强与
教廷形成均势,以保持城市在行政上相对独立的管辖权——因此,各贵族间也
更积极地寻求通过联姻结成同盟,而利益结合的加深自然也缓和了家族间的敌
对与竞争。同时,周边几个曾经在军事和经济上都十分强大的城邦,在这一时
期也逐渐从向外扩张转向对内防御,无暇顾争夺他们在博洛尼亚的利益。在深
厚的文化积淀、活跃的对外交流,中小贵族以及富裕市民阶层在摆脱独裁束缚
后喷发的生命力几个因素的合力之下,这座城市在艺术上的热情和成就也逐渐
进入了百花齐放的时代,大量涌现的工作机会一方面吸引了大批优秀的各地画
家来此献艺,另一方面也刺激了本地艺术行业迅速成长。另外,与罗马之间纽
带的增强,也给博洛尼亚的文化艺术注入了新的动力,两地艺术家的交流与合
作自 16 世纪后就变得越来越频繁。 1517 年时,拉斐尔为博洛尼亚的山上圣约
翰堂中的[]洗礼堂所作的《圣塞西莉亚》祭坛画,一种前所未见的表现力为
之震撼。以此为契机,博洛尼亚画坛的面貌在短短数年间脱胎换骨,并于 16 世
纪下半叶进入了黄金时代,直至真正的巅峰——卡拉奇兄弟的崛起。

16 世纪博洛尼亚贵族女性的社会境遇与艺术赞助概况
博洛尼亚的命运也深刻影响着生息其中的每一个体的境遇,本文所关注的
则是这座城市对于知识女性的独特崇拜。
首先还要从博洛尼亚城的强大的公共教育建设谈起。
如上文提及,博洛尼亚大学最初建立于 11 世纪,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史料
提及这所大学在建校之初已经接收过一些女性学生,只是数量极稀少,且必须
表现得非常低调;还有,早在 12 世纪时,该校可能就已曾经聘请过女性担任教
职(目前博洛尼亚大学官方网站的校史简介亦作此说)。不过,上述相关说法
并未没有留下确凿正式的第一手材料,仅是可供参考的。但是,这座城市长久
以来都流传着不少世俗身份的“才女”的逸事。在 17 世纪末,博洛尼亚的一个
家族打造了 12 名杰出女性的陶制胸像,全部都是在本地民间传说里倍受尊重的
女性学者。在其中有一位名叫 Bettisia (亦作 Bettina) Gozzadini 的 女性学者
据说于 1237 年毕业于博洛尼亚大学的法学专业,后来被正式聘为教职人员,由
于她的授课特别受欢迎,以至于只能在户外开阔地进行;另一位据说活跃于 14
世纪,闺名 Novella Calderini 的女性,其父是博洛尼亚大学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法
学教授,她本人亦在此修读法学,后来还与另一位法学教授结为夫妇,据说由
于丈夫常常外出公干,在分身乏术时便委托妻子代为讲课,而 Novella 也应付自
如,成为一段佳话。此类关于女性学者的轶闻还有很多,但目前能够追溯到的
大部分文献来源都是 16、17 世纪博洛尼亚本地学者作家所整理、编写的著作,
很多人物及事迹是否属实已难以考证,但此类轶闻的诞生和流传亦反映了一种
受到推崇的价值观。
博洛尼亚—罗马之间关系的全面增强以及本地政治的“去中心化”,也为
博洛尼亚贵族家庭的生活方式带来了重大的影响,其中一部分也催化了女性在
社会生活中地位的上升。比如,由于许多男性都因公务需要而往返于两城,甚
至是常驻罗马,无法随行的女眷们就自然成为了家中事务的最佳代理人,也就
意味着博洛尼亚的贵妇们拥有更多接触公共生活和社会实践的机会。另一方面,
由于一座城市“第一家庭”的缺位,大型娱乐和社交活动的组织也同样呈现出
种种“去中心化”的特点,贵族家庭可以借各种名义轮流组织和操办宴会、舞
会等。而男性的长期缺席,以及女性对社交活动的热衷逐渐让家庭中的女主人
成为了这些家庭式大型娱乐集会的主要策划者和召集人,负责组织的主妇不但
需要有组织力,还需要充分发挥自己的奇思妙想,如何展示住宅的家居装潢、
装饰和收藏品味,乃至设计宴会及娱乐项目的各个环节。这些活动的宾客很多
都以女性为主角,甚至仅限女性——这使得她们得以暂时远离男性的审视,更
无顾忌地享受闲暇时光,在此过程中自我取悦、自我欣赏和自我塑造。一般而
言,当时此类社交的活动内容大都是竞技、游戏以及舞会等等,尽管过分激烈、
张扬的娱乐有违寡妇应有的行为操守,但一部分不甘寂寞的女性仍然尝试策划
一些符合身份的社交活动。1577 年时,博洛尼亚一位寡居在娘家的贵妇 Isotta
Bolognini Amorini 迫切地希望在该年度狂欢节期间参与社交活动,为此她想出
的解决方案是在家中设立一个小型剧场,委托专业的剧团编排一部女性题材的
戏剧进行演出,再邀请一众女性亲友前来观赏,这样既有气氛又有品味,且不
会招惹太多非议。受委托的剧作家记录了这次特别的创作和演出经历,并且特
别谈到了他考虑到赞助人的特殊身份与场合,对原有剧本中比较沉重的情节和
对话进行改编,以满足赞助人所提出的,让她和一众亲友们都能乐在其中的要
求。在此过程中也增进了女性之间的情感联系和共同体意识,加强了她们对
“女性”这一身份的认同感。

女性的“法律人格”问题
上文提到,这一时期女性原则上有权在遗嘱中自行决定名下财产的具体分
配方法和去向,其中占最比例最大的部分自然是她的嫁奁。但针对女性这一身
份,法律上还是设立了各式各样的限制,就连遗嘱内容在现实中也并非女性可
以独自任意决定。这就涉及到当时女性的“法律人格”的问题。

博洛尼亚著名的寡妇赞助人及相关艺术作品
与佛罗伦萨、威尼斯等同时期几个最富强、最有代表性的城邦相比,博洛
尼亚对于女性的态度似乎要更加公平、文明一些,很多相关特性也都如实地反
映在了这一地区女性的艺术赞助行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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