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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延伸 汉语史研究要重视语体差异
11 延伸 汉语史研究要重视语体差异
2020
第1 期 Journal of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ul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o. 1
【主持人语】进入新世纪以来,汉语史领域的研究快速发展,取得的成果也相当
丰富。本期我们将三篇论文集为一栏,以飨读者。
汪维辉先生的论文具有学科前沿性 ,对于汉语史研究来说,材料始终是不可忽视
的基础性问题。从前人的研究历程来看,人们对材料的使用总是不断向着精细和科
学的方向努力的。从泛时到历时,从泛共同语到方言,从书面语到口语等等,都是如
此。每一次语料观念的提升,都促进汉语史的研究跨上一个新的台阶。 汉语史研究
的材料使用要重视语体差异,这一重要问题的提出,对发展到如今阶段的汉语史研
究,可谓正得其时。汪先生的这篇论文第一次系统论述了不同语体的分类和在实践
中的运用,发人深省。
董志翘先生的论文是对旧有问题的全新探讨。动词前的“见”,
自从吕叔湘先生提出
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讨论已经历时半个世纪左右,
有偏指代词用法以后, 观点多有不同。董
先生长期关注这个问题,
并参与讨论。这篇论文可以看作董先生对这个问题讨论的总结
之作,
在对吕先生“偏指代词”说补正为“形式动词”以外,
论文还连带讨论了汉语被动句
和词缀等相关问题。这篇论文以小见大,
语料极为丰富,
是厚积薄发的典型之作!
青年教师李晓飞的论文,
立足于现代汉语词汇,
对“根据”一词词义和用法的成因,
作
了历时的探讨。虽然涉及的只是一个词,
但就其词义的历时演变看,
却也有一定的复杂性
和典型性。类似的词义历时演变研究,
可以为汉语词汇史的构建添砖加瓦。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何亚南
汉语史研究要重视语体差异
汪维辉
摘 要: 语料的语体分析,现代汉语学界已经越来越重视,而在汉语史领域则这一意
识还不强,需要引起汉语史研究者的正视。本文列举四个实例来说明在汉语词汇史和语
法史研究中注意历史文献语体差异的重要性。( 1) “硬”语义场的历史演变。认为汉语口
语中“硬”语义场可能一直是一个贫乏系统或准贫乏系统,至多是“中等系统 → 贫乏系
收稿日期:2020 - 01 - 05
作者简介:汪维辉,男, 1958 年生,浙江宁波人,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主要研究方
向为汉语词汇史和训诂学。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汉语基本词汇历史演变研究”(16JJD740015) ;国家社科基金重
大项目“汉语词汇通史”(14ZDB093) 。文章初稿曾在“历史语言学研究高端论坛(2017) ”(2017 年 6 月 16 - 19 日·西北师
范大学) 上作大会发言,此次发表作了部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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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而没有存在过丰富系统。中古近代汉语时期语义场成员多达 9 - 10 个,只是一种表
象。( 2) 先秦 - 南北朝“躺卧”语义场的演变。认为“躺卧”概念域不存在“寝( 先秦) - 卧
( 西汉) - 寝( 东汉) - 卧( 魏晋南北朝) ”的循环演变,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是语料选择不
当。东汉口语中表达“躺卧”义也是用“卧”而不是“寝”,《太平经》和《道行般若经》等更
接近口语的语料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实际的演变应该是“寝 - 卧 - 卧 - 卧”。( 3) “V
于 / 在 L”和“VL”结构的交替演变。认为汉语史上究竟是否存在过“V 于 / 在 L”和“VL”
两种结构的“交替演变”,根据袁健惠( 2017) 的论证是无从确定的,因为该文在词项和语
料的选择以及论证方法等方面都存在问题。用这个个案来证明“语言中并非所有的演变
都是单向性的,也存在循环演变”,缺乏说服力。( 4) “唯……是……”式句的语体差异。
认为许嘉璐( 1983) 研究上古汉语“唯……是……”式句所得出的三点结论正确可信,使我
们对“唯……是……”式句的性质及其使用的时代差异和语体差异有了比以往深刻、准确
得多的认识,并且给人以方法论的启示,堪称语体分析的佳作。
关键词: 汉语词汇史 汉语语法史 语体差异 语料分析 古代活语言
中图分类号: H1 - 0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 - 9853( 2020) 01 - 001 - 10
[1]
本文讨论的是“面向古代活语言的汉语史研究 ”,① 它的任务是阐明汉语口语 ( 即“古代
[2][3][4][5]
活语言”) 的发展历史,并总结其演变规律。② 要阐明口语发展史,必须依据历代的口
语性语料,这就涉及语体问题。吕叔湘先生《语言和语言研究》说:“最后应该提到‘风格'问题,
就是使用语言随着不同场合而变化 。这种变化从极其严肃到十分随便 ,是一种渐变,如果要分
[6]( P4)
别,
可以大体上分成庄重、正式、通常、脱略四级。” 吕先生所说的“风格 ”问题,实际上就
是“语体”问题。 ③[7]语体是关乎语言研究对象和材料的一个关键性问题 ④,也是汉语史研究中
的一个重大问题,有必要进行专门的讨论。
[8]
人们说话、写文章,“从极其严肃到十分随便 ”,是一个连续统,中间存在很多等级,⑤ 各
个等级之间并非截然分开,而是存在灰色的过渡地带。 语体差异对语音、词汇、语法的运用都
① 刘丹青《语言学对汉语史研究的期待》指出:“汉语史的研究, 存在三种不同的取向。一是面向文献的汉语史研究,
它主要是为了解决古代文献解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二是面向古代活语言的汉语史研究,它主要目的是还原作为活语言的
古代语言系统性状况及其演变过程。当然,由于不可能有现代人对自己母语的那种语感,能掌握的古代材料毕竟受限,这种
系统的还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实现的。三是面向普通语言学的汉语史研究,其目的是让汉语史的研究推动普通语言学理论
的发展。这三者的关系是,有关联而又不同,能相互促进,并不能相互替代。”笔者深然其说。
② 这是汉语史学界的一般共识,不过也存在不同看法。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请参看刁晏斌 ( 2016, 2018 ) 和汪维辉
(2017a) 、蒋绍愚(2019b) 等。
③ 赵元任先生《什么是正确的汉语》一文对语言运用与语体的关系有精到的论述, 值得一读。
④ 上世纪 90 年代以来, 随着语体和语体语法研究热潮的兴起,学者们对语体与语言研究的关系有过许多精当的论
述,比如冯胜利先生《语体语法及其文学功能》( 《当代修辞学》2011 年第 4 期) 认为语体语法“指的是‘为表达某一语体的需
要而生成的语法'。就是说,语法为语体服务,语体促生语法( 或格式) ,于是形成语法和语体之间相互依赖的关系”。语法和
语体的关系就是“不同的语体( [± 正式]和[± 典雅]) 有不同的语法( 亦即语音、词汇、句法等不同法则) ,不同的语法反映
了不同语体( 不同对象、场合、内容等) 的需要”( 提要) 。冯先生所说的“语法”是广义的,包括语音、词汇和句法,他的文章中
所举的例子也涉及这三个方面。冯胜利、施春宏《论语体语法的基本原理、单位层级和语体系统》( 《世界汉语教学》2018 第
3 期) 对语体语法的基本原理、单位层级和语体系统有更全面深入的阐述,请读者参看。另可参看汪维辉《现代汉语“语体词
汇”刍论》( 《长江学术》2014 年第 1 期) 。
⑤ 吕叔湘先生分成“庄重、 正式、通常、脱略四级”,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一种“大体上”的分级。仓石武四郎先生所著
《岩波中国语辞典》根据“硬度”把汉语( 主要是北京话) 的词( 具体到义项) 分为 11 级:上 5:古代典籍中的词语,偶尔被引用
出现于耳听的词语中,例如:史册,千秋;上 4:虽然是古代典籍中的词语,但是混用于耳听的词语中,例如:枝头,饰词;上 3:
学术用语或其他专用词汇,一般不是广泛使用的,例如:圆周率,唯物史观;上 2:出现在文学作品等的词语,例如:阴暗,了望;
上 1:在广播、电视、演讲等场合说的词语,例如:不但,开始;0:极其普通的词语,例如:给,报纸;下 1:不太正式的场合使用的
北京话词语,例如:开火儿,反劲儿;下 2:北京土话俚语,例如:露怯,翻锅;下 3:特殊社会中伙伴间使用的词语,隐语等,例
如:票友儿,口儿上;下 4: 骂 人 话 ( 包 括 字 面 上 不 是 骂 人 话 但 是 别 人 听 了 会 引 起 不 快 的 词 语 ) ,如: 死 王 八 皮,矗 个 儿
( chuógèr) ;下 5:北京以外的方言流入北京话中的词语,如:撒烂污,呀呀唔。在辞典里,每个义项的词性后面用上标或下标
数字表示, 0 级则不标。这是目前所见最细的语体词汇分级,值得我们参考。
2
有很强的制约作用,而词汇尤甚。因此在研究具体问题时必须考虑语体因素 ,才能准确判断一
种语言现象的性质,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进行科学的汉语史研究 。
语体分类是个复杂的问题,①大的分野是“口语”和“书面语”两分。“口语”和“书面语 ”相
[9]
当于唐松波的“谈话语体”和“文章语体”, 并非用嘴说出来的都是口语、用文字写下来的都
是书面语。我们要充分认识到语体差异的复杂性 ,口语也好,书面语也好,内部都不是均质的,
而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差异。同一种文献内部也有可能存在语体差异,比如古代白话小说的叙
[10]
述部分和对话部分以及不同人物的对话 ,都会存在不同程度的语体差异。 就词汇和语法而
言,口语体和书面语体既存在差别,也有通用的部分,因此还应该分出一个“通用体”。“口语
[11][5]
体 - 通用体 - 书面语体”三分,有利于准确把握语料的语体属性 。②
[12][13]
关于语体差异在古代语音、词汇、语法方面的表现,已经有过一些研究,③ 但是还很
不充分。下面举几个实例来说明在汉语词汇史和语法史研究中注意历史文献语体差异的重要
性,旨在抛砖引玉。不当之处,敬请同道指正。
一、“硬”语义场的历史演变
[14]
据贾燕子研究 ,汉语不同历史时期“硬”语义场的成员及其出现框架如下表 :
框 架 类 型
时期 成员 支撑 身体 离散 塑性 碎性 纺织 毛类 条形
食物 家具
面 部位 物质 物质 物质 品 物体 物体
坚 + + + + + + +
先秦
刚 + + + + +
西汉
刚坚 +
坚 + + + + + + + + +
刚 + + + + + +
硬 + + + + + +
东
坚硬 + + + + + + +
汉
坚强 + + + +
至
坚刚 + + +
隋
坚确 + +
刚坚 + +
刚强 +
3
硬 + + + + + + + + + +
坚 + + + + + + + + +
刚 + + + + +
坚硬 + + + + + + + +
唐 坚强 + + + + + + +
宋 坚刚 + + + +
刚强 + + + +
刚硬 + +
刚坚 + +
坚确 +
硬 + + + + + + + + + +
坚 + + + + +
刚 + + +
元 坚硬 + + + + + + + + +
明 坚强 + + + + +
清 坚刚 + + + + +
刚坚 + + +
坚确 + + +
刚硬 +
现 硬 + + + + + + + + + +
代 坚硬 + + + + + +
根据这个表,汉语“硬 ”语义场的成员数呈两头小、中间大的奇异分布,其中唐宋多达 10
个,东汉至隋和元明清也各有 9 个,而先秦西汉只有 3 个,现代更是少至 2 个。 这是否意味着
汉语“硬”语义场的成员经历过“中等系统 → 丰富系统 → 中等系统 ”① 的循环更迭呢? 贾燕子
[14]
指出 ( 下划线为笔者所加) :
我们发现,尽管汉语“硬”语义场的词汇系统( “现代 ”除外 ) 从数量上说可以归入丰富系
统,但各个时期的成员都仅对该语义场的基本参数敏感 ,所有跨语言发现的特殊参数在汉语中
都起不到区别语义的作用,而且汉语对该语义场的划分也不需要其他的特殊参数 。我们推测,
此种情况的形成应该与汉语历时词汇系统的两个特点密切相关 : 一是单音词与双音词的对立。
通常单音词比双音词使用频率高 ,出现的框架也更多,但二者语义上并无差别。二是多个同义
复音词共存。语言中的重码并不符合经济原则 ,这些复音词的出现既是顺应汉语词汇的双音
化趋势产生的,如“刚坚”“坚硬”“坚刚”等,也是时间差异形成的,如“坚刚”“坚硬 ”中古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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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唐宋时期继续使用,而“刚硬 ”则是唐宋时期新产生的。 此外,文献语言可能会受到语
体、地域、作者个人的创新等因素的影响,如用“坚强”“坚确”来表示坚硬义应该与此有关。 以
上情况说明,只有全面考察语义场中单音词及复音词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用法 ,才能准确呈现汉
语“硬”语义场词汇系统的历时演变情况。……“硬 ”这个成员众多的词汇系统内部并非均质
的,而是杂糅了古今、文白、地域、个人创新等不同的元素,这是它与其他自然语言词汇系统最
大的区别。造成这一状况的原因在于,我们需要用口语性强的历史文献来考察词汇系统的变
化情况,但目前又难以做到把不同历史时期所有文献中的口语成分 、书面语成分、方言成分等
区分开来。这是当前汉语词汇史研究、尤其是语义场演变研究中普遍存在的问题 。
我认为这一分析是正确的。假如“各个时期的成员都仅对该语义场的基本参数敏感 ”,也
就是各个词的基本意义相同,所修饰的对象也没有差异,那么理论上只要一个词就够了,并不
需要那么多词。拿现代汉语来说,“硬”和“坚硬 ”两个同义词之所以能够并存,就是因为各自
的语体色彩不同:“硬”是口语体,也是通用体;“坚硬 ”则是书面语体。 在日常口语中,这个语
义场的成员实际上就只有一个“硬”,“坚硬 ”只不过是“硬 ”的文雅说法,严格说来,它们并不
属于同一个系统。因此按照 Pavlova(2013) 的划分标准,现代汉语口语“硬 ”语义场应该属于
“贫乏系统”( 只有一个词) 。历史上的情形也与此类似。汪维辉认为[15]( P389) :
上古汉语说“坚”“刚”,现代汉语说“硬”,“硬 ”对“坚”“刚 ”的替换发生在东汉
魏晋南北朝。据目前所知,“硬 ( 鞕、鞭、 ) ”见诸文献始于东汉,但有可能在西汉已
经产生。西晋以后的先唐翻译佛经中“硬 ”字颇为常见,是个口语词,而且词义已经
抽象化。在北魏贾思勰的笔下,“硬 ”和“坚 ”的实际出现次数是 26: 57,接近 1: 2,两
者在词义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反映出北朝后期口语成分较多的文献中这对词的
使用情况。至晚到唐代,“硬 ”替换“坚、刚 ”的过程已经完成,此后“硬 ”一直沿用到
今天。
试以“东汉至隋”和“唐代”两个时期为例来说明。
1. 东汉至隋
{ 硬} 这个词的产生不会晚于东汉,也许西汉就有了,因为《齐民要术 》中有两例“硬 ”系引
自西汉的《氾胜之书》。东汉服虔的《通俗文 》说:“坚硬不消曰礣砎。”“物坚鞕曰硗确。”三国
魏张揖的《广雅》记载了这个词,释作“坚 ”。 这些都说明当时 { 硬 } 已经通行。 早期写作“鞕 ”
( 或作“鞭”) ,又写作“ ”( 或讹作“ ”) ,“硬”是晚起的字形。据慧琳音义,在唐代“鞕 ”还是
正体,“硬”和“ ”是俗体。在东汉张仲景的《伤寒论》中“鞕 ”字很常见,可用于大便、心下、肌
肉、肤、胁下、少腹等( 受医书内容的限制,未见于其他框架 ) ,卷 3《辨太阳病脉证并治法中第
六》说:“伤寒六七日,结胸热,实脉沉而紧,心下痛,按之石鞕者,大陷胸汤主之。”“石鞕 ”意为
如石头般坚硬,可比较:小腹肿大, ①如石。( 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 石水候 》) 这应该是当
时的口语词,今天宁波话仍有“石硬”一词。《伤寒论》虽然也用“坚 ”( 仅 4 例 ) ,但是远远没有
“鞕”常用,“刚”则不用作一般的“坚硬 ”义。 可能当时的口语中已经以说 { 硬 } 为主。 在先唐
翻译佛经中,从西晋竺法护以后 { 硬 } 也很常见,多为“坚硬”“刚硬”“硬刚 ”连言,单用则一般
说{ 硬} ;姚秦鸠摩罗什译《大庄严论经 》卷 7:“譬如医占病,看病腹鞕软。”(4 /295a) 跟“软 ”相
对的反义词是“鞕”。这些都反映出口语里单说的词是“硬”,“坚 ”和“刚 ”大概已经是“硬 ”在
书面语中的同义词。不过口语性较高的《百喻经》无“硬”和“刚 ”,只有一例“坚 ”,说明口语中
① “ ”即“ ( 硬) ”的俗讹体。《外台秘要方·石水方四首》引作“硬”。
5
“坚”还在使用:下种于地,畏其自脚蹈地令坚,其麦不生。“我当坐一床上,使人舆之,于上散
种,尔乃好耳。”即使四人,人擎一脚,至田散种,地坚逾甚,为人嗤笑。( 比种田喻 ) 而隋阇那崛
多所译的《佛本行集经》中,单用基本上都说“ ”,“坚 ”除“坚 ”连文外,主要是“坚固 ”的意
思,口语中{ 硬} 一家独大的倾向已很明显。
2. 唐代
到了唐代,“硬”的词义更加丰富,用法也更灵活,唐人诗中有“筋节硬,风硬,山菜硬,觜头
硬,毳缕硬,腰肢硬,硬骨,硬饼,硬语,硬弓,硬筇杖,硬软,书贵瘦硬方通神 ”等语,都是以口语
词入诗。寒山诗:“捺硬莫采渠,呼名自当去。”王梵志诗:“如此硬穷汉,村村一两枚。”更是地
道的口语。《唐语林·雅量》记载一趣事:“( 韩皋) 在夏口,尝病小疮,令医傅膏,不濡,公问之,
医云:‘天寒膏硬。'公笑曰:‘韩皋实是硬。'”“寒膏 ”与“韩皋 ”谐音,药膏“硬 ”与韩皋性格
“硬”双关,这是知识分子日常口语也说“硬”的明证。可以肯定,口语中“硬”替换“坚”“刚 ”的
[15]( P381 - 389)
过程至迟到唐代就已经完成了,此后一直沿用到现代汉语。 贾燕子调查的唐宋文献
[14]
中的“坚,刚,坚硬,坚强,坚刚,刚强,刚硬,刚坚,坚确”这些词 ,大概都属于书面语词。所以
汉语口语中“硬 ”语义场可能一直是一个贫乏系统或准贫乏系统 ,至多是“中等系统 → 贫乏系
统”,而没有存在过丰富系统。
许多人认为词汇的发展是“累积型 ”的,即旧词被新词替换后一般不会消失,而是跟新词
并存,因此一个语义场的成员会越来越多 。其实这只是一种表象,如果我们落实到一个具体的
口语系统,就会发现一个语义场真正常用的成员通常只有一个 ,如果有两个以上,一定会在义
值或义域上有所分工。这就是基本词汇的“单一性 / 准单一性 ”特征: 表达“硬 ”这一类基本概
念,一个共时语言系统中只要一个词就够了 ,最多两个 ( 过渡阶段新词和旧词并存 ) ,三个以上
[16]
的罕见。 如果有多个,一定有分工,也就是“框架类型”不同。
判断常用词新旧替换何时完成,常常会涉及语体问题,例子很多,比如“头 ”何时替换了
[17]
“首”,意见就很分歧。 遇到这种问题,就需要对具体例子做细致的语体分析,透过现象看本
质,弄清楚“古代活语言”的真相。
二、先秦 - 南北朝“躺卧”语义场的演变
三、“V 于 / 在 L”和“VL”结构的交替演变
① 蒋绍愚先生在《汉语史的研究与汉语史的语料》一文中对《论衡》的语言性质有很细致中肯的分析,认为:“总起来
说,《论衡》是新旧成分掺杂的,旧的成分较多,新的成分较少。”请读者参看。
7
口语性较强的只是其中的一些谈判记录 ,占比很小;像《搜神记》( 尽管作者已经参照汪绍楹的
校注“将魏晋南北朝时期之后的材料都进行了排除 ”①) 是否能代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口
语,也是极大的问题。总之,想要通过这 12 种语料来研究“古代活语言 ”中这两种结构的演变
真相,我认为是难以办到的。更何况如作者已经指出的那样,“宋代以后‘VL'结构的使用往往
具有语用上的原因 ”,比如《西游记 》第六回中的“对仗 ”句“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
江”②,《型世言》第五回中的“卧床不起”,《官场现形记 》第十七回中的“在人家坐冷板凳 ”,这
样的情况本来是应该排除的,至少应该另行分析,比如“卧床 ”和“坐冷板凳 ”都不可能在中间
插入介词“在”,因为它们已经凝固成复音词或固定短语。 反过来,东汉以后的史书也并非全
是文言,其中也不乏“口语性较强 ”的片段。 把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来统计,只能掩盖复杂的事
[19]
实真相。统计法是最简单的办法,大家都爱用,但是用得不当,往往也是最害人的办法。 又
更何况,史书的语言成分也是十分复杂的 ,学者们对此多有论述,纯粹依照成书年代来定位其
中的语言年代,显然不是妥当的做法。所以汉语史上究竟是否存在过作者所说的“V 于 / 在 L”
和“VL”两种结构的“交替演变”,根据文章的论证是无从确定的。 用这个个案来证明“语言中
并非所有的演变都是单向性的,也存在循环演变”,缺乏说服力。
[12]
四、“唯……是……”式句③ 的语体差异
上面所举三例可以说都是反面的例子 ,下面再举一个正面的例子。
“唯……是……”是上古汉语中一种常见的句式,如“余唯利是视”“姜氏何厌之有 ”等,
《马氏文通》说:“此种句法,《左氏》《论语 》最所习见。”许嘉璐指出[12]:“其实《国语 》中也不
少。通观这三部书,我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这些“有趣的现象 ”包括:(1) 在《左传 》和
《国语》中,除了“其是之谓”一种类型有很多是记述者的话,其余各种“唯 …… 是 ……”式句都
出现在人物的对话中( 极少数为谣谚诵歌中语 ) ,无一例外。 这些对话都出自贵族们的口中,
说明“唯……是……”式句到春秋时期已经是上层社会的雅言,而在战国初期整理《左传》《国
语》的人眼中则更是古奥典雅的言辞了 。(2) 两书中的誓词往往也要夹杂使用这种句式 ,这是
因为发誓赌咒是要神、人信其诚,为此,语气就要庄重,而要取得这样的效果,就常常需要诌几
句古语。这也从侧面证明:“唯……是……”式句当时已非全民的口语。(3) 《论语 》中多用这
种句式,是因为“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言”并不一定只是“普通话 ”,其中恐
怕也包括了典雅之言。与上述几部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战国策 》所记录的纵横家们的言
辞。他们很少使用这种句式。这是因为,从时代上看,这种句式早已从口语中消失; 从个人修
养上说,战国时的贵族不习礼义,鲜学《诗》《书》,“苟以取强而已 ”。 纵横捭阖之士为打动人
主,往往直陈利害,一变言必称《诗》的春秋文风,极尽辩丽横肆之能事。 在通篇浅显易懂的说
辞中如果硬夹着好些“唯 …… 是 ……”式句,就会显得疙里疙瘩,不伦不类,影响其语言效果
了。加上对《诗经》和今文《尚书》中这种句式使用情况的详细考察 ,作者得出了三条结论:
A.“唯……是……”式句不是贯穿于整个汉语上古期的口语现象。 作为全民语言的一种
句式,它只通行于两周之交的几百年中 ,此后就成了那时的“古汉语”。
8
B. 春秋以后使用这种句式有其修辞目的 ,追求的是语言的风格,而不是对宾语的强调。
C.《尚书》《诗经》反映了“唯 …… 是 ……”式的初始情况,也就是它作为活的语言运用于
人们口中时的面貌。《左传》《国语 》中的种种复杂化情况,则是在它成为古雅语言之后的演
变。
通过这样鞭辟入里的语体分析,使我们对“唯…… 是 ……”式句的性质及其使用的时代差
异和语体差异有了比以往深刻、准确得多的认识,并且给人以方法论的启示,堪称语体分析的
[13]
佳作。①
五、结语
像上面这样的问题,需要从语体差异的角度去寻找原因,通过精细的语体分析才能获知
“古代活语言”的事实真相,让各种语言现象一一还原其本来面目。 语料的语体分析,现代汉
语学界已经越来越重视,而在汉语史领域则这一意识还不强,需要引起汉语史研究者的正视。
正如学者们所指出的,“任何严谨的语法学家如果打算忽视语体的区别而提出汉语语法的规
[22]
律必须首先在方法论上提出自己的依据来 ” ,“语体离开语法、词汇将无从表现,语法、词汇
[23]
离开语体亦将一团乱麻” 。汉语史研究何尝不是如此?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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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景 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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