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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风景:“废墟”意象中的断裂与遮蔽

程海逸 2020200898

摘要
艺术作品将一个民族特定的生存境况凝结于其中,而作为一种贯穿古今历
史的审美意象,“废墟”的意义流变中不仅蕴藏着本土经验的异质性,也有助
于我们定位自身文化的位置。我们将通过对“废墟”意象的古今演变,理解古
典废墟意象“空无”的物质性基础,并阐释近代以来西方浪漫主义“废墟”观
念对中国观念的重塑,以及这种重塑对中国本土经验施加的暴力。借助技术的
力量,古典被“命名”乃至放逐。最后,我们将列举当代先锋艺术的“废墟”
意识,并分析先锋艺术的先锋性如何遮蔽了背后的文化废墟。这一分析最终将
我们带离美学的去政治化表面,发现当代中国文化在全球体系中的尴尬处境,
从而真正理解“废墟”意象的重要性。

关键词
废墟 艺术史 先锋艺术 海德格尔 审美意象

1
目录
一、引言:如何言说自我..............................................3

二、“兰亭已矣,梓泽丘墟”..........................................4

1. 消失与可见的张力..............................................5

2. 旅客、石碑与枯树..............................................6

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8

1. “如画废墟”背后的暴力........................................8

2. 救亡“图存”..................................................9

四、先锋艺术“只有一个太阳”.......................................10

1. 现代化过程中的都市废墟.......................................11

2. 观众“远在他方”.............................................12

五、结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14

参考文献...........................................................15

2
一、引言:如何言说自我
海德格尔说,世界并非存在的整体1,而是一种存在向自我显现的方式。而
艺术作品,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事件,它使一个民族对存在的理解具体化。
“神庙在其寂然无声的矗立中才赋予物以外貌,才赋予人类以关于他们自身的
展望。”2
在艺术作品中,“世界世界化”,在这里,存在从背景的晦涩中走出来,
进入前景的清晰和光芒之中,而这只能通过共同体的艺术作品发生,例如希腊
神庙、奥林匹克赛会或中世纪的大教堂3。只有通过由艺术作品带来的聚集在
“诸神”美轮美奂的在场中,一个共同体才能够成为并保持为一个共同体。换
句话说,艺术作品是一种文化范式,让一个社会把自己的生活编织到一个更广
泛的、面向未来的、因此也是面向生活的历史性展开中。
而本雅明则在《论德国悲苦剧的起源》中强调了艺术作品对救赎生活的重
要性,艺术作品越是将无情的历史生活表现为无可救赎的“废墟”4,它就越是
通过否定和毁灭指向那超越历史生活的领域5,并指向将要“在历史的废墟中升
腾起来、最终获得自由、不再需要任何掩饰的东西”6。在这里,本雅明以一种
否定神学的表达方式,与海德格尔一样呈现出艺术作品将世俗生活的碎片转置
为救赎的寓意画的过程。
如果我们以另一种方式重构海德格尔与本雅明的观点的话,艺术作品乃是
一种文明的“聚焦点”,以正面抑或否定的方式,艺术作品具体化了一整套复
杂丰富的意义图式,从而将一个民族或社会的生存境况凝结于其中。我“体验

1
Harries K. Art Matters: A Critical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M].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2009: 112.
2
马丁·海德格尔. 林中路[M]. 孙周兴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
3
Heidegger M. Poetry Language Thought[M]. Harper and Row, 2001: 311.
4
此处的废墟一词是本雅明特有的术语。在他对历史的弥赛亚主义诠释中,自然历史的过程
便是“不断堆积起来的越来越高的废墟”,而人类线性进步的幻想,实则不过是被来自天
堂的大风吹向未来,并目睹这一整场灾难的过程。后文出现的“废墟”一词如无特殊说明,
都是指日常语境中的“废墟”。
5
理查德·沃林. 瓦尔特·本雅明:救赎美学[M]. 吴勇立, 张亮译. 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17: 63.
6
Scholem G. The Messianic Idea in Judaism: And Other Essays on Jewish Spirituality[M].
Schocken, 2011: 10.
3
并掌控(我的)……栖居”7。而尤其当我们的阅读对象并非是某一个时代的特
殊产物,而是一个贯穿历史、反复出现的艺术意象时,通过阅读这一艺术意象
在不同时代中的意义流变,我们得以建构起对艺术作品背后的视觉文化乃至文
人心态的整体性理解。
而“废墟”意象,正是这样一种文化的“锚定”。无论是对“废墟”这一
事实的界定,还是如何通过艺术手段“再现”“废墟”,中国古典艺术都有着
与西方明显异质的理解。然而,由于全球化和殖民化,始于西方艺术传统的废
墟入侵了中国本土的“废墟”话语,并时刻重塑着我们对“废墟”的理解8。源
自西方的浪漫主义观念不仅影响着我们对当下废墟的理解,也遮蔽着我们对自
我历史的认知。
作为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与当代文化中被支配的一极,我们对自我形象的认
知和再生产也被支配着,我们以为的言说,实则不过是“被言说”。从而,当
我们面临着本土经验的考验时,我们所面对的乃是雾中风景,一处陌生却稔熟、
危机四伏又生机勃勃的文化风景线9。在这种意义上,对“废墟”意象的考察将
有助于我们审视不同文化力量在艺术场域中的争斗,进而使中国文化/中国艺术
在当下的处境“解蔽”,将真实呈现于我们眼前。

二、“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在文言文中,用以表达废墟的词汇是“丘”和“墟”,其中“丘”字出现
的时间更早。“丘”字本指自然形成的土墩或小山,也指各类建筑的遗址10。不
过,与古典式的废墟话语紧密相关的是,“丘”“墟”两字都有一个重要的含
义,即“空无”(emptiness)。《广雅》云,“丘,空也。”11而墟字的本义便

7
Heidegger M. Poetry Language Thought[M]. Harper and Row, 2001: 318.
8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2.
9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200.
10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10.
11
王念孙. 广雅疏证[M].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1984: 9.
4
是“空”。这一含义提示我们,古典的废墟理解与“取消”(erasure)观念紧
密相关12,“建筑物遗迹”与“空无”的观念共同构成了本土化的废墟概念。

1. 消失与可见的张力

“今者故宫禾黍,吊古之土过荒烟白露、鼯鼠荆榛之墟,同一晞嘘感
叹。”13在《金陵怀古》中,余宾硕描写了他游历明代宫廷废墟大本堂的见闻。
这段话恰到好处地成为了古典废墟意象的一个范例。在这里,由于战乱和自然
因素,建筑物的主要结构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其基址,以“墟”的方式和周
围的“鼯鼠荆榛”共同呈现在游人面前。
当然,“丘”和“墟”的意义其实略有不同,“丘”在文言文中通常呈现
为一个曾经存在着建筑物而如今风化为土丘的事物,而“墟”则是一种空旷的
原野14。不管怎样,在这一“废墟”的现场,由于特定的景观,观者心中与废墟
有关的情绪被随之激发,这一情绪当然是在经书里习得的“家国之思”。因而,
与巫鸿所说不同,“墟”必定是由某种外部特征而被识别的,这种特征并不必
然与“建筑”本身的特征有关,而是和文化教化的结果密切相关。不过,观者
产生的情思也的确与眼前的景象没有必然联系,在“废墟”面前,观者仿佛看
到了故都的焦土,这的的确确是一种“主观的实在”15。
从而,我们可以说,作为一个“空”场, 古典废墟并非以可见的建筑残骸
来唤起人们对过往的回忆。它恰恰以建筑遗迹的不可见,来唤起人们对当前场
景中缺席之物的注意。这一消失与可见的张力,与中国建筑特殊的物质性有关。
在欧洲,建筑物及其遗存基本都是石质的,其凋敝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时
间慢慢地在建筑物中雕刻上它的印记。从而,欧洲的建筑废墟,常常是以残骸
的形式同时显示出昔日的宏伟景象与时间的威力。这便是欧洲废墟的纪念碑性
(monumentality),也正是这种纪念碑性产生了浪漫主义式的废墟观念。作为
一种逐渐倾颓的审美客体,石质废墟在使观者感叹时间与自然的伟大力量时,
又得以怀念废墟所呈现的伟大的过去。

12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24.
13
余宾硕. 金陵览古[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576.
14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28.
15
同上.
5
然而,木质结构的生命显然要短命得多,这种特殊的物质性造就了中国古
典特殊的废墟观念。恰是因为木质结构倾圮的迅速,人们不得不从极为有限的
建筑残存中获取废墟的信息,或者是根本性地放弃从建筑的维度去理解废墟—
—从而,这种废墟观念的产生实则是非常精英主义的,因为如果一个人未能获
得教化,他根本上无从得知有关废墟的信息。
也正是由于这种废墟观念,即使在石质建筑(石碑等)已经出现在中国之
后,人们仍然倾向于从中读出不可见的东西。例如传为李成所作的《读碑图》
中,便有游人在行途中遇见石碑的景象。在这里,石碑并非某种自在自为的事
物;石碑事实上仅仅是一种提示,一种当下并不在场之物的提示,它提示着观
者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在这里“转瞬即逝与绵绵不绝,毁灭与存活,消失与
可见之间的张力”16,成为古典废墟中永恒的母题。

2. 旅客、石碑与枯树

此处的讨论很容易令人想起海德格尔的“世界”与“大地”。对于海德格
尔来说,栖居需要在共同体中存在,栖居的前提便是社区的艺术品。当事情
“发生”时,人便栖居了,栖居在那属于大地、天空、神灵和人的独特而不可
分割的统一体中。由此,世界被描述为 "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命运中简单而本质
性的决断中的宽广道路的自行敞开状态”17。海德格尔晚年常用“事物事物起
来”的说法,在这里,“事物”取代了宗教时代的艺术作品,任何事物,无论
多么“朴实无华”18,都可以“事物起来”。海德格尔关于“物”的本性与重要
性的观念,意在表明栖居就是朝向栖居的临显。人们需要四合,需要四合时时
达至明白的在场,这一在场因为其“光亮”让人们“居有”其四合19,让它成为
一个人所归属的地方。
艺术作品的另一层面是“大地”。与鞋一样,艺术作品也是制造出来的东
西,由某种材料或其他材料制成。当海德格尔谈到大地时,他因此唤起了对艺
术品的物质性的关注。但是,艺术家使用他的材料的方式与工匠的方式非常不

16
Hans F H. 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 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109-110.
17
马丁·海德格尔. 林中路[M]. 孙周兴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35.
18
Heidegger M. Poetry Language Thought[M]. Harper and Row, 2001: 181.
19
Heidegger M. Poetry Language Thought[M]. Harper and Row, 2001: 179, 182.
6
同。在工匠的制作中,他必须将物质性隐藏起来。工具的物质性隐藏得越好,
便越是一件成功的工具。而艺术家则通过呈现艺术品的大地层面,揭示了他所
使用的任何材料的物质性。他把大理石显示为大理石,把花岗岩显示为花岗岩,
把石灰木显示为石灰木。
艺术告诉我们,不可用人类精神的建构来取代真实的东西。人类精神的建
构必须对事物的现实开放,也就是对事物的那个维度开放,而这个维度将永远
抵制人类的掌握。正是这个维度,海德格尔称之为大地。海德格尔的大地因此
命名了所谓“物质性超越”(material transcendence )20的东西,它意指事物的
无法被充分地表达和理解的层面。
回到对《读碑图》的讨论。在读碑图中存在着三个形象:旅客是废墟的观
者;石碑是他观看的对象和往昔的象征;而枯树则构成了自然环境21。事实上,
这三者构成的符号系统才真正是古典废墟作为一种“艺术作品”的全貌。我们
在前文提到,“石碑”是不可见之物或缺席之物的象征,而这种象征意味是文
化教化的结果。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我们也可以说,观者这一将石碑视作象
征的努力,反过来说明石碑为观者开启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非已然逝去的
世界,而是历史在当下的凝聚。它同时也是人类试图把握艺术作品的体现。
而石碑的“大地”,便是旁边的枯树。枯树何以作为“大地”?因为枯树
遒劲而苍老的形象正是时间在废墟上的化身。海德格尔提到,艺术作品的特殊
之处在于,艺术家要让它的物质性完完全全地显示出来。何以完完全全地显示
出来呢?现实中,木质建筑的易朽最为完全地体现了它的物质性,人们力图把
握废墟,而废墟已然倾圮,这是大地的不可把握的绝对性。在这种意义上,废
墟乃是真正最完美的艺术品,因为它的物质性是经由时间来得以体现。而在
《读碑图》中,这一物质性恰恰是由枯树来表现的。
不过,经由枯树表达的物质性则与建筑废墟的物质性有所不同。枯树不是
一个“终结”的形象,而是构成了永恒变化中的链条,同时象征着死亡与复苏。
这一物质性的体现,自然是观者对废墟加之的理解,从而构成了世界对大地的

Harries K. Art Matters: A Critical Commentary on Heidegger’s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20

Art”[M].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2009: 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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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39.
7
争斗。而这一切争斗的核心,便是画面中心的石碑。正是石碑让旅客成为了旅
客,让枯树成为了枯树。

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1. “如画废墟”背后的暴力

近代以来,带着某种东方主义式的幻想,欧洲艺术家们讲述了许多有关
“中国废墟”的虚构故事。例如,钱伯斯就曾多次描写了中国园林中的废墟景
致22。随着西方传教士和外交使团等进入中国,他们得以直面中国本土的文化现
象。然而,这一直面并未打破他们对中国废墟原有的想象。马嘎尔尼使团进入
中国后,随团艺术家创作了许多幅与中国建筑有关的绘画,而这些绘画中的
“废墟”景象,如浪漫主义崇尚的“如画废墟”一般,仍只是对石质废墟的文
化转置。例如,随团画家威廉·亚历山大(William Alexander)所作《西湖雷
峰塔一景》,便描写了各种大小佛塔,其中居高临下的雷峰塔已经毁坏但依然
十分震撼人心23,就像布罗迪对石质废墟的评论那样,“‘理想’的废墟必须具
有宏伟的外形以便显示昔日的辉煌,但同时也要经历足够的残损以表明辉煌已
逝”24。不过,显而易见的是,进入中国的西方画家并不仅仅是在凭借想象作画:
他们笔下那些的老建筑无疑是现实的体现。
只不过,通过将这种自然的衰败解释为中国文化语境中的审美对象,他们
无视了中国自身呈现的中国文化现实和本身的文化意愿,从而粗暴地改写了中
国废墟的文化表述。这是因为,雷峰塔这样衰败但并未倾圮的木质建筑显然大
量地存在于中国,但它们并不作为古典的审美对象出现:古典绘画中出现的建
筑物要么是完美如新的,要么便早已倾圮无从寻找,只有某些标记物证明着它
们曾经存在。而正是将这一并未处于中国古典审美视野中的对象移置为中国”
废墟“的样例,浪漫主义成功入侵了中国的古典审美,从而改写了“常识”。

22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107.
23
同上,第 114 页.
24
Whately T. Observations on Modern Gardening, Illustrated by Descriptions[M]. T. Payne,
1770: 134.
8
然而,这一改写事实上是失败的,因为此时这种“如画废墟”的理念并未在中
国扎根25。它真正扎根之时,是日后在技术的掩护下闯入中国之时。

2. 救亡“图存”

古典审美真正被命名为“古典”从而被指认为本土文化的他者,是摄影技
术传入中国并在战争中得到大规模运用之后。在此时,废墟向人们呈现的乃是
伤痛和恐惧。通过记录个人、社会或国家的创痛,颓败建筑终于成为废墟的合
法表述。
从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欧洲摄影师就创作了大量表现中国建筑废墟的作
品。其目的在于唤起欧洲人对一个遥远东方失落的惋惜,以及对殖民帝国强大
的自豪感26。这些废墟的表现手法与“如画废墟”并无不同,但却传达了显著相
反的意蕴。此时造成建筑物损坏的并非是自然的力量,而是摄影师—观者自身
的能量。从而,这些照片传达了强烈的征服欲望。不仅如此,通过将中国指认
为“遥远东方”,这些照片里挥之不去的浪漫主义色彩反过来将中国指认为
“停滞不前”的落后他者形象,从而为残酷征服提供了某种合法性。
随着侵略战争的日益加深,“废墟摄影”逐渐被本土的爱国主义与民族主
义所利用。在这两种话语的框架之中,废墟为外国侵略提供了证据,有利于激
发反侵略斗争的情感27。此时的废墟图像构建起了“受难”与“幸存”的双重寓
言28:废墟呈现了民族创伤,但废墟的建筑遗存则体现了民族顽强不息的精神,
从而激励了爱国主义反侵略斗争。这些图像意在消除观者与照片的距离,从而
将摄影呈现的创伤与观者“永不停息的日常”联系起来。此时的绘画和摄影多
通过这一表达,传达出本雅明所谓“震惊”,从而以一种诗歌的方式呈现出民
族的命运——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歌是艺术最基本的形式,诗歌采用了一个民
族的背景“道说”(Sagen),并将这种“道说”转变为一种集置,从而制定并
实现了一个民族的生活形式的确定性。

25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146.
26
同上,第 150 页.
27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167.
28
同上,第 168 页.
9
在某种意义上说,颓败建筑成为废墟的合法表述,摄影技术起到了不可磨
灭的作用。古典的废墟意象是高度个人化的,它依赖于观者个人与废墟的对话。
在这种对话中,“古今”(encountering the past)的意义方才浮现出来。换句
话说,不仅是观者——作为今人在注视着废墟,历史也遭遇了观者所在的当下。
从而,我们可以说古典废墟是充满“灵晕”的,这种对话与凝视本身便是一种
文化仪式。然而,摄影技术取消了这种个人化体验,在去除古典废墟体验的精
英色彩的同时,使废墟沦为政治性宣传的直接工具。古典诗意废墟中的时间感
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当下的毁灭”。摄影技术的传播终于使得废墟体验不
再局限于一小群文化精英之中,而当这种技术的传播本身就内在于某种浪漫主
义思想,并被用于特殊的政治目的时,废墟观念的改造也就不可避免了。经由
此,古典废墟终于获得了“古典”之名,从而在古典的原乡被彻底放逐。

四、先锋艺术“只有一个太阳”
在当代,“废墟”意象获得了浓重的后现代意蕴。在城市化与全球化飞速
推进的近 40 年,城市的废墟、文化的废墟与语词的废墟不断涌现。片段化的文
化叙事印证着中心的消失,在“废墟”引发的可见与不可见的社会危机中,先
锋艺术率先命名并言说当代“废墟”,力图呈现某种“现场感”或“本土经验,
却成为在中国本土不可见的“当代文化”的象征,并因“边缘”成为另一视野
中中国文化的主流29。

1. 现代化过程中的都市废墟

自 20 世纪 90 年代开始,中国社会进入高速发展的阶段。这一发展速度,
体现在城市空间中,便是建筑物的频繁更替。老建筑物突然被推倒,新的建筑
物建立起来。又或是从老的房屋中搬出,进入新家。这一城市空间的流动性被
先锋艺术家们所捕捉,空间的流动中产生的数不尽数的废墟,成为他们的关注
对象。他们多自认为权力中心之外的边缘群体,并以此身份展开对废墟经验的
言说。

29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221.
10
针对迅速流变的城市建筑,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丧失成为一个重要的命
题,而废墟,则是这一记忆流失境况最好的载体。艺术家尹秀珍和宋冬曾在北
京平安大街收集各类消失的痕迹,如路牌、瓦片等,并通过将这些收集的残片
指认为“死者”,纪念地点的消失30,以及地点承载的记忆的消失。尹秀珍也曾
通过对个人物品的整理和展示,呈现了艺术家对所处的破碎世界的持续回忆,
展现了个人与城市的交汇。
而城市时空在新社会中的存在样态,也是此时先锋艺术特别关注的问题。
艺术家展望通过多组作品呈现了城市变迁中“主体”的消失以及时空结构破碎
后当下的悬置31,而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与拆迁密切相关。他的作品所要呈现的
并非某种“财产”的流失,因为这种流失恰恰是拆迁的直接目的所在:拆迁便
是为了某种更好的利益。真正关键的,是拆迁过程中某种事物的消失,也即
“主体”的消失。正是由于拆迁背后的城市规划中,缺失了“人”的存在,才
使展望等人展开对拆迁过程的记录和言说。这种拆迁性的艺术所要表达的思考
乃是对某种工具理性的发展目标的警惕,因为正是源于“主体”,即人的价值
的空洞化乃至消失,才使得艺术作品中的城市废墟呈现出“时间停止”的意义。
另一个话题是有关“艺术与城市的对话”。艺术家张大力通过在城市建筑
上绘制头像的方式与他生活的城市展开对话。在这种对话中,他表现了“毁
坏”与“建设”的反差32,其头像作为一种图画符号指认了城市中的空间性矛盾。
此外,他还通过对比拆迁的民宅与被保护的古代建筑物,展现了两种截然不同
的态度。事实上,这两种对话的目的与前文所述两种命题是十分类似的,只不
过张大力以一种更特别的方式达到了这一目的。
张大力的最后一种对话有关先锋艺术在艺术体制中的位置。在他的著名作
品《对话,中国美术馆》中,头像被置于中国美术馆的围墙之外,从而体现出
某种自认的权力边缘的形象。当然,这一边缘形象同时承载着政治抗议者、正
义反抗,“先驱”“引路人”的意义。然而,这种“反体制”的边缘自许,事

30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246.
31
同上,第 264 页.
32
巫鸿. 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和“缺席”[M]. 上海: 上海人民出
版社, 2017: 268.
11
实上遮蔽了先锋艺术在当代中国的真正位置,从而遮蔽了先锋艺术背后的文化
废墟。

2. 观众“远在他方”

然而,上述先锋艺术的热潮却以另一种反讽的样式成为对另一种更深刻的
文化废墟的遮蔽。废墟现场本来凸显意味着真实和目击,但这一对抗式颠覆在
中西“交流”和后现代热潮中构造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表演与行为艺术33。
“圆明园画家村”在当时是西方旅游者的“热门景点”,大量海外学者、
国外策展人、电影节主办方等等频繁光顾,艺术家们俨然已经“走向世界”。
然而,作为边缘人的艺术家群落和另一个边缘而优越的群落——外国人的这种
联系和结盟,并未在本国带来风浪。新纪录片运动和先锋艺术在西方备受关注,
却很快收获了中国政府的禁令。而这批先锋艺术的实践者,也理所当然融入不
了中国社会的主流。
在此间,实验艺术《彼岸》或许能作为一个例证34。导演牟森举办了一场艺
术表演训练班,学员都是无缘接受正规艺术教育的文艺青年,他们排练的是一
场经过“后现代改造”的现代派剧目《彼岸》。导演精心安排了场上互动,以
表现剧目的“后现代性”。然而,最终的演出却呈现为一出“传统戏剧”:观
众们全程静默地接受着,而演员们也只是机械地背诵着台词。剧目结束后,
“后现代主义者”兴奋地宣告着“这是“传统戏剧的死亡之夜,意义的死亡”,
却在此同时强调着戏剧(对于那些学员)的教育意义。而这部分学员,大都来
自边远省份,满怀梦想,以为能够追随牟森继续演出,却在排练后不得不回到
家乡,面临重重的生存压力。在这里,现代主义的启蒙话语、后现代的艺术戏
码和深刻的文化和阶级分层尽数体现。
事实上,先锋艺术的尴尬,展现出的乃是另一重文化废墟:那是在商业化
和文化市场化的全球化,跨国资本、新的权力结构和阶级分化的影响下,本土
大众的失语。而这种失语,必须由对先锋艺术的分析方可得到理解。先锋艺术
的困境,在于“只有一个太阳”——文化秩序的中心是欧美,而中国艺术家们
的“先锋性”,也不可能参照中国的艺术现实来得到设定35。由于中国是外在于

33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226.
34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221-224.
35
同上,第 245 页.
12
欧洲线性演进的历史之外的东方,同时也外在于冷战格局中的“世界进程”,
唯有对照着欧美艺术,中国艺术的“先锋性”方可得到命名。在这种意义上,
中国的“先锋艺术”乃是一种“悬浮演出”——它的观众“远在他方”。
然而,在欧美艺术接纳中国先锋艺术时,欧美关注的却只是新的“东方主
义镜像”,从而作为“他者”补足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化的预期。他们
无视了中国艺术家呈现的中国现实,再一次粗暴地以他们的先在视野改造我们
的文化表述,“从而穿透并抵达了一个想象的中国”36。在这种第三世界的典型
处境中,我们面临着第一世界的压迫而必须融入他们的机制中;另一方面,我
们却只有依靠他们的判断来界定“我们是谁”37。这一文化的废墟,指认着殖民
时代的终结和后殖民时代的存在,东西方“平等”文化交流中不平等的权力机
制,以及全球化中一极化文化机制的深刻殖民、后殖民色彩38。

五、结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事实上,废墟这一审美意象的意义史,除了“废墟”的两重基本维度的构
造形式——“什么”“毁坏”了“什么”保持不变之外,这里的主语和宾语,
以及谓语的作用方式,都在不断流变。从古典时代的“空无”意象,到浪漫主
义“建筑残骸”意象的入侵,再到当代废墟复杂多变的文化意涵,任何试图构
造一种统一的“废墟”意象的努力都必然遭到失败。
然而,我们在这里的努力绝不是艺术史式的文本研究,也绝不是呼吁着回
到某种充满“灵晕”的古典时代。当今的废墟意象背后,是当代中国前现代的
艰辛、现代化与后现代的游戏之间升腾起的知识型。我们不可能回到古典时代,
但当我们意图要看向未来时,却发现在此间,光影闪烁,歧路丛生。面对繁复
的现实,“我们以为自己洞若观火,实则不啻陷入真实与虚幻的迷惘之中39。那
些据说是普遍的或者地方的经验和观念,背后可能都是深重的等级与支配体系,
裹挟着整个结构,并以美的名义将自身去政治化。作为具有本土经验的阅读者,

36
同上,第 145 页.
37
同上,第 255 页.
38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257.
39
同上,第 6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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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们试图在其中理清自己的位置,就必然困在各种戏仿与幻象之中,这里迷
雾重重,我们无从前行。
而通过对废墟意象的美学史研究,我们正希望提供一种批判而且建构的努
力。作为一种艺术作品,废墟是一个媒介中心,从中生产出了人们赖以生存的
集体性理解。它凝结了过去的历史,表征着当下的社会结构。对这一集体性理
解背后的文化争斗加以分析,呈现出其美学意蕴背后深刻政治化的一面,我们
得以解码主流论述和权力机器的合法性论述,令瞬息万变的现实获得某种言说、
某种批判性言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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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戴锦华. 隐形书写: 90 年代中国文化硏究[M]. 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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