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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9915/j.cnki.fls.2022.

0087

《骑马乡行记》中的旅行书写与英格兰性

龙瑞翠

内容摘要:英国浪漫主义晚期散文家科贝特的游记散文集《骑马乡行记》真实记录了
他在 1821 至 1826 年间骑马游走于英格兰东南部的所见所闻,及其对这一时期社会文
化价值转变的思考。他在文中对英格兰如画美景的怀旧书写深深触动了深陷商业革命
和城市化困境中的乔治和维多利亚时代居民的神经,而他在书中所采用的独特怀旧方
式也使它成为最受英国文学史关注的散文作品之一。以博伊姆的反思性怀旧理论作为
关照来阐释《骑马乡行记》中怀旧乡行书写产生的原因及其内涵可发现,科贝特通过
将英格兰性与地方景观联系起来,呈现他在旅行中所遇到的英格兰“新”“旧”元素,
揭示英格兰性乃是一种由传统地方特性与时代新元素共同构成的动态形成机制。在此
基础上,他积极构建一个兼具宁静乡村与繁荣城市元素的理想英格兰图景来实现自己
文学审美政治化的目的。
关键词:威廉·科贝特;《骑马乡行记》;旅行书写;反思性怀旧;英格兰性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的地方书写研究”(18BWW061)
作者简介:龙瑞翠,广西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英国浪漫主义文学。

Title: Travel Writing and Englishness in Rural Rides


Abstract: Rural Rides, a collection of travel essays by William Cobbett, an outstanding es-
sayist during the late period of British Romanticism, truthfully documents what he saw and
heard as well as what he thought about the transformation of social and cultural values of the
time when he traveled by horse in Southeast England from 1821 to 1826. Cobbett’s nostal-
gic writing about the picturesque landscape of England profoundly touched the nerves of the
Georgian and Victorian residents who were deeply trapped in the dilemma of commercial
revolution and urbanization. And its unique nostalgic style has turned it into one of the most
notable essay collections in th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To this end, this article aims to
interpret the causes and connotation of Cobbett’s nostalgic travel writing, in light of Boym’s
reflective nostalgic theory, and find out how Cobbett represents the “new” and “old” elements
of England by integrating Englishness and the local landscapes that he encountered during
his travel, so as to refine his own concept of Englishness, which is a dynamic mechanism for
generation constructed jointly by the traditional locality and new elements of the era. Also, the
article shows how, based on such a premise, he articulates the vision of an ideal England w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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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th rural serenity and urban prosperity, thus fulfilling his purpose of politicizing his literary
aesthetics.
Key words: Cobbett, Rural Rides, travel writing, reflective nostalgic theory, Englishness
Project:“Studies on the Place Writings in British Romanticism” (18BWW061) sponsored
by the National Social Science Fund of China
Author: Long Ruicui is a professo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xi Normal Uni-
versity (Guilin 541000, China), specializing in British Romanticism. Email: 445824077@
qq.com

19世纪初,在圈地运动、商业革命、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帝国殖民扩张等多重
作用下,英国社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对国家而言是极大的社会进步,但对传统
乡村居民而言却意味着曾经熟悉的世界正在迅速消逝,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既眷恋美
好过去又渴望幸福未来的复杂情绪。华兹华斯、兰姆、德昆西、哈兹利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科贝特(William Cobbett, 1762—1835)等大批浪漫主义作家
见证并积极参与了这一社会巨变。其中,科贝特作为19世纪初著名的记者、政论家和
散文家,多年行走于英格兰城乡之间,观察与反思英国社会的巨变,并以细腻深情的
笔触将他对英国社会变化的认知与思考凝注于旅行札记《骑马乡行记》(Rural Rides,
1830)。他在文中对英格兰如画美景的怀旧书写深深触动了深陷商业革命和城市化困
境中的乔治和维多利亚时代居民的神经,使《骑马乡行记》成为那个时代最受欢迎的
书目之一,而他在书写传统英格兰文化流逝时呈现出来的独特怀旧方式,也使它成为
最受英国文学史关注的散文作品之一。
但受文类偏见影响,虽然关于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研究多如牛毛,这一时期的散
文却备受冷落,且研究成果多集中于兰姆、德昆西等人的文学作品。虽然科贝特是英
国浪漫主义晚期杰出散文家,但学界对他的关注主要集中于他作为政论家的社会贡献,
鲜少涉及其作品的文学价值,对《骑马乡行记》的研究更是明显不足。纵观《骑马乡
行记》,科贝特的怀旧书写虽有借怀旧以修复心灵创伤的目的,但更着力于在怀旧中
理性反思社会现实,积极追寻并凝练他所认知的“英格兰性”内涵,构建既能实现与
过去交融又面向美好未来的理想英格兰。因此本文以博伊姆(Svetlana Boym)的反思
性怀旧理论(Reflective Nostalgic Theory)作为理论关照,以《骑马乡行记》中的怀旧
乡行书写为研究对象,探究科贝特怀旧乡行书写的内涵与旨归,即他如何通过呈现英
格兰“新”“旧”两种元素来凝练顺应时代发展所需的英格兰性,构建与时代发展相
匹配的理想英格兰世界。

一、追寻“英格兰性”的怀旧乡行之旅
科贝特于 1762 年出生在英格兰南部萨里郡(Surrey),1783 年离家前往伦敦,
1792 年 3 月因被控诽谤罪逃往法国,同年 10 月去往美国,1800 年再次因被控诽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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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美国逃回英国。1802 年 1 月,他在伦敦创办《政治纪事报》(Political Register),


并在之后的 33 年利用该报作为其宣传政治改革的喉舌,积极参与政治改革——英国
1832 年推行的议会改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政治纪事报》。1810 年他再次因诽谤罪被
判刑二年,并课以巨额罚款。1817 年又因政府宣布终止人身保护法案被迫再次逃往美国。
一系列漂泊经历使科贝特对地方和家园特别敏感。他自 1821 年开始游历英国,足迹遍
及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并以随笔形式将见闻感想刊载于《政治纪事报》。
1830 年,科贝特以反思性怀旧为主题,将他在 1821 至 1826 年间五次骑马前往英格兰
东南部乡村旅行的见闻感想汇成游记散文集《骑马乡行记》出版。
科贝特在文中多次强调,他去往英格兰乡村旅行不是为了欣赏真正的(传统)
乡村景观和坚守乡村家园的乡间劳作者,因此他选择具有怀旧特质的传统平民出行方
式——徒步和骑马相结合的旅行方式,像一个对英格兰极其熟悉的向导,饱含深情地
带领他的读者细赏英格兰地理景观的全部。例如在 1821 年 10 月 30 日从伦敦肯辛顿家
中出发、去往纽伯里(Newbury)路上看到雾海中一山隔两谷的独特景观和欣欣向荣的
农作物。第二次旅行遇到的奇尔沃斯(Chilworth)山谷两侧是肥沃的林地和耕地,中
间是池塘、小湖以及一些上好的农场和草地,恰逢小麦播种季节,整个山谷到处是果
蔬飘香、丰收喜人的美丽景象。第三次旅行中所遇到的哈斯科姆(Hascomb)有着高矮
形状各异的小山,多股泉水在山脚下潺潺流淌,崎岖小道所通之处皆是怡然美景。而
古老的塞尔伯恩(Selborne)不仅有一条弯曲不规则的老街,还有坐落在美丽景色中的
修道院和教堂墓地。第四次旅行时他遇到的小镇古尔福德(Guildford)被千变万化的
山丘和谷地、相映成趣的白垩和沙土以及可通航的河流和美丽草地装扮得如梦如幻。
与前四次均从伦敦出发不同,科贝特 1826 年 10 月 26 日结束的第五次旅行是从汉普郡
的伯格勒尔(Burghclere)出发,最终回到伦敦肯辛顿家中的。由此,我们完全可以把
科贝特的五次旅行当成一个闭环的大旅行:从离家到归家的空间闭环和从丰收到新一
轮丰收的时间闭环,寓示整个旅程乃是充满喜悦的丰收之旅。
就像王佐良先生所说:“《骑马乡行记》是一种英国文学史上前所罕见的游记,
融合了自然描写与时代苦难的记录,既是山水画,又是流民圈,兼有笛福的文笔和杨
格的眼力,而贯穿全文的却是二者都无的对劳动人民的深厚感情”(88)。在这一大
旅行中,科贝特虽三次途经故乡萨里,还特别回到出生地法恩汉姆(Farnham),表征
出明显的返乡行为,但故乡不是他的目的地而是途经地,怀旧乡行之于他,更重要的
是“怀”而非“旧”。众所周知,19 世纪的英格兰是英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而英格兰东南部则是英格兰最富庶、最能代表英格兰性(也是不列颠性)的地区。科
贝特通过书写他在英格兰东南部乡村旅行的所观所闻,尤其是以英格兰典型乡土植被、
古老哥特建筑和市集小镇(market town)等英格兰传统文化景观意象,以及城市和乡
村收费公路等英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社会典型意象作为标志性地理图标,为读者绘制一
幅既沉沉眷恋往昔乡村慢生活、又积极反思 19 世纪初英国城乡发展诸种困境的英格兰
南部 3D 地图,充分表明他怀旧书写英格兰如画美景不仅是为了修复心灵创伤,更是为
了理性反思社会现实,以积极追寻并凝练他所认知的“英格兰性”内涵,构建既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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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与过去交融又面向美好未来的理想英格兰世界,从而安放他因个人政治生活沉浮和
工业化 / 城市化时代焦躁而骚动不安的灵魂,进而为正在塑型的、以英格兰族裔民族
为核心的不列颠民族凝结民族内核做出积极贡献。
“英格兰性”,顾名思义指的是英格兰作为一个民族的独特性格与身份。虽然该
词最早由诗人泰勒(William Taylor, 1765—1836)于 1805 年为描述英语不同于其他欧
陆语言的词汇结构特性而明确提出(qtd. in Langford 1),却是 18 世纪下半期英国为了
在全世界推进帝国殖民事业,极力发展“不列颠性”的产物。具体在文艺界,英国美
学家吉尔平(William Gilpin, 1724—1804)在《论版画》(An Essay on Prints, 1768)一
书中首次打破崇高与优美两种对立的审美模式,宣称如画(picturesque)既呈现了平滑
的优美,又一定程度上表现了粗糙与不规则的崇高之美,是崇高与优美有机融合而形
成的悦目图画之美。他不仅倡导如画美的生活方式还以如画美的理念为导向,游历英
国各地,探寻风景独特之地,并记录自己的游历见闻,不断丰富如画美学的概念内涵。
普莱斯(Uvedale Price, 1747—1829)在吉尔平美学思想基础上提出如画是介乎于优美
和崇高之间的第三种审美范畴,认为历史废墟尤其是哥特建筑废墟与自然荒野是两大
代表性如画景观。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 1750—1824)则基于普莱斯的如画美学
观点进一步提出,如画作为一种趣味从根本上说是存在于观察者心灵之中的审美愉悦
感,其产生取决于审美主体与粗糙、纷繁、多变和不规则等如画事物建立联想的能力
和主客体建立联系过程中所形成的意象。他们的如画美学思想以及追寻如画美的生活
方式深深影响了英国人的美学认知与旅行方式,并在 18 世纪末掀起一场对荒野与历史
废墟情有独钟、强调英国本土元素、高度重视审美主体的美学热潮。受这一热潮影响,
华兹华斯、科贝特、罗斯金等文艺界精英极力将英格兰乡野荒村界定为承载英格兰性
的实体存在,以怀旧、恭谦的英格兰乡下人身份“将英格兰南部或‘偏远’的乡野英
格兰视为民族性格塑型之所和其必然返归的理想之乡”(Mandler 155),以最好的视
角在英格兰乡野的粗鄙自然与非规则性中寻求一种美的感官愉悦,营造“浸入式文学 /
美学体验来潜移默化地规训着读者 / 观者,从而形成了对‘英格兰土地’与‘英格兰人’
身份的认同”(苏琳 143)。
和华兹华斯致力于将“地方变成记忆—地方”以实现自我生命的康复类似的
(Caruth and Hartman 645),科贝特对于英格兰性的认知首先来自于对英格兰地方的
记忆。他在《骑马乡行记》中高频细述承载着自我乃至英格兰人集体回忆与情感的典
型本土植被、哥特建筑和市集小镇等,呈现了他对童年美好生活和传统英格兰乡村地
理景观的深切眷恋。但是正如学者宁静所言,“地方不仅以记忆的承载者身份与英格
兰性的历史维度相连,也影响和体现着英格兰性的现实维度”(7)。在19世纪二十
年代的英格兰,工业革命处于顶峰发展阶段,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正在迅
速消逝,整个社会正昂首阔步向商业化、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新时代迈进。因为对往昔
美好乡村生活的眷恋和新时代语境的影响,科贝特在旅行书写中自觉不自觉地将社会
新元素与传统地方景观并置,极力凝练具有明显地方特性、与现实紧密相连的英格兰
性,一种由乡土植被、哥特建筑和市集小镇等传统地方元素和新式农民、新兴城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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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收费公路等新出现的时代元素共同构成的动态形成机制,以适应新时代的发展。

二、“英格兰性”中的“旧”元素
正如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中反复陈述的,英格兰乡村神话乃是英格兰性的文
化表征,科贝特要想凝练新时代的英格兰性,必然要首先返归英格兰乡野,在传统英
格兰居民最主要的活动场所中寻找地方特性,而乡土植被和传统乡村建筑作为英格兰
地理地貌最显著特征必然成为其关注点。
科贝特行走于乡村之间,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四野的植被。在他的乡行书写中
不仅有玉米、萝卜和啤酒花等具有地方特色的农作物,还有榆树、紫杉树以及橡树等
为英格兰乡村增添神秘感和古老文化韵味的特色树木。正如达比(Wendy Joy Darby)
所言,“风景的再现并非与政治没有关联,而是深度植于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之中”(9),
科贝特的植被风景也隐含着深刻的政治内蕴。自 18 世纪以来,英国植被学发展势头迅
猛,尤其是随着大英殖民的扩张,出于实用主义与如画审美需求,大量乡土植被被砍伐,
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异域树种的引进——据苏格兰植物学家兼园艺师劳登(John Claudius
Loudon, 1783—1843)统计,仅 18 世纪就引入 5000 余种新植被(Loudon 276)。英国
境内植被物种构成的巨大变化“极大改造了英格兰乡村景观”(Bewell 58)。因此,
就像其前辈钱伯斯(William Chambers, 1723—1796)通过提出驱除“美洲杂草”的动
议来实现“对异族特质的贬低与对不列颠性的肯定”(龚蓉 89),科贝特重书英国乡
土植被,事实上肯定了本土植被乃至传统乡村景观在凝练英格兰性中的重要价值。其
中橡树作为诸多本土植被中最具象征义的树种,又尤其受到科贝特的关注——橡树一
词出现频率高达 100 多次。橡树的象征义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前 8 世纪不列颠岛上的主
要居民 —— 凯尔特人。凯尔特民族作为曾经与希腊罗马民族齐名的欧洲蛮族,在罗马
帝国与日耳曼部落的夹击和基督教的千年打压之下,被迫退至远离欧洲文化中心的爱
尔兰和不列颠岛偏远山区,但在两三千年的民族交往中,凯尔特文化已经悄然成为英
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到 18 和 19 世纪之交,不列颠国家民族的形成使每一个英国
人都不得不面对国家民族与族裔民族双重民族身份认同挣扎的现实,深埋的凯尔特文
化根基再加上土地利润暴涨导致凯尔特土地价值的重估,使很多英国人欣然向凯尔特
文化求索本族群的文化记忆,从而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凯尔特文化复兴运动。由于橡
树被古凯尔特人视为至高神祇,生活在凯尔特文化复兴时代的科贝特高频书写橡树,
很难不让其同时代读者联想到凯尔特文化,并忍不住与他一道向凯尔特文化寻根问源。
而 1805 年特拉法尔加海战之后,随着赞颂橡树精神的《橡树之心》(Heart of Oak)被
英国皇家海军定为官方军事游行歌曲,橡树更是成为英国官方认可的荣耀之树和大英
帝国海外殖民的保护神。因为橡树是英格兰独特自然景观的标志、英格兰民族文化之
根的象征和不列颠帝国殖民的荣光,它自然成为科贝特凝练具有悠久历史与独特文化
传统的英格兰民族文化属性的重要元素。
如果说对乡土植被的重视是科贝特隐匿地向植被政治求索以凝练英格兰自然地理
与民族文化属性的表征,那么怀旧书写哥特建筑及其废墟则是他向哥特文化寻根,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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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英格兰人文地理与民族政治文化属性的直白表现。科贝特在书中既关注在英国历史
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著名教堂,也注意到散落在英格兰乡野的诸多无名教堂,还不忘
书写哥特城堡和修道院等各种哥特建筑及其废墟,因为散落在英格兰乡村各地的古老
哥特建筑在英格兰地理景观、历史和政治文化的形成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首先,
修道院长期被认为是确保古老英格兰社会稳定的核心部分,而教堂作为修道院体系中
最直接参与世俗事务的部分,则是传统英格兰社群生活的中心,以其稳定、宁静的理
念引领并主宰着英格兰民众的精神和日常生活,常常被英国精英借以疗治工业化时代
传统与道德危机的良方。其次,与欧陆哥特建筑主要由城市或城镇教堂发展而来不同,
英国的哥特建筑多建于乡村或郊区。广阔的乡村环境使英国哥特式建筑的内部更强调
水平方向,建筑高度远不及欧陆。《骑马乡行记》中浓墨书写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就
鲜明体现了这一特征:教堂平面布局采用的是双十字耳堂形式,耳堂自中间的正厅向
两侧突出,在降低正厅高度的同时加长纵深,传统的飞扶壁则以侧廊取代之。这些有
别于欧陆的田园式建筑风格使散落在英伦各地的哥特建筑及其废墟成为 18 世纪之后英
国人力证本民族地理景观尤其是建筑文化地理景观独特性的重要依据。
更重要的是,哥特建筑背后的哥特文化还是英格兰人彰显本民族独特政治文化
的依据。尽管从瓦萨里(Giorgio Vasari, 1511—1574)开始,哥特文化便长期被附上
野蛮、恐怖和怪异等标签,启蒙时代的欧洲大陆更是普遍否定“哥特”,英格兰人却
将哥特人看作是自己民族的先祖。根据英国史学之父比德(Bede Venerabilis, 约673—
735)的误译说,公元5世纪开始征服英格兰的乃是一群由来自丹麦半岛的盎格鲁人、
撒克逊人和朱特人组成的日耳曼部落联盟。但由于朱特人的拉丁语名称Jiitis在进入古
英语时被误译为Geata,所以很多英格兰人将自己先祖的重要一支——朱特人等同于哥
特人,于是哥特人摇身成了英格兰人的先祖。自16世纪英国民族意识逐渐觉醒后,英
格兰人开始积极构建自己的哥特血脉。克利格尔认为辉格党人在光荣革命之后为巩固
其执政合法性,力证具有哥特血统的英格兰历来就有反对专制、维护自由的传统,在
此基础上从历史学家塔西陀和哥特民族史家乔丹尼斯(Jordanes,约551前后)等人的
著作中寻找证据,力证英国议会体制乃是先祖哥特人的政治遗产,完美诠释了正义与
自由的内涵(Kliger 1)。这一政治历史观使英国民主自由体制成为凸显本土文化与政
治优越感的象征。而如画美学又进一步从审美政治角度将哥特文化提升为与极富浪漫
诗意的希腊文化等同的地位,认为哥特建筑废墟那浪漫的忧郁和残缺性不仅为观者提
供了无限遐想与审美愉悦,还象征着自由英国对欧陆拉丁文化禁锢的胜利,成为英国
人获取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的重要标志。由于反思性怀旧就是为了让这些或已沦为废
墟或已被翻新得面目全非的建筑“自行讲述自己的故事,讲述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
的关系”(Boym 50),让观者感知到历史的距离感,并在其中获取历史的反思。科贝
特每到一地必然拜访当地著名的哥特建筑,美化书写其承载的文化与信仰,不仅是为
了抵消现实中社会普遍信仰缺失与焦虑情绪剧涨现象,更是为了凝练一个具有自由民
主精神的英格兰政治文化属性,以重铸英格兰民族精神。而《骑马乡行记》的畅销意
味着他不仅主观上积极参与了哥特文化复兴,也在客观上对19世纪“中世纪主义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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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颠盛行开来负有重要责任”(Pordzik 81)。
科贝特不仅通过书写乡土植被与哥特建筑来凝练英格兰民族独特的自然与人文地
理景观、历史与政治文化特性,还从经济生活层面关注市集小镇这一传统英格兰城镇
地理景观的变化,凝练英格兰的民风特性。市集小镇也称集镇,是以户外集市为中心
源点发展起来的小镇,大多诞生于 12、13 世纪自治市镇修建热时期。虽然它们大都规
模不大,却深深影响了周边整个乡村地带的联系和交流。到 14 世纪初,这些集镇已经
成为英国乡村景观中一个极其常见的特征。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认为它们“既
是乡村的映象,又是乡村的代理者”(76),霍斯金斯(W. G. Hoskins)认为它们是
英格兰乡村景观中“更重要、更持久的成分”(110)。科贝特在《骑马乡行记》中大
量书写了他对英格兰传统集镇的观察结果。例如索尔兹伯里小镇便是以古老的韦希尔
集市(Vershil Fair)为中心发展起来的集镇。这座英格兰境内最完好保持着中世纪风貌
的典型英格兰集镇风景秀丽,不仅有全英最高、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纪哥特教堂,郊外
原野上还耸立着著名的史前巨石阵,给小镇笼上了一层神秘的历史面纱。然而科贝特
惋惜地发现,这座古朴美丽的集镇正在蜕变成为商业逐利之所,一根在韦希尔集市只
需要三先令的马鞭在商店最低也要七先令六便士。虽然浪漫主义时期是英国工业革命
的关键期,但在 1840 年代《谷物法》(Corn Laws)引发政治危机之前,英国人并没
有太多关于工业革命的概念。对他们而言,“长期以来,英国经历的并不是工业革命,
而是商业革命” (克拉克 531)。商店作为现代商业革命的重要成果,因其经营时间更长、
经营地点更固定,货物品种更齐全等给顾客带来更多便利性,但它也在迅速瓦解传统
集市的地位,侵蚀朴素的传统生活方式。与此同时,19 世纪二十年代,工业革命飞速
发展导致很多老集镇发生巨变,为了满足人口数量的迅猛增长,需要建造大量的房屋,
原来自由的敞田农业生活方式遭到毁灭性破坏,而且城市扩张过程中还产生了许多城
市贫民窟。曾经的集镇面貌发生让人极其厌恶的变化。科贝特作为古老集镇迅速向现
代工业城镇痛苦蜕变的时代见证者,痛心疾首地怀旧书写集镇这一传统英格兰城镇地
理与经济生活承载体正在消逝的事实,既表征了他对传统英格兰性消逝和工业化与城
市化发展的前瞻性担忧,也表露出他极力向历史求索,凝练民风淳朴的英格兰民族特性,
以建设具有朴素和谐地理景观与经济生活特征的新英格兰城镇。
正如段义孚所言,“热爱某个地方的重要表现是觉识这个地方的过去”(Tuan
110)。科贝特浪漫怀旧地选择性呈现市集小镇、乡村英格兰典型植被和哥特建筑景观,
使《骑马乡行记》成为悼念消逝了的古老英格兰的优秀祭文。而他在祭文之上从地理
景观、历史文化、政治与经济文化等多角度反思现状,凝练英格兰性,构建一个具有
悠久历史、民风淳朴、民主自由的理想英格兰,又深深吸引着他的读者对英格兰乡村
的无限遐想,感召他们纷纷去往英格兰乡村,成为“促成了中上层的文化消费;而这
种文化消费又进一步强化了‘乡村英国’的概念,最终形成了国家层面的‘想象共同体’”
(刘亚 104)的翘楚。讽刺的是,正如麦坎内尔在《观光客:有闲阶级新理论》中所说
的,尽管旅游想要克服现代生活的不连贯特性,将碎片化的世界融合成一个统一的经
验以构建一种生活的完整性,却注定是失败的,因为旅行者与旅行地的人与物从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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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具有相异性,而旅游强化的恰是这一相异性(MacCannell 13)。科贝特对乡村的美
化书写使世人蜂拥至乡村,消费那里的质朴宁静,使传统地理景观迅速被商业旅游吞噬,
而他自己也在不自觉间成为乡村商业化的共谋者。

三、“英格兰性”中的“新”元素
霍尔认为,文化身份不仅有其历史,“也在不断变化之中。它不会永远凝滞于本
质主义的过去,而是会受历史、文化和权力持续‘嬉戏’的影响”(Hall 225)。表
征英格兰民族文化身份的英格兰性亦是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修正与构建的过程。被马
丁·维纳称为现代人对待工业社会态度试金石(Wiener 135)的科贝特致力于凝练的英
格兰性也具有这一构建特征。他不仅以溢满爱恋之词描述集镇、橡树和英式哥特建筑
等传统英格兰地理景观,赋予英格兰性以坚实而独特的地理与历史内蕴,还以矛盾但
务实的态度书写英国从农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新时代自由民(yeoman)的蜕变以及城
市和乡村收费公路等新出现的时代元素,构建切合现实需求的“新英格兰性”。
作为传统英格兰乡村主体构成人群的自由民一直是浪漫主义者美化的对象,华兹
华斯更是对之进行细致完整的界定,认为他们是

自由的人们,为自己劳作,自由地
选择时间、地点、目标;以自己的
需求、自己的安逸、天然的事务
与牵挂为向导,在欣悦中达到个人
或社会的目的,而且,虽未刻意追求,
甚至无此意识,却总有一队美德
随之而生:朴实、美、必然的仁厚。(218)

科贝特也将自由民浪漫化为英格兰田园牧歌最后的代表,是与工业文明完全相
悖的存在,认为他们“有更多空闲时间沉思,因此更可能形成对自己权责的公允认
知,他描述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总是有许多食物可以果腹,许多衣物可以御寒”
(Cobbett, Rural Rides 2: 279)。他甚至还通过记忆书写自己的童年趣事来美化自由民
无忧无虑的生存状态:“那儿有一个小啤酒花花园,我从八岁到十岁都在那里干活。
我经常跟着猎狗瞎跑,让锄头“自行除草”;但最有趣的是那座从荒原一角一直延伸
到小溪的沙丘。那会儿忙里偷闲的,我和两个兄弟三五不时就会跑到沙丘上胡侃海吹”
(Cobbett, Rural Rides 1: 100-101)。然而现实却迫使他“对快乐的佃农和乡村隐居生
活的美化,让位于对变化和失落的深切而悲伤的感悟,这种感悟最终以新的方式建立
起一种常见的怀旧结构”(威廉斯 86),使他在回望古老英格兰静谧美好乡村生活的
同时,也反思工业化和城市化给乡村英格兰带来的影响。科贝特骑马行走于英格兰乡
村的 19 世纪二十年代恰好处于英国农业机械化如火如荼推进的阶段,工业革命带来的
农业资本不仅使大量自由民破产,也将人变为农业生产的物化对象,无情割裂了个体
《骑马乡行记》中的旅行书写与英格兰性 ‖ 龙瑞翠 133

的传统社会关系、历史与当下和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以往社会中,虽然领主常常剥削
佃农,但他们也事实上为佃农提供保护,而且佃农还可以从公地和敞田中得利。而圈
地运动带来的土地自由买卖市场却粉碎了传统乡村社会结构,绝大部分自由得一无所
有的农民被迫卖地维生,冷酷精明的农场主或取代旧领主或在旧领主之外盘剥农民,
却不再承担保护佃农的职责。为了谋生,这些曾经被社会定义为诚实正直的乡民要么
被迫涌向城市,沦为麻木的城市居民甚至街市流浪者,成为当政者极力想要消灭的“暴
民”;要么成为“衣衫褴褛,穿得还不如法恩纳姆打草的乞丐”(Cobbett, Rural Rides 2:
16)。作为一个清醒的时代反思者,科贝特清楚地意识到,曾经的自由民早已成为工
业化时代的活人展品,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提醒世人那样美好的乡村生活曾经存在过。
因此科贝特虽然眷恋传统自由民时代,却也在努力改变自己以适应社会发展。他在旅
行札记中通过书写一位由自由民成功蜕变为精明新式农民(farmer)的言行表明:机器
时代没有人可以假装旧式农村生活还可以继续下去,个体以及社会要想摆脱现实困境,
“应该尝试引入规模化生产,一种有效利用雇佣关系的东西,(因为该做法)可以缓
解贫困率”(Cobbett, Rural Rides 1: 188)。由此,科贝特将与时俱进的务实精神凝练
为英格兰性的重要组成部分,期望能据此重建祥和安宁的乡村世界。
新式农民取代传统自由民成为时代所趋的根本原因在于圈地运动摧毁了传统乡村
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而乡村收费公路又在这一摧毁过程中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收
费公路① 是 1660 年尤其是 1750 年以后英国发展公共交通的现代市场手段。早在公元
78 年,罗马驻不列颠的总督阿格里古拉(Julius Agricola, 40—93)就开始沿着行军路线
修筑被后世称之为罗马大道的土石路来巩固罗马对英格兰的统治。其后的四个多世纪
里,这些罗马大道成为推进不列颠拉丁化的四大载体之一。到中世纪,出于调兵运辎、
信息传递和农资贸易等需要,这些土石路又得到进一步拓展——其中最密集的公路建
设发生在 12 至 14 世纪集镇修建热时期。据经济史家波加尔特考证,英格兰在 16 世纪
中期已经形成了被称之为“国王之路”(Kings Highway)的庞大道路网络,但由于缺
乏妥善维护,交通状况始终破败不堪。为了发展和改善交通状况,英国政府于 1663 年
颁布了第一部收费公路法案,开始采取向道路使用者征收通行费的方式来维护道路,
但直到 1695 年第二部收费公路法案颁布之后,“收费公路”的概念才真正进入人们的
视野(Bogart, “The Turnpike Roads” 9)。商业革命和工业革命的飞速推进使 18 世纪成
为英国收费道路普及和加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据作家笛福的记录,仅三十年代便通过
了 25 条收费公路法案,到七十年代,收费公路遍及英国西部和北部工业地区。据波加
尔特统计,到 19 世纪三十年代,收费公路网络进一步扩大,总里程接近 2 万英里,约
占当时整个公路网络的 17%(Bogart, “Turnpike Trusts and the Transportation Revolution”
480)。收费公路的出现使英国第一次拥有了完整良好的公路系统,给英国人带来了便
捷的城乡交流通道,大大促进了农业和工商业的繁荣,加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
的进程,但它同时也极大破坏了传统乡村的自然与人文地理景观,加速了乡村的凋敝。
乡村收费公路在当时国家经济、文化以及人们日常生活中扮演着如此复杂而重要
的角色,使很多作家作品都不可避免地会提及收费公路,比如多罗茜在《格拉斯米尔
134 外国文学研究 ‖2022 年第 6 期

日志》(Dorothy Wordsworth, Grasmere Journals, 1800—1803)中提到 11 次,华兹华斯


在《坎伯兰的老乞丐》(William Wordsworth, The Old Cumberland Beggar, 1800)卷首
便将收费公路和古老乞讨文化的消逝联系在一起。《骑马乡行记》也以 65 次的高频提
到乡村收费公路。在科贝特看来,传统乡村英格兰意味着个体存在的完整性、紧密和
睦的社群生活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超验关系,是英格兰民族独特、优越文化身份的完
美体现;现代都市则意味着破碎感、疏离物化的人际关系和美好真理的消逝;而收费
公路作为二者的纽带,直接将乡村居民及其生活方式吸入以城市为社会发展中心的轨
道之中,不仅极大破坏了传统英格兰地理景观,也猛烈冲击了传统生活方式及其背后
的文化,严重威胁传统英格兰性的存在,乃是需要极力规避的他者。因此他在去往英
格兰乡村旅行时不仅反复强调自己不是为了欣赏收费公路,还经常选择绕远避开收费
公路,自欺欺人地遁入对过去淳朴安逸生活的幻相中。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收费公
路作为国家从传统农业转向工业化不可或缺的产物,已经深入英格兰乡村的每个角落,
无论他承认与否,它都不会消失,因此他极力克服自己对新事物的规避心理,在鞭挞
中反思并逐渐接受这一传统乡村与现代城市的纽带,以回望和守护他珍视的昔日家园:
他从极力抵制到“幸运地找到了收费公路”(Cobbett, Rural Rides 1: 143),再到“这
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收费公路”(210),甚至成为博特利(Botley)附近一条收费公
路的“设计者”(186),清楚表征了他对收费公路从疏离到亲附的心理过程。事实上,
来自于伦敦的科贝特骑马漫行英格兰乡村的行为本身,就像是一条移动的收费公路,
他就是那个寻求传统与现代、现实与想象有机结合的完美契合点:一边是现实中工业化、
城市化的“非英格兰”,一边是想象中历史的、永恒的英格兰地理景观。
威廉斯在观察英国城乡关系时发现,“关于乡村的观点产生的拉力朝向以往的方
式、人性的方式、和自然的方式。关于城市的观点产生的拉力朝向进步、现代化和发
展。‘现在’被体验为一种张力”(402)。收费公路便是这一张力的联结点。当科贝
特愿意正视收费公路的存在时,他也便正视了城市在英格兰性构建中的重要价值。基
于对乡村英格兰的亲附,科贝特的伦敦没有华兹华斯笔下壮丽而恬静的晨光熹微,只
是毒疮“大肿块”,每当东风吹起,他便不得不承受来自伦敦和肯辛顿令人窒息的烟
雾。与此同时,因为铁路不断延伸,城市和工业区的车站以及车站周围的大棚、岔道
和货运编组站侵占了大量土地,使乡村原住民无处容身,只能涌进城市贫民窟,而贫
民窟住房又不时遭到拆除,导致人口密度加大,贫民窟的状况进一步恶化。更糟糕的
是,城市还是税吏聚集之所,正是他们的腐败与盘剥,才会出现牛津酒店老板硬要客
人付“茶两份四先令”“冷肉一盘十八便士”(Cobbett, Rural Rides 1: 34)的现象。怀
旧“是一种精神状态,无需基于实际的地点〔……〕所向往的对象并非被称为家的那
个真实地方,而是与外部世界亲密联系;指向的也非实实在在的过去,而是想象中的
某个时刻”(Boym 251),科贝特一遍遍从城市逃往乡村,并非因为那里更好,而是
因为那里承载了他对英格兰美好往昔的想象性记忆。科贝特笔下的英格兰中心与边缘
关系完全颠覆了社会共识:乡村英格兰是他理想家园的安放之所,而城市却“被边缘
化为非英格兰”(Kohl 199)区域。城市之于他乃是他者,而他之于城市亦是他者。
《骑马乡行记》中的旅行书写与英格兰性 ‖ 龙瑞翠 135

但是,他的乡行并不是为了强化城市作为英格兰的他者,而是为了实现“对自我
的社会归属的再次确认”(黄丽娟 140)。面对工业化紧迫的现实,科贝特选择亲附乡
村,做快乐古英格兰的守望者,但也恰是乡村旅行使科贝特得以冷静观察城市的价值。
虽然城市生活局促,但城市化已然是英国乃至世界发展的大势所趋。如果说“城市乃
是怀想和疏异、记忆与自由、怀旧与现代性之间的理想岔路口”(Boym 76),那么被
19 世纪初的英国人看作社会进步的象征的伦敦便是这一理想岔路口的范本。对外,伦
敦对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重大影响力使它成为英国提升民族自信心和彰显强盛国势的
标志,和大英帝国重要的文化地理符号之一,“既保护帝国的认同,也作为一种服务
的方式”(孙逊、杨剑龙 72)传承帝国的权威与功勋。对内,它不仅是英国人口最密
集的地方,也是英国的权力中心,主宰着科贝特心中的英格兰中心——乡村英格兰。
例如景色如画却饥民遍野的莫尔伯勒就是一个受伦敦主宰的著名“烂选区”,由于人
口大量流失,这里仅剩几十口人,却可以选举两个国会议员,且还完全由远在伦敦的
地主操控选举。更重要的是,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城市对乡村乃至整个英国的主宰程
度必然越来越深,宁静的乡村生活必将成为社会精英和特权阶层才可能享受的生活,
普通民众只能生活于喧嚣城市,因此城市才是实现伟大、自由和幸福英格兰 / 大英帝国
的关键,建设理想的城市也由此必然成为凝练新时代英格兰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因此,虽然科贝特眷恋英格兰乡村的旧日美好时光,却没有像华兹华斯一样回归
乡野,而是在遍游各地之后重归都市伦敦,并尝试在其对旅行所遇城镇的观察与思考
基础上构建一个具有乡村宁静元素的理想城市,以补偿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古老的
诺威奇(Norwich)便是他构建理想城市的样本:“城中央是一座坐落在山上的城堡,
雄伟壮丽。肉禽果蔬农贸市场很是漂亮。它开设在一个非常大的露天广场中央,当然
也几乎是城市的中央〔……〕在诺里奇这个美丽的市场,女人们穿着统一的棕色罩衫,
系着白色围裙,〔……〕”(Cobbett, Rural Rides 1: 53)尤其令他满意的是,这座历史
悠久的古城周边的农场大都拥有先进成熟的农业种植和灌溉技术,可以将土地捯饬得
规整利索,并促成热闹整齐的肉禽蔬粮市场,从而成为他重塑理想家园的承载。科贝
特通过打破工业化时代的城乡二元对立,构建以人为中心,生态、生活与生产三个维
度完美融合的新型城市样态事实上是兼具了城市与乡村田园两种生活方式的新型小市
镇。《骑马乡行记》的畅销以及科贝特在政论界的影响力使他关于新型城市样态的思
考悄然影响了其后维多利亚居民的城乡建设认知——时至今日,兼具城市与田园两种
生活方式的小市镇依然是英格兰独特城镇地理文化的标志。
简言之,科贝特所认知的英格兰性并非拘泥于传统的凝滞体,而是与时俱进的动
态形成机制。虽然他伤感于自由民的消逝,却寄望于务实的新式农民;尽管他直觉性
抵制工业化和城市化的重要产物——城市和收费公路,却在冷静思索之后,与时俱进
地接受乃至亲附这些新事物,并将它们凝练为新时代英格兰性的重要元素,据此,他
希望能构建一个未来可期的理想英格兰。
136 外国文学研究 ‖2022 年第 6 期

综上所述,科贝特所认知的英格兰性乃是与地方紧密关联的动态形成机制。一方
面,转型期社会巨变给个体带来的重重压力使科贝特一次次从城市逃往乡村,期望能
在这个传统英格兰的保留地获取足够的力量,以消解现实的焦灼不安和修复民族历史
断裂感。另一方面他又清醒意识到,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必然要埋葬那个自给
自足的古老英格兰,因此他强迫自己直面社会的剧变,以平民和务实心态寻找和构建
一个兼具宁静乡村与兴盛城市元素的理想英格兰世界。这一将英格兰性与土地精神联
系在一起的做法影响至深。时至当代,学界依然普遍坚持二者的关联。如贾尔斯和米
德尔顿认为具有典型地方精神的英格兰性是维系英国人价值观和信仰以及确认自我民
族身份的联结点,是英格兰人通过认同国家身份来形成个体自我意识的心理状态(Giles
and Middleton 5)。斯克鲁顿也认为,英格兰人的民族身份源自于作为个体的英格兰与
其所居住的英格兰这个地方的神秘关系(Scruton 3)。福特(Ford Madox Ford)更是
直接提出“整个盎格鲁—撒克逊人都不是种族问题,而仅仅是地方问题,即地方与精
神问题”(qtd. in Baucom 3)。当代作家阿科洛伊德从文学与文化的角度也明确提出,
英格兰文化“最强大的冲劲体现在我所说的地方精神之中,即一个地方对生活于其中
的居民所产生的影响力和引导力”(Ackroyd 464)。但深究科贝特关于地方精神与英
格兰性关系的认知又可以发现,他构建的既具有悠久历史、民主自由、淳朴和谐又与
时俱进、积极务实的理想新英格兰,从根本上说乃是虚拟想象景观与真实历史 / 地方
景观的混合体。真实的是地方的现实与过去那些体现美好生活的真实历史,虚拟的是
作者的情感和他那永不消失的理想家园。而读者在他骑马乡行的旅行札记中可以清楚
看到社会结构与文化痛苦转型时代旅行话语最突出的特征:自我矛盾性——自我与他
者、个人与社会、怀旧与乐观进步等等在旅行者身上的自相矛盾。

注解【Note】
①付琦在作者撰写收费公路相关内容时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文献资料,另外,她还为笔者提供了大量
关于科贝特传记、《骑马乡行记》文评及与本研究相关的文献资料,对此,作者向付琦致以诚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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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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