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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封面
01 划着船退场,被乌鸦追赶
02 森林里的影子
03 月瓜丘的驯鹿

04 女孩形状的门
05 你是自由的野兽
06 炽热大象心
插曲:两只乌鸦
07 妖精经济学
08 夜渡渡鸟沉默的故事
09 悲哀之钻
10 狂欢会
11 追寻物理学

12 记忆矿场
13 连花也是公爵夫人
14 燕麦骑士道歉了
插曲:两只乌鸦
15 临时疯狂助理
16 实事求是的女孩
17 世界有个洞
18 我家就是你家
19 银风、黑风和红风

20 让我活下去
21 —股脑儿

22 战争中做过的事永远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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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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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划着船退场,被乌鸦追赶
有个女孩名叫九月,她有个秘密,在学校过得很辛苦。她刚满十三岁,差点被一艘

小船撞上,因而找到了去精灵国度的路。

话说秘密这种东西微妙得很。秘密会让你满心甜蜜,让你感觉像猫儿抓到肥滋滋的
麻雀,而且吃它的时候没被抓被咬。但秘密也会卡在你身体里,慢条斯理地熬煮你
的骨头,熬出苦涩的汤。于是你便受制于秘密,而不是秘密受制于你。幸好秘密还
在九月掌握之中,她像带着一双昂贵的手套一样守着她的秘密,冷的时候拿出来戴
上,回忆曾有的温暖。

九月的秘密是她去过精灵国度。

这种事并非史无前例,其他小孩也遇到过。有很多书都写过小孩去精灵国度的事,
自古以来,小男孩、小女孩就读着这些故事,做木剑、用纸折半人马,等着轮到自
己。而九月在上个春天就等到了。她对抗了邪恶的女爵,让精灵国度免于女爵的残
酷统治。她交了些朋友,那些朋友不仅勇敢、聪明又有趣,而且是双足翼龙、水精
和会说话的灯笼。

唯一的问题是,那些书里写的净是些神气活现的家伙,却很少写到他们回家以后该
怎么循规蹈矩。九月原本是那种一心希望精灵神怪等都真有其事的女孩,现在摇身
一变,成为知道这些都确实是真有其事的女孩。那样的改变不大像换了个发型,倒
像整颗头都换了。

而这样的改变对她的校园生活没什么帮助。

从前九月不过是个安静的怪孩子,会在数学课时望着窗外,在公民课时把色彩缤纷
的大书藏在桌子底下看。现在,其他孩子觉得她有种狂野且陌生的感觉。同年级的
女孩说不出她们为何那么讨厌九月。如果叫她们坐下来,问她们为什么,她们顶多

只说得出“她就是和我们不一样”这种话。

所以她们不邀请她参加生日聚会,不问她暑假的安排。她们倒是会偷她的书,向老
师捏造她的坏话。她们会理直气壮地说:“考代数的时候九月作弊。”“九月在体
育课上偷看恶心的旧书。”“九月和男孩子一起去化学大楼后面。”她们在九月背
后窃笑,笑声在她们挤成一团的蕾丝裙和系着缎带的鬈发周围,立起了刺人的藩
篱。窃窃私语的声音表明了她们站在藩篱之内,而九月永远都被挡在外面。

九月不顾挫折,依然守着她的秘密。每当她觉得害怕、寂寞、心寒的时候,她会唤
起她的秘密,像吹着余烬一样朝它呼气,直到秘密又亮起来填满她的心——她的图

书馆翼龙A到L朝星期六的蓝色脸颊喷气,直到他笑出声;绿风在麦子之间跺着他的
宝石绿雪鞋。他们都在等她回去,她当然会回去——很快、马上、随时就会回去
了。她感觉自己很像玛格丽特阿姨。旅行回来之后,玛格丽特阿姨似乎变得不太一
样。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巴黎、丝质长裤、红色手风琴和牛头犬的事,大家都不太懂
她在说什么。但他们会礼貌地倾听,最后她的声音渐弱,她望向窗外,仿佛看到的
不是一亩亩麦子和玉米,而是流淌而过的塞纳河。九月觉得她现在了解她的阿姨
了,并且决定下次阿姨来的时候,要对阿姨体贴一点。
每天晚上,九月都坚持等待着。她照样洗着那些粉红带黄的茶杯,照顾她一直照顾

着的那只焦虑的小狗(小狗愈来愈焦虑了),听着高高的胡桃木收音机播放关于战
争、关于爸爸的新闻。收音机在他们的客厅里显得高大吓人,在她眼里好像一扇恐

怖的门,随时会打开,把坏消息放进屋里。每当太阳在长长的黃色平原上西落时,
她都随时注意地平线上有没有闪过一点绿色,有没有斑点毛皮在草丛中闪现,有没
有那种笑声、那种呼噜声。但秋天像一叠金黃的纸牌一样一天天过去了,谁也没有
来。

妈妈星期天不用去飞机制造厂,所以九月爱上了星期天。她们会一起舒舒服服地坐
在火炉边看书,看小狗叼她们的鞋带。有时妈妈会滑到阿伯特先生惨兮兮的旧福特A
型车下面,乒乓敲打,直到九月能扭动钥匙,听车子再次隆隆发动起来。不久之
前,妈妈还大声念着精灵、士兵或拓荒者的故事给她听,但现在她们开始一起读
书,各看各的小说或报纸,九月记得战争开始前妈妈和爸爸差不多就像这样。星期
天是最棒的日子,星期天的阳光似乎永远不会消失,而妈妈灿烂率真的笑容让九月
容光焕发。一到星期天,九月就不难过了。星期天里,她不想念她永远无法对大人
解释的那个地方。即使晚餐简单到只有寒酸的一小份牛肉罐头,她也不会异想天开

地希望吃的是糖果、烤心脏和盛满雨水酒的紫瓜这种盛宴。

星期天里,她几乎不会想到精灵国度。

她想过要不要把发生的事告诉妈妈。有时她非常渴望说出来。但她脑中有一个成熟
聪明的声音说,有些事就该守着藏着。她担心一且说出来,那一切都会消失,变成
从来没发生过的事,像蒲公英飞絮一样咻地没了踪影。如果那一切都不是真的怎么
办?如果那只是她做梦,甚至是她精神错乱,像爸爸在艾奥瓦市的亲戚一样呢?这
些念头虽然太过可怕,但她仍然忍不住要想。
每次九月想到这些黑暗的念头,想到自己可能只是个读太多书的傻女孩,或者可能

疯了,她就会回头看看,然后打个哆嗦。其实她能证明那些事都发生过。她在一条
遥远的河上失去了影子,就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附近。她失去了重要而实在的东西,

而且再也找不回来。如果有人发现她面前或背后都没有影子,九月就不得不说出真
相。但既然她的秘密没有泄露,她便觉得她什么都能忍受——学校的女孩子也好,
妈妈漫长的轮班或爸爸不在家也好。她甚至能忍受吓人的收音机噼啪作响,犹如无
尽燃烧的火。

九月从精灵国度回来之后,几乎已经过了一年。她是个很务实的孩子,自从去过另
一个世界之后,她便对神话学有了强烈的兴趣,开始钻研精灵、古老神祇、世袭君
王和其他魔法生物。根据她的研究,她判断一年的时间刚刚好。那是地球围绕太阳
整整一圈的时间。绿风随时都可能飞过空中,跳着笑着,满嘴押头韵的话,回到她
的世界。既然已经打败了女爵,解开了精灵国度的束缚,这次九月就不用面对艰巨
的任务和严格的勇气试炼,只有开心好玩的事和黑莓蛋糕等着她了。

但绿风一直没有出现。

春末将近时,她真的开始担心了。精灵国度的时间流速不同——如果那里还没过一
年,她在这个世界却已经八十岁了怎么办?如果绿风来的时候,只找到一个抱怨痛
风的老太婆呢?不过九月当然会跟他走——不管她是十八岁还是八十岁,她都会毫
不犹豫地跟他去!但老女人在精灵国度会遇到某些危险,例如在骑野生脚蹬两轮车
的时候跌断髋骨,或只是因为皱纹多,就倚老卖老。这倒没那么糟——也许九月可
以当个特别出色的憔悴老巫婆,学会发出可怕的笑声。她一定会很拿手。可是已经
等了太久了!连那只一脸郁闷的小狗都开始意有所指地瞪着她,好像在说:你不是
该上路了吗?
更糟的是,绿风会不会已经忘了她?或是找到另一个女孩,而她和九月一样能击败

邪恶,一样妙语连珠?精灵国度的大家会不会只是向她行个屈膝礼,感谢她的帮
忙,之后就忙他们自己的,再也没想起他们的人类小朋友?如果永远不会有人来找

她怎么办?

九月十三岁了。她甚至没费心邀人参加生日派对。生日时,妈妈给了她一叠系着褐
色天鹅绒缎带的配给券。这是妈妈省了几个月存下来的。有奶油、糖、盐和面粉!
到了店里,鲍曼太太给了她们一小袋可可粉,给蛋糕锦上添花。九月和妈妈一起烤

了一个蛋糕,小狗兴奋得快要发疯,不停地跳起来舔木勺。蛋糕上加的巧克力太
少,烤出来是灰扑扑的颜色,但九月还是觉得美味极了。之后她们一起去看了一部
间谍电影。九月得到了一整袋爆米花,还有太妃糖。过得太奢侈了,她都乐昏了!
这一天几乎像星期天一样美好,因为她还得到了三本新书,书特地用绿纸包起来,
其中一本是法文书,是爸爸从他解放的一个村子千里迢迢寄来的。(我们应该可以
确定九月的爸爸只是帮忙解放了那座村子,不过在九月眼里,则是他单枪匹马的功
劳,也许他还骑着雄壮的黑马,手持黃金宝剑呢。有时候,当九月想起爸爸上战场
的画面时,她很难不想到她自己的经历。)她看不懂法文,不过爸爸在封面上写

道:“我的宝贝女儿,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那本书就此变成了世上最棒的书。
书里还有插图,画的是一个年龄和九月相仿的女孩坐在月亮上,伸手把星星抓在手
里,或坐在月球的山上,和一顶奇妙的红帽子对话,那顶帽子就浮在她旁边,帽子
上有两根长羽毛,时髦极了。去电影院的路上,九月一路仔细研究那本书,试着念
出那些发音奇怪的字,猜测故事在讲什么。

她们一起解决了土灰色的生日蛋糕,妈妈开始烧水煮茶。小狗津津有味地啃起一截
带髓的骨头。九月拿起她的新书,打算到田野里去看落日、想事情。她从后门出去
的时候,听到收音机噼啪作响,发出人声,静电的杂音像灰色的影子一样尾随着
她。

九月躺在高高的野草里,透过金绿色的草秆仰望。天空透着深蓝和玫瑰色的光,黃
色的小星星像电灯泡一样在温暖的夜里亮了起来。九月心想,那是金星,是爱神维

纳斯。爱在夜里最先出现,在清晨最晚消失,这样真好。整个夜里,爱都散发光
芒。把那颗星叫作维纳斯的人真该得到嘉奖。

也难怪我们的女孩一开始没注意那些声响。她难得没在倾听不寻常的声音或迹象,

难得完全没想着精灵国度,而是想着和红帽子说话的女孩,想着这代表什么意思,
想着爸爸让一整个村子得到自由多么棒。何况,在有一大片麦子和野草的地方,窸
窣声本来就很寻常。她听到窸窣声,一小阵微风翻动了生日书的纸页,但一直到那
艘船以闪电般的速度乘着海浪般的麦秆尖冲过她头上时,她才猛然抬头。

九月跳起来,看到一艘小黑船上有两个人影,船桨拼命划动,迅速地在田野上
破“浪”前进。其中一人戴着宽帽子,帽子像渔夫帽一样颜色又深又平滑。另一人
在干燥麦子毛茸茸的麦穗上伸出一只银色修长的手。那是女人纤细的手臂,闪烁着
金属光芒,留着铁指甲。九月看不见他们的脸——男人驼起的背又宽又大,遮住了

银色的女士,只看得到她的手臂。

“等等!”九月喊着,拼命追在船后面。她认出那是精灵国度的事物,而且正看着
他们一浮一沉地离她愈来愈远。她喊道:“等等,我在这!”

“最好小心阿勒曼。”穿着黑色长雨衣的男人一边回头一边叫道。他的脸藏在影子
里,不过那沙哑嗓音听起来很熟悉,九月隐约觉得她知道是谁。“阿勒曼拖着破拖
车开着旧卡车而来,手上有张写着所有人名字的清单。”

银色女士用一只闪烁的手盛着风,说道:“老头子,你还没拔乳牙,我就在拔带刺
铁丝了。别以为你用俚语、自由体诗和迷人的样子就能让我另眼相看。”

“拜托等等我!”九月追在后面喊着,她的肺沉重紧绷地压缩,“我跟不上!”

但他们愈划愈快,船驶过田野的草尖,而夜色已经正式降临。九月慌乱地想,噢,
我永远追不上他们了!她的心揪了起来。虽然我们也说过孩子都是无心的,但青少
年不太一样。青少年的心既年轻又脆弱,激动而猛烈,而且他们不明白自己的能
耐。此外他们不懂道理、不懂节制。说实话,不少成人的心也从来学不乖。总之,

虽然以前不能这么说,现在我们却能说九月的心揪了起来,因为她的心开始在她体
内成长了,就像花在黑暗中成长一样。我们可以花点时间稍稍为她惋惜一下。有了
心,就会感受到成人独有的悲伤。

于是九月脆弱且不成熟的心慌乱地揪着,她加快脚步奔跑。她等了那么久,他们却
要离开了。她个子太小,动作太慢。如果错失了机会,她怎么受得了,怎么可能受
得了呢?她的呼吸太紧绷、太急促,她眼角泛起泪水,一路跑着踩倒干玉米和偶尔
出现的蓝色花朵,泪珠又被吹开。

“我在这里啊!”她尖叫道,“是我啊!别走!”

银色女士在远方闪烁。九月尽可能地看着他们,想赶上他们,跑快一点,一点点就
好。让我们靠近她,紧跟在她后面,在她耳边低语吧:“加油,你可以表现得更
好,孩子,你赶得上他们,你可以伸出手臂,再伸长一点就好!”

她的确踉跄地加快了脚步,手的确伸长了些,但她没注意到有一道长满青苔的矮墙
兀然横过田野,直到她被矮墙绊倒。九月跌进一片洁白的原野,那里的草白得像刚
刚落上一层雪,只不过草坪是凉的,闻起来甜蜜迷人,是柠檬冰的味道。
她的书摊着,被遗忘在我们的世界中突然空无一人的草地上。忽然起了阵风,风里

带着所有青翠草木的淡淡气味,有薄荷、迷迭香和新鲜草料的味道。风翻动书页,
愈翻愈快,像急着要知道结局一样。

九月的妈妈走出房子找她女儿,眼睛都哭肿了。但麦田里不见女孩,只有三本全新
的书,包书的蜡纸上还沾了点太妃糖。一对乌鸦对着早已消失在它们前面的小船嘎
嘎叫着,翩然飞走。胡桃木收音机在妈妈背后噼啪噗嗞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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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森林里的影子
九月找到一座玻璃森林,在森林里运用了极为实用的技能,遇上一只颇不友善的驯
鹿,发现精灵国度出了大乱子。

九月在苍白的草地上抬起头。她摇摇晃晃地站着,一边揉着被撞瘀青的地方。这次
她孤身一人,没有绿风在各个关卡帮她一把,保护她毫发无伤,我们的世界和精灵
国度之间的边界对她不大亲切。九月揩揩鼻子,左右张望,看看她把自己弄到了什
么地方。

她身边冒出一座森林。明亮的午后阳光透过林子,将每根枝条化为火焰、黃金和闪
亮的紫色棱柱——每一株高大的树木都是玻璃做的,玻璃树木扭曲摇曳,张牙舞
爪,树瘤累累。玻璃树根隆起钻进雪白的地面,玻璃树叶摇摆相碰时像小巧的雪橇
铃铛一样发出叮当声。亮粉色的小鸟疾飞入林,伸着圆圆的翠绿鸟喙啄食玻璃浆
果。鸟儿以低沉的次高音得意啁啾,听起来像极了在说“来了来了来了”和“陌生
女孩!陌生女孩!”。这些鸟住的地方好冷好荒凉,但好漂亮啊!缠绕的白色灌木
在节瘤扭曲的火红橡树旁生长。玻璃露珠在玻璃叶上颤动,玻璃青苔在她脚下碎

裂,发出细碎的声响。地上到处可见一丛丛蓝银色玻璃小花,从红金色的玻璃蘑菇
间冒出头来。

九月笑了。我回来了,噢,我回来了!她伸开手臂转圈圈,然后急忙用手捂住嘴
——她的笑声在玻璃林子里响起奇怪的回音。听起来不难听。其实她还挺喜欢的,

感觉像对着海螺说话。噢,我在这里!我真的在这里,这是最棒的生日礼物!

她喊道:“精灵国度,你好啊!”呼喊的回音像鲜艳的颜料一样泼洒在空中。

“陌生女孩!陌生女孩!来了来了来了!”绿嘴的粉红鸟儿回应她。

九月再度笑了。她朝一根低矮的树枝伸出手,枝上停了一只鸟,正睁着好奇的玻璃
眼睛注视着她。鸟儿向她伸出带着虹光的爪子。

“你好啊,小鸟!”她开心地说,“我回来了,一切都和我记得的一样奇怪又奇

妙!跟你说,如果学校那些女生看到这个地方,一定会说不出话来。你会说话吗?
可以告诉我,我离开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吗?现在一切都好吗?精灵回来了吗?每
天晚上都有乡村舞会,每张桌上都有一壶可可吗?你不能说话也没关系,可是如果
会说话,一定要说话!兴奋的时候,说话太好玩了。我好兴奋!啊,真的,小鸟。
我太兴奋了。”九月又笑了。她独来独往,默默守着秘密那么久,这些话就像冰凉
金黃的香槟,冒着气泡从她嘴里吐出。

但笑声卡在她喉咙里。换作别人,或许不会这么快发现,就算发现了,或许也不会
那么心惊胆战。然而九月已经活在那样的状态里太久了。
鸟儿没有影子。

鸟儿对她侧着头,即使它会说话,显然也打算不开口。它随即拍拍翅膀飞走,去抓
玻璃虫子。九月望着白茫茫的草地、山坡、蘑菇和花朵。她的胃像是整个翻了过

来,卡在肋骨下。

目光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影子。树木也好,草也好,就连其他鸟儿漂亮的绿胸膛
也没有影子。那些鸟儿正注视着她,纳闷着怎么了。

一片玻璃叶掉下,翩然飘落地面,叶子下没有深色的阴影。

九月跨过的小矮墙向左右两端延伸到目光的极限。深色墙面的每个裂口都有淡蓝的
苔藓像不听话的头发一样探出来。深黑色的玻璃石头闪闪发亮,白水晶的脉石穿过
其中。充满折射效应的森林让她笼罩在两倍、三倍的光之中,沐浴在小彩虹和长长
的鲜橘光芒里。九月眨了几次眼,确认自己回到了精灵国度,也确认自己没被摔
傻。她最后又眨了一次眼,确认影子是真的不见了。她长长地吁了口气,两颊泛
红,和鸟儿身上或玻璃小楓树叶的颜色一样。

即使没影子的森林笼罩着一股不对劲的感觉,九月仍不由得觉得满足、温馨又欢
喜。一个棒极了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自动重播,有如滑润亮泽的宝石——我来了,
我回家了,我没被遗忘,我也还没八十岁。

想到这里,九月猛然转身寻找A到L、星期六、微光和绿风。他们一定听说了她要
来,一定会来跟她碰头!他们会举办盛大的野餐,聊新闻和老笑话。但她却发觉自
己孤零零一人,除了粉红鸟儿好奇地瞪着突然出现在它们森林里的吵闹的小东西,
只有两片长形的黃色云朵挂在夜空。
“好吧。”九月怯怯地对鸟儿解释道,“看来期望有人帮我办个茶会,所有朋友都

到场等我,这样的要求大概太过分了!”一只大公鸟啁啾一声,摇摇他华丽的尾
羽。九月又说:“我想我应该是在精灵国度某个刺激的偏远地方,我得一个人找到

方向。你知道吗,火车也不会把你丢在你家门口啊!有时候就是得找好心人搭便
车!”另一只胸前有一抹黑的体型小一点的鸟露出了半信半疑的表情。

这时九月记起精灵国度的首都万魔都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为了满足寻找那里的
所有人,万魔都时常移动。她只要摆出女英雄的样子,表现得坚毅真诚,英勇地挥

舞什么武器,想必就会回到香皂人碱液负责照管的那些澡盆里,把自己弄干净打理
好,准备进入那座伟大的城市。九月猜想,A到L应该住在万魔都,正在帮他的祖父
——精灵国度市立图书馆工作。每年夏天,星期六都会去拜访他的老祖母海洋,不
然就是和她一样忙着长大。这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们很快就会重逢了。他们会查出
森林的影子出了什么事,在晚餐前解决一切,就像她妈妈解决阿伯特先生的车子不
停地发出咻咻咳咳声的毛病一样轻松利落。

九月抬起头,挺起胸,迈步出发,微风吹皱了她为生日而穿的裙子。这条裙子其实
是她妈妈的,妈妈把它改小了,还上了缝边,裙子是漂亮的红色,色调微微偏橘,

九月就爱说是橘色。她在惨白的玻璃森林里散发光彩,像一蔟小火苗穿行在白草和
半透明的树干之间。少了影子,光似乎无所不在。明亮的林地让九月不禁眯起眼
睛。但当太阳在空中像艳红的铅球一样落下时,林子里的寒意加深,树木也失去了
璀燦的色彩。随着星星现身、月亮升起,她身边的世界映上了蓝色与银色的光,而
她一直走啊走——她努力表现得坚毅勇敢,万魔都却依然没出现。

不过,香皂人喜欢女爵,而女爵已经不在了,九月心想。我亲眼看着她陷入深沉的
睡梦中,我看到暴风雨黑豹带走了她。或许再也没有澡盆可以洗净勇气了。或许碱
液也不在了。或许万魔都现在一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有谁知道当我开始学习代

数、在火炉边度过星期天之后,精灵国度发生了什么事?

九月抬头张望,寻找粉红小鸟。她很喜欢那些鸟,毕竟它们现在是她唯一的同伴。

可惜它们已经回巢去了。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有没有猫头鹰叫,但并没有猫头鹰呜
呜的叫声来填补夜晚的寂静。乳白色月光洒落在玻璃橡树、玻璃榆树和玻璃松树之
间。

“我想我得在这里过夜吧。”九月叹口气,打了个哆嗦。她穿的裙子是春装,并不
适合穿着在冰冷的地上睡觉。但她年纪比第一次来到精灵国度边境时大了点,于是
毫无抱怨地开始准备过夜。她找到一块平整漂亮的草地,草地周围的玻璃桦树围成
温和的树篱,三面有屏障,于是她决定拿这里当她的床。九月找来几根玻璃细枝堆
起来,挖掉下面带柠檬味的草,露出黑蓝色的泥土,她闻到新鲜肥沃的泥土味。她
剥下玻璃树皮,将弯曲的树皮盖在枝条上,盖成一个玻璃小金字塔。她将干草塞进
她的生火装置里,觉得这样还算过得去一一只要有火柴就好了。九月读过牛仔和其
他有趣的家伙会用两块石头生火,不过她不太确定关于拿石头点火的事,她是不是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即使这样,她还是找了两块平滑漂亮的深色石头——不是玻

璃,是货真价实的石头。她拿着两块石头使劲敲打了一下,吓人的声音在整个林子
里回响,像骨头爆裂一样。九月又试了一次,依旧徒劳无功,只听到一声噼啪巨
响,让她两手一震。打第三下的时候,她失了手,石头砸到一根手指。她痛极了,
把手指伸进嘴里吮吸。她想起有史以来,生火一直是人类的麻烦事,但想这种事没
什么帮助。这地方并不是人类的地方,难道她会找不到长了肥嫩的烟斗或纸火柴花
的灌木?或甚至某种巫师,挥挥手就能变出噼啪作响的火焰,火上还附送一锅炖
菜?
九月一边继续吸着手指,一边望向薄雾中,突然发现黑暗的树林间闪烁着红色与橘

色光芒。

没错,是火,而且离她不远!

“有人吗?”九月喊道。她的声音在玻璃森林里听起来好微弱。

过了好一会儿,有个声音传来:“大概吧。”

“我看到你有红红橘橘像火焰的东西,请行行好借我一点火取暖、煮晚餐吧,希望
我在这里找得到东西吃。”

那声音说:“所以你是猎人吗?”声音中充满恐惧、希望、渴望与憎恨,九月从没
听过这样的声音。

“不是,不是!”九月急忙说,“唔,我是杀过鱼。所以或许算渔夫,不过我们不
会说只做过一次面包的人是面包师傅吧!我只是想,如果运气好能找到玻璃土豆或
玻璃豆子,我或许可以拿来做个浓汤。我打算用杯子大的大叶子煮。因为是玻璃
的,所以小心一点也许就不会烧起来。”九月对自己的创意很自豪——她的计划里

少了几样东西(土豆、豆子或苹果),不过这计划已经在她脑中扎下了根。火是一
大关键,火可以向森林展示她的决心。

红色火焰般的闪烁光芒愈靠愈近,最后九月发现那只是一个大烟斗,里头有一小块
炭火。烟斗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她把烟斗叼在嘴里。女孩有着一头白发,和这里
的草一样白,被月光照得呈现出银蓝色。她有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是用
白色毛皮和玻璃树皮做的,腰带是一串未经打磨的紫色石头。女孩大大的黑眼睛带
着深深的忧虑。
她的绺绺白发间冒出一对柔软分叉的短犄角,还有一对柔软如鹿耳的黑耳朵,耳朵

内侧在夜里泛着纯净的薰衣草色光晕。女孩慢条斯理地打量九月,柔嫩的脸上露出
若有所思的谨慎表情。她含着烟斗深吸一口。烟斗泛起红光,转成橘色,然后又泛

红。

过了半晌,她叼着烟斗,伸出一只手:“我针叶林。”她手上戴着亚麻色无指手
套。“别管那堆乱七八糟的。”怪女孩朝九月冷清的“营地”扬扬下巴,“跟我去
山里,我们让你填饱肚子。”

九月的样子想必很震惊,所以针叶林才急忙补充道:“噢,小姑娘,你的火一定会
生得很好,这是肯定的。技术高超。不过在这地方找不到能吃的东西,而且到处都
有猎人,他们就想……呃,就想打个老婆回家。抱歉我说了脏话。”

九月知道不少脏话,通常是听学校女生在洗手间压低声音说的,一副说出来就会成
真的样子,好像那些脏话是精灵文字,要当成精灵文字来对待。但鹿女并没有讲到
她之前听过的脏话。

“脏话?你是指猎人吗?”她只能这么猜,因为针叶林讲到猎人的时候皱了眉头,

仿佛会痛一样。

“才不是。”针叶林探出靴子踢踢沙土,“我是指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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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月瓜丘的驯鹿
九月思考结婚的问题,学会了去月亮的方法,(再度)吃了精灵食物,听了收音

机,决定尽力解决精灵国度的问题。

月环住自己。她和针叶林已经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闪烁的星星正拖着步子列队走向

黎明。她好想说话——她脑子里的话像永远没人顾的锅子一样滚滚沸腾。她很想问
她离开之后,精灵国度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知道她现在和秋之领地或孤独监狱的相
对位置——是北边还是南边?一百英里还是一千英里?她甚至想双手搂住这个显然
是魔法生物或者精灵的鹿女大叫,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拯救了精灵国度的女孩!

九月在黑暗里红了脸。那句话听起来突然显得好糟糕,因此她没说出口,就这么吞
回肚子里。地面的坡度渐渐陡了,玻璃树开始出现坚固实在、有黑有白的树木同
伴,针叶林继续前进。她什么也没说,但沉默中带着严肃刻意、别有所指的意味,
九月只好跟着默不作声。

最后青草隆起成一座高丘,看起来好像有头象埋在里头,而且体型还不小。漫山遍
野散布着晶亮的大水果,后面牵着果藤。九月看不出这些水果白天应该是什么颜色
——现在看起来微微透着雪蓝色。

针叶林说:“去啊,摘个来吃。”她头一次露出淡淡的微笑。九月明白那微笑的意
思。农夫露出这种微笑的时候,表明他很清楚自己的作物种得好,好到在整个县的
博览会上能赢得所有缎带奖章。不过碍于礼貌,她在别人面前必须客气一点。针叶
林又说:“日光兰东部最好的月瓜,货真价实。早上就没了,所以找到成熟的就尽
量吃啊。”

九月手脚并用爬上坡,找了颗小到不会有人说她贪心的月瓜。她用裙子兜住,转身
往下爬——但针叶林突然拔腿就跑,跑过她身边,直冲丘顶,然后纵身跃入空中,
一翻身就钻进土里。

“天啊!”九月叫道。

她没办法,只好跟着针叶林刚才的路径爬上坡,一路绕过巨大闪亮的月瓜。晶莹剔
透的果藤四处缠绕,绊着她的脚。九月好不容易爬到丘顶,才知道鹿女去了哪。有
人在丘顶挖了一个洞,土里有个凹凸不平的黑暗洞穴,露出一点根和石头,还有草
茎飘落。九月判断洞口容得下女孩进出,但男人钻不进去。

她虽然希望像漂亮的体操选手一样翻个筋斗,头朝下脚朝上地钻进深穴里,但她不
知道怎么翻筋斗。她一心想体验在空中翻转身体的感觉。她新生而没长头脑的心对
她说,没问题!当然办得到!不过她用了几年的腿很理智,不肯听从。于是她把淡
色的水果放进裙子口袋,趴下来倒退着爬进去。九月光溜溜的两腿垂在山丘里某种
空洞的空间里,她紧闭上眼,屏住呼吸,两手紧抓住草直到最后一瞬间——然后随
着一阵略带湿气的抽气声,啵的一声被吸进去。

结果她只掉了大概两英尺。

九月睁开双眼,她是先睁开一只眼,接着才睁开另一只。原来她站在一座高高的书
架上,这书架旁靠着一个稍小的书架,接着是更小的,如此接连出现,形成一座简
洁的螺旋小楼梯,从月瓜丘教堂似的天花板通往下方。下面有几个和针叶林穿着相
似的男孩、女孩停下手边的工作,抬头看着眼前新出现的人。他们有些在把地衣的
叶状体编进大篮子里,有些在煮放满月瓜藤的奶油炖汤,闻起来很怪,不过并不难
闻,像薄荷和浓郁美味的马铃薯。有些戴着眼镜,拿着会计账本埋头走过,有些往
漂亮的小提灯里添油,有些正用烟斗吐着烟圈,十分放松。这景象看起来好温馨,
几乎让九月不知所措,她的脚和手指还冻得发麻。仔细看,会发现这里随处都是会
让房子充满生气的各种摆设,墙上有画,地上有毯子,餐具柜上放着瓷器,还有一

张椅垫塞得太满、和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的椅子。大家的双脚都光滑细致。

九月一边往下爬,一边笑着说:“我敢说门比较有效率。而且门不难做。不过是铰

链和门把嘛。”

针叶林伸手让九月扶着爬下最后几排书架。

“猎人用门。我们这样才安全。”

“你怎么一直说到猎人!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半个猎人也没看到。说实在,我不相
信会有人想伤害女孩!女孩又不能做上好的烤肉或大衣。”

“他们并不想伤害我们。”针叶林闷闷不乐地说,“他们只想娶我们。我们是驯鹿
人啊。”

九月咬着嘴唇。她在家乡已经习惯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那种感觉很好,几
乎像拥有秘密那么美好。而这下子她又回到她一无所知的国度。

针叶林叹口气。她脱下自己的靴子、手套和外套,折得整整齐齐放到格格不入的椅
子上,然后深吸口气,扯扯她的鹿耳朵。这时她全身像突然画上一抹颜色一样卷了
起来——站在九月面前的不再是个女孩,而是一只小驯鹿,全身毛皮乌黑,额前有
块白斑,顶着湿润的大鼻子,还有一对毛茸茸的沉重大角。她比九月想象中的驯鹿
矮了些,虽然高得能直视她的眼睛,却不会让她望而生畏。不过针叶林并不像杂志
上的圣诞驯鹿那样可爱甜美一她的毛皮下看得到肌肉抽动,她精痩优雅的身形展示
着速度、力量与撕咬的凶狠。

接着针叶林转头咬住自己的耳朵,狠狠一拽,毛皮光亮的驯鹿身子便卷成深色的一
团,白发黑耳的女孩再次出现在九月面前。针叶林慢吞吞地把那团黑乎乎、毛茸茸

的东西搂进怀里,亲昵地抱着。

“这是我的毛皮,你知道的。”针叶林低声说,“我们化为人形时,会留下这一点

驯鹿的东西。我们不只是鹿,你知道的。鹿都爱八卦、爱恶作剧,是讨厌的贼。我
们是驯鹿,是驯鹿人。其实以前这里没有驯鹿,你知道的。我们来自天上一一月亮
是我们的故乡。”

“可是月亮上不能住啊!”九月说,“太冷了,又没有空气。我参加天文社,吉尔
伯特小姐特别强调月亮上不能住人。”

“那我真为你的月亮感到遗憾一一真是可怜又可悲的星球!我们会替她在晚餐桌上
留个位置,向她致意。我们的月亮很肥沃,生机盎然。举目所见净是稻田和月瓜草
原。驯鹿人像苔类的孢子一样繁盛,散布各地。还有猎人,形形色色的猎人一一有
精灵、羊人、蓝心怪、冰妖精。月亮曾经富足慷慨,能满足所有生物所需。我们在
驯鹿身体中奔驰,躲避毛皮商和饥饿的弓箭手。那没什么。月亮就是这么支配事情
的一一她是严厉狂烈的妇人。我们要填饱肚子,他们也要填饱肚子。我们的摇篮曲

都要我们长得敏捷机灵。今天逃过猎人的锅子,明天才能摆自己的餐桌。然而,猎
人看到我们变身之后,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们要的便不只是炖肉了。他们偷走我
们的毛皮藏起来,只要毛皮在他们手上,我们就得留下来为他做饭、打扫、生小
鹿,直到他们老死。有时候即使他们死了,还是找不到毛皮,那就得烧了农舍,逮
住灰烬里飘出来的毛皮。猎人沿着公路追我们追到精灵国度,从天上追到森林,我
们至今还在这里躲他们。”

九月怯怯地说:“但你们现在也在做饭、打扫啊。”一个在揉面团的驯鹿男孩抬起
头,他的尖耳朵沾了面粉。九月想起了她读过的海豹人的故事(那个下午她本应该
学习直径和圆周,但她却在看书):海豹人是漂亮的海豹,有一身花斑皮,会化身

成女人,住在远离大海的地方。她想着通往月亮的公路,被珍珠色的路灯照亮。这
一切太美妙又太可怕了,她的手微微颤抖。

针叶林反驳她:“我们是做饭给我们自己吃。为了让我们自己享受亮晶晶的地板才
打扫。这不一样。我们建造坚固的好房子,是为了拥有自己的房子,为了拥有亲手
建立、引以为傲的地方,这和奉命让房子亮晶晶完全不一样。猎人依旧想吃驯鹿,
但我们待在月瓜丘很安全。我们种月瓜,而月瓜喂养我们;我们喜欢森林,森林则

以自己粗暴的方式爱我们一一闪亮的玻璃会割人,没办法两全其美。我们不多管闲
事,只有想找新书来读的时候才去日光兰。或是有陌生人吵吵闹闹乱踩乱踏,才不
得不出去看看是谁在嚷嚷。”

九月懊悔地微笑:“我想应该是我在嚷嚷。我刚刚来到精灵国度,这趟旅程很难安
安静静的。”九月怕他们误以为她是无知的无名小卒,又急忙解释:“我是说,我
以前来过,甚至去过万魔都和更远的地方。我不得不离开,现在又回来了,然后我
不想麻烦你们,我虽然会抱怨一下,但我可以打扫自己的地板。不过我想即使是我
自己亲爱的小房子而不是爸妈的房子,打扫时我还是会抱怨,因为总的来说,我一

向宁愿看书想事情,也不想把难闻的木头蜡拿出来。说实在,我真的只想知道我在
哪里一一我不是猎人,好长一段时间之内也不想结婚。反正在我来的地方,如果有
人想娶一个女孩子,会客客气气的,他们会交往,男孩会向女孩求婚,不会猎
捕。”

针叶林搔搔脸颊:“你是说,不会有人追,也不会有人被追吗?母鹿可以和她喜欢
的任何家伙结婚,不会有人在夜里扑向她,为她做出决定?你是说只要你想,你就
可以一辈子自己住,别人不会不以为然?”
九月咬着嘴唇内侧。她想起了教法语和指导天文社的吉尔伯特小姐,想起她和数学

老师亨德森先生打算私奔的时候闹出了好大的丑闻。亨德森家族很有钱,要什么有
什么,有大房子和大车,而亨德森先生教数学只是因为他喜欢算术。亨德森先生的

家族强烈反对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从遥远的圣路易斯替他找来一个留了一头漂亮红
发的女孩,要他们结婚。吉尔伯特小姐心都碎了,但谁也不会和亨德森家族争。那
是天文社创社时的事了。亨德森家族肯定是猎人,显然一下就嗅出了圣路易斯的那
个美人儿。接着九月想起可怜的贝利太太,她从来没嫁给任何人,也没生过任何宝

宝,就和一样没结过婚的内维茨太太一起住在一间灰色的小房子里,她们做果酱、
纺纱、养鸡为生,九月觉得这样很不错。但大家都啧啧摇头,替她们难过,说真是
糟蹋。然后格雷夫斯先生追着格雷夫斯太太跑遍全城,对她唱情歌、买无聊的小东
西给她一一比如紫雏菊和蜂巢,甚至猎犬崽,直到她收下他的戒指,答应嫁给他,
这样看起来的确像某种猎捕。

然而九月还是觉得说不通。很像,又不太一样。她也想起她的爸妈,比起看戏,他
们都更喜欢读剧本,所以才在图书馆相遇。妈妈说:“不用花钱就可以在脑中演出
最奢华的表演。”或许吧。如果真有猎捕这种事,爸妈就是借着一叠叠书,引用着

莎士比亚的句子,以唇枪舌剑挑衅彼此,进而猎捕了彼此。

她在脑中回忆着她所知的一对对夫妻,缓缓开口:“我想,在我的世界,大家有共
识,所以有某种狩猎季,有些人同意被猎捕,有些人同意当猎人。而有些人什么都
不愿意当,这样可难如登天啊,不过他们最后能对大小猎犬座和春秋分了如指掌,
也懂得该怎么从蔷薇果里挖出所有种子做果酱。我弄不懂怎么分辨谁扮演什么角
色,不过我想总有一天能明白吧。而我非常确定到时候我不会是被猎捕的那一
个。”九月轻声补充道,“总之,我绝对不会猎捕你们一一你们没邀请的话,我甚
至不会吃一口你们的农作物。我只是想知道我在哪里,这里离万魔都多远,还有我
离开多久了!如果我问起女爵怎么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吗?”针叶林轻轻吹了一

声口哨。驯鹿女展示过毛皮之后,没有被立刻掳去教堂,所以有些驯鹿人认为九月
没有威胁性。他们卷起来变成驯鹿,随地躺着,露出柔软的侧腹和美丽的犄角。针

叶林揉着头答道:“那事糟糕得很。”

九月追问:“对,不过……是古代历史还是最近的事件?”

“这个嘛,据我所知,她待在春日郡。我想她会在那里待上好一阵子。芜菁和我啊

一一”她指指身上沾着面粉的男孩,“我们去过城里的电影院,看过讲那事的电
影。她躺在电气石的灵柩里,由她的黑猫守护,花瓣满地,而她在熟睡,和她退位
时比起来,完全没变老。”

“她不是退位。”九月义愤填膺地说。她忍不住愤慨。事实不是那样。退位很平
和,是统治者说不想统治了,所以下台鞠躬致谢。“她是被我打败了。你一定不相
信,可是我真的打败了她。她让自己沉睡,以免我把她送回她老家。我是九月。我
是……拯救了精灵国度的女孩。”

针叶林上下打量她。芜菁也是。他们心里想的,脸上一目了然:继续说啊,再瞎掰

一点来听听。你连变成驯鹿都不会。你还有什么本事?

最后针叶林开口:“这个嘛,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想是几年前的事了。嘎扎蟹国
王还设立了法定假日。应该在七月吧。”

“嘎扎蟹国王?查理•嘎扎蟹?”听到摆渡人的名字,九月不禁尖叫起来。他不久以
前才开船载她进万魔都。

芜菁嘘了她一声:“他不太喜欢我们叫他那个名字。他在广播里说:‘俺不是侯
爵,也不是国王,谁来把那些俗气的衣服弄出我衣柜,不然俺吊死你们。’不过他

虽然抱怨要戴三重冠,到底还算好国王。大家觉得经过那些事,精灵应该都住进荆
棘地了,而他们只逮到他。”

九月沉沉地坐进一张咖啡色的沙发里。她交叠双手,振作起来,准备接受接下来的
答案。她虽然怀疑,但仍祈祷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针叶林,那影子呢?影子怎
么了?”

针叶林别开头。她走向汤锅用力撹动,从浅锅上刮下美味的硬皮,让硬皮浮在汤
上,然后盛满一碗塞给九月:“总不能饿着肚子听吧。吃吧,然后在太阳出来前把
你的月瓜也解决了。月瓜是夜晚的生物,太阳出来就会枯萎。”

九月一时间不太想吃东西。她满脑子只记得当初有多害怕精灵食物,饿着肚子努力
不吃,那时候绿风说咬一口就永远不能离开。避开精灵食物是种本能,就像碰到火
时抽手一样。不过损害早已造成,而且她多高兴诅咒成真!所以九月终究还是吃
了,炖菜吃起来就像闻起来一样,尝得到薄荷和美味的马铃薯,还有别的,味道甜
淡,有点像棉花糖,不过比棉花糖健康得多。谁听过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尝起

来应该很可怕才对。没想到九月吃得饱饱的,让她的心扎根到可以健壮挺立的土壤
里。炖菜的滋味美妙极了,像南瓜,又嫩又令人留恋的南瓜,而且还混合了新鲜的
青苹果跟冰凉的冬梨的味道。

最后针叶林拿走她的碗,吐了吐舌头:“小妞,来炉边吧。你会明白我不是瞒着不
说。只是想让你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驯鹿人全都聚集到狭长的丘中大厅边缘,他们有些是驯鹿的样子,有些是人。一大
块帆布盖住搁在那里的东西,但并没有壁炉该有的火焰、砖块或余烬。芜菁把帆布
往后一拉一一墙边赫然立着一台收音机,和她家里那台胡桃木收音机完全不同。这

台收音机是用黑木枝条和玻璃枝干做的,有些树枝还在开花,展示着火焰般的玻璃
花朵,仿佛仍有阳光照耀。收音机的旋钮是硬邦邦的绿蘑菇,音响的格子则是用萝

卜叶编成。针叶林向前转动蘑菇,直到一阵噼啪声响起,驯鹿人靠近倾听。

收音机里传来一个悦耳的男性声音,听起来年轻和善:“这是精灵国度新闻局的晚
间新闻。由精灵国度联合通讯社和贝琳达•卡贝奇户外用品店赞助,贝琳达•卡贝奇
户外用品店给你最先进的疯狂科学设备。万魔都的市民今天失去了他们的影子,新

闻局同仁在此对万魔都的市民献上最深切的同情,尤其是吾王查理。本周至今已经
有六个郡和一个警区受害。各位忠实的听众,如果你们看得见我,会看到我脱了
帽,两眼泛泪。我们重申对地下精灵国善良居民的恳求,乞求他们立刻停止攻击。
其他新闻,配给量减半,请到万魔都车站领取新的配给券。查•嘎国王对此深表遗
憾,但现在不是恐惧的时刻,应当团结一心,渡过难关。朋友们,让我们保持冷
静,继续努力。即使少了影子,我们依旧不屈不挠。晚安,祝各位身体健康。”

细小的音乐响起,有双簧管、五弦琴和轻柔的鼓声。针叶林关掉收音机。

“这台收音机会自动调频,自动转到你想听的新闻或旋律。卡贝奇牌,最高档
的。”针叶林拍拍九月的膝盖,“是地下精灵国搞的鬼,大家都知道。一直有影子
渗进地里消失。他们在偷我们的影子,谁知道拿来干什么?拿来吃?抓了杀掉?抓
来结婚?像鹿头一样挂在墙上?地下精灵国都是恶魔和龙,他们的善良好心加起来
不过一丁点儿。”

九月站了起来。她拨掉生日连衣裙上的月瓜籽,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全心希望她的
朋友图书馆翼龙艾尔和水精星期六在她身边,她的心是如此渴望,她甚至以为心脏
会跳出胸膛,自己去找他们。但她的心留在原处,而她转回头看着针叶林。针叶林
目前还不是她的朋友,毕竟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九月轻声说:

“告诉我怎么去地下精灵国吧。”话语中带着远比她成熟的女孩才会有的严肃。

“你为什么要去地下精灵国?”芜菁冷不防地发问,他的声音紧张尖锐,“那里很
可怕。又黑又没规矩,渡渡鸟在下面肆虐,像老鼠一样。而且……”他压低声音,像
老鼠吱吱叫,“阿勒曼住在那里。”其他驯鹿人跟着打了个哆嗦。

九月挺起肩膀:“我会去找回你们的影子,你们大家的影子,还有吾王查理的影

子。还有我的影子。因为这是我的错,你知道的。是我造成的。我们总要自己收拾
烂摊子,即使烂摊子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还会心怀恶意地行屈膝礼,背地里想着
我要不停地惹麻烦。”

九月向他们解释她失去影子的过程,当初她为了救一个山怪小孩,放弃了自己的影
子,让水马用可怕的锯齿刀把影子从她身上割下来。影子看起来和她一模一样,到
处打转,弄得人心惶惶。她告诉针叶林、芜菁和其他驯鹿人,当时水马说他们会带
走她的影子,爱她,让她在游行队伍中领头,说完他们就钻进河下的王国,显然就
是地下精灵国。九月还搞不大懂,但她确定她和大家的影子都是某件事物受到破坏

的结果,而被破坏的事物必须不计代价地弥补,何况最初是她造成这一切的。不
过,关于她的功绩,九月只说出最必要的部分。他们如果听到她很擅长用精灵扳
手,应该会对她比较有信心,但就算如此,她还是说不出口。毕竟就是因为做了那
件事,才导致她难过地离开了精灵国度,这种事没什么好吹嘘的。她再次恳求他们
告诉她怎么去地下精灵国,就算森林里猎人猖撅,她也愿意冒险。

“可是,九月啊,又不是拉起活门就能下去。”针叶林坚持道,“你得去找女先
知。你也可以和我们待在这里吃月瓜、看书、用树根风琴弹奏悲伤的歌,安安全全
的,何必去找那个可怕的老太太呢?”驯鹿女孩说着回头看她的伙伴,所有驯鹿人

都点点头,有些驯鹿人长着毛茸茸的长脸,有些是忧心的人类痩脸。

“可是你们一定都知道,我不能那样。”九月说,“精灵国度正处在水深火热之

中,如果我还在弹奏歌曲,我的翼龙会怎么想?精灵骑士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
地图先生或是星期六会怎么想?最重要的是,我会怎么看我自己?”

针叶林悲哀地点点头,仿佛在说,和人类争执只会带来泪水。针叶林走向一座书

架,踮着脚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蓝色的大书。

“我们一直省着用它。”她解释道,“但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更需要这东西。”

她翻开午夜般的深色封面。书里像夹书签一样夹着一本画着漂亮图案的方形薄笔记
本,里面只剩两张纸,其他页很久以前就撕下用掉了。亮闪闪的书脊衬着乳白色书
页,边缘是银丝和星星装饰的花边。

上面写着:

魔法配给薄将就省点用,才有多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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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女孩形状的门
九月遇见了女先知,做了头发,得到了一件新外套,一脚踏进黑暗。
我们暂且把世界看成一间房子。

房子里有个宽敞漂亮的地方,一切布置成你我所知的世界,这世界里有奥马哈、津
巴布韦、草莓冰淇淋、臀部有斑点的马、摩天轮和欧洲正在进行的战争。这里是前

厅,这是走进房子第一眼看到的地方,为了接待客人,保持得干干净净。精灵国度
则是华丽的卧房,摆满了玩具和绣金毯子,墙上画满了跃动的绿色图画,以零乱的
长形橱柜、楼梯和客厅相连。

或许还有其他我们尚未造访的房间,比如有趣的厨房和刺激的餐厅、让人叹为观止
的图书室,或是沐浴在阳光下的长阳台。不过我们今天不打算探索这些房间,今
天,九月会和我们一起寻找某一扇门,那扇小门在墙垣深处,漆成灰色,银门把急
需擦亮。

值得开窗子的房子大多有地下室,而世界这幢房子也不例外。繁忙的房间之下,踩
起来嘎吱作响的楼梯底有黑暗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是灯泡,吊在从天花板垂落的孤
单电线上。世界在那底下收藏着不少东西——烈酒、为了夏天酿的黑啤酒、一桶桶
土豆和苹果、像糊状宝石一样晶亮的罐装果酱、腌制的肉、腌渍的酱菜、一捆捆长

长的青绿香草。一切正在处理、正在浸泡、等待春天来临的东西都在那里。还有存
放在世界地窖的箱子,那些箱子上都妥善地贴了标签,上头的笔迹秀气,里头装着
亲爱的老世界过去几辈子打包的所有东西,包括金字塔、庙塔和大理石柱,城堡、
高塔和墓冢、宝塔、大街和东印度公司。这一切都沉睡在下面的黑暗中,安安稳稳
地收藏起来,直到楼上的房子保险丝烧坏,有人(可能是个小女孩)得鼓起勇气走
下嘎吱响的楼梯,跨过凹凸不平的泥土地,让世界重现光明。

地下精灵国就是这样的地窖,女先知是那扇小灰门,小到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
会忽略。
月瓜丘和日光兰之间的地方叫“上下颠倒”。没人以官方身份称呼过那地方——从

来没有人为那里剪彩、立碑。但经过那里的人都说那里上下颠倒——九月也一样。
如果你碰巧在那附近游荡,也会觉得那里上下颠倒,因为那里简直就像有哪个爱捣

蛋的巨人把地翻起来,再内外相反、上下颠倒地放回去。肥沃柔软如生奶油的土壤
里像长出树一样长出树根,遍地冒出鲜橘色胡萝卜、金黃洋葱、紫色萝卜和宝石红
甜菜,犹如硬邦邦的低矮花朵。原来可能冒出山丘的地方,却是张着大口的坑洞。
更稀奇的是,有一幢房子的地基端端正正地立在地上,稍稍露出一点蓝色或绿色的

阳台,其余就像小萝卜的叶子一样没入地下。起了一阵低矮的雾气,沾湿了九月身
上和周遭的一切。那阵雾也是反的,不过毕竟是雾,反过来也没什么差别。

有条路通过上下颠倒,路是由鲜艳活泼的蓝色圆石铺成。石头涂上颜色那一面朝
下,所以九月踏过的是灰色裸露的石子。她强颜欢笑,但雾令她沮丧。她真希望能
骑在艾尔鲜红色的背上通过这个悲惨潦倒的地方!和之前比起来,精灵国度变得更
奇怪、冷酷而陌生——是九月造成的吗?更糟的是,难道这是精灵国度的自然状
态,因为女爵离开王位,不再要求精灵国度变成受孩子喜爱的神奇地方,于是露出
原形?

她无法相信。真的难以相信。不过每个国家都有不同的地区,如果她回到人类世界
时,是到了阿拉斯加,而不是亲切挚爱的内布拉斯加,一定也会觉得很陌生吧?一
定是因为精灵国度现在是冬天,她又在离海很远的省、州或郡罢了。而且没有白雪
笼罩,只有泥泞潮湿,这表示春天快到了,春天正蓄势待发。冬天总是饥饿清痩,
但也总在最严酷的状况发生之后结束。九月用这些念头鼓舞自己,一边走过一排排
根茎类植物,植物鲜艳的颜色在雾中闪耀。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真想拿张配给
券,就这么把自己变到艾尔身边——但不能这样。每次遇到有可怜人才到月中就把
面包配给券用完时,鲍曼太太总是说,浪费配给,早早挨饿。九月会精打细算地使
用她的魔法配给。她会像妈妈存糖的配给券给她做生日蛋糕一样,把魔法配给券存

起来。她只会在恰当的时机使用。

九月弯腰摘了根胡萝卜,边走边嘎巴嘎巴地嚼。简直和她吃过的胡萝卜没什么两

样,吃起来就像一般胡萝卜该有的味道。她又捡了几颗洋葱,放到口袋里准备晚点
烤来吃。她迟早会有办法生火,她非常确定。

就那么一次,九月觉得自己看到上下颠倒的路上还有别人。闪闪发光的雾气低垂,

几乎难以分辨,但的确有人,有个身穿灰衣的骑士。她觉得自己瞥见了银色长发飘
扬,听到四只柔软的大脚掌以缓慢稳定的节奏踩在圆石路上的声音。九月呼唤雾中
的骑士,但没有回应。那骑士骑着庞大强壮、长斑纹的东西,突然加速冲进云雾
中。她或许可以拔腿奔跑,试图追上他们,像她在麦田里一样尽全力狂奔,但日光
兰在细雨白蒙的湿气中突然现身,立刻将她困在左弯右拐的街道中。

日光兰永远阳光普照。金红太阳像吊灯一样高挂天空,世上只有这个城市独享如此
温暖的恩赐。九月眨眨眼,在灿烂光芒中眯起眼睛,伸手挡住光线。翻腾的雾墙悬
挂在她身后,仿佛不曾发生任何不寻常的事,何况她究竟在看什么?九月一踏上日

光兰的宽广街道,旋即沐浴在阳光下。城市在她身边拔高,钻入万里无云的天空,
这里充满活力、毫无阴影,而且明亮得令人目眩。

日光兰是阶梯之城。有七道螺旋梯像摩天大楼一样从街头旋入天际,螺旋梯十分巨
大,九月注意到每一阶大理石纹理的雪白梯级上都开有门窗,人来人往忙进忙出。
黑色的小雪橇载着乘客和一袋袋信件、包裹,沿着栏杆滑上滑下,来往于巨大的阶
梯间。侧街和小巷缀有较小的阶梯,下开橱柜,展示着面包师、补锅匠或制伞师的
成品。有些阶梯缀有精致的铁制螺纹,有些在宜人的风中嘎吱作响,油漆的颜色已
斑驳,小巧可爱的花盆箱散落在阶梯上,探出青翠的香草和淡黃绿色花朵。一道道
楼梯高耸着,但九月穿过其间的时候,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些楼梯不是往上,

而是往下。如果她个子够高,爬得上巨大的阶梯,应该会忍不住从高处往下走,一
路下到阶梯消失在地面上的地方。她总觉得在日光兰,移动的方向不该是往上,而

是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很像突然意识到“重力”这号人物的存在,和它坐下来
喝茶,听听它的家族历史。

九月穿行于巨型楼梯之间,谁也没注意她。路上遇到一些羊人或鸭子脚苔绿头发的
女孩,她想要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女先知的事,但大家似乎都忙得团团转,她光是想

到要打断他们,就觉得不大礼貌。当她经过一道淡绿色螺旋梯的时候,有一头系着
金腰带的健壮棕熊爬上一辆黑雪橇,以清晰嘹亮的声音告诉它:“请用半速到第二
层平台的十八阶,我在下面十二阶那里喝了太多蜂蜜啤酒,肚子好痛。都是因为亨
利•蹦跳的生日午餐。我最讨厌生日午餐。害得全办公室都疯疯癫癫的。”

雪橇沿着栏杆缓缓上滑,熊往后一靠,准备打个盹。一辆空雪橇从另一道翠玉色的
栏杆咔哒咔哒滑下来,就空在那里耐心等待。九月左右张望。谁也没有坐上那辆雪
橇,甚至谁也没看那漂亮的东西一眼,尽管那雪橇有弯曲的滑板、门上浮雕着银色
蕨类和小花的图样。像怕被雪橇咬似的,或怕谁突然说她不准坐雪橇,九月小心翼

翼打开雪橇门,在长毛绒的绿座椅上坐下。

“麻烦了,我想见女先知。”她说得又慢又清楚,不过不像熊那么大声。

黑雪橇剧烈震动了一下,又一下。九月心生惧意,她觉得她把雪橇弄坏了。没想到
她抓住那东西光滑曲线的前缘以后,雪橇却和栏杆分离,从底下伸出四条靛蓝色的
长藤蔓。藤蔓像脚一样延伸到地上,通常是脚趾的地方则绽放出粗厚的、毛茸茸的
柠檬白花。雪橇蹒跚地撑起蜷曲的新腿,踏着颠颠簸簸的欢快步伐穿梭在楼梯之
间,阳光在黑色的雪橇身上闪烁。
女先知不住在阶梯里。黑雪橇带着九月离开城中心,来到一个青草密生的广场,草

地上长满紫色、粉红色的藏红花。一个房子大小的红色大立方体蹲伏在一个石块遍
布的危崖前端,立方体的开口在靠她的这端,黃铜镂花的大门紧闭。雪橇像要卸下

担子一样,又跳动一下,九月下车后,雪橇随即调头朝日光兰城中心跑去。

九月战战兢兢地靠近立方体,用手指勾着大门龙飞凤舞的金属图样。她瞥向门里,
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色。

“有人吗?”她喊道,“女先知在家吗?”

没人回答。

九月到处寻找门铃绳、门环或任何可以让访客进门的东西,但她什么也没找到。鲜
红的立方体兀自立在开阔的草地上,像个被遗落的玩具,这情景根本就不可能出
现。最后她钻到立方体侧面,手指摸到一排珍珠色的金边大按钮,上头写着粗体红
字,九月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女先知住在电梯里。

那排按钮分别写着:

去慰的女先知报应的女先知成酷真相的女先知复杂的女先知

九月犹豫了。她不需要安慰,她其实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安慰,不过她已经在努力弥
补了!她可不要在这时候受到惩罚,她还没机会修正所有错误呢!九月皱起眉头,
她或许真的需要听听残酷的真相。不过既然是真相,残不残酷就无所谓了,即使她
的错误就像珠宝盒里的戒指全展示在她眼前也一样。不过她不大能承受。她没办法
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面对残酷的真相。所以只剩一个选择。
“我想什么事都比表面上复杂吧,如果女先知能帮忙理清复杂的情况,那再好不过

了。但如果这是指女先知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呢?如果这表示我会完全无法理解她
说的话呢?”

但她的手指抢在她阻止之前做出了选择,按钮发出完美的咔哒一声,沉了下去。她
飞快绕回大门,大门正好缓缓打开,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坐在电梯服务员的红丝绒
椅上。

女先知的脸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完美的圆盘,虽然像面具,圆盘后却没有头。圆盘
上有两个细小的三角形权充眼睛,应该有嘴的地方开了另一个稍大的三角形。她的
圆盘脸一半是金、一半是银,周围有一圈像獅子的鬃毛一样的东西,由叶片、树枝
和枝干构成,每枚叶片或每根树枝都半金半银,探着头,在奇异扁平的头旁熠熠发
光。她的身体是个半金半银的树节,像傀儡一样,身穿一件及地的金银短连衣裙,
看起来像古代画作里小女孩穿的衣服。不过九月没看到操控绳,红色电梯里也没有
别人。女先知的圆盘脸让九月在阳光下不寒而栗,她鞋子里的脚趾都紧张得弯了起
来。

“你是用来吓人的机器吗?”九月轻声细语地说,“像贝琪•巴西尔斯托克的滴水兽
或是死亡的蘑菇女王那样?有其他比较不吓人、比较友善的家伙躲在你背后吗?”

女先知低头看着她,她的两只黑眼中没有任何光彩。她的声音从裂开的嘴巴缝里冒
出来,共鸣着,像远方传来的声音。

“听着,孩子。我只有我自己。有些事的本质和外表没什么差异。我是女先知,而
你是九月。离开阳光,进来这里,来杯茶吧。”

九月踏进宽敞的电梯。电梯门在她背后关上,她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惊慌——她担心
电梯是笼子,逮住了她。但等她走进女先知的房子后,女先知摸了摸墙壁,她的手

碰触的地方都有一颗写着数字的珍珠按钮亮起,像亲切的灯光一样照亮房中。六、
七、九、三、十二。电梯里到处红通通的——红色沙发、红色躺椅、红色桌子、红

色窗帘。女先知坐到一张红色扶手椅上,扶手椅的椅背上有贝壳似的褶痕。她面前
已经有一小组红色茶具摆在晚霞颜色的矮桌上了。她头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个镶珠
宝的黃铜半圆——那是电梯楼层的指示,指针正指向二楼。不过房间和房间中的杂
物看起来都有点破旧磨损,有一块块磨旧的天鹅绒和失去光泽的黃铜,这里从前似

乎金碧辉煌多了。九月终于敢仔细端详女先知吓人的脸,发现连女先知的脸边缘都
有点剥落,圆盘表面有细小的裂痕。

电梯里,桌椅、茶具和沙发周围堆满了废物。到处都有闪闪发光的武器——剑、狼
牙棒、棍棒、弓、箭、匕首、盾、三叉戟和网子。除了这些,九月还看到了护甲和
珠宝、小圆盾和头冠、头盔和戒指、护胫和手镯。一条硕大的蓝宝石项链挂在一根
长长的黃金杆子上,项链和杆子都靠在一个深色的女用护胸甲上。处处都可看见杂
物后面露出的衣物,还有盘子、碗和编成长辫子的光亮头发,头发用缎带绑得漂漂
亮亮,仔细整理成圈,只是亮度稍逊于金属。九月置身在这一切之中,一动也不敢

动地坐在柔软的红沙发上,沙发正好适合她这大小的女孩。

女先知用一个玛瑙茶壶倒茶,茶壶盖上有一只小小的、昂首阔步的石制三头狗,有
条腿因为数年前一场和茶有关的意外被弄断了。冒着蒸汽的紫色茶水被倒进一个红
宝石杯里。茶包上的羊皮纸标签垂在茶杯边,上面用端端正正的优雅字迹写着:

所有小女孩都很可怕。

“你姐妹在吗?”九月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九月突然发现她之前的选择大错特错,
这个没脸的异样女人对任何人都没好意。针叶林说她是可怕的老太太,或许还真说
中了。

“什么姐妹?”

“安慰的女先知,她在吗?没办法的话,我只好选残酷的真相了。”

女先知哈哈笑了,笑声在她体内冲撞、爆裂、噼啪作响,刺耳又不协调。

“小女孩,只有我一个。我叫歪斜,那四个女先知都是我。你只要选和哪一个我

谈。你也知道,交谈的对象不同,我们的态度也会不一样。面对祖父、密友、教授
或好奇的外甥女,我们的表现也不相同。我很佩服你的选择,所以如果你要反悔,
我会对你很失望,然后罚你写一千遍‘我不会临阵退缩’。”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佩服?我选复杂,只因为我承受不了其他的选择。我其实很
懦弱,真的。”

女先知的头慢慢朝一边转动,然后继续转着,直到像轮子一样转完一圈:“一般人
不喜欢复杂,宁可这世界简单一点。打个比方,有个孩子被丢到魔法国度,拯救了
那里,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或是有个孩子去上学,长大结婚有了自己的孩

子,那些孩子之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所有人每年圣诞节都吃同样的蛋糕,从此过
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你可以拿个大海那么大的筛子,把整个世界筛过一遍,也找不
到两个宁可要世界复杂一点的人。但我是女先知。复杂是我讨生活的工具。”

“女先知到底是什么?”

“女先知是一扇女孩形状的门。”歪斜边说着边啜饮一口茶。九月听见茶水流下她
的金属喉咙,类似雨水流下排水管的声音。这回答很美妙,但九月听不懂。
“那你是怎么……踏入这一行的呢?”

九月觉得女先知的嘴如果能笑,她一定笑了。

“工作都是怎么得来的?当然是才干和运气啊!话说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就会
接连好几个小时地挺着胸、睁着明亮的眼睛站在卧室门口。爸爸给我拿午餐来的时
候,我会叫他回答我三个问题,才准他帮我倒果汁。保姆来帮我洗澡时,我坚持要
她给我七个东西,才准她进我房间。等我长大一点,有追求者的时候,我也要他们

拿出海底捞起的戒指、沙漠深处的剑、金树枝或厚实的金羊毛,才让他们吻我。有
些女孩子得上大学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有些天生就在做该做的事,但或许不明白
为什么。我感觉到我的心里有个洞,形状像一扇我必须守护的黑暗之门。从我还是
婴儿的时候我就有那种感觉,我会要我妈妈解开难如登天的谜,才让她喂我喝奶。
长大以后,我把我家变成迷宫,只有我握有地图。要付出很高的代价,要交出鲜血
和誓言,我才愿意指明厨房的方向。我的父母和蔼耐心地请我在他们疯掉之前找个
工作。于是我找遍了精灵国度,上穷碧落下黃泉,就为了找到符合我的心的那扇
门。你也知道追寻是怎么回事。没办法向任何人解释,感觉就像把自己的梦告诉别
人一样。我翻开了石头,那扇门不在那里。我找到树后面,门也不在那里。最后我

找到了日光兰。这里的地面很薄,有个小洞穴等着我,空心的岩石能有多喜悦,它
就有多喜悦。一千年后,我在日光兰呼吸的每一口空气几乎都和对地下精灵国的贸
易和运输有关。说实在,女先知的产业在精灵国度蓬勃发展。现在还有其他两扇
门,两扇呢!我甚至听说万魔都自己也有一扇。我们活的年代多堕落啊!话说回
来,我是第一个,这可很有意义。”

“所以你已经一千岁了?”

“至少够接近一千岁,承担得了神话工作了。身为女先知,差不多得永生不死,和
女先知服务的门一样。门爱女先知,也需要女先知,女先知对门也一样,所以门会

维持女先知的生命。”

“所以你……的外表才变成这个样子?”

女先知歪斜瞪着她的裂缝眼,圆盘脸没显露任何情感:“你以为你变成老女人的时
候,还会是目前这个模样吗?有三张脸是常态一张是孩时的脸,一张是长大时的
脸,一张是年老才得到的脸。但活到像我这么老,就会得到更多脸。我还是十三岁

的小不点时,和现在完全不像。你会得到这辈子用工作、爱情、悲伤、笑容和皱眉
塑造而成的脸。我站在上下两个世界之间,已经很久很久了。有些人工作五十年之
后会得到怀表。就把我的脸当成工作千年之后得到的表吧。好了,我们自我介绍得
差不多了,我是说,我介绍了我自己,你几乎什么都没说,不过我原谅你,反正我
本来就很了解你了。你该坐到我腿上,像好女孩一样吃药了。”

九月还来不及抗议以她的年纪不该坐人腿上,便发现自己已经爬上女先知干痩的金
银大腿。等等,女先知说的药是什么意思?她觉得坐在那里好奇怪。九月的爸爸身
上有股教室的铅笔和粉笔味,还有温暖宜人的阳光和他爱擦的一点点古龙水味;妈

妈有股轮轴油和钢铁味,还有热面包和慈爱的气味。慈爱的味道很难形容,但回想
一下有人紧抱着你,让你感到安全的时刻,你就会和我一样,想起那是什么味道。

但歪斜的身上没有一丝味道。

女先知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梳子,九月很确定之前那里没有那张桌子。灰色的长梳子
上突起灰色的宝石——有浑浊乳白的宝石、闪烁的烟灰色宝石和清澄的宝石,还有
散发银光的珍珠。梳齿是镜子做的,九月在女先知唐突地开始帮她梳头发之前,在
梳齿上瞥见了自己的脸。九月的褐发蓬乱纠结,但梳了并不痛。
“你在做什么?”九月狐疑地问,“我的仪表有那么糟糕吗?”

“孩子,我在梳掉你头发上的阳光。要送你到精灵国度底下,一定得先把阳光梳
掉。你这辈子都活在阳光下——明亮温暖又耀眼的阳光都浸透你了。而地下精灵国

的居民从来没看过太阳,即使要到太阳下,也会用宽边大草帽、披肩和太阳眼镜预
防自己烧起来。我们得让你在地下世界体面一点。我们得让你穿着当季流行的颜
色,而那里的当季永远是最黑暗的冬天。地下世界就像敏感的野兽,你可不会想忤
逆它们。何况你储存的阳光、安全和活力在下面都没用。你会像落入黑暗丛林的有

钱女人,花斑大野猫可不认得钻石。它们只会看到有闪闪发亮的东西出现在不该有
东西发光的地方。”女先知停下梳理的动作,问道:“你害怕下去吗?我一直很好
奇。”

九月思索着这个问题,最后答道:“不怕。我不会害怕见都没见过的事物。如果地
下精灵国是个可怕的地方,哎,那我真替那里感到遗憾。不过也可能是很棒的地
方!花斑大野猫不知道钻石是什么,不代表它们很坏,那只意味着它们有野猫的需
求、野猫的财富和思考方式,或许我可以学习它们,变得野一点、像猫一点、有斑
纹一点。何况我还没遇到过任何真正去过地下精灵国的人。对了,我知道芜菁说那

里有恶魔和龙——不过我在这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水精和翼龙,而不论哪个奥马哈
人遇到他们,也会因为没概念而说他们是恶魔和龙啊!毕竟精灵国度一开始也吓到
我了。只不过我希望用不着独自一个人去。上次我有很棒的朋友陪伴。我想……你大
概不想和我一起走,当我的同伴,跟我说我一定会觉得很神奇的事,和我并肩作战
吧?”

女先知继续梳头,动作稳定,梳子梳过长长的头发。

“对。”她说,“我不进去,我只是守门。我根本不想进去。这个通道不属于这边
也不属于那边,是我自己的国度。”

“女先知,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活下去。”女先知的声音洪亮浑厚,“我想永远活下去,看着英雄、蠢蛋和
骑士上来、下去,进入世界、离开世界。我想继续当我自己、做好在乎我的工作。
工作未必是压迫你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你觉得空虚匮乏,而工作就是世界赐予你
的礼物。”说着歪斜拍拍九月的头发,把梳子放回桌上——九月在镜子梳齿上看见

自己,不禁倒抽口气。她的头发不再是巧克力褐色了,头发变得鬈曲乌黑,那是楼
梯下的那种黑,黑得像她这辈子从来不曾站在阳光下。她的黑发泛着蓝、紫等各种
阴沉幽暗萧索的颜色。

“我看起来好像……”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看起来像精灵,像女爵。她轻声说完她
的句子:“……像个疯狂野蛮的家伙。”

“你一定可以轻松融入下面的世界了。”女先知说。

“我进去之前,你要我解开谜题,还是回答什么答案吗?其实我不大擅长猜谜,比

较擅长流血和发誓。”

“不用,不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才需要那样。他们觉得空虚匮乏,觉得找个
目标追寻就能填满他们的心。我问他们谜题、问题,要他们流血、发誓,才能逼他
们思考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就存在主义的角度而言对他们大有
裨益。但你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下去了。谢天谢地!帮脑袋像镇纸的法师和骑士思
考玄妙的提示,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事。‘要不要发掘你一直拥有的力量?可以缩短
旅程喔。’他们从来不听劝告。我不会问你问题,我只要你在离开前选个东西带
走。选什么都可以。”
九月挪动了一下脚步,环顾她周围闪烁的杂物。她想起她的神话故事书里的仕女都

会留下项链和宝冠,贵族则留下宝剑当作献礼。她怯怯地说:“我还以为进入地下
世界的时候,应该留下东西。”

“以前是那样。”女先知承认,“规则的确如此。问题是,他们留下宝贵神圣的物
品,我却得到一大堆我永远没用的东西。他们倒好——学会不依赖刀剑、珠宝或有
力量的物品,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只是一大堆要清理的杂物,过了一千年,堆起来
很吓人,而且没办法安全丢弃像这样的魔法物品。我几世纪前和其他女先知见过面

——那可真是愁云惨雾的聚会啊——我们一致认为唯一的办法是改变策略。如今凡
是要通过,就得拿个东西走,或许再过一千年,我就有空间摆个漂亮书架了。”

九月东张西望。刀剑发出友善的光芒。刀剑想必很有用,不过她不大想捡起其他骑
士的好朋友,刀剑显然习惯握在别人手里,让人娴熟威严地挥动。至于珠宝,她甚
至连看也不想看。珠宝可能有魔法,还可能因为力量强大而有自己的名字,但九月
是个平凡实际的女孩。而她平凡实际的目光落到了别的东西上,那东西颜色暗沉,
并不闪亮,却是她用得上的东西。

九月在一堆英雄遗留的东西之中,从蓝宝石宽项链下面扯出一件长外套。她穿着生
日的连衣裙,一连几天都在打哆嗦,而下面的世界想必更冷。在草原长大的女孩子
不会拒绝温暖的好外套,而这件外套以老旧兽皮鞣制,染上深暗的颜色,而且经过
反复染色,最后成为陈年老酒的色泽。表面有褶皱和疑似刀剑砍的长痕纵横交错。
脖子附近围着一圈非常迷人的银黑色毛皮环领。九月手指滑过长外套时,感到一阵
心痛。她想起她的翠绿便袍,便袍很爱她,总是尽力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想不出
便袍可能在哪里,是掉到两个世界之间,还是想办法回到绿风身边了。她希望便袍
一切安好,她在心里低语,便袍,真抱歉!我最爱的永远是你,但我好冷,你又不
在这里。

她穿上那件陈酒色的外套。外套不像翠绿便袍,没有立即紧缩或加长。它似乎在防
卫地冷冷打量被包在它里面的新生物,仿佛在想,你是谁啊,你够资格穿我吗?九

月真希望她够资格,希望把先前这件外套的主人当成她的楷模,无论是在勇气还是
在计谋上。靠在脸颊的毛皮如丝绸般顺滑,她自己将外套系紧。九月穿着这件外
套,觉得自己变高了,变得更敏锐、更有信心了。她感觉自己像穿上驯鹿皮的针叶
林,已经全副武装准备要撕咬。她面露笑容,而且不知怎么地觉得外套也跟着淘气

地笑了。

女先知从椅子起身,像铰链上的门旋开一样,灵活地单脚转向一旁。她后面的深红
色电梯墙上裂开一道缝,是一道毫无光亮的石头缝。一条长长的楼梯弯弯曲曲没入
阴影中,消失在裂缝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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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你是自由的野兽
九月离开地上精灵国,遇到一个老朋友,得知一些地方政治情势,变成某种很炫的
东西,不过只维持了一下下。

楼梯绕了一圈又一圈。木头台阶在九月脚下嘎吱作响。有些木板因为岁月和脚步的
侵蚀而缺损了。她的眼睛刚适应全然的黑暗,就看到前面的昏暗中散布着一粒粒光
点。九月继续往下走,发现那些原来是细小却明亮的星星,像旧灯泡似的靠着闪亮
刚硬的电缆挂在石头天花板上。星星发出阵阵微弱的光芒,但没带来温暖。楼梯的
栏杆结了霜,冰冻刺人。九月伸手扶着洞壁。她提醒自己,我不怕。谁知道楼梯底
有什么?想到这儿,她空出的那只手忽然摸到墙上镶着一个光滑平顺的把手,就是

那种当作开关、可以启动巨大机器的把手。九月在黑暗中勉强能看见精致的手把,
让她想起压下去会让弗兰肯斯坦博士创造的怪物活过来的把手。妈妈很后悔带她看
了那部电影,看完后的一整个星期里,九月总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打开每间房间的
电灯,喋喋不休地发表她自以为很科学、很专业的言论。

九月转动把手。她几乎没办法不去碰把手——把手吸引着她的手。把手上的雕刻精
美,完美结实又诱人,宛如为她量身定做。有些把手就是必须转动,有些小孩就是
忍不住把开启的开关关闭、把关闭的开启,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结果呢?

灯亮了。

楼梯底的地下精灵国像飞满萤火虫的原野一样亮了起来,街灯闪烁,住宅的窗户亮
起温暖的红色光晕。百万盏闪亮的光点和声音从九月视线所及之处,甚至更远的各

处涌来,不只来自一座城,而是许多城市,还有城市之间的农场,一块块区块分明
的肥沃土地。她像在悬崖上一样站着,眺望整个国度。在所有东西上方,有个水晶
球挂在纠结缠绕的粗电缆上。滑溜的黑缆绳没入带着水珠的柔和雾气中。巨大的水
晶灯有一半部分打了蜡,这一硕大的人工月亮将地下沉默的黑暗变成永恒的银紫色
薄暮。水晶灯面上朦胧浮现烟灰色的罗马数字:XII。

洞穴的穴壁和穴顶不见了,九月只看到天空、山丘和珍珠色的庄严松树,仿佛这里
才是上面的世界,而她所知的精灵国度不过是一场梦。光线一填满黑暗,声音也同
步填满了沉默,此外还有一点音乐声——这儿一只手风琴吐出几句乐曲,远处则传

来号角声。她背后的长楼梯不断往上蜿蜒,消失在远方。再往下几层,一个漂亮的
院子延展开来,一座座优雅的雕像散布在院子里,还有一座喷水池正汩汩涌出墨黑

的水。她还不知道她离黑暗的底处有多近呢!古老骨头做成的公园长椅诱人地搁在
喷泉旁,方便过客坐下来看风景,吃顿美味的午餐。

院子偏远的一角有个小丑雕像,正把宝石球和黃铜环等一起抛入空中,雕像后躲了
一个眼熟的身影,可惜躲得不大成功。那身影有对翅膀,一条长得不得了的尾巴,

一对粗壮的后腿,但没有前腿。

九月大喊:“艾尔!”她的心赶在她前面跑下阶梯冲过去,直到她飞奔过院子,一
把搂住图书馆翼龙鱗片覆盖的粗壮脖子。

她没立刻发现,但我们应该原谅她。水晶月亮的柔和微光下,很多东西都显得灰暗
模糊。而九月发现朋友终究在等她,都快高兴得发疯了,所以闭着眼紧抱着他良
久,安心的感觉像倏然下起的夏日暴雨一样涌过她。但她最后还是睁开眼睛退开
来,然后明白了真相——原来她紧紧拥抱的不是她亲爱的图书馆翼龙A到L,而是他

的影子。

艾尔的影子温柔害羞地说:“九月,你好啊。”他声音中粗鲁欢喜的隆隆声显得轻
柔客气,仿佛担心随时会挨骂一样。她拥抱他的时候,感觉他实在得很,但他的外
皮不再散发深红和橘色的光泽。他的外皮上有黑色、蓝色和紫罗兰色的色调,像影
子投在水上时一样闪烁波动。他双眼在薄暮中友善地发亮,显得漆黑、温柔而踌
躇。

“噢,九月,别那样看我。”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艾尔——我没有一双蓝眼
睛,胸前也没有火焰似的橘色纹路。我的微笑无法让你看了就想搂搂我。但在艾尔

这辈子里,我都是他的影子。你们相遇的时候,我就躺在他下面的草地上,我们发
现星期六被关在笼子里时,我躺在荆棘地的地上。你生病的时候,我则在秋之领地

的松饼街道上。我和他一起替你担心。我躺在孤独监狱的冰冷石地上,最后你救了
我们的时候,我也在。我一直都在,而且我和他一样爱你。我爸爸是一座图书馆的
影子,我也知道A到L的一切。我可以像他对你一样好,只要你忽略我完全不是他。
说实在的,这的确是个阻碍。”

九月注视着他,看着他羞答答地藏起头,好像有点怕她。她觉得她光是朝他皱个眉
头,他就会逃开。她真想把他当成自己的翼龙,真希望他就是A到L,这样她就不会
那么孤单了。但她正要再度向他伸出双臂时,却发现自己办不到。她追问:“那艾
尔在哪里?”

“应该在布罗西利安德森林的公民图书馆吧。他啊,呃,应该说我们拿到了实习资
格,报名了字母表之国的研究课程,这可是热门科目。你离开之后,我们觉得……
呃,应该说他觉得,最好能拿到几个文学和印刷专业的学业,再去见他爷爷——精
灵国度市立图书馆。连公民图书馆也对他没礼貌,因为图书馆有时很固执,对新来

的不友善,何况这个新来的家伙会对珍藏的书喷火。但我们每天都有午休,而且可
以抢在别人之前读到新的版本。我们很开心,但我们非常想你。我们把奇妙的东西
和事件整理成一个档案,叫作‘九月回来之后要给她看的东西’。有一天我们正在
把A·铝石写的朱红版《神异物理手册》上架,这本书必须放得很高,免得小孩子拿到
惹出麻烦。就在那时候,我从自己身上、从他身上,也就是A到L的身上掉了下来。
有两个自己的时候,代名词真是棘手!我没办法讲得更清楚了。脱落的时候,我不
觉得痛,只感觉到一阵强力的吸引,好像胸口开了一个排水孔。前一瞬间我还在图
书馆里,后一瞬间我就半飞半滚地、头下尾巴上地掉到这里的城市上空,还有其他
影子在我之后坠落,像一阵黑雨一样。”

影子艾尔挪动紫罗兰色的脚交换重心。

“刚开始我很难过。我出生以来一直都和我的兄弟在一起!少了他,我该怎么办?
我只会在他跺脚时跺脚,在他唱歌时唱歌,在他喷火烤真苹果时,用我灰暗的呼吸
烤苹果影子。你明白吗?就连我也觉得他才是真货,而我是假的。我的翅膀,我的
鱗片,我的苹果——我那时候连‘我的’都不会说呢!一切都是他的。那样根本不

对。现在是我在跟你说话。即使我不是那一个A到L,我仍然是一个A到L。而谁又能
说我不是真正的A到L呢?或许他是我的影子——只不过那影子特别实在,颜色鲜
红。反正万圣夜就是这么说的。影子物理复杂得要命。A·磷铝石一点概念也没有。等
我终于平安降落到下面这里后,我发现我是实实在在的,正饿着肚子,而且随时可
以自己在空中翻滚!随时可以施展我自己的魔法!要的话也可以用头倒立,不用他
先说话就能开口!九月,我太开心了。我哭了一下,没什么丢脸的。然后万圣夜
说:‘运用你自己的身体吧。我会让你的锁链消失,就像这样!尽管蹦蹦跳跳、跳
舞,尽管撕咬吼叫。你是自由的野兽了。’”

九月退缩了。她不想问出口,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但她还是勉强轻声问:“万圣
夜是谁?”

影子艾尔伸长脖子,绕着圈跳起奇异的阴影之舞:“万圣夜,也就是空虚女王,随
心所欲公主,黑夜的乖女孩。”图书馆翼龙说着顿了一下,“九月,她就是你啊。
她是水马拉进地下的影子。她决定什么时候办舞会,或是怎么把舞会办得热热闹
闹。”

九月紧抿双唇。当你的影子在到处逍遥的时候,你很难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想如
果有另一个你,当你父母教训你、惩罚你,或是在给你讲规则的时候,你并没有把

话听进去,结果决定逃走放个假,不再乖巧、不再在乎任何事,怎么办?你要对那
个野蛮顽劣的自己说什么,该怎么叫那个荒唐的你乖一点?

“我住在哪里?”九月犹豫地说,“我想跟我自己谈谈。”艾尔皱起蓝黑色的口
鼻,银白的胡须轻颤:“呃,其实,她已经不再是你自己,可别忘了。不过她住在
锡箱镜,也就是万魔都的影子,或是在三叶草,也就是荆棘地的影子,这些地方都
在地下月亮的照耀下。不过说实在的,九月,她好忙啊!她根本没时间见访客。今

晚有一场狂欢会,她还没选好要穿的礼服,更别说准备好大家的气球了。”

“狂欢会是什么?”

艾尔笑了,那笑容和九月曾在艾尔亲切甜美的脸上看过的笑容有天壤之别。他咧开
吻部,连银须都笑弯了——笑中充满淘气、暧昧和秘密。那样的微笑代表他藏着某
个黑暗调皮的玩笑,而且不打算太快破坏乐趣。

“你一定会爱上狂欢会的。狂欢最棒了。”艾尔说着,尾巴开心地卷成螺旋状,然
后慵懒地展开绕在九月身旁。

这个熟悉的老动作终于攻破她的心防。或许她应该小心机警一点,但她太想念她的
图书馆翼龙了。她想念他属于她的那种感觉,也想念自己属于他的感觉。于是她任
由紫罗兰色的弯曲大尾巴圈住她,她搂了搂尾巴,闭上眼,靠在艾尔皮肤上。他闻
起来像艾尔,看起来像艾尔,薰衣草色的深沉花纹和玛瑙纹皮肤下闪电状旋转的蓝
绿色除外。艾尔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这样就足够了。一个人如果不等于他的外表
和他知道的事,那又等于什么?

图书馆翼龙很高兴她抱了他而且没叫他走开,于是突然开心地放声大喊:“九月,
我们走吧,去施展魔法!”他几乎是朝着水晶月亮嚎叫,“好玩极了。我以前都不

能那样玩!以前只能喷火、整理书。之后你会来狂欢会,穿上最耀眼的礼服,吃最
亮晶晶的蛋糕,和最炫的矮人跳舞!”

九月笑了笑:“噢,艾尔,我没看过你高兴成这样!”

影子A到L变严肃了。他低下友善的头,靠到她脸旁:“九月,变自由就会这
样。‘自由’(Free)的开头是F,而我很自由。我喜欢亮晶晶,喜欢跳舞、飞和做

疯狂的事,而且我再也不想因为和我相连的那个大家伙上床睡觉,我就得上床睡
觉。我要永远不睡!”

九月绞着她的手:“可是我不能去狂欢会施展没意义的魔法!我是来收拾我的烂摊
子,让精灵国度的影子恢复原状的。完成之后,我会立刻回到地上,申请一场真正
的冒险,就是结局有独角兽和盛宴的那种冒险。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而你做你自
己似乎很开心,我也替你高兴。不过这不表示我能让万圣夜继续夺走不属于她的东
西。”

艾尔稍稍眯起眼睛:“不过那些东西也不属于你。反正你不是想见星期六和微光

吗?你不是很爱他们吗?如果只在阳光下爱他们,那可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爱。如果
在路上我们不小心摔一跤陷入魔法之中,哎,谁能怪你呢?拜托,九月,你以前可
不会碰到所有事都像苦恼的老处女。”

九月微微张开嘴。她觉得图书馆翼龙好像真的螫了她一下,慢性的毒液在她皮肤下
冰冷地扩散。

她反驳道:“你以前不会说这么残酷的话。”
A到L睁大双眼,用力摇摇头,好像毛茸茸的狗在把水甩掉一样:“我那么说很残酷

吗?噢,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不习惯说话而已!以前都是另一个艾尔负责的,而
他太会讲话了一他根本不用费什么劲,一下就和你成了朋友,他就是那么贴心、聪

明又会讲话!换作我一定会搞砸,你就会找别的四肢健全的健壮的龙一起冒险了。
这下子我真的搞砸了!你再也不会觉得我聪明、漂亮,你觉得我不配和你一起走。
我真不幸(wretched)。真悲哀(woe)!虽然这两个词的开头都是W,但现在我知道
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意思是受伤、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怪兽的眼中落下大

颗大颗的橘色眼泪,宛如一滴滴火焰。

九月身上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她不曾经历过。看过前一天光秃干硬的枝条,隔天
却绽放嫩芽和粉红花朵吗?我们说过她有颗新生的心,还在成长。这时她的心长出
了开满黑色花朵的长长卷须。心这种东西麻烦得很,所以才不让孩子有心,不让他
们受这种折磨。但九月几乎不再是孩子了,她看到可怜的影子沮丧地颤抖时,她的
胸口感到一股沉重的拉扯。心一生下来就开始寻找其他的心,心与心之间会织起紧
密坚实的网,让心的主人最后永远被禁锢在纠缠的网里,即使对方是你许久以前认
识而深爱的怪兽的影子。

九月伸手到红外套里,拿出她的配给簿。外套不大想放开配给簿,于是在她拿出来
的时候扯着她的手,但九月最后占了上风。她不大情愿地把配给簿拿给艾尔看。

“我知道你的魔法一定很了不起,如果我有多余的配给,我一定拿出来用……只不过
不行,艾尔,我不能浪费!我决定不要浪费。如果今天把糖都吃完,生日的时候该
怎么办?再说老处女没什么不好。她们有可爱的猫和小罐小罐的糖果。贝利太太和
内维茨太太是世上最善良的女士,她们会像牛仔一样,在茶里加威士忌。”

艾尔发誓他不会再说她什么,不过他好奇地嗅了嗅她的配给簿。一脸阴郁的嘎扎蟹
国王在封面上瞪着眼,他手持的盾牌有两只螃蟹的纹章,蟹爪在晶亮的宝石战锤上

相交。

“九月,可是你在这里用不上配给簿。你为什么需要呢?重点就是我们可以随心所

欲地用魔法,不是吗?”

A到L的漂亮影子跳起来转圈,活像抛入空中的一大张黑毯子。他像头牛一样弯下
身,刨刨土,然后冲出去一一转眼就化为一抹黑,紧绕着九月快跑了三圈。她周围

颤巍巍升起一阵噼啪声,她全身汗毛直立。她有种沉重膨胀硬化的感觉,觉得她全
身就像手臂或手掌麻掉一样渐渐失去知觉。她身边闪着奇异的火光,火光闪烁跃
动,横冲直撞。艾尔刹车之后滑行一段才停下来,欣喜淘气、兴致高昂,而且容光
焕发。

突然间,九月不再是九月,她变成了一只中型的漂亮的双足翼龙,原来穿着红外套
的脖子处出现一圈鲜艳的毛领,从胡须尖到尾巴的表皮都闪着温暖深沉的火焰般的
橘色光泽。

双足翼龙的身体和小女孩的身体有几个截然不同之处。首先,翼龙有翅膀,而小女

孩没有(当然有例外)。第二,翼龙有又粗又长的尾巴,有些小女孩或许有,但那
些有尾巴的幸运小女孩都把尾巴藏得好好的。这么说吧,从前有些小姐穿裙撑是有
道理的!第三,翼龙的重量约等于一艘拖船,船上还载着几匹马和至少一块大石
头。有些女孩的确有那么重,不过她们通常都是霜巨人。可别去骚扰那些家伙,问
她们现在几点,或问她们的鞋子为什么不大合脚。

九月突然发现这些特征她都有了一一有尾巴、有翅膀,也有惊人的体重。除此之
外,她还有一排金白相间的迷人圆脊骨一这是母翼龙独有的特征,在公翼龙身上看
不到。九月一开始几乎被绊倒。接着她觉得头晕目眩,然后是反胃,最后她难受地

干呕起来,觉得自己会吐出来。

结果她干净利落地吐出一团绿色火球。

她内心的平静和我们姑且说是九月的自我意识之间,原本起了冲突,吐了火球之
后,似乎解决了问题一一我们大多很享受个人恒定的感觉,我们知道我们和自己的
身体大约关系不错,勉勉强强算是很了解彼此,而且短期内不大可能变成袋熊或大

熊。

九月的粗短后腿对她的翅膀说:我变成双足翼龙了。她的尾巴对她背上的脊柱说:
抱怨也没用。她全身像个巨大的橘中带黄的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诉说着接下来最
合理的结果:我会飞。

她声势惊人地起飞时,和影子、狂欢、配给有关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步、两步、三
步,然后往上、再往上!她南瓜色的大翅膀带着精致的绿色螺旋纹,她展开翅膀兜
住风,像用脚走路一样自然地拍动翅膀。地下世界的夜风吹拂着她的甜菜色鲜艳胡
须。九月那颗七个心室的巨大翼龙心脏在她胸腔深处深沉地隆隆跳动。她没有刻意

飞行,飞行发生在她体内,飞行的刺激传过她的爬虫类血液和她的厚甲皮肤,在她
骨头里蹦蹦跳跳,紧跟着气流升上去。水晶月亮温暖的月光洒在她的鱗片上一一即
使在她悠闲地绕着大圆,绕着垂挂的群星飞行时,地下世界的天花板依然高得吓
人。飞到高处靠近一点,她发现原来那些星星也是珠宝,有着冰柱一般的锐利尖
棘。天花板和天空的差异只在于你是站在哪里看。九月真想冲破天空,钻过泥土,
像巨大的火山一样冲进湛蓝的精灵国度空中。

她或许真的会冲上去,只不过这时A到L飞到她下方,轻松地仰着飞行,他靛蓝色的
肚子翻向她。

“你真是天生的飞行好手。”他隆隆地说道,“试试看翻筋斗吧!”

图书馆翼龙在九月下方做了一个漂亮的后滚翻,同时朝附近的一颗星星吐出跃动的
宝石绿弧形火焰。九月笑了,发出咆哮一般的笑声。好像她这辈子从来就没办法好
好笑,只能咯咯笑、轻笑或咧嘴而笑,既然她现在能笑了,笑声长大、装上了扩音
器,大笑便成了最粗暴、最吵闹的咆哮。她往前冲,一时担心她可能无法保持高度

而摔下来,但她的身体很清楚自己的节奏。她收紧翅膀,翻身,飞正之后又展开双
翼。九月为了咆哮声中响亮浑厚的喜悦,又咆哮了一次。

九月喊道:“艾尔,从上面看起来,什么都好小!”她的喊声变成了男中音,声音
丰富得像巧克力,她觉得为了听自己的声音,她可以说个不停,“地下精灵国怎么
那么大?应该像精灵国度本身一样广大辽阔一一甚至更大吧!”

A到L在空中缓慢盘旋,和她一起绕过用电线挂着的星星,俯瞰下方星罗棋布的城
市。九月甚至看不见头上的岩石,也就是地下王国的顶端,她只看到雾气和暗淡的
光。女先知的楼梯应该是在这个世界的浅处,其他地方都深如大海,而且比海里热

闹一倍。

“见过蘑菇吗?”艾尔勾起阴暗的爪子。

“当然见过!”

“才怪,你才没见过。你只看过圆点的小菌盖或牡蛎大的菌褶。真正的蘑菇,它真
正的样子是乱七八糟纠结的卷须、螺纹状或环状的茎、菌丝和孢子,在地下蔓延好
多好多英里。其实地下精灵国和精灵国度根本没有分开。精灵国度就像是地下精灵
国的菌盖。地底下,我们在暗中不断向外延伸,以复杂的圈剛皮此纠缠,一般人在

森林里看到的,不过是探出去的小鼻子而已。”九月血管里充满飞行的欣喜尖叫,
但一个念头不知怎地从尖叫声中钻了出来。她在空中倏然停下,踢着藏红花色的双

腿,四只爪子紧攀住黑夜。

“你为什么不需要魔法配给?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艾尔做不到一一如果可以,他
一定会用魔法。那时候我们还不得不走了那么久!你是不是用功学习,在某个‘把
女孩变成各种东西’的学校拿到了学位?告诉我,把我变成翼龙,是不是会让我尝

到邪恶的滋味一一希望并不邪恶!我想永远当翼龙!”

A到L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看起来带着羞愧,接着又改变主意,变成得意的样子,
然后是狡猾,最后倾泻而出的爱抚平了勾起的嘴角和眉头的弯度,化为欢心喜悦的
蹙眉。

“九月,我们就是蘑菇啊。在下面何必需要配给魔法?影子是魔法的来源,是黑暗
舞动的分身,神出鬼没,从不正视太阳。地下精灵国是精灵国度的影子,也是魔法
产生、成长、纵情享乐的地方,魔法最后才进入上面的世界。身体负责生活,影子

负责做梦。万圣夜来之前,我们都待在上面的世界,那里的光让我们虚弱、无法生
存,缺乏自己的意识和颜色。那时的我们并不快乐一一我们只为世界创造美好的魔
法,有运动家精神之类的。我们反映身体的需求,在我们的兄弟或姐妹睡觉时,我
们才能过我们美好的生活,拥有影子的爱、影子的市场和影子的比赛。但我们不知
道、完全不知道和我们的空虚女王待在世界之下可以是怎样的光景。这下我们永远
不会回去了。愈多影子在深渊中加入我们,我们就有愈多城市泡在魔法中,就这么
浸润着,所以根本用不着咒语书、魔杖或神奇的帽子。只要一心想要某件事物,然
后拼了命冲过去就行了。配给是给地上那些家伙的。少了我们,他们就没有魔法,
而他们占我们便宜占太久了。”

九月合不拢她的大下颚。她的绿胡须在地底洞穴的微风中飘荡。在这一刹那,就像
事情开始的时候一样,她的翼龙身体倏然消失。她跌下去,由空中坠落一一然后掉

在A到L柔软的大肚子上。他用后脚温柔地抱住她。九月悲伤地哭出来一一她的身体
又变小了,就像洗完缩水的衣服一样。她的皮肤绷得好紧,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因为
缩小而死。她的骨头失落地呻吟,渴望再次飞翔。

“没法维持太久。”艾尔承认,“目前还不行。”

九月为自己难过了好久,同时忧心着图书馆翼龙说的话,最后轻声说:“如果地下
精灵国是精灵国度的影子,那么地下精灵国的影子是什么?地下世界的下面是什
么?”

艾尔的笑声仿佛远方滚滚雷鸣:“我亲爱的王牌飞行员,恐怕一路下去都是地下世
界。”

正如精灵国度有些重要的规矩一样,地下精灵国亦是如此。我想我得对这些规矩致

意一下。这些其实不是会写在法院或市立游泳池外公告栏上的那种规矩。比方说,
地下世界鼓励喧闹、时速超过每小时二十五英里、鹏水花和潜水。各种场合都很欢
迎没人照顾的儿童、猫狗和其他使唤精灵。如果九月在其他时候来到地下,可能会
看到每个十字路口和主要地标都写着清晰漂亮的标语,好心地让访客知道该怎么表
现得行止合宜。但她恰好在这时刻来到地下世界,友善的黑紫色标语都被拆掉用大
火烧了,而万圣夜咯咯笑着,唱着歌在火中起舞。她觉得只要破坏标语,按理说等
于破坏了规矩。空虚女王痛恨规矩,想把规矩都撕扯咬烂。但有些规矩“恒久不
渝”。这是个老词,意思是无法被改变。
因此,九月和万圣夜都不知道当我们的女主角进入地下精灵国时发生的某件事。九

月不知道那些规矩,而万圣夜则不知道那些规矩像闲置的马达一样仍在等待运作,
只等着被隆隆地催动。而我是调皮的旁白,绝不会泄露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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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炽热大象心
九月被引介进入上流社会,得到某种头衔,找到一个和记忆中不大一样的朋友,喝
了一点茶。

闪烁的影子A到L将九月放到一大片褐色的草地上。草地不闪是肮脏杂乱枯死的褐
色,而是上好的黑咖啡、昂贵巧克力或是浓茶那种浓郁美丽的颜色。电线挂的星星
和硕大的人工月亮将光芒洒在褐色小叶子、小花苞和小花上,肉桂色的豆荚发出窸
窣声响,黃褐杂草朝微明的空中吐出一团团烤面包色的烟雾。褐草的叶片在没药味

的地下世界微风中波荡,全都朝同个方向折腰,弯向田野中央一幢奇异的房子。

那座房子高大明亮,外形是精巧的梨形银壶,顶端茂盛的金树干上长着铜花和细长
的青铜叶。银壶撑着四根爪形足,浑圆的大肚子上弯着四个金色的茶壶嘴,一根九
月从没见过的红色金属缎带卷曲环绕着锃亮的花朵壶盖,缎带的圈环之间探出几个
漂亮的银茶杯,其中一个像烟囱一样冒着友善的烟。看到烟囱,九月就知道这一定
是栋住宅——而且有人在家!

九月和影子艾尔走近房子,她注意到有道精制的陶瓷门廊和陶瓷楼梯通往上面。壶
身上的细缝勾勒出圆形的门,那缝太细了,要不是水晶月亮明亮的月光,她一定不
会注意到。

“艾尔,你带我到了什么地方?”她问。

“噢,噢,我太不会保守秘密(secrets),太不会给人惊喜(surprises)了!两个
词都是S开头!两个都是!”艾尔兴奋得不能自已,蓝黑色的脚在巧克力色的长草中
左右交替跳着,“就这么巧,这个地方也是S开头。但我常常来,每次我需要振作,

让我的心甩掉阴霾时就会来这里,所以这里的事我全知道。这里叫莎慕瓦
(Samovar)——俄式茶壶的可爱旧称。公爵和总督夫人住在这里。”

九月心里纳闷着公爵和女爵是不是差不多,而总督夫人究竟又是什么。这个艾尔应
该不会把她带给邪恶房子里的邪恶公爵,对吧?她实在没信心。

艾尔深色吻部上波动的紫罗兰色胡须兴奋地颤动:“不行,我不能坏了惊喜!另一
个艾尔一定不会,他会眨眨眼等着,给人惊喜的时候就该那样子,所以我也该有样
学样。”A到L朝她眨动一只满怀希望的黑色大眼睛,加快像鸡一般蹦跳的步伐。他
们很快就来到门廊边。九月听到里面传来滔滔不绝的低语、笑声和瓷器轻碰声。

艾尔兴高采烈地用他的影子头敲敲莎慕瓦的门,就像另一个艾尔从前撞柿子树摇下
早餐一样。里头响起一个富有磁性的悦耳声音:“请按正确次序背出用茶时间的周
期表,附上元素符号,谢谢。”

A到L蹲坐在他漂亮的黑色后腿上,闭上眼背诵:“热茶(H)、香草茶(He)、越橘烤
饼(Li)、莓果果酱(Be)、黃油(B)、奶油(C)、千层酥(N)、橘子酱(O)、糖霜
(F)、荨麻茶(Ne)……”
“很好,很好!”那声音笑了。门后传来锁和门闩滑开的声音,伴随着快活的铃

声,莎慕瓦敞开大门迎接他们。

一股带着香气的蒸汽从银色门里咻咻涌来。雾气中冒出一个英俊的褐色圆脸,脸旁

衬着卷曲的褐叶和绿叶,叶片卷成厚厚的鬈发和小马尾,像老式假发一样系着亚麻
发带。他的双眼散发着水汪汪的温暖琥珀色泽,身上是一袭千百朵小白花组合成的
帅气西装。九月看到他两肩上气味香甜的硬挺茶包肩章,明白他应该就是公爵。他
低头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A到L行了双足翼龙式的屈膝礼,向公爵介绍她:“请容我介绍,这位是我朋友,内
布拉斯加的九月。九月,这位是午茶公爵,这位是他夫人,咖啡总督。”

茶水的蒸汽散去之后,总督夫人似乎才从公爵旁边的雾气中现身,不过她当然一直
都在那里。她的深褐色头发挽成繁复的发冠,有点像莎慕瓦屋顶那个金色的花球。
她的鬈发中饰着红色浆果和绿色的生咖啡豆,身上闪亮的蓬裙是奶油色的,还有焦
糖色漩涡,她美丽的褐色喉间有一粒黑豆子。在他们脚旁嬉戏的孩子都有同样的红
润褐色脸颊,头发上也都有浆果和叶片。在他们身后,随着一阵蒸汽的雾幕涌向天

花板和烟囱,莎慕瓦的茶壶大肚子在九月眼前展开。

屋里正举办着盛大的聚会。墙边摆着各色豪华长沙发,其间搁着红色、绿色或紫色
的小型俄式茶壶,形状和房子一模一样。每张长沙发上都倚着打扮体面的女士或男
士。有些是影子,有些不是。九月看到一个英俊的老先生,深红紫色皮肤,穿的衣
服像环着铁圈的橡木桶板条。一个女孩靠过去在他耳边说话——她从滑顺光泽的头
发(里面探出两根干干净净的小牛角)、泡泡似的奶油色蕾丝连衣裙,到珍珠白的
双脚,全身都是白的。大家都以高雅的声音谈笑,口音清晰爽脆,像电影明星在演
优雅人物一样。有个男孩正在罩着丝绒布的桌上跳舞,他头发亮蓝,身穿银色泡泡
装,戴着大颗橄榄状的玉项链。一个快乐的高大女孩正在玩汤匙,她金眼金皮肤,

身穿深褐、朱红和镀金色的连衣裙,还有一头长长的头发,不,那不是头发,而是
麦秆和弯曲的青绿嫩枝。其他人有的吹着六孔小笛,有的断断续续唱着歌。一个打

扮时髦、头发冲天的侏儒小姐弹奏着羽毛做的大提琴,节奏飞快,九月觉得侏儒和
大提琴都快飞起来了。公爵和总督夫人显然不是影子族类,不过的确有几个黑暗的
影子绕着天花板急速旋转,让人看了头昏。一只人鱼的影子小心地将墨黑的尾巴蘸
进香槟喷泉最上层的酒杯,让整个嘶嘶作响的美酒瀑布一层又一层地变黑。

总督夫人喊道:“欢迎您的大驾光临,九月小姐!”九月认出了她悦耳的声音,刚
才在门口问通关密语的就是她。总督夫人吻了九月的脸颊,她退开时还有一股香料
味环绕。她的孩子们睁着明亮好奇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九月。“这些是我的宝贝
——大吉岭、科纳、抹茶、圆豆,当然还有我们壶中的骄傲,小不点伯爵。”

她的长女大吉岭穿着一条垂挂着许多闪亮细银链的直筒连衣裙,每根银链末端都有
装满茶叶的球型滤器。小不点伯爵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他停下嬉戏,开始拍打
姐姐裙子上的球型滤器,看着滤球像算珠一样互相碰撞。他的头发和他爸爸一样,
黑色的细小茶叶缠夹在鬈发中,还缀着鲜艳的橘色果皮和发皱的淡紫化辨。他激动

地伸出手指,指向九月。

“是女王!女王来看我了!她来送我礼物吗?”

公爵和总督夫人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嘘声叫儿子安静。“但她真的是女王!”小
不点伯爵说,“你们看她脸颊上的痣!还有她头发里漂亮的蓝色纹路!”

“我们不是说过影子的事?”公爵严厉斥责道,“不可以这样让她难堪。”

小不点伯爵瞄了爸爸一眼,似乎没被说服。
这孩子斩钉截铁地说:“那她是女王的影子啰。”

九月温柔地笑着说:“恰恰相反。”不过这说法似乎吓坏小不点伯爵了,他躲到妈
妈裙子后。

午茶公爵摊开双手:“不好意思,要向小孩解释清楚很不容易!这年头,影子来得
又多又急,我们几乎弄不清影子的完整规矩。不过既然这孩子提醒了,亲爱的,你
的头衔应该是什么呢?你当然不是女王,不过我想你应该也是某种贵族……”

“啊,不是,先生,我根本不是什么贵族!我……也不是小姐。我只是九月,就这
样。”

然而公爵陷入了沉思,用戴着戒指的食指敲着额头。他一边思索,一边带着一行人
继续深入莎慕瓦宽大热闹的大厅:“地位是按着和女王的关系而决定,所以你自然
该有某种头衔。不然我们怎么知道该怎么对待你?我们可能大大失礼呢!万万不能
只叫你九月。我们可以叫你内布拉斯加公主。这样或许能让事情进展得有效率一
点。”

公爵嘘声赶走深天蓝长沙发上一群毛皮柔亮的黑狗影子,让艾尔瘫坐下来,舔一桶
上好的热茶。九月窝到一张金躺椅上,从仕女伯爵茶手上接过一个瓷杯,但杯里是
空的。名叫“抹茶”的女孩一头长发飘在头边,活像泡在水中,她手里端着几盏漆
器茶壶,等在一旁。

“我们家族供应全精灵国度的茶和咖啡。”总督夫人显然引以为傲,“早茶和午茶
是我们的公国。没有我们,茶树不会开花,咖啡浆果不会生长,茶壶不会发出煮沸
的笛声,茶叶也不会浸出茶水。我们两个家族其实曾经是死敌。奶油与糖之战多么
惨烈!没选边站的几乎都没活下来。我在战场上遇到我丈夫,那时我身穿烘焙甲,
丁香狼牙棒高举在他头上就要挥下——但我一看见乌龙茶头盔下的那张温柔面孔就

失了魂。我没对他挥下狼牙棒,而是向他伸出了示好的手,于是两大家族结合了。
传令员四处宣布午后盟约!天下都举杯庆祝我们的婚事!”

公爵抹去回忆的泪水:“亲爱的小豆,我们得决定她的头衔才能继续下去,不然我
实在不安。毕竟我们是保皇家族,在确定她的地位之前不能招待她!否则要是把子
爵夫人误认为公主,泡了‘宪兵的宝石红鞭子”那还得了!会变得很难喝,还会做
噩梦。”

总督夫人傲慢地打断他:“亲爱的,她或许喜欢烈一点的东西。不过,如果你真的
是实实在在的男爵夫人,而我帮你泡了‘象蛇的劫掠”茶里充满刺激的小豆蔻和辣
椒粉呢?哎呀,那茶尝起来会像舔一便士硬币的味道,喝了会染上严重的旅行
癖。”

九月只喝过一次咖啡,玛格丽特阿姨趁妈妈没注意时给她吮了一口。尝起来苦苦
的,不过有种野性奇妙的感觉,她很想再尝一次。“为什么我非得是哪号人物?不
过是一杯茶罢了。而且我很确定我不是内布拉斯加公主。”

A到L笑了。几乎和九月记忆中的笑声没两样,只不过阴郁了点,沉重了点,是影子
的笑声。咖啡总督夫人优雅地坐在金躺椅的扶手上。

她问道:“你在家乡看过茶叶占卜吗?”她头发上有粒绿浆果松脱,懒洋洋地滚落
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科纳捡起绿浆果,丢向他的一个姐妹。

“没有。”九月承认,“不过我妈妈总爱假装她看得懂。她会用披肩包住头发,凝
视茶杯,说我注定飞上月亮或成为美丽金帆船的船长。”九月眨眨眼,笑了几
声:“我想,如果换个角度看,我的确当过帆船的船长!”
公爵表示:“我就说啊,用那角度看事情才对。就是该横看、侧看、颠倒看。”

总督夫人把褐色的手搁到九月的手臂上:“说真的,茶叶和咖啡渣占卜比起来是小
巫见大巫。咖啡是可以喝的魔法。”

“我的咖啡因新娘!你诬蔑我!”公爵抗议着,对九月保证,“茶的魔力毫不逊
色!我家族都是伟大博学的茶法师,而我们的孩子会将家族知识流传下去。”

总督夫人坚持:“我们会唱‘清醒工作的颂歌’!还会施‘神经焦虑咒’!”

公爵喊道:“我们会先施展‘安抚灵魂魔法’!在那之前,我们会先掌握‘平静法
术’!”

大吉岭一边挑剔地踢踢地毯一边说:“其实我喝腻土耳其咖啡了。”

圆豆撩撩她的肉豆蔻鬈发,对姐姐的话嗤之以鼻:“我嘛,我恨柠檬安息日。”

“总有一天,她们会懂得这两者各有千秋。”总督夫人笑着拉起九月的手示
好,“看得出事情变得多糟吧!从前勇健骑兵队和甘菊茶旅水火不容。但我们是忠

贞的‘湿魔法师”我们对我们的职权范围忠心耿耿。我们早在他们挂起星星之前就
住在地下精灵国了,而我们在星星烧尽之后还会在这里。说到底,咖啡灌木是从地
下长出来的,没错——茶树也一样!是我们一直对植物循循善诱,是我们在他们壮
大时告诉他们该怎么做。我们这里的成员不少。还有波特酒男爵。”她指了指一个
紫罗兰色皮肤的男性,“长了角、头发乳白色的是牛奶护林官,麦子头发的是啤酒
法老,在桌上跳舞的是杜松子酒皇太子。而腰上挂着可可籽的黑皮肤女士是位高权
重、广受欢迎的巧克力王女。我们施展深奥神秘而艰深的湿魔法,这种魔法很难掌
握,但下肚后香甜。咖啡显然是其中之冠。这是一种有点活力的饮料——所以你喝
了才会那么有生命力、那么清醒。”

抹茶扯扯妈妈泛着光的裙子:“妈妈,茶也有生命力。所以我们才开茶会,让茶一
起玩,交换秘密。”

总督夫人抱起她的绿发女儿:“是啊,我的小叶子,这是当然了。说到茶、咖啡、
酒或是其他的液体咒语,饮料都必须和喝下的对象完全配合,才能达到最理想的效
果。如果配合得好,你喝咖啡的时候,咖啡也会了解你一点,不只是了解你,而且

爱你、为你的胜利欢呼,让你更有勇气、更大胆。茶则会希望你表现得好,会守护
你的恐惧和悲伤。下午茶其实是一种降神会,最后残留在杯底的粉末或茶叶并不是
预言,而是你的午茶在试图和你沟通,告诉你一些隐秘而珍贵的事,完全不让别人
知道。我丈夫在这种事上有点粗鲁,毕竟他是公爵,而公爵就如同我们这个贵族王
国里的‘野猪”但他只是想知道你适合什么茶。”

九月想起她家里水槽中粉红和黃色相间的茶杯,想起她以前有多讨厌那些茶杯和一
团团黏滑的茶叶。而听了这些话后,她开始觉得茶是有生命的东西,一心对她好,
她对家里的茶杯感到很愧疚。

最后她说:“我不想当公主。你们不能逼我当公主。”书本里常常有关于公主的
事,所以她很清楚公主的下场。不是遇上绑架、诅咒、刺到指尖、中毒、被关在塔
里这些可怕的事情,就是枯等着王子结束他的故事后来娶她。不论会是哪种情况,
九月都不喜欢,不想和公主这档子事扯上关系。她觉得,如果非得惹上那类事,还
是当女王最好。但说到女王,她又想起万圣夜,而她握着杯子的手握紧了。

“我想,我们可以叫你‘上方来的女孩九月’。不过听起来不够厉害。”公爵皱起
长鼻子。
“骑士呢?”艾尔怯生生地提议。

九月开心了一下,但她影子的记忆犹在脑中,于是她又丧了气。“我当过骑
士。”九月说,“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再也没有剑,甚至没有汤匙,也没

有任务,只希望纠正我造成的破坏,但任务应该是弥补其他人造成的破坏才对。我
不知道我还算不算骑士。骑士应该以他们的冒险为荣,我应该有吧,但因为后来发
生的事,我也觉得怪怪的,觉得很抱歉。”

总督夫人用妈妈说服小孩别买昂贵玩具的口吻说:“跟你说实话吧,骑士这些家伙
啊,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们糟糕得很。故事书里都是闪亮的盔甲和旗帜,但实际情
况是他们老把武器弄钝,而且武器还总是被敌人抢走。”

“或许吧……”九月心中有个念头像茶缓缓浸透一样成形,“或许是吧,如果我像公
爵说的,要横看、侧看、颠倒看的话。我现在不是骑士了,但我可以当主教。下棋
的时候,主教都走对角线。主教会出其不意,对方几乎不会发现他们靠近。”

“我以为主教应该有个主教职位——就像神职的公爵。还要戴非常壮观的帽
子。”午茶公爵指向他女儿收藏的一个小茶壶。壶身是蓝色,上面有蚀刻的云和

风。“但你和空虚女王的关系远比我们近,所以我想你有权替自己命名。所以就
叫‘内布拉斯加的精灵主教九月’好了,然后我会为你泡‘漫长鳄鱼梦’。”“胡
扯!”总督夫人显然觉得她之前够有耐性了。她从众多壶具间选了一个深红色的
壶,上头雕了一头在咆哮的老虎。“她才不需要困倦或温和!她要的是清醒过来,
而且是这辈子最精神抖擞、最兴奋的清醒。我会为她泡‘炽热大象心’!”

公爵的手伸到嘴边像要献飞吻,他的确呼了口气,但呼出来的不是吻,蓝色和冬青
色的茶叶从他掌中飞旋而起,在空中飞舞,朝九月的杯子飞来。总督夫人愤怒地低
吼,然后弹了弹手指。玫瑰色和橙色的咖啡豆从她手中旋起,在半空中化为粉末,

追过飘在小杯子上方的茶叶,而且在经过蓝叶子时烧焦了叶片。抹茶耸耸肩,判决
妈妈获胜,然后从红色茶壶里倒出滚烫的水浇在闪亮的粉末上,还拿了鲜奶油和糖

给九月,九月两种都加了。咖啡散发着漆黑色泽,带着枣红泡沫,深处有石榴红的
火焰在闪烁。鲜奶油在咖啡里变成古怪的粉红色云状,完成之后,咖啡里卷起细细
一束丝线,冒出咖啡外,仿佛一直以来这都是茶包,一直挂在杯缘,而且还长出一
个精美的羊皮纸吊牌,上面写着:下去的必将上束。公爵露出微笑。

九月惊呼道:“女先知有个这样的茶包!”

总督夫人点点头:“我们的调和茶流通各地,就算是地上精灵国也有。”

九月端起茶杯喝下,一股雷鸣般的庞然暖意从脚到头充斥了她全身。连她的发根都
发热了,似乎在噼啪作响。

艾尔先前似乎安于旁观,她的翼龙在地上精灵国时很少这样。这时他开口说:“九
月,知道吗……”说着他将巨大的黑色下颚搁在她肩膀上,“‘主教’(Bishop)是
B开头,‘象棋’(Chess)是C开头,我对主教的历史有些认识……”

但艾尔还没来得及把他知道的告诉她,旁边有张桌子就传来了严重的骚动,扰动了
茶杯和茶碟。原来慵懒地发出叮叮当当声的几种音乐,突然爆发成一片热闹的混乱
声响,接着音符轻快跃动,寻找节奏。公爵一家人、艾尔和九月全都转身看看是怎
么回事。他们看到的情景和九月看到的一模一样,但只有九月抽了口气,伸手捂住
嘴。

有个水精的影子正和杜松子酒皇太子一起在桌上起舞,水精将黑墨般的修长手臂伸
向天空,以优雅的脚步踢着黑墨般的双腿。他头顶的炭色发響松开,头发飞散,随
着侏儒快速的大提琴声和啤酒法老锵锵撹拌咖啡匙的声音旋舞。他皮肤上出现旋转

的铁青色螺旋,九月立刻意识到那正是她的水精,星期六。接着他跃入空中,大胆
地转了三圈,九月难以想象她的水精竟然敢这么做。

星期六的影子落到桌上,然后发现了她。他高声笑着,敏捷地跳过房间,把她抱
起,搂入怀里,并吻了她的唇,害得九月的咖啡洒到了长沙发上。九月感觉自己好
像突然从悬崖坠落,同时重拾第一次尝精灵食物的那种感觉。某种甜蜜吓人又神秘
的事情发生了,而她即使想扭转情况,也无能为力。

“啊,九月!”星期六叫道,“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我好想念你!”

九月说:“星期六!”她满心欢喜,即使他是影子也没关系。但她的心也很清楚,
他打翻了她的咖啡却没有道歉,甚至好像没注意到。而且他那一吻伤害了她的心,
让她的心饱受冲击、惊吓与不安。九月以为亲吻都是友善、甜蜜的,由一方温柔索
求,一方乐意给予。但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猛烈,她喘不过气来。或许她不知道哪里
做错了。她断然撇开那一吻,打算以后再思考。然后她朝他微笑,摆出无忧无虑的
表情。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会是什么伯爵吧!”

“开什么玩笑!虽然我是很爱热巧克力和香料牛奶、诚心的谈话、音乐和跳舞——
可是你来了!谁还需要那些鬼东西?我们在一起会多么开心啊!”星期六的影子哈
哈笑着,用他那如黑刺李般漆黑的漂亮手指牵着她的手,“想想看,我们要玩的游
戏、要唱的歌!我们要开的玩笑、要猜的谜!啊,我真想让你看所有东西、所有东
西——宪兵的铁城堡、妖精市场,还有野生鹰马的猎场!我会教你爬酒瓶树,就在
葡萄精的葡萄园塔顶,我们会在珠宝月亮朦胧洁白的月光下对饮!”
“我好像没听过你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九月感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羞怯,或许

是为了取代星期六的影子造成的羞怯吧。

“因为我等你等了好久啊,九月!我一直在记下我们可以一起探索的事!等着见识

狂欢会吧——你再也不会想离开了。”九月抛开羞怯,紧抱住他。他身上的气味和
她记忆中完全一样,有冰冷大海和冰冷石头的味道。

“星期六,我不是为了狂欢会而来。我不是为了城堡和鹰马而来——不过听起来的

确很棒,是吧?我来这里,是为了把影子带回精灵国度。那里的情况很糟。魔法还
得用配给的!大家好害怕,好迷惘!我知道你不希望大家害怕,我想你只是没想到
他们会有什么感觉而已。”

星期六挣脱她的怀抱。他的表情变回比较像九月记忆中的表情——悲伤难过,虽然
带着希望,但并不多。

“可是我们不想回精灵国度。我们喜欢这里。我们交了新朋友,而且获得自由,做
了好多事情。”

公爵本来正在赶他那群孩子去吃简单的午餐——深紫色的糖霜杯子蛋糕和撒了糖的
烤饼,这时说道:“最近啊,他们一波波地来,不过感觉起来都是欢乐的家伙,只
是身上有魔法的噼啪声,而且对一切都饥渴得很。地下精灵国是几乎自古就存在的
活跃王国,有史以来,我们这些公爵、夫人、小姐、食人妖、蝙蝠、沉睡的梦虫和
长鼻子天狗都在照顾我们的花园、更换烧尽的星星。影子固然是暴发户,不过我们
也都接纳了。”他的声音急促紧张得古怪,像急着想证明什么似的。

“我想过,”星期六喃喃说着,睁着深邃的黑眼仰望着她,“我想过他们会有什么
感觉。想过……另一个星期六应该有什么感觉。我想应该是困惑吧,还有难过、无
助。但我从前不能独立做任何事,得永远跟着他、做他做的任何事,那时我一直都

很无助。我和他一起坐在那个龙虾笼里,但其实如果只有我,我大可以溜过栅栏脱
逃。因为他的个性,我得时时刻刻沉默害羞,但我完全不觉得害羞!虽然我不想,

但还是得跟你搏斗。或许现在轮到他感到无助、没办法自己施展魔法了吧!在下面
这里,用不着搏斗就能许愿。一切都简单得很——就这么发生了。何况啊!”他又
牵起九月的手,兴奋得喘不过气,“最棒的是,我有你在这里陪我,而他没有!另
一个星期六甚至不晓得你回来了!我可以拉着你的手、吻你,他一直想这样,却从

来没勇气。九月,我有好多勇气!啊,我永远不要回去!我要永远做个自由的影
子,在每一场狂欢会里跳舞,而你,你要和我共舞!”

九月不知该怎么想。艾尔变害羞,星期六变莽撞——一切真的都颠倒扭曲了。她还
不知道,有时我们会把自己的某部分藏起来,从不示人,有时那是邪恶刻薄的部
分,不过通常是勇敢、狂野或多姿多彩,狡黠、厉害,甚至不可思议而迷人的部
分,而我们就这么把这部分锁在心底。这样藏匿,是因为畏惧这个世界、畏惧被盯
着瞧,或怕被指望要完成英勇的功绩。而我们藏起的这些英勇、狂野、狡黠、不可
思议而迷人的部分——有时也包括邪恶刻薄的部分,被留在黑暗中的这些部分,长

出了奇怪的蘑菇,最后都进入了我们的影子里。

九月当然已经没有影子了,但她大部分的勇气和狡黠都已经表现出来。而她的狂
野、强烈的颜色,或许还有她不常显露、不在光天化日下展现的特质,则都在影子
之中。而她虽然非常希望完成她伟大的任务,却太想念星期六,而只是置身精灵和
舞动的影子之间,不知怎地就已经让她皮肤起鸡皮疙瘩,身上的血液流动得更快
了。

最后她说:“哎,我想我可以看一下鹰马。反正要怎么找到万圣夜,还有找到她之
后该怎么办,我完全没头绪。”

但小不点伯爵说:“我知道!”尽管他的嘴巴还被杯子蛋糕塞满大半。

九月听了好诧异。

“亲爱的,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别插嘴政治的事。”总督夫人和善地说。

“可是我真的知道!”小不点伯爵跳起来,像要背诵诗词一样把手放到胸口,他的

黑叶头发不停地弹呀弹。“你得把你自己和她重新黏在一起。女孩和影子不分
离!”他说着用小手拍拍胸膛。

星期六垂下头望着她的茶杯。她不笨,其实早猜到了。但该怎么把一个跳着舞在狂
欢的影子黏到自己身上,还希望她不要逃走呢?

杯底深红发黑的咖啡渣结块、漂浮、移动成一个形状,那形状随着咖啡淹旋转漂
动,愈来愈清晰,颜色愈来愈深,最后化为一张甜美温柔的脸,九月不认得他。叶
子燃着湿答答的微弱火焰。那张脸沉睡着,一双咖啡眼紧闭。

总督夫人看进杯子里,抽了口气,手摸向她喉间的黑咖啡豆。她抓住九月的手臂,
利落地把她带到一旁。总督夫人垂着头,脸色沉了下来,恐惧像鲜奶油一样逐渐笼
罩在她的脸上。她低声说:“你的杯子要告诉你的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尤其
是影子。我们都是保皇党——我们都很忠心!你也看到我们都按女王的意思办舞
会、唱歌跳舞了。”

“杯子里那是谁?”九月问道,“我没见过那张脸。”

“那是没药,他是沉睡王子,应该成为地下的国王,但他一直没醒来。他在世界的
底部,在牢不可破的架子上的一个打不开的箱子里做着梦。你千万别提起他,甚至

别想到他——万圣夜是我们的女王,我们很敬爱她,真的。她说历史只是时机成熟
的时候该打破的规矩。我们相信她的话,真的!”

九月打了个哆嗦。总督夫人激动的低语令她不寒而栗,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总督夫人更贴近九月,只让九月听见她说话。这时音乐又响起了,星期六拉着艾尔
离开长沙发,跟他去跳舞。总督夫人说:

“我们接纳了你,把你朋友还给你,帮你泡了好喝的咖啡——甚至让你挂上精灵主
教的头衔!——你会在女王陛下面前帮我们说点好话,对吧?”

“我想我应该没什么影响力!”九月反驳道。

“可是你有,一定有。即使你不以为然,甚至她不以为然,但你其实就是她。你得
为我们担保。”夫人的手抓着九月的手臂,愈抓愈紧,“告诉她我们很忠心。告诉
她,我们演奏巴洛克音乐,办洛可可宴会。告诉她,我们对你非常好。告诉她,拜
托别让阿勒曼来找我们,拜托,九月。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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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两只乌鸦
才智和学问这两只乌鸦离开我们的世界,到精灵国度追寻更刺激的生活。
许你急着想看到精灵国度下面的精彩故事,已经忘了那两或只在精灵国度外追着九

月的乌鸦。这也情有可原!他们太平凡了,而且谁会在意乌鸦呢?不过我没忘记他
们,而现在该告诉你,这两只像闯进没上锁的房子一样闯入我们故事的聒噪鸟儿后

来怎么了。

首先,他们叫“才智”和“学问”。普通乌鸦叫这样的名字看似很怪,但乌鸦其实
都叫这类名字。现代所有乌鸦都系出他们的北欧王室祖先“思维”和“记忆”,他
们曾经和某个非常棒的家伙去各地飞行,坐在他肩上,把他们对各种事的看法告诉

他。一般人从没听过坐在肩上的乌鸦说的话——他们甚至不晓得怎么听乌鸦说话。
总之这两个名字是乌鸦之中最高尚、最受尊敬的名字,至今也一样。所有乌鸦在晚
餐时都会把一个浆果或一块蚱蜢的碎片放在一旁,献给思维姨婆和记忆姨婆。这是
家族传统。

才智和学问像所有乌鸦一样,发现他们无法抵抗亮晶晶闪烁的东西,而九月翻过矮
石墙落入玻璃森林那一天,他们瞥见了困住她的世界有个小裂缝。他们从没见过像
那个裂缝那样亮晶晶、闪烁耀眼的东西。首先,他们看到载着黑雨衣男人和银色女
士的小船消失在裂缝中,接着又看到小女孩没那么优雅地消失,他们交换一声乌鸦

啼,随即明白他们也要跟着去。于是才智和学问收紧翅膀,他们冲过去的那一瞬
间,世界恢复了正常,麦子再次在渐深的夜色里摇曳。

即使鸟类也渴望冒险。即使吃着农夫谷粒的鸟类也渴望这世界不只是食物和栖身之
处。

学问用乌鸦的秘密语言对她的兄弟嘎嘎说:“才智,你觉得我们要去哪里?”

才智对他姐妹说:“不知道呀,学问!这样不是很酷吗?”他们飞得更快了。
他们扬起羽毛,喙微微冻伤,终于突破两个世界的边境,然后发现自己并不在九月

的那片玻璃森林(九月那时正在努力生火),而是在一座云朵建成的城市。他们是
天空里的生物,所以这样也不错。云桥、云房子、云路蓬松茂盛地包围着他们。两

只乌鸦轮流翻着筋斗穿过一朵云玫瑰,看看在他们毛绒绒的腮帮子里一次可以塞进
多少云蔷薇果。

他们高速掠过空荡荡的云农舍和云教堂,因为在天上发现一整个完全属于他们的城
镇而乐昏了头,几乎没注意到别的事。他们完全没想到那个叫九月的女孩、她在地

下面对的麻烦,也没想过住在云村庄里的大家都到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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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妖精经济学
九月和她朋友得到交通工具,学了不少股票市场的事,好不容易谈成一笔生意,因

此得到了新衣服和新同伴——他们可比表面厉害多了.

他们依依不舍地说了再见,离开莎慕瓦,经过一片巧克力草坪,来到一条小路,小
路渐次分岔,没入宽广昏暗的乡野。

一路上,九月和她两个朋友都被监视着——不对,应该说跟踪。当然他们完全不知
道有人在追踪他们。星期六蹦蹦跳跳走过小径,蓝绿的黑脚留下银色的脚印,嘴里
唱着他们即将经历的美好时光。艾尔紧跟在九月身边,庞大的头垂在她肩头旁,方
便听她说话。她望着星期六的背影,一直无法习惯这个喧哗多话的影子男孩。
他们不知道有个东西在黑暗中追捕着他们,这是因为他们三个其实对正式的魔法所

知甚少。他们知道魔法这种东西好玩又欢乐,隐约猜到要怎么施魔法,但这就像坐
过飞机去遥远的海边,不等于知道飞机运作的一切。精灵国度有很多种不同的魔

法。光明和黑暗完全不足以满足大家的需求。远古以前,精灵国度的魔法就像一张
小毯子,小到盖不住所有精灵国度居民的脚。所以魔法贴心地把自己分裂成大拼布
毯——有了干魔法与湿魔法、胖魔法和痩魔法、热魔法和冷魔法、热情魔法和害羞
魔法、苦魔法和酸魔法、同情魔法和刻薄魔法,还有雨伞魔法和扇子魔法、渴望魔

法和需要魔法、光明魔法和昏暗魔法、寻找魔法和失落魔法。市集靠着痩魔法追
捕、攻击。而有个饥饿的小市集嗅到九月、星期六和艾尔有一丝痩的味道,于是就
在他们的视野后面与视野外的地方悄悄跟踪。

其实市集就像某种顺从的狗,能够察觉到你需要某样东西,而且只要身上有那么一
点钱,它们都嗅得出来,就像狗知道有只肥肥的小兔子在森林里抽鼻头一样。它们
嗅得出你身怀巨款而且没什么常识,或是需要某个非常特定的东西,但或许会受某
种迷人而差一点就能得到的东西所吸引。市集为了捕获猎物,可以改变自己的大小
或形状,按它决定逮住你的方式,让市集里充满某种东西。

才刚经过莎慕瓦宅邸周围低矮茂盛的褐草,进入一片黑曜岩的平原,他们前后左右
就有音乐声扬起,就像烟雾和火焰突然涌现一样。褪色的鲜艳帐篷展开撑起,黑檀
木长桌上摆满闪亮的器皿,长桌在食物一一摆出时嘎吱作响,长串星星颜色的灯环
绕高耸的尖顶。一只小生物在帐篷间摇摇摆摆走动,她有一双月色的闪亮大眼,两
耳又长又厚,深色的皮肤像树干一样长了青苔,头发装饰着各式各样的珠宝和羽
毛。

星期六两手一拍。
“是妖精市集!噢,九月,我就说马上会有美妙的事等着给我们惊喜!这可是最美

妙的事!”

那只小生物似乎终于注意到他们,她弯下腰,刻意地慢慢翻起筋斗,越过中庭落到

九月身边,像意志坚定的大圆石一样一圈一圈地滚动。靠近时,她显得矮胖,全身
黑绿,皮肤或多刺或光滑,形成复杂的漩涡图样。她的头发和脸上沾满玛瑙、血玉
髓和虎眼石,形成暗淡闪烁的面具。

“来买呀,来买呀。”她滑稽地招呼着他们,苍白的宽嘴唇扬起微笑。她将指节增
生的优雅手指伸进厚重的黑背心里,拿出一串鲜艳无比的胡萝卜,胡萝卜闪亮亮的
样子活像是从金砂溪里淘出来的,又大又扭曲,末端尖如刀锋。“来买、来买,听
我叫卖!来听、来听,快仔细听,太阳与寓言的好孩子,来歇腿休息,来共享暖
意,在我桌边填饱肚子!”

九月无动于衷地看着桌上的蔬果,没伸出手。A到L急忙说:“不,不,都不用
了。”九月已经学乖了,知道如果没有仔细检查、问一大堆问题,就不该尝食物。A
到L又说:“九月,你要小心妖精,尤其是他们讲话押韵的时候。押韵表示没好

心!”“好心”那个词他讲得特别用力,想让九月明白他在强调什么。

“话说回来,”星期六若有所思地说,“没好心表示会发生有趣的事!所以另一个
星期六才有机会骑脚蹬两轮车。我至少该拿些胡萝卜。”

“哎呀。”妖精女孩咕噜着说道,“为何诬蔑妖精的货物?我的丝是上等丝料,尝
点我的佳酿,我的价钱难道不公道?”妖精清清喉咙,银色双眼在眼眶里向他们投
以困惑的目光,“不好意思,押韵惯了。而且我敢说,大部分家伙都喜欢人家多用
点心!我的大坏蛋,顺口溜可不简单!这是一种热情魔法,而我学得很好。妖精大
学的竞争可激烈了!总之,就告诉你们好了,我叫海蓬子•古鲁夫,我有那种东西、

任何东西、所有东西、一切东西和没有东西,不论你付出些微代价失去了什么,我
有的就是你少的东西——”古鲁夫自顾自地又笑了,“这个嘛,大家都少了些东

西。远在山丘之后、在垂挂的星星之间我就闻到了你们少了东西的味道。而我的胡
萝卜可以把红焰带回她的脸颊,真的——当然还有他的脸颊!”

“想也知道。”艾尔喷着气,“然后让她吃太饱,生命力太旺盛,跳舞跳到心脏累
垮,多亏你的歌喔!不然就是忘了自己的名字,醉倒在地上?或是变成妖精女孩让

你照顾。”

妖精耸耸肩:“也许,也许!我只是做生意,无意冒犯。不过不好意思,我不会把
她变成妖精。我这市集的状况其实不大好,已经够我忙了。”

一阵轻爽的风吹鼓带着虹光的帐篷,幽暗的野草在他们之间随风起伏。衣裙波动,
护身符喀喀晃动。

“为什么这个市集状况不大好?”九月虽然不那么喜欢胡萝卜,但的确饿了,咖啡
算不上午餐。妖精看起来并不邪恶,也不吓人——而且她不是来处理状况外的状况

的吗?

海蓬子•古鲁夫露出灿烂的微笑,一双虎眼闪闪发亮:“这个嘛,最重要、最确定的
是,妖精市集不同于一般市集。妖精出生后,如果想要正常的工作,不想只躺在桥
下等待(真要我说,那样纯粹是懒惰),就会穿上最好的衣服,在口袋里装着点
心,下到十分钱森林——当然了,还会带一到五把漂亮的燧发枪。那里的野兽一点
都不温驯,没错,不论是天性或是名姓都不温驯,尾巴或鬃毛都不乖巧——咳咳。
哎,在鄙人古鲁夫六世还是两三百岁痩巴巴的小妖精时,就用投石索挂着枪,头发
里藏着钱币,来到下面。一来到十分钱森林的锡皮树之间,好多市集就嗅着我的气

味凑上前来——大多是卖水果的市集,倒不奇怪——但我不是普通妖精,而且我姐
姐已经都在水果这一行了。我受不了那些东西。草莓没有一点深度,知道吗?李子

又太乏味。但我继续往森林深处走,直到镍荆棘缠绕、三便士藤蔓纠结的地方,那
里有香料摊和补锅匠的货车、鱼贩的多桅帆船和走私客的贸易站,喷酒池和皮与铁
造的屋子踩着粗壮的鸮脚在林子里游荡,用柜台角、屋顶尖和货摊角戳着前一年的
叶子。它们朝月亮咕咕叫,对陌生人凶巴巴——那些可怜的小亲亲,不懂得低声哄

骗大家来买、来买,只会叽叽嘎嘎不知所措,结果胆子不够大的主顾都被它们雷鸣
般的声势吓跑了。我知道有个妖精男孩想用绳子捆住一座他处理不来的大市集,那
是亚麻市集,市集里满是锦缎和丝缎。结果市集把他甩出去,把他像狗一样撞到地
上,用罗缎的布匹打他。一定要知道哪个市集适合你,你的力气又驾驭得了哪些市
集。最后我在六便士荒地外看到我的市集,当时她还是旗帜飞扬的漂亮雏鸟。我用
钱币和韵脚喂她,我用新货和灵活掌握时机来引诱她,接着射穿她的钱箱,当场把
她五花大绑。那之后我们就一直像宝箱与宝箱盖一样紧密不离——只不过最近、最
近……”古鲁夫靠向九月,避开水精和翼龙的目光。她的市集似乎和她一起倾斜过
去。“只不过最近影子下来了。影子一点钱也没有,却不断索求。而且他们有股魔

法臭,走到哪,魔法就散布到哪,而我可怜的市集深受其害。现在没人需要买魔法
商品了。他们只要起心动念,想要的事物就为他们发生。我的市集晚上都睡不着觉
了,她的骨头疏松,毛皮不再柔软。可怜的宝贝,她要崩溃了。”

经海蓬子•古鲁夫一说,九月发现市集的丝绸的确有点破烂,货摊毁损,整个地方饱
受摧残,惨不忍睹。以前是那样吗?九月不大确定。

“可是你啊!你需要某种东西。你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那股味道!好像麝香和水蒸气
的味道!不论你要的是什么,我们都有,不可能没有。”海蓬子舔舔嘴唇。
“味道真的那么重吗?我们少的究竟是什么?”九月问。她的胃为了胡萝卜饿得咕

噜叫,不过她很清楚不能吃来路不明的东西,她真的学乖了。“结果你在林子里抓
到的是什么样的市集?”

“喔,你看不出来吗?是骨子里深切渴望的拱廊商场!”

“我的骨头才没有什么渴望!”九月笑了。

“我想影子应该没有骨头吧。”艾尔喃喃说。

“阳光女孩,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知道什么!你应该听过人家说他们心底的渴望——
真是废话连篇。心这东西蠢得很,大而无当,一压就烂,而且充满不成熟的梦。心
会冲出去写诗,痴痴想着不值得思念的对象。骨头负责旅行、和怪物搏斗,在当时
热衷跪拜的人面前下跪。骨头总是为心的大计划出力。骨头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
而心只知道渴望。我比较喜欢和小孩子、乡巴佬和坏蛋打交道,他们都没心,所以
不会干涉把事办妥这种超级重要的魔法。”

九月努力感觉自己的骨头需要什么,但她只打骨子里感到疲倦。

“至于你们缺的是什么,我想我应该知道吧,说真的!古鲁夫的鼻子知道上百种需
求。我的鼻子就是我的魔杖——擅长买卖、期待与感慨,也擅长谈拢一手交钱一手
交货的一流生意!来吧,来吧!”

他们跟着她走进小市集。小市集为了他们,特地把自己重整一番,努力隐藏破旧,
摆出最好的一面。每个摊子都展示着从他们深层渴望中发掘出来的一丁点珍奇异宝
——装了海水的玻璃瓶,还有给如漂浮在水中般漂浮在时间之流中的水精彼此传讯
用的精巧银色装置,一大把装在糖衣甜筒里的晶亮柠檬冰,一件耀眼的红色鱗片外
套,材质和皮如出一辙,还有一套M到Z的完整版皮装百科全书,内有插图,并附缎

带书签。星期六和艾尔渴望地看着这些东西。九月努力不去看女孩尺寸的翅膀、黑
暗的帽子、保证能杀死百分之八十五黑暗魔头的真剑——甚至还有妈妈那个珍贵的

土灰色巧克力蛋糕,就放在失去光泽的银台座上。

海蓬子•古鲁夫巧妙地带着他们在市集外打转:“不是我太沉迷于做生意啦!妖精都
涉猎广泛,不过听那些家伙讲的无耻故事,绝不会想到我们是这样。拿我来说吧,
我喜欢集邮,也喜欢讨价还价。上面寄信时用来付邮资的邮票都是艺术品,甚至比

信封还大!我有一张锦葵早期面额三个吻的邮票,上面还用白獵颜料画了扬起前腿
的半人犀牛。那是我最宝贵的收藏。不用说,我当然也是厉害的园艺家。只要有妖
精蔬果中的假笑小杏子一半美味,就能做出两倍的水果潘趣酒。不久之后,芜菁也
会大受欢迎了!”

九月轻声说:“不好意思。”然后清清喉咙再开口。她不想觉得难堪——毕竟她冲
过来的时候,身上连个行李箱都没带。

“不好意思,我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你也说过了。”

“才怪!”海蓬子叫着,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她的手指干巴巴的,骨痩如柴,戴
着细碎的玉石。“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在黑暗平原那边就嗅到你们的味道了。
还得等到你们离开公爵的领地才敢接近你们。但我知道你们富得流油,你们甚至买
得起我的怀表。”

星期六皱起眉头。他阴暗的额头上,闪亮的蓝色纹路如水流流动。“不对。”他
说,“我们并不是穷光蛋。我想我这里还有半公升呼吸,或是一汤匙眼泪,不过说
富得流油也太夸张了。”
妖精女孩咯咯笑了,青蛙色的脸颊随之起伏:“水精,那可就难说了,呼吸这星期

的行情变差了,不过眼泪表现得非常强势。声音水涨船高,头胎的孩子价格跌落谷
底,而风回来之后,血稍见跌势。不过价格还是走高,而且你身上有不少。就是那

一吻可惜了。”

九月一惊,然后记起星期六在莎慕瓦吻了她,羞红了脸一吻她的是星期六啊!世上
最害羞的男孩!

“是啊,小姑娘。初吻是本位货币!要是我早点追上你们,你们噘个嘴就能买走我
半数的存货。可惜了一一不过跟保皇党混在一起,后果就是这样。他们会吸干你的
血。好啦。我想你们的目的地到了。”

他们来到一个摊子,周围缠着一捆捆黑丝绸、一把把蓝荞麦穗和沉甸甸的巫花果。
摊子里立着两个台子,上面各搁着一个蓝紫色的丝绒枕头。排成弧形的字发出懒洋
洋的橙色光芒,写着:需求是诱惑之母。

“我们什么也不需要。”星期六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要去锡箱镜参加狂欢会!我
们需要的都在那里!”

“是啊,不过我的蓝色小兄弟,你们要怎么去呢?锡箱镜远在地下精灵国的中央,
而狂欢会午夜就开始了。你们恐怕需要车票、引导、帮助和怂恿!不过当然了,比
起到处狂欢弄脏鞋子,我的人类朋友对谒见女王更有兴趣。”

三张形制漂亮的车票旋转着出现在一个蓝紫色丝绒枕头上方,染色羊皮纸的票上印
有他们的名字,还画了一条怪异的黑蛇弯曲穿过华丽的文字和花边之间。九月的那
张票上,在她的名字下方写着:哭泣的鳗鱼号,七点三十五分快车,经济舱。
“这些车票,我该出价多少呢?”海蓬子•古鲁夫咧嘴尖声笑着。她很清楚她逮住猎

物了。“别以为你们可以徒步过去。乘坐鳗鱼号是最快的,没有比这更刺激、更快
捷的旅行了,即使靠翼龙的翅膀也不可能来得及,年轻的阁下,不好意思,不过双

足翼龙的速度甚至不到凤凰或翼手龙的一半。我不骗你们!而且啊,在我们瞎扯这
会儿,我的好市集正在把我们带向车站一一马上就到了,我会让你们拿着好看又有
效的车票,准备出发一一我得说,这对于狂欢会而言有点寒伧,不过至少你们会准
时到场!”

“我……不知道!”九月烦乱地说。妖精讲话好快,但他们当然需要这些票一一而且
现在就要。她恐惧的心可怜兮兮地跳个不停,而艾尔焦虑地挪着步子。九月
说:“我身上除了月瓜皮和两颗洋葱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一直讲本位货币、呼吸和
眼泪价格上涨的那些事,我什么都听不懂。”

“那是妖精期货。”艾尔有话题可发挥,终于平静下来,“用的数学可怕极了。我
想可能其实属于神异物理吧。以单纯的购买力而言,两个吻兑换一小瓶眼泪,三小
瓶眼泪兑换一磅血肉,五磅血肉兑换一个少女的声音,八个声音兑换一个王子的荣
誉,十六个半单位的荣耀兑换一个头胎孩子。不过这些都在大市场交易,有些时

候,王子的荣誉价值不如你最美妙的吻。他们也交易其他东西,比如呼吸、血、愿
望和时间等等。”

“时间要怎么交易?”九月问。

“喔,时间很受欢迎。”海蓬子叹口气,“可以用半小时、刻钟、分钟、秒钟的单
位存放在保险库里,那景象真是壮观,五颜六色、形形色色,一个叠着一个!当然
不是所有时间的价值都一样。一小时的重大战役远比一小时的睡眠时间有赚头。一
小时的女王时间总是胜过一小时的流浪猫时间。还有啊,双足翼龙先生,恕我更正
一下,头胎孩子已经不再流通了。你一定不相信市场多泛滥!这年头的家长真是

的!在那个事件之后,这种货币贬到了谷底。都怪那家伙,搞什么把麦秆纺成金的
把戏。我啊,在大崩盘的时候差点完蛋。这年头啊,哪个妖精没有一堆孩子要养。

我自己就有三个孩子。”海蓬子紧接着说,“好了,来买票吧。”她伸出大拇指,
眯起眼,一一对九月、星期六和艾尔发出啧啧声,打量着他们。

最后,妖精说:“我就拿你的月瓜皮和三个小时的时间吧。”

“那我们呢?”艾尔问道。

“用不着。那样就够买你们的票了。”

“但我们可以把时间平分,各出一个小时。”星期六坚持道。九月心想,这还是那
个想保护她的男孩,那个总是偏袒她的男孩。

海蓬子•古鲁夫笑了,笑声仿佛从水下传来:“我才不要你们的时间!我只要她的时
间。开朗的影子男孩啊,她有女英雄的时间可以交易。就算你们的口袋里还翻得出
东西,那她的时间也比你们翻得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还要贵重。至于她的月瓜皮,那

上面带着阳光,像一小块奶油一样肥润金黃。我看中了,一定要弄到手。”

“我不是女英雄。”九月轻声说,“这次不是了。我是精灵主教,我有任务要
办。”

“上头来的,你想当主教也可以,我也接受主教的时间。”古鲁夫泰然自若地靠向
货摊的栏杆。

九月吸吸鼻子,抠了抠外套毛领,尽管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可以把月瓜皮给你,不过我们就算半小时,如

何?”九月有种机灵的特质,她几乎不曾用过,这时却大张旗鼓展现出来。她可不
会交出整整三个小时一一那可是无穷无尽的时间啊!她和妈妈去买过很多次种子、

饲料和蔬菜,她知道桶子上标的价很少等于必须掏出来的钱。

海蓬子拍拍手说:“好姑娘!噢,愿吝啬的牧神保佑我慷慨的心!人类现在都不愿
意讨价还价了。头胎的孩子?没问题,一言为定。从没想过要说‘那第二胎呢’这
种话。甚至不会有人想说:‘让我留下我笨拙爱哭的孩子,你就从走廊搬个漂亮的

大衣柜走吧。’听好了,我亲爱的小芹菜根,我不接受比两小时更低的价格。毕竟
时间就是那样子。你别想害我上当受骗,两手空空。”

九月装作在思考的样子,又伸手抠抠酒红色外套毛领上看不见的毛絮,然后
说:“十五分钟和一个吻呢?我现在不大想哭,但我确定我会想起个什么,弄来一
两个小玻璃瓶密封起来。”海蓬子深深蹙眉,嘴角闪闪发亮:“亲爱的,泪水要真
诚才行,否则一个子儿也不值。要的话,我可以逗你哭。让小孩哭不是难事,像挖
土豆一样简单。但我不想要你哭。我要你的时间,一个半小时,少一分钟也不行,
然后还要那个吻。第二个吻虽然没多贵重,却也是牢靠的货币。”

“我想我们可以搭鳗鱼的顺风车。”九月耸耸肩,“我看过一个男人跳上小溪旁的
轨道上的一辆运谷车。看起来没多难。”海蓬子•古鲁夫放声大笑:“你试试看啊!
我倒想看看。那个故事我讲几百年了。孩子,你敢坐霸王车,会给人煎了当晚餐。
你不会想知道鳗鱼的第三条铁轨长什么样子。我要一小时又一刻钟,那个吻,还有
一撮头发一一这是底限,不要就拉倒。”九月喉咙里发出一种混合着咕噜声、喷气
声和啐口水的声音。爸爸对某个屠夫开的牛肉价格不以为然,又不想让屠夫知道的
时候,也曾经发出这种声音。“要是有人大排长龙等着买票,我就接受你开的价。
没有是吧?”九月说着转头看看背后。她很享受这场默剧。她突然想到,这是成人

的乐趣,像“大老二”或“拱猪”之类的纸牌游戏。她心中比较成熟明智的那部分
感到莫名的兴奋。“没有是吧?那就月瓜皮和一小时了。没有吻,没有眼泪,我们

握手敲定吧。”九月说着伸出手。

古鲁夫开心地欢呼,在掌心啐了口口水(她的口水聚成一块鲜艳的紫红色物体),
和九月握了手。

“好了。”说定了之后,九月有点紧张了,“一个小时的组成是什么?我能选择什
么时候用掉吗?”

“恐怕不行。”妖精坦承,“这里买方最大。不过你也说了,一个小时算什么
呢?”

九月紧紧闭上眼,点点头。她预期会像水马夺走她的影子一样疼痛,但她只感觉到
妖精女孩温暖的双手放在她额头上,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好像指针弹向钟面上
的下一格一样。

“可是啊,孩子,你这样子进不了狂欢会。”这下子时间安安稳稳进了古鲁夫手
里,她得意洋洋地低声说,“你会让你家乡的人蒙羞。你希望大家觉得你的世界是
没用的地方,最大宗的出口品就是脏兮兮的固执小女孩吗?”

九月抗议道:“我才没有脏兮兮!”妖精话中的暗示惹恼了红外套,外套裹在九月
身上护着她。

A到L摆弄着长长的大触须,露出微笑:“哎,可是难道你不想让万圣夜另眼相看
吗?我们一一呃,应该说A到L他一一去见祖父的时候,他会确认自己有好好洗过
澡!他也许还会花钱买条领结!噢!”艾尔像是想到恐怖、美妙的事一样住了

口。“你们觉得锡箱镜会有市立图书馆的影子吗?”他黑漆漆的后腿猛地弯曲蹲
坐,仿佛他从没动过这个念头,期待又忧心的紫蓝色在他尾巴上打转。

九月没仔细想过,她见到她的影子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她真的需要让她另眼相看
吗?她心想,感觉很像和几年前搬走的同学重逢。会想要好好打扮,不希望他们觉
得很糟。只要还想做朋友,就不能伤了他们的感觉。

在她思考的同时,市集着手动作了。

另一个台子的另一个蓝紫色垫子上,有件连衣裙出现在雾气和阴影中。

九月没看过这样的连衣裙。光是看着,她就觉得自己穿着褪色改小的生日连衣裙和
红色旧外套太穷酸。那件连衣裙是橘色的。要不是橘色的,什么连衣裙都诱惑不了
她。不过那是件成人穿的深橘红连衣裙,上面缝着细碎的金饰。深V领口挂着石榴
石。闪烁的铜红色裙子有一层层软垂的褶子,以镶宝石的黑玫瑰固定。暗绿色的丝
绳环着腰间绕了三圈,一对亮铜色的怀表挂在纤薄的裙撑上。

对她而言太成熟了,而且太高贵、太世故。九月终究只是一个来自内布拉斯加州乡
下的个性踏实的小女孩,总觉得那件连衣裙看上去很危险。她身上的红外套竖起毛
领,紧紧围住她的脖子,像是在说:你不需要裙撑。我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我不要
同伴。

“那是大小姐穿的连衣裙。”九月轻声说。

“这是机警连衣裙。”古鲁夫露出自豪的笑容,“是最高等级的班黛罗在喇叭枪断
崖做的。绝不会让你失望一一我会给你别上一个免费的漂亮胸针。胸针上的石头颜
色一变暗,你就知道你的时间用完了。”妖精女孩的手一挥,出现一枚别针,她将

别针别在机警连衣裙胸前,那枚别针是银色的,上头有颗闪亮的乳白石头,石头旁
围着细细小小的宝石,仿佛白霜。别针真的很美。

“九月。”星期六温柔地说,“我买给你吧。我想我的眼泪够买下连衣裙。”

“小子,这件连衣裙远比眼泪珍贵。”古鲁夫遗憾地摇摇她戴着珠宝的大绿
头,“吻和时间也买不起。别杀价——你们没时间了。听啊!”他们听到一阵低沉

甜美而哀伤的呼啸声,像远方的火车鸣笛。“鳗鱼要到站了。”

市场周围,盏盏蓝色提灯在黑暗的雾气中亮起。一座钟轻柔地敲响。一面摇摇晃晃
悬的路牌冒了出来,上面写着:狂热根源车站。

海蓬子•古鲁夫那多刺的大脚稳稳站在地上:“我跟你说过头胎孩子的事。现在那些
家伙已经大爆满了。他们都不坏,但我向来不想要孩子。传宗接代的事让我兄弟处
理就好,他们喜欢婴儿帽和摇篮式婴儿车!我的小家伙们整天哭哭啼啼,闹着要回
家,惹得市集成天不得安宁。带个走,连衣裙就归你。一定划得来,我保证——看
起来或许漂亮没用处,但他们也是这么说上面的男孩女孩,那些小家伙还是有些用

处。茄子,出来!”

钟声更响亮了。摊子后冒出一个害羞的东西,那东西很高,比星期六还高,但高不
了多少,睁着一双哀愁的黑眼睛,有个厚长弯曲的喙。

“茄子是只夜渡渡鸟。”古鲁夫急匆匆地说,“论起躲藏和偷偷摸摸,谁也比不过
夜渡渡鸟。她年纪太大,不能推销给不识货的食人妖,而我还有其他两个要
养。”那只夜渡渡鸟的翅膀泛着耀眼的紫色,绒毛是深宝石绿,瀑布般的炫丽黑色
尾羽像深色的喷水池。她的腿是古老石头般的灰色,看起来很结实。
“妖精老爱把最精彩的花招摆在最后!”艾尔说。

茄子轻声说:“我不是花招。”她的声音低沉地隆隆共鸣。

“拿了东西,等于冒了险。”古鲁夫说着耸耸肩,“你们注意到了吗,我介绍她的
时候,说话一次也没押韵。我何必骗你们?我口袋里有纯正优质的时间啊!我的市
场已经开始恢复元气了!”摊子的木料自动变得平滑光亮,木头能有多自豪,它就
有多自豪。

“噢,艾尔,她只是个茫然可怜的小家伙!”九月说着向鸟儿伸出手。九月自己也
很茫然,所以对茫然的小动物毫无抵抗力。她说不大清楚,但她蔟新闪耀的心底有
股强烈的感觉,觉得她可以找到失落的事物。只要她够勇敢,就能让那些事物恢复
不再迷失的状态。毕竟只要有够多的迷失事物聚在一起,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地下深
处,他们也不会那么茫然了。最后,九月说道:“即使不交换代价,我也会带她远
到首都。”夜渡渡鸟把她的巨喙朝九月掌心轻轻推了一下。

星期六踢踢尘土。或许他也不想要别的同伴。

“应该让我买下连衣裙。”他叹了口气,“我可以买连衣裙给你。他从来不买任何
东西给你,但我可以。”

茄子用深色的巨喙推推九月的肩膀,机警连衣裙突然就服帖柔顺地套到九月身上,
仿佛为她量身定做。酒红色的外套因为突然包覆在显然是闯入者的东西外面,不屑
地皱了起来,接着又立刻膨胀、变长,盖住连衣裙,紧紧束牢。

外套的口袋里搁着四张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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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夜渡渡鸟沉默的故事
这支五花八门的队伍搭乘鳗鱼号进城,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
事,故事里有枪、渡渡鸟赛跑和妖精的交易。

市集和海蓬子•古鲁夫消失在一团烟雾和亮点之中。

他们四个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火车进站前的钟声在他们四周疯狂敲响。某种带着水
声的轰然巨响撼动了月台的木板。他们还来不及对彼此说句话,一股蒸汽腾腾带咸
味的水流就拍打着涌过月台下的黑暗地面。一条靛蓝色的窄河突然出现,河水带着

泡沫,哭泣的鳗鱼就高高漂在河面上。鳗鱼缓缓减速,优雅地停下来。

这条鳗鱼显然是电鳗。他比一般火车更高更长,薰衣草色的身子被几百个孔雀蓝色
噼啪作响的电光球照亮,电光像气球一样飘浮在他两侧。他优雅的淡色鱼鳍在两侧
的电光下舞动,和他的身子一样长。鳗鱼友善平滑的大脸上长着强靭的触须,触须

泛着光,而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打出他已到站的讯号。青紫色的沉重眼皮半盖着半
透明的巨大眼睛,那双眼里盈满靛蓝的眼泪,流到地上形成湿答答的轨道。

鳗鱼名叫伯特伦。

他的背仿佛没有尽头,坐满带着行李箱和手提旅行箱的乘客,他们欢笑畅饮,指手
画脚地似乎在讨论着很重要的话题。送茶水和午餐的餐车不断来回,好几个棕仙、
海豹人和蓝帽精呼唤着服务生。鳗鱼前进的同时,大家似乎都在鱼背上愉快地野
餐。
哭泣的鳗鱼头上飘着一盏漂亮的橘色灯笼,基部伸出一双淡绿色的脚,顶上探出两

只淡绿胳膊,膝边垂着一层绿流苏。假如灯笼会微笑,这盏灯笼一定在笑。鳗鱼柔
软肥美的身边出现一道小阶梯让他们爬上去。

“微光!”九月大喊,扑向她朋友的绿色怀抱。几个乘客拍手鼓掌,虽然他们不明
白为什么要鼓掌,只是觉得这个下午多么愉快,而这是鼓掌的完美时机。水妖和林
精之中倒有^'两个长着黑暗马头的男孩怒目瞪视,以怨恨的目光看着九月,他们没
拍手也没说话。

九月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拥抱,艾尔和星期六也分别抱过微光之后,九月才有办法开
口说话:“但你不是影子啊!”茄子害羞地退到旁边,哭泣的鳗鱼发出一声哽咽的
啜泣,再次开动,平顺地驶过自己泪水形成的轨道。

优雅的金色字体环过橘色灯笼的表面。

我已经没有影子了。

“为什么没有影子?和我一样拿去交易了吗?分开的时候痛死了,对不对?”

我死了。

“啊。”九月红了脸,她其实忘记了。

我的光熄了。没有光,不会有影子。

“可是你现在很好啊!”艾尔说,“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安乐乡看了蛋糕人。九
月,我们完全按你说的——我们带她去看这个世界。至少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这世
界非常大。”
是啊,又大又疯狂。

但我的光已经熄灭了。没了光,我就当不了灯。

而影子一直钻进地里。

所以我就跟着他们。

不论他们要去哪,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

那里谁也不需要光。

“可怜的微光!”九月喊道,“对不起,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回来之后一切都
复杂得要命……”

金黃色手写字打断她的话,那些字兴奋地环过灯笼的纸面。

不!

九月,我很开心!我遇到了哭泣的鳗鱼,

从前没有乘务员跟他说话、讲故事给他听,

他好寂寞。

大家都利用他,

就像我还是灯笼的时候他们利用我一样。

伯特伦其实是很有趣的家伙。
他喜欢当收票员。

现在我可以见识所有事。

整个地下精灵国,一座又一座车站!

九月,这里很棒,你会明白的。

几乎所有事物都一百岁以上了。

我很有用。

我不再孤单。

他也不再孤单了。

茄子突然插嘴:“有那样的朋友,那么喜欢那些事物,一定很棒。”

是啊。

A到L问道:“微光,这里距离锡箱镜多远?”他胸口鼓起,为微光感到满心欢

喜。“地下世界里好多事物名称的开头都

是字母表上靠后面的字母。”

但回答他的是茄子:“锡箱镜是万魔都的影子,会随着地上精灵国的首都一起移
动。”她说着羞红了脸,羽毛悄悄地泛上了霜,“至少以前是那样。万魔都已经不
会移动了。我……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影子开始落入地下之后,锡箱镜永远都在
这里,成为地上那座城市的完美影子。从前那里是市集的饮水处,他们会舒服地窝
在周围,向大家推销各种东西。但过了一阵子,大城不再移动,锡箱镜也跟着不
动。我们马上就要到了。鳗鱼不会让那么多人错过狂欢。”

“你怎么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又没有太阳!”九月这么说,因为她觉得她很需要
好好晒晒太阳。暮色和月光让她觉得既沉重又敏感。她好想念平常的感觉。

“要怎么看太阳分辨时间?”茄子懵懂地问,“有了水晶月亮,分辨时间很容易的
——抬头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他们跟着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暗玫瑰红的影子隐约在月亮表面亮着,是一

个“X”,也就是代表“十”的罗马数字。那个字微微闪烁,还不大清晰。

微光把手脚缩回灯笼里,飘下去和她巨大的朋友讨论事情,而四个同伴就在哭泣的
鳗鱼舒适的皮上安顿下来,鳗鱼还好心地摆出微带湿气的薰衣草色座位和垫子给他
们坐。茶水车推了过来,但九月喝茶喝够了。艾尔向九月保证,只要不是由妖精供
应的东西就很安全,于是九月点了一份可口的芥末三明治,结果得到堆得像塔一般
高的一大堆点心,或许曾经想过变成三明治,却在堆起来的过程中变得太有野心
了。深色的烟熏抹酱和淌下的蜂蜜奶油上铺着冰色的甜叶子,黑李子、墨黑的无花
果、黑得发亮的墨果点缀其中,上下夹的两片东西显然不是面包。那东西松松的,

看起来很养生,不过颜色是鸽子灰,尝起来有点像馅饼,又有点苹果汁和雪的味
道。

九月一边若有所思地小心地吃着她的三明治,轮流和茄子、星期六分享,一边说
道:“知道吗,除了我,大家好像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见到女先知的时候,她
说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在守护通道了,当时她还比我小呢!而海蓬子•古鲁夫还是少女
的时候就去猎捕她的市集了。甚至微光也长大了,有了职业。我想我也该思考那类
的事,但我完全不晓得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我想奥马哈甚至芝加哥都不大需要骑
士、主教或女英雄吧,而且就算要当骑士、主教或女英雄,也一定有其他女生比我

胜任。我想我从来没像女先知那样,一直一直做同一件事情。”九月转身面向夜渡
渡鸟,她对夜渡渡鸟好奇极了,不过并不想无礼。“你既然已经脱离古鲁夫,知道

自己要做什么了吗?我不是说她不好。她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因为,你知道
的,”她清清喉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来的那个世界里,渡渡鸟算是……绝种
了。”

九月说这种话实在没礼貌,她至少该等她们熟一点再提起,然而夜渡渡鸟只是悲伤

地点点头,抖抖羽毛,蹲坐下来。九月注意到茄子和艾尔的体型有点类似,一样用
两只强健的脚蹲着,只不过尾巴、鱗片不一样,而且夜渡渡鸟没有灼热的呼吸。

茄子害羞地说:“我出生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是在夜渡渡鸟的城市,那里叫愚鸠
城,远在邓氏鱼歌唱的苦啤酒湖再过去,比巨人阿利凡法隆和他美丽的妻子住的南
瓜花沙漠更远,甚至比食莲人之岛或遗忘之海滨的巴拉莱卡森林更遥远。”

“地下精灵国真的那么大啊?”九月惊讶地问道。如果有个王子沉睡在地下精灵国
底部,那又会有多深呢?

“和精灵国度一样大。一定是这样——地下精灵国和精灵国度是孪生手足,像镜子
一样,两个国度在上面和下面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但愚鸠城藏得很好,就在遗忘之
海中央一个宜人的岛屿上,岛上长满鲜嫩的青草和大颅榄树,大颅榄树高痩多节,
会结出可口的浆果和肥滚滚的种子。岛中央有座小山,有很多洞穴可以躲藏,我们
引以为傲。狂风呼啸过愚鸠城时,山也会歌唱。善良的九月啊,天下的渡渡鸟都绝
种了,至少几乎要绝种了,我们只有在愚鸠城可以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地嘎嘎叫、
摇摇摆摆走路。其他任何地方,都有人为了我们的蛋而处心积虑地猎捕我们。”
“那些蛋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吗?”影子艾尔急着想充实“渡渡鸟”(Dodo)这个D开

头的词汇的知识。

“翼龙先生,我不大清楚,大家都一心想得到那东西,他们为了染指我们的巢,还

把我们赶进海里,从亲爱的大颅榄树上射杀我们,打开我们雏鸟头上的蛋壳,丢进
平底锅里煎。不行,我现在不能把秘密说出来。不过伟大的祖先伍夫在一场激烈的
打猎中逃脱了,我妈妈就是以他命名。伍夫在他住的山里找到一个裂缝。裂缝里站
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士,她是如此美丽,让怕人的伍夫忘了逃开。她身穿银色军服

外套,头戴银色软木遮阳帽,腰系银腰带,脚穿银色雪鞋。她银发银皮肤,骑在一
头大老虎背上,也还真怪,勇敢的伍夫竟不怕那头老虎。那位女士说:‘你看起来
真是只可怜心烦的小动物。要不要跟我走?你会永远平安无事的。’而伍夫发出最
隐秘也最令渡渡鸟警觉的嘎嘎声,即使是在危崖上,那叫声也能唤来同伴。接着他
拔腿狂奔。他们大家跟在老虎尾巴后面挤过缝隙,同时,狩猎队的第一批枪响也扰
乱了山边的清静。而渡渡鸟就这么来到了精灵国度。”

“她一定是银风!”九月欣喜地说。她背后的乘客再一次鼓掌欢呼,仿佛分享了她
的喜悦。那几个马头男孩依然瞪着眼睛。九月记得西风城所有颜色的风,不只有绿

风,还有蓝风、黑风、银风、红风和金风。没记错的话,银风惹上了什么麻烦。
啊!小船里那位女士的皮肤和头发不也是银色的吗?或许她这一次也是跟着风而
来,却后知后觉!

星期六埋怨道:“真是够了,他们因为能坐鳗鱼而兴奋得要命,什么事都能欢
呼。”

“噢,不知道绿风有没有影子,可以和我在地下精灵国相见呢?”九月说,“我真
想念他,他却没来找我,真有点没礼貌,
不过我想风的礼貌就是那样吧。这么一说,我想我其实没看过翻腾的风投下影子,

所以还是别期望太高。不过我们都跟着风来到了精灵国度,真是太好了。”

茄子悲叹地敲敲她的喙:“唉,可是上面来的孩子啊,精灵国度的情况更糟!精灵

太爱赌博。他们哄骗伍夫和其他渡渡鸟当燕麦刺比赛的坐骑,以前每次满月举行一
次,要跑过环绕精灵国度的漫长赛道。从前,渡渡鸟跑的速度就是那么快。赛渡渡
鸟可是精灵社会的盛事。他们做的鸟鞍真不得了,挂着穗饰、蕾丝和樱树枝,用魔
毯、垫子和椅子垫得好高。骑具上施了魔法,这样精灵骑师和渡渡鸟就不用正式见

面,从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骑着可怜的伍夫比赛,凝脂奶油公开赛的最
后一圈,他的心脏就这么爆了。他的骑师是个黑角山精,老爱向问起的少数家伙和
没问起的大多数家伙炫耀她十六分之一的玛布仙后血统。伍夫倒下时,她从高高的
坐椅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精灵咆哮着要渡渡鸟血债血偿。原来报仇也是精灵的一
大嗜好,但他们其实不大在乎死去的那个少女。那晚在鸟厩里,伍夫的姐妹斯卡夫
把所有渡渡鸟召集在一起,他们做出了孤注一掷的抉择——向南逃往日光兰,永远
消失到这世界之下,炫丽的鸟鞍也一起带走,所幸没带走鞍上的骑师。

那些鸟鞍现在还收藏在愚鸠城,放在一个精灵家具的小果园里,我们会带我们的雏

鸟去,跟他们说这个故事,让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在遗忘之海的中央保持沉默,守着
秘密。那里是所有世界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艾尔轻声开口:“现在精灵已经不办赛鸟了。”

“很好。”茄子没让他说下去。她对精灵消失的古怪谜团没兴趣——对她而言,他
们永远消失最好。

星期六问:“可是,如果那么隐秘、那么安全,你怎么会被卖给一只妖精呢?”鳗
鱼的电光之外,飘过温柔的黑暗。巨兽微微左右摇摆。

“唉,妖精市集和拱廊商场就麻烦在这里。”带着霜的红晕又泛上茄子的喉
咙,“躲到哪里,他们都找得到。斯卡夫和她那伙渡渡鸟啊,他们的腿虽然还健

壮,但又酸又痛,已经不堪操劳,几乎还没在地下精灵国安顿下来,市集就嗅到他
们的气味,跑了过去。这个嘛,我们不需要任何连衣裙、纺车、魔法鞋、春药、粉
末,甚至水果——好吧,我们其实需要水果,但我们那时已经学到一点精灵食物的
事了。市集吼叫悲泣,最后还是走开了。只有海蓬子•古鲁夫和她那座骨子里深切渴

望的商场留了下来。”

九月屏住呼吸:“她给了你们什么?”

茄子的眼泪终于落下,泪水滴在哭泣的鳗鱼丁香花色的皮肤上,流进下方宽阔的盐
轨,和鳗鱼的眼泪汇合。

“愚鸠城。”她低声说,“我跟你描述过——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其他市集四
散,留下她一个的时候,她知道她有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而她把那东西藏在她的
一个货摊里,那是唯一的货摊。缩小版的愚鸠城就搁在她紫罗兰色的丝绒枕头上

——有大颅榄树、满是洞穴的山、甜美的青草,还有淡水池塘。这一切就在遗忘之
海的正中央,不论是谁找到那里,离开、再次上岸登陆就会忘记这一切。太完美
了。栖身的好地方。但是呢……”夜渡渡鸟的目光转向他们来的方向,投向早被高速
前进的鳗鱼抛在后面没了踪影的妖精和摊子,“但是我们怎么付得起?于是我们在
鸨鸟市集的那些日子过得昏头转向(和鸨鸟的暴富比起来,牛市和熊市根本不算什
么),而古鲁夫那时不要吻,也不要时间,而我们虽然有眼泪可以让最贫困的妖精
丰足,但还是免了。她要头胎的孩子。当然是头胎的女婴。精灵国度还没有谁知道
渡渡鸟蛋的秘密,但妖精知道其他精灵想要渡渡鸟的蛋,所以我们的蛋一定很珍
贵。古鲁夫要抢在其他妖精之前得到蛋,而且她绝不动摇。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能怪

谁。因为对愚鸠城而言,一切都是交易而已。

“所有母渡渡鸟都带来她们头胎的雏鸟给古鲁夫挑选。我妈妈想把我藏起来,给我

安了一条长尾巴,让我看起来像公渡渡鸟,但古鲁夫很精明,从来没受骗过。她看
着我,而且只看着我。我们俩都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九月、星期六和艾尔虽然知道她的故事有什么结局,但他们全都跟着坐着不敢动,

屏住呼吸。他们背后的乘客伸长了脖子倾听。

“唉,九月,问题是你说得没错。有时候,你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
子。不是永远这样——好心的阳光女孩,别担心!只是有时候。而我那时就已经是
沉默物理学的天才了。我会动也不动地站着,但那样其实不好,因为我站着不动,
不只尽量不动,而是达到站的时候最静止的状态。那时候会发生奇怪的事。有时我
会消失不见,有时我变成黑色大理石雕像。有时我会发出可怕的光芒,会把光芒照
到的任何东西冻结,把那些东西变得和我一样静止不动。真正的大师可以控制力
量,做好多事。当时我跟着我的妖精女主人,可以称得上是熟手了,只是没经过沉

默法定人数认可。我消失的话,海蓬子还会开心地欢呼。”

“古鲁夫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养大。她虽然彻夜不睡,喝廉价的酒,从她碰上的
可怜邮差那里偷邮票,但她并不残酷。她用她最喜欢的蔬菜替我命名,她在其他交
易里得到的另外两个孩子则叫狼妖小子和小绿帽。她教我计算货币,追踪预测、未
来市场和她自己的热闹魔法——我一直学不好。谁也没办法违抗天性。这当然是市
场崩盘,我们这些头胎孩子失去价值之前的事了。”

“最后古鲁夫选中了我,我的族鸟得到愚鸠城,有艘优雅快捷的妖精纵帆船可以载
他们去,让他们不受遗忘之海影响。而我当时转身面对我的妈妈——她也叫伍夫

——说了声再见,那是沉默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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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悲哀之钻
一个朋友道别了,他们在首都探索,发现了敌人,九月学了一堂地下世界地理学和
沉默物理学课程。

所有乘客一窝蜂地涌下鳗鱼号。铃声和吉他声响起,狂欢的群众雀跃不已,偶尔传
来一声还是三声齐声歌唱,他们像一团色彩缤纷的欢腾云朵一样来到城中。大家几
乎一下鳗鱼号就都戴上了面具。锡箱镜的城门打开时,一阵澎湃的音乐传来,乐声
甜美黑暗又奇异,令九月屏息,让她那口气憋得弯弯曲曲扭成蝴蝶结。

九月回头看着哭泣的鳗鱼伯特伦,看着他高墙般的薰衣草色身躯和电光球的电光,
良久,她说:“微光,跟我们来吧。”橘色灯笼飘在鳗鱼悲伤的大眼睛旁,金黃的
文字又一次闪过灯笼纸面。

不行。

我现在很快乐。

我和我的鳗鱼在一起,
还有整个世界等着我去探索。

我会活到两百岁。

那会是多么棒的冒险!

九月,加油。

你一向很棒。

别理其他家伙的贬损。

九月用手指揩去眼里的泪。她真想念她朋友,她朋友曾在黑暗中抱着她。这下子谁
会抱着她呢?她的新朋友都带着黑暗,而她曾希望——唉,她曾希望得到一点光
亮。但只要有个新朋友知道她在这世界上的处境,那就够了。

噢,九月啊!你的朋友很容易就被好工作、奇妙的爱和高远的野心夺走。对你而
言,这样的悲伤太过成人,像威士忌和选择一样,是危险又令人头疼的事,而且沉
重如岁月。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和你的同伴能永远在一起。我真想慷慨一点。然

而有些故事会长出鲜艳的藤蔓,生出的卷须蔓延到我们的视线外,带走我们最爱的
家伙。如果我知道该怎么优雅地接受这种情况,我一定倾囊相授。九月看着她的朋
友在暗淡的紫丁香色气息中,乘着水银似的泪水逐渐缩小远去,如果我们对我们的
九月轻声细语说些话,或许有帮助。来告诉她吧:“亲爱的女孩,许多光都始自黑
暗。”

如果万魔都是丝绸与柔软布料之城,锡箱镜便是岩石之城。

伯特伦和微光乘浪而去,良久,带着泡沫的泪水轨道依然潺潺流动。空荡荡的干净
月台微微泛着光,这看似脆弱的建筑是淡蓝色的鲜奶油状物体,貌似棉花糖,不过A

到L清楚得很。

“那是蓝纹玛瑙——没错。往北边去,枕头花边山脉那里有家兄弟——他们用巨大

的钻石纺车,像纺羊毛一样把玛瑙从原石里纺出来。可以纺得非常细,细到能穿过
针孔;也可以纺得很粗,粗到能用来建农舍过冬。那可是世上绝无仅有。听说那些
兄弟遇到命运三女神,双方有过一场纺织比赛。”

“谁赢了?”星期六幽暗的双脚让月台上的漩涡状石纹显得暗淡了。

“还没比完。”艾尔耸耸肩,拍着幽暗的翅膀从月台飘下来,“九月,我们进城之
前,要我跟你说说锡箱镜的事吗?”城门热情地敞开,他们眼前有一条漫长的银色
道路通向一条小径,小径两旁满是商店,挤满了身穿红丝绸,帽子上饰着羽毛的群
众。角落有细长鼻子、弯弯黑眼的面具在窥探。青铜色的鸟面具闪闪发光,颧骨高
耸的悲剧面具泛着光。有些面具上有着独角兽或羚羊的长角,有些面具得意地顶着
系了黑石头的乱糟糟稻草头发。看不见的某座塔里飘出甜美黑暗的音乐,空气中弥
漫着浓浓的兴奋气息,然而那地方却显得出奇地安静。

月亮上显示出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罗马数字IX。

九月抗议道:“可是‘锡箱镜’(Tain)的开头是T!”她不自在地碰碰头发,突然
想起自己的头发变得乌黑,上面还有一道道闪电的颜色。她在这些狂野的人之中,
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红外套紧紧包在她身上,仿佛在说,放心吧,我们看起来好
得很。

“相互参照!”A到L开心地说,“这是你教我的,还记得吗?‘地下精灵
国’(Fairyland-Below)开头是F和B,而‘首都’(Capital)的开头是C,这样
我就知道了:这就是锡箱镜!”他的黑脸、紫罗蓝触须和大黑眼闪着光芒,急切地

想重温过去,和她共度这一刻,但这次不只是以沉默影子的身份,而是亲身经验,
可以像他想象中另一个艾尔一样一心一意,全心投入。他甚至没等她回答又继续滔

滔不绝:“地下精灵国的首都由两条河孕育,一条叫苋紫河,另一条是姜雾河,两
条河都源于火马荒地的地狱火河。全城分为四区:玻璃蒜区、茴香薄暮区、飞驰冰
雪区和黑夜洋葱区。人口估计:不稳定,无法确知。至高点是截断螺旋塔,那是一
根中空的角鲸角,里面是物理学家群居之地;最低点是蚁冢精洼地。不论你觉得从

他们的巢里偷黑蜂蜜有多简单,都要小心他们的蚁冢。常见输入品:米、天然磁
石、雨、备用引擎、不要的孩子、春季的少女、有待证明能力的英雄、鬼魂和影
子。常见输出品:魔法、茶、咖啡和石榴。两条河在城中央相交,三叶草王宫用高
高的苦杏精腿蹲踞在那里(九月,苦杏精是一种宝石,看起来像冰洪淋甜筒,整个
都是紫粉红和黃色),上面缩为尖顶的塔,由除了铁之外的各种金属拼凑成——有
黃铜、铜、金、银和锡烬,此外还有甲虫铅。两大片珍珠叶子一白一黑,从塔顶往
前展开,变成楼梯一样降下,末端是壮观的浮石凉亭。想错过都难!”

九月听完只答道:“艾尔,谢谢你。”她来不及思考这里和万魔都多么相像,又多

么不同!她的头脑转着,真希望微光能用淡绿色的手臂搂住她。

但A到L的影子懊恼地说:“你应该说,‘跳到说我离九月这个女孩距离多少英里的
地方”或至少说,‘跳到距离是零英里的某个地方,因为我们已经到了’。你让我
讲那么多,一直都没打断我!这样非常不对劲!”

“艾尔,为了逗你开心,我以后会更常打断你。”九月笑了,真想搂搂他,安慰
他,因为他和她心爱的那条图书馆翼龙并没有那么不同。她本来没想抱他,但之后
又改变主意抱了。他幽暗的皮肤散发着温暖光彩。他们四个一同穿过镂雕玛瑙大
门,进入锡箱镜。

就在他们进城的同时,前面的人群中爆出一阵金属摩擦碰撞的声响。不知谁在弹奏
某种古怪可怕的六角手风琴——弹得不坏,也有点琴艺,但每个音符都充满恐惧,

艾尔听了把脸藏在九月背后,当然完全藏不起来,星期六则抓紧了她的手。茄子直
挺挺站着,动也不动,静止得恐怖吓人,九月转身正要将她纳入一家和乐的拥抱
中,却发现夜渡渡鸟不见了。

一辆黑暗的大卡车嘎吱开上首都的银色道路,群众随之散开,地上散落了一堆羽
毛、帽子,甚至鞋子。那显然是辆精灵卡车,车上笼罩着疯狂的七彩光芒,有些颜
色九月甚至叫不出名字——或许是紫罗黄、绯银或是青橘色吧。荆棘藤蔓上挂着发
光虫,一朵巨大的深色花朵包覆着基座,像军用卡车上盖的帆布。车头灯是玻璃
球,里面飘着灰蜡烛。人们没听到引擎声,只听到深绿色的南瓜皮轮子在街上发出
的湿润的嘎吱声,可怕的六角手风琴继续演奏。

“驾驶那东西的不论是谁,应该都不是来参加狂欢会的吧。”九月说,“我想不管
驾驶员是谁,应该都不可能为任何事狂欢才对。”果然,无论九月再怎么努力偷

看,在精灵卡车的驾驶室里也看不到任何驾驶员,只看到一顶怪模怪样的尖顶红帽
子飘在头的高度,帽子上插了两根斑纹羽毛。

她身边,茄子不久前还站着的地方传来渡渡鸟压低的声音。

茄子低语道:“那是阿勒曼。”

卡车辘辘停下。荆棘遍布的帆布顶上,有一道银色的长梯子像活的一样不断伸长,
不断变高,而且愈来愈高。梯子其实没有颜色,只是像水一样泛着光晕。卡车车门
终于打开了,红帽子现身。能看得清楚之后,九月发现帽子看起来更红了。两根羽
毛像犄角般竖起,那是雉鸡羽毛,或是某种可怕的怪鹦鹉羽毛。帽子飘上梯子,梯

子的横杆发出嘎吱声,好像有沉重的脚踩在上面,但看不到脚。梯子延伸得好高,
九月和锡箱镜城里的群众得伸着脖子遮着眼睛,才看得到梯子的尽头。红帽子飘到

他们视线之外的地方,到了地下精灵国的高处,地下世界天顶和上面世界地底交会
之处。

隐形的茄子靠向九月低语,九月光裸的手感觉得到夜渡渡鸟柔软的羽毛,却仍然看
不到她。“听啊。他正在拿出他那把悲哀之钻。钻子的黑骨把手上闪烁着星光,那

是他从万圣夜那里得到的生日礼物。他的礼物还有分离虹吸瓶和乳黃铀玻璃腰带,
钻子和虹吸瓶就挂在他的两边腰侧,像挂手枪一样。这就是他的工具,是他的象
征。阿勒曼把钻子抵在这世界的岩石天顶。钻子卡进岩石中,接着他开始转动曲
柄。一下、两下、三下,他继续转动。岩石上裂开一条缝,但缝不太大,不比最小
的手指粗。裂缝下,阿勒曼压着分离虹吸瓶的肚子,接着一个影子像烟一样飘了下
来。影子飘下来,飘过虹吸瓶的水晶肚子,继续往下飘,飘过梯子,最后某种仁慈
或不仁慈的风逮住它,影子就得在地下精灵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怎么看得出那些事?我连他的帽子都没看到!”星期六低语。

“我听到的。”茄子轻声细语地说,她的声音更小了,“这也是沉默物理学。这部
分难得很,我是在男中音峡谷的大留声机门下学的,那时候我的妖精女主人卖了一
只鹈鹕给他。如果能学习听见深刻完整的内容,不只是字和声音,还有心和光的肺
动力学、悲伤和喜悦的粒子、悔恨的细微流体力学,那么什么真相都可以掲露。我
听到星星沉思、钻子钻动、影子落下,还有阿勒曼缓慢稳定的呼吸。知道吗,钻子
正钻着,他却哭了,他看着影子渗下来,就流了泪。他以为谁也没听到,但我听见
了。阿勒曼是红帽妖精,这是一种隐形的大妖精,头上戴的红帽子就像他的心脏。
那是他的力量,也是他的本体,是他身上唯一谁都看得见的部分。而红帽妖精的哭

泣是最寂静的哭泣,是隐形的男人流下的隐形泪水。”

梯子收了起来,滑回卡车里,红帽子也跟着回来了。在他后面一段距离开外,有一

缕黑烟正飘向它的命运。九月发现到处都有人抱着自己的身子或肚子,浑身是汗,
努力不出声。影子们则似乎毫不在乎,而且很不耐烦的样子,但锡箱镜其余的部分
颤抖着。红帽子停在黑色旧货卡车的驾驶室,像在评估所有人。大家都不敢呼吸。
接着帽子落向驾驶座,然后阿勒曼滚动着南瓜皮轮子,慢慢离开。

周围的群众颤抖地吸口气,街上传来一阵阵紧张的笑声。九月说:“当然了。只要
在下面这里,他当然没办法伤害任何人。他从地上精灵国带走影子,太可怕了。应
该阻止他,但他在锡箱镜能伤害谁呢?”

A到L注视着她,表情中带着一丝惭愧、一点挑衅,他的尾巴像猫尾一样来回扫
动:“喔,其实啊,这里住了不少不是影子的家伙。跟别的地方一样。午茶公爵、
茄子、海蓬子•古鲁夫和其他那些都不是影子。还有水马、蚁冢精。有时候,少数的
时候,不会太频繁的情况下,阿勒曼也会带走他们的影子,知道吗?”

“他们想留住自己的魔法。”星期六喃喃地说,“不能怪他们。但阿勒曼来的时
候,最好停住别动,等事情结束。”

九月觉得说这种话实在是悲哀又讨厌。她记起她的影子被割下来的恐怖经历,几乎
要沉浸在可怕的痛楚和她付出的代价之中,但这时狂欢群众又唱起歌,继续欢笑、
闲聊、跳舞了。他们喊叫欢呼,呼声比之前更响亮,而且拼命跳舞,仿佛要抹去阿
勒曼和他黑色大轮子留下的记忆。

茄子的羽毛一根根显现出来,她严肃的深色眼睛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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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狂欢会
九月学到不少事,女王做出承诺,一场宴会惨遭破坏,而热闹的狂欢会终于揭幕,

不过事情发生的顺序未必是这样。

我想,应该可以假设在各位亲爱的读者之中,有人趁年轻参加过一两场派对。或许
拿到过一顶亮闪闪的帽子,或是装满小玩具的袋子。派对上或许有蛋糕还有冰淇
淋。如果去的是特别棒的派对,或许玩过游戏,赢了奖品,或是看着打扮可笑的人
从袖子里拉出鸽子,让傀儡跳舞,甚至用五弦琴、吉他或手风琴弹首歌。整个活动

结束之后,显然会饮食过量,需要好好打个盹。

但你没参加过狂欢会。

即使是有鸽子、傀儡戏和手风琴的超棒派对,和狂欢会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狂
欢会就像龙后展开翅膀吐着火焰气息唱她国家的歌曲,派对则是一只温和的小绿蜥
蜴在热乎乎的岩石上舔自己眼珠。

而每次狂欢会之前,都会有一场宴会。

A到L应该告诉过他们,锡箱镜的中央大道叫作愚人银,大道上长桌爆满,桌上摆满
几十道美味佳肴。妖精塔、水晶矿罐子装的蚁冢精蜂蜜、热气腾腾的遗迹守护灵心
果馅饼、福桃、南瓜和触碰时会改变大小的月瓜,还有健康的绿色妖精汤,汤上漂
着魔水草、百香罂粟叶、奴球根、记忆烈性啤酒和一捆捆香甜美味的罗勒草和鼠尾
草。旁边摆着水马燕麦饼和表面金黃的草料松糕、树精的炖雨汤和阳光雏菊酱、火
精的辫子火面包和水精的海石馅饼、纯正的烤云、一堆堆烤啤酒鱼,还有袋鼠精的

特调狂热花咖啡。苏格兰精灵把他们最上好的松树泥碳苔留到这场合一当然还有双
足翼龙最爱的小胡萝卜,像血滴一样散置在桌上,就在涂满奶油、烤得香脆的褐色
魔力蛋糕之间。

九月发现最靠近她的那张桌子上搁着一大碗橘色饰边的南瓜汤,还有糖渍杏仁、橘

子酱做成的护城河围着胡萝卜和红薯做的城堡,巧克力蛋糕浓郁美味又温润,散发
黑色光泽,沾湿了下面的枣红花边垫,还有洁白的盘子。妈妈的蛋糕相形见绌,九
月想到这里,不禁羞红了脸。玫瑰和缎带上的糖霜闪闪发亮。盘子旁以非常优雅的
笔迹写着:凡事迟早都要付出代价。九月的手指滑过文字。这和公爵茶包上的笔迹
相同吗?她看不出来。

说他们大快朵頤其实太委婉;锡箱镜全城活像饿死鬼,欣喜地吞下他们最爱的食物
和新尝到的美味,对他们造成的混乱完全不以为意,还向彼此丢面包壳和面包皮,
或是举杯敬他们想到的任何东西。一张桌子传来:“敬侏儒的生活!”另一个

说:“敬我的妖精爱人!”又有另一个说:“祝所有影子身体健康。”一个摇摇摆
摆的苏格兰精灵吼回去:“只要他们别抢占我的沼泽就好!”每张桌子上的每个杯
子都扬起:“空虚女王万岁,万圣女孩万岁!”

恶作剧也在好戏之列。一只水精灵的水波影子伸出带着涟漪的指尖,碰了碰她身边
一个金鱗秃头女孩的红陶杯。酒杯里倾泻出蓝色火花,酒冒着泡涌起,每个泡泡上
都镶着细小的蓝宝石。金鱗女孩惊叫一声,又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咕噜一口灌下
去,接着她的脸消失了,又膨胀为大象巨大的头——不过依然覆盖金鱗,而她双眼
闪烁着石榴石似的火焰。她发出大象的嘶鸣,身躯飘出金盏花的花瓣,化为嫣红的

麻雀飞上群众的肩膀。麻雀骚乱鸣唱,然后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响亮铜钹声一股脑
儿消失。狂欢群众爆出如雷的掌声,水精灵影子的脸激动得涨成珍珠灰。

“噢,我好想试试看!”星期六叫道。

“我已经把她变成双足翼龙过了。”A到L得意洋洋地说。“我早该猜到了。”水精
圆睁的眼中充满忧伤,“好事每次都被你占尽,以前也一样。你先遇到她;你让她

骑了你——我总是参与得太晚,而一切一下就变得黑暗可怕!”

“我才没有。”图书馆翼龙和善地说,“星期六,我不会那样子。我绝不会抢在你
前面。何况你其实一下就来了!别忘了脚蹬两轮车!”他用庞大的头蹭了蹭幽暗的
水精,“去吧!这是狂欢会!要做什么都可以!”

“等等!”九月叫道,“别再这样讲话,好像当我是你们要分享的玩具一样!我有
正事得办,我不想——”

太迟了,星期六咧嘴笑开,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一样。他抓起她的双手,吻了她的一

次,两次,三次。九月心想,我一天之内得到了四个吻呢。她完全不晓得她该拿那
些吻作何感想,而且当时也无暇思考。毫无预警地,她觉得身体里有个东西绽放开
来,好像鲜艳闪亮的气球突然鼓起一样。她发觉自己轻飘飘地浮在她的椅子上方,
酒红色外套和妖精连衣裙都不见了。这时九月身上穿的是一件别致的长裙,以蚱蜢
翅、细小的蜘蛛网、榛果壳、花边蘑菇、栎树叶、乌鸦羽毛和玉米须织成,镶着萤
火虫和雨珠。她的光脚飘在豪华的椅子上方,她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两只丝缎般的长
翅膀缓缓拍动,像举起手臂一样自然。

九月变成精灵了。
九月放声大笑,同时却泪水盈眶一一大家都瞪着她,目瞪口呆,仿佛他们也不知该

笑还是该哭。下面这里有多久没看到过精灵了?但泪水没有流下一一她伸手擦泪,
抹开的却是黑珍珠,而黑珍珠落下时又碎裂成天蚕蛾,长翅膀扫过所有在狂欢的影

子,在他们头发上留下甘草花。九月的笑声像涟漪一般扩散共鸣,卷成一捆阳光色
的丝绸,那捆丝绸像拍翅膀一样拍动接缝,绕了两大圈,在光芒的小漩涡中没了踪
影。

她背后传来一个甜美沙哑的声音:“九月,你真有心,特地盛装出席我的舞

会。”突然之间,群众不再愣着不知怎么办了。他们突然开始叫喊呼号,发出响亮
的长声欢呼,拍着桌子,又开始举杯敬酒。九月翅膀一斜,转过身,尽量小心不要
红着脸或是显得愚蠢,不过她担心自己免不了会表现得有点蠢。她只能尽力而为。
她展开翅膀,甩开午夜般的黑发。裙上的萤火虫配合地发着光。她光裸的脚趾上有
风信子环绕。

空虚女王万圣夜仰望着她。九月瞪回去。她们谁也不肯先动,而狂欢的群众则在她
们周围陷入疯狂。

那影子的确是九月。影子九月还穿着她之前的橘色连衣裙,更糟的是——她身上还
是那件九月钟爱的绿便袍的影子。她穿着一双小巧的扣带皮鞋影子。女王的面孔和
她一模一样,只不过带着天蓝、淡紫的色调,或许看起来也精明一点,比较习惯爱
怎样就怎样。之前九月看着她的影子和水马一起沉下水的时候,影子看起来平板黑
暗,特征并不明显,但现在影子有了重量和形状,也变立体了。万圣夜是真人。她
的目光闪烁着淘气和神秘的喜悦。她熟悉的头上戴着秋雾做成的纤细王冠,在那环
雾之中,一小轮秋月像王冠上的宝石一样挂着。

九月不害羞也不害怕。怎么会害羞害怕呢——戴着那顶王冠的是她啊,是她自己。
虽然被抛下,变得异想天开,但终究是她自己。看着万圣夜,和看着盛装打扮的女

爵不一样。她不觉得说不出话,甚至对自己没什么耐性。她从前真的那么害怕吗?
这根本是镜子里她自己的脸!是一年前的她,而且脚上只穿了一只鞋。不,她并不

害怕。不过她也没什么信心。要是星期六没把她变成精灵就好了!她觉得自己好荒
谬。另一个星期六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至少不会没经过她同意就动手。

“你好啊,影子。”九月说着挤出迟疑的淡淡微笑。

“你好啊,女孩。”万圣夜露出一模一样的微笑。

没别的办法,只好试试了。九月伸出她的手,手上还有微微闪烁的精灵图腾:“跟
我回家吧。你不想回家吗?”

空虚女王放声笑了。她笑了好久,笑声响亮高昂,开始在锡箱镜的高塔之间回响,
反射两三次的回音又传回来。鱗片女孩的象头缩了回去,影子全都默不作声。万圣
夜笑的时候,大家的杯子都自动盛满,连喝干的杯子都满了。

“我怎么可能想回家?”九月的影子用九月的声音嗤之以鼻,“你不觉得家里又可

怕又无聊,从来不会发生任何有趣的事吗?九月,少来了!这一年来,你难道不是
都等着回到精灵国度,等得日益憔悴,读着人马的故事,望出窗外寻找我们的绿色
朋友?”万圣夜摊开她幽暗的手,“难道你每天都沉浸在内布拉斯加的美好世界,
享受单纯的喜悦时,也和在这里一样经历过许多有趣的冒险?难道你不在这个有魔
法而且大家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的世界里时,依然如鱼得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
我真的是这样,那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我会像一只乖小狗一样黏着你!”九月的心
里满是羞愧,结果星期六的魔法选在这一刻泄了气。她的翅膀皱缩,沉重的酒红外
套和藏起来的连衣裙义愤填膺地瞬间复原,粗糙的皮革摩擦着她的脚踝。她掉在她
的椅子上,急忙跨下椅子。她和万圣夜自然完全一样高。绿色便袍的影子好奇地向

红外套伸出腰带,期待地轻抚外套的袖子。酒红色外套允许自己的腰带飘出去那么
一点点,迎向便袍的腰带。两个女孩看着她们的衣服打招呼。

“没办法。”九月承认。

“当然没办法!跟你回家?门儿都没有!我可不想去学校,在你学长除法的时候躺
在地上!你的手指泡在洗碗水里变得皱巴巴的时候,我不想洗影子茶杯!我可以当

女王,高兴什么时候办舞会都行,每天都吃南瓜饼,在菌盖上跳舞,听水马唱歌打
鼓迎来夜幕,何必回去呢?不用了,谢谢!你只要思考一下下,一定会同意我的
话。当你影子的那种生活不是人过的!当任何人的影子也一样!我不叫九月,叫万
圣夜!我们不是你们摇来摇去的尾巴!我们自己就是摇着尾巴的猎犬,我们不要再
被摆布了!”狂欢的影子全咆哮着附和。

“或许吧。”九月说,“或许吧。魔法好玩极了,我的确非常渴望回来精灵国度。
只不过,你把我想回来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子?对大家都想重游的这个地方做了什
么?你不知道他们在上头还得配给魔法吗?魔法不断流失,因为你把他们的影子给

带走了!再过不久,上面就会不再有魔法,只剩下面这里的黑暗中才会发生疯狂美
妙的事和神奇的事物了!”

万圣夜面露微笑,这次不是九月的那种微笑,而是更微妙、更狡猾的微笑:“那又
怎样?我喜欢黑暗。”

“你不可以不问一声就把东西夺走。”九月总觉得情况和之前所想的不一样,辩赢
这场争论没那么简单。

“你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在乎规矩了?你吃了精灵食物啊!你去了精纺林!你问也没
问,就拿走权杖、剑和各式各样的东西!真正的女孩就可以,影子就不行,是不

是?”女王的声音带着激烈的痛苦,不只痛苦,还有恐惧,以及积郁已久等着一吐
为快的话。九月突然想起精灵国度已经过了好几年。万圣夜当上女王,其实不是一

两天的事了,虽然她看起来和九月没什么不一样,但她现在一定已经比较大,说不
定十五,甚至十六岁了!几乎是成人了。她一定很焦虑,一直在黑暗中咀嚼着她的
恐惧,恐惧她自己不是真的人,只是九月的倒影,是无知的可怜妹妹。九月突然为
她感到难过。但九月还记得针叶林、驯鹿人、女先知和她口袋的魔法配给,于是她

的怒火再次燃起,像之前一样炽烈。

“我只拿我需要的东西,不是为了好玩才夺取,而是为了做必须做的事!而且我没
有一直占着。你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据为己有!你拥有得够多了!别再这样!如果
妈妈在这里,她一定会好好骂你一顿。”

万圣夜两颊泛起难看的灰晕。九月攻击到弱点了。影子女孩靠向她,愤怒地尖叫,
声音愈来愈像小孩子。

“我当然可以把所有东西据为己有!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弄来这里,

在我身边,不会有谁为了愚蠢的战争丢下我或伤害我,因为我们大家都会在我的城
市里,在我的王宫里,在我的精灵国度!我才不管地上精灵国怎样!才不管妈妈怎
样一一她有注意过我不见了吗?没有吧!精灵国度为我做过什么事?你刚到那里就
把我丢开了,你这个可悲的小坏蛋!我恨你,我恨他们,我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我
永远都可以随心所欲。”

万圣夜镇静下来。她用影子手掌抚平她的影子裙。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小孩的怒意
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强硬老成而坚持的感觉。
“九月,我是好女王。我不是女爵。你不会看到一整国的家伙乐于看到我离开的。

我是影子的女主人,我受到影子爱戴。我是你没勇气成为的一切。我拥有你甚至不
敢承认想拥有的身份一一也就是精灵国度的女王。最厉害的女英雄最后才会成为女

王。而这里就是精灵国度。我会把这里变成唯一的精灵国度。不是地上,也不是地
下的精灵国度。其他就随他们去吧一一我的王国会让一切都相形失色。”她又微笑
了,倏地伸手抓住九月的手。

九月抽口气一一她感觉她们皮肤之间的空隙噼啪颤动。影子的手指摸起来柔软冰

凉。

“但我们用不着像不和的姐妹一样为小事争吵。你可以留下来。你可以和我待在这
里,这里还有艾尔、星期六,和你那个什么渡渡鸟朋友。你可以和我一起当女王。
你可以当地下人士,就是地下世界里不是影子的那些成员的女王。双方都有女王,
这样的安排很理想。空虚女王和野兽公主一一你当然得从公主开始当,毕竟我当女
王比较久。但我可以教你,像作文课一样每天上课,比长除法好玩多了。你毕业之
后就能当女王。我不会自私自利,把女王的事都据为己有。你会是我的姐妹,我们
会分享所有东西。为什么想要长大、拥有工作、宝宝、房子或任何大家认为你该拥

有的东西呢?我们要办一个加冕典礼,那将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狂欢会!如果真心
希望,如果那么想念妈妈,可以把妈妈带来这里。我几乎可以肯定钻子办得到,只
要找到恰当的地点就好,至少钻子能抓来她的影子。妈妈可以帮我们用蜘蛛网和月
光建一架飞机。我们可以一起飞,当王牌飞行员。”

噢,她说得真吸引人!再也不用担心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再也不用担心作文课,可
以永远沉浸在魔法里,永远不用离开,不用选择要失去哪一部分的自己——永远不
需要失去任何东西,因为所有一切都开开心心地聚在一起,大家都安然无恙。万圣
夜提供的诱惑刚刚好,恰巧足以让九月屈服。假如万圣夜没提起钻子,九月或许会

就这么忘记和阿勒曼有关的一切。

“可是,万圣夜,那是悲哀之钻啊。”她柔声说,“大家都很怕这东西,而即使他

们不怕你,他们也怕它,而它是你的。”万圣夜若有所思地歪着头,眼中闪烁着神
秘的光芒:“知道吗,认识它之后,你会发现它非常好心,非常温柔。你一定不相
信有多温柔。”

“对你或许会那么温柔吧。”

“但那就是重点。”

她们还手握着手。九月一直抱着凄凉的微小希望,期待她们一且接触,就会轻而易
举地再次融合在一起。虽然,她也不觉得真的会这样,但她抱着希望。其实精灵国
度的一切都没那么容易。就像规则一样——这里什么都不容易。交通都往最困难的
方向去。但她仍然努力坚持下去。

“你和我完全不像。”九月轻声细语地说,“如果你善良又老实,绿风就会和你一

起在这下面,在你的舞会里起舞。但他不在这里。你大吼大叫也无法改变事实。”

“是吗?”万圣夜调皮地说,“我还以为他支持坏脾气和暴躁易怒呢。善良老实是
精灵黃金,看似漂亮,没注意的时候却会变成垃圾。”但万圣夜的声音微微颤抖
了,而且她没否认绿风不在这里、没在她身边支持她。女王松开了九月的双手。

九月的胸口顿时涌起一股异想天开的希望,希望她们已经分不开了,希望真的只要
彼此接触,就能融合。她拼了命努力渴望,就像之前星期六渴望把她变成精灵,或
艾尔想把她变成翼龙一样。她屏住呼吸,全心祈求。
她们的皮肤黏在一起片刻,像两块磁铁靠彼此太近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九月觉

得会成功。但最后她们双手还是滑开了。

“我不会跟你走,你不能逼我。”空虚女王说,“你也不能在我身上施渴望魔法。

你根本不算魔法师,我却是魔法师。认命吧。我比任何人更渴望一切,你不可能比
得过我。你上头亲爱的精灵国度快要变成无聊透顶的度假去处,所以你还是可以留
下来。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不过,别客气,请享用我的食物,享受我的朋友和
我的招待一一当然了,请把这里当自己家。”万圣夜吹了一声尖锐高音的口哨,有

个影子旋即落在锡箱镜的塔尖上,一个优雅高贵美丽又不可思议的庞然大物俯冲而
下一一原来是只房子大的橘色鹦鹉,它圆圆的喙黑亮亮的,羽毛柔软如火。完全就
是九月在宠物店看到的那只鹦鹉,感觉好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好渴望把那只鹦鹉
带回家,好好疼爱他,取名叫万圣夜。噢。原来如此。九月的喉咙一紧。万圣夜的
确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得到她们想要的一切。鹦鹉身上有个黑木和毛皮做的鞍,饰
着金丝和某种绿色的宝石粒,闪闪发亮。鹦鹉向九月的影子深情地嘎嘎叫,她爬上
他的背,然后将幽暗的双臂举向空中。

空虚女王喊道:“开始狂欢吧!”

烟火在她背后绽放,有橘色、红色、蓝色和紫色的轮转烟火,绿色的火箭和金色的
亮点,星光喷泉将光芒洒落大家身上。女王站在鹦鹉背上,在狂欢群众上方盘旋,
狂欢群众则开始大游行。地下世界的狂野家伙们尽情跳舞,唱的千首歌似乎融为一
气,彼此相和,曲调结合在一起,翻筋斗般高高跳向空中,弹着手指直到咒语和火
花像婚礼撒的米粒一样在他们身边飞散。一个狼妖拿几只皮克精当球在空中抛;帅
人鱼吐出弧线的彩色水柱,下面的树精饥渴地用粗糙的褐色双手捧来喝。不少影子
在热情地亲吻,九月想要礼貌地别过头,却会看到其他影子在接吻。有个火精拥抱
着一个蛇身女妖的影子,一个妖精在追求一个年轻的女巫。铃声叮当,鼓声隆隆,

小提琴嗞嗞地拉出百万个以上的音符。九月在群众中迷失了,只能仰头看着她的影
子飞向水晶月亮,消失在夜空中。狂欢群众推挤着她,有的想拉她跳舞,有的只是

想碰碰她,他们的身上都有魔法噼啪作响。他们的面具似乎在旋转,唱的歌愈来愈
大声,愈来愈响亮,最后连街上鲜艳的圆石子都被撼动了。

九月再也忍受不了冲击,这时,她看到了最狂野、最放纵的舞者在一面倾斜的屋顶
上跺着脚,那是艾尔和星期六,他们的影子燃烧着魔法和狂放不羁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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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追寻物理学
九月制订出自己的计划,见到一个和王子有关的女孩,听了一堂课,内容是极不寻
常的科学,然后学到大家都知道的事。

七点了,水晶月亮上朦胧的“VII”倒映在锡箱镜沉睡的城七墙上。众影子睡在喷水
池里、趴在地下精灵国无名的古老国王和女王的雕像上。浮石凉亭里站着一个男人
的绿色大理石像,男人一脸安详,一只手里拿着两把尺,另一只手上的铜盘里盛着
一根羽毛,还有几个大妖精和妖精的影子。一个人马少女把四条腿缩在身下,正在
一座雪花石膏的雕像下打盹;雕像是个背着七弦竖琴的年轻男子,脸上带着哀愁的
神情。气球像鬼影般飘过街头,追求自己的荣耀。空气中有股烟火烧尽的味道,一
些美味的大餐被双生河吹来的寒风推着,淌着汁或缓缓滑下餐桌。
九月舒舒服服地窝在一个大理石篮子里,篮子提在一座暗色石雕像手上——雕的是

一位目光狡黠精明的女士,浓密的头发中缀着大颗大颗的石榴。星期六蜷曲在她身
边睡着,茄子栖在雕像的光脚边。A到L的身躯和尾巴在他们周围绕了一大圈。

九月最早醒来,全城都还在呼呼大睡。她清醒地躺着,仰望着微黯的星辰和摇摇欲
坠的塔顶。一切都和计划不大一样。如果她不为她的影子感到那么难过的话,或许
渴望魔法就会生效。但现在呢……这下,她得找别的办法了。按公爵说的横看、侧
看、颠倒看。九月望着沉睡的星期六,还有A到L幽暗庞大的身躯。

他们是她的朋友,还是万圣夜的朋友?她的星期六会站在她和世界之间保护她,但
影子却都很陌生,只是外形和名字相同的陌生家伙。她的星期六绝不会偷走她的
吻,而且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她没要求,她的星期六就不会把她变成精灵。但她能
确定吗?她在这个睡在她身边的小骗子身上,看见了她温柔善良的朋友;这个星期

六必定有一部分存在于另一个星期六身上。

九月突然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酒红色外套同意她的想法,紧紧把她包起来,像在
说:是啊,什么也别说出去,这里不安全。她得保护自己,没人会保护她了。她心

里有个计划冒出耳朵尖,虽然动作缓慢,不过愈来愈强壮。

九月悄悄爬出篮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水精。她尽量不吵醒大家,蹑手蹑脚攀上
篮子边,爬出篮子,从雕像身上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轻轻踩到浮石凉亭中一块玫瑰
橘色的岩石碎片上。她周围处处飘着其他碎石,形成奇妙的景象,那些碎石好像睡
着的鸟儿,正等着阳光甩开它们的梦。她跪在如森林般幽绿的雕像脚边,在锡箱镜
寒冷的早晨里摇醒茄子。

夜渡渡鸟打着呵欠,露出毛绒喉咙后方的粉红。她正要准备晨啼,九月嘘了一声。
“小声点!别吵醒大家!”

茄子咔哒合上她的喙,睁着温柔的大眼睛仰望九月。九月不大信任其他家伙,那她
能信任这只鸟吗?或许吧,因为茄子和九月一样无依无靠。九月看着图书馆翼龙和

水精的影子,心想,我马上回来,我一知道该怎么办就回来,然后我们一起走。

最后她下定决心,对茄子说:“我要去见物理学家。我要你一'起来。因为你是他们
的一员。”

截断螺旋塔是回旋呻吟塔的完美影子,而回旋呻吟塔是截断螺旋塔在万魔都的孪生
兄弟。回旋呻吟塔凹凸不平,龟裂的皮革缝合拼凑成高墙,截断螺旋塔则坚固而有
生气,是角鲸的黑色螺旋角,里面有数百间洁白的房间,房间里或许正在实施极度
有趣、可能易燃的物理学。黑角的顶端栖着一间特别的图书馆,里面有个特别的图
书馆员,完全投身于追寻物理。这个领域加上沉默物理和神异物理,是组成最高尚
研究的三大物理。父母要我们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这里的“理”指的就是这些物
理!儿童天生就会应用神异物理和追寻物理,因为童年就是在神异世界的追寻。当
然沉默物理可让他们头大了。

九月和茄子爬了上千阶楼梯,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黑角顶,这时她们发现追寻
场在眼前展开,场上点着明亮的灯光,炉子上一个亮晶晶的锅子里煮了一点午餐。
书籍、卷轴和手稿四散地堆在墙边,高高叠起,朝黑角尖收拢。一丝丝云雾在最高
的书架旁嬉戏,梯子懒洋洋地在圆形大厅互相追逐。有个小生物趴在一叠图表上,
那叠图表搁在一张对她而言太高的桌子上,桌上堆满纸张和墨水罐,而她边读书边
摇晃着双腿。她的个子很小,比脚凳大不了多少,头戴宽边黑草帽,身穿一件焦糖
色的迷你修道服,脖子上挂着一串灰烬色的珠链。她心不在焉地敲着珠子。帽
子下橄榄色的头发理得很短。她有张褐色的宽脸,深绿嘴唇和头发、指甲相衬,修

道服下露出的皮肤有斑马似的纹路。

那生物没抬头看她们,九月只好说:“不好意思。”然后清清喉咙。

小僧侣扬起眉毛看了她们一眼,又低下头看书。

九月决定尽可能表现得勇敢,再试一次:“楼梯下面的告示上说,去一百四十四楼
找追寻物理。”她很确定达成目的需要的就是勇气,“然后艾尔说,这里是物理学

家住的地方,目前为止他说的都没错,所以我想您应该是追寻物理学家。我叫九
月,我想去追寻。”

僧侣又抬起头,说道:“我们可不欢迎随口问问的人。你可以去找下面九十七楼的
吟游诗人一一他们什么都碰一点,为了一点钱,他们什么都会唱给你听。他们好像
还把龙动力学第二定律谱成了曲。天晓得他们的低音管已经够让我睡不着了。”

茄子轻声开口一一声音轻柔得九月几乎听不见:“可是您是物理学家吧?货真价实
的物理学家?您……您上了大学,他们在您头上戴了桂冠,您成了受尊敬的学者,从

那之后,您要什么时候发言就可以什么时候发言吗?”

小僧侣两手往她的纸堆一拍。

“你的声音真温柔。”小僧侣的目光打量着,“我感觉你的声音像羊毛围巾一样裹
住我,摩挲我的脸颊,一再坚持地劝我说帮助外地来的可怜小女孩对我没什么损
失。”她攀下纸堆,从桌边一跃而下,用她的宽黑帽滑翔了一下,才降落在她们面
前。她伸出指头指向茄子,质问道:“按我浅见,你应该是沉默物理学家吧。”但
她似乎没有很不高兴。茄子低头承认,小女孩露出灿烂的微笑:“你为什么不直
说?能见到古怪学科的同行真是太好了!我叫阿伏伽德拉,而你……好吧,我承认我

没在任何研讨会上见过你。你加入工会了吗,还是你和九十七楼那些业余的一样只
是当兴趣?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你也看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

夜渡渡鸟认真地说:“我叫茄子,我刚开始我的沉默研究”。

“才怪,你已经相当专业了!”阿伏伽德拉激动地说,“我恢复自制之前差点就沦
陷了。我完全没听见你走上楼梯!我听见这家伙乒乒乓乓走上来,可是你呢?完全

无声。太厉害了。”

“其他物理学家呢?”九月觉得自己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了。

“当然都在做实地调查。”阿伏伽德拉这才跳下她的书,好好招呼她们,“我们几
乎都是僧妖精——长得像我这样的生物就是这么称呼的!我们以前躲在修道院的地
窖里等僧侣们加紧酿酒、采集蘑菇。我们弄翻他们的墨水壶,用他们的圣歌集盖房
子,他们酿好美味的巧克力波特酒,我们就从酒桶的活嘴里偷喝。不过如果有僧侣
在地下墓穴或大修道院后面的林子里迷路,或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有最危急
的需求,没有人类帮得上忙的时候,我们会从黑暗中出来,为他们指点出路。我们

天生是这样一一他们的绝望在我们耳中就像骨头里的钟声。我们过得不错,但不久
之后,我们已经学了不少关于书本和冥想的事,发现我们远比这些僧侣精进!于是
我们就离开了。我们三三两两来到这座城市,而截断螺旋塔接纳了我们。我们在这
上面建立了自己的教区住宅和大教堂。我们进行自己的晚祷。如果墨水、啤酒和赞
美歌属于你自己而不是那些心情不好就疯疯癫癫的大家伙,那么浪费这些东西就没
意思了,不如善加利用,或留待之后再用。而谁也不像我们那么擅长追寻物理学。
我们曾认识的那些僧侣迷失或陷入绝望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感到骨头里的钟声,这
部分我们无法抹灭。我们跟着他们进入他们所有的黑暗之所,学会了追寻。”
九月不好意思地说:“人类也能追寻。我很确定。比如亚瑟王的兰斯洛特、加拉哈

德和带着阿尔戈英雄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之类的。”她常常在课堂上有这种几乎确
定自己知道正确答案,却没办法逼自己举手回答的感觉。

僧妖精把手搁在她小小的胸口:“当然了,我们由早期的理论家身上获益良多!还
有死后追赠的博士!但他们其实都是业余人士。不是由他们选择追寻的目标,而是
追寻的目标选择了他们。他们从头到尾都希望追寻的过程早点结束。我们则是找出
追寻目标密集的区域,两脚一蹬跳进去。我们会去经历,去证明。梅森去了黃锆石

山脉进行他的论文,调查龙和少女的精神关联。坎德拉上一次在黑湿湖传来报告,
说正在那里进行放养宝藏的实验。红牛顿全心投入魔法苹果、长生不老的原因等研
究,所以得在阿斯卡拉弗斯的冥府果园设立全年的营地。追寻物理和沉默物理、神
异物理这两个分支不一样,不能在家里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进行——得出去,用腰带
上的工具和藏不住的心情,在如火如荼的现场工作!不过目前轮到我待在家里留
守。我秋天才刚完成我的圣杯方程式。”阿伏伽德拉显然希望她们俩至少有一个听
过她的研究,却发现她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反应。她哀怨地叹了口气:“我诚心希望
有一天会由我发现GUT——也就是‘大一统故事’(GrandUnifiedTale),可以将所

有定理和定律串连在一起,不遗漏任何孤女、幺子或生死杯。没有退位或即位,没
有任何字谜、谜题或诡计。只有一张完美的金色地图,能引导任何灵魂追寻到所求
之物,并且一路返回。我很清楚这个工作将由我完成。我希望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我这么希望。”

“说到这,我想去追寻。”九月固执地说,“不是为了研究,而是因为那是该完成
的事。虽然我是人类,虽然我可能失败,但还是得做。我有一点经验,而我很擅长
坚持到最后。真要说我有什么专长,应该就是这个吧。我想请教专家,但如果您不
想被打扰,我会自己去追寻。而我几乎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结果会是一片混乱,但
我会不顾一切继续努力。”

阿伏伽德拉搔搔她的帽子底下:“好吧,你指的是什么样的追寻?初学者路线最好
从追寻道具开始,或是落难少女。保存女王法律很重要,不过用到的数学不难。”

九月尽可能地以坚决的目光注视着阿伏伽德拉:“我想深入地下精灵国,唤醒沉睡
的王子。”茄子诧异地转向她,苦恼地膨起羽毛。

“九月,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她烦躁地说,“也不知道要怎么叫醒他。或许

他根本不存在——公爵和伯爵夫人喜欢讲他的事,但那又不能证明什么,不表示他
是实际存在的人物,也不代表他真的应该成为地下精灵国的国王,或是真的能挺身
对抗万圣夜。即使大家都挺身对抗她,他也未必可以!”

阿伏伽德拉把她的小手搁到茄子紫色的胸前。“姐妹,谢谢你。”她郑重地
说,“说得好。”

茄子鞠了个躬,说:“不客气。”

九月却大惑不解。僧妖精说:“这是英雄学第一定律。必须有人告诉你事情不可

能,或是追寻不能继续。你的朋友自愿扮演非欧几里得的朋友,这在进行到下一阶
段的时候也很重要。”阿伏伽德拉跑向耸立的书架,跳上一座梯子,像骑着野生矮
种马一样攀在梯子上,而梯子背一拱,往上跳去。九月伸手要抓另一座梯子,但还
没抓到,酒红色的外套就猛然翻开,露出里面漂亮的亮铜色机警连衣裙。九月想把
外套拉上,但连衣裙却另有打算。原来优雅地挂在腰间的两只怀表松开之后往上射
出,勾到书架高处一对滴水兽的天鹅颈般的脖子上,然后把她荡入空中,卷上阿伏
伽德拉身边一块结实的木台。
小僧侣说:“好酷!这东西真管用!”

九月忍不住哈哈笑了。她两颊泛红,心脏狂跳。茄子不会飞,只能默默在下面仰头
看。

九月叫道:“我也好意外!”

阿伏伽德拉伸出手指滑过书背,点点头:“道具有四种:管用、妙处无穷、诈骗、
善变。善变的道具乍看是平凡或愚蠢的东西,其实却很奇妙。也可能看起来很神

奇,背地里却一无是处。不过我没看错的话,这是班黛罗连衣裙!我听说过那种连
衣裙,但一直没亲眼见过。”

“这种连衣裙……邪恶吗?”九月问。

“这得看你怎么看它。下面这里大多数东西都没安好心。班黛罗一族是间谍。这些
女孩子长了蝙蝠翅膀、獅子尾巴和绯红眼睛,可以在黑暗里看见一千码外的东西。
她们都是女性——别问我她们怎么繁衍,她们什么也不透露。她们啊,全都是死守
秘密的高手。她们收集秘密,在山区封锁线后用窃窃私语的玻璃做了一个宝库,听

说她们会吃那些东西——我们吃面包过活,她们吃的是秘密。还有人说她们卖秘
密,索取的是星星才付得出的天价。也许我会派梅森去调查她们秘密的秘密!或是
亲自去。我受够干坐着了。总之,她们都穿那样的衣服,对她们的间谍技巧有帮
助。但我从来没看过连翅膀或尾巴都没有的普通女孩子穿这种衣服。她们一向用恐
怖的东西看守那些连衣裙。喔,找到了。”

阿伏伽德拉踮起脚尖,焦糖色的袖子滑落到她的小脸上。九月伸手帮忙,拉下一本
鸽子灰的大书,天鹅绒外皮上有银字浮雕——《沉睡的王族和其他政治谜题》。僧
妖精翻过几张美丽的插图,有沉睡少女和纺车、一座山的剖面图和一张极为精细的
苹果结构图。她停在完全没图的一章。

“这年头,革命和暗杀不算什么,王室最大的威胁是沉睡一百年或甚至更久。他们
都面临同样的危险,但怎么说他们都不听!还以为至少谁的臣子中有物理学家负责

这类的危机,结果根本没有 他们从来没想过,他们请去加冕典礼的都是该去的人!
他们连继母也没有!”阿伏伽德拉皱起眉头,“没药王子沉睡在世界的底端,对,
对,我们知道。”她像责骂犯错的孩子一样斥责大书,“你干吗找我麻烦?”大书
感到不好意思,书页咻咻翻过,最后停在字体密密麻麻的一页。“好了,有点眉目

了。”

“有说他在哪里吗?”

“喔,这可没有,没那种资料。不过如果我的数据没错的话,会涉及一个牛头人,
由此可知我们在进行基本的忒修斯追寻模式,这样帮助很大!”

“真的吗?”

“当然!这表示某个地方有个迷宫——有迷宫的地方就有牛头人,反之亦然!货真

价实的迷宫都应该有牛头人。没有牛头人的迷宫只是半成品而已!没穿衣服,我们
不会走出家门,而牛头人也不会没迷宫取暖,就来到这个世界。”僧侣跳到另一座
梯子,梯子把她卷上去,再深入鲸角的高处。机警连衣裙的裙子里突然充满空气,
变成一个大气球,同样迅速地从裙撑里把空气排出去,把九月像橘色火箭一样射向
空中。如此重复了几次,最后九月再度来到物理学家身边。物理学家又拉出另一本
大书。这本是粉白色,内页是半透明的洋葱纸,和九月在奥马哈大图书馆里看过的
字典一样。上面写着,《正确美好的地下精灵国历史(未删减版)》。这本书没等
着挨骂,自动啪地打开,翻过一章又一章。僧妖精朝九月灿烂微笑,好像在
说:“看我的宝宝多乖巧。”

“星星有不同的种类——有红,有白,有褐,有蓝,有矮星也有巨星——同样地,
也有不同种类的追寻。如果我们能决定你面对的是哪种追寻,处理这事就轻松多

了。目前一切顺利。我们已经知道没药王子是妙处无穷型的结局道具,至于让他治
理国家管不管用,还有待观察。他飘浮在忒修斯型的叙事基质中沉睡,不论他做什
么,似乎都对事件有某种引力般的影响,这是忒修斯型的典型效应。毕竟过了这么
多年,我们都还记得他。要忘记事物比记得事物简单多了。要记忆,需要各式各样

的魔法。谁也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子,或该去哪里找他,但我们都知道他。我
们都知道他睡在打不开的箱子里,在牢不可破的架子上。这对小家伙而言是强烈无
比的EKT力场!”

“EKT力场是什么?”

阿伏伽德拉咧嘴一笑:“在证明三大定理的探险中,我有位学识渊博的同事黑费马
提出假说,认为某些追寻的任务道具会在周围形成力场,就像磁铁和星球一样——
而那种力场叫‘众所周知力场’(Everyone KnowsThat Field),缩写就是EKT力

场。所以他们才会引来意外的英雄。当EKT力场发生作用时,影响范围内的生物都会
知道不少关于那道具的细节,即使他们说不出是在哪听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得
那些老掉牙的废话是那么重要。他们会和所有经过的陌生人谈论那个道具,好像在
聊当地热门的八卦一样。‘喔,响石厅的巨魔高脚杯?被一只健忘的鲸鱼吞掉并且
带回到她的鲸群,好让鲸鱼少女阿穆起死回生。这谁都知道嘛!’‘亚瑟王的圣
剑?给湖边的好心女士十分钱,她就会借你看,给她一块钱就可以挥挥看——谁都
知道啊!’信不信由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只要找出“众所周知之事”,就会得到
线索了。当然了,力场未必完全因他而起。你看这里:‘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术士
把泥土像毯子一样盖到王子身上,在世界底部的黑暗里唱歌哄他睡着。她召唤力量

——马匹、公牛、貘还有其他兽类——来守护他。然后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他醒来
的时间和醒来的方式,但只有泥土听见。’所以或许是术士为了她的男孩而扭曲了

故事。我想,他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王子。成为施术的对象,通常会提高社会地
位。”

九月惊叹道:“在这些书里,什么都查得到吗?只要和追寻有关,就什么都找得
到?”

“几乎都可以!图书馆当然永远没办法真正完备。妙趣就在此。我们总在找书加入
我们的馆藏。”

九月想起她把艾尔丢在广场里,不禁有股痛苦的罪恶感。他一定会爱死这个地方!

“那么这个图书馆能告诉我,怎么把大家和他们的影子黏回去吗?”

阿伏伽德拉狡黠地注视着她。

“哎!”九月不服气地说,“这问题没那么怪吧。万圣夜是我的影子!这谁都知

道。至少看起来知道。”

“没错。”僧妖精说着,把两根指头伸向嘴巴,吹起响亮刺耳的口哨。几英尺外的
书架上飞来一本书,朝她直冲而来——是本黑色的书,书名的颜色是带云斑的白,
叫作《知道与不知道的韵文》。书看起来很新,才刚印出来、写出来或用精灵国度
制作书的方式创造出来。她把书打开,舔舔拇指翻找。

“有了!‘钉或螺丝,线或糨糊,都无法将影子归原主。’这些诗人啊,还真是帮
得上忙。这个或许可以:‘若想让误入歧途的影子重回身旁,需找吓人机器的肮脏
女王。’这听起来还不赖!以三流预言(特性是提示模糊、征兆神秘)而言,这样

已经很好了。算是讲得直截了当!”

九月叫道:“哪有直截了当!我根本不懂是指谁还是什么东西。完全没有比之前明

白!”

“三流的就是这样。不过我们的书都不会直接告诉你任何事。否则就破坏了追寻的
意义,就像在药剂里加入错误的化学物质一样。会发臭,产生毒性。追寻不该按部

就班,而是要精心策划。好了,下去吧。”

阿伏伽德拉翻过几章,来到恐怖吓人的一页——页首到页尾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下去?”九月不寒而栗。

“对,下去。你没听到吗?你要去地下精灵国的底部。这地方是一层层像厚厚的黑
蛋糕一样的东西。你得下去——早晚得下去,不如现在开始。就这么跳下去吧_我知
道那里看起来很黑。当然很黑,因为那里其实是矿坑。不过你一定得去那里,我要
帮你开门了。”

九月瞥向书页里全然的黑暗。她轻声说:“我要跟我的朋友们一起去。”

“没时间了。”僧妖精说,“书就是一扇门,知道吗?永远都是一扇门。书是通往
另一个地方、另一颗心和另一个世界的门。这也是真正的门。他们飘浮通过图书馆
里的所有书籍。中午在传记类的书里,下午茶时间飞进高级杀怪章节。在那里耽搁
好一阵子,接着飞也似的溜去什么地方,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再找得到一扇门。”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朋友!”
“还有我在。”茄子轻声说。九月吓了一跳。原来夜渡渡鸟不声不响,用她的喙勾

着梯子一阶阶坚定而缓慢地爬了上来,来到她们低头看书的地方。

但星期六和艾尔还在锡箱镜寒冷的早晨里沉睡啊!她不能让他们醒来时发现她不在

了,而且没留下纸条或讯息,告诉他们该去哪里找她。这样难道可以吗?不行吗?
我大可以偷溜出去。我要么就相信他们,要么就别管他们——她心中一个勇敢坚定
却陌生的声音冒出来说话了,但音量并不大。

“那我最好找别的办法下去,虽然这样比较简单。”九月说,“总之,书的最底下
太黑了。”

机警连衣裙的上半部开了一个丝缎的小门,门里飘出一个摇摇晃晃的小怀表,表链
圈起来缠绕成一对小翅膀。怀表迅速飞开,嗡嗡飞动的速度太快了,九月的眼睛完
全跟不上。怀表一下就飞下书堆,飞出一扇大圆窗。过了片刻,接着又过了两倍、
三倍的时间。阿伏伽德拉忧心地瞥向那本摊开的书。黑暗的书页波动着,急着要移
动。

就在这时,A到L用强壮幽暗的翅膀拍着晨风,浮了上来,往窗子里瞧。星期六就坐

在他背上,怀表绕着男孩蓝黑螺旋的头冲来冲去,对着他的耳朵放送闹铃。星期六
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挥打怀表。

“我要砸了那个鬼东西——看我敢不敢砸了它。”他怒吼着。

“噢,艾尔!”九月喊道,“我没有要丢下你们,真的!快点,快点,快飞上
来!”

图书馆翼龙呻吟一声挤过窗子,飞上来了,边飞边惊叹地看着数以千百计的书本。
可惜他没办法停下来读那些书,也无暇按字母排列。他们这四个朋友终于团聚了,

有的站在架上,有的飘在空中,真是闹哄哄乱糟糟的一群。九月抱了抱他们,茄子
也和他们拥抱。九月一手勾着星期六的手肘,一手搂着艾尔深色的爪子。

她想起有些话她早该说出口,于是说道:“茄子,你用不着去。我知道古鲁夫说你
得去,不过并不需要。你其实并不是我们的所有物,你是自由的野兽,想做什么都
可以。你可以留下来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做研究,开心地过日子。”

夜渡渡鸟没说话。她默默靠向九月,不再言语。

“大家都准备好了吗?”阿伏伽德拉在宽边黑帽下露出灿烂的微笑,“建议现在就
跳。”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A到L问。

九月还来不及回答,僧妖精就推了九月一把,四个朋友全都跌进书里。他们坠落的
速度感觉慢得要命,漆黑的书页在他们下方愈变愈大,愈变愈大,直到完全吞噬他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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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记忆矿场
九月在书里迷了路,一只蓝色的大袋鼠帮了她的忙,她在矿场里值了一轮班。
九月和她朋友不算是掉进书里,他们根本是摔了进去。

黑暗的空间不是无底的空洞,而是一个通道,通道里弥漫着沙沙作响的声音,到处
是撕碎和翻动的书页,还有沉重的皮书脊重重撞向他们的羽毛、鱗片和皮肤。九月

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方向大致朝下,她不断跌落翻滚绊倒,在纸张飞向她脸上的
时候尝到了奇怪的墨水。这一切发出的隆隆声听起来像极了怒涛袭岸,纸浪一波波
拍打她可怜的头。

慢慢地,她前方的黑暗中有个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愈来愈清晰。纸页稀疏了,最
后像薄纱布帘一样被吹向一旁。九月朝敲击摩擦金属的声音盲目摸索,双手碰到一
个木头框和冰冷坚硬的门把。门不知怎地竟在她下方卡死了,纸张涌向她背后,用
喋喋不休的吻推着她肩头。九月用肩膀抵着门,使劲一推。门开了,出乎意料地轻
松,她轻呼一声,跌进书里的门,然后掉出来摔到泥土地上,头发和酒红外套的毛

领上还卡着一些纸片,外套气呼呼地把纸片甩掉。

阿伏伽德拉说得没错——黑暗通道穿过书本,另一端是矿场。她四周到处都是尖锐
的岩石和泛蓝的大石块。巨大的洞穴里有条木栈道,栈道上有摇摇晃晃的矿车高速

驶过,有些空空如也,有些堆满晶亮的宝石。九月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矿坑,
发现岩壁透着光。环状、扭曲、丰富的结晶矿脉闪闪发光,仿佛里头有火在燃烧,
比九月看过的珠宝都耀眼——不过她其实没看过多少珠宝。五颜六色混杂,在忙碌
的矿工身上投下冷冷的红、紫、绿、蓝、金等各色光芒,谁也没发现有个女孩从坑
道顶掉下来。

九月盯着矿工瞧——他们是毛茸茸的蓝绿色袋鼠,有着好奇的大眼睛和强而有力的
尾巴。他们在矿车之间跳来跳去,头上戴着珍珠头灯,丝滑的颈子上则挂着美丽的
长项链。他们胸前的两条褐色皮带交叉成X形,方便把十字镐、铲子背在背上。褐色
带子上附带小盾牌似的淘金盘。但他们主要的开矿工具显然是他们的尾巴,他们呼

喊着、发着颤音用尾巴抽打岩壁,松动的碎石像瀑布般落下,然后他们开始过筛、
挑拣、翻找。一只袋鼠跳到最接近九月那面岩壁,站稳双脚准备用尾巴好好敲打一

番。

翠绿橄榄石的厚矿脉里突然冒出一个女孩,袋鼠吓到了,喊着:“哇!你居然从墙
里冒出来。”他似乎被吓坏了,温和的面孔忧心地皱了起来。有点不对劲,非常不
对劲。

“对。”九月不晓得还能怎么回答。她突然发觉自己孤零零的——A到L、星期六和
茄子并没有和她一起过来。她感到一阵寒意,起了鸡皮疙瘩。

“你是红宝石吗?还是电气石?”那只袋鼠似乎没抱多大期望。

“当然不是。”九月说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连衣裙上的小石子和破纸片。她拉紧
酒红色外套,紧紧包住自己,微微颤抖。系紧外套的粗腰带后,她感觉安心多了。

“喔,如果你想工作,我们一定能帮你找个十字镇、铲子和淘金盘。不过,其实这

是我的岩层,而我……嗯,我不能让给你。我不想不礼貌,只不过我已经忘了我妈
妈,而翠绿橄榄石——就是你,呃,你坐的那块亮晶晶的漂亮绿东西,对妈妈相关
的记忆很好。”

九月问道:“你怎么可以忘了自己的妈妈?”

袋鼠调整一下褐色皮带。淡绿黃色的岩层在他们周围泛着火焰似的光芒,映在他的
淘金盘上。“我是袋鼠精。”他自豪地说,“我们天生没有记忆。他们说婴儿都天
真无邪,可是跟袋鼠精比起来才不算什么。要不是我有记忆项链,我连自己的名字
都记不得。对了,我叫片麻岩。”片麻岩说着拉起长项链上的坠子。几千粒糖果色

的石头聚成尖凸晶亮的球体。

九月害羞地笑了。“我知道袋鼠精!”她说,“地图先生说过,袋鼠精会把记忆存

在脖子上戴的链子里。有个叫作页子的袋鼠精和他被关在一起的时候,教他画地
图。感觉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我不记得页子,不过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身边没有接缝帮助我记忆,也有可能

原本认识,后来又忘了。”片麻岩朝岩壁扬扬他天青色的头,“那是接缝。一道厚
厚的翠绿橄榄岩穿过漆黑的土石。让这个世界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接缝,知道吗。所
以它才被称作接缝。接缝是岩石里的缝线,帮万物的下摆镶了边。少了接缝,一切
会四分五裂。不过在这下面,在这深处,宝石不只是地面附近那些漂亮无用的东
西。这里的宝石是记忆——是大地的记忆,经过几世纪的沉思、做梦与担忧而硬化
光亮。袋鼠精的记忆和整个大地里的记忆比起来,多么渺小!我们的记忆只能填满
水晶里最小的缝隙和裂痕。知道吗,这里充满大地对大陆漂移和巨型动物的记忆。
但这块瑕疵呢?这是第一只让我心碎的袋鼠壮汉石灰泥。”袋鼠精指向他记忆项链
里的一块深红色锋利碎片,碎片中央有个淡奶油色的瑕疵,“他跟一个人马跑了,

把火蛋白石丢了,那颗火蛋白石代表的是我和他在矿场里的整个家族,我们在石桌
上就着石灯笼吃蘑菇、忧伤草晚餐。丢了火蛋白石,表示他完全没打算回来。如果
你跟他说我的名字,他甚至不记得片麻岩的‘麻’没有草字头。但我记得怎么写他
的名字。如果我把他的碎片压在我心口,我就能一再回溯从前的日子。但一定要有
恰当的矿石。翠绿橄榄岩是妈妈的记忆,火蛋白石是爱人的记忆,蓝宝石是悲伤的
记忆,石榴石则是喜悦的记忆。”

“可是如果有人拿走你的项链怎么办?太危险了!”
“说真的,我们的确要小心——我们最先得到的是谨慎石,是颗圆滚滚的漂亮珍

珠。但开矿这工作很辛苦,有时候记忆项链会被敲坏,就像我忘了妈妈那次。我知
道我忘了她,是因为我有颗记得爸爸的黃玉,有颗记得兄弟的血玉髓,而它们都知

道我有个妈妈,所以我一定有妈妈。现在我想挖一块上等的翠绿橄榄石,这样就能
再认出她了。”

“片麻岩,在我之前有谁来过吗?我是说从墙里来。有个看起来像只大黑龙,有个
黑皮肤的男孩,全身都有蓝色的漩涡,还有一个是只非常安静的渡渡鸟。”

片麻岩微笑起来,但袋鼠精微笑的表情实在古怪:“小红宝石啊,既然我没有挖出
一小块花纹玛瑙帮助我记得陌生人,那么即使女王本人游行经过这里,事后我也不
能确定。想要新的记忆,就得挖颗新矿石,而且要马上。我尽量只为最重要的事挖
矿——只为我最开心的记忆和最难过的记忆。”

九月很确定她跌进僧妖精的书时,还紧抓着他们三个。或许他们只是来迟了。他们
会来的,对吧?她紧紧靠向粗糙的岩壁,努力倾听有没有图书馆翼龙的脚步声。

她对着熠熠发光的绿岩层叹息:“真希望我也能靠这样记住东西。我老是忘东忘

西。要是我有条记忆项链,而且记得小心一点,就什么都不会忘记了!那我就能看
一眼功课,把所有内容都牢牢记住。一个人的时候,我可以把记忆项链贴到心口,
重温妈妈唱歌哄我睡的回忆!”

片麻岩耸耸肩:“这个嘛,再过去一点的那边有一道浅层的上好日长石矿脉,我闻
得到你身上有上面的味道——对于没有多少年的记忆要储存的年轻家伙,日长石最
适合了。而且谁知道呢?你朋友可能掉进不同的洞穴去了!什么都有可能。”

九月咬着嘴唇,思考该不该等一等,期待他们会像她一样踢着脚大吼大叫跌出墙,
还是该到矿场更深处找他们。那个坚决陌生的声音又在她心中醒来,催促着她继续

走,别停下来。这次她听从了那个声音,和袋鼠精一起蹦蹦跳跳穿过像万花筒似的
矿场,努力跟上他强而有力的跳跃。他们经过的时候,其他袋鼠精朝他们挥手,矿

脉像华丽的笔迹一样穿过地下,但没有水精从岩壁里跳出来亲吻她,也没有温柔的
渡渡鸟不知从哪冒出来,出现在她身边。

最后,他们来到厚厚的一大块纠结成团的橘色岩石旁,铜色的火花在其中炽热地跳
跃。片麻岩低头看着她,珍珠色的矿工提灯映在她眼中。

“嗨!”蓝色袋鼠叫道,“你是谁?你是红宝石还是电气石?”

“都不是,我是九月啊!是你带我来找我朋友,帮我做记忆项链的!”

片麻岩半信半疑:“我们出发很久了吗?我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冒险过了吗?我们
一起对抗了雪花石膏章鱼吗?还是和绿宝石巨魔碰过斧头了?”

“没有!我们才刚刚出发而已!我们还没走到半英里吧!”“喔,不好意思,小红
宝石。事情发生之后,我只有一点点时间为那件事捡颗石头加进记忆项链里。如果

我忘了捡石头,就会忘记我忘了捡,当然也会忘记我该记得不要忘记的事!”

九月忍不住问:“世界上真的有绿宝石巨魔吗?”

“当然了!她叫玛蒂尔达,住在矿场的北区,会做好吃的炖菠菜。不过她这家伙对
礼节很龟毛!如果该说请的时候没说,她会揍到你开口。我要帮你做记忆项链吗?
好吧,就来做吧。不过你得自己挖到你的矿石。如果是我挖的,对你没什么
用。”片麻岩把他的十字镐递给九月——十字镐很重,但九月还是拿得起来。片麻
岩摇摆着尾巴向她演示。
“我挥尾巴的时候,把十字镐准备好!”

片麻岩挥动尾巴。他天蓝色的尾巴深深砍进洞壁,一阵黑色的岩屑和闪亮的宝石洒
落在他们身上。九月也挥动她的十字镐,把大块岩石凿小,愈凿愈小块,最后发现

了一块粗糙的日长石,大小刚好可以佩带。片麻岩伸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条链子,用
锐利无比的牙齿在宝石上咬出一个洞,把宝石串到链子上,然后帮九月戴到脖子
上。

“好了,这能储存目前为止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我会串上一块上好的鸡血石,
帮你在接下来几天记住东西。但如果你想记得更多,就得多找些矿石,懂了吗?”

九月点点头,一边想象她在家乡要怎么弄到珠宝。可他们没有钻石的配给券。片麻
岩舔了舔一颗长椭圆形的金纹绿色宝石,把宝石插进日长石的中心。宝石像一块棉
花糖一样被刺穿,牢牢卡在那里。

矿坑更深处有个声音喊着:“九月!”

九月转向那声音,她转得太快了,两腿几乎缠在一起。是星期六!她追着声音跑下

矿坑,片麻岩咚咚地跳在她后面。她沿着两道细细的紫水晶和金矿矿脉,狂奔过矿
车和石头堆,最后终于找到他们。她的三个走散的朋友正从矿场探出半个身子。

星期六的头和手臂挣脱了,正挣扎着把自己推出来,像要挣脱身上的湿长裤一样。A
到L和茄子脖子以下都埋在洞穴里,吻部探出岩壁,活像挂在墙上的猎物标本。九月
抓住星期六的手臂使劲往外拉。她比用尽全力还要用力拉他,他却丝毫没动弹。

“我们在书里把你弄丢了。”星期六吃力地喘气,“我们爬下来的动作恐怕太慢
了,整个东西就在我们周围关闭起来!也许我们在里面的时候,门又跑去另一本书
了。”他说着打了个寒战。“噢!”他惊呼一声,然后抹掉眼泪,有点害臊地蓝了

脸,“我差点忘了。”

水精说着闭上眼,展开双臂,手掌朝上,平静地说:“希望我们都从岩壁里挣

脱。”

于是他们都自由了。图书馆翼龙和夜渡渡鸟站在星期六身边,排成整齐的短短一
列。

“可是你没跟谁搏斗啊!”九月叫道。

“我说过了,我在这里用不着做那种可怕的事。”星期六耸耸肩,“我只要渴望得
够强烈,事情就会发生!”

“那我为什么不能渴望得够强烈就好?我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用渴望带我们找到沉睡
的王子,或是干脆渴望知道怎么让我和我的影子重新合在一起?”九月强忍着不要
挫折地跺脚,但忍得好难受。为什么他做起事情那么简单,她却这么辛苦?

茄子膨起紫绿色羽毛,说道:“你没有影子。所以你不能施魔法。”

A到L点头:“直到尝试了非常野蛮或神奇的事之前,都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
但其实你的野性正在一点一点萎缩、消失。只是因为你在内布拉斯加并不真的需要
野性。你或许只觉得你已经长大了。这种错很常见。”

“可是我觉得应该由我决定我需要我的哪部分,还有在哪里需要!”

“不过没关系啊,九月!我们可以在你身上施任何魔法。我们会帮忙。需要什么,
只要跟你的同伴们说,我们随时可以替你许愿或是念咒语。”
九月皱起眉头。她不觉得她自己少了什么。但她难道没怀疑过,少了影子那么久不

会造成什么问题吗?照理说,如果地上精灵国的魔法都流失到地下精灵国,那她比
大家更早失去影子,不也会失去什么吗?

最后九月开口说:“多谢了,不过该做什么,我自己会做。麻烦你别再说我需要什
么、如果我同意你的观点会有多好之类的话!最重要的是,我没要求的话,别再把
我变成别的东西,我没要求吻我的时候也别吻我了!星期六,你偷走了我的初吻。
我还没机会大声抗议,所以我还没原谅你。我太忙了!不过我想,只有我能决定我

要别人什么时候吻我、什么时候变成怪兽!当翼龙或精灵当然没什么不好,我没说
那样不好。”九月忍不住加上道歉。但她绝对不会再唯唯诺诺,依赖其他人帮忙战
斗、说话、许愿了。如果自己有能力,她绝对不再依靠别人帮她做事!她做了不少
事——艾尔难道不晓得吗?或许只有她亲爱的红色艾尔才了解,她没办法就这么让
大家帮她做她分内的事。妈妈并没有巴望别的男人上门,扛下她工厂里该做的工
作。她凡事都亲力而为,而九月也会这样。九月伸手到酒红色外套的口袋,拿出她
的魔法配给簿。

她抢在任何人能反对之前,果断地高声说:“带我去王子那里!”接着她撕下一张

配给券。卡片随着一丝绿烟消失在她手中,留下一股刺鼻的气味,像阳光下的青草
和暖风。

他们眼前的矿坑出现一个新的坑道,坑道截断了紫水晶和黄金的矿脉。坑道开口宽
大,向下通往黑暗。九月回头挑衅地看着大家。

“你们要跟来吗?还是想坐着闲聊没意义的事?”她想起该讲礼貌,然后转身面向
袋鼠精,“片麻岩,谢谢你。我相信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嗨!”片麻岩大喊,蓝色的毛皮波动着,“你是红宝石吗?还是电气石?”

九月弯下腰,捡起一小块日长石:“片麻岩,别忘了我。当然这得你自己愿意,由
你决定。大家都应该能选择自己要的,我大吼大叫想说的就是这个。但我会选择记

得你,如果你也愿意记得我就好了。在我的国家,通常是这样。”但真的是吗?九
月想着。如果有人受了伤害,受害者会努力忘记伤害他们的人,再也不去想经历过
的痛苦。想起痛苦,就像我想起爸爸一样。如果能永远不在意他的事,会轻松很
多。我相信他记得我的脸,但他离开了好久,好难记住他的脸啊!或许记忆这种东

西,需要所有相关的人一起努力,就像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缝成一大条拼
布被子。

袋鼠精开心地接过日长石,把日长石塞进他的记忆项链,放在一块玉石和一块虎眼
石之间。九月抱了他一下,然后,虽然不希望被看出她很害怕,她一脸惊恐地两脚
一蹦跳进坑道里。

“再见了,九月。”蓝色袋鼠说。

其他伙伴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跟着她跳进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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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连花也是公爵夫人
九月勃然大怒,之后学到处理魔法的一些很重要的事,而且颇优雅地跳了一支舞。
矿井里有个地方,一切都上下颠倒,所以当九月来到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时,是往上

跳出一座石头井,然后利落地着陆。星期六和茄子像炮弹一样跟在她后面飞射出
来。A到L卡住了一下,但扭一扭、挤一挤之后便砰地被弹出来,他的黑爪子纠成一

团,胡须缠在一块儿,尾巴有点打结了。

那片空地在他们面前延展,光秃秃孤零零的。放眼望去都是刚翻过的黑色土壤。到
处看得到绿芽懒洋洋地从土地探出头来,颜色淡到几乎泛着白光。九月望向那片暮
色。

“那是房子吗?我想那是一幢房子。”她不确定地说。她还有点自作聪明,急着表
现出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很野性,无论是在这里或内布拉斯加。于是她大步向那
里走去。茄子悲哀地咕咕叫,她虽然没做什么对不起九月的事,却仍担心自己可能
不知怎么被其他两个牵连了,因此苦恼不已。她甚至想要飞开,和他们保持一段距
离,但只跳出几段惊人的距离。星期六和A到L兴致勃勃地跟着。然而,九月不知为
什么在离那里好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一股寒意爬过她皮肤。

那是一幢房子,但残破简陋。从前或许一度富丽堂皇——小圆顶像裂开的巨大蒜头

一样窝在发灰的木塔上。护墙板、窗框还有地窖的大门也是一样发灰石化的颜色。
九月看过同样的灰色色调——草原上废弃的农舍都是那个颜色,荒废化为尘土的玉
米田也是那个颜色。大约正当九月忙着呱呱落地的时候,农夫因为玉米田荒芜,纷
纷打包离开家园。其实这整个地方就像有人关上了家里的灯,这里和九月家附近方
圆百英里内的任何农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被漆成了黑色,空荡荡的,还洒着点点
星光。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风声九月也认得,那是黑夜席卷过破烂空房子的空洞呼号。她
看不到水晶月亮了——高耸嶙峋的山丘蹲踞在田野北端,只有垂挂的星光照亮那个
孤寂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有人住在这个地方。”茄子轻声说。

“但我用了我的配给券啊。”九月固执地说,“往这边走一定没错。这应该是王子
的房子。”

“亲爱的,别担心。”星期六说着把温暖的手搭上她肩膀,“我可以许愿让我们都
平安无事。”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咬住紫黑色的嘴唇,“当然要你希望我许愿,

我才会许愿。如果你觉得要搏斗比较好,我们先打一架也行。”

九月暂时没理会他:“也许我们已经在世界的底端了。的确够荒凉空旷。”想到没
药王子在那间可怕的房子里,她就不舒服。即使没药王子邪恶、懒惰或粗鲁也一
样,谁都不该永远沉睡在那样的地方。

农舍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房子的主人探头出来,随即来到镀金般的朦胧星光下。房
子主人是个男人,高个子,四肢痩巴巴的。斑驳的星光投在屋顶、田沟和男人身
上,九月发现他不只瘦巴巴,他修长的手指其实是麦秆色的骨头,骨头上没有皮

肤。细长的须根从他袖子垂下,犹如穗饰。脚上没皮肤的骨头发出刺眼的绿光。他
穿的西装发皱剥落,是薄透的紫色洋葱皮做的。

而他的头是颗巨大金黃的洋葱,上面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

当他们看着洋葱人的时候,洋葱人在他们眼前跳起舞来。他先跳向一边,然后跳向
另一边,双手伸到头上,又啪地甩下,随着某种即兴的洋葱音乐摆动臀部。金黃色
的头左摇右晃,转了三圈,然后停下来嗅嗅空气,但他根本没有鼻子。

低沉的声音充斥夜空。有种轰隆隆的嘎嘎声愈靠愈近。茄子躲到九月背后,九月不
假思索地伸出双手搂住鸟脖子。A到L诧异地低头一看。他体型庞大,很适合让别人

躲在身后,所以他原本以为九月会向他寻求安慰。然而她比从前大了,比较成熟、
有智慧的那个她,头一次在自己寻求安慰之前,想到要安慰夜渡渡鸟。

阿勒曼的卡车弯过狭窄的碎石黑路。他们之前完全没发现有这么一条路绕过农场脆
弱的边缘。这时候,九月终究向图书馆翼龙挪近了一点——只有一点点,因为她还
没原谅他。一大堆亮晶晶的拐杖糖灯光扫向他们,九月努力鼓起勇气,尽可能不害
怕。艾尔用蓝紫色的尾巴绕着女孩和鸟,紧紧卷起来。大家保持安静,弯低身子,

屏住呼吸。艾尔和星期六幽暗的身体融入黑夜里,茄子动也不动地静静站着,已经
半隐形了。只剩身穿酒红色外套和古铜色连衣裙的九月,在无光的田野里十分醒
目。

洋葱人看到来找他的是什么后,马上跳着舞跑开,两手往上一伸,优雅的修长骨头
腿踏出去,膝盖一弯,脚尖一踮,做出芭蕾舞者的跳跃,然后伸展他的骨头手臂,
洋葱脑袋向左右点头。卡车停了。驾驶座深色的门打开,红帽子飘了出来,帽子上
两根羽毛活像两把刀子插进毛毡帽里。洋葱人继续舞动,他的脚步愈来愈慌乱,而
且愈跳愈高,跳跃时更拼命了。

九月喃喃说:“他要抢走他的影子,对不对?”

谁也没回答。他们都心知肚明。星期六和艾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红帽子和洋葱人同步起伏、点头,跟着他起舞。红帽子隐形的手里拿着悲哀之钻和
分离虹吸瓶,钻子和虹吸瓶都闪闪发亮。每一个转弯、每一次踮脚旋转,红帽子都
追上一点。但九月总觉得红帽子的动作带了点不情愿的味道。红帽子缓慢靠近,其
实根本没必要。帽子微微低下,左右摇动,仿佛隐形的头在摇晃着说不。
九月心里又冒出那个坚定陌生的声音。这次声音在她胸膛里挺得又高又直,那声音

也在说不。九月放开茄子,推开艾尔的尾巴。她走过田埂和脆脆的干土,怕得要
命,又气得要命。

她喊道:“给我停下来!”洋葱舞者停了下来。红帽子也停了。他们都转头看着
她,惊讶得目瞪口呆。“红帽子先生,他没对你做过任何事,你却想带走他,表示
你是恶霸。你不许碰他!”红帽子连根羽毛也不敢动。“我知道我不像你那么可
怕,我也不会像万圣夜一样把大家呼来唤去,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连衣裙非常强

硬,而我快气炸了!阻止女爵的就是我本人,而你根本没她那么可怕,所以你有脑
袋的话,就转身回你来的地方去!”这完全不是实话,不过听起来很不错,所以九
月紧守这个说法。红帽子犹豫地回头望着卡车,接着又转过来向着九月。九月几乎
能感觉到红帽子下隐形的身体瞪着她。她突然觉得自己身穿礼服和高贵外套,脖子
戴着精致珠宝,头发上蓝色和紫丁香色的纹路很荒唐。但她不会任由阿勒曼让她自
觉渺小。绝不。

这时她感觉到艾尔来到她背后,星期六把手滑进她掌中。噢。是的。他们不会抛下
她,当然不会了,她真傻。他们是她的朋友啊 直以来都是。朋友虽然可能突然对我

们发火,做出我们不喜欢的事,但朋友就是朋友。

“对,我讨厌你!”有了伙伴在身边,九月叫喊的声音低沉嘹亮,“给我滚开,你
这讨厌的东西!”

不知怎地,阿勒曼面对他们,竟真的退开了。红帽子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退缩,而且
左右摇晃,像要让隐形的脑袋清醒一点。红帽子突然往下一沉,不知怎地,九月感
觉帽子下的红帽妖精心里不知有什么困扰,所以跪到地上,在她目光下颤抖了好一
会儿。
然后红帽子一言不发地浮起来,飘回卡车里。于是阿勒曼的卡车就这么缓缓地开过

狭窄的石子路离开,而九月则努力平复评评作响的心脏。茄子缓缓在星光下现身,
高挂的星星反射在她巨大的鸟喙上。洋葱人难得站着不动。九月努力猜测他的想

法,但他没有脸的头上无迹可循。

突然间,她感觉到酒红外套口袋里掀起一阵骚动。九月伸手摸了摸,想知道发生了
什么事。外套的掀盖口袋窸窣摇动,她好久以前在上下颠倒之地拿的那三颗小洋葱
跳过她双手,蹦出外套,欢喜地落在地上。

三颗淡紫带黃色的洋葱滚向跳舞的洋葱人,在他周围围成一圈,在黑暗的泥土上滚
动,开心地旋转。洋葱人弯腰探出骨头手,爱怜地摸着他们头顶那一束洋葱皮。他
们像圆滚滚的小狗一样翻过身,让他摸他们圆滚滚的肚子。最后这些洋葱跳起来,
摇摇晃晃地朝灰房子滚去。

“我不晓得他们是你的孩子。”九月向他道歉。

洋葱人太高了,只好弯下腰。他用骨头手捧住九月的脸颊,把洋葱脸贴向她的额
头。九月两眼涌起灼热的眼泪——每次她在家为星期天的汤切洋葱的时候,也都会

这样。洋葱人的双脚又开始往左踏踏、往右踏踏,垂下肩膀,手指在她脸颊旁展
开,轻敲出节奏。她发现尽管骨头多少让人不安,却暖暖的,闻起来像活的东西,
完全没有死亡的气息。

“洋葱先生,您真好。”她说,“不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的配给券把我送到这
里。我说我想去王子那里,而您应该不是王子之类的。”

“但他的确是王子,算是吧。”星期六说,“就像午茶是公爵,而他的妻子是总督
夫人一样。洋葱都爱戴他——你看!”洋葱人踏着地,他脚下黑暗的泥土里蠕动
着,冒出淡绿色小小的芽,还随他跳舞的动作微微摆动。

“施魔法的时候,必须非常明确。”A到L腼腆地说,“说任何事都要尽可能详细。
魔法就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机器。所以必须用它听得懂的方式告诉它。而且你要

口齿清晰慢慢地念,魔法才听得懂。要用简单的字。你没告诉配给券,你想去找哪
个王子、想多快找到。据我们所知,这的确是最近的路——否则魔法觉得你指的是
我们这位香喷喷的朋友!搞不好阿勒曼也是某种王子呢。‘王子’(Prince)这个
词可是很自由的。它的开头是P,在字母表里排那么靠后的字母可不能信任。”

“地下精灵国的所有人都是王公贵族吧!”九月惊讶地说,“一堆女王、王子、总
督夫人和皇帝——好像造访欧洲一样!”茄子点点头:“地下世界就是这样。而且
愈往下愈是如此。在最深的溪谷里,连花也是公爵夫人,覆盆子则都是可汗。在最
初的最初,精灵国度的所有国王、女王都是从地底来的。他们需要女皇或沙皇的时
候,就去白霜沙漠的某个冰冻湖泊,在冰上凿个洞,把一根银钓竿沉进冰冷的水
里。他们把银钓竿的钓线叫接帝线。然后全地下精灵国都会看到大钩子落向我们,
钩子上的饵会告诉我们,他们要的是什么样的统治者。饵如果是花楸树枝做的头
冠,代表他们要精灵女王,黑曜岩头冠代表黑暗大君,铁冠代表的是人类英雄。任

何东西都有可能。所以我们大家都得做好准备。任何的日子里,谁都可能被传唤上
任。大家都得练习举止高贵。

洋葱舞者似乎不大在意茄子的历史课。他拉着九月的手,举起手臂让她转圈圈。他
催促她和他一起跳舞,然后伸出另一只手邀请其他伙伴。星期六欣喜地咧嘴而笑,
他已经把手臂举到头上,用纤细的肢体摆出不可思议的动作了。他的眼睛一样盈满
泪水——洋葱人跳得愈起劲,洋葱的刺激味道就愈强烈,大家都泪流满面,又哭又
笑。艾尔踩着两只后脚摇摆,尾巴动作优雅地卷起又伸展。连茄子也跳起舞来,她
的羽毛羞得泛起白茫的色泽,而她膨起羽毛,展开翅膀,跳起奇异却好看的舞。

“来啊,九月。”星期六哀求着,洋葱人也默默地请求她。她看得出洋葱人很高兴
自己用不着当国王。想到要跳舞,她就害羞得要命,她虽然在狂欢会上不想跳,但

在黑暗中,九月却加入这一小群同伴,跳起沉默喜悦的舞。他们手牵着手绕圈圈,
又哭又笑又跳,还像小孩一样翻筋斗。洋葱舞者不论踩到什么地方,都有嫩芽冒出
地面,嫩芽抽长卷曲,螺旋状往上长,直到他们五个陷入洋葱森林里,洋葱树顶绽
开奇异的叶子捕捉星光。

九月觉得她在粗壮的洋葱树干间看见某个东西闪逝,有个银色的东西溜过洋葱树
林。她在那东西后面喊着,但那东西没停下来。她看到的形影短暂又暗淡,几乎像
不曾存在。

跳舞跳到高潮,洋葱人把九月举起来一圈一圈转,九月朝应该是洋葱人耳朵的地方
轻声说:“嗨,你知道世界的底端怎么走吧。”她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地下
世界的光在她视线中逐渐模糊。

洋葱人放下她,用没有皮肉的修长手臂指向风化破旧的地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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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燕麦骑士道歉了
九月遇上从前的敌人,但发现他这家伙还不错,她想让茄子自由,最后遇上坏事。
九月爬上一座覆满粉红色草的沙丘,草上有盐粒结晶。她抓着茄子的爪子,把茄子

拉出地窖通道,艾尔也爬出来之后,她关上地窖门,艾尔正像湿答答的狗一样甩着
鱗片。这一侧的门是光亮的桃花心木板,有个干干净净的黃铜门环。迎接他们一行

人的是隆隆的浪声,一阵刺骨的海风吹拂过珊瑚色的沙丘野草。巨大沉重的银色蜜
蜂昏昏欲睡地绕着几朵黑色花粉的绿宝石色大花嗡嗡飞舞。九月把脸上的黑发往后
撩,左右张望,想看看有没有谁在或者有没有什么东西——却只看到下面那波涛起
伏、雾气弥漫的霜色大海——大海的色调就像月亮一样;海浪涌向岸边,拍打大圆

石和一片黑色的长沙滩。

九月耸耸肩,往沙丘上爬。她告诉自己,我最后一定会找到一些人。地下精灵国的
每一片土地好像都住满居民!他们前进的时候,九月拉起星期六的手捏了捏。她想
借着那一捏告诉他,再过一两天,我可能就原谅你那一吻了。只要你像从前一样一
直站在我这边就好。我也希望你和上面那个一样,都是我的星期六。我想这么相
信。我会尽可能这么相信。

而他也捏了捏她的手。

沙丘表面长了一丛丛甘草和冬青,气味像洋葱的味道一样刺激。他们从沙丘溜下,
远离沙滩,有几座缓丘阻挡海风,那里有几栋别墅拥挤地围在一个巨大的炉子周
围,炉里塞满燃烧的漂流木原木。他们靠近后,终于能仔细看看别墅,这才发现那
些别墅都是用马缰一样的皮革编成。每栋别墅顶上都搁了一个巨鞍,像装着坚固的
屋顶一样,鞍头长了斑斑点点的海藻。窗户是银色的大马镫,末端装了马刺。每扇
门上都有个金色的马蹄铁,像一小块太阳一样闪亮。

房屋之间没有人走动,也没人在照料炉里的火,但九月和她同伴踏上掺着沙的草地
时,有个生物从一棵被风吹弯的山楂树后面跳出来,从腰带上拔出一把粗制的骨
刀。

那家伙是水马。

他柔软的黑马头睁着清澈的双眼注视着他们,马鬃被风吹得狂野凌乱,饰着缺了口
的锐利贝壳。除此之外,他一丝不挂(不过九月很早以前就不大为这种事害臊
了),他的膝盖和手臂上只套着银盔甲。他的皮肤和大海是一样的颜色。

水马准备用他的刀阻挡他们——其实他双眼中像指示灯似的蓝绿色火焰应该就能轻

易吓阻他们了。然而,那火焰中还闪烁着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眯眼看着
九月。

“是你,对不对?”水马低声说,“对,一定没错。我记得你。你记得我吗?”

他的马鼻子像牛一样戴了一只银鼻环。九月努力回想这个水马。袋鼠精的记忆项链
暖暖地贴在她胸前,她的脑海深处冒出一段记忆。

“应该……记得吧。”她低声回答,她身旁星期六的影子一震,“是你在很久以前的
某一天拿走了我的影子,对不对?在河上。”九月尽可能不让他发现她在颤抖。那

天他好可怕,粗暴又吓人,她还记得被那把骨刀切割是什么感觉。

水马垂下他高贵的头,强硬的态度软化了。他轻声细语,温和地说:“没错,人类
女孩。如果你想多认识我一点,我就告诉你吧,我是燕麦骑士。从你的举止看得出
来,你那时候很怕我。当时我那么可怕,是因为我的工作就是装凶狠。我以表现得
凶狠为己任,我想我通常都抓到了精髓!不过多亏空虚女王,愿她长寿安康,我终
于能把凶狠折好收进我灵魂底的衣箱里,紧紧锁上。知道吗,在女爵强征我们去驾
渡轮之前,我是个爱好和平的孩子,希望长大能当诗农。听起来应该很奇怪吧。当
诗农很简单——几乎称不上骑士该做的工作,就是耕耘蓝田,给土地浇一点水、晒

一点月光,然后诗就会像冬南瓜一样从土里冒出来。”水马轻哼一声,提醒自己谈
话的礼貌,“听说在你来的地方,培育诗困难多了。”

九月回想她在课堂上被迫写下的诗,还有她努力为各种事物找韵脚的时光。她喜欢
诗,也喜欢好诗的用字像拼图一样完美契合的感觉。但她想她从来没作过好诗。她
的用字比较接近坏掉的水龙头碰上气呼呼的乳羊。

她承认道:“对,困难多了。”

燕麦骑士点点头:“听说是这样。”

几个优雅的年轻马头男孩从马缰绳别墅里探出头。他们身材高大,轻巧地走到沙地
上,拘谨地站在那里端详九月。燕麦骑士将蓝灰色的冰凉手掌放在她胳膊上。

“来吧。”他说,“我们那时对你太不礼貌了。和我们一起共享食物,握手言和
吧。”

燕麦骑士带着他们去营火旁,其他水马则拿出几碗洁净的清水、苜蓿芽和苹果沙

拉、泡在威士忌和鲜奶油里还洒了糖的燕麦片,还有茂盛青翠的海藻和卷曲柔靭的
蕨类嫩芽。燕麦糊里藏着一只小小的烤海雀,褐色的油脂晶莹剔透。水马盘腿坐在
地上,用手抓食物吃——应该很野蛮才对,没想到看他们这么吃,却丝毫没有野蛮
的感觉。九月甚至看到了一些水马女孩,她们没戴鼻环,但丝绒般的耳朵上穿了耳
环。茄子很喜欢他们的食物,但她一直望向海边,好像海平面会出现什么东西。星
期六吃得津津有味。艾尔只挑了些蔬菜吃。

燕麦骑士向他们介绍其他成员——有小米骑士、玉米骑士、大麦骑士、苹果骑士和
豆子骑士。还有母水马,分别是荞麦骑士、稻米骑士和芸香骑士。他们一一和她握

手,另一只手则盖在自己心口。晚餐后,燕麦骑士给了他们一人一陶杯的苹果巧克
力,大家一起走向黑暗的沙滩。水晶月亮又出现了,现在月亮朦胧的表面有个粗体

的罗马数字:V。木料褪色的长码头伸向月色的海中。九月注视着海浪拍打岸边,海
浪碎成黑钻石般的小泡沫。

水马骑士对九月沉默而恭敬,九月却觉得不自在。“是我选择的,你要知道。”她
说,“是我自愿的选择。那时候,我大可以什么也不说,让你抓走山怪女孩——不

过我可能终究忍不住。我不大擅长闭上嘴!总而言之,千万别那么自责。我做了我
的选择。”

“可是,是我们逼你选择的。”燕麦骑士愧疚地说,“而且我们是出于自私。骑士
不应当自私。但我们好讨厌渡轮。我们讨厌拉船,还有无尽的工作!我们不想再拉
船了。为了不再拉船,我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那样的日子结束啦!”艾尔说,“你们现在可以开开心心的了!”

九月原来不晓得马也会脸红,但燕麦骑士的确脸红了,他整张脸羞愧得发烫,露出

沉重的表情。她以前怎么会这么怕这男孩?他几乎没比她大多少啊!

“现在我们脱离女爵的控制了。我们不用再拉渡轮——用不着了。但我们并不是不
知感激。我们知道代价是什么。九月,你看看四周,就会看到我们是怎么表示感
激。”

九月环顾四周。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看出来,好像在看完成一半的拼图,一直猜不
出拼的是什么图案,最后整个图案突然清晰出现在眼前。屏障水马村落的可爱山丘
其实不是山丘,而是沉重的巨形锁链,锁链上长满野草、苔藓和海带,绿色的链环
里长出健壮的小树。

燕麦骑士清痩的胸前有着带光泽的淡色疤痕,那是他从前被这些锁链锁住的地方。
骑士轻轻碰了碰链子。

“因为你的关系,或许有朝一日我会达成我的愿望,种下诗句。”

“这样的话,究竟还有什么问题?”九月问,“既然你在海边有属于自己的美好小
镇,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忧郁?”

水马说:“我很不想把我们曾经欺诈的事跟任何女士说。”九月还蛮喜欢他的说话
方式。骑士就是这样说话的。他继续说:“不论什么事,我们都尽可能公平行事。
就连精灵也都服从漂亮的法律文字。”

虽然九月完全不懂他指的是什么,她还是温柔地说:“我原谅你。”面对谦逊的骑
士,主教似乎就该原谅他。

燕麦骑士坦承:“我们原来打算把她带下来,尽可能依我们自己的意思利用她。我
是说你的影子,她现在是我们的空虚女王了。不能怪我们。我们需要她,知道吗。

因为地下精灵国有条规则是不能偷走女王。一个自由的女孩抵得上两个受束缚的女
孩。而你把她给了我们。她虽然不完全自由,但也够自由了,而这年头啊,只能将
就。抢走她时,我们说过会让她在游行队伍中领头——我们说到做到。相信你也看
到了。我说的就是地下精灵国的奇观,是她夜夜筹办的盛大狂欢会。但我们也希望
她能更深入地下,尽可能深入到谁也没去过的地方,找到某个东西。那东西对我们
很重要,是我们长久渴望之物。其实地下精灵国的底部沉睡着地下的王子,就是永
恒沉睡者——没药王子。有时候王子就会那样,一次睡上好多年,你知道的。”
“我确实知道。”九月说。

燕麦骑士似乎不大意外:“我想大家都知道吧。女士,我无意自以为是,擅自假设
你不知道。我们希望万圣夜完成她该完成的事,找到沉睡的王子,为我们唤醒他。

但她不想。她说:‘我不想嫁给连设闹钟都不会的蠢王子。我要自己当女王,他不
爽的话,尽管喝杯咖啡提神,来看我当女王吧。’”

“干得好。”星期六说,九月默默赞同。她不喜欢她的影子为了她们都没听过的男

孩子而沦为工具。话说回来,她也打算为了自己而利用那个男孩,不是吗?她垂头
看着她正在喝的巧克力,然后望向码头下方波涛起伏的海浪。

燕麦骑士接着说:“唉,我们其实并不怨她。影子有种我们所没有的野性。而你击
败了女爵,感激不尽。”水马说着,把手放在心口向她致意,“所以我们不那么需
要王子到上面去,救我们摆脱女爵的魔掌。我们当然希望靠自己的力量重获自由,
不希望还得说是一个外来的女孩救了我们。不过到头来不重要了。一切都自然解
决,而且有好一段时间,万圣夜让事事变得太有趣,所以我们也不大在意。我们甚
至问她,我们能不能干脆叫她沉睡的王子,以符合预言,让事情稳稳当当的。她说

我们不怕被揍的舞享乐,最后好累啊。我们需要休息,所以才到这里建了我们自己
的村子。我们原来打算待一个夏天,等秋天再回锡箱镜。”“可是没办法。”茄子
突然开口。九月有点被吓了一跳。夜渡渡鸟太安静了,每次她说话,都会吓到九
月。“不管你们怎么回想你们多喜欢锡箱镜的日子,或是回想你们原先多认真地打
算回去,那些念头都不断溜走。有太多鲜美的食物可以吃,而且月落的景色让你们
犯困而又愉快。”

“没错。”燕麦骑士叹道,“你很了解。”
茄子轻敲她的喙,说道:“因为这里是遗忘之海。再过去的海中央是我的家乡,愚

鸠岛。海上的微风和浪沫会让头脑昏昏欲睡,不过还是比不上整个泡进海水里。”

“我们真的打算回去。”燕麦骑士哀伤地说,“狂欢会多美妙。而且万圣夜特别爱

我们。”

“对,你们打算回去。”茄子安抚他,“真的不是你们的错.”

九月温柔地问:“茄子,既然我们就在你的家乡附近,你想不想家?别忘了我说

过,你其实根本不属于我。我非常喜欢你,但如果你现在想离开回家去,也没关
系。我可以继续前进,我们可以继续前进,不会有事的。”

夜渡渡鸟望向映着月光的海浪:“我没有船,到达那里的时候,会连我叫什么名字
都忘了。”她叹了口气,“如果时间够,我想我可以造一艘沉默的船。这里一定有
时间,而我可以抵抗浪沫够久。”她的长羽毛在微风中波动,“可是我并不想回
去。”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种无情的坚决,九月从来没听过她沉默的朋友这样
说话。“他们把我卖给了海蓬子•古鲁夫,我虽然明白他们走投无路,而海蓬子也把
我照顾得不错,但他们终究把我当成钱来交易,这我没办法原谅。我不是钱。何况

一切解决之后,我想回锡箱镜。我想回到截断螺旋塔,沉默地学习,成为最沉默的
物理学家,以后如果有小家伙想成为物理学家,他们就会说,‘妈妈,我想象夜渡
渡鸟茄子一样!她不是最棒最厉害的物理学家吗?’而他们的妈妈会说:‘对,
对,没错。’”

九月再次惊叹,原来连渡渡鸟都知道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她根本无法想象她自己能
做什么。九月觉得职业就是命运,而命运呢,会像王冠一样就这么落在人的头上,
而他们很确定自己在这世上有什么价值,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质疑或因此烦恼。只不
过,她的王冠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出现。她真希望她的王冠动作快一'点。

九月拥抱茄子,茄子把毛茸茸的头靠在酒红色的外套上。九月对她说:“真高兴没
失去你。”她转身面对水马,转个不停的脑子想到某件事,但她还不大晓得是什么

事。“如果你那么爱万圣夜,而她也爱你,你为什么还没完全忘记王子的事?你不
是住在会遗忘一切的地方吗!其实我只是很好奇。不过说实在,没药王子或许没好
到哪去。如果我没把故事记错,只有非常美丽、非常愚蠢又乱动了不该乱动的东
西,像是苹果、纺锤之类的,才会沉睡那么久。”但她记得阿伏伽德拉说过王子造

成的力场,说过大家会想谈论他的事。水马显然也是这样。

九月皱起眉。之前不停地嬉闹让她几乎没什么机会多想。但这时,思虑像波涛一样
袭来。“说到国王这档子事,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也太蠢了。他生下来就要当
国王,不代表他会成为好国王,也不代表他会按你们希望的做。他会是个有血有
肉、会动会说话的真实人物,未来可能变坏。谁都可能很坏。听我说,下棋的时
候,国王是很重要的棋子,可是却很弱。他们移动缓慢,聪明一点就不会奢望他们
做多少事。为什么不来个革命就好?那简单多了。革了命,你们就能自己统治
了。”

燕麦骑士一脸震惊:“我们很爱我们的女王。我们不希望她受伤、被放逐或尊严受
损!”

艾尔解释道:“她有点粗暴。”

“女王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水马坚持道。

“没错!”艾尔愉快地附和。
“少了女王,我们该怎么计算时间?怎么举办加冕典礼或王室宴会?”

“可以成立一个议会。”九月怯生生地说。这话在下面听起来好奇怪。“还有选个
总统。我来的地方就是这样。”

“总统是戴什么样的王冠?”燕麦骑士半信半疑地说,“她知道的谜语数量足以统
治国家吗?议会是她存放魔法的地方吗?”

九月伸手掩住微笑。“我想议会是总统存放魔法的地方吧。”她说,“法律有点类

似魔法。都有一大堆复杂的字,要你做他们希望的各种事。”

“要的话,你可以把你的女王叫作总统。”燕麦骑士耸肩,“我们并没有不想要万
圣夜女王或狂欢会。我们只希望我们的王子也能回来。以后我们或许会忘记我们打
算做什么,但过去犯下的错却永远刻在心里。我们带走万圣夜,想要利用她,仿佛
她并不是独立自主的生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九月,你也是我们所作所为的受
害者,我一直想向你忏悔,现在终于说了。”说完,他又把手盖在心口上。

“哎。”九月微笑着把手搁在他手臂上,“我原谅你。为了证明我原谅你,我要为

你做件事——我要去唤醒沉睡的王子。”九月真想说走着瞧,看我会不会去,但水
马太高贵、太正经,因此她改口说:“我发誓。”

A到L和星期六注视着她。在这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他们在洋葱田表
现得太忠心、太忠实,九月认为说出秘密很安全。

他们来到了码头的尽头。码头延伸到离岸边很远的地方,深入深海中,海里游着阴
暗的鱼,水晶月亮没照到的地方有一道道黑暗。

九月对这些色彩缤纷、眼睛明亮、个性温和的美妙朋友微笑。她对他们说:“知道
吗,地上精灵国说地下世界都是恶魔和龙。但完全不是那样!不管去什么地方,大

家不就是那样子,只有坏家伙才会因为对方从别的国家来、想法不同,就觉得他们
是恶魔。这里虽然狂野、急躁、莽撞,但我也喜欢狂野、急躁、莽撞的东西。”

星期六搭着她的肩,他们的视线越过地下大海,朝愚鸠岛的方向望去,但距离太远
了,其实看不见岛的踪影。九月内心澎湃,心脏暖乎乎地开心跳动。

这时水精突然温柔地说:“很抱歉。我是出于好意。你现在不明白,但以后就会懂

了。一切都会很美好,我们会一起住在南瓜和黃金的屋子里。”

“我也会住在那里。”艾尔大大的黑眼睛涌出泪水,“而且把全世界的书都带给
你。”

“你们在说什么啊?”九月笑着问。

但他们没回答。说时迟、那时快,她亲爱的星期六渴望地注视着她的双眼,吻了她
脸颊,然后奋力地推了她一把,燕麦骑士来不及大喊,茄子也来不及挡在他们之
间。

九月跌落下去,震惊得叫不出声,就跌向遗忘之海泡沫横流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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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两只乌鸦
我们再来看看我们的朋友,才智和学问。他们发现了我们已经熟知但他们不晓得的

一些事,并且途经一些非常惊人的事物,但他们却压根儿没注意到。

你问,我们那两只好乌鸦这会儿在做什么?他们还在悠游云间,或是给什么精灵怪

物吃了吗?

既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朋友之间什么事都能分享,这就告诉你吧。

才智和学问在精灵国度上方飞得很高很远。他们惊奇地看着下方他们飞过的事物。

有个国家全都是秋天,一个国家则都是冬天,而且两国还是邻国!一群脚踏车像野
牛一样呼呼大睡!还有完全用丝、棉、灯芯绒建造的城市,城里一块石材也没有!
一个金黃的黃昏里,一整群铸铁野鸭以壮观的尖V字形飞过他们,呱呱叫着开心地打
着招呼。

他们飞过三个巫婆,巫婆们正挥动着魔杖,但她们的魔杖看起来好像——不对,这
不可能啊!——可是还真像长木勺。才智对她兄弟喊道:“学问,这地方真不可思
议!我想永远待在这里!”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其他乌鸦,我们是这里的第一批乌鸦吗?”学问若有所思地
说,“或许以后这里的乌鸦会为才智叔公和学问姑婆奉上浆果和蚱蜢呢!所以把这
里当成家真的很棒啊!”

才智放声大笑,乌鸦的笑声响亮又粗哑。乌鸦总是看不起鸣叫声婉转悦耳的鸟儿。
他们说那些鸟迎合人类,不知羞耻。

他们双双看到大海从弧形的地平面升起。紫罗兰色的海浪拍打着布满金黃闪亮玩意
儿的海滩。他们的乌鸦心加速搏动,海滩闪烁的光芒令他们痴迷。他们的肚子咕噜
叫,他们想要吃这个国度美味的鱼,那些鱼一定游在靠近海面的地方,完全不晓得

有两只聪明敏捷的猎者朝它们而来。才智和学问飞得更快了。

他们飞过一片开满小红花的草地。才智俯冲而下,叼起一条橘绿条纹的肥嫩毛虫,

和姐妹分享。学问停下来去啄一棵柿子树,树上的柿子吃起来不大像柿子。她赶上
兄弟时,给了他一大块水果,感谢他和她分享毛虫。才智和学问非常关心彼此,因
为乌鸦有颗很大很黑很神秘的心。

他们正要飞向岸边,两双锐利的眼睛这时已经看见鱼儿跃出水面,也看到沙滩上镶
满宝石的权杖在闪闪发亮。两只乌鸦这时看到一个奇妙的景象。但这个陌生奇妙的
地方似乎充满各式各样疯狂荒谬的事,所以他们不大放在心上。

那是一个路标,看起来是很正式的鲜绿带白色的路标,他们在我们的世界常常停在
这种路标上,所以对这种东西熟得很。这是个十字路口,一个标示上写着“第十三
街”,另一个则是“法纳姆街”。

才智嘎嘎说:“哎,我们上个星期天不是才在法纳姆街吃了一只老鼠吗?”

“我们可能快回到家了。”学问啼道,“但我要先好好觅食一番!”她一个俯冲,
往海边的方向盘旋,愈飞愈快。

才智和学问都不可能知道,这个路标在几小时以前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四个标示上
写的是:

让你迷失方向让你丢棹性命让你表失神智让你遗失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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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临时疯狂助理
九月稍稍体验了深海潜水、精灵历史和实用物理学。

九月坠入波涛中。

月光不再穿透海水时,遗忘之海迅速变成漆黑一片。

冰冷的潮水仿佛伸出刺骨寒的手指,把她的头往后扯,想淹没她的脸、嘴唇、鼻
子,灌进她身体里,把她刷洗干净。不过九月的泳技很好,而且落水之前设法吸了
口气。她使劲踢腿浮向水面,却因此沉向冰冷海水的更深处。她的呼吸很快就会不
够让她浮回水面了,但她游得愈努力,就下沉得愈快。

她裙子的上层是一层金色的半透明纱网,纱网啪地掀上来盖住她的脸。九月慌了,
伸手去抓。但裙子像闪亮的面具一样贴在她脸上,滑过她头上,往上漂进她鼻孔,

往下漂进她的嘴巴。她努力憋住珍贵的空气,但纱网的纤维钻进她体内,让她无法
呼吸。九月准备迎接最后一刻,等着咸水涌入,之后呢,希望就是一片黑暗,尽量
少一点痛苦。九月确信自己必死无疑,反而心平气和了。她想起她在另一个精灵国
度的海里抓了杀来吃的鱼。可怜的鱼啊!我们都死在海上——你或许会觉得这笑话

好笑吧。好个水手呀我!

九月紧闭上眼。大海随时会吞下她,就像她很久以前吞下那条可怜的小鱼一样。

没想到,她居然又能呼吸了!感觉好像在陆地上,站在阳光里吹着强风。裙子隔开
了她的脸和冰冷海水,把美好的空气送进她肺里。机警连衣裙的其他部分在她身边
膨成鲜艳的气球状,保护着她,不让她可怜的骨头受那么大量的海水压迫。连衣裙
的温度升高,微微发光,给了她湿答答的皮肤温暖。酒红色的外套不悦地套在机智

无比的机警连衣裙外,跟着延伸。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暖意一样涌过九月身上,她昏
昏沉沉地想着,海蓬子•古鲁夫,谢谢你!

九月发现她下方深处亮着一阵阵的白光。起初她以为那是飞快游过的大鱼,但她踢
着水潜过去时,发现那东西愈来愈亮。既然不能往上游,就往下游吧,她心想。阿

仗伽德拉说,我早晚得下到深沉的底处,不如从现在开始。

机警连衣裙吐出几串泡泡,从袖口吸进几股水流,接着就尽可能把她向下推。但光
亮仍然在遗忘之海深深的海底,而九月游了太久,手脚酸痛。星期六推了我一把。
她其实不愿意思考,但她的脑袋坚持要想起这件事。他打算杀了我。九月努力专注
在光亮,但思绪却不听话。不对,不是杀了我——而是让我忘记,忘了一切。他说
我们会一起住在南瓜和黄金做的房子里——没错,只要我不记得我为什么来地下精
灵国,不记得地上精灵国的事,不记得奥马哈、妈妈、爸爸或任何不该住在锡箔
镜、不在锡箔镜夜夜狂欢的理由就好!他怎么可以这样!夺走一个人身而为人的一

切,和杀人一样糟糕。九月从来不曾遭遇过背叛。她甚至不知道她心中那么悲苦不
快的感觉是什么。

可怜的孩子。这种事总会有头一遭,而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

那我为什么还记得他做了什么?茄子说过,即便只是溅到海水,也会头脑不清。可
是我记得一清二楚!其他的事也一样!我的记忆从没这么清楚过呢!那道光现在变
得明亮稳定,温暖而带点红色的光芒从海床涌出,九月裹在气球连衣裙和深水潜水
裙里,全身都被照亮了。机警连衣裙从九月袖子和领口喷出强劲的水流,她高速下
潜。

光线在黑暗中扭曲蠕动——九月似乎能伸手摸到光的实体。她更奋力地踢水,游向
那道光,不久之后,她发现光来自一盏提灯,灯就提在一个僧妖精的小手上。

九月和阿伏伽德拉会合了,阿伏伽德拉游在前面,照亮海底的路。她身穿利落的潜
水衣,头盔是一个大潜水钟。她把提灯举向前,让九月看到穿过大海的路径。有最
危急的需求,没有人类帮得上忙的时候,我们会从黑暗中出来,为他们指点出路。

这是僧妖精的守则,是他们最古老的本能,也是最古老的职业。一滴泪水滚落在九
月脸颊上。机警连衣裙的裙子吮走那滴泪,把泪吸干。

阿伏伽德拉在一片空荡荡的沙质海床上停下,她面前隆起一个小圆顶似的玻璃小
门。她用提灯在小门上敲三下,随即没了踪影,留下九月孤零零地在这海底的不毛
之地。

九月心想,不管星期六或艾尔做了什么,我还是必须继续前进。换作僧妖精,也会
不顾一切继续前进。

那个小门上有个玻璃转轮,像大船上的玻璃轮舵。结着冰的雾白玻璃里,透出带着
奶油黃和玫瑰色的温暖光线。九月很确定小门里不管有什么,对小女孩的身体都远
好过遗忘之海的刺骨黑暗。何况是阿伏伽德拉带她来的。这一定是逃脱的路,是回
家的路。于是九月伸手转动转轮。之前机警连衣裙膨起来的时候,把袖子变成铜红
色的手套。幸好变成了手套。即使戴着手套,转轮依然冷得要命,好像要把任何碰
它的女孩都冻得皮肤发黑坏死。

九月用上全身的重量,奋力推着转轮。转轮一点动静也没有,倒是有几片冰破裂剥
落,徐徐往上漂。她又试了一次,金黄面具下的脸都皱了起来。转轮像腌酱菜的罐
子一样固执,不肯动弹。她抓住一道轮辐,再转一次。

她的手旁边出现了另一双手——深绿色丝质的强壮双手,其实是机警连衣裙的那条
长腰带。九月和腰带一同使尽全力推着。连衣裙撕裂了一点,然后又撕裂一点。

几道酒红色的皮革射出来紧包住转轮光滑的握把。外套虽然觉得被误用了,下摆仍
猛然一推,差点把九月撞倒。不过转轮动了,嘎吱嘎吱地缓慢绕着圈,碎冰散落,
浮上几英里深的黑暗海水。转轮嘎嘎呻吟着抗议。九月真怕一且打开,整个海会淹

进去,但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打开小门——结果遗忘之海乖乖没动。

九月安心地叹了口气,然后爬进海底的洞里。

九月从一间房子的天花板掉下来,全身湿淋淋的,狼狈地跌到一张长形工作台上,
工作台被她压得嘎吱一声,但还是撑住了。她感觉身体下有什么东西,原来是几块
金属和瓷器戳着她的脊椎和肩膀。她头晕目眩。突然吸进真正的空气,又少了一英
里深的海水压迫她,她有点迷惘。这时,一只油腻腻的手抓住她,把她拉起来。九
月拉开贴在脸上的湿裙子。

眼前是个女人,正好奇地看着她,九月一时以为眼前站的是妈妈,感到震惊喜悦,
一阵晕眩。女人有张亲切的大脸,脸上沾着机油和脏污。她睁着友善的绿眼睛,头
发往后梳,用手帕绑成短马尾。她结实的肩膀宽而强壮,指甲因工作而沾满污垢,
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在她钻进某具地狱般的庞大引擎寻找机器是哪里出了问
题之前,衣服的翻领应该曾经帅气亮眼。衣服上缝了名牌,上面写着“贝•卡贝
奇”。

这女人不是九月的妈妈。女人的工作服里伸出一对光辉灿烂的翅膀,好像天蚕蛾的
翅膀一样,末端延长垂下。翅膀上满是黑色的机器润滑油、灰尘和结块煤灰,九月
几乎看不出那些脏东西原本是什么颜色。她原来以为妈妈竟然来到精灵国度,出现

在她身边,这下子希望破灭了,她颤抖地吸了口气。室内每一块地方都堆满机器和
零件、装置、泵、马达、齿轮、传动装置和轴、轴承、曲柄、连杆坏掉的部分。地

上清出一小条通道,除此之外每一寸空间都堆满东西。

那个精灵伸手从她胸前口袋拿出一个卷尺,末端勾在九月的鞋子上,咻地拉出到九
月头顶位置。她把大拇指压向刻度,仔细端详。

“一百二十多公分,”贝•卡贝奇自言自语,“十三岁,金牛座,背负二点三公斤的
辛苦和悲伤,在你这年纪算多了,第二次季节循环,最近接触过强烈的射线。因为
影子割除手术而少了十万分之二十一的总体重,一小时五十二分十七秒前因遗忘之
海而经历记忆删除,由袋鼠精的记忆项链在一小时五十二分十八秒前取代丧失的记
忆。已读取百分之三十七体积的积极进取精神。”

原来是记忆项链的关系!九月的手猛地抓向片麻岩挂在她脖子上的坠饰。坠饰在她
手中温暖鼓动。星期六不晓得记忆项链的事,没猜到她有这样的东西。

“你可以从量尺上知道我的一切吗?”

“这个嘛,我用的是公制,只有这样才能量到精准的数据。”精灵伸出长满茧的
手,“我叫贝琳达•卡贝奇,是疯狂科学家,也是商店所有人。”

“我是九月。我……很抱歉弄坏你的屋顶。”她之前是在哪里听过“贝琳达•卡贝
奇”这名字呢?

贝琳达•卡贝奇抬头看看九月头顶。天花板虽然有几道有点危险的爆炸痕迹,但看来
没什么大碍,而且完全没有小门的痕迹。
“看起来没事。”精灵耸耸肩。她虽然这么说,但仍从桌上捡了一个装置,那东西

上满是五颜六色的天线和注射液瓶,瓶子里的液体有的泡泡多,有的泡泡少,瓶子
表面刻了几条刻度。贝•卡贝奇使劲摇摇那装置,指向天花板,等待泡泡消失静止下

来。天线转来转去——有些看起来曾经是一只或是三只蜗牛的一部分。

“太奇怪了!”卡贝奇惊呼道,“你说你是从哪来的?”

“我还没说,我是钻过遗忘之海海底的一道小门才来到了这里。”

贝琳达•卡贝奇另一只手拍拍额头,在额头上留下黑乎乎的印子:“见鬼了?我一定
把门忘在那里了!那片海真是一大威胁,知道吗?小妞,遗忘之海离这里好远好
远,远上加远!不过我想,我想啊,我或许在……应该不到一百年前去过那里收集样
本,而开个乌贼洞比大老远走过去简单多了。呃,可以靠触手移动的时候,谁想要
用走的?”

“乌贼洞?”

“这个嘛,我想你应该很熟悉龙洞物理学吧。建造龙洞需要的设备多得要命,采购

清单长得吓死人。蜜蜂灵魂、鳗鱼心、大约六公升的侏儒软膏、矿坑妖精的头发,
偏偏这老海盗不管喝多少暮酒,从来都不会睡着——而且这只是准备步骤!而只要
有一烧杯那么多的理智,就可以做乌贼洞。只要一套吓人的装置和几只志愿的田鼠
就够了!”她指向一个蓝色的闪亮引擎,那东西约莫面包盒大小,被随手搁在一叠
杂志和操作手册上。引擎内部有齿轮装置在转动,表面则诡异地起伏,伸出几个闪
亮的长管子,软软垂下书堆,闲置在桌上,末端有玻璃盖,里头有面貌可爱的小老
鼠蜷曲沉睡,尾巴抓在掌中。“龙洞只是从一个地方通往另一个地方。像街道一样
乏味。乌贼洞则是从一个地方进去,例如我的店这里,然后通往另外五到十个地
方,取决于你找到多少只田鼠。我想我有个乌贼洞忘了关,真是抱歉——我太粗

心,实在太粗心了。”

九月不喜欢这个吓人的装置的样子。她总觉得还是换个话题比较保险。接着她突然

想起,她在什么地方听过那个名字了。她抓紧她的记忆项链,说道:“我在收音机
上听过你的名字。可是我以为你住在地上精灵国。‘贝琳达•卡贝奇户外用品店给你
最先进的疯狂科学设备。’”

“就是我!”精灵露出率真灿烂的微笑附和她,“我的确住在地上精灵国。至少以
前住在那里。但我的叙事气压计开始读到急迫下行事件,于是我知道该潜入地下
了。这次贝琳达•卡贝奇指着墙上玻璃钟罩里封着的一个黃铜小刻度盘。刻度盘像钟
一样有指针,只不过指针有七八根之多,上面的标记有下行、上行、(女)英雄到
来、王位大风吹、绑架、密室悬案、成年式、寻宝、史诗、战争史诗、神话诗歌,
同心圆里还有许多小字,密密麻麻的看不清楚。“为了在我需要回家的时候回家,
我做了这个来追踪万魔都。但后来万魔都不再移动,这东西就显得有点多余了——
不过我向来把所有东西都留下来。不管我的助手怎么说,这样都很开心!什么都不
缺,什么都不浪费!幸好我有留着。下行表示通往地下世界的旅行,所以急迫下行

事件表示地下有事情发生了。表示该穿上裤装,往地下去!没说你不晓得!只是我
也是疯狂博士,常常教学,所以习惯解释事情。不懂的请举手发问。有吗!我在下
面这边调查影子的事,同时建造、思考。总之我独自思考的效果比较好。离开夏娃•
爱羊毛真让我心碎,就是我的第一个助理啦,她本身也是个极度疯狂的科学家。那
个女孩是我的心头肉。漂亮得像个雕花衣橱,而且比衣橱能干一倍!不过她不会让
事情闹翻天,都让它们自然解决。”

九月绞着冷冰冰的手:“事情真的会自然解决吗?”连衣裙膨起来、消下去,想把
遗忘之海的海水甩掉。机警连衣裙想把自己弄干,它的努力值得嘉许,可惜不大成

功。

“通常都会。只要像我一样看长远一点就好。正式说来,我是神异物理学家,不过

我也涉足一点追寻物理,所以才有叙事气压计。我们这些搞神异物理的都是看大
局。要明白世上的神异怎么透过一切世事运作,就必须看大局。神异物理学家实在
太神异,一般人连喝茶都不爱跟我们喝。我们可能得把茶搁在头上,以证明我们的
做客魔法重力理论。我们可能在实践扮演扫帚或是能见度斋戒。好多人根本完全避

着我们。要把这世界看作一体,才能接纳这世界——才能看清在精灵国度处处运作
的神异,明白神异是怎么贯穿所有的心、每一寸土地,而我们大家都被世界的怪异
意志结合在一起。邪恶的家伙实在太讨厌了。这个神异的老世界就爱时不时作怪。
总之,精灵国度有某种分量,总是会回归自己的方式。是啊,我们给邪恶的荆棘王
统治了一个还是九个世纪,不过到头来,有了荆棘王,就少不了把他搞疯的蔷薇姑
娘。蔷薇姑娘可能得花点时间才能赶来,不过我说过了,事情要长远来看。”

“可是那些臣民得受荆棘王荼毒一辈子,那样对他们可不算什么安慰!”

“喔?我倒觉得满安慰的。女爵在胡搞瞎搞的时候,我常常这么想。我在回旋呻吟
塔上有个好地方可以看到一切事情的经过。我可以看到她倒纬为经。我当然不高兴
她要我停止我的电学计划,还因为爱羊毛小姐的王位计说老暴君不会长久,就叫我
开除她。不好意思,我当然知道什么叫义气。夜里,我会用车床削出日历离心机
——用来分离出当下和黑暗的日子,只留下我可以再度自由呼吸的明日。那样的确
很安慰。当然了,精灵活得很长,所以有办法那样看事情。”

“可是……卡贝奇小姐,真的吗?我知道上面的精灵发生了一些事。剩下的精灵不多
了。你真的活了那么久吗?如果是女爵造成的,一切不是应该已经恢复原状了?”
“知道吗,”疯狂科学家说,“锦葵女王和女爵的统治期之间隔了许多年。不只女

爵会造成可怕的事。我正在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我,还有回旋呻吟塔、截断螺旋塔
所有其他的科学家。你用不着担心,这话的专业术语就是别管闲事,不好意思。我

知道人类的礼貌很难搞。”

于是九月只好别管闲事了。不过她不大晓得还能说什么。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像一
道布帘。

最后卡贝奇打破沉默,满怀期望地说:“想不想看我目前在进行的工作?”

九月欣然回答:“当然了。”

精灵在吓人的装置后面摸索一番,靠在装置上,两脚在空中乱踢,试图拿到工作台
另一端的某个东西。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令人不安地指向九
月。那是某种黃铜、银和珍珠母贝做的怪枪,大枪管像成年男人的拳头那么大,下
面垂着长长的气动导管,另一端没接任何东西。

九月紧张得很,毕竟有把枪指着她,九月完全不晓得精灵国度有枪,要是这里没有

枪就好了。卡贝奇看了笑着说:“喔,别担心!我还没为这把枪发明子弹。”

“这是什么?”

“当然就是钉枪啊。”

“是用来钉什么的?”

贝琳达•卡贝奇好奇地看着钉枪,望进粗大的枪管:“亲爱的,科学不是这么运作
的。我们得先造出一个机器,机器才会让你知道它的用处。机器只是吸引用处的一
种磁铁。所以我们才说某些东西有用——那些东西有许多用处,是那些用处选了那

些东西来表现自己。明白吗?”

九月一点也不明白。

“好啦,拿吓人的装置来说好了。你以为我发明乌贼洞的时候,知道我发明了什么
吗?当然不知道!我只是乱搞一通而已!那样才能成就最高明、最疯狂的科学,你
知道的。我那时想啊,唉,这雪花石膏乌贼里面好像需要个不错的传送装置。不久

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显然有用的东西,不过用处是什么,完全是个谜。我把它放到
回旋呻吟塔的窗沿冷却,后来啊,在一两年内,它就在时空的锦缎帷幕上打了六个
洞(也许你不晓得,所以提一下,时空就是锦缎做的,不过我想你一定知道了),
而我就到布罗西利安德森林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还带了我的合分机。”她指向房
间的另一端,那儿搁了一部银绿色的矮胖机器,看起来像长了牙齿爪子的印刷
机。“那是做什么的,我完全没概念!我不是为了有用处才做出那东西——而是为
了发明新东西的那种单纯的快乐!不过我可以感觉到它就要告诉我它要做什么了。
它晚上时常吃吃地笑。我想钉枪早晚会说它擅长什么,我得耐心等待。不管最初的
蓝图是怎么设计的,耐心永远是所有咒术的最后一个配方,也是机器的最后一个零

件。”

精灵科学家说话的同时,钉枪的气动导管像条小心翼翼的蛇一样爬过地板,朝九月
而来,靠在她脚边对着机警连衣裙的裙摆呼噜叫。

“它好像很喜欢你。”贝琳达•卡贝奇说,“如果你愿意详细回报情况,我可以让你
拿它去实地测试。有时候必须去到事发现场才能发挥最好的用处。”

九月不知该怎么回答。兽医沃尔科特先生去处理摔断膝盖或跨不过石头的马匹时,
她看过他的左轮手枪;她的游泳教练有一把起步枪。她对枪的经验就这么多了。不

过她觉得沃尔科特先生的左轮手枪是真枪,但这不是真正的枪。因为妈妈的关系,
她对铆钉有点了解,妈妈会用铆钉固定需要紧密连接的飞机机身。话说回来,钉枪

和沃尔科特先生的左轮手枪当然是同个家族的,甚至是兄弟。钉枪看在她眼里强而
有力。她除了连衣裙之外,还没有可以自卫的武器,而连衣裙有什么能耐,她可永
远无法预期。况且艾尔和星期六抛弃了她,想起来,她不禁一阵难过,她得想办法
照顾自己。决定之后,她怯畏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

卡贝奇把枪往上一抛,握住枪管,把枪柄递向九月,九月接了过来。枪拿在手里很
沉,握起来却很舒服。气动导管爬上她腰间,末端钻进她的小裙撑。

“看到了吧?你们一下就会变成最好的朋友。别忘了好好做详尽的纪录,盖上日期
时间的戳记,任何它钉过的东西都尽可能收集样本。”贝琳达•卡贝奇拿起一根避雷
针,在九月左右肩各点一下,“九月,本精灵任命你为临时疯狂助理。”

九月的裙子热心地在她臀部形成了一个丝质口袋,九月把钉枪放了进去,大小刚刚
好。“你知道我该往哪个方向走吗?我要去世界的底部,去没药王子沉睡的地

方。”

贝琳达•卡贝奇狐疑地朝九月挑起眉,然后转向叙事气压计,打开上头的玻璃罩。精
灵把一个指针转向王位大风吹。

“通常有某种门。”她说着耸耸肩,“我确定附近有一扇。”卡贝奇两手放到她左
手边工作台上的一堆机器上,把整堆东西扫向她店后方的墙边。工作台的粗木头
里,有扇保险箱的门在闪闪发光。卡贝奇按了密码,然后把门打开。

“要做纪录。务必详尽丰富。”她说话的口吻果断,即使头脑不正常的家伙也不会
跟她争论。

九月扶着卡贝奇的手,爬上工作台。

“还有一件事。”九月说,“我在想……身为科学社群的领袖,我想知道你认不认
识……某个非常有权势的科学家,他有着天下最大的眼镜,和一只母翼龙住在一起,
还有一座壮观的图书馆?”

卡贝奇戴上她的眼镜,是工业用的镍框护目镜。她答道:

“当然了,你说的是我爸爸。”

九月摇摇头,哈哈大笑,接着把枪紧紧压向臀部,脚下头上地跳进保险箱里,从贝
琳达•卡贝奇的工坊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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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实事求是的女孩
宿敌再次现身,不过情况并不如预期一般。

九月掉进工作台,穿过保险箱,来到一个中庭。这是她踏进地下精灵国之后第一次
独处。中庭铺着灰色、黑色和沾了泥的白色圆石子,向外延伸成巷子,有的窄,有
的宽,全是无穷无尽的圆石子,直到视线的尽头。几株光秃秃的桦树伸出长长的枝
条,垂在空荡荡的长椅和门可罗雀而且也没展示商品的店门口上方。一家店门口有
个旧木头告示,用油漆写着:重要的事物都成三成六。

这时雪花无声无息地徐徐落下。

中庭中间有个小花园,周围围着矮墙。无花果树破损的黑根附近,枯萎的鼠尾草和
踩扁的锦葵花纠结缠绕。无花果树枝垂下老果荚,皱巴巴的死菌类圈住一根根树
根。花园中央有个干涸的喷水池 个高大的黑色大理石钵里,有个少女的雕像盘腿而
坐,怀里捧着一个象征富饶的羊角,昔日想必注满了干净清澈的水。九月从没这么

疲倦,但她仍认出了雕像的脸。

那是锦葵女王。

酒红外套紧紧裹住九月,毛领口挡住了软绵绵的干雪。她往前走了一步,发现有个
身影坐在喷水池另一侧的边缘。原来有个年轻女孩坐在那里,两手捧着下巴,两脚
挂在那儿踢来晃去。九月屏住呼吸,稍稍绕开,想看清楚一点。原来那女孩是个影
子,紫罗兰色、银色和蓝色的光在她黑暗深邃的皮肤上闪烁。影子穿了件蕾丝的影
子连衣裙,下面是厚实的影子衬裙,还有优雅的影子手套、影子长袜和影子便鞋。

还戴了一顶非常精致的帽子。

她身边有个黑豹的影子在守护,黑豹影子正舔着巨大的黑脚掌。

九月没动弹。她想放声大笑,想拔腿奔跑,也想拿出她的钉枪,立刻扣下扳机。但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儿,注视着其实是女爵影子的女孩。结果她等太久了,
还没动作,女爵就先发现她。

“噢!”女爵双手搁到膝上,“是你啊。”
“对,是我。”九月说。

暴风雨黑豹依阿高巨大的头转向她。他的目光就像猫一样难以解读。九月心想,连
他的影子也永远不会离开她,这念头让她有点畏怯。

九月好不容易才开口:“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没打算得罪你,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
系,真的。我今天过得很不顺,现在最不想惹的就是你。我知道上次我们终于见面
的时候,事情演变成那样,你一定很难过,可是也只能让你继续难过了。”

女爵猛然站起来。

“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路上都穿着那双鞋子吗?”她像是记起久远之前的事一
样慢吞吞地问。

九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她脚上穿的是普通的制服皮鞋,她不得不承认,经历过
狂欢会、在洋葱林里跳舞、脚步沉重地穿过矿场、潜过整个大海以后,鞋子变得非
常破烂。但这次她至少左右脚都穿着鞋。

女爵以同样低沉的声音说:“一定很痛苦。你真勇敢。”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尖酸

或残酷揶掄的味道,听上去很诚恳。女爵摇摇头,想让头脑清醒一点。她帽子上的
影子羽毛和影子珠宝叮当颤动。

“你之前也这样说过。”九月礼貌地说。

“对。”女爵虽然承认了,但似乎不大开心。

“锦葵,听着,这样讲不大礼貌,不过不管你想玩什么游戏,我都不知道那游戏的
规则,这回合我还是不参加比较好。”女爵倏地抬起头,厚重的法式鬈发泛上淡紫
色。“别那样叫我。”她声音中透出昔日的力量,“我不叫那个名字。我是茉德。

以前叫茉德。”

“对,那时候你住在加拿大安大略,你爸爸的农场里。”茉德像被扇一巴掌一样惊

恐:“我恨我爸爸。我绝对不会回去。你不能逼我回去。”

“我知道。”九月不禁软化了。她在家的时候,至少妈妈爱她,而爸爸不论在哪
里,也爱她。

“我在睡觉。”茉德漆黑的影子眼睛大而忧虑。

“什么意思?你清醒得很啊。虽然不应该清醒,可是真的很清醒。”

依阿高的影子终于说话了,如雷的隆隆声像一阵战栗一样涌向九月:“她的意思
是,上面的女爵在沉睡,睡在春日郡的一张电气石床上,上有梅花不断飘落。我的
本体也在那里,只不过我没在睡。其实我的确常常在睡。春天阳光灿烂,而我终究
只是只大猫。但我不是专职睡觉,而她已经投身睡眠几年了,还会再睡上好一段时
间。我们的影子被吸下来的时候,我们都醒了——那时我正在打盹。你可别批评

我,那时候是下午四点,猫儿都知道下午四点是紧接着下午盹之后的第十二盹。问
题是,她在上面的本体陷入强烈的非自然睡眠中,让她有点混乱。有时候她觉得她
是从前的她,有时候她会记起她只是个影子,不用再当女爵。”

女爵嗫嚅道:“我是个实事求是的女孩。”依阿高亲昵地舔舔她脸颊。

突然间,女爵像短剑插进肋骨一样迅速地伸出双手搂住九月,把脸埋在她脖子旁。

“对不起。”她轻声说,“我只是想留下来。而你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九月全身紧绷地被女爵抱着。这个女孩曾经监禁她的朋友,把她像布娃娃一样折

磨,而且就用这双抱着她的手统治精灵国度。但这女孩也被伤得好深。九月曾经为
她流泪。而这是那个女孩的影子。星期六、艾尔、总督夫人、万圣夜和大家不都跟

她说,影子和影子的主人不尽相同吗?万圣夜不也做出九月自己绝不会做的事?星
期六不也一样?

九月并不想同情女爵。她知道坏蛋就是这样让人上当的。替坏蛋难过,恍然大悟时
会发现自己已经被绑在铁轨上了。但她狂野、生嫩的心在她里面绽放了另一丛繁

花,深色的枝干上结着沉甸甸的果实。

可怜的九月啊!如果能冷酷、精明、无情,她一定会轻松许多。然而那颗青涩稚嫩
的心发生了一件非常成熟的事。世上有两种遗忘 种是过去的错误都弥补了,而一切
其实都很好,所以要实践遗忘。另一种是有人急需被原谅,或是我们也一样急需原
谅他们,免得我们的心紧抓着过去的伤痕,像牛奶一样酸败腐坏,所以才要实践遗
忘。而你敏锐又机灵,应该已经注意到我说“实践”了。原谅需要反复实践练习才
能成功,九月还是新手。她心里完全没有第一种原谅。但女爵的影子靠在她肩上哭
得好惨。而无论是谁,难免都会有悲惨的经历,并且需要帮助。

于是九月慢慢伸出手臂搂住女爵。两个女孩在落雪中站了良久。黑豹发出深沉的呼
噜声,注视着她们。

她们分开时,茉德问:“你现在要做什么聪明大胆的事吗?”影子泪水毫不害羞地
挂在她脸颊上,“你一向好聪明。和我一样。”

九月不假思索地说:“我要叫醒沉睡的王子。”

女爵脸上闪过古怪的精明表情:“醒来未必是好事。还是做梦比较好。醒来就不记
得梦里做过的事了。”

“你和我记忆中的你不一样。”

女爵耸耸肩。“我是影子。依阿高,你说得不对,其实我很清楚自己是影子,至少
通常知道。只是很受不了下面这里大家看着我的表情,我才故意忘记。影子是自我
的另一面。即使在分开之前,我也渴望善良。只不过那个我比我的渴望强大。但只
要我要,我其实可以比一切都强大。”女爵的头发变得雪白,“我们就在春日郡正

下方,知道吗?这地方是春日的相反。一切都由盛转衰,准备度过寒冬。我们正上
方的金黃色阳光照耀着沾满酒雨的黃水仙、心草和可怕坏心的悲哀女孩,而我无法
与她重聚。我甚至不晓得我想不想回到她身边。我想再次成为她吗?还是想要自
由?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思考这些事,为了靠近她、好好考虑。我想我永远不会自
由。我想,我用我的自由换了一个更好的故事。即使结尾还要修改,这原本仍算是
个好故事。”

女爵的影子手指滑过黑豹背上——从前她可能变出神奇的东西,像是一盘精灵食
物,或是一双魔法鞋、一把弓,还有缠着冰冻叶片的箭矢。但这次她抬起手时,手

上没有任何东西,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拍着黑豹。“我在这下面没有法力。”她悲哀
地说,“我美妙、强壮、蛮横的魔法啊。我在这里可以感觉到魔法,像是收在口袋
里,但我掏出手,却只找到我自己。我只是茉德,只是平凡农民的女儿。甚至不是
茉德本人,而是茉德的影子。不过总之你应该叫我茉德。”

“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依阿高轰隆隆的声音说,“大家高兴叫你什么,就叫你什
么。换个新主人,就换个新名字。如果讨厌这样,他们叫你的时候,你就不该过
去,这样他们早晚会明白。有人喊我去的时候,我很少快步过去。追根究底,名字
的意义就是如此。”
“依阿高,虽然你是依阿高的影子,不是那头黑豹,但你似乎跟本尊非常像。”九

月说着有点担心了,既然依阿高和本尊一样,女爵可能也会一样,星期六和艾尔也
是。

依阿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睛都凸了出来,嘴里露出白森森的利牙。他舔舔深色
的吻部:“猫没有所谓的黑暗面。影子不过就是黑暗面——而你虽然可能对黑暗有
刻板印象,但别忘了,有星星的地方,就有月亮、浣熊、猫头鹰和萤火虫,还有蘑
菇、猫、娱乐和一大堆少不了的好事。也有盗窃、阴谋、鬼鬼祟祟、秘密和强烈的

欲望,那欲望之强,可以击退死亡。但我保证,光的那一面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光
景。少了黑暗,就没办法做梦,没办法休息,甚至不能就着月光在阳台和爱人幽
会。少了这些,世界还有什么意义?谁都需要黑暗面,少了黑暗面,就不完整了。
猫的组成倒是比较合理。我们只有一面,通常就是鬼鬼祟祟和爱睡的那一面。所以
我和另一个依阿高非常相近。话说回来,上面昏昏欲睡的女主人应该很讨厌这个版
本的她。这个她和善而沉默,孤单又亲切,拥有原本的她缺乏的一切特质。这两个
她,我都爱。这个她比较疼我,那个她让我高兴扑向谁就扑向谁。”“我是很善
良。”茉德轻声说,“九月,我可以很善良。我可以帮助你,宠爱你,给你漂亮的

礼物。我可以当你忠实的向导.”

“可是有交换条件吧。”九月说。她感觉自己像在做梦,说的是好久以前说过的
话。她觉得她好像从前那个自己的影子,好像在这里和女爵对话的场景,是从前她
每次和女爵说话的场景的影子。“永远有交换条件。”

“当然有交换条件了。条件就是带我走。我其实一点也不邪恶。九月,我可以善良
得要命。我看了你就觉得很亲切,只想保护你,像我从前希望有人保护我一
样。”茉德说着又摇摇头。她掩住脸,过了一下才放下手。“带我一起去吧。你的
翼龙在哪?你的水精哪去了?你需要有同伴在身边。我很清楚——骑士永远需要同

伴。”

“我不是骑士,我是主教。至少在努力当一个主教。我想不出比跟你一起走更脱

轨、反常的事。在这地方,或许脱轨、反常的事才是正确的。”

依阿高伏在地上,让两个女孩爬上他的背。在这孤寂的中庭里,最惊人的事或许是
女爵竟拒绝坐上主位,反而让九月骑在她前面。她的手臂环着九月的腰,没伸手拿

钉枪,也没把箭刺进九月的心脏。九月紧张地深吸口气。

“目前为止,我不管去哪里都会找到一扇门。不过这里有几百扇门。真希望我有贝
琳达•卡贝奇的叙事气压计!可惜我没有,所以我得选一扇门,希望我能选对。或许
选哪扇门并不重要,只要通过某扇门,就能继续穿过阿伏伽德拉书里的通道。或许
我们穿过一扇门,结果进到一间糕饼店。我想我可以用我最后一张配给券,不过上
一张没帮上多少忙,而之后的路可能还很长。我应该尽可能实事求是一点。就像你
说的,茉德。”

茉德什么也没说。她稍稍收拢她的怀抱,把头靠在九月背上。

“那扇门上有个告示,提到‘任何重要的事”我想我就赌那扇门吧。”

依阿高轻声走向塌陷的门框,门框里是一扇玻璃旋转门。几片玻璃在很久以前的某
场抢劫或逃难时打破了。他们靠近时,旋转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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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世界有个洞
九月气昏了头,差点揍了一个牛头人,她还施了某种魔法,从一面非常古怪的墙上
的一个洞里看见她妈妈。

漆黑一片。

旋转门在他们背后旋上,随即消失。迎接他们的是丝缎一般的全然黑暗,比最乌黑

的雷雨云里的暴风雨黑豹还要黑,也比阿伏伽德拉书里吸满墨水的纸页还要黑。九
月拼命想在一片漆黑之中看到前面的东西,眼睛都酸痛了。依阿高毕竟是猫,比较
不那么难受。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掌像走在雪里一样无声无息地踩下。

这时有人点了根蜡烛。

橘色的烛光瞬间亮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光明让九月和女爵都伸手遮住眼睛。一根、
两根、三根蜡烛亮了起来,接着又是三根,原来是铸铁烛台。烛光在烛台底部荡
漾,底部刻着字,写的是:“小心恶犬”。烛光稳定下来后,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

也渐渐清晰了。首先清楚看到的是枝状烛台,然后是搁着烛台的古董大书桌,抛光
的袖木桌面一角有个南瓜大的墨水瓶,瓶里插着一根长长的孔雀羽毛。接着注意到
的是墙,墙面也是刷得闪亮的木头,墙上像大型兽类猎手的书房一样挂着工艺品。
冷冰冰的壁炉闲置着,上面整整齐齐地挂了六根闪亮的长矛。七顶希腊式青铜头盔
瞪着空洞的眼孔,七条青铜项链像护胸甲一样盖在胸前(九月知道那是希腊式的头
盔,因为她书里有个叫珀耳修斯的家伙赢了一顶那样的东西)。三个皮盾组成一个
拱形,下面挂着一张画像,画中有个身穿色彩斑斓的衣裙的美丽女孩,手上拿着卷

满线的纺锤。
点蜡烛的那双手,属于一个打扮体面、戴着眼镜的牛头人。

牛头人坐在一张华丽的巧克力色椅子上休息,就是律师或校长办公室的那种椅子。
九月一向都把书里读到的牛头人想成是男孩,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男孩,不过这位

显然是个小姐。她头上顶着庞大弯曲的深色犄角,鼻头很宽,覆盖着几乎无色的稀
疏细毛,在她移动时,映照出蜡烛火光的波纹。她鼻子上有个黃铜粗鼻环,耳朵毛
茸茸的,像牛耳一样长,除此之外,她的脸很像人类的脸,图书馆员式的眼镜后是
一双水汪汪的褐色大眼,还有丰满的深色嘴唇。她两手优雅地交叠在面前。桌下朴

素的褐色女学究式的裙下,探出一对强而有力的坚硬蹄子。

“不可能啊。”九月说着爬下依阿高宽阔的背。女爵的影子跟着九月,但她缩着身
子,紧挨向黑豹黑亮的身体。九月说:“牛头人都住在迷宫中央,但我并没有走进
迷宫!如果我破解了迷宫,我应该会知道才对!”她伸长脖子看向牛头人的桌子。
牛头人坐着一动也不动,简直像雕像一样。

牛头人缓缓侧了头,问道:“你从一道门上去,从另一道门下来,弯弯拐拐,穿过
书页、深深的矿坑、整个大海和女智者的藏身处,不是走迷宫是什么?亲爱的,迷

宫让人陷入其中,纠缠不休,不断把人诱向深处——但如果是拿着门票排队,门口
有清楚的标示,像某些乡村收获庆典的干草堆迷宫,那就不算真正的迷宫了。追根
究底,所有地下世界都是迷宫。或许太阳下的大地也都是。迷宫只要够大,其实就
是整个世界。”

“那没药王子在这里吗?你收藏着他那个打不开的箱子吗?”

“没有。在这里的是我。我是世界底部的黑暗之锚。而我会决定要不要让你继续往
下走。”
九月知道她应该问牛头人小姐一些重要急迫的事,但有一句话就这么抢在所有问题

前面蹦出了口:“我还以为只有公牛有角。”

牛头人浓密的眉毛皱了一下:“我还以为人类的女孩都穿连衣裙。不过我想你这辈

子应该穿过长裤吧。如果男生的衣着比较适合,你不会想穿男生的衣服吗?”

“要做的工作比较粗重的时候,应该是这样没错。”

“喔,亲爱的女孩!我的工作一直很粗重。”牛头人站了起来。她耸立在他们面

前,肩膀的肌肉隆起,双腿健壮——即使有朴素的裙子遮着腿,腿的线条也显而易
见。牛头人走向炉边的手工木摇椅,坐了上去,从一只篮子里拿起一小块织物,半
透明的线球像极了她上方那幅画里的纺锤。她随手用一根勾针指向焦黑的原木,原
木便热烈地起火燃烧。她说话的时候手指缠着线。

“牛头人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他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家伙。你大概听过他的事——爷
爷可有名了。某个远方国度的女王爱上了一头公牛。听起来很奇怪,不过不重要!
古时候的世界可吓人了。即使没那么吓人,爱也可能在任何看似上下颠倒左右相反
的家伙之间现身。何况其中一方还是头精灵牛,会说话,会写诗,会喝茶和讨论自

然哲学。无论如何,女王和公牛都不是可以混合的元素,所以她召来一个精灵发明
家帮助她。我想你应该见过他的曾孙女吧。那年头,在世界之间来去,就像现在搭
车一样轻松。发明家用他自己发明的一对蜡翅膀飞来,用象牙、皮革和镜子做出一
头小母牛让女王住进去,以便举行王室婚礼。他们生下第一个孩子时,那孩子果然
半牛半人,庞大恐怖又吓人。他哭着要喝奶的时候,他的妈妈会吓得躲到梳妆台
后。于是发明家做了一个迷宫把这个孩子藏了起来,如此一来,不只他妈妈不用看
到他,他们的国人也不会为了证明自己的力量而试图刺杀或攻击他。他们偶尔会送
人给最初那个牛头人做朋友,陪他玩,但牛头人玩耍时很粗暴,有些玩伴没活下
来。不过想必有些活下来了。最后,精灵公牛死于某个巴比伦恶棍和他毛茸茸的巨

人兄弟手上。女王找一个不会过问她前一段婚姻的好青年,跟他生了可爱迷人的女
儿——就是那里的那一位,也就是我姑婆。”牛头人指向她头上的画像,“在这同

时,迷宫里的黑暗中渐渐发展出一个村子。爷爷个人虽然不大积极,但终究和有些
下去迷宫和他当朋友的少男少女过起了还不错的生活。他们一起在迷宫里盖房子,
用谷物和油以物易物,跳乡村舞蹈,学着做奶胳和啤酒。后来少男少女长大了,很
高兴没人用税赋和异国争战之类的事打扰他们。他们就住在迷宫城镇里生儿育女,

或是以木工为业。只要了解牛头人,而且手脚灵活、能逃过犄角,就会发现牛头人
没那么坏。只要不是爷爷的妈妈,就有可能会爱爷爷,所以才有某个勇敢的女孩愿
意嫁给他。多亏这个高贵的少女,才有我们所有牛头人。我们当然都是金牛座了,
也是正直健全的怪物。我叫阿左,因为一般而言,只要有岔路时一直左转,就能走
出迷宫,路再怎么混乱都一样。”

九月鼓起勇气说:“卡贝奇小姐说我是金牛座的。”她希望能借此开启她们的友
谊。

“喔,那或许你也有一点牛头人的特质,孩子。那座村庄的下场当然不是很好。几

年后,有个无赖闯入那个地方,只为了让他老爸知道他有多高大强壮,就砸扁了爷
爷的头。不过我们都记得,在深而不可及之处,有座村庄,有着黑暗的走廊。在我
们的怪物血液里,有某种东西还想往地下去,还想被舒服的迷宫包围,还想吸引少
年少女来,审判他们,也想守护,想躲藏。九月,我们不能逃离我们的出身。有些
影响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内在之中,就像最饱满的洋葱中心那颗痩小苍白的心一
样。”

“我是怪物。”女爵的影子突然说,“大家都说我是怪物。”
牛头人瞥了她一眼。“我们都是啊,亲爱的。”牛头人温柔地说,“唯一要确定的

是,我们是哪种怪物。是建造村庄的怪物,还是破坏村庄的怪物。”

依阿高打了个呵欠,露出暗影般的大舌头:“说到破坏东西,我有些话要说。东西

被破坏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听了很令人满足。”

“什么碰到我都会被破坏。”茉德轻声细语地说。她的深蓝色头发垂在她阴暗的脸
旁。

“嘘,别说了。”依阿高呼噜噜地说,“事情都过去了。”

“我得去找王子。”九月说着把手搁在大书桌上。

牛头人头也不抬,继续编织,同时答道:“我知道。”

“那……你会不会告诉我该怎么走?”九月问。

牛头人笑了,对九月说:“你真是没耐性!而且说实在的,脾气有点差。你匆忙得
要命,是为了什么?”

“阿勒曼每天都带走更多影子,而地上精灵国的魔法不断流失,很快就会没有魔法
了。”

“喔?就这样吗?他们在上面那边或许少施点魔法比较好。你也看过这家伙拿魔法
做了什么好事。”女爵的影子轻蔑地眯起眼睛,过去的火焰在那双眼中喷着火花。

“喔,当然了。我们开始办事吧!”牛头人把她的编织放到一旁,然后站起来。她
修长的手指滑过火炉的壁炉架,摸索藏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她若有所思:“当然,
如果你在旅途中只察觉到了那个危险,或许你并不适合做这种事。更好奇的孩子会
带着所有所需的知识抵达终点。”

“我很好奇了啊!”九月义愤填膺地说,“如果还有其他可怕的事正在酝酿,你不
该这样调侃我,应该坦白地告诉我才对。这样不大厚道。”

“我们已经讨论过我是怪物、玩耍时会很粗暴的事了。这样好了,把你那把漂亮的
枪给我,我就让你过去。”

九月的手伸向钉枪的握把。她才刚拿到钉枪,而且保证会替贝琳达•卡贝奇详实记录

的,这恐怕不是指把枪交给第一个跟她要枪的人,然后记录她换到什么。此外,她
自己也想把枪带在身上。枪选了她,虽然她知道枪可能很危险,但有枪在,她觉得
安心了点。

最后九月说:“不行。不能给你。如果我需要用怎么办?”

“好女孩。”牛头人说,“战士永远不会交出自己的武器。”

“我不是战士。”她说。

“不是吗?”

九月心中有种炽热激愤的东西沸腾起来。她提高声音,茉德急忙将黑炭般的手搭在
她肩上,没想到却让她心里沸腾的感觉急剧爆发。“够了!我又累又难过,朋友都
背弃我,只剩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女孩。我甚至不晓得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
该怎么出去。要么就帮我,要么就跟我打一架,不然就直说你们需要的不是我,我
让牛头人国失望了。但是请你有话直说,让我继续前进。我想继续前进!现在就
走。”
酒红色外套口袋呼地冒出一阵绿烟,闻起来有太阳下的青草与暖风的刺鼻味

道。“噢,糟了!”九月大喊着掏出焦黑冒烟的配给簿,配给券消失了,而且簿子
转眼间就完全粉碎,化成绿色的灰。“可是我没叫它施任何魔法啊!我想省着用

的!”

可是牛头人已经找到壁炉架上的闩子并将其转动。炉里的火熄了,火炉深处出现一
道珍珠色的苍白光线,火炉往上、往里裂开,变成一个长长的通道。

“带着你的影子。”牛头人说,“她就紧靠在你背后,紧紧抓着她。我得承认我觉
得自己有点蠢——我原来打算拒绝你。但你的确太渴望得到那些东西了。魔法总是
能随心所欲。而我只是一个怪物,不得不听从。”

“她不是我的影子!”

茉德牵起九月的手,九月的手微微染黑了。“我说过,我们很像。我确定我真的说
过。我是她的影子,但我也可以站在你背后。”她顿了一下,像在她心底挖掘什
么,“我们相像的程度,会让你心碎。”

“你渴望事情成真——这就像在生火。影子是火花,于是配给券就烧了起来。好
了,如果你想骂我,可以跟我来,我正要好心帮你拉着门呢。”牛头人说着皱皱天
鹅绒般的鼻头。

九月抽开被女爵抓住的手。她目前不想听到她们有多像。听过一次已经够了。她走
向焦黑的木头,进入通道,通道似乎是用上等的泥砖制成,像某些古埃及的地下室
一样。

九月从半空中的一处开口坠落。依阿高飘下来,而牛头人就这么撩起裙子一跨。她
在这里比在她书房更高大了。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蛮荒之地,雾中隐约可见灰色、

紫色和黑色的形影。到处都是石楠、金雀花、藤蔓长而卷曲的匍匐风铃草和硬邦邦
的冰豆子。

他们面前有一堵高墙,是几英里内一的物体,看起来并不像九月进入精灵国度时绊
倒她的那堵墙。这座墙看起来古老多了,墙上的石头或许还记得月亮在襁褓中的年
代。风化和长年使用摧残了石块,石块有的已经坍塌,有些依然屹立不动。和所有
站在不毛之地且无人看守的哀怨墙面一样,这座墙也被写了东西,画了画,刻上了

名字或简短的信息,是积累千年的涂鸦。有些不过是记号或符文,几乎和写上的文
字一样古老。有些九月读得懂,不过大部分她都认不得。

赍城往去儿T万姜里。小心悉丈。入I门考,常完全绝。禁止进入——这是写铪I看
的。我柢I我妈。忒修身到忆一谘。尔不要转头——你反束不听我的话。企天禁土停
车。不I让他们食走你的硕链。

九月的手指划过这些文字。

“看这里。”牛头人蛮横地说,九月没和她争。她看到墙中央有个洞,是石头上的

裂缝,看起来像有人一拳打穿了墙——裂缝的边缘破裂难看,参差锐利,上面长着
淡色的苔类。有人用小孩一般的笔迹写着:“鸡为什么要横越精灵国度?”

“这通往王子那里吗?”她问,“我看进洞里,会看到他吗?”

牛头人继续指着那里,什么也没说。九月依然很迟疑,于是怪物把粗糙温热、结实
又无法忽视的手放在女孩脖子后,把她压向墙上的洞。九月踉跄跪下,然后看进洞
里。她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的:一片温暖肥沃的麦田,麦子还带着一抹绿,这是五月
的田野,麦田一端立着一间甜蜜的小房子一一原来是她家!而且家里的灯亮着!看
哪!那是妈妈和她的狗在遥远的窗帘后走动而投下的影子吗?看起来天刚黑,她离

开不过几分钟。九月笑了,想透过世界的洞,朝妈妈挥挥手。但牛头人抓住她的
手。

“现在谁也看不到你、听不到你一一现在还不行。墙的另一侧没有墙,只有一个世
界。你一定不相信我,不过那是地上精灵国的一部分,在遥远的西方。”

“可是那是我家!我认得出来!你看,院子里有我挂着篮子的脚踏车!有牛奶送货

员的空瓶子!”

“地上精灵国度少了影子和魔法,之后就会变成这个模样。”阿左温柔地说,“愈
来愈平凡,愈来愈普通,愈来愈像你的世界,不再能种植诗句、变成双足翼龙,或
用面包建造城市。再过不久,精灵国度几乎就会像你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固然很美
丽,但会失去一切让它与众不同的特色。也许可以说,精灵国度将失去神异的性
质。贝琳达•卡贝奇应该会这么说。少了影子和影子的魔法与野性,界线正在消失,
不久之后,这道墙会化为虚无,只剩下一片青草茂盛摇曳的漂亮五月田野。”

九月努力想象精灵国度像钉图钉一样插进她的世界。那地方会看起来像一直都在那

里,或许会卡在堪萨斯州和科罗拉多州之间。不过是另一个像达科他州的地方。一
片一望无际、毫无魔法的新草原。

牛头人继续说:“而精灵国度的居民嘛——或许你会记得那个高痩的农夫其实是遗
迹守护灵,或者那个矮胖的鱼贩曾经是个妖精女孩,而靠在你家墙边的那辆脚踏车
曾经和她兄弟在高原上奔驰。但此外没有谁会知道了。”阿左顿了一下,手放松了
点,不再把九月的脸压向石块,她开始轻抚九月的脸颊。牛头人回头看向女爵的影
子,然后祭出王牌:“她的渴望之后也会实现,不过是以有点扭曲的方式实现——
不会有孩子往来于地球和精灵国度之间,因为以后再也不会有精灵国度可以去

了。”

九月摇头:“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的意思是,万圣夜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

仍旧是我。而我是她的一部分,我就是她。我绝不会希望这样的事成真,所以她也
一样!”

牛头人叹了口气:“她心中充满渴望和需求,所以魔法像罐子里塞满萤火虫一样注

满了她。她毕竟是你的影子。她就是你,是永远学不会有时不能随心所欲的那个
你,是永远学不会考虑后果的那个你。万圣夜觉得地下精灵国不会有事。她觉得如
果她带到地下的影子够多,其余一切飘走的时候,我们会留在原处,我们会靠我们
自己的重量稳住自己。她只在乎她的子民,其他的她一点也不在乎一一这对女王而
言是令人钦佩的特质。不是所有女王都拥有这种特质。噢,或许我们会留下来一阵
子吧。不过地上精灵国的重力太大,最后一定会把我们拉过去。我们会变成瓢虫、
蠕虫和鼹鼠,在凡世的黑暗中爬来爬去。”

女爵的影子似乎觉得很困扰,蓝色风暴般的颜色掠过她的脸。依阿高用宽宽的黑豹

头蹭蹭她。“再也没有精灵恶作剧,把啤酒和奶油变酸,偷走小孩,吃掉灵魂。没
有人类会在精灵国度管闲事,插手别人的政治,把人家家里弄得一团糟。”悲伤在
女爵影子的嗓音中颤抖,那是货真价实的悲伤,“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我以前多
喜欢那样啊,觉得又安心又温暖。”

“我还以为你来找我的时候已经心知肚明。”阿左说,“我以为我们会大战一场。
牛头人就爱这样。之后你会证明自己够格(我甚至可能会让你稍稍占上风),然后我
会给你一顶头盔表示善意”.
九月甩开牛头人的手,她眼冒怒火。炽热偾怒的感觉又在她体内嗞嗞燃烧。为什么

大家都认为她不可能为自己做任何事?“如果你想打一架,我就跟你打。我不高也
不壮,我们打架完全不公平,不过反正天下没有公平的事,而且我曾经为了跟水精

搏斗差点丢掉小命,所以如果我只能这样阻止事情发生,我就和你打吧。”

钉枪在她腰间动了起来。气动导管缠住她的腰,像狗宝宝一样吸着鼻子,像在寻找
什么。气动导管爬上她胸前,找到袋鼠精的记忆项链。管子末端开心地像蛇一样咂
咂嘴,张大嘴吞下坠饰。九月拔出枪,瞄准牛头人时手几乎没有颤抖。虽然她觉得

该瞄准心脏,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最后一瞬间,她的心退缩了一我们可以好好讨
论!这样只会激怒她!不可以随便拿枪攻击——这样不公平!然而太迟了,九月已
经扣下扳机。如果非得打一架,这个强硬陌生的崭新九月非赢不可。

钉枪的枪口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颗奶油橘色的炮弹把所有曾经发生在九月身上
的记忆炸到了牛头人健壮的大腿上。

牛头人端详了九月好一会儿。鲜血从牛头人的腿上流下,但她好像完全没发现。最
后她开口说:“好女孩。”

九月其实完全不想跟任何人打架,结果却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事,她有点震惊。她两
手握起拳头又放开,最后用手捂着脸。她为了保全精灵国度,让精灵国度和她自己
的世界连接,做了那么多事——这下子她的影子会完成她的工作。

牛头人腿上的洞止了血。九月的记忆发出奶油橘色的光芒,笼罩牛头人整只粗壮的
腿。伤口不断扩大,变宽变高,最后牛头人消失不见,只剩下钉枪造成的伤口,边
缘有一圈奶油橘色的火焰。

伤口的另一侧,九月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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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家就是你家
打不开的箱子打开了,牢不可破的架子破坏了,一只貘太过得意,忘了该保持礼

貌,失去的事物找了回来。

九月穿过着火的伤口时眯起眼,做好心理准备,等着有东西跳出来好好跟她大打一
架。

没想到什么也没发生。她睁开眼睛,依旧什么事也没有。茉德和依阿高还在她身
边,就像影子那样站在她背后,但九月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牛头人不见了。狂风和
强靭纠缠的荒地花的气味也消失了。他们在一栋沉默阴暗的房子内部。到处都是影
子一一平凡、扁平、柔软,不会说话的那种影子。九月盲目地伸手摸索,找到一道
楼梯的栏杆,她似乎正要下楼。她离开楼梯,来到房子的前厅,这里搁着一张磨旧

的大沙发。一台高大的胡桃木收音机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哇,这是我家呀!”九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听起来很响亮,“那是我们的老
收音机一一你们看!水槽里都是粉红带黄的茶杯!”

“不对。”女爵的影子低声说,“这是我家。有爸爸的破摇椅,他的酒柜是满的,
炉子上还有西红柿汤。”

九月看向影子指的地方,却没看到什么摇椅,也没有酒柜或是汤锅。
“可是你们看,伞桶里有妈妈的伞,而且还是湿的。桌上有我的书。我种的向日葵

在窗外刚刚开花,你们看了就知道一一”九月走到窗边,却不见她的向日葵宝宝抬
起小小的头,只看见深不见底的洞穴张着大口,里面满是闪亮的钟乳石,颜色鲜

红,仿佛原来一片漆黑,被火把照出里面血红的颜色。一条混浊的窄河蜿蜒穿过巨
大的洞穴,最后在岩石受侵蚀或断裂的地方化为瀑布,奔流而下。光秃扭曲的树在
流水上方弯着身子呻吟,树上结着硕大的石榴,手臂都无法环抱。

九月倒抽口气,跑向厨房窗边一一那里应该看得到她那片长形的草原,她晚上常常

凝视着那片草原,几乎认得那里每束毛茸茸的麦穗。那就是绿风来找她,问她要不
要去精灵国度的地方。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无边的大海在翻腾,波涛掀得好高,
九月相信浪头如果落下来,整个世界都会被淹没。但其实浪头永远不会落下,只会
不断往前扑去。

九月冲上楼来到她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她的床铺得整整齐齐,衣服则挂在衣柜
里。窗户外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斗,星空下空无一物,没有大地,没有月亮,
也没有太阳,举目所及,只有星星闪烁。

“你们都不对。”依阿高在她背后说。他和女爵像一阵风一样静悄悄地跟着她进了
她房间。女爵看起来哭过,她把手臂紧紧抱在胸前。依阿高又说:“这是我在云都
的旧房子,那时我还是小猫,还没和红风混在一起变成四海为家的猫。那是我的云
床,上面有我很爱的小积雨云枕头,还有我用来打理仪容的雾镜。不知道你们两个
怎么没注意到楼下的闪电壁炉,炉子上正旋转烧烤着肥墩墩的烤云。”

“爸爸快回家了。”女爵听起来好渺小,好害怕,九月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挥着
戴手套的拳头,统治精灵国度的女孩。
但九月觉得她有一点头绪了:“如果你看到你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房间,依阿高也

看到他的房间,那或许我们三个都不是真的回到家了。非洲有种蜥蜴可以为了躲
藏,或为了让其他蜥蜴比较喜欢它们,会随心所欲地改变颜色。或许这间房子也想

让我们更喜欢它一一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它真正的模样。有可能……可能我们终于到
达目的地,来到世界的底部,这里有个地方看起来像所有人的家,因为这世界像人
一样也有一间房子。而世界住的房子里,包括了其他所有的房子!而外面呢……”九
月不想再看一次令人目眩的星空,“因为我们在所有一切之下,所以外面呢,地下

精灵国的一切都聚在这间房子上方。或许那甚至不是地下精灵国,而是其他的地下
世界,就像A到L说的一样。一路下去都是地下世界。”

不过女爵的影子并没有听九月说话。她望向卧室门外,看着他们爬上来的楼梯,九
月还没说完她自以为是的聪明话,茉德就跑下楼了。女爵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下
楼梯,绕过栏杆,穿过厨房,来到地窖门口。九月匆匆跟上去,某种毛骨悚然的熟
悉感令她不寒而栗。即使她相信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猜想,但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前
一年秋天,她曾经和妈妈把腌黃瓜收进那个地窖。离开那天,她把平底锅浸泡在厨
房的水槽里,也准备好拿出茶壶泡壶好茶了。但厨房空荡荡的,暗得吓人,里面没

有人也没有声音,连小狗到处翻找零食的声音也没有。

女爵把手放在门把上。收音机噼里啪啦地响起,他们都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收音
机冒出一个毕剥作响的声音。

“……法国东北的斯特拉斯堡城外爆发军事冲突,随后出现失踪事件。最初的伤亡报
告并不乐观一一”

九月猛然关上收音机。她脸上热乎乎的血液猛烈涌动,她几乎没听到广播里的话。
她告诉自己,没人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没人说世界的底部是可怕的地方。这里只是
很暗,而黑暗没那么可怕,地下精灵国的一切都很黑暗,但黑暗不等于邪恶。

女爵一一茉德_这时走下了通往地窖的阶梯。老旧的木头在她脚下发出响亮的嘎吱
声,就连依阿高跟着走下去时,他脚掌下嘎吱的声音也一样响亮。九月真想就这么

让女爵自己去。白痴也知道他们应该待在一起,女爵却要莽撞地到处游荡,九月对
这样的女孩能有什么奢望?不过即使在家里,手上拿着明亮的提灯,有妈妈陪着,
她仍然有点怕地窖。暗极了,而且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况且不论这里多像家,他
们毕竟不是在她家。九月不能让和她一样的女孩子自己下去,于是她也走下阶梯,

踏进黑暗。

有了一颗心,即使是非常小、非常青涩的心,就会发生这种事。说真的,有了心就
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世界底部那栋房子的地窖看起来和你见过的地下室没什么不同,堆满被遗忘的旧
物,或是存起来等待寒冷匮乏的日子使用的东西。一罐罐酸黃瓜和一瓶瓶烈酒、果
酱,瓶子上都贴着干干净净的标签:青春女神伊敦牌苹果奶油、酒神巴克斯牌上好
黑莓酒、夏娃牌蓝带无花果冻、迦梨女神牌热辣腌辣椒。一堆堆逐渐腐烂的旧报

纸,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长了深色的青苔。一盏防风煤油灯搁在一大袋郊狼牌超精玉
米粉上,灯火摇曳闪烁,照出巨大的蜘蛛网、塞满的书架、女爵与黑豹——而地板
正中央有个衣箱。衣箱搁在木台上,以避免在下雨下雪时受潮。衣箱上满是黄铜
钉,比猪头还大的黃铜锁紧紧锁住了衣箱。

“打不开的箱子放在牢不可破的架子上。”九月轻声细语。在这样的地下室里,感
觉就应该压低音量。“不过说实话,看起来不是很难破坏。”

女爵注视着衣箱,说道:“我好像听见什么。下面这里有什么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
音。有什么在……嚼东西。可是这里只有我们。我们当然没办法再往下了。这里是世

界的底部啊。”

接着九月也听到了黑暗中传来一个瘪着嘴嚼食的细小怪

声音,感觉像有只老鼠在啃对它而言太过庞大的东西。依阿高的喉咙深处发出咆
哮,然后两眼冒着金光,扭动身子蹲坐下来,腹部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嗅了嗅一个
桶子,桶子上写着“拉塔托斯克高产量世界树种子”。他的触须抽动,尾巴左右挥

扫。

“好了,够了。”桶子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

“我出来,叫你的猫退下。小兄弟,别对我咆哮,小心我咬掉你的耳朵。”

依阿高站起来,回到女主人身边,用身体环住她,然后拱起背磨蹭她的肩膀。他站
定之后,一只巨大的貘从种子储藏桶后面走出来。

九月是农村长大的,所以不知道貘是什么东西。女爵知道她统治过的所有生物,所
以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她想到的是他正式的名称。貘已经够稀奇了,这只貘还不只

是貘,而是食梦貘。九月觉得他看起来像猪和食蚁兽的杂交,双管状的长长的鼻子
像极了小型的象鼻,一双小眼睛闪亮亮,深紫色的毛皮,下背部有活泼的红色条
纹,头上有一对圆圆的老鼠耳朵。

“你们打扰我吃晚餐了。”他抱怨,“而且是美味的晚餐。他梦见他妈妈。那种梦
总是鲜美多汁,还有可口的配菜。”

“你吃梦?”九月有点惊叹地问。
“当然。”貘舔舔鼻子,“谁都会吃梦。”

“我才不会!”

貘在衣箱上蹭蹭脸颊:“你当然会吃了。如果你不睡觉、不做梦,就会生病,最后
一命呜呼。梦能让心活着,就像无聊老套的晚餐能让身体活下去。你不清楚自己运
作的方式,不代表你就可以傲慢地评批我怎么讨生活。”

女爵的影子低声说:“我从来不记得我的梦。”

“那你的梦一定很丰盛美味。不记得梦,是因为梦被食梦貘吃了。不过别担心,我
们留下不少梦让你们维持健康。我们很小心,就像好农夫一样,好农夫会小心控制
宰来吃和养着挤奶的母牛数量。不过凡是人啊,在食梦貘眼里就像满溢甜美奶油的
母牛。”

九月觉得她应该自我介绍,并介绍一下女爵和黑豹,但她才开口,貘就嗤之以鼻。
他使劲一哼,在地上掀起了一小阵尘雾。

“喔,我知道你们是谁!他每天晚上都梦见你们。我是说你们,不包括那只猫,话

说回来,我一向不大注意猫。他们不会做梦,所以我没兴趣。对了,我叫老盹。”

“你说的他,是指没药王子吗?”九月问。

“不然还有谁?”

“他怎么可能梦见我们?”

貘耸耸肩:“魔法道具就是这样。会梦见英雄出现、占有他们的日子。”
“可是他又不是道具,即使他是装在箱子里的男孩,他终究还是个男孩。”

老盹用浑圆的腰推了推衣箱,衣箱微微摇动:“才怪。他就是道具。从来不从箱子
里出来,也不会醒来,而且可以被抬起来,放上马车,像行李一样运送。”

“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我是说,你藏在下面这里,然后一点一点地吃掉他。”

紫色的貘瞪大双眼:“哎,不对,你误会了。完全不是那回事。”

九月红了脸:“别人要是解释得比较慢,我有时候的确容易会错意。”

老盹咯咯笑了,发出呼噜喷气的愉快声响:“我在守护他。应该有人跟你说过吧,
所有魔法道具都有看守者。应征得到的话,看守者是不错的工作一一至少目前的情
况是这样。我还是小貘时,会在城镇之间来去,吃人们的梦,例如旅店老板在噩梦
里会梦见走廊上有无穷无尽的空荡荡的房间,门上都是他旧情人的名字;而法师在
他忧心的梦里,梦见他一再经历同一场考试。偶尔我会遇到像我一样的家伙,我们
会集体行动一段时间。我们会到万魔都里的食梦貘镇去纵情逸乐,上梦境咖啡馆,
点一些很有异国风味的梦,像是露出原形的山怪在她变过的面孔之间迷失了一一或

是替换儿梦到了家。不过我这只貘不大正经。我没有志向,什么都不关心。”九月
用心倾听,她在精灵国度几乎没遇过谁没有志向,不清楚自己是谁。貘继续
说:“但是,有天晚上,我喝了太多上好的矮精灵黃金狂热酒,在一条弯弯曲曲的
老旧巷子里醉倒了。我梦见我不是貘,而是一匹斑马。一头獅子邀我跳舞,我答应
了,就像你会在梦中做些粗心的事情一样。可是啊,知道吗?突然间有个家伙吃起
了我的一个梦,而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那只獅子变成一只食梦貘同行,她是
只大块头的绿色母食梦貘,臀部是金色的。她的鼻子贴在我的梦上面,我在她鼻子
造成的压力下扭来扭去,没办法挣脱。于是我张嘴还击——然后发现她负责守护寡
妇的长戟。那种武器曾经属于条纹米尔莫。某个地方的某个女巫说,在世界末日之

前不能再使用那个武器。那只食梦貘靠着吃长戟的梦,长得肥肥胖胖,我觉得真有
趣,而且它们做的梦和活生生能靠自己力气奋斗的生物做的梦非常不同。我想,感

觉就像成为世上第一个尝到鱼子酱的人一样吧。有点可笑,不过只要坚持不懈,慢
慢来,就可能真正爱上这差事。所以我醒来之后就加入工会,我的区域编号是333—
同伴是那些守护者、女先知、废弃场的狗和稻草人。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女爵完全没注意老盹在说什么。他说话时,她慢步绕着箱子走,用黑靴子的靴尖戳

戳木台。她突然跪下来,把手指插进锁里。钥匙孔扩张到她的手能伸进去的大小。
她尝试用自己的灵活手指打开巨大的锁,虽然是个好主意(少了好主意,很难真正
统治什么),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食梦貘责备道:“小小姐,别急。”

“我不小了。”女爵吼回去。

“呵,而且这么没礼貌,恐怕也不是小姐吧。总之我不能让你开锁。”

九月朝他皱起眉头:“我们得打开箱子,让王子醒来。不怕你知道,有时我的确能
随心所欲,那种时候,我通常都会留下不小的烂摊子。”

“小丫头,我是守护者。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会有人伤害或打扰这小子。没错,我
的确会吃他的梦,但那是因为他已经在下面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得想办法维
生,才能继续守护。你不会叫我吃那些罐子里的东西吧?如果弄出这该死东西的家
伙回来,预期看到一瓶醇熟的好酒怎么办?跟你保证,我会被好好修理一顿。我一
直在他的梦境里陪着他。他想跳舞的时候,我就和他跳舞。他想看美好的事物毁坏
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射杀梦雉鸡。我们会聊我们的困扰,我告诉他这个世界的
事。他虽然从来没睁开眼睛,却是我朋友。而你们根本不认识他。”

九月毫不理会食梦貘的辩解,说道:“一定有一把钥匙。”“你没长耳朵吗?这是
打不开的箱子,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不可能打开。”老盹揶掄道。

九月咧嘴一笑:“所以是谜语了!我是说,一定是谜语吧。大家一直在说打不开
——但是都不说上锁、关住或关闭起来。我很快就会想出答案。我只能用主教该用
的方式,换个角度、颠倒地思考。要怎么不打开箱子就拿出里面的东西呢?”

依阿高呼噜呼噜地说:“好好吓唬它,它够聪明就会自己跑出箱子。”

“宣布关着箱子违法就好。”女爵说。

九月在地窖里左右张望。她确定她拥有谜题的所有线索,要是能想出解答就好了。
她忍不住想起那个残酷的女王。九月之前和另一个真正的女爵站在满是时钟、神奇
又可怕的房间时,击败女爵所需的一切就堆在她四周。她只要够努力想,够渴望就
好了。她的视线继续扫过罐子、布袋、坏掉的旧马车轮、转轴和牛奶撹拌器。没什
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甚至没有看起来像钥匙、楔子或植子的东西。只有蜘蛛神阿南

西牌无重量丝线、地狱女神厄里斯奇格牌黑标威士忌等等。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泥土地上。防风煤油灯灰白的光照亮了地上。

衣箱投下一道幽暗深沉的长影子。

“噢!”九月说,“噢,女……茉德,过来。快过来啊。”她还不大习惯用可怜渺小
的人类名字叫那个身穿影子衬裙的影子女孩。不过女爵还是过来了。她的黑帽子发
出柔和的叮当声。九月指着地上的影子说:“看到了吗?得把影子打开!要打开的
不是箱子。平常是本体做什么,影子就做什么,不过这里是地底的最底端,上下颠
倒的尽头,或许反过来也行得通,所以影子做什么,本体就会做什么。”

茉德说:“你为什么不能打开影子?”没多久前,她才把手指伸到锁里,但她似乎
突然不大愿意帮忙了,好像箱子里有什么会伤害她一样。

“要知道,我其实不晓得一切是怎么运作的。我只是觉得这和你不是同样的影子。
这个影子不是活的。没有人可以移动影子,只有影子可以碰到彼此,所以必须由影
子来接触、移动它。想让这种事发生,就得在阴影里进行,否则就算把箱子打开,

也不会成功。我现在还真会猜这类事情的答案!换个角度想,也该感谢你。不知道
如果接受足够的训练,思考能不能像你的魔法一样变得强而有力。我的思考像你以
前的魔法一样变得强而有力了。”

老盹蹙起眉头。从来没有貘像他这样把眉头皱得这么深,脖子上猩红的条纹都挤在
一起了。

“箱子不可能打开。”他坚持道,“天底下没有任何办法。听说是这样。他们跟我
保证了。不可能成功。”但他语带颤抖。茉德碰到箱子影子的盖子时,目光仍然盯
住九月,没想到食梦貘突然咬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扯开。

女爵放声尖叫。在这之前,她一直显得渺小、懦弱,和她自己完全不像,简直就像
影子的影子。然而老盹方正锐利的牙齿咬穿她深色的皮肤时,她尖叫嘶吼——然后
突然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死咬住她的这只动物,他正甩动吻部好咬得更深一点。
她挺直了背脊,九月发现她的脸变回从前那习惯掌握大权、随心所欲而且从不受任
何事阻挠的面孔。

“好大的胆子!”女爵咆哮道,“竟敢咬我?”她一手抓住他的鼻子,把他的牙齿
从她身上扯下来。影子血涌出来,然后流到地上。老盹象鼻般的鼻子尖被拉得比九
月想象中的还要长。女爵紧紧抓住他。貘的鼻子东找西找,找到了她的伤口。她把

他像布娃娃一样丢到一旁,他沉重的身体撞碎了一个木箱,箱子上印的是“冥王特
级菇,。深色的土壤洒了出来。女爵眼中泪光闪闪,她弯腰打开箱子的影子,这时

她是以自己的身份,也就是愤怒、美丽又恐怖的女爵。但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片刻之后,大锁吐出咔哒声、摩擦声和呻吟声,在打开的同时崩解了,化成镑色的
灰。盖子往后一弹一一九月低头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就睡在衣箱里,他的双手
交叠在肚子上,身上穿着体面的黑衣,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的头发是冬日树枝

的褐色,有一对毛茸茸的小狼耳,好像九月很久以前在某个制图师头上看到的一
样。

“我以为他会醒来。”九月说,“我还以为打开箱子就够了。”

女爵双手捂住嘴巴,紧闭着双眼摇头,仿佛希望一切消失。她火气尽失,又变回茉
德。

“不可能,”她轻声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老盹一边说,一边甩掉毛皮上的冥王特级菇,“我看到你的第一眼
就知道了。我想若不是这样,你根本不可能打得开箱子一一我得和管理部谈谈这个
该死的漏洞。”

“我不懂,怎么了?”九月问。

“我也不懂。”女爵眼中涌出幽暗的泪水。

食梦貘咬住女爵的手(这次比较温柔),把她拉向他身边。女爵跪倒在地。“听
着,”食梦貘说,他的声音充满粗鲁的温柔,就像沉迷饮宴的老人在对年轻伙伴说
话,或士兵在和自己人说话,“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姐和她男人

一心想要孩子,却得不到孩子?他们一天到晚渴望孩子,所以一天早上有颗桃子顺
流漂下,或是他们家附近长出一棵竹子,或是有个陶瓮被冲上岸,里面发现一个神

奇的孩子?那些孩子常常做出奇妙的事——他们会征服巨魔岛,和月亮结婚,或是
推翻坏皇帝。但桃子、竹子和陶瓮里的婴儿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知道吧。而他
们绝大部分都来自原本应该待在精灵国度的人,那些人原来应该在精灵国度成为妈
妈或骑士,至少成为厉害的法师。但季节变换,或是下逐客令的风暴袭击了她的

船,或是或仅仅是她的时间用完了。怀着孩子的女人掉回她们自己的世界和她们的
孩童身体,睁开眼睛时,和她们离开的时间相差不过片刻。她们在精灵国度怀的孩
子会穿过大地,直直坠落,最后来到下面这里安眠,直到有农夫和农妇一心想要孩
子,才会有一颗桃子漂过来把孩子领走。只不过这个孩子因为父母的关系,身上有
各式各样的魔法。他的箱子没被送到好心的裁缝或磨坊主人手上。他用他血液里的
地图魔法把自己埋到最深处。他用他继承的渴望魔法来等待,等了无数的岁月,让
桃子和竹子跳过他。后来他变成了道具,而这道具的梦接触到生长在地下精灵国的
万物的根,最后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因为大家都吃着他的甜菜、洋葱,喝着他的
酒,因为他睡在世界的底部,而他的梦成了所有根吸收的水分。这些岁月中,他只

沉睡着,和我一起做梦,他只在等待。等待他妈妈来叫醒他。”

“所以他才是王子。”九月说完觉得这话太奇怪,差点笑出来,“他是锦葵女王的
儿子。他之所以沉睡,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出生过。”

食梦貘附和:“但他仍然在慢慢成长,只是慢得要命。而我在他的梦中和他变得很
熟。”

九月拉起女爵的手,对她说:“来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童话故事里,这种事只有一个法子。所有沉睡很久、要苏醒的故事都一样。办法很

简单,很美妙。算是本位货币了。

九月和茉德在箱子上俯身看着男孩和他的影子。然后九月温柔甜蜜地吻了王子。女

爵眼中打转的黑暗泪水涌下她的脸,她吻了她孩子的影子。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九月胸口爆发一阵剧痛,犹如大钟所有指针同时移动的感觉,接着世界像蜡烛熄灭

一样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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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银风、黑风和红风
没药王子得到某种生涯建议,九月得到一颗银子弹,而阿勒曼露出了真面目。

噬九月的那片黑暗迅速消散了。她完全不觉得晕眩或不舒服——但她的头依然天旋
地转,突如其来的噪音和强光让她有点站不稳。

大家同时放声大喊。

没药王子清醒了,激动得涨红了脸,正在痛苦地大叫。依阿高正朝着一顶插了两根
羽毛的红帽子咆哮。阿勒曼拿出悲哀之钻,正在把钻子旋进没药王子的影子里,一
个一身银色的美丽女士则劈头盖脸地咒骂女爵的影子。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大
叫“想想办法”,九月猛然转头看他,他头戴渔夫的宽边帽,身穿长雨衣。另一位
女士身穿火红长裙,裹着红围巾,头戴红色头盔,她跳向红帽子,红帽子灵巧地往
下一沉,利落闪过。

九月低头一看,妖精胸针原本颜色偏淡,这时已经变黑了。海蓬子选在这时候兑现
了那一个小时,而在这一个小时里,一切不知怎么全都变了。他们都站在三叶草的
屋顶,锡箱镜闪烁的灯光在他们下方往外延伸,风在四面八方呼号。银色的女士跨
坐在一头大老虎背上,黑夹克的男人则骑着一头模样饥饿的庞大条纹猞猁。九月的

脑子还没转过来,她的心就知道了——他们是风。

红风做了个假动作,随即冲向隐形的阿勒曼,一声身体互撞的巨响之后抓住了他。
没药王子发现自己突然自由了,于是冲上前躲到妈妈背后。女爵的影子惶恐地躲
开。没药王子一言不发,难过地向她伸出手。“我没办法保护你。”女爵绝望地
说,“我没有魔法。你应该等她才对,等你真正的妈妈,她和你长得很像,只要一
个字就能击败大家。”

红风和阿勒曼突然消失在屋顶边缘,叫喊声戛然而止。

“发生什么事了?”九月喊道,“刚刚我们还在我家,或是她家——”.

“孩子,你是跟我来的。”银风说,“你其实一直跟着我。我在世界之下因为没有
通风的气流鞭笞,没办法变成极盛的模样,所以那时候我虚弱又渺小。但我也可以
为你变成一条银线,在黑暗中闪闪发光,那是我的一个专长。绿风喜欢拐走不安分
的人,我则喜欢把迷失的家伙从黑暗里拉出来。我的船上载着黑风,而你跟着我穿
过了你们那片玉米田。你在上下颠倒看到过我,在洋葱田看到过我,在世界底部的
地窖里也看到过我,我是你不知道该怎么逃出去时,在阶梯上的一小阵银色叹息。
你再次跟着我穿过门回来,最后才赶上我,而我像风一样迅速地把你带来这

里。”银风阴郁地补充道:“阿勒曼还在等我们。你骑了辛白林那只狂野疾风虎来
到这里,你说你叫海蓬子,这就怪了,你还说你很喜欢当女英雄,可能考虑把这当

成你的新事业。”

九月身处屋顶上的混乱之间,仍不禁哈哈笑了。海蓬子,希望你真的乐在其中,她
心想。因为我不知道我在世界的底部和上方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所以压根儿没
有乐在其中。而且还没骑到老虎!

没药王子听到她的笑声,一脸诧异,乌黑受伤的大眼睛注视着她。

“你好啊,没药。”九月说。

“你……你好。”他轻声说。

他可能还有些话要说,但红风在他背后打旋上升,她脖子上的围巾飞扬着。黑风搭
起生满节瘤和黑莓的十字弓,射向红帽子下,红帽子似乎一下被红风抓着,一下又
抓着红风。箭射得太靠左边,射偏了。黑风又射一箭,这次命中目标,射中帽子

下,但位置太低而且偏离中央,不是致命一击。帽子仍然落到了屋顶上,红风英姿
飒爽地站在帽子上方。

阿勒曼倒下的地方,有块石瓦被撞松了,露出一小块闪闪发亮的铭牌。九月和众风
围上去读上面的字。

地下精灵国的规则

小心恶犬
重要的事物都成三成六不能偷走女王

一个自由的女孩抵得上两个受東缚的女孩需求是诱惑之母

凡事迟早都要付出代价下去的必将上来

“我见过这些话!”九月叫道,“到处都有!”

黑风点点头:“这些规则比地下水还要古老久远。规则永远都在运作,都在让我们

了解、遵守。规则永远甩不掉,永远是这块大地的一部分。规则就是物理——不是
追寻、沉默或神异的物理,而是纯粹的定律。万圣夜毁掉所有公告,但她毁不掉规
则。在锡箱镜,万物的中心,她连规则的文字本身都打不破。这块皇家公共服务布
告牌就毫发无损。而且你即使没有自觉,也一直遵守着这些规则,不是吗?你不是
一直付出代价,发现不少成三出现的东西,在有需要的时候受到诱惑吗?”

他说得没错_九月正要承认,红风却打了一个呵欠,她感觉无聊透顶。

“噢,黑兄弟,好无趣!我们讲点好玩的事吧!我从云战之后好久没像这样大战一
场了!”红风得意洋洋地说。她甩甩深红色头发,从腰间拔出一对雕花的绯红手枪

甩向空中,接住枪管,把枪柄递向没药王子。“打算当国王的话,不如从为王国除
害开始吧。”

没药王子站起来,毫不退缩地凝视红风。他的狼耳朵虽然抽动,嘴唇颤抖,但掩不
住他的王者气质。“我没打算当国王。”他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思考,而
答案是我不想当国王。

你们不能逼我。我才刚到这里。总之当国王是愚蠢的游戏,国王终究会被推翻,而
且国王似乎只会策划阴谋和诡计。我是实事求是的男孩——既然我可以好好活着,
读书学魔法,吃完晚餐就坐在外头休息,或许和哪个对历史不大有兴趣的家伙交朋

友,那么就没有必要搞阴谋。我只想当个男孩。我想要体验吃东西、奔跑、跳跃、
跳舞之类的事。”

“国王也可以跳舞。”黑风的声音像满水的井一样低沉悦耳。

“但不能随时爱跳就跳。”没药王子反驳道,“只有对其他人有利的时候才能跳,
或是某个重要人士想和他跳舞,或跳舞能达成某种崇高目标的时候才能跳。我想因

为自己爱跳舞而跳舞,因为水很甜美、阳光灿烂而跳舞——噢,我真想看看阳
光!”

“你应该上去另一个世界。”女爵说,“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你想要的
话,我们可以去找她。我只想再躺在地上——让另一个我去烦恼她的孩子、烦恼精
灵国度的事,让另一个我受万众瞩目。她向来比较坚强。”

银风严厉地说:“可是总有谁得解决这件事!总有谁得阻止阿勒曼和万圣夜,隔开
不同世界,否则我们都得翻报纸的广告版找工作,那我这风宁可不吹了!你是名正
言顺的国王啊!”

“那是什么意思?”没药喊道,“怎么个名正言顺法?只要够残暴、够倒霉或是够
渴望王位,谁都能当国王。甚至只要生对家庭,生对排行就好。根本没意义。为什
么我就该当国王,可怜的替换儿就不该当国王?我对当国王一无所知,逼我当,我
敢说我会和被逼着耍把戏一样笨手笨脚,可是就没人说我是名正言顺的杂耍演员!
他们以前都从湖里钓国王,知道吗?老盹都跟我说过了。除非想把谁踢下王位,否
则谁也不在乎是不是名正言顺。所以非常感谢,我只要我妈妈就好。我想在我抓狂
开枪打人之前,好好地活一次。”
“那要找谁呢?”黑风说着摊开手,“如果魔法道具不尽他的义务,我们该怎么

办?”

“一直以来都是我。”九月缓缓说道,“是我抛弃了我的影子,是我下到地下精灵

国和更下面的精灵国度唤醒王子。是我开枪打了可怜的牛头人。不能一有王子登
场,就把整个工作转交给他。我得把事情完成,明白吗?空虚女王之所以空虚,是
因为她身上少了我这个部分。我们得再次合为一体。而这事他完全帮不上忙。”

“好吧。”红风耸耸肩,把手枪的枪柄递向她。只要事情能完成,红风丝毫不在乎
是谁办到的。这似乎是她第一次正眼注视九月。“知道吗,我想那件是我的外
套。”她若有所思,“而那只绝对是我的猫。”

依阿高吼了一声——那声吼叫充满了爱、回忆、默认和悔恨。他没离开女爵身边,
但那声吼叫说明了他很抱歉。

“你离开之后,我一直没办法找到其他坐骑。”红风叹道。酒红色的外套开心地扭
动。红风慷慨地说:“你留着吧。毕竟是我自己放弃的。一世纪以前,我为了下到
地下精灵国,去和一个想取代我的年轻暴发户巨魔少女打一仗,把它给了女先知。

我当然大获全胜。胆小怕事可当不了风。”

虽然她这么说,九月还是脱下了酒红色外套,还给了它的女主人。它显然很想念
她。九月现在穿着机警连衣裙,已经可以抬头挺胸,不再为她身上的漂亮衣服或为
她自己感到难为情了。但九月没接下手枪。

“红风,她有她自己的枪。”银风责备道。银风跨下老虎,老虎的眼睛在黑夜里闪
闪发光。水晶月亮平滑的表面上显示着粗体的罗马数字:n。黑风也从他的猞猁上下
来,和银风一起向九月伸出他们的手。
他们手中是银色和黑色的铆钉。红风叹口气,把她的手枪收进枪套,跟着她的风兄

弟一起向九月伸出手。她手掌里是一颗绯红的铆钉。

“选一颗。”银风说,“选一颗,把你和你影子重新钉在一起。阿勒曼流血了,我

们可以拖延他——你要的话,我们也可以杀了他。我们不介意杀了他。风在这方面
很无情——毕竟暴风并没有心。”

“真希望我的绿风在这里!”

“绿风和蓝风是上面的微风。”黑风说,“他们处理的是在生长的新鲜东西。只有
我们来到地下冒险。”

“如果选错了怎么办?这些铆钉很不一样吗?”

“我们只能把自己献给你。红风是战风。银风是顺风,能充满你的心,吹着它前
进。黑风和细雨猞猁班柯是强劲的风,会将人吹离路径。我们其实也不知道你需要
的是什么。”

九月想到她跟在银风后面那么久,而银风带着她走了这么长的路,于是拿起银色的

铆钉,塞进钉枪的管子里,枪咯咯笑着吸起铆钉。但她没下去三叶草里面——现在
还不行。

九月走向阿勒曼,钉枪觉得它即将要发挥它最喜欢的用处,于是欢欣鼓舞。红帽子
躺在屋顶上,下方空无一物。九月站到红帽子旁。真是悲惨恐怖的家伙!他一定很
丑陋,才需要魔法把自己变隐形。九月年轻奔腾的心真恨他。九月气红了脸,她弯
身拔掉红帽子上那两根像角一样的讨厌羽毛,丢到地上。

阿勒曼闪烁了一下,就在九月眨眼之间,他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他肩膀流着血,黑
暗的脸变得灰白。

那是她爸爸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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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让我活下去
真相揭露。

九月撑着她爸爸的影子,一同走下阶梯进入三叶草,把王子、他妈妈和风都留在上
面。他不只肩膀上有伤,腿似乎也扭曲虚弱得很。

“爸爸,为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伤害大家?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但他说不出话。黑风的箭下涌出影子血。她推开一扇黑色大门,让她爸爸靠在根石

柱上雍坐下来,突如其来的刺耳尖叫打断了她的疑惑。

“爸爸!”万圣夜尖叫了一声,从她的王座跳下来。她的王座完全由南瓜皮和绿宝
石做成,鲜艳异常。王座上方有座吊灯,像假太阳一样挂在厅里。吊灯的弯曲骨头
手臂端着葫芦、南瓜和大型蛋壳挖出的碗,碗里盛着液体火焰。星期六和艾尔的影
子就在一旁,倚在各自的华丽坐垫上(艾尔的垫子实在不少)。茄子站在一段距离
之外,一脸悲惨,沉默不语。万圣夜问道:“是谁干的?”

空虚女王把双手放在他伤口上,然后闭上眼睛。箭啪地断了,血迹消失。阿勒曼虚
弱地微笑,伸手把万圣夜幽暗的头发往后拨。这时他注意到九月,呻吟一声。

“我成功了吗?”他喃喃说,“我回到家了吗?”

“你在说什么?”九月惊恐地问。

“你不准跟他说话。”万圣夜骂道,“他是我爸爸,是我带他来的,你没权利和他
说话!”

“带他来?这是什么意思?”

万圣夜笑了,黑暗的脸上散发出得意的光彩:“政府总有自己的特权。我想那头蠢
牛应该让你看过她的宝贝墙了——其实很久以前锡箱镜就开了一个洞,之后才老远
蔓延到那里。这里的洞就在姜雾河的水流里。透过那个洞,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是我想出来的——比你快多了!我开始东推推、西推推,看我可以从哪里钻过去,
看我能不能……”九月的影子崩溃了,她伸手环抱住爸爸,“我只希望大家都在一
起,开开心心,想要大家看看我的王国有多不可思议。我想要他以我为荣。我想要
他看到星期六和我的翼龙,看到我变得多成熟、多乖巧。你也希望这样。只不过你

只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一切都会没事。这个嘛,我知道一切不会没事!我透过河看
到他了。他在打仗,而且腿断了——跟我们的爸爸一样,记得吗?我深吸口气,然
后抓住了他。我伸手穿过河里的洞,抓住他的影子,把他的影子拉了过来。起初他
好迷惑,一直在喊‘Les Allemands viennent! Les Allesmands
viennent!’半个城都听到他在喊叫。他太常说‘Allemands’这个词,所以大家
就开始叫他阿勒曼。最初几个星期,他连自己“Les Allemands viennent,”九
月的爸爸虚弱地轻声说,“德国人来了。”

“嘘,爸爸,现在没事了。你安全了。九月,他刚开始就连自己在哪里也不晓得。
而我照顾他,让他恢复健康。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我知道我在哪里,”九月爸爸的提高了音量,比较像从前的他,“那时候我在读
一些书,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附近的一个老太太家里找到的。都是童话故事和老故

事。其中一本讲的是红帽妖精一这种隐形的精灵会戴顶红帽子,帽子上插着两根羽
毛。红帽妖精是居家精灵,会保护一个家,让家平平安安。她把我拉过来的时候,
我还在想着隐形有多好,隐形就能穿过战线,不被人看到了。然后突然之间,我隐
形了,多了顶红帽子。一切都变了。而我的女儿就在这里,像魔法一样不可思议

——至少那是像我女儿的某种东西。是像我女儿的影子,像我一样也是影子。像下
面的大家一样都是影子。但至少我可以抱住她,跟她说话。她说会发生这种事,是
因为我太渴望,所以我的渴望变成魔法。只不过她说‘渴望’的时候,那个词似乎
强大得超乎我的想象。接着她要我带走大家的影子。我觉得她疯了,而且好残忍
——我怎么养得出那么残忍的女孩?但她说,如果我带走所有影子,所有事物都会
聚到一块儿,不只是这个世界,还有内布拉斯加。于是我心想:那样的话,或许我
就能回家了。我可以回家,回到我真正的女儿和我妻子身边。而且不会有人受伤,
他们只会待在一个不一样的地方,而且我的家乡很美。真的很美。”他靠着柱子晕

了过去,幽暗的眼皮合了起来。

“爸爸,别再说了。”万圣夜说,“我就是你女儿。我说过了。”空虚女王亲吻他
的脸颊,然后起身。“现在几乎一切都完美了。”她说,“我有了我的家庭,谁也
不曾像我一样拥有这么多魔法。上面那些不知感恩的家伙飘开时,魔法会让我们留
在这里。影子会拥有自己的国度,我们大家都会在一起。我很快就可以把妈妈的影
子也拉过来,之后就不需要别的东西了。我会拥有我渴望的所有人和一切——有星
期六、艾尔、妈妈和爸爸。我用不着像你一样做出选择。”万圣夜露出甜蜜的微
笑,“星期六和艾尔一直都是我的肇友,不是你的,九月。我是说真的。是我要他
们去找你,耐着性子和你玩。我叫艾尔去阶梯底等你。我甚至要整个国度在黑暗中

蹲下来,之后再跳起来给你惊喜。但你要知道,他们是影子——他们绝不会帮你把
他们再束缚到虚无之中。他们想活下去。我也想活下去。”

“九月,我们很抱歉。”星期六一脸惨兮兮地说,“我们真的爱你,可是你要我们
回去。我们不能回去啊。要是你真的忘记一切,我们就能开开心心一起生活下去
了。”

“这样行不通。”九月说,“你们也会飘走。而我们都会回家,只不过不会再有精
灵国度,我们大家都会跑到内布拉斯加,就这样。你们只会再变回光和影。”

“骗人。”万圣夜奚落道。

“我没骗人。总之这不重要。你和我现在就要带爸爸回家。”

“少来了,”万圣夜放声大笑,“你不能对我怎么样。我拥有一切,而你什么都没
有。而且狂欢会很快又要开始,已经听得到小喇叭和竖琴的声音了。”她说得对,
遥远的下方响起一阵悦耳狂野的音乐。

“影子,牵着我的手。”九月说。

“不要!”万圣夜低声说。

九月举起钉枪对着她。

星期六和艾尔情急地大喊。

艾尔流着泪说:“九月,拜托!”他巨大的心阵阵鼓动,在他深爱的两个女孩之间
拉扯。他小声地说:“别管我们。我们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只是想要继续活
着。”

“那把枪是哪来的?”万圣夜害怕地问。

“贝琳达•卡贝奇给我的。”

万圣夜的脸开始颤抖。那也是九月的脸,而那张脸崩溃了,泪水汩汩流下。“你不
能这样对我。我就是你。我是你的姐妹啊。你这辈子里,我都和你在一起。”万圣
夜以颤抖的声音说,“我做的正是你做的事——试着换个角度思考,勇敢起来,性

情乖戾,暴躁易怒,努力让我的家人开心,试着去冒险,在有机会的时候尝试控制
魔法。拜托,九月。拜托。让我活下来。你都能活下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
能活下来。我也只是想活下来而已,为什么就那么糟?”

九月没避开。她逼向前,把手伸向影子的手,但万圣夜抽开手,逃进星期六和艾尔
的怀里,他们三个吓坏了,一起逃开九月——他们之前从来不需要恐惧,只在他们
阳光下的另一个自己恐惧时才会恐惧。他们不安极了。他们把脸埋在彼此身上,准
备承受某种可怕的痛楚。万圣夜吻了星期六,又吻了艾尔,为了他们而努力挤出微
笑,紧紧抱住他们。

茄子动也不动。她直挺挺地站着,完全静止,只有沉默物理学家才办得到。但她并
没有消失不见,她蓝紫色的羽毛闪过一道淡淡的冰冷光线,接着光线落到女王和她
朋友的戏剧化造型上,将他们原地冻结。

“九月,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茄子吐出的轻声细语细小得几乎不算声
音,“你一定要相信,我从来不知道。明白吗?我把他们冻结了,因为你是我的朋
友。我办到了,真的办到了。我控制了沉默。我释放出了沉默,而它按我的吩咐行
事。”夜渡渡鸟忍不住把胸口的羽毛微微膨起。
“茄子,我相信你,真的。”九月温柔地回答。她望着她冰冻的影子、她冰冻的水

精和她冰冻的图书馆翼龙。他们现在完全任人摆布。她大可拿钉枪把他们钉在一
起,万圣夜完全没办法阻止。她可以想怎样就怎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办不

到。爸爸就躺在她背后,她没办法那么冷酷无情。没办法——因为冷酷无情也是女
爵和万圣夜的特质,她们什么都不在乎,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九月同情女爵,但对女爵的同情还不足以在必须伤害女爵时阻止她动手。然而她那
颗新生年轻的心这时不住狂跳,看到她最爱的同伴的影子时,她的心碎了。她不忍

心说他们邪恶。就算他们必须毫不留情地对抗彼此,她也不忍心把他们说成是坏
人,不忍心说他们像坏人必然的那样自私野蛮。万圣夜就是她。一个追着爸爸的小
女孩,为了让爸爸回来,把这世界一分为二。九月难道不会这么做吗?话说回来,
或许九月根本想不出那么大胆、打破常规又奇妙的办法。那个闻风不动的黑暗女孩
紧抱着她的朋友,她做了上百件九月没做过的事。她是九月的姐妹——不是九月自
己。

九月放下钉枪。她不会下手。虽然武器渴望大展身手,实现创造它的目的,小小的
机器全心渴望着这一天——但她不会下手。她该做点别的事。做点脱轨的事。

“茄子,”九月说,“过来抱抱我,打个招呼吧。我好想你。”

“我动的话,他们也会动!”夜渡渡鸟警告她。

“没关系。别担心。”

茄子膨起羽毛,几个大步就横越了王座厅。她把柔软的脸贴在九月脸上,安心地闪
烁着银光。
万圣夜动了。星期六和艾尔身子一震,颤抖一下,恢复了知觉。

“万圣夜,过来。”九月说,“过来。别哭。”

万圣夜站在那里,她的表情明白地写着她仍然觉得眼前是来处决她的刽子手,冻结
片刻并不会改变这个情况。

九月朝她的影子伸出双手。

“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别的办法。”

万圣夜踌躇不前。

“我们两个加起来一定够聪明。”九月轻声说,“毕竟有两个我们啊。”

于是影子女孩怀着她所有的需要、爱和惊人的渴望,投进九月怀抱。她们拥抱了彼
此。过了一会儿,星期六和艾尔碰了碰两个女孩的肩膀,然后也抱住她们。艾尔的
长尾巴像蛇一样弯弯曲曲地环绕住他们。最后,茄子在他们旁边安顿下来。九月完
全被笼罩在影子之间。她在黑暗中微笑了。

王座厅的门砰地打开。一个生物尖叫着冲进房间,那生物绿绿银银的,看起来像长
了牙齿、爪子的印刷机。那生物绕着王座厅狂奔,吓得影子四散逃窜。一个女人跟
在后面,又叫又骂地冲进来。

原来是贝琳达•卡贝奇。

“该死的东西,给我停下来!”精灵斥责道。

万圣夜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边问边调整王冠,揉着眼睛。
“合分机那个该死的家伙,在晚上冲了出去。它闻到‘用途’的气味,就拦也拦不

住了。合分机,给我过来!”合分机呜咽着撞向一面黑暗的墙。“我想你们应该用
不上这个伺机犯案的老蠢蛋做什么事吧?”

合分机猛然转身,朝九月冲来,朝她咔拉咔拉地挥动爪子,身上的活字块转动着。
它跳了一下,又跳一下,接着迅速一击,牙齿削去九月一小撮头发。它咔啦作响,
发出嘎嘎隆隆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合分机的正面逸出一个朦胧的绿色影子,徐徐落在九月脚边。一缕影
子碰到她脚踝,她体内燃起噼啪作响的温暖小火花,火烧了起来,很像她在玻璃森
林生不起来的火。火涌进她体内,那是野性和勇敢、残酷和魔法的余烬。她心中那
个坚决陌生的声音和她心中绽放的黑暗花朵一起缠绕升起。九月终于知道她该怎么
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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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股脑儿
九月重见天日,也再次见到其他不少人和事。

九月抓住影子爸爸的手,爬进阿勒曼卡车上的篮子里。爸爸的影子似乎犹豫不绝,
心不在焉——而且昏昏沉沉,膝盖不时瘫软。而篮子不断上升。

万圣夜飘在旁边,她后面来了更多影子,然后又是更多影子,影子成千上万,仿佛
长长的黑暗列车。他们在篮子周围盘旋上升,往上、往上、再往上。他们飘过了水
晶月亮,月亮上朦胧地亮着一个粗体的罗马数字:I。

“如果你错了怎么办?”万圣夜说。

九月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令人发晕的狂野希望,诱得万圣夜也跟着笑了。

“下去的必将上来。”她说着紧紧搂住她的影子。

篮子飘到地下世界的顶端,九月向泥土天顶伸出手,泥土摸起来暖暖的。她感觉得
到另一侧的阳光。没别的办法——这时候不该担心捅出什么篓子了。九月刨着土,
往上、往外挖掘,植物的根、虫子、泥土、沙尘撒向她头顶。她屏住呼吸,伸手探
向她知道就在那儿的太阳。她不时垂下手把爸爸的影子拉到她背后,却发现万圣夜
在帮他,把他往上、往前推。

这活儿很累人。她的指甲破裂,手臂酸疼。但她继续挖掘,挖了又挖。一根手指挖
透了泥土,挖进光明中,挖进一块长形的田野,田野中都是波浪起伏的青草,缀着
胖嘟嘟的小花。接着另一根手指也挖透了土地。一只手臂从泥土里伸出来,然后是

另一只。但九月没有力气爬上去。她太累了。她在黑暗中待了太久。

这时候,两只健壮的乌鸦在海边过了心满意足的一天,正要回家,恰巧飞过一片明
亮的田野。他们看见草里有东西闪烁,便俯冲而下。会闪闪发亮的东西,在乌鸦眼
里都是好东西。结果原来是女孩的手臂!一边胸前还有个胸针,像星星一样闪耀!
两只乌鸦用爪子抓住她的双手,然后使劲拉扯。他们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个
可怜的孩子怎么会这样陷在土里,不过他们一定会救她出来——他们强壮得很,强
壮得有办法跳进另一个世界,在那世界把自己喂个饱。
“来啊,小姑娘!”才智叫道。

“加点油!”学问哑哑地说。

然后九月脱身了,她蹭着两腿爬出来,踢开尘土,皮肤上斑斑泥痕,机警连衣裙也
撕破了。她头发上黑色和彩色的斑纹像肥皂泡被水冲掉一样迅速消失,她的鬈发变
回了熟悉的巧克力褐色。乌鸦把她抬向空中一下下,但以精灵的标准而言,他们的
力量还不够。他们尽可能温柔地放下她,拍拍翅膀继续他们自己的乌鸦冒险。

“再见了,小姑娘!”学问哑哑地叫着。

“下次小心点!”才智嘎嘎地说。

影子像泉水一样从地上那个洞里涌出,喷入阳光下的空中,而九月眨着眼呆呆地看
着这壮观的一幕。精灵国度所有的影子都黑乎乎地飘动,又唱又笑,歌声嘹亮,他
们的主人一定都听见了。影子们唱个不停,唱的是首呼唤的歌,是同类互相呼唤、
亲人召唤所爱的人回家的歌。

起初,只有一两个侏儒从山丘后面窥看,跑下来和他们的影子相聚。接着一个人马

快步走来,然后来了更多,树精、人狼、妖精和食人妖都来了。大家都找到了自己
的影子,一起蹦蹦跳跳转圈圈,从指尖射出火、雪或光,魔法不用咒语或吟唱就从
他们体内涌出。大家来得又密又急,歌声更响亮了。影子在小山谷里等待,而整个
精灵国度都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有个影子头戴别致的帽子,跨骑着一只黑豹的影子。人影和豹影从人群中冲出来,
往永远春天的北方之地而去。一个小男孩窝在人影前方,在妈妈怀里微笑。

一个狼妖在他的影子指尖翻出闪电猫的摇篮。九月对她的影子说:“看到了吧?成
功了。真的,真的成功了。”

这样就够了。只要看到精灵国度恢复正常,魔法流回太阳照耀的世界,九月就满足
了。我们可以把她丢在这里,她也不会怨我们,因为她做得很好。当我们做得很好

的时候,即使不完美,也会心满意足。但我们还不会抛下她,时机未到,还有一个
惊喜。

一个蓝色男孩越过山丘一路走来。他身边有只没有前脚的红色庞然大物,正踩着三

趾的绯红后脚,笨重地走下一大片杂草覆盖的山坡。太阳在他们身上洒下金光。他
们的颜色在阳光中鲜明强烈。

九月欣喜地大喊,跑向他们,那是她亲爱的星期六和A到L,他们没把她推进海里,
也没夺走她的吻,这么久以来,他们就只是她亲爱的水精和图书馆翼龙。她跳进他
们怀里——翼龙雷鸣般的喜悦欢呼响彻云霄。星期六被她抱得羞蓝了脸。

“我好想念你。”他不好意思地说,“你到哪去了?”

“你回来了!”艾尔欢呼道,“世上所有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你回来有多好!”

“噢,艾尔!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我跟你保证!要花好几天、好几天才说得
完,可是我们现在有时间了!噢,艾尔,发生好多事啊!”图书馆翼龙隆隆低吼,
用温暖的红脸颊磨蹭她。

星期六紧靠在她身边,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我太想念你了,我想吻你。”他轻声细语地说。

九月垮下脸:“噢,星期六!可是我已经失去了初吻,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我想
要的,只是你的影子太粗暴,太冲动,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就夺走了我的初吻!而

我的第二个、第三个,大概到第十五个吻也没了。这么想来,这整件事牵扯到不少
吻。”

星期六皱起眉头。“我为什么要在乎你的初吻?”他说,“你想吻谁就吻谁。不过
如果你偶尔想吻我,那也很好。”他太害羞了,九月都能感觉到他皮肤的热度。

她靠过去,温柔甜蜜地亲吻水精。她试着用她想象中亲吻的方式吻他。他的嘴唇尝

起来有海的味道。

夜色渐渐深了,山谷间挤满精灵国度的生物。三个以上这样的魔法家伙聚在一起,
就会像这样,有的敲起鼓,有的吹起笛。热闹的音乐充斥黑夜,精灵国度跳起舞
来。大家都和自己的影子共舞,灵巧迅速地转圈,魔法在彼此之间闪烁。

九月朝万圣夜伸出手;空虚女王牵起她的手。于是女孩和她的影子便在实实在在的
正牌月亮下缓缓共舞。

她们一同在草地上转圈圈时,九月说:“用不着只能选一个。用不着非得是影子或

上面来的家伙,也用不着非得是女王或农场女孩。你可以同时成为一切。去地下精
灵国当女王啊。没药王子不想称王,可是你想!我会抽空来看你。每年带影子上来
见他们的兄弟姐妹一两次,或是更多也可以,让精灵国度再次充满野性。或许有些
会想留下。或许有些家伙会想用卡贝奇小姐的合分机为自己做出影子,而那种新影
子只是光线的把戏,不是真正活生生的女孩。总之你可以来来去去,让精灵国度保
持完整,同时又能如你所愿继续活下去。只要让两个世界互相联系,保持路径畅通
就好。万圣夜,这就是狂欢会啊,是超乎你想象的盛大狂欢会。”

月亮高挂,大家舞得愈来愈快。星期六和他的影子向对方鞠躬,跳起华尔兹,化成
两缕美丽的蓝色空气。影子带舞,男孩跟舞,一同在草地上绕出完美的圆。艾尔和

他的影子勾着尾巴绕着彼此打转,跺脚欢呼。茄子嘎嘎地叫,叫声长而响亮,好像
已经忍了一辈子。她在一圈同伴之间起舞,有绿火鹤和几只非常庞大、非常沉默、

非常正经的鹌享鸟。

最后,有个男人身穿绿色晚间便袍、绿色马裤和绿雪靴,骑着一头咆哮的花豹奔驰
而来。

“我亲爱的雏菊,我的南瓜宝贝,我月空的光芒!”绿风喊着,“和我跳舞吧,我
春日眼里的秋日苹果!”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然后拉着她摇摆,跳起狂野的吉格
舞,每次转圈就飘向空中。空气中充满万物生长的青绿味道,九月笑了。

万圣夜也笑了,然后伸手邀绿风的影子共舞。

只有她们爸爸的影子孤零零地用他完好的那只脚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跳舞,却无法
参与。九月脸颊顶着两抹红晕,她把绿风交给银风,绿风这时正在用花豹毛皮里变
出来的一把绿色曼陀林打拍子。

九月牵起爸爸的手。

“我们办到了。”她说,“我们就要回家了。”

这时,在另外某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座高大沙漏里的最后一撮沙终于落下,九月就
像萤火虫的光一样,消失在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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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战争中做过的事永远忘不了
炫金粉红的早晨降临草原。九月发现自己站在高高的麦田中,就在她追向船里的黑
风、银风的地方。她又穿回生日时穿的连衣裙,而且饿得发慌,想吃早餐。不知道
没药王子找到女爵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他叫醒她怎么办?不知道我到底会不
会晓得精灵都到哪去了?还有渡渡鸟的蛋有什么特别?我回去以后一定要查出来,
这次我不在的时候,一定不会出那么大的问题了吧!我和艾尔还有星期六会有一场

真正的冒险,不会悲伤,也不会去黑暗的地方。

九月揉揉眼睛,她在暮色中走了那么久,强烈的阳光刺痛了眼睛。一切都好明亮,
几乎让她觉得地下精灵国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梦——只不过她手里还抓着一抹黑,
看似风中飘荡的旗子,但九月很清楚那不是。

那是爸爸的影子。她还握着他的手。

麦田的另一端,熟悉的房子等在那儿,舒适温暖。

“那是我们的家吗?”爸爸的影子说,“真的是我们的家吗?”“对,爸爸。是我
们的家。有妈妈在,有好喝的咖啡,火边还有我们的狗。我把你带回家了。”她真
希望他以她为荣。

“那我做的一切就值得了。”

“爸爸,别再想了。”

爸爸的影子悲伤地低头看着她:“人永远不会忘记在战争里做过的事。亲爱的九
月,那些事谁也忘不了。就像你忘不了你经历的战争。”
他们动身朝屋子走去,但九月拖着步子。她真希望好好享受这段和爸爸在一起的最

后时光,因为他只是影子。爸爸的身体还在法国打仗,他们一回家,她又会失去爸
爸了。

最后她停下脚步,影子和她一起停了下来。九月努力忍住泪水。她像自己小时候想
要给人抱、想要安全和温暖的时候一样伸出双臂。

“我好想念你。”她轻声说,“有时候,我梦见你死了,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九月的爸爸转过身。他抱起她,像好久以前那样搂着她,他紧闭着黑眼,他深色的
大手摸着她的鬈发。她把脸埋在他幽暗的肩膀,抱着他不放。她总觉得如果放手,
他就会消失。

房子里亮起一盏灯。九月看到了——她还看到两个人在灯光里走动、说话。她屏住
呼吸。

可能吗?是真的吗?

九月匆忙挣脱开爸爸的影子,拉着影子拔腿就跑,跑过麦田。不可能。怎么可能

呢。

她跑到送牛奶的男人留下牛奶瓶的台阶时,影子已经缩小成一小块,几乎不到一张
毯子大。九月把影子紧搂在胸前,拼命祈祷,全心渴望。

妈妈站在走廊里,就在高大的胡桃木收音机旁。妈妈的脸哭肿了,泪痕斑斑,她正
紧抱着九月的爸爸,那是真正的爸爸,不是影子,是个身穿褐色军服的男人,他的
帽子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他的一只脚包着白石膏,微微倚向一根深色的拐杖。
九月的妈妈看到女儿带着台阶上的牛奶进来,她露出日出一样灿烂的微笑,伸开双

臂将她的小女儿迎入怀里。九月的爸爸看起来很疲倦——但他也露出从前那副扬起
嘴角的微笑,叫了她的名字。他很想抱起他的女儿,虽然抱不起来,但仍紧紧搂住

她,而那只和善的小狗在他们三人周围蹦蹦跳跳地吠叫。

爸爸用完好的手臂搂住九月的时候,九月轻轻把那抹黑压向爸爸身边。影子涌向属
于他的位置,精疲力竭,如释重负。在这个世界,她不需要用钉枪把他们钉在一
起。影子渴望完整,之前发生的事一定绝口不提,顶多在他们的身体睡着时对他妻

子的影子诉说。不过影子比任何人都擅长保守秘密。

他们三个抱着彼此良久。

等到泪水、拥抱和我们早餐该吃什么这些事都了结,不可思议、开心美好的一天开
始步入正轨的时候,九月的妈妈终于发现了一件怪事。她没说什么——家人终于团
聚,有好多事该思考,谁会把这种事说出口?但她几乎确定她女儿的影子染上了一
抹美丽的深绿——好久以前,在她还是小女孩时认识了某个人,他的便袍正是那个
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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