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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史觀概說

1. 究天人之際
2. 通古今之變
3. 成一家之言
太史公史觀概說

司馬遷《報任安書》云:「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
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一百
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闡明《史記》之編纂意在釐清天人關係與古今變化,闡發史
義,體現司馬遷之歷史認識。

• 班固《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第三十六.贊曰》至宣帝時,汝南桓寬次公
治《公羊春秋》,舉為郎,至廬江太守丞,博通善屬文,推衍鹽鐵之議,增廣條
目,極其論難,著數萬言[指《鹽鐡論》一書],亦欲以究治亂,成一家之法焉。
一.究天人之際:

司馬遷編撰《史記》,探究「天人之際」,意指一切事物之成敗,其天意與人
事之比重;然而史遷於此,並無定說,其以為大事之成敗,天意有甚於人事者:
究天人之際
長沙漢墓出土東漢銅尺

1. 其記劉邦因箭傷而慨歎則曰:
高祖擊布時,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呂后迎良醫。醫入見,高祖
問醫。醫曰:「病可治。」於是高祖嫚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據長
沙漢墓出土東漢銅尺,一尺約等同今天23CM]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
天,雖扁鵲何益!」遂不使治病,賜金五十斤罷之。
2. 其後,韓信敗亡,為呂后所殺,史遷又曰:
呂后欲召[指韓信],恐其黨[儻]不就[就範],乃與蕭相國謀,詐
令人從上[今上]所來,言豨[漢十年,陳豨叛]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賀。
相國紿[音代,欺騙]信曰:「雖疾[疾病],彊入賀。」信入,呂后使武士
縛信,斬之長樂鍾室[長樂宮有掛鐘之室]。信方斬,曰:「吾悔不用蒯通
之計,乃為兒女所詐,豈非天哉!」
究天人之際

所謂蒯通之計,實則精讀《呂氏春秋》
《史記.淮陰候列傳》:蒯通曰:「夫功者難成而易敗,時者難得
而易失也。時乎時,不再來。願足下詳察之。」韓信猶豫不忍倍
漢,又自以為功多,漢終不奪我齊,遂謝蒯通,蒯通說不聽,已
詳狂[佯狂]為巫。」
《呂氏春秋.首時》:「故賢主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亂世當之矣。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時。」
究天人之際
3.及呂后受誅,文帝即位,史遷又深歎之曰:

高后[即呂后]崩,合葬長陵。祿、產[呂后侄:呂祿、呂產]等懼誅,
謀作亂。大臣征之[陳平、周勃],天誘其統,卒滅呂氏。[史遷意謂
劉邦所創劉氏統紀。惠帝劉盈,高祖與呂后所生,在位時,呂后專政;漢初功臣韓信、
黥布、彭越皆為呂后所殺,張良唯一例外,得免於死。]唯獨置孝惠皇后居北
宮[未央宮北]。迎立代王[高祖子劉恒],是為孝文帝,奉漢宗廟。
此豈非天邪?非天命孰能當之?
4.其於《留侯世家》記張良得圯上老人點化而終成其功業,則曰: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怪異之物]。至於留侯所
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通罹]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
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
留侯所見老父予書:關涉古代時
間詞 雞鳴、平明、夜未半

• 同樣表示太陽初出、天剛亮
的時候,古人說「平明」,
也說「雞鳴」。《晉書》記
祖逖「聞雞起舞」,謂祖逖
聞雞鳴而起舞。《漢語大詞
典》解釋「平明」為「天剛
亮的時候」,又解釋「聞雞」
為「聽到雞叫。指黎明」。
到底「平明」、「雞鳴」所
指時間哪一個較早呢?古人
還說「夜未半」,又是否較
「平明」、「雞鳴」為早呢?
究天人之際
留侯所見老父予書:兼論平明、雞鳴、夜未半之所指

司馬遷《史記.留侯世家》記黃石老人三次約會張良的故事:

良嘗閒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
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彊忍,下取履。
父曰:「履我!」良業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
隨目之。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
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
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
「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
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
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
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
• 《漢語大詞典》【入夜】指「到了晚上。」
唐李端 《雲際中峰》詩:「經秋無客到,入
夜有僧還。」「入夜」到底指何時?我們在
日常生活中可曾接觸相關的論據?
• 日常口語說:「三更半夜」,【半夜】,
《漢語大詞典》:「指夜的一半。」那麼,
一夜該幾「更」?
《史記》所見古代時間詞

一.邏輯思考:「三更」=「半夜」;
如「三更之盡」=「半夜」,則「一夜」=「六更」
如「三更」=「半夜」,「一夜」該有「五更」。
二.蒐集書證: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
「一夜何故五更?更何所訓?答曰:漢魏以來,謂為甲
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亦云一更、二更、三
更、四更、五更;皆以五為節。……更,歷也,經也,
故曰五更爾。」
• 可見一夜該有五更,三更位居半夜。《漢語大詞
典》又謂「三更」專指半夜十一時至翌晨一時。
由此推算,古代五更時間專指:

• 一更:7:00PM---9:00PM
• 二更:9:00PM---11:00PM
• 三更:11:00PM---1:00AM
• 四更:1:00AM---3:00AM
• 五更:3:00AM ---5:00AM

夜未半:三更時份,張良已至。
司馬遷細心記下張良三次晤見老人的時間,因為一次比一
次早,所以我們可以據此得知,就時間的先後言,應該是:

「夜未半」 「雞鳴」 「平明」


究天人之際
5.其於《李廣列傳》記述李廣死時曰:
至莫府,廣謂其麾[音揮]下曰︰「廣結髮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今幸從
大將軍[衛青]出接單于兵,而大將軍又徙廣部行回遠[迂迴而使遙遠],
而又迷失道,豈非天哉!且廣年六十餘矣,終不能復對刀筆之吏。 」
[刀:削字於竹簡,筆:書於竹簡;不刊之論、殺青:火烤竹簡冒水,
刮去青色,方便書寫;法庭文職稱「刀筆吏」。〈報任安書〉:「削
木為吏議不對。」]遂引刀自剄。
可見司馬遷以為歷史上的成敗得失,多與天命相關。
究天人之際

然而,史遷並非全然信服天命而忽略人事,細考《史記》全書,屢見太史公質疑天
命天道者,例如〈伯夷列傳〉記伯夷潔行守義,卻不得善終,太史公深歎之云: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老子》第79章]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
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
不厭[足也],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春秋末年魯國大盜]日殺不辜,
肝[吃]人之肉,暴戾恣睢[音知需,放縱之意],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
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
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報任安書〉:「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時
然後出言[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行不由徑[1],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
不可勝數也。余其惑焉,儻所謂天道[儻真有天道],是邪非邪?

[1] 《論語.雍也》:子游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耳乎?」曰:「有
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究天人之際
2.其記楚霸王項羽敗亡而歸咎於天命,亦深為痛惜,乃曰:

然羽非有尺寸[少許之地],乘埶起隴畝[田畝]之中,三年,
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
為「霸王」,位雖不終[霸王之位未能善終],近古以來
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背棄關中,眷懷楚地],放逐
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處境極難]。自矜功伐,
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武力征戰]
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
責,過矣[過錯]。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
不謬哉!
究天人之際

3.其於〈蒙恬列傳〉詳記蒙恬自盡前,嘗慨歎云: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當死矣。起臨洮[音桃]
屬之遼東,城塹[音簽,謂築壕溝險要]萬餘里,
此其中不能無絕地脈哉?此乃恬之罪也。」乃
吞藥自殺。
究天人之際
然後,太史公深惜之云:

太史公曰: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為秦築長城亭
障,塹山堙谷[堙音因,開山填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為名將,
不以此時彊諫,振百姓之急[救也;《游俠列傳》郭解「振
人之命」] ,養老存孤,務修眾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
兄弟遇諸誅,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脈哉?[1]

[1] 見《史記.蒙恬列傳》頁2570。
究天人之際
史遷論評歷史人物,固然注重人事之努力,而非全然信服天命;至於朝代之
興替,其實亦然;史遷於〈六國年表序〉總論秦之所以能夠統一天下云:

秦始小國僻遠[本周室所封諸侯國],諸夏賓之[諸夏:中原六國],比於戎
翟[音敵],至獻公之後常雄諸侯。論秦之德義不如魯衛之暴戾者[1] ,量
秦之兵不如三晉之彊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險固便、形埶利也,蓋若天所
助焉[2]。

史遷所謂「蓋若天所助焉」,意即非全然天意;是以太史公於〈秦楚之際月
表.序〉述明原委:

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
乃能并冠帶[華夏中原裝束]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
也!

[1]崔適《史記探源》以為當作「論秦之暴戾,不如魯衞之德義。」(頁79)
[2] 見《史記‧六國年表》頁685。
究天人之際
顯然太史公以為秦經歷襄公、文公、穆公多位君主之苦心經營,歷時百年,方
自「比於戎翟」之偏遠小國,而漸次強大,終能一統天下。史遷雖云「蓋若
天所助焉」,似以一統之功,歸於天命,其實不然,所謂「天所助焉」,實
乃褒美之詞,史遷並不以為秦得以一統天下,乃天命使然;相反,其以為秦
一統六國,殊非偶然,而為戰國多種因素相互影響之必然結果,再觀乎〈六
國年表‧序〉後文,則其理自明:

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荀子之言,指商
湯、周文王、武王;不再以堯、舜為貴],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
議卑而易行也。學者牽於所聞,見秦在帝位日淺,不察其終始,因舉
而笑之,不敢道,此與以耳食無異。悲夫!

可見史遷以為天意與人事之間, 其實亦無明顯「分際」可言,論史著史,皆當
「察其終始」。「天人之際」終無結論,「古今之變」則見準則。
通古今之變
通古今之變,乃史遷撰寫《史記》之要旨,結合古往今來之史事,
從中考察歷史之發展與變化。《太史公自序》云:

罔羅天下放失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
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
既科條之矣。

可見史遷意欲通古今之變,從而董理歷史變遷之因果關係,亦
即「稽其成敗之理」,探求社會治亂之規律。細考《史記》一
百三十篇,敘寫三千年史事,而重在記錄西周建國、戰國之世、
秦漢之祭、武帝建元四段變革時代之歷史事跡。史遷通古今之
變,從此等紛亂複雜之史事中,理出若干規律,其一曰「原始
察終」:
通古今之變:
一.原始察終:
所謂「原始察終」,意指溯源其始,察究其終;意謂掌握歷史演變之
整體過程,從而細察歷史演變之原因、經過與結果。綜觀《史記》
一書,太史公嘗以書、表之形式,概括歷史變化。尤其《十表‧序》,
每見史遷「通古今之變」之思想,《史記》「表」概分三類,其年
代不詳而世系可稽者,立「世表」,如〈三代世表〉;其年代清楚
可考者,列「年表」,如〈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漢
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其與朝代興替相關,又有月序可稽者,成
「月表」,如〈秦楚之際月表〉。太史公為「表」,概分三類,總
計十篇,概述歷史發展源流,例如〈十二諸侯年表〉上起共和元年
(前841),下迄孔子卒後二年(前477),凡365年,其間周室衰微,諸
侯擅政,晉、齊、楚、秦四國更為霸主,太史公於〈表序〉中細意
分析,闡明三百多年歷史之發展概況:
通古今之變.原始察終
《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序》云:

「太史公讀《春秋曆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
曰:嗚呼,師摯見之矣!紂為象箸而箕子唏。周道缺,詩人本
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及至厲王,
以惡聞其過,公卿懼誅而禍作,厲王遂奔于彘,亂自京師始,
而共和行政焉。是後或力政,彊乘弱,興師不請天子。然挾王
室之義,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恣行,淫侈不軌,
賊臣篡子滋起矣。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
五十里。晉阻三河,齊負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
海迭興,更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
通古今之變.原始察終

此與儒家總論春秋之變化,而徒嘆「世道衰微」者顯然不同,具
見太史公「原始察終」之思想精神。

考《孟子‧滕文公下》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
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1]。」《孟
子》記周衰之時,徒歎「世衰道微」,顯然未及史遷詳審。

[1] 見《孟子正義》,《新編諸子集成》本,頁452。
通古今之變.原始察終
太史公總論春秋五霸,如論「齊」,則曰:

《史記‧齊太公世家‧太史公曰》又云:「以太公之聖,建國本,桓公之盛,
修善政,以為諸侯會盟,稱伯,不亦宜乎?洋洋哉,固大國之風也!」

此較之西漢大儒董仲舒之論齊桓公,顯然不同;董仲舒《春秋繁露‧對膠西王
越大夫不得為仁第三十二》云:「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
其功,致無為而習俗大化,可謂仁聖矣。三王是也。《春秋》之義,貴信
而賤詐。詐人而勝之,雖有功,君子弗為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子,
言羞稱五伯。為其詐以成功,苟為而已也,故不足稱於大君子之門。五伯
者,比於他諸侯為賢者,比於仁賢,何賢之有?譬猶珷玞比於美玉也。」

由此亦可見史遷「通古今之變」,「原始察終」之精神。
通古今之變.見盛觀衰
二.見盛觀衰:太史公論史,通古今之變,而得「見盛觀衰」
之理,其於〈平準書‧太史公曰〉云:「是以物盛則衰,時極
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也。」

史遷清楚闡明「物盛則衰」之歷史演變規律。及後,於〈范雎
蔡澤列傳〉又記蔡澤云:

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
也。 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聖人之常道也。
通古今之變.見盛觀衰
及後於《李斯列傳》中,記述李斯一朝顯達,而深歎
「盛極必衰」之理: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
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長皆前為壽,
門廷車騎以千數。李斯喟然而歎曰:「嗟乎!吾聞之荀卿
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
其駑下,遂擢至此。當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
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通古今之變.見盛觀衰
「見盛觀衰」,乃指在事物發展到極盛時,當細察其內蘊之衰
象,注意歷史之轉變。是以史遷據此觀點剖析漢武一朝,雖極
興盛,然而隱存危機,其於〈平準書〉總論漢武一朝,即云:

至今上即位數歲,漢興七十餘年之閒,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
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餘貨財。京師之錢
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
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閒成群,而乘字牝者儐
而不得聚會。守閭閻者食粱肉,為吏者長子孫,居官者以為姓
號。故人人自愛而重犯法,先行義而後絀恥辱焉。當此之時,
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
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無限度。
物盛而衰,固其變也[1]。
表明歷史之發展,乃一興衰變化之過程。

[1] 見《史記‧平準書》頁1420。
西方經濟學:格林斯潘說的經濟週期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三.承敝通變:

太史公「通古今之變」,注重「承敝通變」,所謂「承敝易變」,乃指
在「物盛則衰」之歷史變化規律下,承接事物衰弊之勢,而轉變求勝
的一種哲學理念。司馬遷〈太史公自序〉曾言:「禮樂損益,律曆改
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作八書。」於《平準書‧太
史公曰》又云:「是以物盛則衰,時極而轉,一質一文,終始之變
也。」進一步闡述「承敝通變」的思想。
太史公總論歷代興亡,亦屢以「承敝通變」之理念說明歷史人物之成
敗得失,舉例而言,總述三代事跡,則曰「湯武承敝易變,使民不倦,
各競競所以為治」。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意指商湯、周武王能承接前朝衰弊之勢而把握時機有所改易,使百姓
不致疲弊困乏,而二君亦能小心謹慎地致力於治民之事,因而得以成
功大。記戰國年間,齊宣王用孫臏之計而敗魏,則曰:

二年,魏伐趙。趙與韓親,共擊魏。趙不利,戰於南梁。宣王召田忌
復故位。韓氏請救於齊。宣王召大臣而謀曰:「蚤救孰與晚救?」騶
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則韓且折而入於魏,不如
蚤救之。」孫子曰:「夫韓、魏之兵未獘而救之,是吾代韓受魏之
兵,顧反聽命於韓也。且魏有破國之志,韓見亡,必東面而愬於齊
矣。吾因深結韓之親而晚承魏之獘,則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
曰:「善。」乃陰告韓之使者而遣之。韓因恃齊,五戰不勝,而東委
國於齊。齊因起兵,使田忌、田嬰將,孫子為(帥)[師],救韓、
趙以擊魏,大敗之馬陵,殺其將龐涓,虜魏太子申。 」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及後,記項羽起兵攻秦,與宋義共商大計,則曰:

項羽曰:「吾聞秦軍圍趙王鉅鹿,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
應其內,破秦軍必矣。」宋義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
破蟣蝨。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承其敝;不勝,則我引兵
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不如先鬬秦趙。夫被堅執銳,義不如
公;坐而運策,公不如義。」因下令軍中曰:「猛如虎,很如
羊,貪如狼[1],彊不可使者,皆斬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齊,
身送之至無鹽,飲酒高會。

[1] 《莊子.漁父》:「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
之很。」成《疏》:「事己獨擅,自用陵人,謂之貪也;有過不改,聞諫彌增,很
戾之人。」(頁1029-1030)「很」,《說文》:「不聽從也。」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天寒大雨,士卒凍飢。項羽曰:「將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
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無見糧,乃飲酒高會,不引兵
渡河因趙食,與趙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彊,
攻新造之趙,其勢必舉趙。趙舉而秦彊,何敝之承!且國兵
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內而專屬於將軍,國家安危,在此
一舉。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

可見宋義徇私,未能真正觀察秦兵衰弊之勢,是以項羽及後於
帳中斬之,然史遷未嘗否定「承敝通變」之概念。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及記高祖畢生事跡,於〈高祖本紀‧太史公曰〉中,總述三代以
來,以迄漢興,其間「承敝通變」之理,則曰:

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厚、樸實]。忠之敝,小人以野[平民粗
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恭敬]。敬之敝,小人以鬼[迷信鬼神],
故周人承之以文[禮儀文節]。文之敝,小人以僿[音私,欺詐],
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周秦之閒,可
謂文敝矣。秦政不改[應改以忠],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
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見《史記‧高祖本紀》
頁393。)
可見史遷「通古今之變」,了解到古今盛衰終始之變,然後提
出「承敝通變」,是以「得天統」。易言之,「承敝通變」乃
探討人事為與時勢關係之方法,與「究天人之際」息息相關。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承敝」意在承接弊勢,「通變」則在求變。太史公總論歷史,從不泥古,亦不以古
非今。其於記述趙武靈王論改革之道中,曾詳細論及「變革」之道。

《趙世家第十三》云:「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襲,何禮之循?虙戲、神農教而
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三王,隨時制法,因事制禮。法度制令各順其宜,衣
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禮也不必一道,而便國不必古。聖人之興也不相襲而王,夏、殷之衰
也不易禮而滅。然則反古未可非,而循禮未足多也。且服奇者志淫,則是鄒、魯無奇行也
[1];俗辟者民易,則是吳、越無秀士也[2]。且聖人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夫進退之
節,衣服之制者,所以齊常民也,非所以論賢者也。故齊民與俗流,賢者與變俱。故諺曰
『以書御者不盡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事之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
不足以制今[3]。」
以上皆可見太史公論評歷史而不泥古之觀點。因不泥古,乃重變革。
[1] 《史記索隱》云:鄒、魯好長纓,是奇服,非其志皆淫僻也,而有孔門顏、冉之屬,豈是無奇行哉!
(見《史記》頁1811)
[2] 《史記索隱》云:言方俗僻處山谷,而人皆改易不通大化,則是吳、越無秀士,何得有延州來及大夫
種之屬哉!(見《史記》頁1811)
[3] 見《史記‧趙世家》頁1811。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舉例而言,漢初士人論評歷史,每多推許西周盛世,而貶抑秦政,
以為暴政不足取法,鮮有嘉許者,惟太史公則於《史記‧六國
年表‧序》云:
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異
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
議卑而易行也。

可見太史公亦重視戰國年間之歷史發展,並非僅僅推許西周盛世;
至於太史公具體記述戰國史事時,亦重「通變」,是以屢見推
許各國之變革維新者,例如:《史記‧商君列傳第八》詳記商
鞅變法後之情況云:

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
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
通古今之變.承敝通變
至於稱道吳起之變法,則又於《孫子吳起列傳第五》詳記云:

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明法審令,捐[捐棄、減少]不急之
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之士。要在彊兵,破馳說之言
從橫者。於是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諸侯患
楚之彊。

可見司馬遷稱許變法,凡此「通變」之義,其源皆自《周易》。
成一家之言
史遷〈報任少卿書〉嘗言:「欲以究天人之際,
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所謂「成一家之
言」,最難理解。 班固《典引序》引明帝(東漢
漢明帝劉莊(公元28年—75年)永平十七年詔書:
「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後世。」可見東
漢已視此句為司馬遷豪壯之語。

按「成一家之言」者,殆非自豪之言,而在於表
明史遷論史之獨特性,而且極其謙遜,不當作豪
語觀。
獨特性:
史遷論史,意在闡述他個人論斷,所謂「成一家之言」,即表明
如斯論斷,與一般見解或有不同,因而不期望所有《史記》讀者
皆欣然接受。章學誠《文史通義.答客問》謂史遷書:「固將網
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
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以
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以不可得而泥,而後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
斷於一心。」正說明史遷論史之獨特性。此種獨特之觀點,既然
有違「繩墨」,不合「類例」,又特異於世人之所認同;其所推
重,又每為世人所輕視。凡此種種,自然不可能廣泛地為世人所
接受。近世章學誠可以細讀《太史公書》而理出上述結論,史遷
當日亦必自有所感。因此可以推論史遷所謂「成一家之言」者,
其意在於表明史論之獨特性,並且表明此等史論不過司馬氏一家
之言而已。
如何論證其為謙語
此實難於辯證,「成一家之言」當作豪語解,抑或謙詞?其實可以
利用同一文獻互證推知,即以史遷證史遷。

眾所周知,〈報任少卿書〉部分內容又重見於〈太史公自序〉,比
對「成一家之言」一語在〈自序〉之用例,或可推測史遷〈報任安
書〉「成一家之言」是否謙語。〈太史公自序〉:「禮樂損益,律
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以拾遺補藝,成一
家之言,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
(中華書局標點本,頁3319)可見「成一家之言」與「拾遺補藝
(按:指六藝)」「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相關,到底
「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兩事,是謙語,抑或豪語呢?可
以參考《史記正義》,《正義》云:「太史公撰史記,言其協於六
經異文,整齊諸子百家雜說之語,謙不敢比經藝也,『異傳』謂如
丘明《春秋外傳》,《國語》,子夏《易傳》,毛公《詩傳》,
《韓詩外傳》,伏生《尚書大傳》之流[皆用以解經而已,並非六經
經文]。」可見史遷所謂「成一家之言」,蓋以謙遜之態度為之。
成一家之言

既知史遷所謂「成一家之言」,意在表明其個人之論斷,而語調謙遜,並不
以為其所論斷皆能為世推重,又或視為不可移易之的真理定論。
明白此理,就可以明白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對《史記》之論說,其
實有理,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

遷著書最大目的乃在發表司馬氏一家之言,與荀況著《荀子》,董生著《春
秋繁露》性質正同,不過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以發表耳,故僅以現
代史的觀念讀《史記》,非能知《史記》者也。

可謂知言,《史記》以伯夷居〈列傳〉之首,而記伯夷史事則僅有二百二十
字;清人梁玉繩《史記志疑》歸納十證以見史遷所記伯夷史事其實不可信,
殊不知史遷之記伯夷,不重在其史事之是否可信,而重在藉〈伯夷列傳〉,
闡明「天道」未可盡信,而稱許伯夷、叔齊「奔義」「讓國」,闡明其對
「爭利」者之厭惡,批判漢世歪風,以抒發平生憤慨。
成一家之言
又如《史記.項羽本紀》記項王夜起,悲歌慷慨;清人周亮工《尺牘新鈔》云:

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生,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
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
造化」,代為傳神。
錢鍾書《管錐編》即譏其說,謂周亮工「語雖過當,而引李賀『筆補造化』句,
則頗窺(《文心雕龍.史傳》)『傳其事』『詳其跡』之理。」可見錢鍾書亦以
為史遷敘事,於史實或有未合,亦不過史遷「一家之言」,未足為非。史遷述說
「一家之言」,後世實不當以敘事偶有失實非之。唐蘭《古史辨.老子時代新考》
嘗言:「司馬遷天生是一個文章家,他做一篇列傳,只是做一篇文章,而沒有想
到做信史。」論說未免偏詖,卻未嘗無理。劉知幾《史通.雜說》屢譏史遷敘事
不確,以為思之未審,從綜論史家之觀點而言,劉氏當然有理;然而如斯論斷,
卻未能稱為史遷知音。
總結
綜合太史公以上評論,可以概略得知其史觀:

一.論斷一朝功過,當從歷史發展角度觀之。例如:秦朝雖行暴政,然
而秦既能一統天下,推動歷史發展,自當有其功績。

二.評論歷史,當「法後王」,而意義重在前瞻;法後王,即前瞻,因
為年代接近,變革相類,其歷史經驗比之往古更切近現實。太史公
此說明顯受荀子影響,《荀子》屢言「法後王」,意在就孟子提出
之「法先王」,加以反思 。
總結
《孟子‧公孫丑上》云:「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
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
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
則文王不足法與?』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
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
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
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
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可見孟子倡言
「法先王」。
總結

荀子於此並不認同:《荀子‧非十二子篇》則云:「略法先王
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
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
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
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
仲尼、子游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荀子因而提出「法後王」

《荀子‧儒效篇》云:「法後王,一制度,隆禮義而殺《詩》、
《書》,其言行已有大法矣,然而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
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內不自以誣外,
外不自以欺內,以是尊賢畏法,而不敢怠傲,是雅儒者也。法先王,
統禮義,一制度,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苟仁義之類也,
雖在鳥獸之中,若別白黑,倚物怪變,所未嘗聞也,所未嘗見也,
卒然起一方,則舉統類而應之,無所儗怍,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
合符節,是大儒者也。」
史遷於〈六國年表序〉云:「《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
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其所引《傳》曰「法後王」者,
蓋本《荀子》,而其所以倡言「法後王」者,乃欲表明歷史發展中,
「變革」之重要。
總結

論斷朝代興亡,當「察其終始」是以太史公《秦楚之際月表‧序》
記秦楚之際云:「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
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
家。」
顯見史遷將秦亡以至漢立,作整體之觀察,分論陳涉、項羽、劉
邦於亡秦之作用,再依次連接起來。顯然,太史公以為劉邦所以
一統中原,除因其個人之雄才大略以外,亦與陳涉起義、項羽殘
暴兩事相關,是能「通古今之變」,察其終始,從歷史發展中認
識事物之緣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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