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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着,心中的那片橡胶林》

世界像是通透的琉璃。清澈,找不着一道划痕,抑或一丝玷污。

而高空悬浮在世界的巅峰的太阳,如神明般用它能斩除一切黑暗的
光芒之剑,毫不留情地刺穿绿荫成蔽的绿色守护者战队,刺眼的光芒被分
割、过筛,化身为柔软的光束,抵达阴凉的大地。

绿荫下,少女手心里似乎在攥紧什么。

她的神情很平静,没有波澜,却不是心中毫无牵挂的松快,而是为
某一件事焦急得焦头烂额之后,情感麻木的黯然神伤。她在其中一棵橡胶
树的身边静谧地矗立着。在湿热的环境里,她的骨骼像是,冻住了。

“我想,追梦。”

少女缓缓地吐出一些话语,捅破真空。

“班上的西瓦图,她的家人已经安排她到印度马尼帕尔深造了;至
于苏娣,也已经手握马来亚大学寄来的录取书了。”顿时,少女的声音变
得有些哽咽。

她将一只手心捂在脸上,稍微提高头颅,企图通过施压的方式阻止
泪水的涌动。

“越是艰难,越是不可以软弱。越是艰难,越是不可以……”她像复读机
般重复道出母亲的嘱咐,哭腔却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愈发明显。因为她
不是复读机,而是拥有温热与情绪,会为世间的悲欢离合所触动的人。
突然,她胸腔涌上一股恶心,双脚顿时无力,瘫痪,身体上半部分
的重量像是河坝决堤,使她的骨盆恶狠狠地跌落在泥地上。
“我并不是没那个能力,只是命运不眷顾我啊……”
哭腔随即转为哭诉。

她抬起一只手臂,手掌缩成拳头捶击眼前的树干,粗糙的树皮磨得
她已失去弹性的肌肤逐渐泛红,接着血滴若村里公共厕所的水管因年久不
修而无法锁紧,点点滴滴的水珠一样,在少女苍白的小手上染出深沉的暗
红色。

微风在整齐划一的橡胶林里暗自逃窜,拂起了野花野草翩翩起舞,
为树上的松鼠,树洞里的野兔传递清凉的问候,同时也吹起了一个少女,
强忍在心里,不让它起伏波澜的涟漪。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世界的巅峰仿佛就在手指可及之处的,橡胶林
里橡胶树的梢顶。苍穹中,卖力震翮双翼的群体飞舞者鸟瞰被层层纱布隐
匿的小小村庄,只是无情地撕叫着;而地上的村庄已经习惯并且承认这层
保护他们从所有的,抬头可见的“世界尽头”。谁也不愿揭开那层纱幔,
哪怕是刺穿它,因为害怕。

因为只有这样,如今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得以延续下去。

沙沙沙……少女耳里探出周围的不寻常,快速地调整好了自己,重
新站了起来,目光犀利地查探四周。

刹那间,后右方传来了动静,她迅速转身,架起自卫的姿势。

只见一个目测为十五岁左右的男孩从草丛里一跃而出,面目狰狞地
向她咆哮。

少女的鬓发聚集了一滴滴的冷汗,就当其中一滴划过她的脸颊的瞬
间,眼前的男孩合拢了双眼,身子随即向前方扑倒。

中午的橡胶林,割胶工人们并未在今日工作。树干间交错的身影有
两个,一个竖着的,一个横着的。

“何秘书的女儿啊,考试考了个州全三,可读书读得再厉害又有什
么用?”村里弄堂的其中一个家门前,摆着两张藤椅,两个妇女一边嚼着
鲜红的槟榔在阴凉的屋檐下休憩,一人开启了话匣子,瞪着眼珠子的,好
像恨不得把它挤出来。

“唉,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在升学部门从早蹲到晚,脚上那么多
红肿粒,我看着都一身骚痒,结果不还是碰了一鼻子灰。没命,没那个命
啊。”另一个妇女与她隔着一张茶几,到底是村里长大的,她们的肤色晒
得像碳一样。这是这个村的象征。

“砰!”屋檐下,妇女的谈笑戛然而止,只见又有一个身材比较矮
小的妇女,像是龟裂的瘠地而起青筋的手掏出篮子里的一整块木薯,洪荒
之力迸发,砸在那两个妇女之间的茶几上,此时出了名的大嘴巴才讪讪地
嚼着剩下的槟榔,噤声,她身边的那位也是如此。

“若是实在空闲,不如多蒸些木薯糕堵住嘴巴吧。”

凭空出现的矮小妇女只是冷冷说道,便转身踱步出屋檐,任凭临近
下午还有些许炽烈的焰阳灼烧全身。她的背影在那两个妇女的眼里踽踽独
行,渐行渐远了,她们才侧身看了眼对方,无奈地叹气。

燠热的天气下,那早已走远的妇女皱着眉头,提着千斤重的藤篮稍
微吃力地迈步,眼神里却是直穿人心的笃定。

许是来自一位母亲的天性,岂能忍受旁人对自己的骨肉诟病?

她穿过髹漆浅绿色油漆的木栅,回到了自己的家,木屐跨过门槛,
霎时眼帘映现一个躺在客厅的陌生男孩,以及他身边身穿熟悉的娘惹裙的
女儿,嘴型呈枣大的圆。
“母亲,你回来了啊……”莉莉惊觉一身冷颤,小心说道。

咚——盛装着各种食材的藤篮跌落在地。从此,他们家的餐桌上便
多了一副碗筷。

后来,他们也给那个一直以来居无定所的男孩取了一个名字,叫阿
福:寓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毕竟他在性命垂危之际,遇见了莉莉一
家。

一日已落幕。

后院,方姨在盥洗台边,站在不停飞溅的泡沫里清洗晚餐的锅碗瓢
盆,而莉莉在后方卷起娘惹裙的袖子,暗沉地把剩下的活儿递给母亲。

“母亲。”她将碗筷抬到案上。

方姨依旧没说话。

这段日子里,阿福在莉莉的循循善诱下学会了如何与人沟通交流,
也正在替村里的割胶产业打杂,赚点生活费。

与此同时,他也交了几个同龄的好友,经常寄人篱下,偶尔也会回
来看看莉莉、莉莉的弟弟明仔、方姨、何叔。
一开始,村里人非常抵触阿福的存在,恰巧当时几家的牲畜无故惨
死,五脏六腑在凶腥的血泊里皆被撕烂,目睹案发现场者都表示了反胃的
状况。

村长请了巫师前来施法,竟说阿福是厉鬼化身,几个大伙子用蛮力
强行把阿福捆绑在刻有符咒的木柱上,说要焚身驱邪,且大部分的村人大
肆支持,离谱至极。
那晚,却只有莉莉只身径直穿过围绕一圈,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人
群走至还未点火的木柱下,一意孤行地松绑了阿福,于一片哗然之下果断
地迈出步伐,面迎着光线越来越阑珊的四周,背对村人的唾骂。他们回到
了家。

阿福木讷地盯着被莉莉牵着的手,望向她的背影,眼里重现了光。

“我要去印度,读医科。”最终,莉莉还是咬牙坦白了。

话音刚落,方姨久泡着的手停下了一切活动,只是向左转头看了看
莉莉。莉莉却躲着她的眼神,也许是因为方姨的眼神过于犀利。她畏惧母
亲直穿心灵,像是在拷问她的想法的眼神。

顷刻间,后院又清晰传出铁质品碰击在一起的清脆声响,但是屋外
的星空,有一颗流星,划破了广袤的夜空。

屋里的所有灯光已熄灭,电供停止了。

莉莉辗转难眠,只能从房间里出来,喝杯水一解心头闷。

客厅的木门开敞着,凉风嗖嗖地玩弄莉莉的长发,莉莉的目光从供神台穿
过只有一席地毯和一台厚电视机的客厅,看到父亲和母亲在门外的懒椅上
乘凉,身旁还放着一盏油灯。

“看看这是什么。”空寂中,父亲似乎从兜里掏出了一封皱巴巴的
褐色信封,向母亲示意。

母亲的手接过来:“你抢劫啦?”

“没,刘老板那儿借来的,打了借条。”父亲的语气还有一丝得
意。

“咱女儿出息,不像明仔。值得。”

“你这老头子,难不成想欠一辈子的债?”
突然,那盏本来光芒柔弱的油灯被黑暗,夺走了生命。

万物在黑夜里,镀上了一层灰白色调,那是遥远的星火,在闪烁。

“阿福,真的不会被发现吗?”莉莉嘘声问。

“不会的,除了妇女,所有人都在中间那儿看电影。”

一年,一个月,村长偶尔会在草场的正中心安排电影放映会,届时
借来的帆布板上会投放几部黑白片。

不仅如此,麻将酒水应有尽有,其实目的在于犒劳村人们对他们的
割胶产业的每一份努力。

但,无论是家中的女儿还是母亲,只要是女儿身就不可以参与。方
姨说,这是传统。

“距离……远是远了点,但还是能看到,没想到草场后面还有这么
个绝佳隐身点,你怎么发现的,阿福?”

炎热的夜晚,挥舞一整日手臂的割胶工人们聚集。

乐哄哄的氛围中,竖起的白帆布放映着富有年代感的黑白片。她在
置放空油桶的草场后排,不停地用手背擦拭发际线的汗滴,用力将视线聚
焦到荧幕上,为心中终于实现的愿望而欣喜;而计划这一切的阿福却在她
的一旁,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的测颜。

“谢谢你,阿福。”

“还有,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2009 年,新加坡国立癌症中心的独立号病房里,病床上躺着一位刚
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耗时十余小时癌细胞蔓延阻断的手术的患者——何
莉莉。

“腹膜癌是全世界极为罕见的癌症之一,一百万人里可能只有七个
或更少的人有机率患上。基于能参考的案例不多,这次何医生的手术可谓
医学界的一大奇迹。”病床边,一位身披大白褂的医生手插口袋。

医生的对面是何莉莉的丈夫志华,是莉莉在印度古儿摩哥的雪地上
认识的。彼时,莉莉 30 岁,志华 35 岁。

长沙发上,介于五岁至十一岁的四个小孩儿睡得东歪西倒,弟弟横
躺在二哥身上,姐姐的脚丫摆在了大哥的脸上。

莉莉苏醒了,从朦胧至清晰;从梦境,转换现实。

她憔悴空洞的瞳孔转向热泪盈眶的丈夫,然后目光接触到了自己的
孩子们,有些激动地摆动干裂的唇,喉咙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充斥着嗅觉神经的消毒药味的病房似乎幻化为当初的那片橡胶林,
和那个少女一样,如今的莉莉依旧不会甘于服从所谓的宿命。

她终将守护着她一定要守护的,这和当年守护过她的父亲、母亲、
阿福一样,是如出一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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