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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鸭如花
青春如歌的正午
日落碗窑
白银那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第一章: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
表演归来,途经芳洲 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
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民,那天 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
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了。他们要了一 碟
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还
有两斤烧酒。吃喝 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
他租住的小屋,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 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
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赶着夜路。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
酒,而 是一泡尿惹的 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
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厕,一想 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
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脚跌进粪坑, 便
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
静,一男一女啧啧 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
车,想着白天时走四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 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
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 已
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了,灾难就是
在这时如七月飞雪 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
他就会等我过去了再 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
喝呢又觉得亏得慌。 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
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茶里藏着 鬼呢!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
丈夫的胸脯哭嚎着说 ,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
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
一个哭我丈夫的并不 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
形。他是在瞬间就停止 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
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
茶水、烧酒、没让他 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
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他责备自 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
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就会躲过灾 难
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
怒的公牛一样,老 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
我,他奔向我丈夫时, 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
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
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
时,菜农对我说的最后 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
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这匹被人 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
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可我不是母马。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
十几年前,我还在一 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
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是魔术师 ,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
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根金色的拐杖 ,
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
拐杖突然掉在地上 ,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
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 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
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 什么东西
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物件暗藏机关,但是
身临其境时 ,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
影,在我眼中就是奇迹 。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
了,市妇女儿童研究所 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
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可是研究 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
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太多的做学问
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
虽然没有争吵,可也 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
穴。由于经费短缺,所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 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
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
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头,争相传
阅。我就是在浏览晚 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
知道他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 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
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
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
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
都场 场不落。我乐此 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
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白鸽;看 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
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起。我像个孩子 一
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我
心间,不可磨灭。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
然注意到了我常来看 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
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所在的剧团的演出已经江河日下,进剧场的人
越来越少了。魔术师 开始频繁随剧团去农村演出。最近几年,他又迫
不得已到一些夜总会去。那些看厌了艳舞、 唱腻了卡拉OK情歌的男人
们,喜欢在夜晚与小姐们厮混得透出乏味时,看一段魔术。有时看 到
兴头上,他们就把钞票扬到他的脸上,吆喝他把钞票变成金砖,变成女
人的绣花胸衣。所 以魔术师这几年的面容越来越清癯,神情越来越忧
郁。他多次跟剧团的领导商量,他不想去 夜总会了,领导总是带着企
求的口吻说,你是个男人,没有性骚扰的问题,他们看魔术,无 非就
是寻个乐子,你又不伤筋动骨的;唱歌的那些女的,有时在接受献花时
还得遭受客人的 "揩油"呢,人家顺手在胸脯和屁股上摸一把,她们也得
受着。为了剧团的生存,你就把清 高当成破鞋,给撇了吧!
魔术师只得忍着。他在夜总会的演出,都是剧团联系的。演出报酬
是四六开,他得的是 "四",剧团是"六"。他常用得来的"四",为我买一
束白百合花,一串炸豆腐干或者是 一瓶红酒。
月亮很好的夜晚,我和魔术师是不拉窗帘的,让月光温柔地在房间
点起无数的小蜡烛。 偶尔从梦中醒来,看着月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
脸庞,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感动。我喜欢他凸 起的眉骨,那时会情不自
禁抚摩他的眉骨,感觉就像触摸着家里的墙壁一样,亲切而踏实。
可这样的日子却像动人的风笛声飘散在山谷一样,当我追忆它时,
听到的只是弥漫着的 苍凉的风声。
魔术师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瞬间,我让推着他尸体的人停一下,他
们以为我要最后再看 他一眼,就主动从那辆冰凉的跟担架一样的运尸
车旁闪开。我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眉骨,对 他说,你走了,以后还会
有谁陪我躺在床上看月亮呢!你不是魔术师么,求求你别离开我, 把
自己变活了吧!
迎接我的,不是他复活的气息,而是送葬者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涌起
的哭声。
奇迹没有出现,一头瘸腿老驴,驮走了我的魔术师。
我觉得分外委屈,感觉自己无意间偷了一件对我而言是人世间最珍
贵的礼物,如今它又 物归原主了。
我决定去三山湖旅行。
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喷发后形成的温泉,有一座温泉叫"红泥泉",
据说淤积在湖底的 红泥可以治疗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红泥泉边的人,
脸上身上都涂着泥巴,如一尊尊泥塑。当 初我和魔术师在电视中看到
有关三山湖的专题片时,就曾说要找某一个夏季的空闲时光,来 这里
度假。那时我还跟他开玩笑,说是湖畔坐满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会
把老婆认错了。 魔术师温情地说,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会
认出你来,你的眼睛实在太清澈了。我 曾为他的话感动得湿了眼睛。
如今独自去三山湖,我只想 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
的哀伤。我还想在三山 湖附近的村镇走一走,做一些民俗学的调查,
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如果能见到巫师就更好了 。我希望自己能在民歌
声中燃起生存的火焰,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灵魂的居所。当然
,如果有一个巫师真的会施招魂术,我愿意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一刻--
哪怕只是闪电的刹 那间。
第二章:蒋百嫂闹酒馆
我在乌塘下车了。 不是我不想去三山湖,而是前方突降暴雨,一
段山体滑坡,掩埋了近 五百米长的路基,火车不得不就近停靠在乌
塘。铁路部门说,抢修最快要两天时间。旅客们 怨气冲天,一会儿找
车长要求赔偿,一会儿又骂滑坡的山体是老妓女,人家路基并没想搂抱
你,你往它身上扑什么呀。没人下车,好像这列车是救生艇,下了就没
了安全保障似的。
在旅行中不能如期到达目的地,在我已不是第一次了,这里既 有
不可抗拒的天气因素, 也有人为的因素。有一次去绿田,长途客车就
在一个叫黑水堡的寨子停了整整十个小时。茶 农因不满茶园被当地的
高尔夫球场项目所征用,聚集在交通要道上,阻断交通,要向当地政
府讨一个"说法"。茶农们席地而坐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幅乡野的夜宴
图。他们有的吃着凉 糕,有的就着花生米喝烧酒,有的啃着萝卜,还
有的嚼着甘蔗。最后政府部门不得不出面, 先口头答应他们的请求,
他们这才离开公路。记得当地的交警呵斥他们撤离公路,说他们这 样
做是违法的时候,茶农理直气壮地说,霸占了我们茶园就不算违法了?
领导先违法,我们 后违法,要是抓人,也得先抓他们!
乌塘是煤炭的产地, 煤窑很多,空气污浊。滞留在列车上的旅客
开始向服务员大喊大叫 ,他们要免费的晚餐,那已是黄昏时分了。车
窗外已经聚集了一些招揽生意的乌塘妇女,她 们个个穿着质差价廉的
艳俗的衣裳,不是花衣红裙粉鞋子,就是紫衣黄裤配着五彩的塑料项
链,看上去像是一群火鸡。她们殷勤地召唤列车上的人下车,都说自己
的旅店的床又干净又 舒服,一日三餐有稀有干、荤素搭配,有几个男
人禁不住热汤热水和床的诱惑,率先下车了 。我正在犹豫着,邻座的
一位奶孩子的妇女撇着嘴对她身旁的一个呆头呆脑的男人说,这火 车
也真不会找地方坏,坏在乌塘这个烂地方!人家说这里下煤窑的男人死
得多,乌塘的寡妇 最多。还真是啊,瞧瞧站台上那些个女的,一个个
八辈子没见过男人的样子!她鄙夷地扫了 一眼那些女人,然后垂头把
奶头从孩子的嘴里拔出来,怨气冲冲地说,我这对奶子摊上你们 爷俩
儿算是倒霉,白天奶小的,黑天喂大的,没个闲着的时候!今晚有没有
饭还两说着呢, 小东西可不能把我给抽干了!她怀中的婴儿因为丢了
奶头,哇哇哭闹着。妇女没办法,只得 又把那颗黑莓似的奶头摁回婴
儿的嘴里。婴儿立刻就止了哭声,咂着奶。女人骂,小东西长 大了肯
定不是个好东西,一个有奶就是娘的主儿!
乌塘寡妇多,而我也是寡妇了,妇女的话让我做了下车的决定。我
将茶桌上的水杯收进 旅行箱,走下火车。
脚刚一落到站台的水泥青砖上,就感觉黄昏像一条金色的皮鞭,狠
狠地抽了我一下。在 列车上,因为有车体的掩护,夕照从小小的窗口
漫进车厢,已被削弱了很多的光芒,所以感 受不到它的强度。可一来
到空旷之地,夕阳涌流而来,那么的强烈,那么的有韧性。光与光 密
集的聚合与纠集,就有了一股鞭打人的力量。
七八条女 人的胳膊上来撕扯我,企图把我拉到她们的店里去。我
选中了独自站在油漆斑 驳的栏杆前袖着手的一个妇女。她与其他女人
一样打扮得很花哨,一条绿地紫花的裤子,一 件粉地黄花的短袖上
衣。她的头发烫过,由于侍弄得不好,乱蓬蓬的,上面落了一层棉花绒
子,看来她先前在家做棉活来着。她脸庞黑红,皮肤粗糙,厚眼皮,塌
鼻子,两只眼睛的间 距较常人宽一些,嘴唇红润。她的那种红润不刺
目,一看就不是唇膏的作用,而是从体内散 发出的天然色泽。我拨开
众人朝她走去的时候,她冲我笑笑,说,你愿意住我家的店么?我 说
是。她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说,我家的店不高级,不过干
净。我说这就足够了 。妇女又说,我没有发票开给你。我说我不需
要。她这才接过我的旅行箱,引领我走出站台 。
乌塘的站前广场是我见过的世界上交通工具最复杂的了。它既有发
向下辖乡镇的长途客 车,还有清一色的夏利牌出租车,以及农用三轮
车和脚踏人力车。最出乎意料的,几挂马车 和驴车也堂而皇之地停泊
在那里。不同的是机械车排出的是尾气,而马车驴车排出的则是粪
球。
妇女擤了一把鼻涕,把我领向西北角的一辆驴车。车上坐着一个仰
头望天的瘦小男孩, 也就八九岁左右的光景。妇女吆喝一声,三生,
有客人了,咱回去吧!那个叫三生的男孩就 低下头来,怯生生地看着
我。他穿一条膝盖露肉的皱巴巴的蓝布裤子,一件黄白条相间的背
心,青黄的脸颊,矮矮的鼻梁,一双豆荚似的细长眼睛透着某种与他年
龄不相称的忧郁。妇 女把箱子放在驴车上,把一张叠起的白毡子展
开,唤我坐上去,而三生则拍了一下驴的屁股 ,说,草包,走了!看
来"草包"是驴的名字。
草包拉着 三个人和一只旅行箱,朝城西缓缓走去。我问妇女要走
多久。她说驴要是偷懒 的话,得走二十分钟;要是它顺心意,十分八
分也就到了。看草包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我知 道十分八分抵达的可能
性是不存在了。不过,草包倒不像头要偷懒的驴,它并不东张西望,
只是步态有些踉跄。它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在此之前干了其他的活儿而
累着了。在一个陌生 的地方,我喜欢这种慢条斯理的前行节奏,这样
我能够更细致地打量它的风貌。所以我觉得 雄鹰对一座小镇的了解肯
定不如一只蚂蚁,雄鹰展翅高飞掠过小镇,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轮廓 ;
而一只蚂蚁在它千万次的爬行中,却把一座小镇了解得细致入微,它能
知道斜阳何时照耀 青灰的水泥石墙,知道桥下的流水在什么时令会有
飘零的落叶,知道哪种花爱招哪一类蝴蝶 ,知道哪个男人喜欢喝酒,
哪个女人又喜欢歌唱。我羡慕蚂蚁。当人类的脚没有加害于它时 ,它
就是一个逍遥神。而我想做这样一只蚂蚁。
乌塘的色 调是灰黄色的。所有楼房的外墙都漆成土黄色,而平房
则是灰色的。夕阳在这 土黄色与灰色之间爬上爬下的,让灰色变得温
暖,使土黄色显得亮丽。街巷中没有大树,看 来这一带人注意绿化是
近些年的事情,所以那树一律矮矮瘦瘦的,与富有沧桑感的房屋形成
了鲜明对照。正值下班高峰,街上行人很多。有的妇女挎着一篮青菜急
急地赶路,而有的老 头则一手牵着放学的孩子,一手擎着半导体慢吞
吞地走着。一家录像厅张贴的海报是一对男 女激情拥吻的画面,从音
像店传出流行歌曲的节拍。酒馆的幌子高高挑起,发廊门前的台阶 上
站着叉着腰的招揽生意的染着黄头发的女孩子。这情景与大城市的生活
相差无二,不同的 是它被微缩了,质地也就更粗粝些、强悍些。所以
有家旅馆的招牌上公然写着"有小姐陪, 价格面议"的字样,不似大城市
的宾馆,上门服务是靠入住房间的电话联络,交易进行得静 悄悄的。
草包穿城而过,渐渐地车少人稀,斜阳也凋零 了,收回了纤细的
触角。腕上的手表已丢 失了二十分钟,驴车却依然有板有眼地走着。
我知道妇女撒了谎,驴无论如何地疾走,十分 八分抵达也是天方夜
谭。妇女见我不惊不诧,倒不好意思了。她说,草包起大早拉了两小时
的磨,累着了,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我便问她驴拉磨是做豆腐还是摊煎
饼。妇女说做豆腐呀 !接着她告诉我住她家的基本是熟客,老客人喜
欢闻豆子的气味。我明白她家既开豆腐房又 开旅店,便称赞她生意做
得大。妇女说,大什么大呀,不过一座小房子,前面当旅店,后面 做
豆腐房,赚个吃喝钱呗!我指着男孩问妇女,这是你儿子?妇女说,他
是蒋百嫂的儿子, 我家和他家是邻居。我儿子可比他大多了,我十八
岁就偷着结婚了,我儿子都在沈阳读大学 了!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
自得的语气,我的心为之一沉。我和魔术师没有孩子,如果有, 也许
会从孩子身上寻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树被砍断了,你能从它根部重新
生出的枝叶中, 寻觅到老树的风骨。
驴车终于停在一条灰黄的土路上,天色已经暗淡了。那是一座矮矮
的青砖房,门前有个 极小的庭院,栽种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花草。路畔
竖着一块界碑似的牌匾,蓝地红字,写着" 豆腐旅店"四个字。妇女让男
孩卸下驴,饮它些水,而她则提着旅行箱,引我进屋。
这屋子阴凉阴凉的,想必是老房子吧。空气中确实洋溢着一股浓浓
的豆香气,房间比我 想像的要好,虽然七八平米的空间小了些,但床
铺整洁,窗前还有一桌一椅。床下放着拖鞋 和痰盂,由于没有盥洗
室,门后放置着脸盆架。墙壁雪白雪白的,除了一个月份牌,没有其
他的装饰,简洁而朴素。窗帘也不是常见的粉色或绿色,而是紫罗兰色
的。没有想到这个女 人在打扮屋子上比打扮自己有眼力。
妇女说,这是单间, 一天三十块钱,厕所在街对面,晚上小解就
用痰盂。饭可以在这里 吃,也可以到街上的小饭馆。附近有五六个饭
馆,各有各的风味。她向我推荐一个叫暖肠的 酒馆,说是这家的鱼头
豆腐烧得好。我答应着。她和颜悦色地为我打来一盆洗脸水。简单地
梳洗了一番,我就出门去寻暖肠酒馆了。
天色越来越暗 淡,这座小城就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
旧感。酒馆的幌子都是 红色的,它们一律是一只,要么低低地挂在门
楣上,要么高高地挂在木杆上。一辆满载煤炭 的卡车灰头土脸地驶
过,接着一辆破烂不堪的面包车像个乞丐一样尘垢满面地与我擦肩而过
。跟着,一个推着架子车的老女人走了过来,车上装着瓜果梨桃,看来
是摆水果摊的小贩。 我向她打听暖肠酒馆,她反问我买不买水果。我
说不买。她就一撇嘴说,那你自己去找吧。 我便知趣地买了两斤白皮
梨,她这才告诉我,暖肠酒馆就在前方二百米处,与杂货店相挨着 ,
不过"暖肠"的"肠"字如今被燕子窝占了半边,看上去成了"暖月"酒馆。
当我提着梨寻暖肠酒馆的时候,遇见了一条无精打采的狗。它瘦得
皮包骨,像是一条流 浪的狗。我摸出一只梨撇给它,它吃力地用前爪
捉住,嗅了嗅,将梨叼在嘴中,到路边去了 。它趴下来吃梨,而不是
站着,看上去气息恹恹的。
一对老人路过这里,看见这狗,一齐叹了口气。老头说,它这又是
去汽矿站迎蒋百去了 ,主人不回来,它就不进家门!老太太则感慨地
说,一年多了,它就这么找啊找的,我看蒋 百不回来,它也就熬干油
了。哪像蒋百嫂,这一年多,跟了这个又跟那个,听说她前两天又 把
张大勺领回家了!你说张大勺摞起来没有三块豆腐高,她也看得上!蒋
百要是回来,还不 得休了她!看来还是狗忠诚啊!
未见蒋百嫂,却先见了她的儿子和她家的狗,这使我对蒋百嫂充满
了好奇。
暖肠酒馆的"肠"字的右边果然被燕子窝占领了。窝里有雏燕,燕妈
妈正在喂它们。雏 燕从窝里探出光秃秃的脑袋,张着嘴等食儿。
未进酒馆,先被一股炒尖椒的辣味呛出了一个喷嚏,接着听得一个
女人大声吆喝,再烫 一壶酒来!我掀开门帘,进得门去。
酒馆的店面不大,只有六张桌子,两个大圆桌,四个小方桌。店里
只有三个酒客,两男 一女。两个男人年岁都不小了,守着几碟小菜对
饮着。而坐在窗前方桌旁的女人则有好几盘 菜伺候着。见我进来,她
扬起一条胳膊召唤我,说,姐们,过来陪我喝两盅!她看上去三十 来
岁,穿一件黑色短袖衫,长脸,小眼睛,眼角上挑;厚嘴唇,梳着发
髻,胳膊浑圆浑圆的 ,看上去很健硕。她已喝得面颊潮红,目光飘
摇。我以为碰到了酒疯子,没有理睬她,拣了 一张干净的方桌坐下,
这女人就被激怒了,她先是将酒盅摔在地上,然后又将一盘土豆丝拂
下桌子。那地是青石砖的,它天生就是瓷器的招魂牌,酒盅和盘子立刻
魂飞魄散。这时店主 闻声出来说,蒋百嫂,你又闹了;你再闹,以后
我就不让你来店里吃酒了!蒋百嫂咯咯笑了 ,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桌
子,说,我要是陪你睡一夜,你就不这么说话了!店主看上去是个忠
厚的人,他讪笑着摇头,说,公安局这帮人也真是饭桶,你家蒋百丢了
一年多了,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他们至今也没个交代!蒋百嫂本来
已经安静了,店主的话使她的手又不安分了 ,她干脆站了起来,抡起
坐过的椅子,哐嚓哐嚓地朝桌上的菜肴砸去。辣子鸡丁和花生米四 处
飞溅,细颈长腰的白瓷酒壶也一命呜呼了。蒋百嫂边砸边说,我损了东
西我赔,赔得起! 那两位酒客侧过身子望了望蒋百嫂,一个低声说,
可惜了那桌菜;另一个则叹息着说,女人 没了男人就是不行!他们并
不劝阻她,接着吃喝了,看来习以为常了。
蒋百嫂发泄够了,拉过一把干净的椅子,气喘吁吁地坐上去,像是
刚逃离了一群恶狗的 围攻,看上去惊魂未定的。店主拿着笤帚和撮子
收拾残局,蒋百嫂则把目光放到了窗外。暮 色浓重,有灯火萦绕的屋
里与屋外已是两个世界了。蒋百嫂忽然很凄凉地自语着,天又黑了 ,
这世上的夜晚啊!
第三章:说鬼的集市
旅店的女主人让我叫她周二嫂,因为她男人叫周二。我们研究所的
萧一姝,是个女权主 义者。她在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妇女地位的低
下,从称呼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女人结婚生子 后,虽然还有着自己的
老名字,但是那名字逐渐被世俗的泥沙和强大的男权力量给淘洗干净
了。她们虽然最终没有随丈夫姓,但称谓已发生了变化,体现出依附和
屈服于男权的意味, 她认为这是一种愚昧,是女性的一种耻辱。萧一
姝原来叫萧玉姝,只因她丈夫的名字中也有 一个"玉"字,便更名为"萧
一姝",她说女人接受由自己丈夫的姓氏得来的名字,就是一 种奴性的
体现。可我愿意做相爱人的奴隶。可惜没谁把我的名字依附在魔术师的
名字上。
周二原先是矿工,一次瓦斯爆炸,他成了七人中惟一的幸存 者,
面部被严重烧伤,落了 一脸的疤瘌。死里逃生的周二再也不肯下井,
用工伤赔偿金和老婆开了豆腐店和旅店。周二 做豆腐,挑到集市去
卖,周二嫂则开旅店。周二每天凌晨三四点钟就要起来赶着驴拉磨,做
上几板豆腐。周二卖豆腐,一卖就是一天。即使中午前他的豆腐担子空
了,他也不回家,仍 混在集市中。跟掌鞋的聊家常啦,和修自行车的
忙里偷闲地下盘象棋了等等。周二嫂听说我 要搜集鬼故事,就对我
说,你不用挨门挨户地寻,你跟着我家周二去集市,一天可以听上好
几个鬼故事,那些出摊的小贩子最喜欢讲鬼故事了。周二眨巴着眼对周
二嫂说,邢老婆子要 在就好了,她说鬼说得好,可惜她也成了鬼了!
史三婆也爱说鬼,不过比起邢老婆子那可差 远了,不过是《聊斋》中
狐仙鬼怪的翻版!
我跟着周二去集市了。
周二个子不高,虽然他有力气,但挑着一担豆腐还是晃晃悠悠的。
我跟在他身后,不断 地听见别人跟他打招呼,周二,卖豆腐去啊?周
二总是回一句,卖豆腐去!也有人跟他开玩 笑,说,周二你行啊,白
天吃自己的豆腐,晚上吃老婆的豆腐,有福气啊!周二就啐一口痰 ,
理直气壮地说,我白天黑天吃的都是自家的豆腐,又不犯法,你说三道
四个啥?!
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看上去面目混沌,裹在乌突突的云彩中,好
像一只刚剥好的金黄 的橙子落入了灰堆中。空气中悬浮着煤尘,呛得
人直咳嗽。周二对我说,乌塘一年之中极少 有几天能看见蓝天白云,
天空就像一件永远洗不干净的衣裳晾晒在那里。乌塘人没人敢穿白 衬
衫,而且,很多人的气管和肺子都不好。我问这附近有几座煤矿?周二
龇着牙说,大大小 小总有二十几个吧。我说政府不是加大力度清理小
煤窑吗?周二一撇嘴说,电视和报纸上是 那么说的,实际上呢,只要
不出事,小煤窑是消灭不了的!开小煤窑的哪个不是头头脑脑的 亲朋
好友?那等于给自己家设着个小金库!矿工的命太贱了,前些年出事故
死在井下的,矿 长给个万把的就把事儿给平了;现在呢,赔得多了
些,也不过两万三万的,比起命来,那算 什么!人死了,只要给了
钱,没人追究责任,照样还有人下井,他们也照样赚钱!
听说周二在井下挖了六年煤,我便问他下井是什么感觉?
周二说,啥感觉?每天早晨离开家,都要多看老婆孩子几眼,下了
井就等于踏进了鬼门 关,谁能料到自己是不是有去无回?阎王爷想勾
你的名字,大笔一挥,你就得留在地下了! 妈的!
周二边骂边撂下担子,一家小饭店的女主人吆喝住了他,要五块豆
腐。女主人显然没有 睡足,头发没梳理,趿拉着拖鞋,穿一件宽大的
黄地蓝花的棉布睡袍,呵欠连天的。周二麻 利地将豆腐撮进女人递过
来的白铝盆中。豆腐肌肤润泽,它们"噗噗"地投入盆中,使盆底 漫出一
圈乳黄的水。女人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她对周二说,周二哥,你说蒋百
嫂像不像这个 盆子?它能装土豆又能盛豆腐,能泡海带也能搁萝卜
丝,真是软的硬的、黑的白的全不吝! 我听说她昨晚又闹了酒馆,把
王葫芦叫到家里睡去了!你说王葫芦都满六十的人了,脸比驴 还黑,
天天捡破烂,一年到头洗不上一回澡,跟他睡,不是睡在厕所里又是什
么!
周二听女人这样议论蒋百嫂,有些恼了,他说,你也不要把自己说
得那么干净,你家刘 争一跑长途,朱铁子不就老来你店里吃酒么,一
吃就是一夜,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女人啊 ,就跟蚯蚓一样,不能让
你们见天光,埋在土里你们安分守己;一挖出来,就学会勾引人了 !
蚯蚓勾引的是鱼!那女人大声地辩驳。她受了奚落倒也不恼,只是
不再呵欠连天了。她 对周二说,我知道你对蒋百嫂好,都说你是蒋三
生的干爹,一家人哪有不向着一家人的?!
周二挑起担子,冲女人撇撇嘴,走了。跟着他走的,有被汽车挟起
的尘土、陈旧的阳光 和我。也许还有匍匐的蚂蚁也跟着,只不过没有
被我们注意到罢了。
乌塘有三个集市,周二说我来的集市规模居中,另两个集市,一个
比它大,一个比它小 。比它大的集市有服装和日用小百货卖,比它小
的只卖些肉蛋禽类、蔬菜瓜果。
周二进了集市,就像一只鸟进了森林,自由而快活。他和老熟人一
一打招呼,将担子卸 在他的摊位上。已经有很多小商贩出现在集市上
了,卖糖酥饼和绿豆稀饭以及油条和豆浆的 摊位前人头攒动,生意红
火。怪不得我要在旅店吃早饭时,周二对周二嫂说,她不是要跟着 我
去集市听鬼故事么,还不如在那儿吃呢!想吃枣泥饼有枣泥饼,想喝豆
腐脑有豆腐脑,想 吃水煎包有水煎包!当时周二嫂白了周二一眼,
说,你吃惯了集市的早饭,嫌弃我的手艺了 !周二连忙赔着笑脸说,
哪能呢,你做的饭我这辈子吃不够,下辈子还想吃呢!周二嫂笑了 ,
她拧了一把周二的脸,说,就你这一脸的疤瘌,也只能可着我的饭来吃
了,别人谁得意你 ?他们满怀爱意的斗嘴使我想起魔术师,以往我们
也常这样甜蜜地斗嘴,可那样的话语如今 就像镌刻在碑上的墓志铭一
样,成为了永恒。
我到小食摊 前吃了碗黑米粥和一个馅饼。有一个食客对着免费的
咸菜大嚼大咽着,瘦削 的摊主用眼睛白着他,说,不怕?着啊?食客
说,?着就喝水!摊主说,水也得花钱啊。食 客说,喝水便宜。摊主又
说,喝多了水找公厕撒尿也得花钱啊。食客被激怒了,他把咸菜罐 摔
在地上,骂,免费的咸菜你不叫吃,干脆收费得了,别死要面子硬撑
着,还叫男人吗?! 摊主看着碎了的咸菜罐,居然委屈得落泪了。他
穿件蓝背心,戴一条油渍斑斑的绿围裙,黑 红的脸庞,看上去像是一
只被做成了酱菜的细长的青萝卜,颜色暗淡,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
息。他这一哭,食客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将一张十元钱拍在桌子
上,说,不用找了,就 头也不回地走了。与他相邻的卖豆腐脑的说那
摊主,你合适啊,这一顿早饭也就三块两块的 ,你一家伙得了十块,
顶三个人吃的了,昨晚一定梦见金鲤鱼了吧?摊主抽搐着脸说,除了
金秀,我还能梦见谁?卖豆腐脑的说,金秀又跑你的梦里去了?我看你
赶快再找一个算了, 她没了三年了,你天天睡凉炕,她当然记挂着你
了!要是你娶了新的,她也就过她的阴日子 去了,人家在那里也可以
再找一个,你不找,也耽误人家啊!
听他们这一番话,我知道这个面容凄苦的男人死了老婆,而且他与
老婆感情深笃。我便 胆怯地问他,死了的人进了活人的梦中,会是什
么样子?魔术师在时,我倒时常梦见他;可 他永别我后,我的脑子一
片混沌,没有什么具体的影像,他把我的梦想也带走了。
摊主泪眼朦胧地望了我一眼,嘴唇哆嗦了几下,说,死了的人回到
活人的梦中,当然是 活着时的样子了!她会嘱咐你风大时别忘了关
窗,下雪了别忘了给孩子戴上棉帽子。唉,她 也真是命苦,死了还得
跟我操心!
来了两个身上挂满了石灰点的民工,摊主擦干眼泪,招呼他的生意
去了。我回到周二那 里,他正在吸烟。我问那个摊主的老婆是怎么死
的?周二喷出一口青烟说,他老婆得了痢疾 ,就到家跟前的个体诊所
打点滴。你说青霉素这东西也真是邪性,点了不出两小时,人就没 气
了!人家说,诊所的老周没有给她做过敏试验,人才死了。我看这女人
也是命薄,拉肚子 本不是大毛病,拉不死人,非要去诊所,这下好,
因小失大,把命都搭上了!
诊所的那个姓周的呢?我问。
他呀,原先是个兽医,这些年得病的人比得病的牲畜要多,他就换
下蓝袍子,穿上白大 褂,挂上听诊器,开起了诊所!他也有点能耐,
治好过一个偏头疼的女人,还治好过几个人 的胃病,所以他没出事
时,生意还挺红火的!
他一个当兽医的,怎么会拿到为人看病的行医执照呢?我问。
嗨,这世道的黑白你还看不清哇,有钱能使鬼推磨呗!周二吐了口
唾沫,说,老周的连 襟在卫生局当局长,拿个行医执照,就跟从自家
的树上摘个果子一样轻而易举,有什么难的 ?出了事后,人家花了两
万块,就把事平了!就说人不是点滴死的,是心脏病发作死的!
这男人也就同意了?我瞟了那摊主一眼。
不认又怎么着?打官司他打得起吗?反正他老婆已进了鬼门关,还
不如弄俩钱,将来留 着给孩子用!周二叹了口气,指着那摊主说,他
原来是个挺乐和的人,老婆没了,就变得跟 女人一样爱计较了,动不
动还哭,哪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老周呢?我心灰意冷地问。
他呀,在这儿混不下去了,早就走了。听说去了芜湖的亲戚家,不
干这行了,养虾去了 ,谁知道呢?周二又叹了一口气,说,在这个集
市上,辛酸的人海着去了,你要听鬼故事, 随便逛逛就能听到。
我与周二闲谈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买了豆腐走了。但凡做小本生
意的,都是些眼疾手 快的人,他们能心、手、口并用,嘴上抽着香烟
并且与你讲着故事,手上麻利地打理着生意 ,什么也不耽误。
集市越来越热闹了。推着架子车、挑着货担的生意人越聚越多,先
前还空着的摊床也就 没有闲着的了。由于这集市有个长条形的顶棚,
集市边缘的摊床点染着阳光,而中心地带则 相对暗淡些,阳光未爬到
那里就断了气。周二把我引向集市中央阴凉处的一个摊床,对一位 坐
着的袖着手的穿黑衣的老女人说,史三婆,这是我家客人,想搜集鬼故
事,你给她讲几个 吧!你知道那么多的鬼故事,不讲不就全烂肚子里
了么?史三婆呸了周二一口,说,我的故 事值钱,讲一个得给我十
元!周二说,明天我给你炸包豆腐泡吃,顶了讲故事的钱了!史三 婆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说,你给哪里搜集鬼故事?我说为自己。史
三婆就打了一个嗝 对我说,你又不是从阴间来的,搜集那故事做啥?
我想与她有个轻松的谈话氛围,就开玩笑 说,谁说我不是从阴间来
的?我这话没吓着史三婆,倒把与她相邻的卖笤帚的女孩给吓着了 ,
她惊叫着说,史三婆,我一看她的样子就像个鬼,一身的黑衣服,瘦得
全是骨头,脸上没 血色,你可别让她靠近咱们呀!史三婆笑了,她从
容不迫地说,鬼就是鬼,哪能让你看得着 呢!你不用怕。史三婆让我
到摊床里面去坐,不然我像根柱子似地戳在她面前,影响她的生 意。
我笑了笑,从通道旁的小便道走到摊床里面。也许是久已不笑了,我的
笑不但使自己起 了寒意,也让那个女孩打了个哆嗦。史三婆的摊床
上,摆着形形色色的灭害剂,有毒鼠强、 灭蝇水、驱蚊油、除蟑灵、
敌杀死等等。史三婆的鬼故事,就以毒鼠强为背景而开始了。
有个年轻的寡妇,她男人死于矿难的"冒顶"事件。她摊上个 好吃懒
做又心狠手毒的婆 婆,一日伺候不周,婆婆就趁她熟睡时用针扎她的
额头。寡妇受够了婆婆的气,就买了两包 毒鼠强,炖了一锅肉,打算
与婆婆同归于尽。那天下着大雨,电闪雷鸣的,寡妇早把孩子打 发到
姐姐家去了。她盛了肉,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两个酒杯和两双筷子,唤
婆婆喝酒吃肉。 婆婆那时正站在窗前把一杯陈茶往窗外泼,听见儿媳
唤她,她回身便骂,我知道你有贰心了 ,想今晚把我灌醉,好在我儿
子睡过的炕上养汉!寡妇忍着,没有和婆婆顶嘴,想引诱她把 肉吃
了。这时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窗棂被震得跟敲锣似的,咣咣响,寡妇
突然看见他丈夫 从窗口飘了进来,就像一朵乌云。她刚叫了一声丈夫
的名字,那朵云就化做一道金色的闪电 ,像一条绳子一样,勒住了她
婆婆的脖子。婆婆倒地身亡,被雷电取走了性命。寡妇明白这 是丈夫
在帮助她,如果她也死了,孩子谁来管呢?从那以后,这寡妇就守着孩
子过日子,没 有再嫁。而她的孩子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一所名牌大
学。
史三婆的话使我联想到魔术师,他也会化做一道闪电吗?看来以后
的雷雨天气我得敞开 窗口了,也许我的魔术师会挟着一束光焰来照亮
我晦暗的眼睛。
卖笤帚的女孩发现我对鬼故事确实有着与人一样的着迷,她不再怀
疑我是鬼了,她接着 史三婆,讲了另一个鬼故事。
我表哥在乌塘自来水公司当司机,他有一个朋友叫贾固,在法院工
作,是法警。有一年 冬天,贾固的车掉进雪窝里,唤我表哥帮他拖出
来。我表哥和贾固怕耽误上班,凌晨三点就 上路了。那辆车陷在一片
坟地里,天落着雪,四周白茫茫的。表哥拖着拖着车,忽然见雪野 中
闪出一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戴着白围巾,白帽子,脸盘素净,面容秀
丽,说要搭我表哥 的车进城。在那样一个荒僻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
一个女人,我表哥觉得蹊跷,就问她怎么 这么早就来到野外?那女人
只是笑,并不出声。再问她是人是鬼时,她摆摆手就消失了。表 哥吓
得腿直哆嗦,他们把车拖出来,再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坟场。表哥跟贾固
说,他当法警, 一定是枪毙错了人,冤魂才会从坟地飘出来。贾固便
把由他亲手毙掉的死刑犯一一过筛子, 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面容如坟
地上出现的女人的照片,她在七年前就被处决了。存档的卷宗 说她红
杏出墙,杀害了丈夫。贾固认为这案子判得肯定有不公之处,就暗中复
查旧案。从此 他寝食不安,衣冠不整,渐渐地精神不太正常了,常指
着妻子叫老娘,指着馒头叫灵芝。前 年冬天,他被一辆运煤的卡车撞
死了。表哥说在贾固的葬礼上,他又看见了那个在坟地遇见 的女人,
她还是那么年轻,戴着白帽子,白围巾,一言不发。表哥想跟她说几句
话,可她一 转眼就在贾固的灵前消失了。直到今年春天,派出所抓到
了一个盗窃犯,他交代出自己几年 前因抢劫未果,杀了一个人,而那
个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看来她确实是被屈打成招,含 冤而死的。
贾固杀了本不该被杀的人,她也就取走了他的性命。你说以后谁还敢当
法警啊?
女孩讲故事的能力十分了得,而这个鬼故事则让我起了寒 意。我
夸赞她口才好,史三婆 咳嗽了一声,说,她考上了大学,口才自然差
不了!我便问她既然考上了大学,为什么不去 上?女孩别过脸去,脸
上现出凄凉的神色。史三婆说,还不是因为穷?她妈是个药篓子,他
爸呢,常年下矿井,落了一身的病,如今风湿病重得连路都走不了,只
能躺在炕上。一家两 个病号,哪有钱供她上学呢?
那为什么不向社会寻求救助呢?我问。
像她这样上不起大学的孩子又不是一个,救助得过来么?史三婆
说,这丫头出来做小买 卖,说挣了钱供自己上大学。我看靠她卖笤
帚,卖到人老珠黄了也上不起!还不如学那些来 乌塘"嫁死"的女人,熬
它个三年五载的,"嘭--"地一声,矿井一爆炸,男人一死,钱 也就像流
水一样哗哗来了!要说什么是鬼,这才是鬼呢!史三婆气咻咻地拈起一
瓶灭蚊剂, 漫无目的地喷了一下,好像我是只吸人血的毒蚊似的。
女孩泪眼朦胧地对史三婆说,我才不"嫁死"呢!
我问,什么叫"嫁死"?
史三婆擤了把鼻涕,突然指着从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染着棕红头发的
穿花衣的女人说,这 媳妇就是来乌塘"嫁死"的。可她嫁来三年了,她男
人还活灵活现着!听人说她一个白天都 在外面打麻将,晚上回家一看
到她男人从井下平安回来了,她就叹气,连饭也不做给他吃。
我大惑不解,问,这是为什么?
史三婆鄙夷地看着那个走得愈来愈近的女人,说,你是外地人,当
然就不知道"嫁死" 是怎么回事了。乌塘不是矿井多,事故多么,这些年
下井死了的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多 ,一些穷地方的女人觉得这是
发财的好门路,就跑到乌塘来,嫁给那些矿工。他们给自家男 人买上
好几份保险,不为他们生养孩子,单等着他们死。我们私下里就管这样
的女人叫"嫁 死的"。前年井下出事故时,你看吧,那些与丈夫真心实意
过日子的女人哭得死去活来的, 而外乡来的那些"嫁死的"呢,她们也哭
几嗓子,可那是干嚎,眼里没有泪,这样的女人真 是鬼呀!
那个遭史三婆贬损的女人走到摊床前了,她拿起 一瓶敌杀死,
问,多少钱?史三婆说九 块。那女人嘟囔道,不是六块么?史三婆抿
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卖给你就是九块,爱买 不买!女人撇下瓶
子,说,又不是你一家卖敌杀死!她瞪了史三婆一眼,离开了摊床。我
望 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袅娜的腰肢和裸露着的性感的胳膊,有一种分
外寒冷的感觉。
史三婆的生意在九点以后开始兴旺了。看来乌塘夏季的蚊蝇很多。
买 灭害药的百分之九 十都是女人。史三婆没忘了见缝插针地给我讲故
事,什么女人死后变成了狐狸,迷死了猎人 ;什么大姑娘睡在花树
下,无缘无故地怀上了鬼胎,这孩子出生后是个混世魔王,无恶不作
。可我对这些传说的鬼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集市上人影憧憧,谁能想
到有一些却是鬼影呢 ?!炸油糕与麻花的甜香气,与炸臭豆腐干的气
息混合在一起;卖瓜果蔬菜的与卖粮油副食 的争先恐后地吆喝着,地
面渐渐地积了瓜子皮、纸屑、烟蒂、菜叶等遗弃物,当然还有人们 随
口吐出的痰。
蒋百嫂也出现在集市上了。史三婆告诉 我,她男人蒋百失踪后,
她就来集市卖油茶面儿 了。她是集市中来得最晚的生意人,因为她夜
晚老是喝酒后带男人回家鬼混,所以起得迟。 她说蒋百嫂的油茶面生
意还不错,男人们很喜欢猴在她的摊床前。蒋百嫂仍是一袭黑衣,绾
着发髻,嘴里嚼着什么,胳膊上挎着一个木桶,木桶里装着油茶面。她
看人时的目光是迷茫 的、懒散的,步态微微踉跄,似乎还没醒酒的样
子。她穿行在集市中,就像一股凛冽的风掠 过湖面,泛起寒波点点,
很多人都抬着眼望她,就像看戏中人似的。
第四章:失传的民歌
乌塘的雨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肮脏的雨了,可称为"黑雨"。雨由天
庭洒向大地的时候 ,裹挟了悬浮于半空的煤尘,雨便改变了清纯的本
色。乌塘人因而喜欢打黑伞。众多的打黑 伞的人行走在纵横交错的街
巷中,让人以为乌塘落了一群庞大的乌鸦。即便如此,雨过天晴 ,乌
塘还是显得清亮了许多。
周二听说我想搜集民歌,就 让我到回阳巷的深井画店去。他说画
店的主人陈绍纯,最喜 欢唱民歌了。不过他唱的歌有点悲,人们都说
那是"丧曲"。他老婆不允许他在家唱,他就 在画店唱。回阳巷的商贩,
最不喜欢与他为邻了。你这边生意刚开张,那边就传来了他唱丧 曲的
声音,谁不忌讳呢。所以毗邻画店的商铺,从烧饼铺到狗肉店再到理发
店,已经几易其 主。如今与它相挨的,是家寿衣店。
周二嫂套上驴车,和 蒋三生到火车站招揽生意去了。三生骑在家
里的屋顶上,周二嫂喊 他的时候,他激灵了一下,差点一个跟头从屋
顶跌下来。周二嫂对我说,自从蒋百失踪后, 这孩子就不爱呆在屋
里,他除了喜欢到旅店玩,还爱坐在自家的屋顶望天。有的时候他在屋
顶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张望他父亲归来。
蒋百是如何 失踪的呢?听周二说,蒋百在小鹰岭矿采煤,是个性
情温顺的人。下矿归来 ,他爱喝上几盅酒,蒋百嫂因而练就了一手做
下酒菜的好手艺。小鹰岭是个大矿,一共有六 个作业点,每个作业点
都要有一到两个班次在作业,而每班次是十人。矿井出事那天,蒋百
早晨时离开家去矿上了,可他傍晚没再回来。从蒋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
工作面上找到了九具 尸体,惟独没有蒋百的。矿长说,蒋百那天根本
没有到小鹰岭,下井的是九个人。这么说, 蒋百那天是去别的地方
了。他虽然幸免于难,但是形迹杳然,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大家对
蒋百的失踪有多种猜测,有人说他抛弃了蒋百嫂,寻他中学时的相好去
了;有人说蒋百被人 害了,行凶者早已将他焚尸灭迹。还有更荒唐的
说法,说蒋百厌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 做和尚去了。蒋百嫂原先
是个羞涩的人,蒋百失踪后,她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天两头就去酒 馆
买醉,花钱大手大脚的,人也变得浪荡了,隔三差五就领男人回家去
住。乌塘的许多女人 因而敌视蒋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蒋
百嫂原来受雇于一家托儿所,给人看小孩子 ,蒋百失踪后,她就到集
市卖油茶面去了。
周二告诉我, 派出所曾对蒋百失踪的事,调查过一些人,问他们
在矿难的那天是否见过 蒋百?结果有两个人见过他,一个是粮库的退
休工人老周头,一个是邮局的顾小栓,他们都 说蒋百那天早晨穿着蓝
色的工作服,戴着矿帽,去汽矿站搭乘矿车。蒋百身后,还跟着他家
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蒋百送上矿车,黄昏时再跑到矿车停靠
地,欢天喜地地把主 人迎回来。所以蒋百失踪后,这狗就不入家门,
依然在傍晚时去接主人。矿车一停下,它就 凑上前,但下车的人总是
让它失望。它以前威风凛凛的,如今却憔悴不堪,乌塘人因而喜爱 这
条忠实于主人的狗,一些饭馆的老板见它从街巷中走来,常撇一些香肠
和牛肉给它。
回阳巷是一条幽长的巷子,深井画店就在这巷子的尽头,果然与
一家寿衣店相邻着。画 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顶打着一个
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来几条铁链,钩着几幅 画。我见过的画店,画
都是悬挂在墙壁或者是倚在墙角的,没有像深井画店这样把画吊在棚
顶下的,这做派倒有些像肉铺和洗染店了。画店的东北角,是个一丈见
方的柜台,一个面容 清癯的老人正俯在那儿画着什么。听见门响,他
皱了一下眉,但并未抬头。我问他,您就是 陈绍纯先生吗?他仍未抬
头,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我凑到柜台前,见他正在 画
荷。那荷花没有一枝是盛开着的,它们都是半开不开的模样,娇弱而清
瘦。我只能讪讪地 自我介绍,说我想做点民俗学的调查,搜集民歌,
听周二介绍他民歌唱得好,特来拜访。我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没有望
我一眼,所以我觉得是隔着竹帘与他讲话。见他态度如此傲慢, 我正
想走掉,他突然放下画笔,没容我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一歪脖子,歌声
就如倏忽而至的 漫天大雪一样飘扬而起。我头一回听人唱没有歌词的
歌,它有的只是旋律。那歌声听起来是 那么的悲,那么的寒冷,又那
么的纯净,太不像从大地升起的歌声了。
他的歌声起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当我还为着歌声的那种无法言
说的美而陶醉时,它 却戛然而止了。他低声问了句,这样的悲调你也
想收集么?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面,你没见电 视中唱民歌的个个都是欢
天喜地的?
我说,我喜欢这悲调。我的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肥大裤衩、着一件
油渍渍蓝背心的壮汉 满面流汗地推门而入。他胖得两腮的肉直往下
坠。他的腋下夹着一幅玻璃框风景山水画。他 一进来就嚷嚷,陈老
爷,我娘嫌这牡丹不鲜艳,你再给上上色,多涂点红啊粉啊的!
陈绍纯抬起头,对来人说,牛枕,你回去告诉你娘,牡丹涂红涂得
重了,那不成了猴子 的屁股了吗?我深井画店就是这么个画法,她又
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将画收回, 钱一分不少还给她,你看
行不行?
牛枕将画摆在柜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脸上的汗。他粗声大气地
说,哎哟,陈老爷, 我娘就认你的画,别人画的她还不得意呢!她瘫
了三年了,整天看的是墙,我早就说要给墙 挂上几张画让她看,可她
嫌碍眼、累赘,今年她是头一回提出要看画,点着名要看你画的牡
丹,她年岁大了,眼神哪比年轻人,常把猫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鸡毛掸
子。你画的红牡丹, 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没
那两把刷子,不然我就给牡丹上色了。陈老 爷,求您了,改天我割一
块好肉来孝敬您!
陈绍纯叹了口气,说,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践了那些牡丹么!你留
下画吧,明天上午来 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说,谢谢陈老爷!我娘看的
牡丹,就得是歌厅中 那些坐台的小姐,脸上得擦上二两粉,头发抹上
二两油,嘴唇涂上二两口红,浓浓的,艳艳 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陈绍纯说,我看你在集市卖了两年肉,嘴皮子也练出来了。
牛枕说,我不学会吆喝,卖的就是天鹅肉,也得烂在摊床上,如今
这世道,叫唤的鸟儿 才有食儿吃呢。
陈绍纯对牛枕说,明天来取画,顺便为他在集市买两斤蒋百嫂卖的
油茶面。
一提蒋百嫂,牛枕就眉飞色舞地诉说刚刚发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蒋
百嫂把一个小媳妇的 门牙打掉了,这是个来乌塘"嫁死的"外乡女人。那
女人买油茶面,蒋百嫂不卖给她,说她 的油茶面不能给黑心烂肺的人
吃。小媳妇很厉害,她朝蒋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说乌塘有一 个烂
货,她男人失踪后,她熬不住了,连捡破烂的老头都能和她睡上一觉,
这个烂货怎配指 责别人?蒋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几拳,将"嫁死的"打
得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掉了颗门 牙。小媳妇哭嚎着,打电话报了
警。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集市后,见是蒋百嫂在惹是生非,就 说她,你
看乌塘哪个女人像你?闹了酒馆又闹集市,还有一点做女人的样子
么?!蒋百嫂一 生气,就把一碗刚冲好的油茶面泼到民警脸上,烫得
民警跟挨宰的猪一样嗷嗷叫。牛枕说完 ,哈哈笑了起来。
陈绍纯说,蒋百嫂这回可闯了大祸了,那"嫁死的"小媳妇丢了颗门
牙,还不得讹她个 千儿八百的?
牛枕说,蒋百嫂有那么多男人供着,赔她个万把的也不在话下!再
说了,派出所这帮吃 闲饭的找不到蒋百,愧对蒋百嫂,也不敢把她怎
么着!
看来在乌塘,蒋百嫂因为蒋百的失踪而成了新闻人物,你走到任何
角落,都能听到她的 消息。
牛枕走了,陈绍纯依然画他的荷花。他垂着头,凝神贯注。也许在
他眼中,我就是这画 店的静物。我想也许他画完荷花,就有与我谈天
的兴致了。
我走出深井画店时,觉得带着一身的雪花,是陈绍纯歌声中的音符
附着在我身上了。太 阳在厚薄不一的云中徘徊,遇到云薄的地方,它
就浅浅微笑着,而到了云厚之处,它就像一 个蒙面的修女,一脸的肃
穆。大地也因此忽明忽暗着。我不知道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的后
面,他仍如过去一样在温柔地注视着我么?太阳与月亮之所以永远光华
满面,是不是容纳了 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缕云,轻飘疏朗得
特别像一片鹅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 些美好的日子。每当假日
时我垂着窗帘放纵地睡懒觉时,已经把早饭热了不知几遍的魔术师 就
会捏着一片雪白的鹅毛,轻轻地撩拨我的脸,把我叫醒。那片鹅毛是他
变魔术的道具,他 在舞台上,能用它变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扰醒
后,总是捏着他的鼻子不许他喘气,嗔怪他 断送了我的美梦。魔术师
就会旋转着鹅毛,大张着嘴吃力地对我说,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 眵
目糊,我为你扫一扫还不应该啊?他是把鹅毛当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
毛当成了庭院前的 栅栏了。他去世后,那片鹅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缝
间,随他一起火化了,因为再也不会有其他 男人用这片鹅毛叫我苏醒
了。
我在异乡的街头流泪了。只要想起魔术师,心就开始作痛了。一个
伤痛着的人置身一个 陌生的环境是幸福的,因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
风景面前故做坚强,你完全可以放纵地流泪 。
我哭泣着,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些行人发现我满面泪痕的样子,现
出怪异的神色。有两 个人还关切地询问我,一个问我是不是丢了东
西。一个问我是不是得了绝症。我回答他们的 不是话语,而是绵绵不
绝的泪水。我边走边看天,直到那片鹅毛般的云荡然无存了,才注意
看脚下的路。过了回阳巷,是紫云街。我很喜欢乌塘街巷的名字,它没
有那么大众的名字, 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进路、中山路、胜利街、
光芒巷、卫东巷"等等,乌塘街巷的名字 ,很像一个坐在夕阳底下饱经
风霜又不乏浪漫之气的老学究给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 树街
等。除了紫云街外,我还喜欢月树街的名字。月树街上有几家歌厅,我
踅进两间,问这 里可有唱民歌的。经营者便问我,你想点民歌?他们
盛情地从KTV包房中取出点歌本,向我 推荐《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红军》《兰花花》《赶牲灵》等歌 ,我
说我想听那种没有被流传下来的民歌,他们就像打量怪物一样对我说,
那你走错地方了 。
我确实走错地方了。虽然歌厅的营业高潮还未到来,但 偶尔飘来
的丝丝缕缕歌声,都是 那些滥俗怪诞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两类最
走红,一种是声嘶力竭地如排泄不畅地沙哑着 嗓子吼,一种是嗲声嗲
气地软着舌头跟蚊子一样地哼哼。这样的歌声在我听来就是人间的噪
音。最后在一家名为"星星"的歌厅,总算听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
巷之春》,才让我 获得了某种慰藉。唱它的是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孩,
虽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种清纯甜美有些夸张 ,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却像
一条奔涌而来的清流一般,难以抵挡。我很喜欢它的歌词:
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树上有小
鸟,小鸟在歌唱。唱 出赞美诗,赞美青春浩荡。
邻家有少女,当窗晒衣裳,喜气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
巷,春天的花朵处处 香。我们要鼓掌,欢迎这好春光。
我坐下来,在光怪陆离的灯影下要了一杯奶茶,听完了这首歌。之
后,又回到月树街。
月树街上的行人多了,黄昏已近,人们都在归家,街 市比先前嘈
杂了。我到一家面馆要 了碗炸酱面,吃过后又进了一家茶馆,喝了杯
绿茶。茶杯油渍渍的,让人觉得店主是开肉食 店的而不是开茶馆的。
等我再回到月树街时,天色已昏,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了,流动的
商贩也出现了,他们卖的货色品种繁杂,有卖烧饼和牛肉的,也有卖棉
花糖、头饰、背心短 裤、果品以及二手手机和盗版书籍的。我买了一
摞烧饼,一块酱牛肉,又到一家超市买了一 瓶二锅头,朝回阳巷走
去。我还想在这样的日落时分聆听几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
之气。
快到画店的时候,我见与它相邻的寿衣店走出来两 个臂戴黑纱的
人,他们抬出一只大花 圈。那些紫白红黄的花朵被晚风吹得
响,使我想起魔术师的葬礼。也有很多人送了 花圈给他,可我知道他
最不喜欢纸花了,我差人将他灵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
我为他守灵就足够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这花朵唯一的观赏
者。
我推开画店的门,见陈绍纯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柜台上空空荡荡
的,看来他已画完了荷 花。店里光线虚弱,可他没有开灯。从他蹙眉
的举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进来了,可他并 未抬头,仍旧眯着眼。
我轻轻走过去,将酒菜摆在他脚畔,说,该吃晚饭了。
他睁开眼,微微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叹了一口
气,说,你就真想听我 唱的那些悲曲?我点了点头。他再次沉重地叹
了口气,说,你搜集这样的民歌,是没有出头 之日的,谁听这样的民
歌啊。
陈绍纯启开酒,唤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对着瓶嘴饮起酒
来。他对我说,他年 轻的时候曾经历过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
惊的马车掠倒,送到医院后,昏迷了二十多 天。他说自己苏醒后,耳
畔萦绕的就是凄婉的歌声,那种歌声特别容易催发人的泪水,从此 之
后,他就痴迷于这种旋律。那时他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寒暑假一到,
他就去乡村搜集民 歌,整理了很多,还投过稿,但是没有一首能够发
表。因为那词和曲洋溢的气息都太悲凉了 。陈绍纯有一个朋友在文化
馆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给他看,他大加赞赏。两个人聚会时,常 常悄
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这位朋友揭发了他,说陈绍纯专唱资产阶级
的伤感小调,对 社会主义充满了悲观情绪,陈绍纯开始了挨批生涯。
他被打折过腿和肋骨,他们还把他整理 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
去,让这颓废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变成屎。他就得像一头忍辱负 重的牛
一样,把那些纸屑当草料一样嚼掉。陈绍纯说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记
住所有的旋律 ,可它们消亡在他体内后,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对民歌
的记忆,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郁郁葱葱,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
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只是那些歌词就像蝴蝶蜕 下的羽翼
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了,所以他的歌是没有词的。而那样的词在那个年
代,就像插 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样,虽然阳光把它们照得五彩
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贴近它,跨 越它,就会被扎得遍体鳞伤。
陈绍纯说如果没有这些歌, 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结束
后,他又回到学校当教师 去了,退休后,就开了深井画店。他之所以
开画店,就是为了唱歌方便。家人不允许他在家 唱,有一回他唱歌,
家里的花猫跟着流泪。还有一回他唱歌,小孙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
,从那以后就不碰牛奶了,他只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来 越暗了,陈绍纯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经模糊了。他对我
说,在乌塘,最爱听他歌 的就是蒋百嫂。蒋百失踪后,蒋百嫂特别爱
听他的歌声。她从不进店里听,而是像狗一样蹲 伏在画店外,贴着门
缝听。她来听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后。有两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门,想
出去看看月亮,结果发现蒋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阶前流泪。
陈绍纯的歌声就是在谈话间突然响起来的。他的歌声一起来,我觉
得画店仿佛升起了一 轮月亮,刹那间充满了光明。那温柔的悲凉之音
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丝丝缕缕都洋 溢着深情。在这苍凉而又
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见了我的魔术师,他倚门而立,像一棵树,悄 然
望着我。没有巫师作法,可我却在歌声中牵住了他的手,这让我热泪盈
眶。
我回到旅店时,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来周
二嫂用 驴车带回了一 个瘸腿人,此人是个农民,他老婆进城打工,一
去两年,音信皆无。他去寻,发现老婆已跟 一家餐馆的大厨厮混上
了,他跟大厨格斗,被打折了一条腿。他没钱医治腿,又没钱乘车,
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广场遇见了这个衣衫褴褛、
神情憔悴的人。她就 把他扶上驴车,想让他来旅店睡宿好觉,喝碗热
汤。不料周二对她的义举大为不满,说这个 人病得快成灰了,万一死
在店里,他的家人找来讹上我们,岂不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周二 嫂
觉得委屈,她说周二,我领回的要是个女人,你就不这么吹胡子瞪眼睛
的了。周二气急了 ,他跺着脚说,你就是领回个天仙,我也只和你
睡!
我回 到房间,洗了把脸,关了灯,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个
电动剃须刀盒,这是魔 术师的。他在时,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时,听
到他刮胡子的声音。那声音很像一个农民在 开着收割机收割他的麦
子。他永别我后,我将他遗落在枕畔的几根头发拾捡起来,珍藏在他
变魔术用的手帕中。而这个剃须刀槽盖中,还存着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被
碾成了齑粉的胡须。 我觉得那里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所以也把它珍
藏起来。我带着它出来,就是想让它跟我一 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对
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月光宝盒。我抚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 到
深井画店倾听陈绍纯的歌声,便有一种伤感的幸福弥漫在周身。然而就
在那个夜晚,陈绍 纯永别了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儿也无声
无息地带走了。
第五章:沉默的冰山
我是在凌晨跟周二寻找瘸腿人时,得知陈绍纯的死讯的。
周二如以往一样早起,套上驴来拉磨。他正往磨眼中填泡好的黄豆
的时候,为客人烧洗 脸水的周二嫂慌慌张张地闯进磨房,对周二说,
不好了,那个腿坏了的人不见了!住店的大 都是周二嫂的老客人,譬
如运煤的司机,拉脚的小贩或是收购药材的商人,周二嫂就把大家 都
吆喝起来,帮助她寻找那个失踪的人。
周二嫂带着一行 人朝西南方向寻找,而我和周二则奔向东北方
向。天虽然亮了,但不是 那种透彻的亮,街巷中几乎不见行人,它们
灰暗、陈旧得像一堆烂布条。空气比白天要清爽 一些。周二边寻找边
和我嘟囔,说周二嫂就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女人,她要做的事,你若是
不依,她倒不和你频繁地吵闹,她治理周二的办法就是在每日的餐桌上
只摆上两碟咸菜和一 盘馒头。周二在集市混了一天,最惦记的就是晚
餐的烧酒和可口小菜,所以他轻易不敢拗着 周二嫂行事。他说如果找
不回那个人,周二嫂肯定会把酱缸中长了白醭的咸菜捞出来对付他 。
我宽慰周二,一个拄着拐的病人,他又能跑多远呢?谅他是不会出城
的。
然而这个人确实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凡是他能去的地方,比如公交
车站、火 车站、桥洞 、居民区的自行车棚、垃圾箱、公园甚至公厕,
我们都找过了。我对周二说,也许周二嫂他 们已找回他了,正喝着热
汤呢,于是就折回旅店。岂料周二嫂一行也是失望而归,这一大早 晨
撒出去的两片网均一无所获,周二嫂泪眼朦胧的。她责备周二,一定是
昨晚她和丈夫吵嘴 的话被那人听到了,他一想到男主人不欢迎他,就
知趣地在夜半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万一 他死在半路上,周二就是杀
人凶手。
周二不敢插言,唯唯诺诺听着。最后他说,他走不远,我再去找。
我和周二又回到街上。周二说,驴白白拉了磨,今早的豆腐做不成
了,这一天的生意算 是白搭了,我也去不成集市了。昨天我和谢老铁
下的半盘棋还撂在那儿,想着今天下完,下 一步棋该怎么走我昨晚都
想好了,咳!
我宽慰他,没准一会儿就能找到那人。周二忍不住埋怨道,你说一
个大男人,脸皮怎么 就那么薄啊,听了两句难听的就开溜了,还趁着
夜色,真是属老鼠的,这不是成心要我和老 婆闹别扭嘛,妈的!
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天也亮了。在主干街道中,已出现了穿着橘
黄背心扫街的环卫工 人。我们向她们打听是否见着一个爬行着的人,
她们都摇头说没见过。我们走过百货商场, 走过医院,走过粮油店,
从辉来街进入宽成街,又从宽成街插入月树街。灰蒙蒙的太阳升起 来
了,向阳的建筑物忍饥受冻了一夜,如今它们吮吸着阳光,看上去光洁
而滋润。车声起来 了,人语也起来了,街市也就有了街市的样子。我
们顺着月树街自然而然来到回阳巷,远远 的,就见深井画店不断有人
进进出出。周二对我说,画店一定出事了,陈老先生从来不这么 早开
张,画店也不会在一大早来这么多人的。
我们加快了 步伐,快接近画店时,周二碰到一个歪嘴的熟人,他
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他 告诉周二,陈老爷子死了,是让一幅画框给砸
死的,如今正给他穿寿衣呢。周二拍了一下腿 ,说,陈老爷子怎么这
么倒霉!歪嘴人说,听说他是让牛枕家的画框给砸死的,砸到脑壳上
了!可能人老了,脑壳跟鸡蛋壳一样酥了,不经砸!歪嘴人说完,擤了
一把鼻涕。
没有阳光跟着我们走进画店,因为深井画店在回阳巷的阴面。有四
个 人正抻着一块白布 站在柜台里,从里面传来 的声音。其中一
个人低沉地对周二说,别过来,正穿着衣 服呢。周二和我就像两根柱
子似的无言地立在那里了。过了一刻,有一个人直起腰来,是一 张老
女人的脸,她吩咐那四个撑着白布的人,把白布蒙在陈老爷子身上,看
来死者衣裳已经 穿好了。几个人纷纷走出柜台,蹲到窗前的一个脸盆
里洗手,仿佛他们刚刚做完一件不洁净 的事似的。洗完手,几个人直
起身来吸烟。周二问那个老女人,顾婆婆,陈老爷子是几时没 的?顾
婆婆深深吸了一口烟,说,今儿一大早我出门泼洗脸水,听见他家的店
门被风吹得哗 哗响,像是没闩的样子,我就过来看看。那门真的没
闩,我进去一看,陈老爷子躺在地上, 人早就凉了,他的脑袋旁横着
个画框,框没散,玻璃碎了,镶在里面的画也好好的。我认出 了那是
牛枕他娘要的牡丹。他这是要把画挂在钩子上,失手了,把自己给砸死
了。顾婆婆又 深深地吸了口烟,说,俗话说得真对呀,该着井里死
的,河里死不了!一个镜框,要是砸只 蚂蚁,未见砸得死;砸个大活
人竟这么轻巧,只能说明他该着这么死么!
顾婆婆话音才落,牛枕一脸丧气地进来了。大家见了他都不说话,
他也只是反 复说着" 这可怎么好"一句话。顾婆婆吸完那支烟,将烟头
扔掉,进了柜台里面,很快把那张肇事的 牡丹图取了出来。她就像公
安人员让罪犯认证一件血衣一样,将它摊在地上,对牛枕说,这 是不
是给你娘画的?
牛枕抽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里泪光点点。
那牡丹图果然比昨日看上去要鲜艳多了,红色的红到了极致,粉色
的粉得彻底,看来陈 绍纯老人已经重新修饰过了这张牡丹图。顾婆婆
又点了一棵烟,对牛枕说,你说镶着这画的 玻璃碎了不知多少块,可
这张牡丹图呢,连个划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周二见牛枕看着画的那种哀愁欲绝的表情,就劝慰他说,如果陈老
爷子不将画框悬在房 梁下,而是像布店摆放布匹那样一匹匹地竖在柜
台上,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顾婆婆也说, 陈老爷子也是怪,画又不
是鱼干肉干,非要吊起来做什么,这下好,等于自己捉来个吊死鬼 ,
被小鬼索了性命!
想到那些至纯至美的悲凉之音随着陈绍纯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流泪
了。这张艳俗而轻飘 的牡丹图使我联想起撞死魔术师的破旧摩托车,
它们都在不经意间充当了杀手的角色,劫走 了人间最光华的生命。有
的时候,生命竟比一张纸还要脆弱。
顾婆婆就是与画店比邻的寿衣店的店主,她絮絮叨叨地对大家说,
陈老爷子昨夜又唱他 的丧曲了,唱了大半宿,她为了给张顺强家扎一
对还愿用的纸牛纸马,闭店时快到午夜了, 可陈老爷子还在唱歌。顾
婆婆还说,她去陈老爷子家报丧时,陈老太婆好似睡着,被叫醒后 听
说她男人没了,一声都没哭,反倒打了一个呵欠,说,唱那种歌儿的,
有几个好命的?她 的儿孙们闻讯后也不显得特别悲戚,他们相跟着来
到画店后,还争论这画店将来该做什么。 大儿子说要开玩具店,小儿
子说要开音像店,没谁掉眼泪。看他们那架势,用不上三天,他 们就
会把陈老爷子推进火葬场。
画店又涌进来几个人,他 们拿着黑布、挽幛和几刀烧纸。其中一
人的面容酷似陈绍纯, 看来是他的儿子。顾婆婆问,你们就在画店布
置灵堂啊?那个像陈老爷子的男子说,唔,我 妈说了,不往家拉了,
我爸喜欢画店,就让他从这儿上路。说完,他从兜里摸出五十元钱给
顾婆婆,说这是赏给她的穿衣钱。顾婆婆显然对这个钱数不满,她谢也
没谢,微微撇了一下 嘴,将钱掖到裤兜里,说她店里没人照应,如果
有事再去叫她,就出了画店。
我和周二也走出画店。周二走在前,我在后。我们出门时,牛枕还
在哀愁地垂立着,看 着那张牡丹图。周二回头对我说,看来牛枕今天
跟他一样倒霉,他卖不成豆腐了,牛枕也别 想着去集市卖肉了。
由于街巷的宽窄和深度不同,阳光投射下来的影子是不一样的。有
的街道宽阔平坦,街 两侧的建筑物又低矮,阳光的进入就活泼、流
畅,街面上的光影就是明媚而柔和的。但如果 是幽长而逼仄的小巷的
话,再赶上巷子旁的房屋密集而挺拔,阳光的到来就颇为吃力,落在
巷子中的光影就显得单薄而阴冷,回阳巷的阳光就是这样的。走在这样
的小巷中,我越发有 一种凄凉的感觉。周二见我失神,就不再回头与
我搭话,他仍然不断地向行人打听拄拐人的 下落,大家对他的回答总
是说不知道。从周二疲塌的步态上,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沮丧。
我们回到旅店,周二嫂已经心平气和地忙着早饭了。原来她碰见
了一个运煤的跑长途的 司机,他在离乌塘有五六里路的金平庄碰见了
一个拄拐的人,他看上去比单脚立着的稻草人 还要单薄,金平庄的一
个养鸡户正张罗着给他搭便车,让他回家。周二嫂明白这个倒霉蛋碰
上了好心人,心中也就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
什么咸菜。周二一见 周二嫂云开日朗,连忙回磨房做他的豆腐去了。
赶不上上午的集市,他下午去也来得及。
周二嫂告诉我,通往三山湖的火车已经通了,问我什么时候离 开
乌塘。我对她说不急。 她问我民歌和鬼故事搜集得怎么样了,我便把
陈绍纯的死讯告诉她。她听了一惊,说,这老 爷子身子骨挺硬朗的,
竟然死在一张画上,这就是命啊。她说他儿子的名字还是陈绍纯给取
的呢,文革结束后,陈绍纯还给上头写了信,建议恢复老街巷的名字,
回阳巷和月树街这些 一度被废弃的名字,又重新回到街市中。按周二
嫂的说法,陈绍纯是乌塘最有文化的人,她 说就冲陈绍纯给她儿子取
了名字的情分上,她一会儿也要买上几丈白布去吊孝。她还说蒋百 嫂
要是知道陈老爷子死了,一定会难过的,她喜欢他的歌儿。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
现是分年份和气候的 ,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年月听民歌
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她劝我不 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
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哼上几曲,估 计
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完全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
的民歌。她的话使 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过周二嫂对我
讲,去蒋百嫂家里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 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
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卖油茶面;晚上她倒是 回
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带回家的就不
仅是一身酒气,可 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扰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
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
到金平庄,幸亏夜里 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
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告诉 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
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家婚介所。她劝 我
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 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
找就找到了。不过肖开 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
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开鞋店的 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
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着一口
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
要是不去给唱上几首 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
来预约婚礼的,我摇了摇头,她就兴高采烈 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
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 还
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刚登记了一个,他老婆得癌了,他让
我先帮他物色着, 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警察
吗,有个刚离婚的警察,带着个八岁的男 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
的,我看你够标准啊!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 名
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人选。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
簿子的专门勾人魂 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狱之门。
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 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
心产生真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 我要
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
鱼,就 凑上去看两眼 ;见到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
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缕缕的云 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
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里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像是误闯了鱼
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
人调情的镜头。我看 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
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 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
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与一队穿便服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 哒
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步出录像厅,
一看手表,已是午 后一时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
饭,一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 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
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 杨
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
子给这矿工,谁也 不知道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她过了两年,
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 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
子不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 子,结果
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
休了她,小 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
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 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和小媳妇串
通好了,介绍了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 闹了老杨儿
子的婚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
救,刘井发 被警车带走,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
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 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人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
网,那刘井发撒下的鱼 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
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时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
妇,就把她捆上,让她 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
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进而 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
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 王爷
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
不该壮年死去的 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
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
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亡 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死!
王书记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
好是十个人,一上报 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
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真是甜和 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
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罢了。不然他 家
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
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
的蒋三生,慨叹采煤不 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
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不如趁着 休班,一醉方休,明天
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也是矿工,难
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积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
烧酒,两个小菜,开 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
上一点酒。我吆喝来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 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
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 见
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
嘟囔道:又一个蒋 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 间的事儿,一会
儿又讲亲戚间的事儿和 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
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 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
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好对它们听之任
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 中悄然流逝了。裹挟在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
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 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
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飘摇着向 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
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成了自己的家
。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
把零钱找还我的时候 ,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
到天上,看看我的魔 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
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肠酒馆时 ,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
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啃着一簇
野草。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
岸,望着对岸的青山 ,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
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花形态的 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
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 ,
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
它却变幻为一条摇 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
我对着青山冥想之时,一阵哭闹声撕裂了 我的梦境。睁眼一看,天已
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 放笑
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
烧着,投下一带 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
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 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
脚步声,回头一望, 原来是周二擎着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
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上不了磨 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心裂肺的,怪 人的。周二叹
了一口气,说,能是 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
闹,非说要用炸药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
刻,她就跟疯了似的 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
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不喜欢烛 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
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 买
来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
仍是嫌弃它,说它 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是
个废物。邻居们都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 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
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 。蒋
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奇迹般地安静下
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
辆驶过,也没有行人 ,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
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像个站在 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
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
啊?你回了屋,电也 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
让我一个女人呆在黑 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
么黑啊!!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 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
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送电的人还有
没有良心啊。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 愤,而这光明又必须
是由电而生的,这让我 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
妇女则好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 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
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炸药,把供电局炸
成一片废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
电闪闪烁烁地来了。 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
凉,但她已恢复了理智 。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
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
和烛台,忙不迭地" 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说,蒋百嫂确实怪,一停
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不了,除 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
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说,能有什么秘密 呢,
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说
着,十分自得地 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
他赋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 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
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
求周二嫂的意见,独 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
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个松花蛋 ,敲蒋百嫂家的门去
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
门,风铃就会跟着鸣响 。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
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看来蒋百 嫂把它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
他,你妈在家吗?他 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他好像刚哭过,脸上
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个小门神 ,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蒋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
事的孩子,他噔噔地 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
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我已经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
气味,看来蒋百嫂在 焚香。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
体,与我事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同。有一 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
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蒋三生的,蒋
百嫂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 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
黑沉沉的大锁头,赤红 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门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
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中出来。 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
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发髻也松垂了,几绺
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
之时不慎咬破了它。 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我,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
伸出舌头舔拭唇角,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 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
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
了酒来,想和你喝上 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
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家 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
隐藏着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
我说,我不会说鬼, 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
盯着她满怀哀愁的眼 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
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
喝吧。她吩咐蒋三生 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地桌上。蒋三生答应
着,麻利地将酒菜兜在怀里,奔向里屋,那 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
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
飘出来的香气可真好 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
种气味。
蒋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
完,她率先朝屋里走 去。
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
我听见一阵"嗡嗡" 的轰鸣声,好像里面有什么机器在工作,这更令我疑
惑重重。供奉祖宗,环境应该是清净的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发
出?
蒋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洁的,屋子的布置以蓝印花布为主,比如窗
帘、床单、缝纫机以及 电视机上,挂的、铺的、苫的都是蓝印花布,
看上去素雅而美观。我很难想像蒋百嫂会在这 样的屋子里和形形色色
的男人鬼混。
蒋三生已经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张一米见方的方
桌,左右各摆着一把椅 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白瓷酒盅,还有
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干。看 来蒋百嫂常在这里邀人
同饮。
三生,你睡去吧,没你的事了。蒋百嫂说。
蒋三生答应着,乖乖回到门厅去了。
我问蒋百嫂,怎么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听上去老气横秋的。
蒋百嫂说,我头一胎流产了,流下的是对双胞胎,照算命人的说
法,我算是有过两个孩 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当然得叫他
三生了。
哦,流了产的孩子也算数啊,我说。
那不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当然算数了。蒋百嫂问我,你
有孩子吗?
我摇摇头。
蒋百嫂问,你没结婚?要不是你不会养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说,都不是。停顿了一刻,我告诉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时
候,我爱人离开了我 ,他不久前去世了。
蒋百嫂叹息了一声,哀怜地看了我一眼,说,咱姐俩原来是一个命
啊。
我心中想,难道蒋百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蒋百嫂大概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我让到椅子上,说,我男人失踪了
快两年了,没有一点 音信,我这不也等于守活寡么?
见我没有附和,她又机智地引入先前的话题,说她怀的那对双胞胎
之所以流产,是被丈 夫给吓的。那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蒋百那天也
下井去了,听到消息后,她认定蒋百已别她 而去,一阵哭嚎,不想动
了胎气,白白葬送了一对双胞胎的性命。其实那天出事的现场,并 不
在蒋百的作业点。蒋百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她的肚子却像一片破网似
地瘪了。她慨叹做 矿工的孕妇,肚里的孩子随时可能成为遗腹子。
蒋百嫂坐 下来,她家的电话响了。电话被蒙在床单下,铃声乍响
时,感觉床下有个妖怪 在叫,吓了我一跳。蒋百嫂撩开床单接起电
话,喂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集市站了 一天,腰疼,闩门睡
了!说着,气咻咻地搁下听筒。我猜这或许是哪个男人想来这里讨便宜
,反倒讨了个没趣。
蒋百嫂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启开酒 对我说,要是诚心跟我喝,
得连干三盅。我答应了 。她熟稔地斟酒,瓷盅里的酒荡漾着,不能再
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样子。三盅酒落肚 ,只觉得从口腔直至肚
腹有一条火光在寂静地燃烧,身上热乎乎的,分外舒展。蒋百嫂指着
我的脸笑着说,这世上爱涂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最好的胭脂
么!你瞧你,一喝上 酒,黄脸就成了桃花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们就比先前显得亲密了。她问我,你男人是干什么
的?怎么死的?我一一 对她说了,蒋百嫂挑着眼角说,魔术师不就是
变戏法的么?你嫁个变戏法的,等于把自己装 在了魔术盒子里,命运
多变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但在蒋百嫂面前,我泪水横
流,因为我知道她的心 底也流淌着泪水。蒋百嫂一盅一盅地斟着酒,
我一盅一盅地啜饮着,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 ,而这如火苗一样的
酒,又把我燃烧起来。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我怎样一次
次在家里痛哭,怕惊扰了邻居,我就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脸贴
近它,让我的泪水和 着清水而去,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我
还讲了魔术师的葬礼,来了多少人,别人送 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
去,甚至他将被推进火化炉前,我对他最后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 变
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额头上的最后一个热吻,都对她毫无保留地倾
诉了。很奇怪,蒋 百嫂对我的这番话并没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
阵接着一阵的冷笑,好像我的哀伤不足挂 齿,她这种冰冷的态度让我
不寒而栗!
蒋百嫂沉默着,她 启开另一瓶酒,兀自连干三盅,她的呼吸急促
了,胸脯剧烈起伏着, 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家这个变
戏法的死得多么隆重啊,你还有什么好 伤心的呢!他的朋友们能给他
送葬,你还能最后亲亲他,你连别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烧包 啊,有
的人死了也烧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没有葬礼,也没有墓
地,比狗还不如 !狗有的时候死了,疼爱它的主人还要拖它到城外,
挖个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却是 连土都入不了啊!
她这番话使我联想到蒋百,难道蒋百已经死了?难道死了的蒋百没
有入土?不然她何至 于如此哀恸?
蒋百嫂彻底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诉说。她拍着桌
子对我说,乌塘的领 导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领导从官椅上拉下
来,那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们现在 戴的是乌纱帽,可只要
我蒋百嫂乐意,有一天这乌纱帽就会变成孝帽子!
蒋百嫂唱了起来,她唱的歌与陈绍纯的一样,是哀愁的旋律。不过
那歌里有词,而歌词 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听得我内
心仿佛奔涌着苍凉而清幽的河水。她唱 累了,摇摇晃晃地扑到床上,
睡了。是午夜时分了,我毫无睡意,只是觉得头晕,如在云中 。
蒋百嫂哼着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线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
我看见她的腰带上拴 着一把黄铜大钥匙,我认定它属于那扇上了锁的
蓝漆屋门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钥匙 。
我掂着那把钥匙走出去,小厅的灯关了,看来蒋三生已经睡了,依
稀可见小床上蜷着个 小小的人影。我镇定一番,打开那把锁,推开屋
门。扑向我的是檀香气和光影,屋子吊着盏 低照度的灯,它像一只蔫
软的梨一样,散发出昏黄的光。这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没有床, 没
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是雪白的,有一种肃穆的气
氛。北墙下摆着一 台又高又宽的白色冰柜,冰柜盖上放着一只香炉,
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着的一盘水 果。冰柜的压缩机正在工
作,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像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沉重的叹息, 我
明白先前听到的嗡嗡声就是这个大冰柜发出来的。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冰
柜上焚香祭祖,而 却不见她祖宗的牌位?我觉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柜
里。我将冰柜上的东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 起冰柜盖。一团白色的寒
气迷雾般飞旋而出,待寒气散尽,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情景:一个 面
容被严重损毁的男人蜷腿坐在里面,他双臂交织,微垂着头,膝盖上放
着一顶黄色矿帽, 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蓝布衣裳,已挂了一层浓霜,
而他的头发上,也落满霜雪,好像一个端 坐在冰山脚下的人。不用
说,他就是蒋百了。我终于明白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停电时歇斯底里 ,
蒋三生为什么喜欢在屋顶望天。我也明白了乌塘那被提拔了的领导为什
么会惧怕蒋百嫂, 一定是因为蒋百以这种特殊的失踪方式换取了他们
升官进爵的阶梯,蒋百不被认定为死亡的 第十人,这次事故就可以不
上报,就可大事化小。而蒋百嫂一定是私下获得了巨额赔偿,才 会同
意她丈夫以这种方式作为他生命的最终归宿。他没有葬礼,没有墓地。
他虽然坐在家中 ,但他感受的却不是温暖。难怪蒋百嫂那么惧怕夜
晚,难怪她逢酒必醉,难怪她要找那么多 的男人来糟践她。有这样一
座冰山的存在,她永远不会感受到温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无终 结的
漫漫长夜了。
我悄悄将冰柜盖落下来,再把香炉、火 柴、果盘一一摆上去。我
锁上门,把钥匙拴回蒋 百嫂的腰带上,走出她的家门。这种时刻,我
是多么想抱着那条一直在外面流浪着的、寻找 着蒋百的狗啊,它注定
要在永远的寻觅中终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里却翻江倒海的,
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污泥浊水一般一阵阵地上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乌塘的夜色那么混沌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街面上路灯投下的光
影是那么的单调和稀薄,有如被连绵的秋雨 沤烂了的几片黄叶。我打
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第六章:永别于清流
我已经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红泥泉边,没 人能看见我的哀
伤了。比之乌塘,三山 湖的阳光可说是来自天堂的阳光,清澈雪亮如
泉水。涂了泥巴的身体被晒得微微发热,我觉 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放到
大自然中等待焙制的面包,阳光用它的文火,丝丝缕缕地烤炙着我。
泉边坐着一些如我一样浑身涂满了泥巴的人,他们也在享受阳光和清
风,我无法看见他们脸 上的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被那浓云一样
密布的泥巴给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哀 愁呢还是快乐。
原来的红泥泉被划分为两个区域,男女各 半,只要望见一群涂了
泥巴的人中青烟缭绕着 ,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这群泥人喜欢手
里夹着香烟,边抽边享受阳光。后来红泥泉的 生意不如其他的温泉,
经营者分析这是把男女分开的缘故,于是两个区域又合二为一,男男
女女可以混杂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渐渐回潮。原来之所以将男女分
开,是由于许多男宾客 连短裤都不穿,说是泥巴已将私处严严实实裹
上,短裤实在是多余。而一些随意的女宾客, 也喜欢裸露着乳房。男
女混杂之后,规定是入红泥泉的客人必须要穿背心和短裤,但违规者
大有人在,经营者权当看不见,听之任之。其实柔软的红泥已经是上帝
赐予人类最好的遮羞 布,客人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
红泥泉边的情景,让我联想到上帝造人的情 形。这种能治疗很多疾病
的红泥,淤积在碧蓝的湖水深处,柔软细腻,一触摸便知是经过了 造
物主千万次的打磨、淘洗,又经过了千百年和风细雨的滋润,才酿得如
此的好泥。
坐在泉边的,有许多对恋人。虽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讲话,但从他们
手拉手的举止上,完 全能感受到他们的脉脉深情。情侣们的目光,也
就跟这光芒四射的阳光一样,火辣辣的。我 是多么的羡慕这样的目光
啊。如果魔术师坐在我身边,他也会拉着我的手的,可他却被一头 跛
足驴给接走了。我在心底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泪水奔涌而出。泪水使脸
上的红泥更加润泽 ,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时将通身涂满泥巴,坐在红泥泉边释放泪水,午后再去
真正的温泉浸泡一两 个小时。从温泉出来,换上便装,即可一身清爽
地在三山湖景区闲走。
我喜欢逛卖火山石的摊床。那些火山石形态不一,被开发出的产品
也就各不相同。那些 嶙峋峥嵘的因其妖娆之气而被做为盆景;细腻光
滑的则被凿成笔筒和首饰盒;而纹理如蜂窝 一样粗糙的,十有八九被
当做了磨脚石。在卖磨脚石的摊床前,我遇见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 男
孩,与其他赤膊、光头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顶宽檐草帽,穿着长袖衫,
长裤,袖筒宽大, 而且衣着的颜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气横秋,他
袒露于脸上的笑容,便有一种受挤压的感 觉。他在摊床前招揽生意,
而进行交易的,是一个面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后的独臂男人。男 孩不
像其他的生意人,采取的是花言巧语的吆喝或是围追堵截的兜售,他用
变戏法的办法引 起游客的注意。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枚温泉煮蛋,把玩
片刻后,这鸡蛋忽然幻化为一块磨脚石 ,当游人对着磨脚石惊叹不已
时,他又把鸡蛋飞快地变回掌心中。游人喜爱这男孩,就是不 买磨脚
石,也要买上两枚鸡蛋,清瘦的独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卖火山石的摊
床要好得多了 。
经过摊床的次数多了,我知道独臂人姓张,男孩叫云 领,他们是
一对父子。因为其他的 生意人跟他们说话时,对独臂人爱说,老张,
你行啊,你家云领在前面变戏法,你后面收着 银子!而对男孩说的则
是,云领,你这小东西这么会变戏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该进大城
市去!当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着男孩,撇着嘴说,手脚这么快,
别出落成个贼!
云领变的戏法,明眼人能一眼望穿,他的那两条腕口紧束的宽大
袖筒,因为预先放置了 鸡蛋和磨脚石,沉甸甸地下垂着,仿佛里面藏
着猫。但我喜欢看他带着一股大人的神色展览 他的招数,他能让我想
起魔术师。我三番五次地去,接二连三地买磨脚石,旅馆房间的旅行
袋中,聚集了太多的火山石,好像我是个采集矿石标本的考古学家。
有一个下午,我又去了云领家的摊床。他显然对我已熟识了,见了
我唇角浮出一缕笑容 。那笑容很像晚秋原野上的最后的菊花,是那种
清冷的明丽。我带了一条五彩丝线,先向他 展示那丝线的完整,然后
将它轻轻抖搂一下,丝线就断为两截了;当云领目瞪口呆时,我轻 轻
倒一下手,丝线又连缀到了一起。云领咽了一口唾沫,回身看了一眼父
亲,很无助的样子 。独臂人警觉地看着我,拈起一块磨脚石对我说,
你天天来我家的摊位,这个白送给你,算 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接过火
山石,掂了掂,把它又还给独臂人。
云领不再变戏法了,他定定地盯着我,问我怎么也会干这个。好像
我抢了他的饭碗,他 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委屈和隐约的愤怒。我想告
诉他一个魔术师的妻子做这点小把戏算不得 什么,可我没有说。我鼓
励沮丧的云领接着做生意,我不过是想逗逗他玩而已。独臂人这才 对
我和颜悦色,他送给我两枚泉水煮蛋。我拿着鸡蛋刚散步到另一个卖火
山石的摊床前,云 领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什么也不
说,满怀乞求的样子。我问他,你爸爸让你 讨要这两只鸡蛋的钱?他
摇了摇头。我又问,你想让我再买几块磨脚石?他依旧摇了摇头。 他
犹豫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问我住在哪座旅馆,说他散了摊儿后想去找
我。我笑了,问, 你想跟我学魔术?他的眼睛立刻就湿润了,他急切
地问,你真的是魔术师?我笑着摇摇头, 他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当我
告诉他我住的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时,他还是显出热情,我说 完
后,他重复了两遍,以求记牢。
夜幕降临,泡温泉的人 少了,去娱乐的人多了。三山湖景区的咖
啡屋、餐馆、酒吧、按 摩屋、歌厅、台球室和保龄球馆灯影灿烂、人
声鼎沸。在景区的西北角,聚集着一群放焰火 的游客。大多的游客来
自禁放焰火的大都市,所以三山湖设置了这样一个自由放焰火的娱乐
项目,深受游客喜爱。夜幕如一块巨大的沉重的画布,而在半空中明媚
升腾变幻着的焰火则 如滴滴油彩,将这块本无生气的画布点染得一派
绚丽,欢呼声和着焰火的妖娆绽放阵阵响起 。我远远地看了会儿焰
火,就回客房等待云领。
云领不是自己来的,当敲门声响起,我打开房门后,发现站在昏暗
走廊里的,还有独臂 人。他们见了我并不说话,只是笑着。大人和孩
子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所以那几团笑容 让我有望见阴云的感觉。
我将他们让进屋门。
云领的装束与白天一模一样,连草帽还戴在头上,看来这草帽并不
是为了遮阳的。而独 臂人则换下了白汗衫和蓝裤子,穿上了一套黄绿
色的套装,这使瘦削的他看上去格外像一株 已经枯黄了的草。云领比
独臂人显得要大方一些,他不请自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还欠着屁股 颠
了几下,大约在试探沙发的弹性。已经被无数客人压迫得老朽的沙发,
发出喑哑的叫声。 独臂人呢,他大约觉得沙发是奢侈品,他打量了它
半晌,最后还是坐在了梳妆镜前的一把硬 木椅子上,而且坐得很端
正。我倒了两杯白水分别递给他们,独臂人慌张地站了起来,连连 说
他不渴,将水接过来后放在了梳妆台上;云领呢,他痛快地接过杯子,
托在掌心旋转着, 问我,你能把白水变成红水吗?我说不能。云领笑
着说我能,他的手抖了一下,那杯水就是 红色的了,不知他眼疾手快
地往水里投了什么颜料。独臂人训斥儿子,云领,你不是来学习 的
吗?怎么这么不谦虚,白白糟践了一杯水!云领说,这是食用色素,药
不死人,怎么就不 能喝呢!说完,咕嘟咕嘟地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独臂人呵 斥云领的那番话,已经让我明白他们来这里的意图了。
果然,独臂人恳求我, 希望我能教云领几套新的招数,因为他下午时
见我能把五彩丝线断了又连接上,一看就身手 不凡,是大地方来的魔
术师。而云领会的招数,客人已经不觉得新鲜了。说完,他用那唯一
的手从裤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将它放在梳妆台上,说,就当是学费了,
你别嫌少,你要是愿 意,明儿再去我的摊子拿几块磨脚石!
到了这种时刻,我 只能如实告诉他,我只会这点小把戏,真正懂
魔术的是我丈夫,可他 不久前去世了。独臂人"啊啊"地叫了两声,说着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继而问 我,魔术师是怎么死的?我
告诉他是一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撞死了他。独臂人叹了一口气, 说,
这就是命啊,像云领他妈,一条小狗就要了她的命!
独臂人对我说,以前他和妻子一直在三山湖景区做工,他为客人放
焰火,妻子则受雇在 发廊工作,她剃头剃得好。来三山湖度假的都是
些有钱人,他们不仅带着情人来,有的还抱 来自家的宠物,非猫既
狗。那些狗没有个头大的,一个个娇小玲珑,有的头上还扎着蝴蝶结
,拾掇得比小女孩都漂亮。有一天,发廊来了一个抱着小狗的女宾客,
云领他妈给她剪头发 时,它还安安静静地呆在主人怀里,可当她为客
人喷摩丝时,小狗以为主人受到了威胁,跳 起来咬了云领他妈的手,
把手背给咬破了。女宾客倒也不是个吝啬的主儿,拿出二百块钱, 让
云领他妈去打狂犬疫苗。发廊的老板娘对云领他妈说,一只小狗,天天
又洗澡,比人都干 净,能有什么病菌啊,这钱不如分了算了。于是,
老板娘留下一百,云领他妈拿回一百,觉 得捡了个大便宜。那伤口好
得很快,结痂后又长了新皮,可是几个月后,妻子突然间变了个 人似
的,她整天暴躁不安,常常和客人大吵大闹,只要拿起剪刀,想的就是
给客人剃光头, 老板娘辞退了她。原想着她回到家后就会安静了,可
她照例闹个不休,她最不能看见水,一 见了水就会哆嗦在墙角。家人
把她送到医院,诊断是患了狂犬病,没有多久,人就死了。独 臂人说
到这儿,声音哽咽了,云领大约也跟着难受了,他说要撒泡尿,跑到卫
生间去了。
独臂人说,云领很忌讳别人说他妈妈死了,他总说她去了另外 的
地方了。他从不去妈妈 的坟上,说是妈妈没有呆在土里。这两年阴历
七月十五的夜晚,他总是提着一盏河灯独自出 门,说是单独去会他的
妈妈,别人不能跟着。他去哪里放河灯,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知道
。想必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因为他回来时,总是午夜时分。独臂人
说,后天又是七月十五 了,云领那天晚上又得出门了。咳,我真不放
心他一个人走夜路。
云领从卫生间出来了,他红着眼圈,似乎刚刚偷偷哭过,可脸上却
做出无所谓的表情, 他耸着肩,抱怨这家旅馆的卫生间小,没有其他
湖畔山庄的大,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问他为什么晚上还要戴
着草帽,他此时露出了真正属于儿童的天真笑容,说,我寻思你能 教
我变戏法呢,你看--
云领摘下草帽,只见草帽的底部嵌着个镶着纱布的胶圈,将密封的
胶圈轻轻一掀,就可 看见藏在里面的红绸带、白手帕和火山石打磨出
的项链等物件。不用说,这是他为变戏法而 设置的一道机关,是他的
魔法的后花园。
独臂人对云领说,阿姨不是魔术师,这下你死了心了吧?天晚了,
阿姨该歇着了,咱回 家吧。
云领答应着,将草帽扣回头上。我将梳妆台上的钱拿起,还给独臂
人,他有些不好意思 地接了,攥在手心中,说,明儿你去我那儿再选
几块磨脚石,带回城里送人去吧。
我对独臂人说不必了。我转向云领,请求他七月十五放河灯时将我
也带上。云领看了看 父亲,又看了看我,最后盯着自己的鞋尖又看了
半晌,才对我说,你要是给你家魔术师放河 灯,我就带着你。我说当
然了,我不会给别人放河灯的。云领又说,你别穿高跟鞋,路很远 。
我点了点头。云领就对父亲说,那你今年得多做一盏河灯了。
七月十五的夜晚,我早早就吃过饭,换上旅游鞋在房间里等云领。
站在窗前,可望见升 腾着的焰火。焰火是人世间最短暂又最光华的生
命,欣赏它的辉煌时,就免不了为它瞬间的 寂灭而哀叹。七点左右,
云领来了,他仍然穿着藏蓝色的衣服,不过没戴草帽,这使他看上 去
显得高了一些。他挎着一只腰鼓形的竹篮,篮子上放着一束紫色的野菊
花。我想河灯一定 掩映在野菊花下。
月亮已经走了一程路了,它仿佛是经过了天河之水的淘洗,光润而
明媚。我跟着云领走 出三山湖景区,踏上一条小路。
明月中的黑夜就不是真正的黑夜了,不仅小路清晰得像一条闪着银
光的缎带,就连路边 矮树丛中的各种形态的树叶也能看得清楚。我问
云领要走多远,他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多远 了。我又问他,你爸的胳
膊是怎么没了的?云领说,他不是在景区给游人放焰火么,我妈走 了
的第二年,有一个南方来的老板非让我爸手托着大礼花给他放,那天是
那个老板的生日。 礼花有一个纸箱那么大,值一千多块钱呢。我爸帮
他放这个礼花,他给二百块钱。哪知道这 礼花跟炸药包一样劲大,一
点着火就把我爸掀了个跟头,焰火上天了,我爸的一条胳膊也跟 着上
天了。从那以后,他才带着我卖火山石的。
我叹息了一声,听着云领的脚步声,看着月光裹挟着的这个经历了
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 ,蓦然想起蒋百嫂家那个轰鸣着的冰柜,想起蒋
三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是 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
月亮旁丝丝缕缕的浮云。
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后,云领问我听到什么没有?我停下来,谛听
片刻,先闻几声鸟语 ,接着便是淙淙的水声。云领对我说,清流到
了。
据云领讲,清流是离三山湖最远、也是最清澈的一条小溪。他妈妈
曾对他讲,一个人要 是丢了,只要到清流来,唤几声他的名字,他的
魂灵就会回来。
月光下的清流蜿蜒曲折,水声潺潺。这条一脚就能跨过去的小溪就
像固定在大地的一根 琴弦。弹拨它的,是清风、月光以及一双少年的
手。云领放下篮子,撩开野菊花,取出两盏 河灯,又取出火柴,一一
将它们点燃,将一盏莲花形的送给我。他对我说,他妈妈喜欢吃南
瓜,所以他每年放的河灯都是南瓜形的。云领先把几枝野菊花放在清流
上,然后怕我搅扰了 他似的,捧着河灯去了上游。我打量着那盏属于
魔术师的莲花形的河灯,它用明黄色的油纸 做成,烛光将它映得晶莹
剔透。我从随身的包中取出魔术师的剃须刀盒,打开漆黑的外壳, 从
中取出闪着银光的剃须刀,抠开后盖,将槽中那些细若尘埃的胡须轻轻
倾入河灯中。我不 想再让浸透着他血液的胡须囚禁在一个黑盒子中,
囚禁在我的怀念中,让它们随着清流而去 吧。我呼唤着魔术师的名
字,将河灯捧入水中。它一入水先是在一个小小的旋涡处耸了耸身
子,仿佛在与我做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悠然向下游漂荡而去。我将剃须
刀放回原处,合上漆 黑的外壳。虽然那里是没有光明的,但我觉得它
不再是虚空和黑暗的,清流的月光和清风一 定在里面荡漾着。我的心
里不再有那种被遗弃的委屈和哀痛,在这个夜晚,天与地完美地衔 接
到了一起,我确信这清流上的河灯可以一路走到银河之中。
从清流返回的路上,我和云领都没有讲话。月亮因为升得高了,看
上去似乎小了一些, 但它的光华却是越来越动人了。我们才进三山湖
景区,就望见独臂人像棵漆黑的椴树一样, 候在月光下。我谢过这对
父子,回到旅馆,换下旅游鞋,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将装着剃须 刀
的盒子放在床头柜上,半倚床头,回味着这次旅行。突然,我听见盒子
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像风一样,好像谁在里面窃窃私语着,这让我吃
惊不已。然而这声音只是响了一刻,很快 就消失了。不过没隔多久,
扑簌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便将那个盒子打开,竟然是一只蝴蝶 ,它
像精灵一样从里面飞旋而出!它扇动着湖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
转了一圈,然后 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
蓝宝石的戒指。
钟山2005年第3期
鸭如花
泼淘米水的时候,徐五婆发现了逃犯。
以往从河畔被赶口的鸭子一进了门,就自动地排成两列,扭秧歌似
地晃着屁股回鸭留了。它们在户外戏要了一天,克了水,又吃了草丛里
的肥美虫子,早已是心满意足了。所以从来不用徐五婆喷喝,它们纷纷
归图歇息,一门心思地养神,想给主人多生几个蛋下来。
然而今天这些鸭子却团团簇簇聚在鸭圈外,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
着什么。
仿佛鸭圈的干草变成了冰块,它们无法栖息了。徐五婆觉得蹊跷,
就端着米盆去了鸭圈,看看是来了黄鼠狼还是野猫?不料撞见的却是个
庞然大物:逃犯!
鸭围很大,开着两个窗口,天色虽然蒙昧,但徐五婆还是看清了躺
在干草上的人。听到脚步声,他刷地坐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盯着徐五
婆。徐五婆见他国字型脸,浓眉大眼却胡子拉碴,便想起了电视中通告
的被通缉的五个逃犯,明白他是其中之一了。
徐五婆与逃犯对峙了足足有五分钟,直到外面的鸭子见徐五婆还不
出来,一造声焦虑地叫了起来。徐五婆首先打破了沉默,她问:“你们
几个逃散伙了?”
逃犯没有回答。徐五婆又问:“你最后想逃到哪儿去?”逃犯仍然没
有回答,他踉踉跄跄地从干草上站起来,声音嘶哑地说:“我饿了。”徐
五婆见站起来的逃犯身材魁伟,头几乎顶着了鸭圈的棚顶。徐五婆
说:‘俄刚淘好米,还没下锅呢。”逃犯问:“什么米?”徐五婆说:‘大
米。”“你要怎么吃?”逃犯又问。“煮粥。”徐五婆淡淡地说。‘俄要吃干
的!”逃犯喊叫起来。
徐五婆嘟咬着:“想吃干的你就好好说,你吵吵什么,吓着我的那
些鸭子。”接着,她唤逃犯从鸭图出来,说是鸭子在外面耍了一天,乏
了,该进来歇着了。逃犯又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给我宰只鸭子炖
了!”
徐五婆切上了米饭,又宰了一只鸭子。
这只鸭子年纪大了,精神大不如从前,走路时总是落在最后,进食
也愈来愈少了。到了河边,别的鸭子都扑棱核地到河里玩去了,它却孤
零零地趴在河岸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起来纹丝不动。逃犯等不及,他先
吃了两碗米饭,然后喝了一碗鸭汤。他骂徐五婆是个吝啬鬼,给他宰了
只老鸭,害得他一等再等。徐五婆一边应付逃犯一边想,自己怎么才能
把逃犯交代出去?她巴望着有人上门,希望这小城里死个人,这样就有
人来请她这个冥婆帮着去发丧。然而儿孙们平素从不登门,她与邻里也
疏于往来,与她终日陪伴在一起的,只有那几十只鸭子。可惜鸭子并不
是训练有素的,无法替她出去报信。
鸭肉的浓香味袅袅从锅缝冒出。徐五婆又出去抱了些柴火。她抱柴
的时候,逃犯跟在她屁股后面,威胁说:“你要敢去报案,我连你和你
的鸭子全都宰了!”徐五婆低声说:“你宰我便也算了,鸭子又没惹你,
你把它们都宰了做什么。宰了它们,那河就是闹出来了,你也不能像它
们一样天天去河里戏水。”
逃犯听了发出几声怪笑。徐五婆想也许他是许久不笑,一旦笑起来
就有些走板。
徐五婆垂头看着灶坑里燃烧的柴火,对逃犯说:“这一顿鸭子,赶
上我三天用的柴火了。”
逃犯问:“你家就你一人吧?”
徐五婆点了点头。
“你没儿子和闺女?”逃犯馋涎欲滴地掀了一下锅盖,掀得太急了,
被喷薄而出的哈气着实给烫了一下,他“嗷——”地叫了一声,甩着那只
被烫了的手,说:“你个该断子绝孙的孤老太婆!”
徐五婆沉着地反驳:“我可有儿有女呢!”
“你一定是平常让人烦得受不了,不然儿孙们怎么不跟你一块
过!”逃犯凶恶地说。
“我是图清静!”徐五婆的声调也高了,“不然的话,我家里儿孙满
堂,你还想指望现在坐在这里等鸭子吃?”
逃犯又一次怪笑起来,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沾满了灰土和草属的衣
裳,露出光光的脊梁来。他胸肌健壮,皮肤泛着油光,结实得让人觉得
石头砸在他身上也会被弹回来。
逃犯将脱下的衣裳用很柴棒挑了,扔进火里,对徐五婆说:“给我
找件干净衣裳!”
徐五婆撒了撤嘴,说:“你是又要吃又要穿的,真难伺候啊。“说
着,起身去了黑黝浓的小后尽,翻出一件过世已久的丈夫的一件灰布中
山装,把它扔给逃犯。逃犯穿了,扣不上扣子,这衣裳瘦,而他比熊还
健硕。逃犯说:“这是谁的衣裳呀?”徐五婆说:“是我那死鬼男人
的。”逃犯阵了口痰,说:“穿这么瘦的衣裳,人肯定是个病秧子,不早
死才怪呢!”
星星像倾巢而出的蜜蜂一样飞舞在天空,空气骤然凉爽了。徐五婆
家住在堤坝旁,高河近,能听得见水边青蛙的鼓噪声。
鸭肉终于烂了,徐五婆盛了碗米饭,就着咸菜吃了起来。逃犯一边
撕扯鸭肉往嘴里填一边问徐五婆:“你怎么不吃鸭子?”
徐五婆说:“我跟它有感情,舍不得吃。”
逃犯说:‘我只听说人和狗能处出感情,没听说和鸭子还有感情
的。”
“你没听说的事多了。”徐五婆抢白了他一句。
逃犯吃了一刻,又朝徐五婆要酒。徐五婆说家里只有“冥酒”,是给
死人喝的。逃犯问这冥酒喝了能不能药死人,徐五婆说冥酒也是酒,怎
么会药死人呢。逃犯就勒令徐五婆给他拿来一瓶。
徐五婆的“冥酒”是自制的,用罐头瓶装的,瓶顶封着黄色蜡纸,放
在门厅的地窖里。这冥酒用的是当地小烧,里面泡了各种野花的花瓣、
青草和树叶,色泽艳丽,清香扑鼻。徐五婆打开窖口,一股阴凉之气飘
了上来。她下得窖里,提上一罐酒来。逃犯捧着酒罐,附牙咧嘴地
说:“够冰手的,这地窖比冰箱还厉害哇!”徐五婆因为逃犯说出
个“哇”字,忽然对他产生一种怜爱之情。她听到“哇”字,多半是从那些
奶声奶气的小孩子身上。逃犯能说除“哇”,使她觉得他童心未泯。
逃犯启开封罐的蜡纸,唤着徐徐漫出的酒气,说:“活人都喝不到
这么好的酒,给死人喝了多可惜哇!”逃犯从碗橱里取来一只蓝花白瓷
碗,把酒倒入其中。他用一只手端着碗,先是美美地尝了一口,待他觉
得这酒确实芳香沁人、甘醇清冽之后,就大口大口地豪饮起来。只三五
分钟,一罐酒就见底了。逃犯的脸色先是红,接着就像马兰花一样的紫
了。他用手抠出罐底被酒浸过的花瓣、青草和树叶,醉意膝脆地问徐五
婆,这是些什么鬼玩意,能泡出这么香的酒来?徐五婆如实相告。逃犯
仰头哈哈笑了两声,说:“为什么给死人的酒用这些东西来泡?”徐五婆
说:‘我想着人死了,他最喜欢的人他带不走,他喜欢的家畜他也带不
去,就给他带点花草树叶泡的酒,让他喝得飘飘忽忽的,就是下地狱也
感觉是升了天堂!”逃犯举起那个酒罐,朝灶上砸去,他骂着:‘你个鬼
老太婆知道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酒罐粉碎了,徐五婆的心哆嗦了
一下,她见不得酒罐破碎,感觉就像一个人的魂被击碎了似的,让她很
难过。徐五婆想不如趁此将他灌醉,在他烂醉如泥之时,他会像羊一样
乖顺地任其捆绑,届时他就别想再逃了。
徐五婆又一次打开地客口,阴凉之气再次锐利地窜出。她提上一
罐“冥酒“对逃犯说:“喝个够吧,我看你太喜欢喝它了!”逃犯操起案板
上的菜刀,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徐五婆,说:“别跟我耍鬼花招,想把我
灌得人事不省,你好到局去报案领赏!”逃犯抓破了徐五婆的背心,背
心带的一侧断了,徐五婆一只松弛蔫软的乳房向下苍白地垂吊着,逃
犯呆呆地看着那只干瘪的乳房,他扔下菜刀,忽然蹲下来蒙面哭起
来。他哭得哆味成一团,令徐五婆震惊。她想也许是自己这只又老又
旧的乳房把他给吓着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见过的乳房都是丰满结实、
坚挺高耸的。徐五婆连忙进屋脱下背心,找了件灰布褂穿上。她穿好
衣裳,逃犯也跟到了里屋,他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问徐五婆:‘外
面多么?”徐五婆点了点头。“火车站和路口都有人盘查?”逃犯又问了
一句,徐五婆又点了点头。她之所以点头,是想让逃犯觉得他已是瓮中
之鳖,插翅难飞,乖乖地投案自首算了。
“你想往哪儿逃?”徐五婆说,“前天你们从看守所一逃出来,你们
的照片就上了电视,全城的人没有不认识你们的。”徐五婆这点没有撒
谎。昨天晚上,她赶回鸭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电视
剧,说是一位老汉养了四个儿子,可这些儿子一个比一个缺德,老汉上
谁家谁都不给他好脸色。
正演到老汉被三儿子撵到街上想憧车自杀的时候,画面突然变成了
一片蔚蓝色,接着上面跳出了三个红色大字:通缉令。徐五婆认得的字
比墙上贴的年画还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那倒霉的老汉撞
车后升入了碧蓝碧蓝的天空,化成了三个红宇?如果真是的话,徐五婆
想那三个字一定是“我冤屈”。然而眼下来是小城电视台的女播音员的声
音,她的声音非常清脆,就像鸭子击水的声音。她说:“全城人民请注
意,现在插播重要消息。昨天深夜,有五名犯罪嫌疑人由看守所逃出,
他们分别是——”播音员声音停顿的时候,那三个红色大字忽然变成了
一个人的头像照片,接着画外音再次悦耳地传来:“周光洞,男,四十
二岁,身高一米六七,体重八十二公斤,圆脸,豁唇,涉嫌强干幼
女。’溉五婆朝那电视画面上的人像吐了口口水,骂:“真是该千刀万
剐!”然后她兀自叹息道:“你糟践了小姑娘,让人家将来怎么嫁
人?”正当她愤愤不平的时候,第M名逃犯的头像出现了,他涉嫌盗
窃。等到第三个头像出来,徐五婆见那人相貌不俗,且只有二十一岁,
怎么看他的脸面怎么觉得可惜。他浓眉大眼,唇角是圆的,鼻梁挺直,
英气逼人,可他却涉嫌杀人。另两名逃犯一位是人定抢劫的犯罪嫌疑
人,一位是绑架儿童勒索的犯罪嫌疑人。通知告诫广大市民要提高警
惕,遇到逃犯要及时报告,不许窝藏,否则依法律严惩。看完电视,素
不闩门的徐五婆破例把题房的门闩拉上,她可不想让生活节外生枝。她
在搬过枕头睡觉的时候狠狠拍了下枕头,说:“早些年怎么没这么多犯
人?这些年人都学坏了,哼,要糟践小姑娘,要绑架孩子,还要杀人,
这些个混蛋!”骂过逃犯,徐五婆又骂看守所的看守,说他们全都是吃
屎的,怎么能让逃犯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呢?看守是不是喝酒去
了,或是搞女人去了,再不就是打麻将去了,要不就是收了犯人的贿赂
了,不然这些犯人又怎么跑得出来呢!
徐五婆看了看挂钟,已经快午夜时分了,往常她早已睡了。逃犯找
来一根绳子,把徐五婆的双手双脚绑住,像揭一截木头似的把她抱起挪
到炕头,然后对徐五婆说:“我和你一个炕睡,我睡炕梢!”徐五婆
说:“我又跑不了,你绑着我睡觉,我能睡熟么?”逃犯呵斥了一
声:“少啰嗦!”接着逃犯把门闩好,关了灯。
徐五婆动弹不得,她在黑暗中诅咒青禾街的那几朵“老葵花”,他们
干吗一朵也不耷拉呢?“老葵花”是徐五婆对青禾衍那几个爱晒太阳的老
人的称呼。他们七八十岁了,眼神不好了,腿脚不利索了,吃东西也不
香了,整天跟葵花似的围着太阳转,一有太阳就搬着小板凳坐在了门
口,太阳往哪儿转,他们的头就往哪儿转。在徐五婆看来,他们早就该
喝着冥酒上路了。他们活着不能养猪,不能放鸭,惟一能做的就是晒太
阳,这种活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今天能有一朵老葵花耷拉下脑
袋,老人的儿孙们就会上门来求徐五婆去帮助料理后事,那样逃犯就能
自然而然地被发现。徐五婆最厌烦的是那朵老葵花,他八十多岁了,走
路离不开拐杖,原来是这小城一家饭店的厨子。徐五婆年轻守寡时,他
曾从饭店带着猪头肉来敲徐五婆的门,要和她上床。被徐五婆拒绝后,
他就恶毒地四处放风,说徐五婆耐不住寂寞,和她家的公狗搞在一处,
被人看见了。徐五婆家确实养着条公狗,是为了防止别人来偷鸭子的。
这公狗身高体壮,毛色油光,威风凛凛的,从不枉咬人,看家守鸭从未
失职过。徐五婆见语言越传越广,只得把狗勒死了。然后她在众目展腹
之下把这条死狗拖到青禾街厨子的家门口,哈喝厨子出来,让他把这狗
葬了,否则她就把他想占她便宜的事张扬出去。厨子早已吓得两腿瘫
软,只能点头答应。他把狗拖到河岸的柳树丛葬了。从此后,徐五婆只
要看见厨子,就要想起那条为了她的清白而丧命的狗。她盼望着这个混
帐透顶的厨子早些死掉。每每经过青禾街看见他老眼昏花晒太阳的时
候,徐五婆都要冲他说一句:“你还不快死了去见见我的狗,跟它赔个
罪?”
徐五婆听着青蛙的鸣叫声,想着究竟该怎样能摆脱逃犯。她认出了
他是通缉令中第三个出现的人,是个杀人犯。她不知道他杀了什么人?
为什么杀人?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逃犯突然说话了,他问:“我现
在去铁峰镇,能走得过去么?”
徐五婆想铁峰镇离小城最近,不过是五十里路。那里的警戒不见得
比这里松懈。你若想飞蛾投火、自取灭亡岂不更好?于是徐五婆
说:‘你现在往那里走,穿过河滩贴着山走,**兴许就不会发现,这样
明几天不亮你就到铁峰镇了。”
逃犯沉默了许久,突然软绵绵地说了句:“可我累了,从选出来的
那天我就腿发软,老是想往地上坐,我怕走不到铁峰镇了。”
“你可以去火车站在个车呀!”徐五婆热情地给逃犯设置陷讲,“我
给你二百块钱,你去火车站在个车,也就是八十块钱吧,就能跑一趟铁
峰。余下的钱你可以买一包烟抽,买点吃的打打牙祭。我知道,下半夜
一点有趟火车经过,不少等活的出租车都停在站旁,你去了准能在
上。”徐五婆热情洋溢地说着,这时她觉得心不那么郁闷了,已有拨云
见日之感。岂料逃犯冷冰冰的一句话又把她推入了深渊:“你明明知道
火车站有**,还让我去那里在车,这不是让我去送死么?我不怕死,我
也该死,可我死前得成功地口一越铁峰,不然我死了也合不上眼睛!”
徐五婆暗自叫苦不迭,想着这个逃犯实在难以对付。他会不会杀了
自己呢?徐五婆想也许他会,他已经杀了一个人,再杀一个又何妨?坏
事就不能有个开头,一旦有了,接连做坏事就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徐五婆想这也是许多罪犯从监狱出来后,还会再度入狱的一个原因。她
想自己死了也没什么,主要是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鸭子没人来经营,让
她难以瞑目。谁还会在晨露初起时给它们喂食?谁还会在黄昏时去河畔
接它们回家?这样一想,徐五婆就有些伤感了。她想为什么逃犯说他该
死,可死前必须得回一趟铁峰镇?徐五婆便问:“你非得口铁峰,为的
什么?”
逃犯沉默着,徐五婆想他也许睡着了,可她却听不到鼾声。她试着
动了动,可是无能为力,她仍是呆在原处,她想人真是没用的东西,一
根绳子就能把你弄得像被扔进屠宰场的猪一样无可奈何。
逃犯说:“我回铁峰,是为了到父亲坟上给他磕几个头。”逃犯顿了
顿,突然带着哭腔说:‘我杀了他!”
逃犯对徐五婆说,他本不想逃出来的,可他同其他逃跑的四人同在
一个国室,他们非要让他一同跑,否则就把他的舌头咬掉。
逃犯说他也想在死前去跟父亲仟悔,他在看守所里夜夜都梦见父亲
和他的食杂店。
“你父亲在铁峰开着食杂店?”徐五婆问。
逃犯说:“对,那食杂店很小,可我父亲很喜欢这店。他隔三岔五
就推着手推车去上货。刮风下雨的时候,看着他在风雨里拉不动车的样
子,心里真不舒服。你别看我五大三粗的,我随的是我妈,我父亲他又
矮又瘦。”
“你杀了你父亲,那你妈呢?”
“我没杀我妈,她是自己死的。病死的,死了七年了,是肝癌。死
前疼得她满炕打滚,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逃犯大声咳嗽了一下,骂
了句:“癌症可真不是个东酉!”
“那你家就没别的兄弟妹妹了?就你一个人?”徐五婆问。
“我有个姐姐,嫁到内蒙去了。她嫁的那人比我还穷,嫁出去后根
本就没钱回娘家了。我妈死的时候,她写来了一封信,说是人都死了,
回来也只是哭哭,不顶什么用。
她信上说邮点钱给我父亲。后来那邮单到了,我一看是一百元钱,
一百元钱如今能算是钱么!’逃犯说起钱来显得义愤填膺的。
徐五婆毫无题意了。河边的青蛙已不叫了,也许青蛙叫累了,睡在
湿润而芳香的青草中了。徐五婆听着墙上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声,觉
得它们就像雨滴一样,给她的心头注入了某种温润之气。她悄声慢语地
问逃犯,既然他挺心疼父亲,为什么把他杀了?
逃犯说:“我原先在铁峰镇的筷子厂工作。后来不让生产一次性的
筷子了,我就下岗口家。回家后每个月只领一百五十元钱,能够喝粥就
不错了,就得靠父亲养活。我没活干,呆着心烦,就跟社会上那些不三
不四的人混上了,学会抽烟和赌博。没有钱用,我就朝他要,他要是不
给,我就抢钱匣子。
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天下着大雨,我打了一天麻将,输了五百多块
钱。赢家非要让我拿现钱来,要不他们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回了家,
朝父亲要钱。那时天已暗了,雨还没停,食杂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父
亲就没舍得开灯。我一进了那昏暗潮湿的食杂店就不痛快。空气真是糟
糕,他又卖醋,又卖咸菜和臭豆腐的,熏得我直想吐。我把灯打开,让
他把钱全都拿出来。父亲说,你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的,这样混下去非
学坏不可,干脆跟我一起经营食杂店算了。我一听就火了,你知道都是
些什么人经营食杂店么?不是像我父亲这样五六十岁的人,就是那些絮
絮叨叨的家庭妇女。我这么年轻,难道一辈子就交待给这么个跟茅房一
样又小又臭的破店?我骂了父亲。”
徐五婆咬着牙打断了逃犯的话,说:“你怎么骂他的?”
逃犯说:“我骂他是茅房里的蛆,是垃圾坑里的老鼠!”
徐五婆“喷喷”了两声,说:“你的嘴也真够黑的!”
“骂过父亲,我喝了一瓶啤酒,让他把钱拿出来,父亲就指着我手
中的空酒瓶说,你想要钱,除非用这酒瓶把我的头给打开花了,不然你
一分钱也别想得到!父亲瞪圆了双眼,气得浑身发抖。我觉得他那样子
简直可惜极了。就说,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父亲就从柜台后面走过
来,指着我说,你有本事你就杀了你爹啊,这个爹不是蛆和老鼠么,留
着有什么用!不过你得明白,还得亏这蛆和老鼠养活了你,不然你就到
街上喝西北风去吧!父亲的话的确使我气疯了,他太瞧不起我了,我就
举起酒瓶,朝父亲的脑袋砸去,砸了他足有十几下,他东摇西晃着,最
后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
“他当时就死了?”徐五婆倒吸一口冷气问。
“我想是吧。”逃犯说,“父亲倒地后,我到外面的雨里站了许久。
后来被邻居王大妈看见,她打着伞给我送来了件雨衣,问我为什么站在
雨里,我就告诉她我把父亲杀了。王大妈有心脏病,她听我说完就吓得
晕在雨里了。”
徐五婆说:“就为了这么点事,就把你父亲给杀了?”
逃犯没有吱声。
徐五婆又说:“你真的是想口铁峰给他上上坟?”
“要不是的话,从看守所进出来,我怎么会不跟着他们几个一起跑
呢!我特意落在最后,就是想单独行动。我跑到河边,看你家离河近,
就溜进了你家仓棚,在那儿呆了两宿。今天早晨见你赶着鸭子出门了,
我就进了鸭囵,那里面的干草躺上去可真舒服吐。”
徐五婆问:“你给你爹上过坟,悔了过,你还想去哪里?”
“到**局自首去。”逃犯怄怄无力地说,“我该为父亲偿命的。”
徐五婆沉吟良久,说:“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想办法帮你逃到铁
峰。”
“他们通缉我们的时候悬赏了是么?”逃犯说,“到时你把我交出
去,就说你在河边放鸭子的时候抓到了我,还能领几个赏钱。”
徐五婆被激怒了,她骂道:“我不缺这种钱花!再说了,电视上也
没有悬赏!”
逃犯忽然冷笑了几声,他说:“没悬赏就好,别人就不会那么热心
地记住我的相貌。
也许我在街上走,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我在这城里就认识两个人,
他们一个是修自行车的人,一个是开幼儿园的,平时都不出门的!”他
的语气颇有欣喜之意了。
逃犯的一番话,已使徐五婆对他的恐惧感逐渐减淡。心里一放松,
倦意如潮水一般涌来,徐五婆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一个,就像顺流而下
的小舟一样轻松如意地进入梦乡了。她在梦里见到了已故多年的丈夫,
他正神情活跃地穿着白大褂查病房,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仙女一样的女
护士。醒来的一瞬,徐五婆兀自骂道:“在那里过得挺风光么!还带着
几个小妞!”
天已亮了。阳光把窗帘布上的花影给映在墙上,使那白墙上的花朵
显得清雅脱俗,就像白百合花一样。徐五婆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她
一骨碌从炕上坐了起来,朝炕梢望去。那里没有逃犯,只有一捆盘好的
绳子像蛇一样安静地卧在那里。徐五婆这才明白她能顺利地坐起来,原
来是绑着手脚的绳子已被除掉了。她想逃犯一定是趁她熟睡之际溜了。
他还算是个有良心的,没忘了给她松了绑,而且还为她拉上了窗帘。因
为徐五婆清清楚楚记得,昨夜她被绑起来的时候,窗帘还是收束在墙角
的,她透过窗口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时她还想星星若是人变成的就
好了,就会飞过她的窗口前来搭救。不过徐五婆听说只有这世上的重要
人物死后才会化做星辰。倘真如此的话,徐五婆想那就更别指望他们
了,重要人物一般都是指点江山、结交不凡、历经荣华富贵的人,又怎
能管她这俗人的小事呢。
徐五婆看着墙上的花影任了许久。她开始为逃犯担心,他从这里真
的能逃脱得了么?他能回到铁峰镇么?徐五婆想应该赶快下炕,把鸭子
放到河滩后,她就到街上望望风声去。这城里只要风吹草动,你都不用
打听,从几条主要街道一走,什么都能获悉。那些走街串巷卖豆腐的妇
女、街头剃头棚里的师傅、卖冰棍的老太太、下了夜班还贷的更官、推
着架子车收废铜烂铁的人,只要这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能很快知
道,并且在街上频频向过路的熟人传递这消息。
徐五婆比以往起得迟,她想鸭子一定饿极了。徐五婆在穿鞋的时候
忽然听到灶房里有僻啪僻啪的火声传来。柴火但凡烧到旺处,总要迸发
出这寒冰乍裂般的声音。徐五婆觉得奇怪,她顾不得穿另一只鞋,三步
并做两步走到灶房。只见逃犯团身坐在灶坑前,柴火烧得蓬蓬勃勃的,
锅盖的缝隙欠出缕缕哈气。逃犯听到脚步声,回了一下头,望了徐五婆
一眼,又转回头来,用炉约子拨弄了一下柴火,使灶里飞旋着无数颗红
荧荧的小火星。他说:“我看见筐里有鸡蛋,就敲开了六个,蒸一小盆
鸡蛋羹吃。我还馏了两个馒头,我看它们都干巴了。”
徐五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想着和儿子儿媳一起住了五年,
没见儿子给她做过一顿饭,这样一联想她就无限感动,很想痛哭一场。
逃犯又说:‘鸭子我已经喂过了,我在仓棚找到的鸭食。可我不敢
出门把它们往河里放。它们好像等急了,一个劲地在那叫呢。”
徐五婆推开窗户,果然听见鸭子焦急地叫着。又是个大晴天,每一
缕阳光都那么雪白、纤细、明亮,就像新的饵线一样。只是不知太阳下
了这么多的解线到大地上,究竟想约什么东西?想来草丛中的露珠是被
它约走了,因为阳光一下来,它们就神秘地消失了。徐五婆想太阳也许
把这露珠当成早餐给吃了。
徐五婆对逃犯说:“你先吃吧,我放了鸭子就回来。”
逃犯徐徐地从灶台前站起来,他的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充满了乞
求和哀传。
徐五婆说:‘你别怕,我不会趁放鸭的时候去报案的。昨晚我都说
了,你要是真的为了悔过给父亲上坟,我会帮你的。我还会让你拎一雄
冥酒给他喝。我说话算数。要是不算数的话,现在是雨季,常常要打雷
的,就让雷公把我劈成两截,一截扔到茅房里,一截扔到垃圾堆上,我
也没怨言。”
徐五婆很感激逃犯帮她把鸭子喂了。逃犯没有把鸭食对上菜叶,鸭
子不爱吃,所以鸭食还有剩余。徐五婆想它们吃得半饱这才正确,出了
门后有许多美食等着它们自己寻觅。草滩上的蚂炸,在杨树叶子上因为
睡迷糊了两坠下来的又肥又美的虫子,河水浅滩处柔软的鱼苗,以及水
葫芦的阔叶,水注旁腥气弥漫的湿泥,它们都可尽情享用。
鸭子们看见了徐五婆的身影,纷纷抖着翅膀叫了起来。它们那欢欣
鼓舞的样子,仿佛是与地久别重逢似的。徐五婆的腋下央了根又光又亮
的木棍,吃喝鸭子出囵。鸭子争先恐后地往出挤,翅膀挨着翅膀,有的
被挤疼了,就耸着脖子急切地叫了起来。待到它们全部走到院子,空间
广阔了之后,一个个便心气和顺了。
徐五婆家住在堤坝西侧。而河流在坝的东侧。这条堤坝原先只是窄
窄的一道上堤,上面长满了茅草,后来河水暴涨了几次之后,这堤年年
加固,久而久之就变宽变高了。沙土覆盖了堤坝,使荒凉的茅草不复存
在了。鸭子爬堤坝长长的斜坡时,徐五婆总是为它们叫苦不迭。心想着
是没有这道堤坝就好了,鸭子会一路欢叫着跃入河水。她总是把这堤坝
和绝育手术莫名其妙地联系在一起。在她看来河水一旦冲出河床、疯狂
地四处漫溢的时候,说明河发请了,它有了怀孕的信息了,而这条冰冷
的长堤则把它的热情逐渐消解为零,使它归于河床。那么这道长堤无疑
就是给河流做了干脆利落的结扎手术。她想人是自私的,怕洪水冲垮了
自己的房屋,就建一道堤坝,全不管河流控制不住激情而无法释放的那
种种浓浓的哀愁。
鸭子爬上堤坝,在坝顶喘息片刻,就像一片云似的漫下草滩。坝下
的草滩有矮株的杨树和柳树,此外还有一些浅的水洼。鸭子们上午通常
是在草滩上玩,它们有喜欢野花的,就用鸭嘴抚弄草滩上的花。它们不
太喜欢那一片片的小黄花,大约以为自己的嘴就和它一个颜色,见多不
怪了。它们喜欢的是茸嘟嘟的紫色马莲花和球形的粉色带着浓密黑点的
花,这花被当地人称为卵子球花。过了草滩,就是又白又亮的河水。鸭
子一般是在午后炽热难耐时下河鬼水。它们在水中优游的姿态,看上去
就像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徐五婆放鸭,腋下总是夹着这根木棍。
这棍子的一端是黑的,那是被纸灰熏的。徐五婆帮着人哭坟烧纸
时,用的就是这根棍子。她放鸭的时候其实从来用不上这根棍子,可她
就是喜欢夹着它。
徐五婆见鸭子全部到了草滩,就返身回家了。她进了院子,惯常地
把棍子戳在墙角,然后进了里屋。灶里的火已落了,鸡蛋勇被吃了一
半,另一半摆在灶台上,几只苍蝇在那上面跳来跳去的。徐五婆想逃犯
一定是怕来生人,躲到鸭图去了。她这样想的时候,逃犯从外面进来
了。徐五婆对他说:“你不用住鸭圈里藏,我儿子从不登门,要是这城
里不死人,别人也不会上门的。**都知道我是个冥婆子,是跟死人打交
道的,都做得理我,好像我是阎王爷,见了我就会丢了一半的魂似
的。”
徐五婆把铁盒上的苍蝇拂走,拿了个汤匙,把余下的鸡蛋羹吃了。
她说:“看来你平时是不做饭的,这鸡蛋羹蒸得太老了。”
逃犯问:‘钱该叫你什么?”
“叫我徐五婆就行。”徐五婆说,“要不就叫我冥婆子。”
“你儿子为什么不回来看你?”他扬了扬头问。
徐五婆抹了一下嘴角,说:“他从这里搬出去后,原来隔三岔五还
回来看看我。后来他在造纸厂下岗了,没工作干了,到街上蹬‘板的’出
苦力去了,他回来跟我诉苦,我就说他下岗下得好,这个造纸厂早就该
黄。他就呸了我一口,从那以后就不回来看我了。”
逃犯说:“你怎么能那么说他?下岗的滋味就像听医生说你得了癌
症,太让人绝望了。”
徐五婆说:“那个造纸厂设黄的时候,~天到晚往河里排污水,河
水不是白的了,是黑的了,还有臭味,弄得鸭子都没法下河了。”
逃犯明白了徐五婆为什么那样跟儿子说话,原来是为了鸭子,他不
由捧着脸笑了起来。他捧着脸笑,大约是怕笑声传得太远,岂料笑声哪
能捧得住呢!
徐五婆吃过早饭,把逃犯领到向北的小后尽,以前那是丈夫居住的
小屋。它只有六平方米,一铺炕就占了半个空间。炕上摆着口油漆斑驳
的木箱,里面装着丈夫的一些遗物,衣服、眼镜、笔记本、钢笔之类的
东西,徐五婆当年没舍得把它们烧掉。她之所以没烧掉,是想从这些旧
物件中发现他自杀的蛛丝马迹,然而她一无所获。炕下的北窗前摆着一
张木桌,桌前的椅子还如从前一样放着徐五婆亲手做的椅垫。桌上有个
简易书架,摆了三杨书,书的纸页已经泛黄,让徐五婆觉得这纸跟秋叶
没什么区别,一旦让风吹拂久了,就变脆了。这些多半是医学书,书中
有一些人体图形,有的是全部的,有的是局部的。书桌上还摆着瓶早已
干涸了的钢笔水、几只曲别针和一只黄色格尺。这一切,都按他活着时
的样子摆设着。徐五婆在这三十年中,每周都要把这屋子清扫一次,因
而虽然屋子有些昏暗,但是窗明几净。
这间小屋的窗口只有一米见方,窗外有两棵高大的稠李子树,它们
的浓荫几乎遮住了整个窗口,使这窗户就像镶了密密麻麻的绿翡翠。树
的背后是一片菜圃,种了些豆角和倭瓜,再往后,就是柞木栅栏。倭瓜
爬蔓爬得浪漫,一直攀上栅栏,将它金黄色的喇叭形状的花开在高处,
使追逐它的蝴蝶也得高处随缘。
逃犯一进这小后屋就喜欢上了它,因为它给人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
感。在整套房子里,它很不起眼,连着灶房,别人会以为这是放置粮油
食杂的小仓库。
徐五婆对逃犯说,这些天他就住在这里,待风声不紧了,她再想办
法让他逃出去。这一段她出门,会把屋门锁好的,只要他不擅自出门,
不会有人知道的。
逃犯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他望着窗外的调车子树,然后指着那上面
圆圆的青碧的果实说:“什么时候它们能黑了呢?”黑了,喻指稠李子熟
了。这果子熟时不像其它果子是红色的,而是黑亮黑亮的,甘甜极了。
徐五婆说:“上秋它就变黑了。不过要想着它熟透了,好吃了,就
得等到下霜后。待叶子哗啦哗啦地落了,树上只剩下了果子,这时你去
吃它,甜味足足的,没法说了。”
逃犯忽然低下头说:“那时我就死了。”
徐五婆的心为之一沉,她没说什么。
逃犯用手划了一下桌面,然后将指尖沾上的些微灰尘举到眼睛下仔
细地看,对徐五婆说,他入狱之后,闲得无聊,常常用手指头沾上灰
尘,放到放大镜下看。放大镜里沾了灰尘的手指头就像花朵一样,美极
了。这放大镜是一个出狱的犯人临走时留下来的,他一直藏在枕头里,
没有被看守发现。他曾想着是想在里面自杀,惟一可利用的工具就是这
个放大镜。把它砸碎了,用锐利的玻璃值去割手腕,血一流干,人也就
完蛋了。可他发现,沾上了灰尘的手指头在放大镜下让人百看不厌,粉
红色的手指肚就是花朵娇嫩的底色,而灰尘则是花朵的花瓣,他就不想
着自杀了。他觉得如果自杀的话是赎不了罪的,父亲因为他的不仁不孝
而死在他手上,他必须接受来自正义一方光明正大的审判,遭万人唾骂
去死,这样他会轻松一些。
徐五婆说:“好了,这些天你就别想着被你杀死的老父亲了。你在
这屋里养养神,烦了就翻这桌上的书看。我不认几个字,看不懂这些
书。你不要把书弄折页就行了。我男人不喜欢给书折页。”
逃犯问:“他死了多少年了?”
“三十年。”徐五婆说完,只觉得这三个字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
这石头的外表还裹着霜雪,冰凉刺骨。
“他是做什么的?”逃犯又问。
“你看看他的书,就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了。”
“他是怎么死的?”逃犯又问。
徐五婆说:“你刚才说想把放大镜摔碎了割腕,他就是割腕死的。
他是自杀!我琢磨了三十年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徐五婆面
颊潮红,她显然是激动了。
逃犯说:“我那天逃出来,在你家仓房猎了小半宿后,第二天上午
其实我溜进了屋子,是从你里屋的窗户进来的。我见屋里都是老摆设,
没有化妆品,墙上也没有挂照片,灶房里只有一双筷子,炕上团了件破
了的花背心,门口只摆着一双老女人穿的鞋,我就知道,这屋子的主人
是一个孤老太婆。”
‘你以为一个孤老太婆好对付,就留了下来?”
逃犯点了点头,接着说:“我惟独没有发现这个小后屋,我看见灶
房后面的这个门,以为里面是个小仓库呢。”
徐五婆关上门,对逃犯说,她要到荣光街的一户人家给一个人做丧
服去,这人三十多岁,得了绝症,据说挺不过仁月了。她说中午时人家
会留她吃饭,让逃犯自己吃点剩饭,中午千万别在灶房生火,不然烟囱
一起炊烟,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徐五婆说她夏季时中午从不点火,邻居
们都知道她这个习惯。她一般是把剩饭用开水泡泡,然后洗点青菜生着
蘸着吃。
徐五婆到园田中拔了几棵葱,摘了一棒小白菜,又掀了两根黄瓜,
舀了一碗生着放在灶台上。她离开家门的时候逃犯回头对她说:“晚上
你早点四家吧,我没法去河边赶鸭子回来。”
除了经营雨具的商家之外,大概所有的商贩都喜欢晴天。城中央的
主干街道上到处都是小商贩的摊床。这边卖炸麻花,那边卖酱菜和烧
饼。肉销的伙计两手油腻地冲过往行人吃喝:“来买肉啊,新鲜的猪肉
啊,要肥有肥,要瘦有疫啊!”他这边话音刚落,一个推着架子车的妇
女的贬喝声又起来了:“豆腐啦——新压出的豆腐啦——”,卖豆腐的残
喝声还没停,残喝冰棍和炸土三条的声音又掺杂进来。街上人来车往,
尘土飞扬。单说是车,别看是小城,形形色色的车都有。进口的有三
菱、丰囹、宝马等,国产的有捷达、富康、夏利、桑塔纳。破烂不堪的
几近报废的面包车、运货的重型卡车、手扶拖拉机和人跃的三轮车等
等,无不在骄阳的街上或快或慢地行驶着。好车除了城里领导的专车
外,就是那些暴发户。这样的车在街上跑得速度最快,神气十足,司机
大都得意洋洋的,好像这汽车喷出的尾气就是香水似的。开得慢的夏利
和捷达多是出租车,他们眼观六路,为的是拉上客人。而人力三轮车都
支着一个能防晒又防雨的篷子,篷下相对着有两排木制坐椅,坐椅上通
常包着棉绒垫子,人们把这种车叫做“板的”。雕板的的是清一色的男
人,老少均有。老人的生意不如年轻人的好,因为他们蹬得慢。蹬板的
的年青人都是下岗工人,他们浑身有的是力气,正无处释放,板的蹬得
也飞快。这种车车费很便宜,在城里转也就是一两块钱,很远的路程才
收三块钱。
城里的人都喜欢坐板的,一则便宜,二则风光,能坐在上面望街景
并且和熟人打招呼。
徐五婆的儿子大柱,就是这庞大板的队伍中的一员。如果天气好,
蹬板的的人能够早出晚归吃得起辛苦的话,一天少说也能挣十块二十块
的。一个月下来,靠着出具汗,收入个三百五百不成问题。然而这行业
是季节性的,冬天一到,雪一来,寒风吹得人在户外果不住,上街的人
谁还会坐板的呢。坐上不到五分钟,你就会被冻得手脚发麻。所以一到
夏季,这些雕板的的人就像蜜蜂格外珍惜花季一样,拼了命地工作。他
们的脸被太阳晒得发黑,脸颊流着热汗,似是要把车区飞了才甘心。徐
五婆坐上一辆板的,听着背后蹬车人沉重的呼吸声,不由微微叹了一口
气。
街上的店铺一天比一天多。一阵鞭炮声响起,又一座铺子开张了。
只见店门口放着几只花篮,一只天蓝色的饭幌子明亮地招展着,看来新
开的是家回民饭馆。这城里其实回民并不多,不过吃牛羊肉的老百姓却
越来越多了。说是吃猪肉会使人动脉硬化,而食草的牛羊肉食之则没有
大碍。徐五婆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活得这么娇气,还挑食,愈挑愈出
乱子,这城里的人三天两头就有中风的。傍晚你到街上走一圈,能看见
很多退湾的人是那些腿脚不利索、口斜眼歪的人。徐五婆不明白现今的
人为什么这么好生病。她刚来这里的时候,兴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要
是听谁得了癌症或是心脏病,那就算是一大新闻。现在正好是倒过来
了,若是谁没有沾上点毛病,那才是新闻呢。徐五婆坐在板的上胡思乱
想着,看着路边店铺上花花绿绿的牌匾,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跟着
丈夫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时这里只是个小镇。从医学院毕业的针如雷回到老家,按他母亲
之意匆匆与徐五婆完婚后,就带着新婚妻子北上,来到毕业分配的地
方。徐五婆还记得那时这里不通火车,他们在丰城的火车终点下车后,
又坐了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这里。两家国营商场、三家粮店、一所
学校和一家卫生院,就是这小镇的全部了。钟如雷在卫生院当外科医
生,是惟—一名从城市高等学府毕业来的医生。卫生院那时规模很小,
在小城南侧,只有二十几名医生。徐五婆没有工作,她就在家里像当地
人一样养了一头猪,还养了十几只鸭子。钟如雷喜欢吃鸭子,怎么吃都
不腻。因而每年的除夕小镇的人家都炖鸡图个吉利时,徐五婆家的锅灶
里却是用慢火偎着鸭子。那时的大学毕业生待遇真不错,来到这里之
后,立刻就给分了房子。房子靠近河畔,有两间,风景优美。徐五婆在
房前屋后开垦了荒地,种植菜蔬。钟如雷一下班回家,热气腾腾的饭菜
就摆在桌子上了。
钟如雷比徐五婆小三岁,他个子不高,偏瘦,沉默寡言。回到家里
吃过饭后就独自去散步,风雨不误。他散步时,从来不带徐五婆,他也
很少和徐五婆说话。徐五婆当时想他是书读得太多了,要是他不常出去
走走,也许满脑子存的那些字就会在里面嗡嗡地闭,让他不得安生。徐
五婆家和钟如雷家是邻居,两家大人早在他们孩提时就为他们定好了
亲。钟如雪上了大学后,徐五婆就主动承担了照顾钟家的责任。针如雷
一毕业,他们就如期结婚了。不过婚后徐五婆发现,针如雷对男女之事
表现得十分淡漠,每半月至多与她同房一次,而且都是在她不是排卵期
的时候,所以婚后好几年徐五婆一直没有怀孕。她有好多次想问针如
雷,难道也是学医久了,看惯了人体,对她的身体才不感兴趣?然而徐
五婆终究没有启齿,她觉得这问题会让丈夫难堪。
钟如雷在家里喜欢独处,而且喜欢狭小的空间。那间小后屋就是针
如雷自己动手间并的。他说灶房大大了,不如给他分出一间书房。于是
他请来一个瓦匠,去窑厂买了些砖,用了两个休息日把这间小屋建成
了。他一个人呆在里面无声无息的时候,徐五婆总是手心出汗,她就到
灶房去找活干,把已洗过的碗再洗一遍,把水壶用灶底灰擦得晶晶亮。
钟加雷听到响动,就会探出头来看徐五婆一眼,徐五婆这才长吁一口
气。
钟如雷在这小镇工作三年后,他的声誉与日俱增。这里冬天较长,
冰雪覆盖了小镇时,由于道路大滑,摔伤骨折的事时有发生。以往的外
科医生只会做些简单处置,逢到需要手术的,就得把病人转往丰城,这
样一则使患者医疗费用激增,还往往因耽搁而贻误了手术时机,落下终
生的残疾。钟如雷来了之后,他大胆进行外科手术,使患者免除了奔波
丰城之苦。而且他手术的成功率可以说是百分之百,从来没有失误的时
候。院长郭明听对他格外赏识。然而好景不长,当徐五婆怀孕的时候,
钟如雷的厄运也来临了。“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它渐渐波及到这座偏
远小镇。钟如雷被列为斗争对象,一是因为他业务能力强,被列为“白
专”典型;二是因为他大学时写过一首名为《秋风》的诗:
秋风起了,
秋叶哗哗地落了。
红色的落到屋顶的白霜上,
渴望着大雁把它带到南方;
黄色的落到谁家的灶房上,
预备着成为晚炊的柴薪。
我倚村回望故乡,
听秋叶哗哗地落。
这哗哗声像谁的眼泪,
又像是谁的叹息。
如果没有这秋风,
我又能去哪里听这美丽的凄凉呢!
这首诗发表在钟如雷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校刊上。文革初始,一位革
命小将发现了这诗,说这首《秋风》诗难道不是污蔑新中国么!
什么“眼泪、叹息、白霜、凄凉”,这不是说新中国的人民生活不幸
福,处处是凄凉么!这不是反动又是什么!于是,小将把这事反映到钟
如雷母校的造反派那里,他们一看《秋风》也都疾呼“反动”,说是竟然
有人敢写这等凄凉曲,好像他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旧中国似的!于是一纸
讨伐檄文寄到小镇卫生院,院长郭明听读后大惊失色,《秋风》~诗的
影印件也附在其后。信上说在你们那神圣的卫生战线,隐藏着一个十恶
不赦的敌人,他反对新中国,宣扬没落思想,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
必须挖出他,斗争他!郭明听也觉得《秋风》这首诗写得过于忧伤,但
他还是从中读到了一种美的感觉。迫不得已,郭明听只得揪出了钟如
雷,每周开一次批斗大会斗他,不过暗中还是保护他,大型的外科手术
仍由他主刀。院里的医生斗争他时也是象征性地走过场,人们对钟如雷
的人品和医术都钦佩之至。这样,针如雷从来没有受过肉体的摧残。至
于精神上的折磨,只要看着神加雷眼角突然涌上的细密的鱼尾纹,便可
想而知了。徐五婆记得那几年钟如雷回家后更加沉默,他总孤独地呆在
小后屋里,烛光常常在后半夜才熄灭。那时的小镇供电限时,晚上九点
就回电了。徐五婆不得不给他备下蜡烛。有时怕他彻夜不眠,徐五婆就
买那些细的蜡烛,它燃烧时间短,每晚她只给他一支。没有细蜡烛卖的
时候,她就把粗蜡烛拦腰斩断,她希望凝聚在蜡烛上的时间越少越好。
儿子出世后,钟如雪高兴了一段时日,他会怀抱孩子冲儿子扮鬼脸,所
以苦是钟如雷房间的烛光亮得太久了,徐五婆不敢前去劝阻丈夫早些歇
息,她就会狠狠心,把熟睡的儿子搞醒,孩子因疼痛而从梦乡中醒来后
总是惊天动地地哭一通。这时钟如雷就会过来看看孩子,徐五婆便趁机
对他说:“这么晚了,吹了蜡,睡吧,啊?”然而徐五婆万万没有料到,
钟如雷却突然自杀了。他死在卫生院。那天是他值夜班。他是6在值班
室的床上,床单已被割腕时溅出的鲜血染红。徐五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
这么做,就是说他不爱老婆孩子的话,也该爱爱他的那些病人吧。他死
后郭明听把徐五婆安排在卫生院当勤杂工,后来又让她做太平房的看
守。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学会了扎纸花、做寿衣、哭坟等丧葬冥活,久
而久之人们就叫她“冥婆”了。后来镇卫生院的规模逐渐扩大,郭明听也
退休了,徐五婆被其他的勤杂工顶替回家。她就在家养鸭,把鸭蛋路了
卖了维持生计。谁家出了丧事,或者逢到清明节、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
和除夕时,徐五婆还去帮着哭坟,换得一些零用钱,日子过得倒也从
容。有时医院的妇产科接下了死婴,就会有人通知她去埋死孩子,埋一
次是二十块钱。徐五婆把死孩子埋在废弃的气象站旁的草坡上。一到夏
季,那草坡繁花似锦,比别处都显得明媚。
徐五婆一旦想起往事,眼神就飘忽了,以至已走到了荣光街的尽
头。她连忙吃喝板的停下。蹬板的的人擦着额上的汗说:“你再不吐喝
我也停下来了。你说来荣光街,我都蹬到头了,你还不说去哪一
家。”徐五婆叹了口气,付了车钱,又走了一段回头路,到了要做活的
人家时,这家的女主人已急得在门口张望她了。
徐五婆见这个患了绝症的男人正坐在炕上嘻嘻笑着看电视。她想起
了那天晚上因插播通缉令而被掐断的电视剧,不知那老汉最后撞车了没
有,便问那病人。病人一抬头笑着说:“我家电视和你家电视还不是一
样?要掐就都掐了,我也没看完全。照我看,那老汉就不该寻短见,好
死不如赖活着!”接着,他和忙着展开黑布的妻子议论那几个逃犯,说
听人讲他们其中有个人溜到一户人家,强奸了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徐
五婆的心不由“咯喀”了一下。病人说:“准是在里面憋得时间长了,连
上了岁数的老女人也睡了,你说干干巴巴的有个什么睡头!”徐五婆忽
然很反感这个重病在身的人了。他看上去悠闲。
自得、无耻,徐五婆想也许他知道来日元多,才尽情享受,言行无
忌。
徐五婆喝过茶,给那病人量百尺寸,开始坐在炕上裁剪寿衣。她问
病人的妻子,她男人哪个地方得病了,那女人低头轻声说:“是肠
癌。”徐五婆便不再问了。她见病人很消瘦,想他死时可能更会骨瘦如
柴,就给寿衣又缩了下尺寸。正做着,忽然听见大门响,病人的妻子朝
院子张望了一眼,急切地冲丈夫说:“快点,他们来了!”只见那病人飞
快地关掉电视,一骗腿上了炕躺下,头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佯睡。来的
人是西男一女,那个女人手里提着一网袋水果。而两个男人都很胖,他
们看上去很严肃,倒像是来吊丧的。病人的妻子一见他们,眼泪就哗哗
地流下来了。她一边给客人倒水一边坡咽地说:“从打他知道得了这
病,人就改成这样了,不吃不喝的,也不跟你说话,一天到晚只是躺
着,亏着你们这些领导还想着他。”那女人哭得更甚了。来者都颇为同
情地叹息着,其中一个梳着背头的人说:‘你早晨打来电话,说王明开
始绝食了,让我们来劝劝,我们就把手头的工作都放下了。王明是我们
的职工,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说着,他起身慢慢走到王明那里,很谦
卑地俯下头,就像打量熟睡的婴儿一样看着王明。这时病人的妻子从炕
上越过徐五婆拍了一下王明的肩膀说:“王明,你醒醒,单位的领导看
你来了!”王明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脑袋哎哟叫着起了身。徐五婆见他这
回确实像个绝症患者了,他面色美黄,眼皮耷拉着,喘着粗气,似乎不
日将西去了。他用虚弱的语气指着徐五婆说:“你们也看到了,我的丧
服就要做好了。”说完,他还掉了几滴眼泪。来者连忙争先恐后地说,
别难过,坚强些!接着,王明下地哆哆喷喷地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沓
票据,递给领导,说:“这是丰城医院关于我癌症的诊断和手术住院时
花的费用。”这时那个女人问:“一共多少钱?”“一万四千二百多
块。”王明皱巴着脸说,“我死了倒没什么,别给老婆孩子再扔下一堆饥
荒。看病的钱,我都是借的。死前我总该把这钱还上。领导给看看,能
给报销多少?”炕背头的人沉吟一番,说:‘按规定每年都给你们补贴了
三百元的医疗费,单位不该负责再多的了。但咱们也有一条,凡是得了
晚期癌症的都给报销百分之七十。”王明一晃脑袋,他拍着炕沿声嘶力
竭地说:“我就是晚期啊!你们也见了,丧服都做了,就差选坟地
了!”来人经他这一说,又都把目光放在徐五婆身上。徐五婆用针划了
划头皮,什么也没说。
来人与王明就报销一事达成一致意见后,他们三人就走了。他们走
后,王明又打开电视眉飞色舞地看了起来,而他的妻子则愉快地哼起了
小曲。徐五婆这才恍然大悟王明并未得绝症,那诊断一定是假的,那费
用也许是花了钱虚开的。而她在这个日子被叫来,也一定是他们精心策
划好做给那几个领导看的。徐五婆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她愤怒了,将丧
服撒在一旁,穿鞋下地,准备回家。王明的妻子大惑不解地说:“你还
没做完丧眼呢,怎么现在就走!”徐五婆冷冷地说:“他又死不了,我不
在这帮他装相了1”王明急赤白脸地站起来说:‘谁说我死不了,我就要
死了!”徐五婆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王明家。外面阳光如瀑,
正是日上中天时分,徐五婆很想念她的那些鸭子,便坐着板的来到坝
下,下车后步行到河边。她远远看见了那些在水面上一朵一朵浪花般跳
跃的鸭子,她的心顿时就明朗了。
徐五婆整整一个下午都和鸭子呆在一起,她也不觉得低。鸭子戏水
时,她就坐在河边觑着眼看天上的白云。徐五婆养鸭年头久了,渐渐地
把什么事物都和鸭子联系在一起。比如天空,在她眼里就是个大鸭图,
而云彩则是鸭子。鸭子有白有黑,乌云是黑鸭,而白云则是白鸭。这鸭
子同人间的鸭一样有肥有疫的,有干净的有肮脏的,有懒惰的有勤快
的。晴天时,天上的鸭子大都雪白朗巴美,而阴天时,那鸭子又黑又
瘦,肮脏不堪。天上的鸭子吃些什么呢?徐五婆觉得阳光是水,它们渴
了会喝阳光。而星星则是鸭食,它们金光灿灿的,比稻米还要诱人。有
时天边堆积着一些烂草每似的晚霞,徐五婆也把它们想象成鸭食。至于
天上的鸭子去哪里戏水?
毫无疑问,它们要去的就是银河了。
鸭子从河里上岸转移到草坡后,徐五婆也跟到了那里。鸭子啄食,
她就择了片柔软的草地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等她醒来时,太阳已经
向西了,鸭子在浅水洼中吃湿泥中沤烂了的草。徐五婆茫然地看了看四
周的景色,觉得有些饿了。她想不如就此早些把鸭子赶回家,省得她再
来一趟。然而无论她如何呛喝,这些鸭子就是不走,徐五婆急了,骂了
它们几句。鸭子与徐五婆处久了,知道这骂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因而满
心不快地撅着屁股往坝上走,才走到坝中央,它们又不动了。徐五婆想
也许是时候大早,而她又没有在腋下夹着木棍,所以它们才情绪反常。
徐五婆叹了口气,先自回家。
逃犯正在小后屋翻桌上的书,听见灶房有响动,他探出头来,对徐
五婆说:“我想等你进了屋再点火,饭还没做呢。”
徐五婆很淡漠地“哦”了一声。她先是洗了把脸,然后泼了洗脸水抱
柴生火。
逃犯见徐五婆神色异样,颇为紧张地跟在她身后,一遍遍地朝门口
张望,惟恐徐五婆把他给交代出去了。其实徐五婆只是因为三明夫妇谈
论一逃犯强奸了个老女人的事而感到快快不快。见徐五婆沉默不语,逃
犯愈发心慌,他问徐五婆:“这街上多么?”这下倒把她给问住了。因
为徐五婆一路上都在回忆钟如雷,早就忘了细心观察街上的警备状
态,于是她说:“我忘了看了。”逃犯铁青着脸,他靠近菜板,那上面
横着一把菜刀。徐五婆看透了他的心思,就说:“你不用拿刀比量我,
我没撒谎,我坐在板的上时,真的忘了注意过街上有没有。我光是想
我那死鬼丈夫了。”徐五婆叹了一口气,分外落寞地说:‘他真是,他死
了三十年了,说想就想起他来了。”
逃犯这才有些狼狈地用手握了搓脸,讪讪地离开案板。徐五婆问
他:“你自己在家没看电视?”逃犯说:“没有,我怕看电视。”徐五婆
说:‘你看你的,及有事的。大门我都锁上了,不会有人进来的。”逃犯
犹豫了一番,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极怕看着看着,电视里会跳出来通缉
我的照片。”徐五婆笑了:“哪有人还怕看自己的。”
怕逃犯吃稀的半夜会俄,徐五婆特意贴了一锅玉米饼子。待饼子出
锅后,她见天色已暗,就夹起墙角的木棍,到河边去赶鸭子。她的身影
一出现在坝上,不用她哈喝,这些鸭子就抖着翅膀踉悠踉悠地从坡下往
上走了。在昏昧的天光中,这些在绿草上浮动的鸭子给人一种无与伦比
的美感,仿佛一朵朵优雅的云在飘拂。徐五婆走在头里,这些鸭子浩浩
荡荡地跟在身后。一个放羊归来的老汉对徐五婆说:‘冥婆子,你行
啊,养这么多鸭子,还不得天天炖鸭子吃!”徐五婆吐了一口痰,
说:“我要是天天吃鸭子,你还不得天天宰羊吃!”想来羊也是听得懂人
话的,它哗哗哗地叫了起来,停住脚步不向前走了。
老汉顿了一下牵羊的绳子,说:“你不用瞎叫唤,我宰了你,谁供
我羊奶喝?”那羊却仍是不走。老汉急了,说:“啊,你看这鸭子长得
美,想娶一个回家啊?”徐五婆已经赶着鸭子下坡了,听了老汉的话,
不由扑味一声乐了。她回头说:“你家能持下奶的羊还能娶鸭子,亏你
说得出口,真是老糊涂了,公母不分了!” 、鸭子入圈后,徐五婆吃过
饭,收拾停当了灶房,就打开电视看了起来。逃犯回了小后屋,从里面
断断续续传来几声咳嗽。徐五婆想他也许是前两天呆在仓房里着凉了,
就想着看完电视烧碗姜汤给他喝。
徐五婆正看在兴头上,忽听屋门“吱妞”一响,似是有人进来了!徐
五婆非常慌张,因为她已经闩好了院门,除非这人翻过栅栏。否则是过
不来的。徐五婆关掉电视机,迎上前去,一看竟是王明!王明提着个塑
料袋,脸上汗群群的。他见了徐五婆就发牢骚:“都说你不闩院门的,
今天怎么闩了?害得我跳障子进来,好悬没把我的腿摔折!”说着,把
那个沾了不少灰土的塑料袋扔给徐五婆,说:“你看你上午走得急,工
钱没要,晌午饭也没吃,这让我的心能得劲么?”王明做出一副悲天们
人的样子,指着塑料袋说:“我虽然病成这样了,还是强撑着起来,到
烧鸡铺给你买了只鸡,孝敬孝敬你。”徐五婆知道玉明为什么而来,于
是就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不会上你单位说你的实病去!”王明的脸立
刻就涨红了,他昂着头,语调激昂地说:“我的实病怎么了?那不明摆
着么?我是癌症!丰城医院的诊断指在我手里呢!”徐五婆说:“你这
病,早晚都得露馅。人家也不是傻子,你要是老不死,谁还不会起疑
心!”王明被激怒了,他说:“啊,难道癌症都得死么?我战胜了癌症,
谁又能说什么呢!”王明的话音刚落,从小后屋又传来了逃犯的咳嗽
声,这咳嗽声比先前的一阵要剧烈得多。徐五婆连忙把电视机打开,把
音量放大。王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悄声对徐五婆说:“我明白你为什
么闩门了,原来你家藏着人!还是个男人!我听到咳嗽声了!”徐五婆
说:“你听错了,那是野猪在呻”王明走到电视机前把音量关小,这时那
不识时务的咳嗽声又清晰地从灶房传了过来。王明摇头笑着对徐五婆
说:“没想到你年纪大了,还在家养个小白脸,你这老天巴地的还行
么?!”徐五婆呵斥道:“你再敢胡说,我就上你单位说明你没得癌症,
你弄假的药条子骗公家的钱!”王明说:“那我就告诉全城的人,说你老
了老了还在家养汉!”“我没有养汉!”徐五婆声嘶力竭地喊道,“打我男
人死后,我守了三十年的寡,从来没有让别的男人碰我一下!”说完,
徐五婆觉得分外委屈,她不由哭了起来。
逃犯这时忽然握着一把菜刀面色阴沉地进来了。他举着刀,慢慢地
靠近三明。王明已吓得哆哆喷喷,面如土色。逃犯咳嗽着,这咳嗽声就
像火焰一样,似要把纸一样单薄的王明烧成灰。徐五婆见状止住了哭
声,她对逃犯说:‘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你饶他一命吧。”逃犯说:“他
污辱你,说你养小白脸,他怎么能污辱一个好心人呢!”逃犯已经遇到
三明面前了。王明在极度惊恐中已经认出了这个照片上了通缉令的逃
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逃犯作揖说:“都怪我啃下光德,以后我
再也不敢这么说徐五婆了,求大哥饶我一命吧!”‘俄饶了你,你转身出
去就报案,想领点赏钱回家喝烧酒,对不对?”说着,逃犯踢了王明一
脚,把他踢得直晃悠。王明声泪俱下地说:“我佩服你还佩服不及呢,
怎么能去报案呢。你不知道,我最佩服那些能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这
样的人有本事,要是搁在旧社会,那都是能占个山头当寨主的!再说
了,人哪能平白无故就犯罪呢,这里面定是有冤屈!”王明说完,又把
头转向徐五婆,说:“求求徐五婆了,我不会去报案的!让这位大哥手
下留情吧。我有把柄摆在你手里,就算你也有一个模在我手里,咱们刚
好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我要是不遵守诺言,就让我家破人
亡!”说完,他颇为坚决地猛掴了自己几耳光。
徐五婆想王明确实有短处被她掌握着,料他也不敢去报案,于是她
就对逃犯说:“既然这样,你就放他一条活路吧。”王明卡恩万谢地碰着
头,央求逃犯把刀放下,不然他见了刀就抬不起腿来。逃犯又一次踢了
王明一脚,说:“滚吧!”
王明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逃犯这才发现,王明跪过的地方已是一
片混迹,他是吓尿了裤子了。逃犯对着王明的背影说:“要不是因为徐
五婆给你说了情,今晚你就等着穿丧服吧!”
王明走后,徐五婆埋怨逃犯不该咳嗽,更不该出来。逃犯说他也想
忍住咳嗽,可是实在是忍不住。他听见王明污辱徐五婆,心里难受极
了,他说宁可被当场抓住回去坐牢,也不能任人这么说她。徐五婆叹了
口气,指着王明丢下的塑料袋说:“里面有只烧鸡,你拎屋里吃去
吧。”“吃烧鸡最好配着啤酒!”逃犯咂了顺嘴。徐五婆说:“我累了,没
法给你买啤酒去了。”“那我就喝雄冥酒吧。”逃犯带着乞求的口气说。
逃犯住了三天,徐五婆已经暗中打算早点打发他上铁峰,她不满意
他要求她做的两件事。一件事是关于鸭子的。逃犯提出要留一只鸭子在
家和他做伴,说是徐五婆和鸭子一走就是一个白天,屋子里太寂静了,
让他害怕。徐五婆想一个来日元多的人提出的要求最好还是满足他,于
是就丢下一只白褐色的鸭子。这只鸭很能吃,跑起来也民快,但奇怪的
是看着它青春气十足,可就是不爱下蛋。它能一周下一次蛋,那就算是
恩赐徐五婆了。徐五婆对这只鸭子一直不太喜欢,觉得它天生就是和自
己作对的,因而把它留下来和逃犯做伴。知道逃犯怎么让它做伴么?
他在小后屋有限的空地上用木棍搭了一个徐五婆此生见过的最小的
鸭图,把鸭子国在里面。那空间狭小得鸭子在里面掉个屁股都困难。徐
五婆为此很不满意,觉得逃犯是在虐待鸭子。这鸭子吃食喝水时必须把
头从木棍的缝隙中探出来,逃犯让它吃多少就吃多少。有时它才吃了几
口,逃犯就把盛着食的铁皮盒子挪开,害得鸭子伸长了脖子无奈地叫。
徐五婆想也许逃犯是把鸭子当成在看守所的他一样对待了。他在报复一
只鸭子。另一件令徐五婆分外反感的事情是,逃犯让徐五婆扮演刽子手
的角色,让她拿着刀往他的脖子上比量,他想试试自己究竟害怕与否。
徐五婆如此比画了两次之后,就满心嫌恶了,她对逃犯说:“到你
死时不会是这么个死法,法警会冲你开枪,不用刀。”徐五婆知道法替
是干这个的。她有一个老邻居,原来在**局当法警,这城里只要有人被
判了死罪,基本是由他行刑。他枪法好,基本是能一枪令人毙命。然而
有一次他手怯了,连开了三枪罪犯才死。从法场归来,他来到徐五婆这
里,问她死去的人会记恨他么?他让人家死时遭了罪,不是一枪毙命
的。徐五婆细问,才知这死刑犯是个漂亮女人,在法场上她对着站在对
面的几个执枪的法警笑。法警在执行枪决时通常是三个人,有两个做陪
衬,而指定其中之一开枪。举枪时三个人都瞄准。
老法警说这个女犯老是冲着他笑,使他心里发毛,想着这是她最后
的笑了,就想让她笑完,可她的笑却止不住,仿佛凝固在脸上似的。这
女人毒死了婆婆,因为她过了门后婆婆老是挑剔她,这也不是,那也不
是。老法警觉得一个人没笑利索了就开枪打她,实在有些不人道。徐五
婆就劝慰他,说是人带着笑死,不是件坏事情。阎王爷见她满面春意,
也许会觉着她在人间犯下的罪。这老法警退休之后,就到河南的女儿家
养老去了。走前他来和徐五婆道别,说他不能在这过晚年,他杀的人都
在这里,退休后夜里老是梦见那些死鬼,怕他们找他讨债。他远走他乡
后,鬼魂自然不会跋山涉水地跟着了。徐五婆跟逃犯说过法鲁会用枪结
束他的生命后,逃犯非逼着徐五婆去买一只仿真玩具手枪,让她用枪瞄
准自己。徐五婆没办法,花了二十几元买了一支跟真枪模样不相上下的
玩具手枪,站在逃犯对面,一次次地向他瞄准。徐五婆不止一次对他
说:‘积何苦现在一遍遍地受这罪,到时你一闭眼睛,子弹一飞过来你
就解脱了。”逃犯这时会脸色惨白地冲徐五婆吼道:“我要演练好了,到
时我可不能吓尽了裤子!”在逃犯的设计中,他在去法场的囚车上一定
要面带微笑,要大声对围观的人群说:“我错了,我不该杀我父亲,我
该死!”所以这两天除了演练枪决的场面之外,逃犯常常在小后屋独自
慷慨激昂地说着这话,就像一个演员在反复背台词似的。
而是傍晚时下的。开始是浙浙沥沥的,后来就山呼海啸一般下得汪
洋恣肆了。雷声闪电在黯淡的空中此起彼伏出现,使玻璃窗忽明忽暗
的。徐五婆见天完全黑了,就拿了二百元钱来到小后屋,想打发逃犯在
这个雨夜出逃。她一进那里,被国的鸭子伸长了脖颈冲徐五婆哀怨地叫
着,似乎在乞求她把它给解放了。徐五婆刚要开口说话,坐在书桌前的
逃犯忽然转过身来对徐五婆说:“这种天我走不了。”徐五婆便说这等恶
劣天气,料街上不会有**,逃出去岂不易如反掌?逃犯却反驳说:‘俄
走只有两条路,一个是沿着河岸进入山林,从山里摸索着去铁峰;另一
条路就是到火车站租辆车。可是这两条路在今天都行不通。这种雷多厉
害啊,我在树林中走,还不得让雷给劈了?这种天租车去铁峰,哪个司
机敢去,那路肯定滑得没法走了!”徐五婆心想你还挺情命的,看来是
并不太想死。
又一阵雷声响起,玻璃窗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逃犯问徐五婆,你
说我死后托生成什么比较好?徐五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鸭子!鸭
子多美啊,能在草里玩,还能下河鬼水。”逃犯不由笑了,他说:“鸭子
活得太短了!”徐五婆毫不犹豫地说:“那就托生成只三八!”逃犯这回
笑得更甚了,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徐五婆,突然很动情地对她说:‘积年
轻时一定很漂亮。”徐五婆说:“我不漂亮,要是漂亮的话我男人怎么会
自杀呢?”说完,她的心就凄凉了。的确,钟如雷去世后,徐五婆不明
白他为什么会自杀,曾一度认为是自己长得丑。她洗澡的时候少,吃东
西发出粗俗的咀嚼声,睡觉时常常发出鼾声,这一切大约都使丈夫感到
嫌恶。逃犯说:“兴许我能帮你找到他自杀的原因。”徐五婆立刻就情绪
饱满了,她很孩子气地说:“真的么?你能弄明白他为什么死?要是那
样的话,我就让你在我家里多活一阵子!我知道你没结婚,那天你看到
我的老乳房时还哭了。要是你能帮我把事情弄清楚,我就花钱叫个小姐
来陪你睡一次,我徐五婆说话算话!”徐五婆把钟如雷留下的遗物—一
呈现给逃犯,这些遗物基本都放在小后屋的那口木箱里,皮带、眼镜、
旧衣裳、笔记本、袜子、搓脚石等很快就被摆了一炕。徐五婆气喘吁吁
地说:‘守西都在这里了,现在就看你的了。”逃犯点了点头,拿起搓脚
石,脱了袜子挂起了脚板。他每搓一下,被国的鸭子都要怪叫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逃犯似乎忘了自己要上铁峰的事,他专心致志地琢
磨钟如雷的那些遗物。徐五婆白天时放鸭、卖鸭蛋、侍弄园田,晚上回
家总要先看看逃犯,见他神色专注地研究着丈夫的遗物,她就满心欢
喜,仿佛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看着孩子刻苦学习而心生欣慰似的。有时
候徐五婆会忍不住问研究的进展情况,逃犯总是面有难色地说:“还没
有太明显的证据呢。”不过接着他又会说:“他肯定是要自杀的,因为他
是一个怪人。”徐五婆这时就会饶有兴致地问怪在何方,逃犯便—一举
证。比如说那些医学书,他所画下的标记简直就繁杂得让人数不清。单
说横杠,有的是一杠,有的意三杠、四杠。还有大的圆圈和小的圆圈,
长的波浪曲线与短的方块标记,让人觉得他是个特工人员,那符号全是
密电码。逃犯还举例说,钟如雷的书中还常夹着一些经幡似的小纸条,
那纸条上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如“牵牛向上开,朵朵诉无语”“前方
有断崖,后退终无岸”“手术刀使你的肚腹绽开了花朵,可我闻到的不是
香气,而是血腥”,徐五婆听了这些句子也觉得钟如雷怪,这些话算是
人话么?是人话为什么她听不懂?还有,逃犯说钟如雷的钢笔的笔帽破
损不堪,他揭开了缠绕着笔帽的胶布,发现它伤痕累累。逃犯说,人使
用钢笔,要说笔尖和笔管坏了可以理解,笔帽又不用来写字,它怎么会
坏呢?必定是这人心焦,常常把笔帽放到嘴里会咬,才使它如此容颜尽
损。徐五婆觉得逃犯分析得在理。逃犯还说针如雷的皮带的星测也是
怪,朝外的光面倒没什么,而里侧的麻面却有无数刀痕,仔细辨认,原
来刻的竟是一朵朵花。徐五婆骂道:“我说当年他老说皮带松,还当是
他大瘦呢,他这么着用刀在皮带上刻花,不松才怪呢。”徐五婆觉得逃
犯的工作进展不错,应该犒劳,她舍不得再宰鸭子,就到街上给逃犯买
猪头肉。当她在街上遇见**时,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
徐五婆见逃犯因为有事做而不那么心浮气躁了,就试探着要把被国
的鸭子给放出来。岂料他一拍桌子喝道:“那不行,这只鸭子它哪也不
能去,只能陪我!”徐五婆说:“你给它弄的窝大小了,这不是作践它
么!”逃犯垂头看了看鸭子,突然发出一阵笑声,他很坚决地表示,只
要他在这里呆一天,鸭子就得在这个小窝里陪着他。徐五婆想一个知道
自己死期不远的青年人肯定在精神上异于常人,就随他好了。
青禾街耷拉了一朵老葵花。不过不是徐五婆所盼望的厨子,而是那
个喜欢坐在菜园酱缸旁晒太阳的王老太太。天气太热,王家的后代不想
让老太太停三天,要当天就把她发送了,于是王老太太的女儿就过来请
徐五婆,让她帮忙去。王老太太的女儿王瑶是个裁缝S见人不看人的
脸,而是打量人的衣裳。她走进屋门时是无声无息的,她的脚步轻得让
人听不见,于是常有人说她走着鬼步。她一进屋先把徐五婆吓了一跳,
因为逃犯就站在屋里。徐五婆把鸭子放到河岸,回家时忘了闩院门,而
她一回来逃犯就拿着一个笔记本过来对徐五婆说,他发现了钟如雷自杀
的一个主要原因,正当他要举证时,王瑶来了。王瑶其实并没有看逃犯
的脸,她盯着逃犯的衣裳看,说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多紧巴啊,你的身材
要穿肥大些的才好。逃犯见来人把目光放在衣裳上,连忙打开笔记本,
用它遮住脸。徐五婆连忙把王瑶引到别处,她对王瑶说:“这是我老家
远房亲戚家的孩子,考了三年没考上大学,人都魔征了,什么衣裳都住
自己身上穿。你没见他用本挡着脸么?他考学落下的就是这毛病,说自
己无脸见人,只要来了人他就这样。”王瑶听后叹息了一声,然后说了
句:“这么年纪轻轻的,可怜哇。”王瑶说她老母亲是凌晨三点多咽气
的。那时天边已有了丝丝缕缕的霞光,老太大起床穿鞋下炕,才穿上一
只,人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王瑶说老母亲的棺材和寿衣早就准备
了,天气这么热,他们兄弟姐妹商量了,当天发丧算了,问徐五婆这样
做行不行?徐五婆说:“她这么大岁数老的,是喜丧。她儿孙满堂,按
理说该停三天,算是对她的孝敬。可是天热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看就照
你们商量的做吧。”
徐五婆丢下逃犯,拿起墙角的木棍,跟着王瑶走了。她这一走就是
一天。晚上吃过了丧饭,徐五婆已累得两腿酸软,心想人死了实在是罗
啸,害得人还得往出抬她,不像那些妖烧的小虫子,它们在秋冬之交死
去时,死在哪里,哪里就是葬身之地。有命好的,死在凋零的花间,落
叶轻轻为它掩埋;就算是命不好的,顶多死在烂泥塘或者衰草凄凄的原
野上,但这也比人的死要强百倍啊。
人的死,常常是死在自己的尿尿中。兴许是多喝了两盅酒的缘故,
徐五婆一会把天上的月亮看成圆的,一会又看成半圆的,她还觉得这街
上的汽车全都变成了青蛙,而泛白的道路成了河流,这些青蛙在水边叫
得正欢。
徐五婆无限逍遥地走上堤坝时,恰有晚风袭来。这风带着股沉沉的
草香气,使她陶醉得忘乎所以。她想人为什么不能睡在外面呢,就像鸟
儿、虫子、蛇、兔子等等一样在夜里随处择一个窝,那该有多风光啊。
徐五婆看着微风浮动的草坡,感觉草坡上有光影在起伏,不知那是晚风
撩拨青草所发出的温柔呢呐声呢,还是乳色的月光所囹下的华丽舞步,
总之她被这光影所感动了。徐五婆夹着木棍走下草坡,她感觉那光影离
她越来越近,而且奇怪的是这光影竟发出声音来!徐五婆这才明白那些
鸭子一直等着她来接,而她早已把它们忘记了。徐五婆的眼眶湿润了,
她特别想挨只鸭子地亲吻它们一遍,可它们已经团团簇簇地围聚在她周
围。它们毛茸茸的身体触着她的腿,终于使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徐五婆哭的时候,那些鸭子一声不吭,仿拥p哭声就是歌声,它们
要仔细聆听。待徐五婆哭完了,这些鸭子就簇拥着她走上堤坝。它们踩
着柔软的月影归家了。这是它可能回来得最晚的一次。
逃犯没有在小后屋,徐五婆想他一定是藏到了仓棚里。今天让王瑶
给撞见,她又回来得这么晚,他一定是起了疑心。徐五婆便走向仓棚,
拉开门,对着黑暗喊了一声:“你出来吧,什么事也没有。”
果然,仓棚里一阵累累夸夸的响声传来。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坐在
那堆废纸当中了。这些废纸都是徐五婆这些年捡来的,纸上都印着字。
徐五婆认得的字少,所以把它看得很金贵,在街上只要看见遗弃在路上
的纸上写着字,她就心疼地将其拾起。想着这样的纸不能糟蹋,将来留
着必有用处。岂料雨季时空气潮,这些纸页就生了霉点,把好端端的字
给“霉化”了,徐五婆就常常择有太阳的日子晒晒它们。去年她已上初中
的孙女到徐五婆这里来玩、在仓棚里发现了这堆废纸,说这纸都生虫子
了,不如把它们烧了。徐五婆就呵斥她说:“你怎么连写着字的纸都不
爱惜?”孙女嘻嘻笑着,扯出两页纸,一张粉红色的,一张是白色的。
她指着粉红色的纸说:“这上面的字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则广告!治性
病的广告!奶奶,你肯定是在歌舞厅门前捡到的!”徐五婆的脸腾地红
了,似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脸上火辣辣的。她呼儒着对孙
女说:“你这么小,怎么什么都知道。”孙女一梗脖子抱着长腔说:‘政
哟,奶奶,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接着,她指着另一页白纸说:“这是份
考试试卷,没见上面打的分吗?是四十一分。四十一分不及格,这个学
生敢把这试卷拿回家吗?他就在街上把它扔了,不过他倒挺精的,知道
把试卷上自己的名字给抠去了。”徐五婆经由孙女这么一说,十分汗
颜,心想自己就是识的字少,要是认识得多,就不会这么良美不分地把
什么都拉回家了。不过她并没有从此接受教训,见到被丢弃的纸上有
字,她仍是悉数将其拉回家中。
逃犯睡在这堆废纸上,徐五婆就感觉他是睡在了小山似堆积起来的
字上,觉得这些字被逃犯给压得肯定喘不过气来了,便嘟吸一声:“这
些可怜的字,有没有给压扁的?”听她的口气,伊然把字当成了一群活
跃的小虫子。
逃犯和徐五婆回到屋里。逃犯问徐五婆究竟谁了几瓶酒,弄得这么
酒气熏天的?徐五婆得意洋洋地说:“喝了有十来盅吧。那盅有多大,
有鸡脑袋那么大。那酒是高粱做的,发得好,喝起来喷香喷香的!”
逃犯从灶上拿了一个凉馒头,就着大葱吃了起来。有一刻他被喷着
了。猫着腰咳嗽了一番,把噎在喉咙的东西都喷了出来,弄得他直流眼
泪。徐五婆分外怜爱地给他端来一杯水,对他说:“以后吃东西要小心
着点。
你知道么?阎王爷派出的索命的小电每时每刻都跟着人,吃饭喀着
了,喝水呛着了,听笑话笑得大发了,这都是小鬼使的坏,他们的目的
就是想要人的命!”
逃犯喝了一口水,声音嘶哑地问徐五婆:“今天死的这个人有多六
岁数了?”
徐五婆说:“有八十好几了吧?”
“她的葬礼是怎么个仪式?”逃犯又问。
“啊呀——”徐五婆叫了一声,“别看是只停一天,样样都没缺的。
她的儿子孙子给扛着灵灵幡,儿子摔了丧盆子。那些闺女们,给她穿的
衣裳才好看呢,黄大褂上镶着白花边,多眼亮!她们还给她的黑帽子上
别了一朵红绒花,啊呀,真是福气不小!把人入了土后,坟头摆的那些
小馒头、瓜果梨桃,是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咳,这老太太,走得美
呢!”
逃犯沉默了很久,他把剩在手心的小半块馒头用手捏碎了。馒头渣
像鸟粪一样白花花地落在地上。他低头呆呆地看着这些馒头渣,突然声
泪俱下地说:‘俄没给我爸扛灵灵幡,也没给他摔丧盆子。谁给他葬的
我都不知道。他的坟头肯定没有小馒头和瓜果!”逃犯痛心疾首地说
着,这时小后屋传来鸭子干哑的叫声。徐五婆想一定是逃犯躲在仓棚
里,一天都忘了给它吃喝。徐五婆连忙弄了一些吃的去喂鸭子。这只鸭
子已经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的,它在里面使劲撅着屁股,似乎是想让徐五
婆看什么。徐五婆蹲下身来定睛一看,发现是只鸭蛋,徐五婆的泪水不
由哗哗流了下来。她想也许这鸭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替罪羊在
这里受罪,所以它才使出浑身解数来为主人下蛋。徐五婆小心翼翼地取
出那只蛋,仔细用手抚摩着,觉得这只蛋要永远攒着,不然就对不起面
前的这只鸭子。她不想再和逃犯争论是否该放了鸭子的问题了,因为这
无济于事。在这种时刻,徐五婆觉得逃犯在家里破坏了她和鸭子之间和
谐的生活,早些打发走他势在必然了。
徐五婆怜悯了一番鸭子,她回到灶房,对着仍蹲在地上的逃犯
说:“我今早晨走时,你的话还没跟我说完,你说你知道我男人为什么
要自杀,现在你告诉我好不好?”
逃犯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嘶哑地说了~声:“花!”
徐五婆没有听清,她问:‘你说什么?”
“花!’逃犯清晰无误地吐出这个字。
徐五婆不明白攻夫的死与花有什么关系,这时逃犯从小后屋拿出一
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指着里面形形色色的植物标本说:“这里的标本
大都是各种树叶和草叶,咱们都不认识,看来他是从山中采来作为医用
的。可是你看后面那几十页,夹的全是花的标本。这花是虞美人。我一
眼就认出来了。”
逃犯说着刷刷地翻到后面夹有花的标本的页数,指着其中之一
说:“你看这是大朵的。”
他又翻了一页,说:“这是小朵的。”徐五姿觉得钟如雷纵然是夹了
些花的标本,也说明不了什么。逃犯见徐五婆不以为然,他便指着夹花
的那些页数上的阿拉伯数字对徐五婆说:“看看,这上面都有年份的。
哪一年夹的花你都能看出来。”逃犯说着哗哗翻到最后,指着一个标记
的年份说:“他是不是这一年死的?”徐五婆认得数字,她看后点了点
头。
逃纪便说:“这就对了,他在死的那一年没有夹上花,而你说他是
夏天死的,夏天时虞美人该开了,看来他是为花死的!”徐五婆也觉得
奇怪,她家从来没有种过虞美人,回想当年的左邻右舍,似也没有种花
的,这些虞美人标本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钟如雷平素除了在医院就是
家里,偶尔在休息日时上山挖点草药,难道当年的卫生院有个花坛?徐
五婆在钟如雷在世时从不去卫生院,她知道自己农村出身,很寒破,不
愿给丈夫丢这个脸,再说她也从未得过病。逃犯见徐五婆动了心,又把
笔记本的黑色封套褪下,指着原本夹在封套里的硬纸壳上的一片字
说:“你看,他藏在这里面一首诗,这诗的名字就叫《虞美人》!”逃犯
接着满怀深情地朗诵起这首诗:
你的花瓣,
是如此柔软。
我真怕这晚风,
会撕裂你薄薄的衣衫。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朝霞般的面容?
你的花色,
是如此红艳,
我真怕这骄阳,
会晒祖你青春的色彩,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天妒的红颜?
你的花蕊,
是如此被都。
我真怕这蜜蜂,
会掠走你遍体的芬芳,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
寻你那绵长的香气呢?
逃犯把“天炉”念成了“无户”,而把“苗郁”念成了“香有”,但徐五婆
还是大致听懂了这诗要表达的内容。徐五婆叹了一口气,说:“他在大
学时就爱写这个,后来卫生院的人跟我说,人家批斗他就是为着他写的
诗不上进,那时他写什么风来着!这回他又写花,这个人原来把他的情
都给了这些字啊!”徐五婆忽然觉得格外委屈,她想如果每个人都代表
一个字的话,那她在钟如雷的眼里,一定是最差的一个字。这个字一定
是写起来没形,扭扭歪歪的立不起来,看上去丑陋不堪,读起来最不上
口的一个字。
这一夜徐五婆失眠了。她很想能在静夜里听见蛙鸣狗吠,或是野猫
的叫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见。那种广阔而深沉的寂静深深地把她笼罩
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没头没脑地在黑暗中乱闯,最后掉进
一个幽洞,摔得体无完肤了。
徐五婆第二天早起后放了鸭子,饭也没顾上吃,就风急风火地到农
机站去找郭明听。她想问问郭明听,当年的卫生院是否有个花坛,花坛
上又是否种着虞美人?郭明听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退休时他在
城中心的邮局后面本有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可是儿子结婚后,儿媳在家
里老是牢骚满腹,嫌公公碍眼,她大热天时没法在家里穿睡衣。郭明听
血压高,喜欢清静,老伴过世后他性格大变,非常木油,见人连招呼也
不爱打了。儿媳的脸色他早已看厌了,早想独过。可是他赶不走儿子儿
媳,只好自己净身出户,在城西边荒僻的农机站后身租了间平房,另起
炉灶。徐五婆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他,他拄着拐杖,步履践珊,用塑料袋
提着一棵烧饼。徐五婆和他打招呼,他停了下来,怔了许久,才前南地
说:“原来是徐五婆啊。”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担过头走了。
郭明听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徐五婆一见他耷拉着脑袋享受阳光的
样子就想发笑,心想这又是一朵老葵花了。徐五婆觉得老人和孩子是最
为相似的,晒太阳的多是老人和儿童,在街上走得磕磕绊绊的也是他
们。老人是因为老筋老骨腿脚不利落了而走不稳,而儿童则是由于才学
会走路而趔趄。再看街上被推着的那些人,一种是童车上的婴儿,一种
则是轮椅上已瘫痪了的老人。徐五婆怎么想怎么觉得人是越往老了活越
倒退,最后就跟小孩子一样不立事,需要人照顾。
徐五婆的脚步声使郭明听抬起了花白的头。想必是人眯眼眯久了,
猛一睁开时就会有失明的感觉,郭明听怔了许久才认清了徐五婆。他咳
嗽了一声,说:‘你个冥婆子上我这里来干啥?我还没死呢!”徐五婆笑
了,说:‘成可不是来给你收尸的,我是求你问个事。”郭明听颤着声
说:‘戏都多少年不当那个院长了,你想还回医院看太平房去?我说了
也不管用了!”徐五婆捡了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郭明听对面,她
说:“我可不是求你办事,是问个事,问个老事。”“我都稀里糊涂的
了,你问我老事,我能记住些什么!我现在明白了,老天爷让你在死之
前,把知道的那些人间事全都给忘了,我现在都记不起小时候摸鱼的那
条河叫什么名字了!”郭明听越说越难过,他使劲眨巴着眼睛,似是要
落泪的样子。徐五婆拍了拍裤脚的灰,说:“我是想问问,三十来年
前,咱卫生院修没修过花坛?”‘充坛?”郭明听怔了片刻,然后说:“你
怎么跟那死去的小钟一样,这么在意那个花坛?”“这么说是有
了?!”徐五婆悲喜交加地叫了~声。“有啊,后来新毕业的医生没地方
住,就把花坛拆了建宿舍。那年春天花都种上了,有的都打骨朵了。你
们家小钟最喜欢去花坛看花。每回斗完他,他都要在花坛那里坐上半
天,那些护士就笑话他,说是他把花当成了美人。”郭明听提起这段往
事,显得兴味十足的,而且从他的叙述中,你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记忆力
的衰退。他侃侃而谈:“小钟听说要把花坛毁了,还特意为这事来找过
我。他说郭院长,我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求过人,医院的这个花坛,
我看还是留着吧,你没看虞美人打了骨朵,就要开了么?我说是花坛重
要还是医生的宿舍重要?
小钟听我这么说还掉眼泪了。我就跟他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时爱
去花坛那看看,可是卫生院不是为某个医生开的,该毁的东西必须得
鼓!”说到此,郭明听的唇角已溢满了唾沫,他的唇角仿佛一左一右夹
了两朵小白花,格外耀眼。徐五婆接着又问花坛被毁的年份,郭明听
说:“就是小钟死的前几天毁的!’谷三婆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坐在太
阳底下,可她却有掉进冰窟窿的感觉,麻木而寒冷极了。她很想给郭明
听一拳头,让这朵不堪一击的老葵花速朽,可她出院门的时候听见背后
的郭明听在说:“冥婆子,我要是死了,你也给我的坟头淋上一罐冥
酒!”
徐五婆打了一辆板的,由农机站住家返。天阴着,丝丝缕缕的凉风
袭来,吹得人脊背愈发的凉。蹬板的的是个面色球黑的中年男人,徐五
婆一坐下来,他就说徐五婆要去的地方路太远,应该付他三块钱。徐五
婆怕他一路担心她下了车不按数把钱给他,因而提前付了三块钱。车夫
心里一畅快,加之顺风,板的就蹬得飞快。路畔的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
哗啦地响,好像杨树在梳头倒的。一辆载着破旧桌椅的驴车经过,跟着
~辆摩托车挟带着一股暴土飞也似过来,搅得空中尘埃滚滚。徐五婆发
现在这尘埃中飘扬着一张纸片,她想这纸上一定有字,想叫板的停下,
她好将其抓来。正这样想着,一股旋风袭来,将那张纸一直托到风柱的
顶端,这纸就高高在上着,令人无法企及。徐五婆想罢了,这字捡回去
还不是在仓棚里被虫咬鼠啮?
徐五婆在接来到坝上,看那些草坡上的鸭子。风比先前小了许多,
但乌云却仍布满天庭,河面没有那耀目的白光了。微风吹过,那些绿草
波浪似地滚动,色彩忽明忽暗。徐五婆见那些鸭子在草丛中像花朵一样
若隐若现着,她不由捧着脸哭了。她想钟如雷从来就没有爱过自己,不
然他会和自己一样爱上鸭子,这鸭子哪~只不是一朵花啊!草丛中如花
般怒放着的鸭子,难道比不上卫生院花坛的虞美人更美么!徐五婆的泪
落在草丛里,被淋了泪水的虫子以为天落雨了,可是一尝,这雨滴却是
咸的,虫子抬头一望,见是一个泪眼婆婆的老太婆坐在草间伤心,它很
想爬到她脸上去安抚一番。
徐五婆一直坐到下午才回家。她在滂论大雨中似已把积攒了一生的
泪水都哭尽了。她浑身精湿地走进家里,对逃犯很从容地说:“你是对
的,我明晚就花钱请个姑娘来陪你睡觉!”
吴艳娥是这样一个姑娘,她身高臂长,肤色黝黑,大眼睛,高鼻
梁,嘴巴宽宽的,看上去充满活力。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徐五婆看上
了她高耸的乳房,这是最为关键的。
徐五婆去梦那莎歌舞厅找吴格俄的时候,已经快是正午了。歌舞厅
的板富落着,门也关得严严的。徐五婆正琢磨着是否该上前叫门,门忽
然“嘎”的一声开了,吴艳娥穿着露肩的粉色纱裙,“哗”地设出来一盆
水。水珠溅到了徐五婆的裤子上。吴艳娥设了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才看见了站在对面的徐五婆。吴艳娥有气无力地说:“冥婆子,你上
这里来干什么?”徐五婆说:“里面有人么?我要单独跟你说个事。”吴
艳娥似是没有听清徐五婆的话,她又打了一个哈欠,仅怄无力地
说:“真是又因又饿啊。冥婆子,我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呢,你能不能
到街角的小卖后帮我买两个豆腐卷,要是有烧饼就更好了。”
徐五婆想吴艳娥到现在还没改了爱支使人的毛病,在徐五婆看来她
的亏就吃在这上。
徐五婆没说什么,到街角给她买了两个烧饼。她闻着豆腐卷有些馊
了,似是隔了夜的,就没买。
歌舞厅内开着低照度的红灯,人一进去,就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这里的空气很混浊,想必是紧闭着门又不开窗透气的缘故。吴艳蛾的粉
纱裙在灯光下是火红色的了。徐五婆见她叼着棵烟,在吧台高高竖起的
圆椅上懒洋洋地吸着。徐五婆把来意向她讲了,吴艳娥笑了,说:“我
要是出去一晚,老板还不得让我赔他几百块呀。”徐五婆说:“你就出去
一两个小时,那种事你也知道的,用不了一个晚上的。一个晚上我也在
不起你,就给你二百,你来不来?”“我敢不去么!”
吴艳娥撩起裙子,将徐五婆递上来的二百块钱掖在贴身的小裤权
里,对徐五婆喷了~口烟说:“晚上九点,你可不许跟别人说。”
走出歌舞厅,徐五婆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还是第一次进这
种场所。这城里的歌舞厅越来越多,叫的名字也越来越怪,什么“丽那
雅”“梦巴黎”“巴拉红’”,不知道的,以为这都是洋人的地界呢。徐五婆
和这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歌舞厅,都在暗中经营“人肉’让意。陪舞的
小姐都很年轻,她们打扮得很怪异,常常措着蓝眼圈,涂着紫嘴唇,染
着红头发。吴艳俄是徐五婆看着长大的,她原先在冰棍厂上班,后来厂
子裁员,吴艳娥就下岗了。她丈夫是局的,常出外勤,吴艳娥在家闲得
无聊,就常到街上闲逛。这一逛就被梦那莎的老板给盯上了,不到一个
月就把她弄到歌舞厅当陪舞小姐。她丈夫嫌丢人,就和妻子离了婚,把
独子给带走了。徐五婆了解吴艳娥,她自幼好吃懒做,十几岁了还得让
大人给梳头。结婚后她成了家里的主妇,却是游手好闲,而她丈夫则像
女人一样操持家务。徐五婆觉得吴艳娥要是能吃得起辛苦,纵使没工作
了,也能干点其他的潘维持生计。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怪自己好逸恶
劳的性情。
晚上九点整,吴艳娥来了。徐五婆早已交待过她,这个人要身份保
密,不能开灯,不能同他说话,只需把事做好些就是。吴艳娥对这类事
已经见多不怪了,所以一口答应。
徐五婆把吴艳娥领到小后屋后,小声对她说:“你小心点,地上有
只鸭子,别踩着它。”
说完,徐五婆就关上门,出了灶房,一直走到院子。她仰头望了下
天,觉得今夜的星星真是饱满啊,一颗颗结实得就像刚收获的沉甸甸的
玉米。残月旁的几片云呈铅灰色,徐五婆自然又把它们都联想成鸭子。
她想这几只鸭子的口福真不错,要吃的有玉米,要喝的有那洲亮道通的
银河之水。她不知道自己饲养的那些鸭子死后是否有福气化成天上的鸭
子。
徐五婆看了会天,忽然很想拍上一袋烟。她摸黑悄悄回屋找出烟袋
锅,在经过灶房出来时她听到了小后屋的响动。她赶紧走到户外。徐五
婆坐在菜园里抽烟,她拍了一锅,又抽了一锅,她听见身旁的豆角叶皎
箴地响,仿佛是在责备她,你熏死我了!徐五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烟
锅。就在她打算再到别处转转的时候,屋门响了,吴艳娥走了出来,徐
五婆迎上前去。吴艳娥撩起裙子,从小裤权的兜里取出一张钱塞到徐五
婆手里,说:“我还你一百吧,这个软蛋,怎么弄他都不
行,我不能没做那事拿两百块钱。”吴艳娥说完,飞也似地走了。
她还有歌舞厅的生意要做。徐五婆很悲伤地拿着一百元钱走进屋子,她
听见小后屋传来了逃犯的哭声。徐五婆鼻子一酸,也不由跟着哭了。
接下来的三天,逃犯开始让徐五婆拿枪向他瞄准了。逃犯说了,再
练习三天,他一定离开这里。徐五婆想既然一开始忍耐了,那就忍到底
吧。她举起枪时逃犯目光直直地盯着枪口,若是扳机扣动后他的眼睛仍
然一眨不眨,逃犯就会很高兴;而他若是哆味了一下或是歪了脑袋,他
则会狠狠掴自己一嘴巴,骂道:‘“软蛋!”到了逃犯所说的三日期限的
晚上,逃犯让徐五婆收了枪,求她给自己包顿饺子吃。徐五婆就割了把
韭菜,炒了些鸡蛋,又对了一些海米,包起了三鲜饺子。吃饺子的时
候,逃犯提出要去地窖取两罐“冥酒”上来。徐五婆答应了。逃犯喝了一
罐,把另一罐摆在灶台上,说是要拿它去祭奠父亲。吃喝完毕,逃犯对
徐五婆说,希望明天徐五婆能陪他一同去铁峰,他担心父亲被杀后,姐
姐也许没赶回来给父亲人殓。若是那样的话,别人好心帮他埋父亲,肯
定是简简单单的,也许连个墓碑也没立。他让徐五婆去,是想让她帮他
找到父亲的坟。徐五婆说:“你姐姐再没情义,她也会回来埋你父亲
的。”逃犯舔了舔大拇指说:“如果她回来,该来看守所看我的。”徐五
婆说:“她要是恨你,认为你罪有应得,怎么会来看你呢!”逃犯垂下了
头,他一言不发了。徐五婆见时候不早了,就催促他早点睡觉。徐五婆
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灯,躺在炕上的时候有一种无限轻松的感觉。她
想可算是把这折磨人的日子熬到头了。她这样陶醉地想着,忽然听到了
脚步声,跟着是“扑通”一声响,她翻过身一看,隐约看见逃犯跪在炕
下。逃犯说:“我在这里闹腾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没告发我,还帮我找
了个姑娘,她的乳房可真美啊。可我不争气,我想着这是自己的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我就老是想哭,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我还是要谢谢
你。我花了你这么多钱,我今生没钱还了,只能来世孝敬您了。我在那
里一定要学好,那里要是允许盖房子,我就给您盖一座;要是有鸭子,
我就帮您买上一百只;到时您去那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接着,他重
重地给徐五婆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徐五婆的心一阵阵抽搐,先前的那种
无与伦比的轻松感荡然无存了。
次日徐五婆很顺利地帮逃犯逃到了铁峰。他们租了一辆车,司机根
本没心情去辨认顾客是不是逃犯,何况又有徐五婆陪着。他们顺畅得出
乎意料地到达目的地。车停在铁峰小镇的路口,他们来到山上的坟场,
很快就找到了一座新坟。坟上已经长了一些毛茸茸的青草。坟头有碑,
碑上刻着逃犯父亲的名字。
逃犯跪在那里,久久不肯起来。
徐五婆将整整
一罐冥酒淋到坟上,然后轻声说“这位老哥,你儿子今天来给你认错来
了,你就谅解他吧。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啊。他和别人从看守所逃出来,别
人都是为了逃命,他不,他是为了来给老哥你道歉。等过些天,你儿子也去
那里时,你可不要不认啊。 “徐五婆的话音刚落,逃犯就哭了起来,他哭得
直抽搐,仿佛一个小孩子独自走夜路,因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惊恐地哭叫一
样。
徐五婆待他哭够了,平静了,这才领着逃犯下山。他们驱车回到城
里后在百货商店门口下了车,逃犯去局自首,而徐五婆步行回家。徐
五婆没有回头,她想逃犯会勇敢地走进局的大门的。当晚,徐五婆打
开电视,她在本城的新闻节目中看见了逃犯。他戴着手铐脚钦,满面安
然。女播音员是这样说的:“逃犯XXX日前在**人员的全力追捕中终于
落入法网。”
一个半月以后,逃犯的死刑通知下来了。执行枪决的日子也定了。
**局的人找到徐五婆,给她五十元钱,让她去法场给逃犯殓尸。徐五婆
答应了。此时已经是深秋时分了,草枯了,树叶黄了,落叶满天飞。徐
五婆那天起得很早,她用大布兜装了三样东西,一罐冥酒、一捧从小后
屋后面的稠李子树上摘下的已经黑了熟了的果子和一只鸭子。鸭子就是
曾被逃犯囚禁的那只。自逃犯离去后,徐五婆把它弄回鸭囵,它就寸步
不动。你喂它食,得把盆放在它身边。别的鸭子去河里克水了,可它却
仍呆在鸭圈里,你怎么赶它,它都无动于衷。徐五婆想既然这样,不如
让它去陪逃犯好了。
逃犯站在国车上,那是辆敞篷车,有四个荷枪实弹的**押着他。逃
犯对沿途围观他的人群什么话也没喊出来,他脸色惨白,目光直直地盯
着前方,已然凝固似的一动不动。徐五婆坐在最后一辆吉普车里。开车
的司机不断地和法鲁开玩笑,今徐五婆很反感。
法场选在一片杨树林中。早已有人提前挖好了一个坑。徐五婆不敢
看逃犯,就背过身去看堆积在林地上的落叶。那落叶如一枚枚圆圆的铜
钱,金黄金黄的,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徐五婆听见背后有人高
喊:“跪下!跪下!”她想这一定是行刑人在哈喝逃犯。不久,一声枪声
传来,徐五婆见对面一棵光秃秃杨树上吊着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跟着又是两声枪响。沉寂了一番后,徐五婆听见背后的法警说:“妈
的,这小子,在国车上吓得尿湿了裤子;跪下来还摇晃脑袋,浪费了我
两颗子弹!”
徐五婆对**局的人说,这山离城里路不远,她收完尸后要走着回
家,让他们不必留车等她。待法场的人部撤净之后,徐五婆这才走向逃
犯。她看着逃犯血肉模糊的身体,暗骂这法各枪法太臭,不如她原来的
邻居老法警枪法准。她先把那罐冥酒淋到坟坑里,然后用空罐去溪畔取
水,擦拭逃犯脸上的血痕。那罐子太小,逃犯的血又溅得四处皆是,徐
五婆一共取了八罐水才清理干净。
将逃犯置于墓穴安顿好后,徐五婆用铁锹撮了上把他埋上。她在埋
的时候,把那些被鲜血染红的杨树叶子也扬人墓穴中了。殓完尸,徐五
婆把稠李子果撒在坟头,然后坐下来。她连拍了三袋烟,后来见暮色已
浓,就起身回家了。走前她把鸭子放在逃犯坟头,对它说:“你要是想
跟我回家,你就跟着走;不然你就当他的花开给他看吧。”徐五婆慢慢
地走了十几步,然后悄悄回转身来,她发现那只鸭子依然站在坟头,一
动不动的!在一派萧瑟的晚景中,这只白褐色的鸭子看上去异常明亮,
确如一朵美极了的花。
青春如歌的正午
陈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十分卖力地编着缝纫
机。由于编得不顺利,他先是骂手 中柔韧的青草是毒蛇变的,然后又
骂正午的阳光像把钢针一样把他的头给扎疼了。后来有只蜜蜂落在他的
肩膀上,他就歪过头觑着眼对蜜蜂说:"你蜇呀,蜇完我你 也就小命没
了。我又不是花,满身的盐气,弄得你死时连点甜头也尝不着,你要是
觉着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约意识到不合算,虽然陈生蓄意挑衅,它还是识时务地飞走
了。这时王来喜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生的院子,对他说:"陈生,求你个
事,把我家的马给杀了吧。"
陈生抬头问:"那马怎么了?"
"它淌眼泪。"王来喜顿了顿手,说,"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么?"陈生问。
"吃。"王来喜说。
陈生又问:"拉屎么?"
"拉。"
"那它知道睡觉么?"陈生再问。
王来喜点了一下头。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杀它做什么?"陈生坚决地说,"我不干。"
"它淌眼泪,都淌了三天了。"王来喜说,"杀完马,我送你一双大
头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俩的脚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适。你去年冬天
穿的那双鞋我也看了,都张嘴了,该扔了。"
"它淌眼泪有什么。"陈生用平淡的口气说,"人不也淌眼泪么?人
淌泪不稀奇,马淌泪也不稀奇,它淌几天兴许就会好了。"
"我们又没惹它,它平白无故淌什么泪?"王来喜伤心地说,"让左
邻右舍的看了,以为我们怎么虐待了它。""准是你们把它使唤过头
了。"陈生开始继续编他的缝纫机,他对王来喜说,"你们一年四季不让
它着闲,有时还把它租出去让外来的人耍,它不伤心才怪呢。"
王来喜知道陈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无济于事。何
况他正在编东西,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杨秀,王来喜觉得自己来得也不
是时候,于是就面色凄惶地离开了。
陈生自从前年冬天从城里告状归来,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首先他
变得大胆了,无论什么人都敢顶撞;其次他杀生的本领忽然被升华到一
个高度,宰瘟猪、勒疯狗 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
所以有了杀生的活大家都来求陈生,一求即应,他不取报酬,随便你给
他一件旧衣裳、两只碗或一双袜子都行。这两年夏 季的正午,陈生都
雷打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用青草编各色东西。他都是编给杨秀的。他编了
两口箱子,箱子里又有一些围巾、戒指、项链、手帕等东西,他称它们
是 "压箱底儿的"。箱子虽然好编,但因为体积大,用草多,单单编它就
几乎用了一个夏天。他的房间里因为这些草编物的陪衬,总是散发着一
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他 每编完一样东西都要和杨秀说说话:"你不是要
箱子么?有了!你看它多能装东西呀。"当然,有时他编得得心应手、
游刃有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说话:"我 知道你稀罕这东西,你别
急,就要编完了。"
有时正午有雨,陈生就躲进棚厦里编,雨一停,他又抱着草出来。
而如果是晴天,陈生永远都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
头,一丝不苟地为杨秀营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闪
烁着,他仿佛已经抓住了杨秀的手。
开始时人们以为陈生疯了,后来发现他待人接物还很正常,说话办
事也都有准,就料定他的脑筋没有出现太大的毛病,只不过是他进城告
状遭到耻笑而受了点刺激而已。
陈生开始数落杨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缝纫机么?我给你造
缝纫机,你却一直跟我捣乱,你中午没吃好么?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上
王来喜家了。你也看见他 刚才来了,他家的马淌泪了,淌了三天了,
让我把它给杀了。可我不能杀马,它淌淌泪又怎么了?我得去看看,他
家喂给它的草是不是沤了?再不就是饮它的水不干 净。"陈生从木墩前
站起来,回屋喝了一舀子凉水,然后就抄着手去王来喜家了。他弓背抄
手的样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见的人无论长幼都一律唤他"陈生",连
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可他并不恼,一律"嗯"地答应一声。
陈生在老婆杨秀没死前,老爱晚上抄着袖子到邻居家看牌。他自己
不会打牌,但就 是喜欢看,他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一站就是一晚上。
每当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时,必定是他盯着的这人抓来了大王
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愿意被陈生盯 着,陈生一站在背后,这个
人准输牌。事后陈生总是说:"我见你抓来了王,怎么还赢不了?"别人
就没有好气地说:"我把那王给阉了。"陈生便红了脸,轻轻嘀 咕
道:"王也长着那个东西?"牌迷们有时为了拒绝陈生的造访,就早早把
门闩上,以图玩个尽兴。然而不屈不挠的陈生会翻墙而入,仍然站在一
个人的身后始终不 渝地看,并且常常发出那种有针对性的笑声。
"陈生,你怎么一见到王就乐?"人家说他。
"我乐了么?"陈生委实有些慌张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没觉着
乐呀。"然而他确确实实地一看到王就嘿嘿乐了。
陈生的老婆死后,他仍然在晚上时抄着袖子去看牌,不过他不专盯
一个人看了,而是转着圈地游动,最后悄然无声地停在一个人的身后。
他停下的地方,这人必定抓着了王,只是他不再发出嘿嘿的笑声了。
陈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于杨秀。这个他花三千元娶来的
瘦女人特别喜欢在晚饭后鼓捣破烂。女人胃不好,终日打着干嗝,面色
青黄,喜欢耷拉着眼皮, 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撒手人寰。她这种老是
处于弥留之际的样子曾经深深地吓着了陈生,但时间久了他就习惯了。
女人一旦翻腾起陈生家的旧物,眼神就顾盼生辉, 仿佛她掘到了金子
一样,虽然说有些东西她已经翻腾了好多次。
晚饭一过,杨秀就去折腾旧物,陈生便到邻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
了他回到家,女 人已经钻进被窝了。陈生就不满地嘟囔:"你老是先
睡,咱们怎么有孩子?"于是不由分说弄醒她,长驱直入侵犯她。杨秀
从头到尾唉哟叫着,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 乐。然而陈生三年多来把最
好的力气都使上了,却是劳而无功。杨秀的肚子仍然瘪瘪的,因消化不
良常常发生咕咕的叫声,陈生便怀疑她怀了一窝鸟。
陈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时会发现杨秀擎着根蜡烛在仓房里东翻西翻
的,样子像只老鼠。旧棉絮、废铁丝、玻璃瓶,甚至连生锈的农具都能
使她振奋不已。她浑身上 下被灰尘笼罩着,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陈
生常想杨秀比他小二十岁,还处在玩的年龄呢。他娶她的时候已经三十
八岁。当媒人把这个又黄又瘦的丫头领到他面前 时,他的手不由自主
地哆嗦起来,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胖女人。以他与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
经验,他觉得那样的女人禁闹腾,搂在怀里热气足。那三千元的付出并
没 有使他称心如意,是他颤栗的惟一原因。后来媒人说,胖女人都被
那些出更多钱的人给领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过杨秀比你
陈生小二十岁,是个黄花闺 女,这不是白白捡了大便宜?再说未必胖
女人才好,鸡肥还不下蛋呢。陈生觉得这是命,于是就听了媒人的话,
到集市上买了一挂鞭,两朵红绒花,一床绿色和粉色 的被面,还有崭
新的暖水瓶、脸盆、镜子等东西,把杨秀娶回家。接着,他又在第二年
春天抓了一头猪崽和十几只鸡雏儿,由杨秀在家喂养。
杨秀 如果再胖一些,可能会比较好看,因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
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后日瘦一日,仿佛在为陈生节衣缩食。她吃起饭来
总是心慌意乱的,一副累极了的样 子,握筷子的手恹恹无力,陈生就
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里涌上眼泪,一个劲地打干嗝,陈生这才不再强
迫她。每当杨秀多吃了一点,他就备受鼓舞,仿佛看到一双 稚嫩的小
手就要来抓挠他的胡子了。
邻居们见杨秀从不出来串门,就问陈生:"她整天在家干什么
呀?""想她的娘家吧。"陈生随口说道。其实他知道杨秀生母早逝,父
亲又续了弦,后母带来三个孩子,对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后
也不容她,她没家可想。
"怎么还不见她显怀?"男人们开起玩笑来就肆无忌惮了,"没把种
子撒错地方吧?"陈生就憨然一笑,说:"没错,她就是个瘦,长胖了就
会有了。"王来喜的 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泪。这个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
哭也不闲着,手中穿着一串辣椒。她见陈生进来,擤了一把鼻涕
说:"你不能把马给宰了,我还没同意呢。宰了 马,地里的那些活谁帮
着干?""马现在还淌泪?"陈生问。
"不淌了。"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都是清早起来时
淌。"陈生便朝马厩 走去,打算看个究竟。"来喜遛马去了,给它散散
心。"女人抹干了眼泪,对陈生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陈生并没有
找地方坐,他还是到马厩去了。他首先察 看槽子里的草,用手一摸比
较干爽,放到鼻子下也没闻出霉味,这才放心地又去看墙角装豆饼的袋
子。豆饼也新鲜着呢,陈生尝了一小块,觉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
甜,马不会消受不起的。至于饮马的水桶,陈生将其中的剩水舔了舔,
没觉出什么异味,陈生就兀自叹息一声,说:"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
说淌泪就淌泪了呢?" 陈生便想这匹马兴许是老了,走到穷途末路了,
因而感伤落泪。陈生出了马厩去问王来喜的女人:"这马多少岁
了?""九岁了。"王来喜的女人说,"生小回的那 年它来的。""九岁也不
算太老。"陈生说完,见一个空的鸡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没地方坐,
就把鸡食盆翻过来,一屁股坐上去。
王来喜的女人 慌忙说:"陈生,这鸡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儿都薄
了,你把它给我坐塌了,我用什么喂鸡?"说着,她飞快脱下一双鞋,
将它们甩给陈生,说:"垫着我的鞋坐 吧。"陈生吓得一耸身站了起来,
他举起空鸡食盆,将底儿对着太阳,看看有没有光从背后漏过来,见它
仍是完好无损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处。
陈生把那双鞋并排摆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层底的灰布
鞋,布已经被刷洗得耸起无数纤维,毛茸茸的。因为这鞋刚从女人的脚
上下来,还留 着她的体温,所以陈生觉得一股热气从屁股底下窜了上
来,令他耳热心跳,仿佛他坐着的是女人的一双奶,这种预感使他不由
自主地欠着屁股,惟恐压出奶水来。由 于坐得矮,陈生只能高高地支
着腿,他缩着粗脖儿,眯缝着眼,两只手松松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
模样。王来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稳屁股坐,这鞋皮 实着
呢,不怕压。"陈生在她的鼓励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实在了,他立刻觉得
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那鞋又没长牙,咬着你的腚了?"王来喜的女人说,"你'咦'什
么?""我坐出奶水来了,你不让我'咦'行么。"陈生很认真地说。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杨
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个睡,你不能老让她缠
着你。"陈生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你就别给她编那些东西了,她在那儿该使的该用的缺不了。你该
为自己想想,你都过四十的人了,家里还没个暖被窝做饭的,你就不想
再找一个?我们都帮你打 听着,有合适的就给你牵个线。你自己也要
积极点,到外面做工时碰到中意的就献点殷勤。"陈生又抬了一下眼
皮,轻轻"唔"了一声。
这时王来 喜的小儿子小回挎着半篮豆角回来了。他穿着双露着脚
趾的鞋,见到陈生就扮鬼脸,说:"陈生,我问问你,你那年进城告状
是怎么告输的?他们是怎么把你给撵回 来的?"陈生抬起头,刚要说什
么,王来喜的女人就光着一双大脚站起来,她喝斥小回:"怎么摘了半
篮就回来了?再去把它给摘满,越学越懒了!"小回龇了一下 牙,
说:"我渴了,回来喝口水还不行么?""你不是带水了吗?""我喝光了,
这天多热呀,那点水哪够我喝!"小回理直气壮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陈生说:"你看你们家,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地里
干活,你还不知足,让他们一个个累死你就高兴么?孩子口渴了,回来
喝口水你还说他,我真是 不想再进你家的门了。"王来喜的女人并不
恼,她淡淡地说:"陈生,孩子不能惯,他们从小干活就投机取巧,长
大了哪能有力量顶起门户过日子?"陈生却按他的 思路继续说下去:"就
说你们家的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让人给耍。你说我就是
闹不明白,人怎么还要花钱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着就不顺
眼!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几个钟头,累得一身的汗气,挂着满身的白
霜,可那些来玩的人坐在爬犁上还又笑又唱的!"陈生越说越气,他的
胸脯不由剧烈地起伏着。
"还不是为了挣游人的几个钱。"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
说,"大冬天的,来喜也陪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容
易吗?""那马还有个不淌泪?"陈生说完,又一顿头"咦"了一声。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经湿透了。他见了陈生仍
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怂恿他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陈生领会了他
的意图,不忍心让小回失 望,就说:"我那年进城告状,还不是因为那
个运动会?老天爷不长眼,那年冬天没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样上蹿
下跳。结果呢,花钱买雪往山上背,铺了薄薄的 一层还让西北风一夜
给刮没影了。结果又去别处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几十万块
钱。你说为了玩就花好几十万块钱,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话了?这些钱
能给 多少得病的人开刀?!我就告他们去了!"陈生用巴掌拍了一下
地,抬高了嗓音说。不过他把鸡屎拍在了掌心里,他也不在乎,就势往
裤子上一蹭,气咻咻地说: "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没钱开
刀就得等死。他们只看重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却不管要死的人,这像话
么?!"陈生越说越激动,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 一双鞋已经从他屁股
底下滑了出来。
"就是,这些人该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挥舞着胳膊说,"不过怎么
就告输了呢?""他们说我脑筋有问题 了,你说我的脑筋怎么会有问题
呢!"陈生终于被怒火给顶得站了起来,他跺着脚说,"那年咱镇上来个
挑着担子卖鸭梨的,他卖六毛钱一斤。我给杨秀买了四斤 梨,这就是
两块四毛钱,我给他五块钱,可他偏偏找给我两块八,多找了两毛,我
还给他,他还生气,还教训我,说他虽是个卖梨的,但不要别人施舍。
我就问他四 乘六等于多少。"陈生拍了一下大腿说,"他还理直气壮地告
诉我,四乘六不是等于二十二么?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连这么简单的
账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 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王来喜的女人也
笑得拿不稳手中的活了。
陈生用手轰了一下朝他飞来的一只绿头苍蝇,接着说:"你说我的
脑筋怎么能有问题呢?我不糊涂,什么事心里都有谱儿!""那你告状时
是怎么跟城里的官官说的?"小回问。
"我先说让他们赔我媳妇,他们就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杨秀得了重
病,因为没钱,住不起院,开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一个大活
人给挺死了。你们有张罗 运动会的那些钱,能给多少个人开刀,杨秀
就死不了了。后来他们就笑,笑得一个个像摊稀泥一样,再后来、后
来---"陈生嗫嚅着,脑门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 地说,"他们、就、就说
为了、这个玩,城里的马路、都、都加宽了,还有、还有......反正、是
不能、不玩的,然后,然后......"小回恶作剧地说:"然后他们不就 是问
了你的名字,又问你在哪儿住,给咱们镇子打了电话,派人领你回来,
说你疯了,是不是?""小回!"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
干活去,怎么 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没把陈生逗过瘾,接着
说:"谁说杨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时给她编东西吗?"陈生歪
着脖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地 方,双手空空垂着,这回不仅额头流
汗,鼻涕也出来了,他哆嗦着嘴唇,说:"就是,我得回家了,给杨秀
的缝纫机还没造完呢---"陈生说着移动脚步,可他前 进的方向不是门,
而是篱笆,他被挡住去路,他自言自语着:"这是怎么了?"这边王来喜
的女人已经把陈生坐过的那双鞋捡在手中,当做手榴弹投向小回。一只
打 在他胸脯上,小回颔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只鞋又打在他
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鸡的冠子一样腾地红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
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别 人都逗陈生,我逗逗怎么就不行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伤天害理的东西!"女人光着大脚板,噼里啪啦
地朝小回冲过来。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时
连篮子也没带,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
了。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她哄
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你别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
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 陈生甩了一下手说:"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
不会走到河里去,你送我干什么?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还有你们
家的马,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你这么 多的事,还要送我,我
又不是小孩子......"陈生唠叨着,放开脚步往回走。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
走的还是路,就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陈生的晚饭 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饼,陈生足足吃了
六张,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付
玉成是个木匠,很瘦,但却娶了个胖老 婆,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然
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
扎,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回来 时女
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畸形儿,头
比正常婴儿大三倍,胳膊和腿却很细,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
了吃喝拉撒睡,什 么都不懂,都三岁的孩子了,连爸妈都不会叫,愁
得付玉成白了头,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
了,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再送给他们一个累 赘。别人都叫这孩子"付
大头"。陈生很喜欢逗弄他,他也认得陈生,一见陈生来了,嘴角就流
涎水,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陈生就会用
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
付大头眼睛很圆,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他不
再长头发。他的三个 姐姐很喜欢他,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虽然他没
什么反应。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
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个姐姐都捂着鼻 子跑了,处理此类事的
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有时就
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苍蝇往那儿飞。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
个畸形儿,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怪物打
量,付玉成就不高兴,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
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 付家的人难受,于是就都不去了。但陈生是可
以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全镇最不幸的人。一个最不幸的人去
看一个不幸的人,那个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 到了一缕曙光。所以
陈生一来,付家人就给他让座、端水,有时还留他吃饭。陈生也不客
气,让吃就吃。不过那些饭基本都是他给赶上的,没有单独是为他准备
的。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付玉成却常常打发女儿去请陈生,炖了一锅
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几张糖饼,都不会让陈生错过口福。有时付玉成会请
陈生喝几盅,喝过酒后就说自 己命苦,打小没了娘,生了三个丫头,
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废物,他担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后,付大头会
没人管,"早知真不该生他。"末了总有这句话像供品 一样庄严出现。陈
生便梗着粗脖很仗义地说:"你放心,你们俩死了我管付大头。你们明
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
玉成 常指使陈生抱付大头,这孩子不得抱,一颗大头沉得陈生都托不
住,弄得他手忙脚乱,惟恐那头稍稍一偏就会挣断细脖子而落到地上。
因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总是 把牵着它的蔓儿扯得越来越细,最后是
那瓜彻底脱离了蔓儿。陈生可不想让付大头的脑袋那样和脖子分了家。
所以付玉成再让他抱时,他总是倍加小心,结果那孩子 流的涎水把他
的肩膀弄得又湿又粘的,洇出股馊味儿。付家人见陈生能把付大头抱在
怀里了,就怂恿他抱出门,去河里玩,看看付大头进了水里害不害怕。
陈生就咬 着舌尖缩着肩膀说:"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怎
么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们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说。
"你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怪罪的。"陈生说,"这孩子多稀罕人
呀,要是我把他带出去给淹死了,你们还不得想他想出毛病来?"陈生
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 头给喊来吃土豆饼的。陈生吃完,还喂了付大
头一碗蛋炒饭。付玉成不让儿子吃土豆饼,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夜里
会因肚子胀而吭唷乱叫,扰得一家人都睡不实。 但陈生觉得付大头应
该尝尝土豆饼的味道,所以喂过他蛋炒饭后,陈生还伸出钟乳石般的舌
头让付大头来舔,他自认吃了六张土豆饼,舌头上凝滞的土豆饼的味够
醇 的,可付大头偏偏不舔,害得陈生伸累了舌头,涎水滴答而下,落
在付大头的脸上。付大头大约以为那涎水是泪水,嗷嗷地哭起来,一发
而不可收。付大头虽然年 幼,但哭声却跟大老爷们似的,粗哑得很,
极具沧桑感,以致于邻居曾误认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为他叹息同
情。"唉,他这辈子真够可怜的,养了这么个傻儿 子。"所以付大头每每
哭过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镇子里碰见听闻了哭声的人,人家就会劝
他:"唉,老付,摊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坏了怎么好?"付玉 成
也不解释,他觉得那跟自己哭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父子间的不幸是
一脉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黄连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难有多么深
重。黄连德家也生了个 傻子,不过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
一岁,能帮黄连德放放羊,虽然他放羊归来常常把羊丢下两三只,害得
家人回头再去找,但总算没有傻到一无是处的境 地。黄连德平时青黄
着脸,皱着眉头不爱说话,一碰到付玉成却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殷勤
备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见到黄连德,远远瞥见他的影子就要绕着走掉。
这 也使得付玉成发誓要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见见他,使
自己的不幸削弱和减缓一下,让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还有喘口气的机
会,结果陈生就像隆冬埋伏在 冰层下的青蛙一样,被他生生挖掘出
来。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与悲凉境遇使付玉成获得了某种安慰。
付大头很少当着陈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览 给陈生的都是会心会意
的笑容。所以付大头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来,陈生便有些慌乱。他先是
哄,给他拿闹钟看,还煞有介事地动手上弦,将闹钟贴在付大头的耳朵
上,让他听时针有力行走的"咔嗒"声,然而付大头却不为所动;陈生见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吓唬他有条饿狼正从山上下来,他再不歇了哭声
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 肚子里,把肉咬成泥,而把骨头嚼成渣。可付大
头依然我行我素,哭声如群山般连绵不绝。陈生见他软硬不吃,就怀疑
自己可能突然长了犄角或者满脸生了麻子,连 忙唤付玉成的二丫头把
镜子拿来。陈生单身时,偶尔还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
妇的可能性还有几成。自他和杨秀结婚后,陈生就不看镜子了,因为杨
秀就是他的镜子,杨秀会说:"你的眼皮怎么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
吧。"杨秀也会说:"你的胡子该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见你还
会喊爷爷。"杨秀还会 说:"咦,这些天你怎么瘦了,今晚就别往我的被
窝钻了。"陈生透过杨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杨秀死后,陈生就
把镜子放在枕头底下,因为杨秀爱照镜子, 他认为活生生的杨秀还藏
在那里。所以他一挨枕头就常常梦见杨秀,有时她在淘米,有时在打干
嗝,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翻腾破烂。
付玉成的二丫头 把一面萝卜大的镜子捧给陈生。陈生没有看见犄
角,也没发现麻点,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这个人却使他有些陌
生,脖子粗粗的倒没有变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皱 纹怎么那么深了?还
有那嘴唇,怎么起了一层老茧似的白花花的皮?至于那粗粝的胡子,它
怎么变白了?陈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镜子,捧着头号啕大
哭。 他这一哭倒把付大头的哭声给止住了。陈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
地暗,付玉成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由他去。陈生最终哭累了,他抬起腿
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于他不 看路,踢翻了一盆水,还踢飞了一只凳
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陈生说:"今天我是怎么了?王来喜的娘们
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让嫦娥给搬到月 亮里了不
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轻声嘱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丢不了。"陈
生说,"我闭着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去看别人打牌
吧。" 付玉成说。
"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杨秀该着急了。我给她的缝纫机也没造好,
她恐怕都生气了。"陈生边说边出了屋子,他一到屋外就被月亮吓了 一
跳,因为它圆满得把牛乳般的光芒铺了一地。陈生就拣着栅栏旁的阴影
走,他怕把均匀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给踩出疤痕,那样路就不好看了。
陈生的衣袖常常挂在 栅栏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所以一到家门口就有
一种探险归来的快感,他哑着嗓子冲屋里喊:"杨秀,我回来了,今天
的月亮真明呀!"他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暗。他从城里告 状归来后
就不锁门了,因为他确信杨秀还在屋里。杨秀没有答应,倒是有一个男
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
了,你又去看 人家打牌了?今晚谁抓王抓得最多?"陈生夏季种地,冬
季出去打零工。由于缺碘,他不仅脖子粗,腿也是罗圈的,这使他走起
路来总给人一种骑着什么东西的感 觉。他吃饱了喝足了最喜欢摩挲
脸,仿佛他的脸是花蕾,一经摩挲就会露出盛开的笑容。虽然他平素表
情有些木讷,但若是听见放映队来镇子了,他就会神情活跃起 来,逢
人就会问:"要演电影了,知道演啥么?"别人知道陈生喜欢看带点男欢
女爱情节的影片,于是就逗他:"演搞对象的呗。"陈生的脸就立刻红
了,但他掩饰 不住内心的喜悦,非要帮答话的人干点零活不可,劈
柴、钉仓棚或者起猪粪等等。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夹个小板凳早早就
去了场院,有时天还没黑,银幕也没挂起 来,陈生就到镇政府的食堂
去偷看放映员吃什么饭。他个子矮,扒着窗户向里看时必须踮着脚,有
时里面灯影昏暗,他看不清吃些什么,就把脚给翘酸了。灶上的师 傅
若是刚好出门泼一盆脏水或者丢一些垃圾,就会看见企鹅一样的陈生,
便吆喝他:"陈生,你也进来吃吧!"吓得陈生跌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
来,一溜烟地跑 掉。他看电影时总是坐在第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
规矩得很。每逢银幕上的人拥抱或者接吻了,场院里就会突然静寂下
来,人们都在耳热心跳、敛声屏气地欣赏, 只有陈生,他会不由自主
地发出暧昧的笑声,一如他在牌局上看到了某个人抓来了王一样。有时
那电影干瘪得很,没有一点有情调的内容,陈生看后就万分失落地叹
息:"这样的事怎么也能上电影?"有一回电影上的情调倒是很足,那是
部译制片,男女主人公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亲昵的镜头,陈生就几乎是从
头嘿嘿地笑到尾,其 间还自言自语地说:"你看人家活的!"不过影片即
将结束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骤起,幕布被刮得波浪似地抖动,男女主
人公拥吻的镜头也就一波三折地呈现。陈 生没有看真切,待 放映结束
后他就赖着不走,非要放映员把结尾给他重放一遍不可。放映员恶作
剧,就把那个镜头给他定格了,陈生望着银幕,分外伤感地说:"就 这
么一会儿的工夫,人怎么就不活了?"有关陈生的笑话还很多,所以外
出找活干的民工总爱带上他。陈生干活实在,又常出惊人之语,给他们
在异乡的劳作生活增 添了许多欢乐。不过杨秀在世时陈生不乐意出
门,他怕杨秀错过了怀孕的时机。以致有一次在外地给一个有钱人家的
老母亲修墓园,修着修着陈生就扔下镐头不干 了,他蹲在地上,两眼
发直地看着一双蝴蝶在嬉戏。别人就问:"陈生,你怎么了?"陈生
说:"怎么了?你们看那对蝴蝶啊,他们耍得那么好,人怎么活得不如
它 们?我想杨秀了,我不干了,要回家了。"陈生说到做到,他抓起衣
服,拔腿就走,回家去当那只雄蝴蝶。
杨秀的死深深刺激了陈生。他知道她的胃肠出现了毛病,但没想到
会很严重。城里的医生说要尽快入院动手术,不能再耽误了。他们一听
到几千元的手术费就吓得 互相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陈生婚前攒
的那些钱换来了一个杨秀,在他看来杨秀之所以弱不禁风,是由于那三
千块钱太破烂的缘故。陈生手中的钱没有一张是崭 新的,都是经过了
无数人的手,被揉搓得皱皱巴巴,面目全非,有的生着霉点,有的印有
油污或墨水的痕迹。这样的钱堆起来的杨秀也就不可避免地带着一股憔
悴的 气息。婚后他攒下的钱不足一千元,他还想着用这钱给杨秀请接
生婆,给出生的婴儿买奶瓶、红兜肚以及拨浪鼓呢。然而病就像坏天气
一样不由分说朝他们走来,无 论你怎样都逃脱不了它的笼罩。陈生要
去借钱,可杨秀坚决反对。她曾经拿着一根麻绳威胁陈生说:"你要是
去借钱,我就去上吊。"陈生问为什么,杨秀说:"借 了钱看完病我们怎
么还?一辈子背着债过日子还不如背着病呢,我背着病都习惯了。要是
病好了再背上债,我的病还会犯,那钱就算白白扔了。"陈生一听有些
道 理,所以也不坚持了。虽然说杨秀越来越单薄,但看上去并无死亡
的迹象,依然能吃东西,喜欢折腾旧物,与陈生做爱时叫得像盛夏的知
了。但陈生还是暗中努力攒 钱,只要有给现钱的活,不管多苦多累他
都去。他梦想着两三年内把做手术的钱攒足了,重塑一个脸上有红晕的
生气勃勃的杨秀,那时他的孩子就会像一粒种子找到 了良好的土壤一
样破土而出。然而有一天晚上陈生从邻居家看牌归来,却发现杨秀突然
死在了仓棚里,一盏油灯在门口的木墩上一摇一摆地亮着,杨秀捂着肚
子倒在 地上。她的头发散开着,上面蒙满灰尘。地上除了碎布头、掉
了底的鞋,就是早已霉烂了的半口袋玉米。陈生掰开杨秀的手,发现她
的掌心握着几粒玉米,而鼻翼下 沾着玉米的胞衣,这个可怜的女人一
定又像以往一样把这玉米放在鼻子下仔细地闻,确认它是否还能吃。陈
生跪在杨秀身边,放声大哭着。他觉得是自己的愚蠢把杨 秀的病给耽
误了,他的贫穷使她婚后没有添置一样她想要的东西,而她身上的热气
是被他一点点榨干的。陈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想像他这样落魄的人
最好就不要 养老婆,因为他无力与女人共患难。埋了杨秀,陈生就愈
发不爱说话了。有一回放映队又来小镇,人们也没在场院发现一惯坐在
首排的陈生。牌迷们怕他在家憋出毛 病,就主动召唤他去看牌,陈生
这才外出走动,不过神情颇为凄凉,走路愈发拐了。
杨秀死后半年,一个著名的洲际冬运会即将在离他们小镇不远 的
地方召开。那是一个拥有著名滑雪场地的比他们的小镇大得多的镇子,
陈生每年都要去那里几趟。随着那个镇子名气的日益显赫,来此度假观
光的人就络绎不绝。 他们大都是来滑雪和狩猎的。滑雪倒是千真万确
的,但是狩猎只是流于形式,因为只有一群傻狍子在山上被放养着,就
是它们,也不许游人开枪射击。即便如此,游 客也觉得在深山密林里
煞有介事地转上一圈寻找猎物是顶顶刺激的事。洲际冬运会惊动了省城
的领导,他们三番五次来此考察,从赛场设施到饮食起居,无一疏漏,
那个镇子也因此空前活跃起来。陈生被一个熟人叫到那里打零工。他先
是在饭店帮厨,然后又去清理赛道。那年冬天的雪少得可怜,赛道上的
雪稀疏得像八十岁老翁 的白发,大赛在即积雪却很渺茫,老天又没有
降雪的欲望,大部分的天气都是苍白的晴朗,偶尔有阴天,不过轻描淡
写地飘下一层清雪,仿佛七仙女的裙裾稍稍曳了 一下地。赛事迫在眉
睫,组委会只好采取紧急措施,组织人力到几百里外大雪丰盈的一个村
庄去取雪,用卡车运来,倾覆在蜿蜒起伏的赛道上。不幸的是,当夜一
场 狂风把那些珍贵的积雪从赛道上吹得无影无踪。组委会只得再次组
织人力将雪运来,这回他们把雪装进草袋,一袋袋背到山上,并不撒
开,等开赛时再铺开,不然怕 会重蹈覆辙。幸而雪不会腐烂,能安然
待命于草袋中。陈生也是背雪队伍中的一员,他每每把一袋袋雪背到山
顶上的时候都要跟自己说一句:"咳,他们开会,我们 挨累,真是
的。"不过这次背雪使他挣到了一些现钱,他就用它们买烧饼和红肠来
吃。待到比赛开始的那天,陈生已经回到了小镇。他从镇长口中得知为
了那些雪, 前前后后竟然花掉了几十万元,他的心便开始哆嗦了。及
至他从电视上看到所有的运动项目不过是一些穿戴鲜艳却显臃肿的人在
雪道上滑来滑去,或者由高空俯冲而 下做出几个旋转动作,陈生便愤
怒了,他想这些招式不就是一个玩吗?一个玩就如此兴师动众,如此豁
出血本地投资,这世道简直太不像话了。他开始掰着手指头计 算那几
十万元能给多少像杨秀这样的人动手术,结果他算出会有几十个,他就
更加怒不可遏,觉得现在的风气太坏了,他不能袖手旁观,于是就满怀
忧忿地进城告 状。他原来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杨秀,现在他却觉得
自己不是罪魁祸首了,他充其量只能算个帮凶。结果他颇费周折找到了
告状的地方,理直气壮地阐明理由,满 嘴溅着唾沫给人家讲是非曲
直、善恶美丑,别人却一个个笑得一溜歪斜。他们说为了这个洲际冬运
会,从 国家到地方都格外重视,很多人都捐了款,只为了把这次运 动
会办得成功,它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名誉问题。陈生越听越糊涂,他就喘
着粗气说:"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这些都是歪理。我也在电视上亲
眼见了,不就是玩得 花哨点么?玩上天又能怎么样,最后还不得落到
地上过日子?"人们见他言行怪异,便怀疑他的精神有毛病。其中有一
个人问了陈生所住的小镇的名字,然后悄悄到 别的办公室拨通了这个
镇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办事员,他一听说陈生去告状了,就慌得找来
了镇长。镇长来后又拨通了城里的电话,问明事情原委,知道陈生告的
不是自己,就安心地对那人说:"陈生这人魔症,他的话你们别当真,
我派人把他接回来,你们先把他看好,别让他上街时撞上了汽车。"刚
好费青林的女儿要结 婚,他还想着进城去办点陪嫁的东西,镇长就差
他去接陈生回来。结果陈生遭到奚落后情绪一落千丈,费青林去买东西
时陈生就呆呆地躬着背坐在旅馆的床上,连水 也不喝一口。当费青林
背着花花绿绿的嫁妆领着陈生出现在镇子的时候,刚好李泉要为老母亲
的八十寿辰宰一只大鹅。李泉在门口提着肥鹅,哆哆嗦嗦地不敢下刀。
陈生上前一手接过鹅,一手夺过刀,将鹅颈飞速地拧了个圈,就像女人
盘扣子一样地熟练,然后"嗖---"地一下抹了鹅脖子,顷刻就使它气绝身
亡。那鹅被"噗 ---"地掷在地上时都没有扑腾一下,可见陈生用刀用得恰
到好处。围观者不由自主地啧啧惊叹,因为陈生以前连自家的鸡都不敢
宰。陈生却一脸不屑地对李泉 说:"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宰个鹅还哆
嗦,你还能干什么?"李泉只能赔着笑脸说:"是、是,我什么也干不
了,是个大废物。"陈生又对围观的人说:"以后家里 有了难宰的东西,
就给我递个话,我一刀就把它解决了。"他还把手腕用力向上一抖,做
了个干脆利索解决的动作。李泉的老母亲虽然八十岁了,但味觉灵敏得
很, 她只尝了一块鹅肉,就豁着牙对家人说:"这鹅是谁宰的?宰得这
么嫩?"从此后,陈生就自然而然成了镇子里的杀生人。而且他还爱打
抱不平,以前他碰见别人吵 架总是抄着袖子绕着走掉,现在他一旦察
明哪方是受委屈的,就会挺身而出。而在次年的夏天,陈生就开始用钐
刀把青草斩断,背回家晒得半干了,给杨秀编各式各 样的东西。他确
信他的女人回来了。他总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编,青草在他的膝间郞'跳
荡,仿佛唱歌一般。
苦艾村是陈生每年打零工去得最多的 地方,这个村子有百十户人
家,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村委会的门楼是明黄色的琉璃瓦的,柱子则
是大理石的,气派得很。有个人家的鸡舍甚至也用琉璃瓦封顶,使 陈
生觉得住在里面的鸡应该下金蛋才是。陈生到这里干活都是拿现钱,所
以很乐意来。陈生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也是在苦艾村,那年他都三十
五岁了。他给一户姓 陆的人家铺水磨石的地面,主人答应给他一百元
钱。陈生干完了一天的活,又吃饱了饭,打算领到工钱后第二天一大早
就离开。他外出打工都是住在别人家的仓棚 里,主人扔给一床旧棉
被,随便铺在地上将就几夜就是。由于仓棚多是储存粮食和放杂物的地
方,所以气味不好,老鼠也多。有一回老鼠就咬着他的手了,因为那手
上沾着红薯渣。仓棚没有灯,住在里面黑咕隆咚的,就盼望着一觉醒来
能早早看见阳光。陈生每每经过黑暗的煎熬推开仓棚门的那一瞬间,就
会觉得从门外涌进来的 天光像一只刚被煮熟而剥了皮的大鹅蛋,青亮
得很。当然若是有一同打工的伙伴住在一处就好了,他们会并排躺着讲
话,讲累了就睡了。然而大多的时候他们是没伴 的,大家到了苦艾村
就各打各的工。你为东家打井,他可能为西家修门楼。不过他们最后会
约好了回家。陈生那次就是独自住在陆家。月亮已经在空中滚了两小时
后,陆家的女人才进仓棚给陈生送被子。那是秋天,夜很凉,空气中有
股霜味。飞蛾在仓棚里起起伏伏的飞翔声不时传来,它们的翅膀越来越
脆弱,最后是失了翅 膀,跌到地上再也飞不动了。陈生若是在黑暗中
听到飞翔声突然消失,继而地面传来虫子蠕动的声音,他就会自言自语
地说:"咦,掉了膀了吧,完蛋了吧?"陆家 女人把被子扔给陈生的时
候,这个女人丰腴的身姿被门后的月光给映照得灿灿生辉,她就仿佛一
截刚收获的粗壮的甘蔗一样戳在那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甜香气。陈
生不由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和你睡。"女人一点也没觉出意外,她沉
静地说:"那我就不给你一百元的工钱了。"陈生不假思索地
说:"行。"女人说:"我就 来,先进屋跟孩子他爹说我出去串门了,回
来得晚。"陈生喜出望外地在黑暗中刚刚铺好那床被,女人就返回来
了。她返身把仓棚的门闩好,然后飞快地脱衣服。陈 生什么也看不
清,只听得一件件衣服"噗---噗---"落地的声音,他想女人就跟飞蛾蜕去
翅膀一样。陈生却依然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女人脱光了衣服,她挨到
陈生面前,说:"你还让我帮你脱?快点,我要冷死了。"陈生就一边打
着寒颤一边脱衣服,然后一把将那个浑身散发着热气的女人搂 在怀
里。他只觉得一条丰满灵 活的大鱼被他给网住了。女人那双蓬勃的奶
在他的胸脯下像松鼠一样一拱一拱的,一种令他头晕目眩的幸福使他深
深地迷醉了。他很快就分崩离析了。但女人很有经 验地使陈生重整旗
鼓,让他比较持久地享受着这种快乐,这使他暗中发誓一定要娶一个胖
胖的女人。在那以后,陈生又好几次来陆家找活干,希望能重温那种令
他战 栗的快乐,然而陆家女人对他格外冷淡,总是说家里没活干,陈
生只能悻悻走掉。后来陈生想明白了,女人陪他,是因为那一百块工
钱。没有工钱的利益了,她自然 不会再陪他。所以陈生就省吃俭用地
攒钱,想着娶个老婆回家天经地义地睡。他把三千元钱递给媒婆所说的
唯一一句话是:"要个胖的。"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 个仿佛刚从地狱
钻出来的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难怪他当时要失望得哆嗦不已呢。
陈生这次来苦艾村不是打零工,而是打架。他和李三章一起来
的。他们从长途汽车一下来,就被另一辆飞驰而过的重载货车所挟带的
灰尘呛得直咳嗽。李三章冲着那辆卡车的屁股骂了一句"操你娘",陈生
也跟着骂了一句"操 你娘",然后他们就朝村西头疾步走去。苦艾村的人
都认识陈生和李三章,见了他们就问:"是谁家的活?"他们只是朝西头
指指,并不搭话。别人见他们脸上阴云 密布,知道来者不善,就悄悄
跟在后面看他们去哪家发难。陈生穿着最破烂的一件衣裳,他怕把好衣
服打破了,没人为他缝补。这使他看上去更为潦倒和衰老。李三 章边
走边问他:"陈生,你记住我的话了么?"陈生就有些不耐烦地说:"记
住了,记住了,你一说要工钱,他要是给,咱们就好说好走;要是他耍
赖,我就揍他, 揍他的屁股和胸,不打脑袋,也不踢他的裤裆,弄坏
了他的种子就不好了。"李三章又嘱咐道:"他要是求饶了,给工钱了,
你就立马住手,记住了?"陈生这回停 住了脚步,他涨红着脸梗着脖子
说:"三章,你当我是傻子,一句话要给我说八遍,就是狗都不稀得听
了!"李三章连忙拍了一下陈生的肩膀,说:"我这人你又不 是不知道,
遇事就慌张,我其实是给自己提个醒儿。"陈生听后又开始向前走了,
不过他嘟囔道:"你给自己提醒怎么还说出声来?"李三章领着陈生雄赳
赳地踏进 马子元家的院子。墙西头拴着一条大狼狗,它竖着耳朵汪汪
汪地上蹿下跳地叫起来。陈生顿住脚,冲狗吆喝道:"再叫,我就割掉
你的舌头!"狗哪明白陈生的恫 吓,叫得越来越凶,陈生便随手拿起一
只南瓜朝狗砸去。狗没砸着,倒是把南瓜砸碎了,它四分五裂地开了
花,连莹白如玉的籽都迸出来了,狗就愈发叫得嚣张了。 这时李三章
及时提醒陈生:"咱又不朝狗要钱,随它叫去,别理它。"陈生跟着李三
章挺进屋子。马子元听到骚乱已经穿鞋下炕了,他的女人正在灶房发面
团,听到 响声端着面盆就出来了,她的脸上挂着面粉。
李三章对马子元说:"我的工钱你给我补齐。"马子元的刀条脸拉长
了,他说:"我都给你了,你休 想讹我。别以为我们苦艾村的人有钱,
就得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告诉你,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三
章说:"你到底给不给?"马子元啐了口唾沫,一抹脸 说:"不给!"陈生
看到李三章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知道时机已到,就一声不吭地走到马子
元面前,一拳头就砸在他的鼻子上,立刻就打下一摊鼻血,把他的浅色
衬 衣给染上了血渍。马子元"嗷---"地叫了一声,他的女人失手撇下面盆
哭叫:"不好了,打人了!"陈生把马子元踢倒在地,然后让他脸朝地,
陈生稳稳实实地 骑在马子元身上,使劲地打他的屁股。由于他骑在马
子元的腰部,打他的屁股还要回手,不得打,陈生灵机一动就掉过身
子,倒着骑马子元,这样打起来就得心应手 了。陈生边打边说:"我叫
你不给钱,你这黑心烂肺的王八蛋,你还想当旧社会的大地主是不
是?!"李三章嬉皮笑脸地坐在炕头,他盘着腿,顺手拿起炕头的半碗
豆浆喝着,一派逍遥。这时马子元的女人上前用一双沾满了湿面的手来
挠陈生的脸,陈生一抬脚把她踢翻在地。她坠地的一瞬跌出一个响屁,
惹得几个在窗外看热闹 的人笑起来。她不屈不挠地爬起,又一次冲上
来挠陈生的脸,这回陈生飞起另外一条腿把女人踢翻在地。女人号啕大
哭着:"要出人命了!"而她的男人则在陈生身 下蚯蚓般蠕动着。这男人
好赌,身上的力气跟蚂蚱一样微弱。他赌博的手气总是很好,所以不用
劳作也过得殷实富足。李三章一个月前给他家新盖的偏厦子做内部修
理,抹墙面、垒灶台、铺地板等等,足足干了一个星期。说好了包吃包
住之外,给他二百八十元的工钱。可马子元验收活的时候横挑鼻子竖挑
眼,非说墙面抹得不 匀,那些坑深得燕子都能来做窝;说灶台垒矮
了,烧火时恐怕要往出燎烟;还说地板铺得缝隙太大,小孩都能顺着缝
儿往里撒尿。这样他就少给了李三章八十块钱。 李三章垂头丧气拿着
二百元钱回家后,每天都觉得窝火。尤其是他种的几亩土豆,由于种子
没选好,一棵棵秧子又黄又瘦的,他试着抠了几盘土豆,没一个匀称
的, 全都窄窄的苦巴着脸,上面长满黄痂,就像害了天花一样。看来
他今年的收成算是泡汤了。他越想越憋屈,也就愈发觉得那八十元的可
贵。他开始算计八十元钱能置 办什么东西,后来他想明白了,若买面
可以买五袋,买豆油可以买二十多斤,买散装的白酒可以买两塑料桶。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既丢了面粉,又丢了豆油和酒。他 开始筹划要回
那八十元钱。他知道对付马子元这种无赖只能动武的 ,他想起了陈
生。陈生打人不犯法,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疯子。自己只要前去督阵,
袖手旁观即 可。所以那天晚上他就去找陈生了,陈生听后义愤填膺,
拍着胸脯说这事就包在他身上了,随时准备出发去苦艾村讨钱。李三章
又把在马子元家干活时,马子元讲究 陈生的话告诉给他。马子元说,
陈生没有媳妇怪可怜的,干脆送给他一只小母羊,让他夜里去睡好了。
陈生听后暴跳如雷,直嚷着要连夜进发苦艾村,把马子元的脑 浆打出
来喂猪。
陈生骑在马子元身上时又想起了他羞辱自己的话,所以下手就更重
了。他说:"你才睡小母羊呢,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喝人血 的小
鬼!"马子元的老婆见自己的男人气息奄奄,围观者又不上来拉架,知
道自家人缘不好,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吃眼前亏,就返身从后屋取来一
百块钱,举着钱对 李三章说:"给你那八十块钱,留着买药去吧!你现
在立马找给我二十块,然后你就拿上这张钱滚蛋!"李三章灵巧地蹦下
炕,眼疾手快地抢过那张钱,说:"我和 陈生来往的路费就包括在二十
块钱里了,还找给你个屁!"说着吆喝陈生罢手。陈生还沉浸在让自己
睡小母羊的情节中,所以起身时又使劲踢了马子元几脚,咒他: "下回
耍钱让你输,输得你连条裤衩都穿不起,小母羊都不让你睡!"他们带
着一种功成名就的自豪感威风八面地走出马家。围观者一哄而散。陈生
和李三章疾步走 上公路,当他们路过小卖店的时候,陈生突然撞见陆
家的女人敞着怀提着一瓶酱油从里面出来。她看见陈生,从嘴角挤了一
个笑,然后用闲着的那只手扣了一下衣 襟。陈生觉得她没有把头发梳
好,乱蓬蓬的。而且她瘦了很多,眼皮耷拉着,不知那满身的热气都去
哪儿了。陈生愣了一下,李三章就揪着他的衣袖说:"快走,别 在这停
了。"他们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徒步从苦艾村朝滩头村走去。这两个村子
相距二十里,他们要赶到那里去吃午饭,然后从那里搭车回家。由于临
近正午,太阳照 得很厉害,陈生头晕眼花、口干舌燥,他便想着碰到
小河沟要下去喝点水。李三章捏着那张钱,把它甩得哗啦哗啦响。他打
着口哨对陈生说:"哼,他敬酒不吃吃罚 酒,我看他再挺一会就会尿裤
子了。"陈生却不搭话,他看见陆家女人陡然瘦成这副样子,心中有些
伤感。他还记得陆家女人抽身离去的那个夜晚,他无限陶醉地躺 在仓
棚的地上,看着饱满的月光从门的缝隙一根根探进来的情景。它们斜着
身子,通身雪白,就像琴弦一样,仿佛随便一只手抚上去都会奏出温柔
的琴声。飞蛾的飞 翔声总是由强而弱,陈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泪水。
他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月光被阳光所取代,然后他穿上衣服离开苦艾
村。由于他用那一百元钱换来了一个美好的 夜晚,他的白昼就捉襟见
肘地清贫。他无钱买全票回家,只好用手中的几元钱坐到一个叫乐古的
村子,然后在那里乞讨般地挨门挨户地要求打零工挣钱,有个人家挖
菜窖用了他,使他得以顺利返回小镇。
李三章见陈生闷闷不乐,就说:"中午咱俩去喝狗肉汤,我一碗,
你两碗!你今天劳苦功高!"陈生仍不搭话,他茫然地望着路边的田
野,田野是绿的,没有白亮的水光闪烁,他觉得嗓子要干得冒烟了。
"你要是嫌两碗不够,就给你三碗!我豁出去了,谁让你这么仗义
呢,真是够交情。"李三章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
陈生只顾往前走,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李三章有些不知所措了,他
说:"陈生,你怎么了?你不要担心那个混帐马子元,你没把他打坏,
他死不了,再说就是真把 他打死,你都用不着偿命,算他活该倒
霉!"这时从他们后方突突突地驶来一辆手扶拖拉机。是个穿黄背心的
豁牙中年男人驾驶的,他拉了一车的鸡。李三章回头一 看,见是苦艾
村的张还山,就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哎---"张还山把车刹住,
说:"你们把人给揍了,就这么悄没声地跑了?"李三章笑嘻嘻地
说:"不跑还 等着他给做俩菜喝两盅?"说着一骗腿跨上车,屁股搭着车
厢的铁护栏,而脚则伸向鸡群。那些鸡统统被别着翅膀,团团地挤在一
起。李三章的脚侵占了它们的落足 之地,于是就咯咯咯地叫起来,那
些红冠子也竖了起来,就像花朵一样。
"把我们捎到滩头村吧。"李三章对张还山说着,然后招手唤陈生上
车。陈生默默地走过来上了车,他把脚伸向鸡群后,照例招惹来一片不
满的咯咯咯的叫声。
张还山说:"你们去滩头吃午饭?""喝狗肉汤!"李三章眉飞色舞地
说,"那个姓朴的朝鲜人家的狗肉汤味道真是鲜,吃了这回想下回!"张
还山一踩油门,手 扶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叫着上路了。李三章知道张还
山这是进城卖鸡。这些鸡都是家养的土鸡,正处于生蛋的时节,但鸡蛋
的价钱远远没有土鸡的价钱高,所以这些鸡 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
正旺的年龄就被卖掉。它们无一例外面临着挨宰的命运。陈生一手把着
护栏,一手则怜爱地去抚弄在他腿间摇曳着的鸡冠。李三章见陈生这
副哀怜之极的模样,便觉得陈生的心眼实在是好,午间一定要好好犒劳
他。如果他还想吃羊肉烩面,他也一定为他叫上一碗。
陈生和李三章被甩在 滩头村的时候两脚沾满了鸡屎,这使他们走
着土路却有要滑倒的感觉。后来他们在一处建筑工地的沙堆前把鸡屎蹭
掉,然后去茶摊喝茶。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 子,是远近闻名的拥
军模范。她的茶摊干净整洁,价钱也便宜,一毛钱能喝一海碗。陈生喝
了茶后觉得头不那么混沌了,但街上的一切景致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他
也 没有吃饭的欲望,虽然说太阳已到中天,仅有的几家餐馆都传来炒
菜的声音和气味,陈生也不为所动。茶摊的老婆子认得李三章,她和李
三章唠着家常,然后问陈生 是谁。李三章就说:"陈生你也不知道哇?
他就是那年冬天进城告运动会状的那个!"老婆子"啊---"地叫了一声,
然后摇着头说:"我看他挺实在的一个人, 不像是告那种状的!"接着,
她就苦口婆心地对陈生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那点觉悟都没有?
那运动会是多大的事啊,全国人民都支持,你怎么就想不通?我 跟你
说我拥军拥了一辈子,只要是政府号召的事,咱就得积极响应,你说是
不是?"陈生用散漫的目光觑了一眼老婆子,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你拥
完军,他们吃你 的奶么?"老婆子耳聪目明,一听此话气得拿起茶碗就
要往陈生身上砸,口中骂道:"孽障!"李三章连忙上前夺下茶碗,然后
贴着老婆子的耳朵轻声说:"他现在 魔症了,他的话你气不得。"老婆子
这才将信将疑地住了手,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捶着胸给自己顺气。
李三章怕陈生再出言不逊,连忙领他去朴纪 顺的狗肉馆喝汤。陈
生只喝了一碗,把另一碗推给李三章。李三章喝得满脸流汗,他
说:"我一碗够了,先尽着你喝,你若实在喝不动,我再帮你。"陈生
说:"我 喝不动了。"李三章问:"你今天怎么了?"陈生叹了一口气,
说:"老陆家的女人怎么瘦成那个样子了?"李三章就笑了,说:"你原
来惦着她啊。我告诉你,她 的子宫长了瘤子,一个月前把它切除了,
人刚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当然就瘦了。"陈生问:"子宫是个什么东
西?"李三章嘻嘻笑着说:"就是生孩子用的东西。""那她以后不能生
了?"陈生问。"别说不能生孩子了,就是做那种 事可能都不太行
了。"李三章说,"她以前胖得多稀罕人呀。"陈生一想这女人身上的热
气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就痛心得掉下了泪水。泪水落进汤碗里,溅起了
好几 点油星。李三章不由恍然大悟地叫道:"原来你喜欢这个女人
呀!"陈生当夜赶回小镇后把青草质地的缝纫机搬回屋里,摆在窗台
前。他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跟杨秀 说话:"你想要的缝纫机也有了,再
过些天给你动个手术,你就能好好过日子了。今天我跟李三章去苦艾村
打人去了,有个人心眼不好使,扣人家的工钱,我帮他把 钱要回来
了。我还碰见了老陆家的女人,我以前没跟你交待过,我跟她睡过一
回,她身上的热气可足呢。不过我跟外人只睡过这一回,还是在你之
前,你就不要生气 了。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女人把生孩子用的东西
给弄坏了,割了,瘦得让人心里不好受,我在滩头村喝狗肉汤时都没有
心情了。"陈生说着说着,眼泪就像被轰下 山岗的一群羊一样冲下来,
他听得脸颊有簌簌的响声划过。后来,他的鼻涕也跟着一股股往下流,
他想自己的脸肯定糊涂得让人看不得了,于是就把被单罩在脸上。 待
到泪住了,鼻涕也止息了,陈生这才用被单擦干净了脸。但他并没有把
被单从脸上挪开,他嗅到了一股咸腥的气息,使他怀疑自己变成了一条
大鱼。他摸了摸自己 的身体,并没有鳞片出现,他放心了。后来他想
到自己弄皱了被单可能会惹得杨秀不高兴,就用双手抻着被单用力抖了
抖。不料那被单太旧了,纤维已经磨薄,他不 慎将其抻破了。透过这
道口子,他看见天边有几颗闪烁的星星,它们就像萤火虫一样朝他扑
来。陈生"咦喝"了一声,说:"我今晚不想要亮儿了,你们去别人家发
光吧。"说完,陈生就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又是一个阳光妖娆起舞的日子。上午时陈生下地干活,顺路去
了王来喜家,看他家的马是否还流泪。马和王来喜都不在家,在家的是
女主人,她正在蒸包子, 弄得满手的面疙瘩。陈生听说马不落泪了,
就要往外走。这时王来喜的女人忽然拉住陈生的手说:"等会包子就熟
了,吃一个再下地。"陈生早晨已经吃了馒头,他 就说:"我都吃
了。""陈生---"王来喜的女人颇为神秘地笑着说,"我托人给你说个媳
妇,你看行不?你说说看,你手里究竟有多少钱,说个实数。""我有 媳
妇,我再说一个不就犯法了么?"陈生嘟囔道,"杨秀她待我挺好的,过
几天我就给她动个手术,到时她就能怀孩子了。"王来喜的女人长长地
叹了口气,说: "陈生,你可怎么办呢?"陈生觉得这话含有奚落自己的
意思,于是就十分不满地叫道:"我把自己办得挺好的,还说我怎么
办?"说着,放开大步气咻咻地走出大 门。边走还边使劲擤着鼻涕,仿
佛想把刚惹上的怨气和晦气都甩在王家的院子里。出了王家,他先是看
见镇卫生院门前的杨树上蹲着一只黑乌鸦,他便从地上拣起一 块石子
撇过去,骂道:"你这个坏东西,滚!"乌鸦坐惯了那棵树,所以并不慌
张,安之若素,纹丝不动,陈生便气得想把那棵树拦腰砍断。后来有几
个在卫生院门 前捡药瓶玩的孩子觑见了这一幕,他们便一人捡上一颗
石子,一齐来轰那只乌鸦。乌鸦终于坐不住了,它迫不得已地飞走了,
在半空中留下一串哑腔哑调的怪叫,陈 生这才觉得卫生院门前的杨树
还能让它继续活着。几个孩子帮助陈生建功立业之后,就左一声"陈
生"右一声"陈生"地围着他叫,叫得陈生心里洋溢着喜悦,便领 着他们
来到自家的苞米地,给每个孩子都掰了一穗青苞米,让他们在地头拢堆
火烤着吃。
陈生从地里回来下了一碗面条,然后又垂着倭瓜似的扁圆 的头,
坐在正午的阳光下用青草编织东西。他觉得阳光就像一张雪白的网罩着
他,而他则如网底的一条青鱼。他编着一件菱形的包。杨秀曾在城里看
过这种形状的 包,喜欢得不行了,一问价格,竟然要三百多块,吓得
她当时就打了一串干嗝。事后杨秀老是唠叨那个包:"就说是纯牛皮的
吧,也不会值三百多块吧?一头牛才多 少钱?一张牛皮能做多少个包
呀?"唠叨得陈生心里发酸,恨那商家何以把价订得像彩虹一样离人这
么远。杨秀还在闲时用铅笔在纸上描画那只包,画了不下几十 个,越
画越逼真,心疼得陈生不敢去看。所以每逢他拈着画有皮包的纸去厕所
揩屎时,总觉得蜜蜂在蜇他的屁股。他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女人,所以
在编包的时候格 外细心,哪怕有一根青草颜色不对路或者出现岔口,
他都会将它剔除,所以他的包编得格外慢。青草在他膝上温柔地跳跃
着,就像一种别样的光芒照耀着他。这时镇 长领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走
进院子。狗是镇长家的,而人则不是。狗是镇长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
儿,仿佛主人显赫它也得抖抖威风才是。陈生讨厌那条扬着尾巴的狗。
"陈生---"镇长说,"你昨天去苦艾村打人去了么?"陈生抬了一下
头,指着狗说:"你让它出去我才和你说话。"镇长就用脚踹了一下狗的
肚子,喝道:"外面等着去!"狗毕竟是寄人篱下的,虽然满脸的不乐
意,还是乖乖地溜出院子。
陈生说:"我是去打人了,怎么了?"镇长指着旁边的矮个陌生男人
说:"他是苦艾村治保委员会的,专门来咱这儿了解了解昨天打人的情
况。"陈生觑了陌生人 一眼,说:"我怎么没在苦艾村见过你?"陌生人
说:"我才来半年,不过我可听说过你。你跟我实话实说,谁指使你去
打人的?"陈生清了清嗓子,说:"那天晚 上我从付大头家回来,那晚的
月亮可明呢。我一进屋,就有个人说:'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
回屎的工夫了。'原来是李三章,他告诉我苦艾村的马子元扣 他的工
钱,马子元还骂我,让我去睡小母羊,你说他糟践不糟贱人?我就跟李
三章坐着汽车去揍他了,把钱给要了回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把人给
揍坏了,你知 道不?"陌生人说。
"我又没使劲揍他。"陈生说,"他哪里坏了?""断了一根肋条。"陌
生人说,"人家朝你要医疗费呢,你知道伤筋动骨一 百天。""他又不干
农活,他要肋条有什么用?他反正天天都是打牌耍钱,少根肋条没什
么。"陈生说完开始下逐客令了,"我正忙着给杨秀造包呢,你们走
吧。" 陌生人狐疑地看着陈生,镇长在一旁说:"我没说错吧?他打人是
犯不了法的。"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当他们已经走得没影儿的时
候,陈生忽然想起了什么,他 连忙撇下手中的活,挎起一只篮子飞速
到邢利民家去买鸡蛋。杨秀在世时,陈生还偶尔来买几回鸡蛋,杨秀死
后,他再也没来过。邢利民一看陈生来了,便笑得龇着 一口黄板牙
说:"馋鸡子儿了吧?"陈生不由分说,便去一个大花筐里挑鸡蛋。他专
拣那些红皮且附着血迹的鸡蛋,认为这样的蛋个大味鲜。邢利民过了
秤,陈生把 钱付了之后,他刚要转身离开,邢利民的老婆恰好挎着半
篮新下的鸡蛋蓬头垢面地从鸡舍出来。陈生用手一摸那些蛋还热乎着,
就连忙说要换更新鲜的。邢利民由着 陈生去换,然后又重新过了一回
秤,看看秤比原来的稍稍低了点,就随手添上两个搁到陈生的篮子里。
陈生飞快地走出邢利民家。他挎着半篮鸡 蛋,头上流着热汗。由
于他是罗圈腿,再加上走得太快了,所以就拐得格外厉害。别人看见陈
生这风急风火的样子,都忍不住问:"陈生,你这是去哪儿?"那个苦 艾
村来的治保委员会的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他和镇长正在镇政府审李三
章。李三章见到陈生,就像见了救星一样,他说:"你们不信问问陈
生,我碰没碰马子元一个 手指头?""没碰!"陈生干脆地说,"都是我打
的!"说完,他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在陌生人的脚旁,求他把鸡蛋捎给
苦艾村老陆家的那个女人,"让她好好补补 身子,把身上丢了的那些肉
再找回来。""你跟她家什么亲戚?"陌生人问。"有一年秋凉时我在她家
干过活。"陈生说完,就觉得鼻子发酸,他特别想哭,就赶紧 返身走出
屋子。出去后被灼热的阳光一照,那份伤感就像雾一样被驱散了。
草编的菱形包被陈生挂在家中显眼的位置。每当他把目光放在包身
上的 时候,就能看见杨秀的眼睛,它们像两粒黑色的钮扣一样牢牢地
钉在那儿。陈生说:"我知道你不让我看它,你就留着自己看吧。"陈生
就看屋子的别处。炕头上挂 着一张童子骑鲤鱼的年画,已经挂了三
年,是杨秀有次进城办年货时买的。杨秀收拾屋子的时候很喜欢去画上
摸摸童子胖乎乎的小手,一摸就会带着某种叹息的语气 说:"多稀罕人
呀---"以至那双小手后来被摸得发乌,仿佛童子淘了气,刚从炕洞中爬
出来似的。陈生望着童子的那双小手,不由对杨秀说:"都是你,把孩
子 的手都给摸糊涂了,弄得跟小偷的手似的。"说完,又去看窗台上的
油灯。以往杨秀常常擎着它在仓房里翻腾破烂,那时油灯豆似的火苗一
闪一闪的,就像金色的蜜 蜂在嗡嗡地飞。如今这油灯好像有许多日子
没有点了,陈生就说:"你有日子不点灯了是不是油干了?"陈生望来望
去的,后来就有些犯 ,也许这两天正午他编包 累着了。这两天的阳光
太锐利,将他的胳膊都晒暴皮了。陈生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后来他梦见
有只羊羔在用嘴啃他的腰,他觉得腰一阵酸痛,就睁开了眼睛。天已经
黑了,屋子里昏暗不堪,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给抓住了。陈生的意识一
片混沌,心想羊羔是怎么溜进来的,它又怎么生着跟人一样的手?
有个女人说话了:"陈生,你别害怕,是我。"陈生听出是付玉成的
女人。"屋里只有咱们俩。"女人垂下头对他说。陈生觉得她的嘴离他很
近,因为她口中喷出的热燎燎的气息就在他脸颊浮动。陈生很想坐起
来,可这股热气使他觉得很舒服,于是仍是躺在原处。
"我把门闩了---"女人突然颤着声说,"你别害怕,你想要我就
要。""我要。"陈生哆哆嗦嗦地说。"那你得答应我件事。"女人已经凑上
前来,她的厚嘴唇就像玫瑰的花蕾一样触着他的脸颊。
"什么事我都答应。"陈生说完,就直奔主题地扯她的裤子,女人凄
凉地笑了一声,却先把衬衫的钮扣一一解开了。解扣子的声音刷刷的,
就像铡青草的声音一 样。当陈生使付家女人的裤子垂落的那一瞬间,
她也很自觉地把衬衫从身上革除了。陈生一把将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抱
在怀里。女人切切地说:"我愿意给你,你别 这么使劲搂我。"陈
生"呃"了一声,突然听见"噗---"地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了。"你屋里的草编物发出的味可真好闻。"女人喃喃说着。陈生 却一屁
股坐了起来,他仔细琢磨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最后判断出是那
个菱形包,于是就仿佛看见一直嵌在包上的杨秀的那双眼睛,她一定是
生气了,也许她 流泪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杨秀,于是就羞愧地推开
付家的女人说:"我不要了。""你嫌我不好?"女人小声说,"我昨天特意
洗了个澡,打了香胰子,不信你闻 闻干净不干净?"说着,她像条大鱼
一样又朝陈生游来。陈生一把推开她,说:"我不要了,就是不要
了。"女人便呜呜地哭起来,陈生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忽然听 见有人咚
咚地踹门,跟着传来了付玉成沙哑而急切的声音:"陈生,你开开门!
陈生,快把门打开!"陈生"咦喝"了一声,然后有些回味起什么似的对
女人说: "你男人找你来了,还不快穿上衣服。"陈生下地去开门的时
候,女人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由于他摸着黑,所以分不清东西南
北,有两回撞在东西上:一回是 墙,一回是板凳。前者是用头撞的,
而后者是用脚。陈生便觉得从头到脚都被疼痛给袭击了,就一迭声
地"唉哟"叫着。待他好不容易摸到门边,把门打开的那一瞬 间,他身上
的疼痛就像青苗一样更加茁壮地生长起来,付玉成的拳头朝他劈头盖脸
地砸来。陈生由于刚刚睡醒恹恹无力,再加上没有吃饭和刚才激情突然
消逝的那份 伤感,所以被打得晕头转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索性一
屁股跌坐在地上,由着付玉成去打。陈生知道付玉成身上的那点力气,
料他再打一会儿就会罢手。然而付玉 成的女人很快从里屋前来救驾
了,她哭着拉住自己的男人说:"你别打他了,他没要我,他不想要
我。"付玉成颤着声说:"他真的没要?我不相信,他怎么能没 要?""没
要就是没要。"陈生突然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
屋子里突然静寂下来了,不到夜深时分,所以灶间没有蛐蛐的叫
声,而陈生却迫切想 听到点声音。要是空气中的灰尘能唱歌就好了,
他可以随时挥挥手,就能让它们纵声歌唱。陈生一旦把思路转移到某一
方面,就很难收回,就好像一匹马突然毛了, 它只能无法控制地癫狂
地横冲直撞下去。陈生由此想到灰尘为什么不能发音?既然它能那么广
泛地存在于空气之中,总该有声有色才对。它没有道理与人一样如此享
受阳光的照拂却只是给人制造肮脏和麻烦。它们这种天长地久的飞翔累
坏了多少持家的女人,女人们几乎总是手提着抹布天天擦着附着于各种
物件上的灰尘。陈生觉 得如果没有灰尘,人们也不用洗衣洗澡了。陈
生听人说男人浊,而女人则是用水做成的。他想灰尘不绝如缕落在女人
身上,当然就是把水弄混了,混了的水就喝不得 用不得了,所以灰尘
是使女人窒息的隐形杀手。他更加觉得杨秀的病是由灰尘害的,她天天
去仓房翻腾破烂,那里的灰大,很快就把她身上的水弄浊了,所以她就
咳 嗽不止,总是长不胖。陈生想到此便愤愤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灰
尘!"这时付玉成伸过一只手来拉陈生:"你起来吧,陈生,地上太凉,
你别坐出病来了。"陈生 却仍坐着不动,因为他的思路还在灰尘身上。
他兀自用手捶了一下地说:"我要告诉老天爷,你们这些灰尘有多么
坏,让它发一场大水把你们全都冲跑!"陈生义愤 填膺数落灰尘的时
候,付玉成的女人一直站在一旁呜呜地哭。付玉成便说:"别哭了行不
行,把邻居招来了像什么话?"女人说:"你不讲信用,你怎么又来
了?" "我变卦了。"付玉成说,"陈生要是把你要了,我再要你的时候就
不会有力气了。我会觉得自己吃了苍蝇。""连陈生都不愿意要我了,你
想想我现在还算是个女 人么?"女人分外委屈地说,"我还特意洗了个澡
都不行。""都是大头把你给拖累的。"付玉成说,"陈生就真的没碰你一
下?""他就搂了我一下就不要了。" 女人期期艾艾地说。
"噢---"付玉成像被刀割了手般地叫道,"是穿着衣服搂的还是光
着?""光着。"女人凄切地说。
"噢 ---"付玉成又一次痛心疾首地叫道,"你和他肉贴肉了,我不想
再碰你的奶了!""我的奶也没意思了,都瘪了---"女人仍然由衷地哭
着,"我活着不如死 了,跟鬼有什么两样?还不如鬼呢,鬼还能自由地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生已经把对灰尘的思索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
那是一种到达极限后走投无路的疲惫,因为 强大的黑暗使他感觉不到
天光,他内心最渴望的那种滔天的大水渺茫无望,陈生因为灰心而烦
躁,他咆哮着,大喊大叫。声音在夜晚本来就很明显,再加上他是声嘶
力竭地叫着,所以那声音就像鼠疫一样强大,它很快传播到户外,飞到
邻居家里。邻居家的牌桌刚刚支好,几位老牌友正准备一一落座,听到
陈生骇人的叫声,他们 都不由自主地朝门外走去。有个人说:"看看陈
生去,他一个人憋屈得受不了了,让他来看牌吧。"另一个则说:"今晚
咱一副牌里搁上四个王,让陈生多看看王, 高兴高兴。"他们一行四人
鱼贯而入陈生的院子。其中一个指着暗影处模糊的青草说:"陈生快把
草编完了,没准他就不会再惦着杨秀,也不会魔症了。""再帮他 张罗个
媳妇,他的病就会好。"另一人说。
他们正要开门,付玉成抢先一步,从屋里出来,把他们拦在门外。
付玉成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唤陈 生家里吃饭的,正赶上他犯病了。
你们不要担心,我在这守着他,一会儿他就好了。"几位牌友纷纷恍然
大悟地"噢"了一声,他们都知道最近陈生常常到付玉成家 吃饭,所以也
就不奇怪了。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回去打牌了。当然,陈生没来,他们
就不会往一副牌里混上四个王了。
陈生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在大喊大叫之后觉得头脑发木。他
先是口渴,于是就摸着黑熟练地舀了一瓢凉水喝下。刚喝完,又觉得尿
脬胀得慌,就赶紧出了屋子去撒尿。陈生站在篱笆前,把 一泡长长的
尿浇在一株向日葵身上。向日葵在暗夜中缩着头,一副瑟瑟发抖的样
子。陈生撒完尿打了个激灵,头脑骤然清醒了许多。他抬头看了看天,
大半轮奶白的 月亮像头溜光水滑的小肥猪一样卧着,陈生便想它的肉
一定新鲜得让人放不下,肚子里便有饥肠辘辘的感觉。他低下头的时候
付玉成领着他的女人出来了,陈生觉得 女人那副哀怜的样子很像那株
刚被尿浇过的孤单的向日葵,满身消去了生气,没有任何花色可言。
"陈生,家去吃饭吧。"付玉成说。陈生"唔" 了一声,然后就跟在他
们身后往外走。此时邻居家吆喝牌的声音格外响亮,有一个人发出的笑
声就像鲟鳇鱼在江面上打出的巨大漩涡一样显赫,陈生不由自主地说:
"谁这么兴呀?一准是抓着了王!"陈生进了付家先去看付大头。付大头
今天焕然一新,穿着一套簇新的米色背心和短裤,浑身散发着一股香
味。陈生亲他的时候他 呜哇呜哇地叫着,还用肉乎乎的手去抓挠陈生
的脸,他想陈生了。
陈生满怀慈爱地说:"咱们今天可真干净哇,是谁给咱洗了澡?"付
大头的一个 小姐姐说:"俺妈给洗的。"陈生又说:"还穿这么干净的衣
裳,连个苍蝇屎都没有,你这是要娶新媳妇了吧?"付大头仍旧呜哇叫
着,像是水边一只鼓噪着的青 蛙。不过青蛙要是娶媳妇,并不比付大
头容易多少,因为美丽的蜻蜓和悠游的红鱼不是在空中就是在水底,都
是它可望不可即的。
付玉成家竟然包 了饺子。已经包好的三盖帘饺子错落有致地摆在
灶房的桌子和案板上,付玉成的大女儿蹲在灶坑前烧水。本来她依照吩
咐早已把水烧开了,可父母都没有回来,她不 敢提前下饺子。为了保
持水的沸腾状态,她持续不断地添柴,使沸水变成蒸气飞走了大半,只
得再对上几瓢凉水重新烧。她看见母亲红肿着眼睛,不知她为什么哭
了,所以母亲埋怨她把水烧飞的时候她也一声不吭,怕任何一句解释的
话都会招致母亲的一通责骂。
陈生看见灶房的饺子,便觉得自己的胃像老鼠 一样不安分起来,
他不由兴奋地大声说:"今天是八月十五么?"付玉成说:"还没立秋,
怎么能过八月十五。"陈生眨眨眼,晃了晃脑袋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有
饺子吃?""不光有饺子,还有酒呢。"付玉成对陈生说,"你就放开量吃
喝吧。"陈生搓了搓双手,很响地"咦喝"了一声,慨叹道:"还有这么滋
润的日子!" 第一锅饺子出来后陈生迫不及待地先拈起一个扔进嘴里。
那饺子烫着,他没敢怎么嚼,就把它飞快咽进肚子了。饺子一落肚他就
后悔,觉得把它浪费了,连点香味都 没品出来。第二个饺子重蹈覆
辙,因为它仍然烫着,他只咬出一汪油来就把它咽了进去。这回他悔上
加悔,觉得自己对待饺子太莽撞了。陈生这回吸取了教训,他打 算让
它散散热再吃,于是就把满盘的饺子端到户外去凉。结果外面没有风,
在大地上微微起伏的是轻纱般的月光,陈生只能从自己的肺叶中鼓出风
来吹它。他端着盘 子,垂着头用嘴呼呼地吹着风,吹得腮帮子酸了,
鼻涕也蠢蠢欲动地冲出鼻孔。陈生怕糟践了饺子,连忙扭过头腾出只手
来把鼻涕擤掉。这时最上层的饺子已经不烫 了,陈生就把盘子放在地
上,然后自己也坐在地上,守着盘子吃起来。连吃了几个之后,陈生才
品出是什么馅的,原来是白菜当中搀了少许的韭菜,鲜得很。
"陈生,屋里来吃吧,屋里有亮儿。"付玉成站在门口吆喝陈生。
陈生抽了一下鼻子,说:"外面有月亮,我看得见。""给你双筷子
吧。"付玉成一说完就后悔了,因为他马上反应过来陈生吃饺子从来都
是用手抓。有年过小 年,祭灶王爷,杨秀煮了一锅饺子,让陈生给灶
王爷供上几个,结果陈生用手把饺子一个个抓到供桌上,气得杨秀直
哭,说是那饺子不洁了,灶王爷不吃,肯定会怪 罪下来的。结果腊月
二十五的那天,陈生用铁锅炒花生,怕把花生炒糊了,就对上一些沙
子。谁曾想用小铲子翻炒比较困难,陈生就想当然地找来一把撮鸡屎用
的小 铁锹,连洗都不洗,就把它探进锅里。杨秀见了一声惊叫,陈生
一激灵,小铁锹重重地磕向锅底,把锅给捅漏了。杨秀哭得面如白纸,
陈生只好去邻村请来一个锔锅 的人。锅锔好了,可算算工钱赶得上买
口新锅的钱了,杨秀就心疼得连年都不想过了,把一切罪过都算在陈生
用手抓饺子供灶王爷的身上。
付玉成 的话果然惹恼了陈生,他气乎乎地说:"吃菜才用筷子呢,
筷子也是个馋鬼,想要沾沾荤腥。我就不让!好东西我要抓着吃,手指
头是自己的,不体己它还体己筷子 呀?筷子算什么东西!"付玉成本想
再给陈生点蒜泥,怕他又会骂蒜泥也是为了窃取饺子的香味,也就闭口
不谈了。
陈生放慢了吃饺子的速度,他 开始慢慢地咂摸。每每觉得那味道
确实深入人心,就使劲地吧唧吧唧嘴。园子中传来各种虫鸣,陈生不时
地朝着发声处张大嘴呵上一口气,说:"你们馋了吧?闻闻 味吧!"虫子
的嗅觉想必没那么灵敏,所以仍是叫个不停。陈生便说:"等我吃饱
了,就匀上两个给你们。"陈生坐在地上后,他的两条罗圈腿平摊开
来,自然而然 地形成了个圆圈。盘子就置于中央,仿佛他的双腿是桌
子的边缘。陈生一会儿看看月亮,一会儿又看看园田,忽然心下涌起一
股温柔的情感。这时付玉成的女人端着 一茶缸酒朝他走来,暗夜中她
单薄的身影就像一支芦苇。她把酒递给陈生,微微叹了口气,说:"喝
吧,饺子不够屋里还有,你放开量吃吧。"陈生喝了一口酒,一 股热辣
辣的气息顷刻间由口腔弥漫到全身,使他热血沸腾。他再抬眼望月的时
候,便觉得它是玫瑰色的了。他又接连喝了几口酒,觉得周身从未有过
的舒展,他不由 想起了所看过的电影中的男欢女爱的片断,抑制不住
地发出嘿嘿的笑声。就在这种时刻,他蓦然回忆起了什么,他回头望
望,没有发现人影,他便站起来直奔屋里走 去。才进灶房,便见付玉
成的女人在舀饺子汤,付玉成蹲在锅台前喝酒,陈生张口结舌地
说:"我---又想---要了---"付玉成的女人一惊,已经舀好了的 饺子汤又洒
回了锅里。她微微抬起头,幽怨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又凄怨地看了眼付
玉成。付玉成"啪"地把酒碗摔在地上,说:"没门!""你要让我做的事我
都答 应。"陈生又说。
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在里屋正逗付大头玩,听见碗碎的声音,纷纷探
出头来,个个眼里都流露出惊恐神色。付玉成伸出手指,弹烟 灰般指
着三个丫头说:"吃饱了吧?吃饱了就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三个丫
头不敢不从,倏地缩回了头,就好像三朵怒放的昙花突然间闭合了。陈
生愣怔着,看 着付玉成勾起手指把他的女人叫到院子里,他们窃窃私
语着,女人的声音似乎比男人的高一些,好像她在争论着什么。最后他
们的声音趋于一致,细若游丝了,看来 是观点达成了一致。
付玉成歪着肩膀走了进来,他拍了拍陈生的肩膀,说:"咱哥俩儿
再接着喝,今晚来个一醉方休!"说着回头对自己的女人 说:"饺子再给
我们爷们热一下。不是还有一捧花生米么?炸了炸了,要盐的,不要放
糖,给我们下酒!"陈生跟着付玉成走进付家的后屋。屋子又小又暗,
炕上的 被子散着,加深了陈生想要睡觉的欲望。付玉成把被子朝炕里
挪了挪,然后从墙角把一张很小的炕桌搬到炕上,用袖子抹了抹桌面,
凑近陈生的耳朵说:"你多喝 酒,一会就让你在这---"这时女人进屋送上
来两双筷子和一对酒碗。
付玉成说:"炸完花生米把那些碎碗碴给扫了,别弄得丫头们半夜
撒尿时 扎着了脚!"陈生很不喜欢他那耀武扬威、指手画脚的样子,在
他看来那就像是吆喝牲口。女人飞速地看了眼陈生,然后到灶房忙活去
了。付玉成开始唉声叹气地跟 陈生诉苦,说他被付大头给折磨得夜夜
做噩梦,不是上吊,就是投井,再不就是被炸弹给炸得骨肉分离。正说
着,灶房传来"8啦"的叫声,看来是花生米进了沸油 了,跟着一股浓郁
的香味像丰腴的妇人一样款款动人地飘过来。陈生使劲嗅了一下,叫了
声:"好!"
陈生和付玉成相对而坐,守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香酥的花生米
继续吃喝。从顶棚垂下来的十五瓦的小灯泡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黄
光,样子既像害了黄疸的一只牛眼,也像乳猪的尿脬。
付玉成说:"陈生,王来喜家的马好了么?""不淌泪了。"陈生
说,"都是他们家自己作践的。外面一来了玩的人,他们就让那马出去
给人骑。爱玩的人就让马 快跑,马跑不快就挨揍,它能不流泪么?它
还得给家里干活,还得让人耍,我真是气不过。""唉,我的日子过得更
遭罪,还不如那匹马呢。"付玉成说完,就掉下 了几滴眼泪。可是陈生
对他的眼泪却难以动情,在他看来那眼泪就像羊粪蛋一样让人生厌。陈
生喝得头脑发沉,但他并没有忘了正事,他舌头发木地问:"说话算数
么?"付玉成明白陈生问的什么,他点点头。"她是你的女人,你真的愿
意?"陈生往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说,"要是我就不愿意。那样她再生孩
子不就是杂种了 么?"付玉成张了张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陈生
的酒碗又添满。付玉成说:"陈生,咱俩比比酒量,碰个响,一口气干
了怎么样?"陈生说:"这一碗酒下 去,肚子还不得着火呀?""你不敢
干?"付玉成说,"那我就不答应那件事了。"陈生想了想,便把酒碗端
起,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光。喝完他就两眼发花,他觑着 眼看灯,觉得
眼前的灯泡一下子大了几十倍,灯影下的付玉成就像条鱼干一样悬在那
里。陈生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脑袋几乎磕着了桌角,最后是身子一
斜,"咕咚"一声倒在炕上睡了。
陈生一睡下,付玉成就唤老婆收拾桌子。女人在他们喝酒期间已经
按计划好的服侍三个丫头睡下,并且给付大头灌了安眠药。
付玉成小声问她:"睡得沉么?"女人噙着泪水颤声说:"那药劲真
大,睡得孩子连眼皮都不眨了。""外面没有人了吧?"付玉成依然小声
问。
"该睡的人家都睡了,只有王来喜家的院子还亮着,他家好像在干
什么活。""他们家总有干不完的活!"付玉成说,"我再过一会儿绕着王
来喜家走,陈生一时半会醒不了。"女人没有吭声。"他吃了几个饺
子?"付玉成的声音也有些抖了。
"五个。"女人抽了一下鼻涕,眼泪抑制不住地下来了,"我想让他
吃六个,六个上路顺当,可他说啥也不吃第六个。""我也不想亲手去---
"付玉成的眼泪 也下来了,"可是你想他这样下去怎么办?你我活着还
行,有人照顾他,等我们死了,他的几个姐姐都嫁人了,他该多可
怜?""我们把账赖在陈生身上,我心里不 好受。"女人抹着眼泪说,"他
又没有---""原先让他去做这事也是成不了的。"付玉成说,"你没看出来
么?陈生和他有感情,陈生再魔症也不会把他扔进河 里。"付玉成话音
刚落,他老婆就哭出了声。她仿佛看见了冰冷的河水中漂浮着儿子的尸
首。他的大头漂在水面上,就会像太阳落入水中一样给她带来暗无天日
的日 子。
付玉成压低嗓音厉声道:"别把他们哭醒了!"女人哆哆嗦嗦地
说:"我舍不得---""你以为我---"付玉成颤声说,"这样对他、对 全家人
都有好处!"女人掩面出去了,她到园子中哭去了。她的泪滴在泥土和
植物的叶脉上。泥土的感觉是以为下雨了,它正渴望得到浇灌;而叶脉
以为是晨露降临 了,只是觉得时辰不对,因为它同时也能感觉到月光
的照拂,但不管怎么说它的心房得到了滋润,就不去计较水滴的来源
了。泥土吮吸着泪水,叶脉亲吻着泪水,月 光也觉得自己的脚被什么
东西濡湿了,月光抖了抖脚,还是踉踉跄跄地在泥土和叶脉上站住了。
午夜十一时左右,付玉成悄悄抱起付大头,沿着小 镇歪歪斜斜的
栅栏朝河边走去。那条河没有名,人们只叫它河,它也的确就是条河。
河水在冬季时结冰,夏季时镇里的男人喜欢去饮牛马,顺便洗洗脚上的
泥;而女 人们则喜欢洗那些很难洗的衣裳,把衣裳浸湿,打上厚厚的
肥皂让它充分朝污垢处浸透,然后到岸边的草丛中去采野菜或者野花,
野菜供人或畜食用,而花则用来亮 堂屋子。所以女人们若是洗一回衣
裳,带回来的就不仅仅是衣裳了。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但水流湍
急,常常把涉水而过的人打翻在漩涡里,不过那都是有惊无 险。从河
水中站起来的人一律嘻嘻哈哈笑着,好像漩涡只不过是在同他们开玩
笑。付玉成由于喝了些酒,再加上心情沉重而又慌乱,所以觉得怀抱中
的儿子分外沉 重。他走得摇摇晃晃,心慌气短。他不敢看儿子,也不
敢看天,他更不敢回头,怕看见家里暗淡灯火下悲恸欲绝的女人。付大
头睡得从未这么沉迷过,若不是他还能 感觉到他身上的热气,付玉成
会疑心他已经未溺而死。夜色模糊了一切场景,四周静极了,静得他听
到自己的脚步声直害怕。后来他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凉爽像闪电一 样锐
利出现,他明白已经接近河边了。他加快了步伐。
河就在眼前。它在夜色中泛着发亮的灰色,水声很响亮。付玉成前
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 人影,这使他略微放了放心。他打算亲吻孩
子一下就让他随波而去,可他努力垂了几次头都失败了。他的脖子直直
地梗着,只能望着河对岸泼墨似的柳树丛。他很想 说一句"对不起,儿
子",可他的舌头变成了石头,硬得迸不出一个字来。付玉成只好闭上
眼睛,把孩子丢进河里。孩子没有发出任何啼哭,倒是有水声持续不断
地 传来。付玉成想看看河水,可他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觉得自己的
双腿忽然涌过一阵热流,跟着鞋子便湿津津的了,一股臊味儿冲入他的
鼻孔。付玉成知道自己尿了 裤子了。长大成人后他是第二次有这种经
历。上次是六年前在滩头村给人打家具,家里突然差人叫他回去,说是
他的老母亲病危。付玉成便问:"还有气么?"来人 不会撒谎,便如实说
老太太已经故去,付玉成便打了个激灵,把一泡尿撒在了裤子里。
付玉成回到家里后便哆嗦在柴堆前。女人见他是一个人回来 的,
就把左手的小拇指塞进嘴里,狠命地咬着,这时她的脸就变幻多端了。
从眼里流出的是泪,而从嘴角流出的是血。付玉成见他的女人因为咬手
指而能流泪,就把 手指也伸进嘴里去咬,结果咬出的只是血,泪水仍
然满满当当地淤积在心里。女人一见丈夫如此悲恸欲绝,就把手指从嘴
里抽出来,然后去夺丈夫含在嘴中的手指, 夫妇双方抱在一块颤抖不
已。
付玉成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尿湿了的裤子换下,女人也清理干净了身
上的血迹,然后他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端了一盆凉水走进小后屋,将陈
生的鞋和裤脚都浸湿。
陈生被凉水激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耸了一下身,迷茫之中以为自己
踩进了河水。跟着,他觉得疼痛在他周身蜂飞蝶舞般地出现,叫骂声也
像蜜蜂一样嗡嗡地飞来。接着是哭声旋风般地刮起,他被人给从炕上拖
到地下,一直拖到院子里,陈生这才彻底醒来。
邻居们从睡梦中被惊醒,纷纷跑过来询问事情原委。付玉成的女人
就泣不成声地说,好心好意让陈生晚上来吃饺子,还让他喝了酒,吃喝
完了他非要抱付大头出去玩,谁知一抱出去孩子就没了,他一个人回来
的---
"你把孩子弄儿哪去了?"邻居都问。"你看他的鞋和裤脚都湿了,
他肯定是把孩子给抱到河里去了!"付玉成声泪俱下地说。
"我---"陈生才吐出一个字,付玉成的巴掌就掴在他脸上,打得他哑
口无言,懵头转向。
"陈生,你杀生可以,怎么把孩子往河里丢?他虽是个大头,可终
归是个人哇---"邻居们义愤填膺地数落他,并且有人开始帮助付玉成揍
他。陈生看着自己的 湿鞋,也不明白睡得好好的怎么去了河边,他又
是怎么把付大头给抱去的。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因为弟弟突然没了,一个
个哭得满脸的眼泪和鼻涕,其中常请陈生来吃 饭的二丫头还从屋里拿
把剪子出来,口口声声说要铰掉陈生的耳朵,最终是被付玉成给夺下了
剪子。人们又尽兴地揍了一通陈生,还故意往他身上吐痰和擤鼻涕,直
到把他打得瘫在地上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邻居才恍然大悟地说应该
去河边看看,兴许陈生只是和付大头闹着玩,把他扔在了岸上而不是水
里,于是几个人就随着 付玉成打着手电去河边。
后来陈生被闻讯而来的李三章给扶回家。陈生觉得浑身散了架,脚
已经不会走路了,所以他把大半个身子都倾在李三章身 上,悬着脚
走,弄得李三章气喘吁吁的,一个劲地数落陈生:"你看你这一身的
肉!"屋子里的青草味像张泛黄的老照片一样使陈生心酸。天已经隐隐
亮了。陈生看 见杨秀坐在炕沿前提着个黄手绢在垂泪。陈生心里过意
不去,便惆怅地说:"唉,本来是去吃饺子的,没成想吃了一夜,你生
我的气了吧?"李三章扶陈生上了炕, 喝斥了一声陈生:"你别老是这么
人鬼不分的好不好?"陈生十分伤感地说:"我怎么把付大头给抱到了河
里,唉,锳河锳得鞋都湿了。"李三章吆喝道:"睡吧, 睡醒了再
说。"陈生确实觉得很 ,李三章帮他把湿鞋脱下,扯过一床薄被盖在
他身上,陈生就呼呼大睡了。他一直把天睡得由微微的亮色而变成透彻
的白色,这才 朦胧地醒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叫了。
陈生从炕上吃力地坐起来,他头晕眼花的,只觉得从窗外扑进来的
阳光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不由嘟囔 一句:"我怎么把天给睡成
这种色了?"他试图穿鞋下地弄点吃的,可浑身酸痛得每动一下都仿佛
在抽他的筋,陈生看着胳膊上那些紫蝴蝶一样的斑痕,不明白这是 怎
么了。正在糊涂间,李三章给他送来几个热乎乎的玉米菜团子。陈生坐
在原处一口气吃下三个,吃得想喝水,李三章连忙给他舀来一瓢凉水。
水刚落肚,镇长就带 着文书来了。镇长的狗被喝令留在院子里,他知
道陈生不喜欢它。
镇长先是看了看那些草编的东西,然后"啧啧"地说:"编得还真
像!"镇长 说:"陈生,你还记得昨晚的事么?把经过讲给我听听,要实
实在在地讲。"陈生木然地问:"昨晚我怎么了?""付大头那孩子让你给
扔进河里淹死了。"镇长 说,"天亮时在下游的砬子口找到的。"陈生急
了:"付大头死了?""你把他投进河里,他还有个活么?"镇长说,"付玉
成一家哭得死去活来,怪可怜的。你说 说看,你不是故意把他扔进河
里的吧?"陈生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情,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
由抱着脑袋呜呜哭了:"我不记得去河边了,也不记得抱付大头 出去
了。我喜欢那孩子,他见了我就爱笑。他还喜欢冲我'哇哇'地叫,他和
我连心,我不记得了......我怎么去了河边,我就是扔,也该扔自己,不
该扔付大 头......"镇长叹口气,只能带着文书走出屋子。到了院子,狗亲
昵地上来叼他的裤脚,镇长心烦意乱地将它一脚踢开,说:"滚!陈生
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跟我 贱?"狗"嗷---"地叫了一声,夹着尾巴跑
了。它跑出院子又停下来回头看看主人,看到的仍是满面愁云,于是就
识趣地接着向前跑。想想若是主人气不顺,它 回到家里也不会有好脸
色看,于是那狗就到付玉成家瞧热闹去了。付家还从来没有聚过这么多
的人。
陈生渐渐又能下地了。他也能在正午时垂着倭 瓜似的扁圆的头,
坐在木墩前用青草编东西了。青草在他的膝上灯影般跳跃着,仿佛要给
他黯淡的生活投上一缕亮色。陈生精神不如以往,编着编着就要打盹。
他也 曾两次朝付玉成家走去,才走到门口,便想起付大头已经死了,
于是就垂着头伤感地往回返。路上碰见有人"陈生、陈生"地叫他时,他
也不答应了。他低着头走 路,背驼得像一张弓。有一回他撞在别人家
的猪圈上,把额头磕出血了。
陈生只有到了晚上躺在炕上时,才觉得心情舒畅些。他会和杨秀在
黑暗中 说说话,向她报告今年地里庄稼的长势。什么土豆个个圆鼓鼓
的,可是白菜老是招虫子;向日葵的籽瘪的多,当初没有选好种子;茄
子已经老了,它的肉发柴,怎么 也炖不好。有时他也跟杨秀说说月
光:"瘦成那个样子,月亮没吃饱饭,它散出的光没力气了。"杨秀什么
态度,只有天知道了。陈生把该编的东西都编完之后,觉 得给杨秀做
手术的时机已经到了。陈生选择了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进城了。他要去
医院的手术室看看那些器械都是什么模样,他回来后好照着原样用青草
编上一套。
陈生到了城里后是下午的时光,他买了个面包吃下,没有找旅馆,
先奔医院而去。他进了医院后向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打听,最后总算找到
了手术室的位 置。陈生见手术室门外有个护士模样的姑娘守在那,就
问:"里面动手术?"姑娘点点头,说:"你是病人家属?"陈生忽然笑了
起来,他并不回答姑娘的问话,而 是一头冲进手术室。他那古怪的笑
声跟进了手术室,主刀医生正欲给一个病人做阑尾切除手术,陈生那骇
人的笑声使他的手术刀一抖,那道刚刚划开、恰到好处的口 子就意外
被拉长了几厘米。
大约是晚炊时分吧,镇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像发情的母猪一样叫了起
来。是城里医院的保安打来的,说他们抓到了一位精 神失常的人,他
自称陈生,说是老婆病得不轻,要动个大手术,他来看看手术用的家把
什(陈生语)。保安说医院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的考虑,怕陈生上街发生
意外, 就把他留在了医院,希望镇里尽快派人来接陈生。
镇长听文书传达电话内容时,正在王来喜家看马。很多人都聚在他
家。那马泪流不止,他们正到处找陈生来杀马。
镇长对王来喜说:"你进城接陈生吧,回来时直接把他带到你们
家,把马先杀了再说。"王来喜就回头对自己的女人说:"把我过年穿的
衣裳找出来,我这就进 城。"女人一撇嘴说:"谁看你呀?就这么去
吧!"王来喜又问镇长:"进城的路费镇里给我合销吗?"镇长说:"合
销,快去吧。"王来喜对众人说:"明天你们 就能吃马肉了,大家放心,
我不会把它卖得太贵。不过也不能太便宜了,它只是淌泪,内脏没毛
病,肉肯定还新鲜着呢。"王来喜走后,众人便散了各自回家。他们 想
想第二天可以买马肉吃,便有些喜气洋洋的。不过他们不相信马肉很新
鲜,因为它毕竟是匹老马了,那肉肯定很难煮。于是很多人家都提前在
灶台前堆起了高高的 柴禾。
《十月》1999年第2期
日落碗窑
关小明这一段与相处融洽的冰溜儿屡屡失和。已经有三天冰溜儿在
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悄悄回它的窝为主人守夜。这种僵局的出现
缘自于盛夏那场大明马戏团的演出。
那是个艳阳当空的礼拜天。上午时关小明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在田间
拼命干活,以博得大人们的欢心,下午好去城里看马戏。结果他们如愿
以偿。八个伙伴在午饭 后揣著钱,抄著田野的小路,兴高采烈地朝城
里奔。中途他们渴极了的时候,还跑到一家萝卜地里,拔了几个水灵灵
的青萝卜来吃,然后嘻哈互相打趣著说这不算 偷,谁要报告给班主任
谁就是孙子。天上的乌鸦因为在一片绿色中发现了几团鲜红的东西,以
为是意外的肉食盛宴摆在面前,待它们追随过来低空徘徊时,发现那是
几个光著脊梁的被阳光晒红了的孩子,是新鲜的活物,于是它们分外败
兴地大呼上当,将那粗哑的叫声抛洒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里。关小
明和伙伴们不由振臂冲 乌鸦喊:
乌鸦乌鸦,偷麦谷吃;麦谷不熟,吃了拉稀,一拉拉进磨眼里,二
大娘摊出的煎饼臭烘烘。
二大娘是谁,他们也不知道,看来只有二大娘自己知道了。反正歌
谣里是这么唱的。
他们赶到城里后票已经卖光了。一行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票
贩子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以两倍的票价圆了他们的梦,净赚了几个毛头
小孩的钱,票贩子还嫌不过瘾,将票递给他们时又厚颜无耻地说:"再
叫一声爷爷,否则还加一倍的钱。"
几个孩子为了看马戏,齐声叫了"爷爷",其实在叫的时候心里都在
反覆骂道:"这龟孙!"他们一进剧场,才发现座位在最后一排,离著舞台
无限遥远,更加 觉得那一声"爷爷"叫得冤枉。中间满是攒动的人头,卖
冰棍的挎著白箱子在过道蹿来蹿去,他们口渴难耐,可是再也没有多余
的钱来解渴了。谁家的孩子被人给踩 了脚,哇哇地哭起来。一些人的
汗脚味使空气臭烘烘的,好像威力无比的马王爷放了个响屁后扬长而
去。
开场铃声终于响了,紫红色的金丝绒大幕徐徐拉开,一个穿黄绸子
衣的女演员出场报幕,说第一个节目是《走钢丝》。舞台灯光刹那间亮
起来,灿烂得让人觉得 伏天的太阳掉到那里了,一个穿蓝绸衣裤、著
黑马夹的男人开始在钢丝上伸开双臂行走。那钢丝悬在半空,演员走得
有板有眼、从容不迫,让人觉得他那双脚被施了 魔法,看得关小明手
心直出汗,怕那人不慎跌下来。等那人安然无恙走完钢丝时,关小明不
由说:"这功夫真深!"
接著是狗接顶碗的节目。一个十岁的男孩脑袋上顶著一摞碗,领著
一条漂亮的黄狗出来了。孩子不时地顶著碗行走,然后将碗一只只地抛
向小狗,小狗准确无误 地用嘴一一接住,把它们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
手中,女孩将碗再一只只地抛向男孩,男孩用头丝丝入扣地接住,使它
们仍然能严密地摞到一起,直看得关小明目瞪口 呆,觉得那狗一定是
长著人的脑子,聪明得令人自叹不如。接下来又是小狗钻火圈的节目,
那狗能精神抖擞地连续穿过三个熊熊燃烧的火圈而不烧著一根毛,然后
跳 上一个高台抱起两只前爪做出答谢的姿态,赢得满堂喝彩。虽然距
舞台很远,但因为他们是敛声屏气在看,又由于他们眼力过人,所以仍
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兴趣盎 然。接下来还有猴子吸烟、投篮和扭秧歌
的节目。但是猴子没有像狗那样给关小明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大人们都
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想必猴子的智商在动物中应该 是上乘的,它能
表演几个节目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让人尊敬的倒是那条小狗,关小明
以往认为狗只是个看家的伙伴,那台演出结束后他不那么认为了。冰溜
儿的厄 运也就是从那一天降临的。
冰溜儿的母亲是条热爱生育的母狗。几乎年年都要孕育出几双儿
女,直到它衰老得丧失了生殖能力,才老眼昏花地不再出去四处撩情。
冰溜儿是它第三次生育时 三个子女中的一个,是其中惟一的一条公
狗。关小明的家人认为冰溜儿的母亲水性杨花,怕它的女儿个个随它,
总要不停地为它的生育而操心,所以抱回了这条公 狗。关小明当时正
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用舌头舔屋檐下的冰溜儿,见到一条可爱的小狗被
抱进家门,便给它取名"冰溜儿"。
冰溜儿那时才断奶不久,它来后足足叫了三天三夜才算是认了命,
俯首帖耳地舔米汤喝。晚上关小明睡觉时爱把它放进被窝里。在炕头另
一侧睡的爷爷总是说关小明:"你不怕狗咬掉你的小鸡!"
关小明想,冰溜儿又不是母狗,它凭什么恨我的小鸡?所以仍然把
冰溜儿往被窝里带,他起夜时冰溜儿也跟著下地,他清晨上学时冰溜儿
总是舍不得地跟到门口狺狺地叫,可是关小明是不敢把它带进教室的。
冰溜儿长到一岁时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材。矫健俊美,毛色油光。关
家人都说狗是来守夜的,不能太娇惯了,于是在院子的窗前搭了一个
窝,让它独立去生活。刚 离开关小明被窝的那两天,它跟初来关家时
一样闹了几天,晚上用爪子挠门想进去,心疼得关小明夜不能寐。然而
这种强制性的拒绝出现几天后,冰溜儿就随遇而安 了,而且它的雄性
气质也一天天成熟起来,成为最机警的守夜神,连左邻右舍的事都管
著。去年深秋的晚上,邻居张爱武家的鸡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是冰溜
儿狂叫 著跃过一米多高的拌子垛,用爪子挠开张爱武的家门的。主人
出来后只听得鸡鸣凄惨,便晓得黄鼠狼来做孽了,于是操起棍子来到鸡
窝,赶走了不可一世的黄鼠狼, 救下了其余未被掐著的鸡。如若冰溜
儿不及时报警,一窝鸡都将徒然送命。从此后冰溜儿的侠义为人称道,
邻居家总是把吃剩的骨头送给它来犒劳。冰溜儿也够虚荣 的,当人家
把骨头扔给它时它故做深沉地不闻不碰,别人都夸这狗还不贪食,可是
等人家转身离去后,它便迫不及待地将骨头叼回窝里,埋头啃咬起来,
其间还伴著 涎水的流出和心满意足的"哼哼"声。这种把体面留给别人而
把贪婪留给自己的做法令关小明开心不已,反正在别人面前是个有骨气
的就好。
关小明看完大明马戏团演出回家的那个傍晚,便把冰溜儿悄悄领出
家院,他把它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抱著它的头说:"现在我要和你联合
起来,我要成为最好的马戏演员,你要成为最出色的狗!"
冰溜儿温情地看著小主人,似懂非懂地呜呜叫著,然后用舌头一心
一意地舔关小明的手心,表达它对他的亲密情谊。
"我们俩练出真本事后,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也进城里,哪
里都去,住高楼,坐小汽车,天天啃猪蹄,夜里你就不用睡在草上,而
是睡在缎子被里!"
冰溜儿对于小主人所描述的锦绣前程并未充分领会,所以它很快就
撒欢去了。关小明远远地对冰溜儿说:"咱们好好干,将来还能把爸爸
妈妈和爷爷都带进城里去,让他们享清福,天天在家包饺子吃。"
原本自由自在的冰溜儿的脖颈上先是多了一个黑皮项圈,然后一条
长长的铁链子由此缀了下来。关小明这是为了训练而著想的。他牵著冰
溜儿,让它一遍遍地朝 拌子垛上跳。开始时冰溜儿觉得有趣,积极配
合,然而站上拌子垛后觉得并没什么风光的,所以很快就跳下来,不解
地咬著小主人的裤脚叫。关小明不厌其烦地苦练 顶碗的绝活,先是把
仓房里虽然锯好却仍然漏水的破碗放在头上顶,在院子里由东向西、由
北向南地走来走去。往往没走上几个来回那碗就像熟极了的柿子坠下
来, 破碗就碎得更破了,彻底地无法修复了。没了破碗,关小明就偷
著顶好碗,有一次正顶得稍微入道的时候,父亲赶著牛车从草甸子拉草
回来,看到儿子竟然敢把新碗 放在头顶,不由怒火中烧:"你是反了天
了!"
结果关小明一惊,那碗吓掉魂般地坠到地上四分五裂,新鲜乳白的
瓷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冰溜儿连忙卧到那片碎碗碴上,想为小主人掩
盖罪行,然而这只能是 欲盖弥彰,不仅关小明挨了打,冰溜儿也受到
连累,它的身上挨了好几鞭子。关小明的爷爷闻声从昏暗的后屋颤颤巍
巍地出来,骂他的儿子:"碎个碗你就沈不住气 了,你小时候还砸过两
口水缸呢,我那时是不是应该剁掉你的手?"
关小明的父亲关全和受到老父亲的数落后只能由著关小明去胡闹。
柜里摞著的碗越来越矮,门外垃圾堆上的碎碗碴却越来越多,邻居们都
说关小明看马戏落下毛病了,异想天开要领著冰溜儿顶著碗去走世界。
关小明是家中的老小。两个姐姐都结了婚。他和俩姐姐之所以相差
十几岁,并非由于关全和的女人在那十几年间懒于生养,而是因为他娶
了两个女人的缘故。那 两个姐姐跟他是同父异母。那异母死于意外事
故,冬天时去地窖取白菜,事先没有打开窖口通好风,结果被一氧化碳
的气体给摄走了魂儿。关小明的生身母亲吴云华 比关全和足足小十一
岁,她因为小儿麻痹而有些跛脚,但是格外俊秀贤惠,孝敬公公,体恤
丈夫,与邻里相处融洽。只是因为关全和的前妻死于地窖,她不敢下地
窖,也不敢走夜路,老觉得那个女人的魂正在关家徘徊。
碗一只只地破碎使吴云华心疼不已。而公公发了话,他们谁也不敢
再说关小明一句。当有一天的黄昏关家守著一锅粥却因为碗不够使而终
于犯了愁的时候,老爷子这才无可奈何地对孙子说:"小明,你见那马
戏团里耍把式的人顶的是真碗?"
"那还能有假的?"关小明说。
"我看是假的。"老爷子挤了一下眼角说,"你想想看,一摞真的碗
顶在头上有多沈,顶得动吗?"
"就是真碗。"关小明申辩道。
"怕是用硬纸盒糊的吧?"吴云华小心翼翼地说:"那纸糊的碗轻便,
又不怕碎。"
"真碗就是真碗。"关小明几乎要哭了。
跟关小明一样悲伤的还有冰溜儿。连日来它受够了折磨,它无法接
住关小明扔过来的任何一只碗,累得它屁滚尿流,精神萎靡。为了逃避
关小明的纠缠,冰溜儿 已经有三天在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回到
主人家来守夜,让关小明抓不到它的影儿。尽管关小明给它系了铁链
子,但他只是训练时用,平素若把它拴起来,他会 觉得与冰溜儿已形
同陌路。然而冰溜儿的三天出走使他动了要禁锢它的念头,尽管他还拿
不准主意。
关小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荒唐举动不仅连累了冰溜儿,也连累
了爷爷。风烛残年的爷爷竟然走出家门,出现在南坡已经废弃多年的窑
场里。
语文老师让关小明到黑板上默写生字。写"洞"字,关小明飞快地先
写个"同",就在座位上的同学嘁嘁喳喳地嘀咕不休的时候,他又在左侧
点上雄浑的三点 水,使"洞"字完美无缺。写"悲"字,关小明又是先写个
扁扁的"心"字,然后再在上面添上个同样是扁扁的"非"字,使"悲"字终
于有了几分悲意。老师一共 考了他十二个字,除了"骇"字他不会写外,
其它十一个字都很正确,只是这十一个字的笔顺没一个是正确的。不是
由左至右、由上而下的笔法,而是由右到左,从 下至上。语文老师
说:"关小明,你已经上四年级了,怎么连写字的顺序还没弄懂?你一直
都是这么写字的吗?"
"一直都是。"关小明颇为自负地说。
"可是我怎么没发现过?"语文老师用一种受到愚弄的屈辱的腔调
问。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让我到黑板上来默写。"关小明振振有词地
说,"我交的作业本你又看不出笔划顺序,反正我的字是写对了,管它
是怎么写成的呢。"
同学们哄堂大笑,有人还趁火打劫地吹起了口哨。
"我想你以前不是这样写字的。"语文老师说,"自从你看完马戏团
的演出后,你就鬼迷心窍了,各科成绩都在下降,而且连你家的狗和爷
爷也遭到连累。"
老师在公众场合如此信口开河使关小明气愤不已。当大家听到关小
明家的狗和爷爷被相提并论时,那种快乐的笑声简直就疾如暴雨了。关
小明只觉得脸颊一阵阵 发烧,他想指责老师的鼠目寸光,可他觉得这
样显示不出他男子汉的威力,于是他热血沸腾地离开座位,出其不意地
走到老师面前,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拖长了 声音说:"我-- 操-- ",
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离开时同学们见他的裤脚裂了一条两寸多
长的口子,那是冰溜儿拒绝合作气急败坏时所为的。
关小明没有回家,他径直朝南坡的窑场走去,爷爷在那里大约有一
周的时光了。每天凌晨,爷爷就带上咸菜、干粮、水壶和黄烟从家里出
去,直到日影斜斜的傍 晚才蹒跚著回来。南坡的窑场已经有好多年不
用了,以前人们常常在那脱坯烧砖。爷爷之所以去窑场,是因为打定主
意要为关小明烧泥碗。既然砖能烧得出来,碗也 一定会脱胎而出。烧
出一窑泥碗,就够关小明顶上个一两年的了。泥碗碎了又不值得心疼,
家里吃饭的碗就保住了。
爷爷年轻时是烧窑能手,经他手烧出的砖坚固耐用,表面均匀,色
泽暗红。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是用他烧出的砖盖起来的。南坡一带土质粘
性大,多为黄土,不大适合耕种,是理想选取脱坯材料的场所。
天有些阴,恐怕是有雨的样子。燕子低飞著。关小明远远就看见爷
爷佝偻著背在清理窑场。他选择了向西的一孔窑,在三孔窑中只有它塌
陷得不厉害。其它的两 孔窑上生满杂草。爷爷的脑袋基本已经秃了,
只有齐著耳鬓的那一圈还环生著一些白发,很像是干干净净的圆太阳散
发出的一些金光。窑场废弃以后几乎成了埋死孩 子的特定场所,那些
未经出世即因流产而死的和长到三四岁便生病夭折的小孩子都被埋在这
里。埋小孩子跟埋猫狗是一样的,挖个坑,只管把要埋的丢进去,然后
将 坑用土填平,用脚上去踩实,让小孩子的魂儿不再回来闹人。只是
埋孩子和埋猫狗的悲伤程度不同,前者悲痛欲绝、哀不能持,后者则只
是隐隐的伤心。一些常常在 深夜路过窑场的人都说,走到那时会觉得
头皮发麻,能听见怪异的声音,并且能看见又白又亮的光点一跳一跳。
人们都说小孩子太小,死后还不成人,永远都是鬼, 所以那魂儿就终
日东游西荡著。
关小明因为听了太多有关窑场的鬼怪故事,所以朝这里走来时心情
有些异样。好在爷爷在,四周又是开阔的田野,那种紧张感也就减轻了
许多。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爷爷永远都管"放学"叫"下学"。
"我不想再去学校了。"关小明一屁股坐在一堆碎砖上,"没意思。"
"老师把你给开除了?"爷爷紧张地问。
"还没有。"关小明叹口气说,"不过也快了。"
"你惹了什么祸?"
"我在黑板上写字时没按笔画顺序。"关小明说,"我从上一年级时
就这样写字,没人发现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老师认为我故意气
他。"
"那你把字给写错了?"爷爷担忧地问。
"没有。"关小明笑了,"除了一个字不会写外,其他的都写对了,
就是笔顺不对。"
"笔顺是怎么回事?"爷爷不解地问。
"比方是人早晨起来穿衣服。"关小明尽量通俗易懂地解释道,"一
般来说都先穿上衣、后穿裤子,最后再穿袜子。可我喜欢先穿袜子、再
穿裤子,最后穿上衣。"
"管它怎么穿,没露腚就行。"爷爷恍然大悟地偏袒著孙子说,"你
们那老师也真死心眼,是哪一个?"
"就是王张罗。"关小明说。
"唉,是他哇。"爷爷的口气软了,"你别惹他生气啊,他四十岁了
还没个儿女,这窑场埋著他两个死孩子呢。"
"他老婆的肚子又圆了。"关小明说,"那天在豆腐房里我都看见
了,别人问她啥时候生,她说秋天。"
"你怎么知道人家肚子里装著孩子?"爷爷打趣他。
"反正不能装著狗。"关小明说。
"老天爷可怜他,让他家保住一个孩子吧。"爷爷吐了一口痰,然后
放下铁锹摸旱烟来抽。
关小明本想告诉爷爷,老师把他和狗在一块来提,又怕爷爷生气以后痰多,也就闭
口不说了。
凉爽的风尽情地吹过来,四周的绿色在风中跳跃著,快活地打著滚
儿。那绿色就显得波澜起伏。燕子仍然低低地疾飞著,云彩开始发乌,
好像是被人给打青了 脸,满腹的委屈,不多时就呜呜地哭起来。雨在
转眼之间就像脱缰的野马奔泻而下,关小明连忙和爷爷钻进窑里。
窑里又暗又潮,一股呛鼻子的霉味使关小明剧烈咳嗽起来。他们听
著激烈的雨声,盼望著晴朗早些回头。爷爷盼晴想到的是活计,关小明
盼晴则是要摆脱恐惧。 他不知道那些死孩子是否被埋在窑里,那股难
闻的气味使他有些恶心。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窑场,在窑里避雨大概同人
死后入土没什么两样了。暗暗的天光透过窑孔送 进来虚弱单薄的光,
关小明瑟瑟发抖,不由得钻进爷爷老迈的怀里。他闻到了又香又浓的旱
烟味,爷爷抚了抚他的头说:"泥碗会比瓷碗好得多,冰溜儿也会喜欢
泥 碗的。"
"我会练出真功夫么?"关小明殷切地问。
"你想要练就练。"爷爷简短地说,"练成了就成了,练不成也就不
成了。"
"那你真的能烧出泥碗吗?"关小明说,"大家背地里都说你只能烧
砖,不会烧碗。大家说这是砖窑,不是碗窑,碗一进窑就不灵了。"
"我就能让它变成碗窑。"爷爷说。
冰溜儿大约看到小主人明显消瘦了,所以它在出走第十一次之后不
再折磨他了。但看得出,它的这种妥协并非发自内心深处。关小明带领
它在院子训练时仍然能 感觉到它浓浓的抵触情绪,不是用铁链子故意
把脚缠起来举步维艰,就是在欲跳跃时腿打著哆嗦,做出力不从心的样
子。
语文老师王张罗一踏进关家的院子,冰溜儿就飞速地跑到后屋给正
在削一个木头楔的关小明报警。冰溜儿哈哧哈哧地喘粗气,然后蹿到后
窗台上,示意关小明由 此逃脱,关小明便明白老师是进了院子了,正
面溜走会撞个正著。冰溜儿认得他所有的老师,有一次班主任家访后告
了关小明的状,父亲趁爷爷那会儿不在屋将他暴 打了一顿,冰溜儿便
对那些手上散发著粉笔味的老师恨之入骨,只要他们一来,它就机警地
前来报信。
关小明没有逃跑。因为父亲去田里劳作了,爷爷在窑场为烧碗而努
力著,家里只有母亲、冰溜儿和他。谅母亲一个人的能力很难体罚他。
母亲正在炕头裹著块蓝头巾翻新棉裤。所谓翻新不过是将里子卸下
来洗洗,若是短了再接块布,然后将膝盖和屁股那棉花已经不匀的地方
再絮上一些新棉花,用那比麦粒还要匀称的针码将棉裤再绗好。一到晚
夏时节,母亲就开始这样为冬天的事而忙碌了。
关小明示意冰溜儿不要出声,然后他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倾听著前
屋的声音。
"关嫂,绗棉裤哪?"王张罗的声音。
"是王老师,快屋里坐。"一阵郎*'之后,母亲大约是下了炕,"我也
不知道你来,看看我这一身的棉絮。"
"挺好挺好。"王张罗说,"这棉絮上了身不难看。"
"挺好个屁。"关小明在心里骂道,"我妈又不是给你看的。"
母亲大约是去沏茶了。关小明听得瓷杯一阵脆响。冰溜儿对这种声
音不大熟悉,它竖著耳朵,不解地看著关小明。
"是瓷杯。"关小明小声对冰溜儿说,"妈妈要给他沏茶了。"
又停顿了好一会,王张罗开始讲话。他说关小明这一段学习成绩下
降,脾气也变坏了,连著旷了好几个下午的课了。
"小明说这几天学校下午放假。"母亲颇为吃惊地说。
"他是为了在家领著狗顶碗找的借口。"王张罗说,"他就是上午来
也不用心听讲,眼睛老是往窗外看,你说窗外能有什么,都是天天看惯
了的东西,可他就是个看。"
"小明又让你们费心了。"母亲的声调带著一种乞求的意味,"你就
放心地管他好了,就是打他我们也不心疼。"
"凭什么让他打我?"关小明悄声对冰溜儿说,"我又没吃他家的一粒
粮食。"
"我怎么敢打他?"王张罗委屈地说,"他不骂我就行了。"
"他还敢骂老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道。
"还是当著全班人骂的呢。"王张罗颇为辛酸地说。
"那是因为什么?"母亲紧张得张口结舌。
"我让他到黑板默写生字,他成心气我,不按笔画顺序写。写'海
鸥'的'鸥'字先写'鸟'字,然后再添上个'区'字;写'悲'字,先写'心',然后再
在 上面加个'非'字。你说这海鸥倒也真是一种鸟,可是不能先写'鸟'吧?
人一悲伤是从心里先涌上来的,可是不能就把'心'字先强调出来。牛马
走路还有个辙印 呢,何况是写字,怎么能信马由缰呢?我狠狠地在班上
批评了他,结果他一拍屁股就走了,一点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走前还
当著全班同学的面骂了我一句。"
"他骂你什么了?"
"我--操--"关小明轻轻地学给冰溜儿听,"我就是这么骂他的。"冰溜
儿一耸身子摇摇尾巴,对这种骂法现出无限欣赏的温柔神态。
"太难听了,我不想学。"王张罗说。
"你一定得学学。"母亲说,"不然我不知道这孩子坏到什么程度
了。"
"我--操--"王张罗说。
"他敢这么骂老师?"
"就是这么骂的。"王张罗说,"学生们都笑,你说让我这脸往哪
搁,本来我就觉得没脸,家里的孩子生一个死一个。"
"恐怕这个能保住吧。"母亲劝慰道,"第三个孩子肯定是个命大
的。我看她显怀的样子,恐怕挺不过冬天了吧?"
"谁知道呢。"王张罗泄气地说,"她老是这样,怀著孩子时什么差
错也没有,临到最后的时候就出问题。她一怀孕我就紧张,上窑场埋死
孩子的滋味你们是想象不出来的。"
"不会总这样的,你要有信心。"母亲温存地鼓励道,"快到生的时
候别让她干重活,别沾凉水,尤其是别跌跤,她耍脾气你就由她去。"
"她这个人怪著呢。"王张罗苦不堪言地说,"平时懒得连碗都不
洗,一怀了孕就显著她了,没有她不想干的活,没有她不想去的地方,
我得上班,又不能天天看著她。"
"这也真够你操心的了。"母亲轻轻地同情地叹息一声。
"云华,你说这日子这么过有个啥意思?"王张罗嗫嚅著说,"当初是
我鬼迷心窍了......"
王张罗叫著母亲的小名,诉起了满腔积怨,这使关小明觉得自己已
经逃出罗网,只是王张罗这么叫著母亲的小名让他有些愤愤不平。
王张罗当光棍的时候,正是关全和鳏居之后动了再娶的念头之时。
王张罗年轻时得过肺病,弱不禁风,终日面颊青黄,三天两头就往卫生
所里跑。据说他一见了 药就两眼放光,觉得生命有了依托,而且他也
热衷搜集各式各样的小药瓶。幸亏他肚子里装著些墨水,能教书挣口饭
吃,否则像其他人一样凭力气吃饭他怕要常常面 临断炊的局面。关全
和和王张罗当时都有著两个选择,一个是美丽跛脚的吴云华,一个是同
样美丽只是稍有痴呆的刘玉香。吴云华比刘玉香大一岁,属马。王张罗
比 关全和占据著些微优势,虽然体力不支,但他年轻、有工作,算是
个读书人。而关全和年纪大,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娶哪
一个都算是福气。结果王张 罗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将刘玉香迎进家
门,他认为女人不需要用脑子,只要腿脚利索能吃苦耐劳就行。结果婚
后半年他才明白自己吞下了一枚苦果,刘玉香不事家 务,做饭的本事
不强,而食欲却跟牛犊一样健旺,她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女红的事一
样也做不来,所以王张罗的衣裤仍然得求人去做,除了夜晚能求欢之
外,王张 罗觉得他和打光棍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而刘玉香对床上
的事永远都是一知半解的,虽然说她已经怀过两个孩子,常常是王张罗
兴致勃勃地求欢,而刘玉香却不为 所动地沉醉于梦乡,令他叹息不
已。他这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有脑子的,有脑子的女人可以井井有条
地操持家务,可以尽心尽意地伺候一家老少,可以感知对方温 存眼神
的暗示。他暗自悔恨自己没有选择吴云华,原以为跛脚的人会使家里乱
得不可收拾,没成想腿脚好的女人却像野马一样四处跑。所以王张罗一
看见关小明就想 起自己的婚事,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令他悲从中
来,所以那天他当众批评了关小明,当然也得到了关小明的致命还
击:"我--操--",其实他内心觉得关小明 骂得好,他这个人才是真正的
没脑子,该不折不扣地被人骂一顿。王张罗来找吴云华,其实是为了看
看吴云华,他知道关全和在地里劳作,老爷子在窑场异想天开地 烧
碗,所以就打著关小明的旗号来了。当他喝著清香的茶,看著屋子里利
利索索的陈设,望著吴云华身上落著的那层薄薄的棉絮,更加认定自己
是个不折不扣的傻 瓜。
当王张罗满怀忧伤地离去后,关小明带著冰溜儿终于出现在前屋。
"我听见他向你告状了。"关小明变被动为主动地说。
"你怎么能骂老师呢?"吴云华愠怒地说,"若是你爸爸在家听见,不
抽你一顿才怪呢。"
"就因为我写字笔画不对,他就张口埋汰咱们全家。"关小明说。
"他怎么埋汰咱们全家了?"
"他说我看完马戏团的演出后鬼迷心窍了,说我爷爷和狗都遭到了
我的连累。他把爷爷和狗放在一起来提,全班同学都嘲笑我,我就骂了
他。"
"那你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呢?"吴云华又回到炕上去翻新棉裤,
一缕棉絮精灵般地飞起来,"你去看看咱家柜里的碗,原先存著多少,
现在还剩几个?你爸爸说明天该进城去买新碗了,都是因为你。"
"爷爷就快烧出新碗了。"关小明说,"到那时候我就顶泥碗。"
"烧砖和烧碗怎么能是一回事。"吴云华抖了抖未絮好的棉裤,惹得
棉絮飞得更欢了,她就像是坐在雪花飘飘的场院里,让关小明望去有些
朦胧。
"可爷爷说他能把砖窑变成碗窑。"
"你们关家人从老到少都有这个毛病,做事情是九头老牛拉不回,
不撞南墙不回头。"吴云华顺水推舟地说,"等你们折腾得无路可走的时
候就知道了。"
"我就不信我练不成,我也是个人,冰溜儿也是条好狗,老师都说
过,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你就顶你的碗去吧。"吴云华说,"不过课还是不能旷的,不然
就是你爷爷护著你也不行。"
"别的课我都上,我旷的就是王张罗的课。"
"不许说老师的外号,要叫'王老师'。"吴云华说,"你骗不了我,王
张罗教语文,语文课都在上午,你旷的课都是在下午。"
"可教导处给王张罗调课了。他的语文课现在都在下午上。他老婆
一到上午就爱出去瞎跑,下午时才消消停停地呆在家里。王张罗怕她又
要跑丢了孩子,所以上午时在家看著她。"
"你怎么又叫他王张罗了?"吴云华嗔怪道。
"那你也是这么叫的嘛。"
爷爷每天清晨风雨不误地去窑场,直到黄昏时才回家。每逢还家时
在路上碰见乡亲邻里,大家都问他:"你的碗烧到什么程度了?"
爷爷便说:"快了,等著看碗吧。"
人家又问:"窑场那儿埋著死孩子,你就不怕吗?"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小孩子的魂儿?"爷爷回敬道。
"你烧碗专是为了给孙子来顶著玩?"
"烧好了说不定能用它盛饭呢。"爷爷说。
"那还不得打上一层釉才行?"
爷爷便背著手不再搭理人家了。他才不去想上不上釉的问题呢。现
在的关键是,他得请王木匠去打个像样的碗模子。砖的模子几乎家家都
有,这东西好打,三下 五除二,钉个长方形的框子就行。砖模子不用
之后都用它盛上土来植菜秧子,什么倭瓜秧、黄瓜秧、柿子椒秧、辣椒
秧等等。一到早春时节,外面还因为残留的霜雪 不能播种,屋内窗台
上的菜秧子却挺起嫩绿的腰肢,直著脖子一个劲地向上长了。有时那砖
模子的木头因为半朽,还生出细个伶仃的狗尿苔来,令人忍俊不禁。
王木匠外号王嘘嘘,原因是他胖,每逢干活时就嘘嘘地喘个不休。
他打出的东西虽然不秀气,但却坚固耐用。王嘘嘘最喜欢看木头的花
纹,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 事物就藏在里面。他能从木纹里看出大河、
云彩、高山、猫、狗、荷花,甚至剑和胡琴。他给家具上色永远都喜欢
上哈巴粉。有一段哈巴粉不时兴了,小青年在结婚 时喜欢直接涂上青
油的木纹本色,王嘘嘘就拒绝给他们打家具。关小明家有一张八仙桌子
就是王嘘嘘打的,四方大脸、笨头笨脑的,但出奇的经摔打,使了十来
年也 没见一个楔子有松劲。四条桌腿比猪腿还雄壮,跟青铜制成的鼎
一样坚不可摧。王嘘嘘六十多岁了,有五个孙女,整天地盼儿媳妇们给
他长长脸,生个有小鸡鸡的出 来,结果儿媳妇仿佛合起伙来气他,花
骨朵一个接一个地打,把一个个丫丫送到他怀里,这使得王嘘嘘干活时
嘘得更厉害了。
风变得越来越清爽了,秋天很快就会来了。土豆长成了,一个个圆
鼓鼓的白脑袋拱在黑土里,拼命汲取著养分,为出土做著准备工作。那
些被留作籽的垂在架底 的豆角,皮一天天地干瘪起来,肚子里一粒粒
的籽却渐渐胀起来,跟女人怀孕没什么区别。最值得看的是朝天椒,它
们被充足的阳光给晒红了,一个个撅著可爱的小 嘴看著天,娇艳异
常。
王嘘嘘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见关老爷子进了院子,就一个劲"老
哥老哥"地叫著,然后让进屋里吩咐儿媳新沏一壶茶。王嘘嘘穿著件磨
出了很多洞的白背心, 虽然已是傍晚,空气不闷了,他的脸上和脖子
上仍然流著热汗,一说话就嘘嘘地喘,胸脯上的肉随之起伏:"听说你
上了窑上了,给你孙子去烧碗?"
"啊,我在家里呆著也没意思,出去透透气。"关老爷子说。
"那窑这么多年都不用了,还能行吗?"王嘘嘘问。
"凑合吧。我清理出了一孔。"关老爷子说,"向西的。"
"噢。"王嘘嘘说,"那孔窑当年出砖出得最好。"
关老爷子答应著,接过王嘘嘘儿媳递过来的茶碗。也许是在外面干
了一天的活,他觉得那茶不同寻常地香,便赞不绝口。王嘘嘘趁机留他
吃饭,说有一条咸鲅鱼 还没有吃,一会让儿媳拿出来放上辣椒和豆豉
蒸一下来下酒。关老爷子也想留下来解馋解乏,但怕家里人惦记,这么
晚了不回来,别再去窑上找,空跑一趟。王嘘嘘 说这还不简单,唤我
孙女去你家传个信,就说今晚不回去吃了。
王嘘嘘叫来他的长孙女王雪晶,让她去关家送个平安信。王雪晶跟
关小明同岁同班,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红嘟嘟的嘴,眉心生著一颗黑
痣,使整张脸焕然生 辉。她在班级语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过她的
算术却不太争气,混合运算题老是出错,所以她的总成绩在班级只处于
中游。她平时话少,不喜欢运动,一上体育课 就发蔫。爷爷吩咐她去
关小明家,她十分不情愿,但又怕惹爷爷生气,还是答应著出了门了。
关老爷子向王嘘嘘提出了打个碗模子的要求。王嘘嘘一口答应了,说打个碗模子有
什么难,你过三天来取就是了。
王雪晶走到关小明的家门口后就徘徊不前了。她怕关家的那条狗。
冰溜儿的厉害可以说是声名远扬。她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多次看见冰溜
儿,它的确威武得不同 寻常,跑起来浑身的毛发随之灿灿而优雅地起
伏。人都说好狗不咬过路人,的确,尽管在路上与冰溜儿不期而遇的人
都对它心怀恐惧,然而那只是自己吓唬自己,冰 溜儿从不对与它不相
干的人滥施威风。它只是玩它的,看著姿态娴雅的蜻蜓在飞翔,就现出
无限羡慕的神态,或者是看著垃圾堆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些菜秧子,做出
苦 苦琢磨的样子。
然而若是接近关家和直接闯入关家的话,冰溜儿可就不那么宽宏大
量了。谁都知道它没有铁链子的束缚,它会嗅著生人的气息警觉地冲过
来,冲你汪汪叫个不 休,但它又从不咬人。尽管如此,王雪晶还是不
敢轻易走进院子,她觉得爷爷打发她来真是不爱惜她,为难得她直想
哭。天已经格外昏暗了,她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 清脆的碎碗声,接著
关小明妈妈的声音随之响起:"小明,你是不是想用锅来吃饭了?你摔了
多少个碗了,你顶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顶出个名堂,天生就不是吃这
碗饭的,你死了心吧。"
"都是人,我就不信顶不成。"关小明说,"等我爷爷烧出泥碗就好
了,省得你们老是埋怨我。我要是将来挣大钱了,就买上成千上万个碗
赔你们,把仓房塞得满满的。"
"你还好意思说爷爷?"关小明的母亲说,"都这么黑了他还没从窑里
回来,他眼神不好,路又坑坑洼洼的,他要是摔一跤可怎么好?"说到这
里,她又开始召 唤自己的丈夫,"全和,你能不能勤快点,到路上望望
爸怎么还不回来?天都这么黑了,窑上埋著那么多的死孩子。"
"死孩子又不会变成活人来拖爷爷的腿。"关小明颇为不耐烦地
说,"我去窑上找爷爷,我带著冰溜儿去。"
冰溜儿未到门口就嗅出了生人的气息,它汪汪地叫了起来,王雪晶
连忙大声喊:"关小明,快勒住你的狗,我是王雪晶!"
她本来是不爱说话的,可情急之下她不得不说;她本来也从不大声
说话的,可关键时刻她的声音高得能穿透夜空。关小明连忙唤住冰溜
儿,一个劲说著"别咬了别咬了别咬了",冰溜儿果然偃旗息鼓,敛回满
腹嚣张气焰。
"你爷爷从窑上回来去了我家里,他要跟我爷爷一起喝酒吃饭,让
我来报个信。"
"他怎么去你家里了?出了什么事了?"
"我听他求我爷爷给他打个碗模子。"王雪晶边说边转身离开,"你
可得勒住你的狗,别让它扑上来咬我一口。"
王雪晶那惊魂未定的神态极像冰溜儿初来关家时的样子,纯真而惹
人怜爱,关小明不由联想起大明马戏团里那个从小狗手里接过碗的女孩
子,一股热血在他周身 汹涌,他觉得王雪晶的加盟将使他的节目变得
完美无缺,更上一层楼。关小明不由冲口而出:"你跟著我学顶碗吧,
其实挺简单的,你只需从冰溜儿那把碗接过来就 行,然后再把碗往我
头上甩,我能把它们一个不漏地接住。"
"可是刚才我都看见你又摔碎了一个碗。"王雪晶说,"那还是顶著
碗平著走路摔的呢。"
"可我会越练越好的。"关小明并不觉得寒碜,他说,"王张罗不是
说过嘛,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我不会耍碗。"王雪晶说,"碗就是个吃饭用的东西。"
王雪晶几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家了,关小明失神地看著她飘忽的背
影,就像被赶出美妙的梦乡一样充满忧伤。天黑得使他很快就看不见王
雪晶了。他无可奈何地引 著冰溜儿回家。母亲从灶上听到了开门的声
音,以为公公回来了,就从屋里迎出来,可是见到的仍然是关小明和
狗,便焦急地问:"你爷爷呢?"
"去王嘘嘘家了,不回来吃了。"
"去王嘘嘘家做什么去了?"母亲跛著脚一晃一晃地回屋,对正在灯
下看小儿书的关全和说,"你说爸怎么去王嘘嘘家吃饭了?我这韭菜合子
不是白烙了?"
"爸不吃,还有咱们呢。"关全和嘻嘻地笑著,与小儿书中的人物会
心会意地交谈著,"我说你打不过那个红胡子吧,怎么样,马不是让人
给杀了,宝也丢了吧?"
关全和有个嗜好,那就是看小儿书。他的文化程度有限,对全是字
的书一向头疼,而对图文并茂的小儿书却情有独钟。有时字不认识,可
却能从画面悟到故事的 发展进程。所以每逢关小明犯了错误,关全和
欲鞭打他的时候,他会像野马一样冲出院子,去找那一群小朋友借小儿
书来讨好父亲。当然这讨好也并不是次次奏效, 若借回了父亲从未看
过的他会眉开眼笑的,而有时恰好借回的是他看了好几遍的,于是气上
加气,脸也青了,脖子上的筋鼓得要暴裂了,打儿子时就多加了几分力
气,让关小明觉得得不偿失。关全和看的小儿书除了三国故事,就是武
打故事,再不就是抓鬼子、抗日的故事。有一次关小明推荐给他看《基
督山恩仇记》,他一看 画上的人都是高鼻梁,就怒不可遏,说怎么能
看洋鬼子的故事,洋鬼子抽大烟搞女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听得关小
明直乐。关全和每次进城,都忘不了抽出一些钱 到新华书店买小儿
书,那个胖乎乎的营业员都认识他了,知道他买过什么,每次都准确地
将关全和没有的推荐给他。关全和将小儿书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子里,不
让关 小明外借,怕借得时间长了就成了人家的,再不就是小儿书被还
回时青春不再,被一双双脏手给翻得卷了边,容颜憔悴,你又不能让人
家赔。关全和干活累了回家解 乏时,喜欢趴在热炕头上看小儿书,顺
便还能烙烙他因为风湿而常常酸痛的膝盖。
吴云华见丈夫看得如此入迷,儿子又把另一只新碗放到头顶上了,
她便垂头叹息。想想那个满腹墨水的王张罗永远享受不到热汤热水的伺
候,还在为孩子的事百般操心,便觉得又老又丑的关全和是掉进福堆
了。
"吃饭了--"吴云华把一簸箕韭菜合子摆到饭桌上,召唤著丈夫和儿
子,"快来吃吧,韭菜凉了坏肚子。"
关小明觉得肚子咕咕叫了,他放下碗,带著冰溜儿跑进里屋,捏住
一个合子将它的尖尖角放入口中,热辣辣地一咬,一股油随之冒出,溅
到冰溜儿的身上,它呜呜叫著抖了抖毛,关小明不由叫道:
"搁了这么多的油,真香啊。"
冰溜儿摇著尾巴,馋得左顾右盼的。
王嘘嘘为了打碗模子已经有两天睡不好觉了。这东西实在难弄,体
积小,弧度大,稍稍用力就会弄碎了已经旋好了的木头。他白天干不
好,晚上就在院子点起灯 接著干,由于不顺手,他愈发嘘嘘地喘著。
几个调皮的孙女一见他对著木头块发愣,就说:"爷爷,你连个碗模子
也打不出来呀?"
王嘘嘘就赶鸭子一样轰著她们说:"去去,别来闹我,我得动动脑
筋,这碗模子脱出来的坯怎样才能让中间空著个心?"
"你打两个碗模子呀--"王雪晶启发爷爷,"一个大碗模子,一个小碗
模子,把它们套在一起。"
"套在一起怎么脱坯?"王嘘嘘埋怨道,"跟你爷爷一样死心眼。"
"把小碗模子放在地上,然后往它身上糊泥,糊到碗那么厚的时
候,再扣上个大碗模子一压,一个光光溜溜的泥碗不就藏在中间了
吗?"王雪晶说。
"嗨,你说的还真对路。"王嘘嘘说,"你小时候就爱吃鸭蛋黄,那
东西补脑子,你就是比别人聪明。"他早把说孙女同他一样死心眼的话
抛到九霄云外了。
王嘘嘘几乎是在院子里掌灯干了一夜,才算是把碗模子打出了几分
姿容。天快亮时,他关了灯,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才躺下不久,就觉
得憋了一泡尿,要起来 撒,而又嫌费事,胳膊和腿服服帖帖地靠在热
炕上,像是饥饿的婴儿找到了奶,不肯轻易起来。然而那尿却执意跟他
过不去,顶得他下腹胀胀的,斗争来斗争去,他 还是起来到院子里去
撒尿。他起夜时从不到园子的厕所去,觉得厕所只是遮羞的场所,适合
白天用,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费周折。院子的南面即是仓房,它
是 用未进过窑的砖坯垒成的,像座黑屋子,里面装著米面油盐和各种
农具,还有一些没有用处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仓房外的墙上挂著一
串串菜籽、辣椒和蒜。王嘘 嘘祖籍四川,三天不吃辣子,就觉得头晕
眼花,所以家里园子中的辣椒种得最多,年年都有余绰。王家的油炸辣
椒味曾使多少左邻右舍馋涎欲滴。可惜他们舍不得腾 出大块的地来广
种辣椒,即使舍得种了,又往往因为辣椒极难侍弄而收获微薄。
王嘘嘘迷迷糊糊地垂头走到仓房的墙根,撩开裤子,迫不及待地尿
起来。大概由于憋久了,尿起来哆哆嗦嗦的,足足尿了两三分钟。尿
毕,觉得困意已被劫走了 七八分,于是抬起头来习惯地望了一眼仓房
的黑墙。墙上竟直直地贴著一个白人!王嘘嘘吓了一跳,以为谁家的鬼
来讨债了,便连连作揖后退。然而这白人竟起了哭 声,哭得格外委
屈,而且是个男人的哭声。王嘘嘘连忙说:"你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
就说,你是谁家的鬼?缺钱花了,还是冬天的衣服薄?你尽管说来,我王
嘘嘘 今晚就给你捎去。"
那白人哭得更为伤心,他说:"你尿了我一身,从来没有人往我身
上撒过尿。"
王嘘嘘觉得这声音耳熟,是个活人的声音。他大著胆子靠近这个白
人,仔细看他的头,原来是王张罗!
"本来我是不想来的,这成了什么,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人。"王张罗
仍然哭著,他的手上提著一串辣椒,他说,"我老婆就是要吃辣椒,闹
了三天了,城里也没有卖的,我又不能不依她,她一不高兴就作践孩
子,我不想让第三个孩子还进窑场。"
"那里成了碗窑了。"王嘘嘘随口说道。
"我在外面捱了一夜,你老是不回屋睡觉。"
"我在给关老爷子打碗模子。"
"我以为你回去后会睡下,这才进了院子。"
"一泡尿又把我给憋出来了。"王嘘嘘歉意地说,"你何苦三更半夜
地来拿?你白天时只要说一声,一串辣椒我哪能舍不得?"
"你爱辣椒,我怕你不给。"王张罗仍然哭著,"我还算是个老师
呢,让你弄了一身的尿水。"
原来被尿了身的这种污辱远远胜过了他偷东西的那种罪恶感,这使
王嘘嘘觉得读书人真是可笑。他连忙劝他说:"你赶快拿著辣椒回去
吧,一会天亮了雪晶该醒了。"
"王雪晶要是知道了,全班同学就都得知道了。"王张罗说,"我没
脸上讲台了。"
"我怎么能告诉孩子呢?"王嘘嘘跺了一下脚说,"我要是跟别人说,
我王嘘嘘就是大姑娘养的!你快回家吧。"
"可是我的身上全被尿水给弄湿了。"王张罗仍然站著不动,"我从
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王嘘嘘不再劝他,心想越劝你就越上脸。待我回了屋,你那面子也
就拢回去了,还不得乖乖溜出院子?王嘘嘘果然朝屋走去,他关上门后
蹲下身子停了几分钟, 然后慢慢抬起身透过玻璃去看仓房,那条白影
子果然不见了,王嘘嘘悄悄拉开门,又去查看挂著的辣椒还有几串,结
果他发现王张罗竟然拿走了两串,他不由笑著跟 自己说:"好你个王张
罗,够贪心的!"
尽管如此,王嘘嘘还是有些替王张罗担心,怕他丢了面子后一病不
起。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孙女放学回来了,他劈头就问:"雪晶,王老师
今天的语文课上得好么?"
"还没上呢。"王雪晶说。
王嘘嘘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没来上班?"
"来了。"王雪晶说,"课间操时我还看见他了,他穿了条高粱米色
的裤子,旁开门的,可能是他老婆的。"
"噢。"王嘘嘘这才稍微放心了,"那他今天没有语文课?"
"他的语文课都调到下午上了。"王雪晶嘻嘻笑著告诉爷爷,"他上
午在家看傻子,怕她又把孩子跑丢了。"
"不许说人家是傻子。"王嘘嘘教训道。
"她本来就是缺心眼嘛。"王雪晶撅著嘴说。
王嘘嘘想,王张罗是把那条被他尿湿的裤子给洗了,而他总不至于
就一条裤子吧,换上个旁开门的怎么撒尿?王嘘嘘摇摇头,为王张罗的
愚钝而感到辛酸。
关老爷子每逢秋天来临就要犯气管炎。那时候他就整天都觉得胸
闷,吃饭时明明是把饭咽到肚子里了,可他却感觉那饭全都噎在嗓葫芦
里,令他说话都困难。他 年轻时体格健朗,没想到一到老年就成了个
纸人。儿子对他极尽孝道,已经好几年不让他下地干活了,让他呆在屋
里喝茶抽烟享清福。也许他天生是个贱命,一歇下 来,福的滋味没尝
到多少,病却对他缠绵备至。今天受了风寒发低烧了,明天痔疮又疼得
他坐不住,后天一个蒸土豆落肚后呕了好几天的酸水,真是愈老愈不
中。想 当年他在窑场干活,一天能脱一千块坯,一顿能吃掉六个玉米
饼子。
由于要给孙子烧碗,他来窑上已经有二十几天了。秋风又刮起来,
他站在风口里,竟然没有犯气管炎。而且这一段他食欲大增,一顿能吃
下一碗粥外加个馒头。 他每天中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窑场铺天盖地的
阳光中,喝温吞水,吃著用细柳枝拢起火来烘烤的干粮,竟觉得无限香
甜。那天在王嘘嘘家吃咸鲅鱼,也香得他赞不绝 口,王嘘嘘说这是因
为他出去干活的缘故,不过他回家后咸得犯渴,夜里起来喝过三次水。
关老爷子已经把脱坯用的土堆好了,一堆连著一堆,像是荞麦饽饽。他
打 算趁著天高气朗的时刻赶紧把碗坯脱出来,由著漫天卷起的秋风把
它们尽早晒干,然后入冬前让它们进窑里。他保证在落雪前能让孙子看
到一窑金红色的碗。
一想到金红色的碗,关老爷子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这几年他很少有
梦,偶尔做上一两个,无非是看到已故的老伴年轻时的模样,笑眯眯地
望著他,那温温存存的 样子好像是仍然在那等著被他娶,使他觉得活
著的枯燥和辛酸。而这一段时间他却屡屡做梦,仿佛户外的好空气把已
窒息的梦之门给生生地吹开了。关老爷子不止一 次梦见烧窑时那旺旺
的火苗和那火苗燃烧时充满激情的声音,有两次他在梦中竟然看到出窑
的碗,它们一个个迤逦相挨,颜色金红,在阳光下像一片盛开的金钟
花, 比鸡血还要灿烂。想想看吧,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著的人们只知
道烧砖,却没有一个人烧碗,人们大概对这事连想都不敢想。而他不但
想到了,并且开始做了,如果 成功了这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会改变一孔窑的名称,比如向西的这孔窑,这孔向著落日的窑,已经
成为碗窑了。这跟改朝换代有什么区别呢?为此他得感 谢孙子的异想天
开,感谢那场马戏团的演出。他的碗将是孙子成功的关键。
关老爷子干劲十足地脱起碗坯。他先和好了一堆泥,然后脱下鞋,
光著脚,将裤脚挽起,就像他年轻时干这活一样。坯场上阳光飞舞,他
能闻到庄稼成熟的气 息。王嘘嘘打的两个碗模子在他手中快活地捣来
捣去,他以为一上午可以脱出几十个碗坯,然而他失望了。那碗模子如
此不中用,脱出一个散一个,在瞬间是个碗, 之后就是一团泥。他呆
呆地盯著那一大一小两个碗模子,就像看著糟蹋了他满囤粮食的老鼠,
充满仇恨。
"好你个王嘘嘘,你净耽误我的时间,这个碗模子怎么能脱出碗坯子!"关老爷子骂
道,"你这个猪坯子!"
关老爷子穿上鞋,气冲冲地提著碗模子回村,直奔王嘘嘘的家。王
嘘嘘正在院子里刨一块桦木,要给家里打个新面板,看到关老爷子的样
子,便明白自己的三天工夫白费了。
"老哥,你可别急。我从没打过碗模子,它要是不中用,我再学著
打。"王嘘嘘诚恳地说。
"你当了一辈子木匠了。"关老爷子略带嘲讽地说,"也算是个趟了
六十多年河的人了。"
他不说王嘘嘘白吃了六十多年的盐,大概这个比喻太易于领会,于
是独辟蹊径,挺幽默地让肥胖的王嘘嘘趟过河来,王嘘嘘有些火了,他
说:"我当木匠是打箱子、柜子、椅子和饭桌的,我不会打那些花里胡
哨的东西。"
"那你还打过红缨枪呢。"关老爷子揭露道,"那些年全学校的孩子
不是都扛著你打的红缨枪吗?你还给刺刀头刷上银粉,把缨子给染红了
拴上,那就不叫花里胡哨了?"
"那是校长让我给打的!"王嘘嘘气急地说,"又不是我发动他们扛红
缨枪天天吆喝'杀杀杀'的,他们又能杀个屁!那木头、银粉、做缨子的棕
绳、染缨子的红钢笔水,你去问问校长,哪一样是我王嘘嘘给出的?那
都是学校上赶著给的!不信你问问校长去!"
"我上哪问他去?"关老爷子蔫了。校长死了三年了。
他们唇枪舌剑地争斗了一番,都有些泄气。王嘘嘘已经气得红头胀
脸。当年学校里的学生每人肩扛一个红缨枪,飒爽英姿地走来走去,他
的确觉得自己风光无 限,认为他是一个时代的缔造者。而这情景没有
持续多少年,学生们不再去操场操练,刀枪入库,琅琅的读书声如潮涌
来,一个时代结束了。王嘘嘘虽然也觉得孩子 们读书是本分,可他认
为那些红缨枪没有罪过,他起早贪黑地一把把地打,菱形的尖头总是用
砂纸给磨得光滑细腻,那一撮撮缨子有多么鲜润可爱啊。有一天他背著
手去找校长,发现校长也背著手,他就把手放在前面,说:"那些红缨
枪怎么不让使了?"
校长说:"我们把它们放进仓库了。"
"我知道你们给放进仓库了。"王嘘嘘说,"那红缨枪哪里打得不好?
枪头都是一个一个用砂纸给磨出来的!"
校长哭笑不得地说:"反正不时兴了。将来只能当柴禾烧掉了。"
"那是我打的东西!你要是当柴禾烧了我拿柴禾跟你换!"
校长果然没有烧掉红缨枪,但是有关王嘘嘘与红缨枪的话题却传了
出来。人们在笑的时候都觉得王嘘嘘的可爱,于是大家都愿意找他打个
箱箱柜柜,尽管他打的东西缺乏美感,但却稳如泰山,对于讲究实际的
农家来讲,这也就足够了。
红缨枪的话题使王嘘嘘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关老爷子意识到自己
揭人家的短有些不善良,于是又连忙夸奖他心灵手巧,侠义心肠,受人
尊敬。
"我巧什么?"王嘘嘘的气仍然没有消。
"怎么不巧。"关老爷子说,"秦子民家的那个地琴,打得多称意
呀,玻璃门能对著拉,明面的门上一个木节子都没有。"
"木节子都让我给让出去了。"王嘘嘘道。
"就是。"关老爷子继续哄他,"还有全金贵家的箱子,两边都镶著
铜把手,随时能抬著走,换做别人当木匠,想不这么周全。"
王嘘嘘终于不生气了。答应再次为他琢磨碗模子。
关老爷子这才吁出一口长气,说:"泥可都和好了,在窑上等著
呢。"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王嘘嘘信誓旦旦地表示,"两天后你
来取,我要是打不出来,就白白给你熬皮冻吃。"
他们相视而笑,和好如初了。
秋收了。学校放了三天农忙假。关全和同妻子商量著先收什么,后
收什么。结果达成一致意见,先起萝卜,然后是土豆,最后是白菜。这
三样蔬菜都种在远离家 门的大地上,那里的自留地一片挤著一片。一
到秋收时节,家家户户就拉著手推车,上面装著麻袋、镐、齿子等等工
具,一伙伙地朝大地上走。
吴云华并不指望放了假的关小明能帮助他们做点什么,但还是为了
不让他太痴迷于顶碗而对他说:"小明,这三天假里你也跟著上地里去
吧,把冰溜儿也带上。"
"爷爷歇了两天窑了。"关小明说,"王嘘嘘刚把碗模子打出来,这
回是行了,我得帮爷爷脱碗坯去。"
"没大没小。"吴云华说,"怎么能叫王嘘嘘呢?要叫爷爷。上次我就
说过你,你老师来家访,你口口声声叫人家王张罗。"
关全和问:"王张罗啥时来过?"
"挺长时间了。"吴云华一拐一拐地往饭桌上摆碗和筷子,说,"为
了小明的事。"
"怎么没听你说过?"关全和颇为警觉地问。
"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明不过是写字不按顺序写,王老师就生了
气。"吴云华说毕,这才又去追问关小明,"小明,你现在把写字的顺序
改过来了吗?"
"改了。"关小明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在说,"我打上学时就这么
写字,写惯了,改得过来吗?"
一家人就把话题扯在了王张罗身上。关全和说王张罗,这两天又去
卫生所打针了,说是重感冒。
"才上秋怎么就感冒?"关全和讥讽道,"我看不是刘玉香揣不住孩
子,是他的种子不牢靠!"
关小明"噗哧"一声乐了。吴云华红了脸,对关全和说:"你就当著
孩子胡说八道吧,做损呀。"
关全和自知失言,连忙对儿子说:"出去出去,带冰溜儿顶你的碗
去。"
关小明迫不及待地带著冰溜儿来到院子。
关全和小声对妻子说:"你说王张罗真是个命苦的人,他当初要是
娶了你,他那后半辈子不就有福享了?"
吴云华淡淡地说:"看你--又这么说话--"
"你这一拐一拐走道的样子,我现在看著特别顺眼。"关全和
说,"我现在看著别的女人长著两条好腿飞快地走,就特别不舒服,个
个都像母夜叉。"
"我的腿把你的眼都看歪了。"吴云华的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
冰溜儿的哀叫声,关全和连忙循声去看,冰溜儿在院子里上窜下跳著,
疯了一般,忽而踹翻 了鸡食盆,忽而又踢开了晒米的箩筛。关小明追
著冰溜儿,呜呜地跟著哭。因为是傍晚,天色有些昏暗了,冰溜儿又上
窜下跳著,关全和一时不知道儿子和狗之间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
隐约看见地上又碎了一个碗,吴云华也从屋里随之而来,她问:"小明
你哭什么?冰溜儿是怎么了?"
关小明终于还是抓住了冰溜儿,将它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悲伤地哭
叫著:"我没想砸你的眼睛,我真的没想砸你的眼睛!"
"冰溜儿的眼睛怎么了?"吴云华叫著凑过去,用柔软的手抚了一下
冰溜儿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粘稠的东西流到手上,她意识到那是血,不
由颤抖著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它的眼睛怎么出血了?"
"我让它接碗,把碗甩过去,谁知它不用嘴接,跳了一下,那碗正
好砸在它的右眼上。"
"全和--"吴云华哆哆嗦嗦地叫道,"快进屋拿出手电,照照冰溜儿的
眼睛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疼,都是我不好,可是咱们练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心
急了,同学们都取笑我。冰溜儿,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关全和取来手电,照见了冰溜儿的那只血糊糊的右眼,它的颈部的
毛已被血染红。它耷拉著耳朵,疼得用爪子挠地,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
令人心寒。
"谁会给狗看眼睛?"吴云华焦急地说,"要不请卫生所的齐大夫来看
看?"
"齐大夫是给人看病的,你请他来给狗看病,这不是埋汰人家
吗?"关全和说,"我一会给它抓把坑洞灰糊上,止了血就好了。"
于是关全和就心急火燎地进屋去抓坑洞灰。灰还没抓出一把,只
听"嗷--"地一声被屠戮般的惨叫,这声音一直从屋里传到院子,吴云华
急忙寻声而去:"全和,你怎么了?"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丈夫身边,然而
她的那双腿就是不争气,无法将三步并成两步。
原来关全和被火炭烫著了手。由于刚刚做过晚饭,柴禾落架不久,
火炭看著是没了,其实还有一部分耐燃的藏在软绵绵的灰里。关全和这
一伸手,就被烫了个一下子长了十几公分的身高,反覆跳了好几下。
"看看你,看看你,真是什么也不懂,怎么能用手去掏呢?你又不是
不知道才刚做完饭。"吴云华心疼地看著丈夫的那只右手,本来它就瘦
骨嶙峋,到处是起著黄包的茧子,这下又被烫出一些白白的印痕,这手
就仿佛受了大刑一般愈发让人看不得了。
"一会这些个白痕痕就会鼓起来。"吴云华说,"起了满手的白泡后
我看你怎么秋收?"
关全和觉得老婆的话缺乏温存和关怀,她心里想的是手受伤后给秋
收带来的麻烦,却不顾这手的悲苦,于是就赌气地说:"我拿针把这些
泡给挑了,放在盐水中泡泡,照样能下地秋收,我不能白白呆著吃闲
饭!"
"谁说你吃闲饭了?"吴云华终于掉下几颗泪,"还不是心疼你的手?"
吴云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两桩麻烦。丈夫的手重要,
冰溜儿的眼睛也重要。儿子的哭声和狗的呻吟声还是占据了上风,眼睛
永远比手重要,哪怕是 狗的眼睛。于是她当机立断找来一根柴禾棍,
蹲在灶坑前拨弄灰,然后用撮子撮到院子里散散热气,由她的手把它们
糊到冰溜儿的眼睛上。
冰溜儿在这期间一直哀叫不止。等到灰进了眼睛,它的疼痛再一次
被剧烈激发起来,一度挣脱了关小明的怀抱,跑到一人多高的拌子垛上
呜呜痛叫。不过最后它还是又从上面蹦下来,有气无力地偎在窝前。它
眼睛的血终于止住了,只是不知这眼睛还能不能当眼睛用。
那一夜关家人的生活一下子缺了两样东西:晚饭和长夜里香甜的睡
眠。关老爷子从窑上回来后也被这突然而至的一幕震动得毫无食欲,桌
上的晚饭任凭灯光分分 秒秒地照著,没了热气,没了香气,也没了饭
桌前的那团活气。夜晚时关全和的手掌果然起了一层白泡,疼得他直流
汗,吴云华不由得唉声叹气,彻夜不眠。关小明 在那个夜晚每隔半小
时左右就要出门到狗窝前去看看冰溜儿,不停地用手电晃它的右眼,希
望它能灵敏地做出反应,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爷爷每当他回屋时都
要 问:"它的眼睛没事吧?"
关小明总是说:"我看不出来,它根本不理我。"
"都怨爷爷没有早些烧出碗来。"爷爷说,"要是泥碗碎了就戳不坏
它的眼睛了"。
"不是碗碴扎的,是砸的!"关小明觉得爷爷的检讨是在有意扩大他的
伤痛。
关老爷子不再多言多语,只是直著眼睛捱到天亮。天一明,关家四
口人全部来到院子,急急地看冰溜儿的那只右眼。那已经不是眼睛了,
它灰蒙蒙的,毫无光泽。由于血迹和灰的污染,冰溜儿看上去又脏又
老,很像个无法自拔的酒鬼。
"它的右眼瞎了。"关小明呜呜哭著,"它可怎么办?"
"你先别哭,说不定没事呢。"爷爷一听见孙子哭心里就哆嗦。
"全和,咱还是请齐大夫来给看看吧。"吴云华说,"咱好好求他,
为了咱家的冰溜儿好好求求他。"
关全和无计可施,只得硬著头皮去求齐大夫。他才走出家门没几
步,就被老婆喊住了:"全和,你等等--"
关全和就站下等,顺便抬头望了望天。天是多么蓝啊。
"天有两只眼睛,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他想起关小明六岁时
说过的话。那是那年的中秋节关全和抱著手拿月饼的关小明望月时他说
过的话。当时关小明 还嚷著要吃"太饼",他以为有月饼吃,是因了月亮
的缘故;那么太阳也像月亮一样天天出来,就该有太饼可吃。关全和望
天的时候想起儿子的话,觉得儿子的比喻 是恰如其分的,太阳和月亮
的确是天的两只眼睛。天很聪明,不同时出一双眼睛,一个亮著另一个
却闭著,一个睁开了另一个又合上了,两只眼睛交替著休息,所以 它
的眼睛抗使,永远也坏不了。而人世间的眼睛却是多么脆弱啊,天终归
是天。
正慨叹间,吴云华走到他身边,把两瓶猪肉罐头递给他,说:"拿
给齐医生家吃吧。"
这两瓶罐头是想留在秋收中耗力时解馋的,但是为了冰溜儿的眼
睛,关全和也不去心疼了。
结果齐大夫来到关家后宣布了冰溜儿的那只右眼已无法复明。齐大
夫说如果不往眼睛里抹炕洞灰问题还不至于这么严重,灰虽然止住了出
血,可却伤害了视网膜。
吴云华没有想到自己竟帮了个倒忙,是她的主意害了冰溜儿。她不
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连连责备自己是个臭脑瓜子。
然而大人们对狗的哀伤毕竟有别于小明,他们觉得事情无法挽回后
就不再总是折磨自己,该秋收还是秋收去了。真正哀伤的是关小明,而
受罪的却是冰溜儿。它一整天都水米未进,直到黄昏,小主人为此愁得
哭泣不已时,他才恹恹地伸出舌头舔了些米汤。
坯场上的阳光是金红色的。关老爷子清理出来的这片坯场与多年以
前一模一样,虽然面积不大,但那颜色仍然是暗红色的。若是阳光威
武,那片暗红色就成为金 红色了。他依然脱了鞋,把裤脚高挽,拿起
王嘘嘘新打的碗模子来脱坯。碗模子果然有了起色,不是一大一小,而
是合二为一,底面凿出个圆孔,四围中空,泥就从 中滑落而出,形成
一个个碗状。只是这次的碗模子实在笨重,一个个碗五大三粗的,仿佛
是要给绿林好汉使的。
关老爷子这一天脱了六十八个碗坯。数目虽然少了些,可这六十八
个若烧好了就够孙子顶上半年的了。他在落日西沈的时候欣慰地看著这
些可爱的碗坯,想著落 雪之前它们干透了,一个跟著一个进了窑,他
守在外面点起柴禾烧窑。掌握好火候地烧上几天,一窑碗就会像模像样
地诞生。别看它们现在是黄泥颜色,一旦出了 窑,便会个个脸腮绯
红,比正飘飞著的晚霞还要好看。为此他得在以后的几天里陆陆续续背
一些柴禾来,儿子儿媳正埋头秋收,孙子悉心看护冰溜儿,不会有人帮
他 的忙的。
关全和的那手燎泡果然被吴云华咬著牙给挑开了。每挑一个她的心
就抽搐一下,关全和龇牙咧嘴地嘶嘶叫著。泡破灭后,她端来一盆温热
的盐水,唤丈夫伸进手 去。关全和将手放进去,"嗷--"地叫了一声,连
连说著:"我的天爷天爷天爷,杀死我了,唔噜噜噜......"他的舌尖在两
个唇角间打著滚,吴云华连忙安慰道: "忍一忍,杀一会就好了,这又
不比女人生孩子更难受......"
关全和忍了忍,果然就不觉得那么疼了。他看吴云华时就觉得她更
加美丽了,一股温柔撩上心头,他忍不住说:"秋收完后我带你进城
去。给你买件好衣裳,我买些新画书。"
关全和一直把小儿书称"画书"。
"我这腿进了城又跟不上你走路。"吴云华说,"还不惹得全城人都
看我的笑话,丢你的人。"
"这叫什么话。"关全和说,"我就爱看你这么走路。"
"收完秋后我看你也该进趟城了。"吴云华说,"大娟二娟家孩子的
棉袄棉裤都做好了,你给捎过去。"
大娟二娟是关全和与前妻生的两个女儿。
"她们自己都有婆婆,你年年都给他们做,惯的她们,老是让你挨
累。"关全和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却对吴云华感激万分。
"大娟家的虎头四虚岁了,也不知是不是还穿开裆裤?这种年龄的孩
子应该穿死裆裤了。"吴云华小声说,"我还是给他做了开裆裤,年轻人
不会做棉活儿,缝死好缝,开裆就不容易了。"
"你老是想得那么周到。"关全和说。
"下次去城里,把虎头的照片给我捎回一张,还有二娟家的圆英,
她怕是会走路了吧?"吴云华帮助丈夫把右手抹上消炎粉,然后用绷带包
扎好,端起那盆被弄污的盐水到院子里去泼。
关全和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老爷子和关小明早已睡下了。关全
和听著座钟"嘀哒嘀哒"摆动的声音,觉得时光对他来讲是温存而幸福
的,这都缘自于屋檐下 有一个好女人。吴云华在灶房郎郎''地洗手洗
脚,她总是那么爱干净,之后她又到院子里去泼水,然后他听见她跟冰
溜儿说话:"你可别睡得死死的,要是万 一谁上咱家仓房偷东西,你得
出来报个信。别那么蔫头蔫脑的,瞎一只眼不是还有另一只好眼么?你
看看我,没有长著好腿,不跟好人过得一样吗?"
冰溜儿随之"唔唔"地叫了几声,大概吴云华去抚摸它的毛发了。冰
溜儿永远喜欢爱抚,何况这又是它最需要爱抚的时刻。关全和为了自己
女人的善良而无限欣 慰,他的周身倏然涌动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激情,
他连忙把灯拉灭。每次他向吴云华求欢时都主动先把灯拉灭,她便明白
他的渴望了。果然吴云华很快关上门摸黑进了 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
来到炕沿,才脱了上衣,觉得不放心,又摸著黑把他们的屋门又拉了一
遍,确信它是关严了,这才又继续回到炕头脱裤子。他们迫不及待地拥
抱在一起相互爱抚,幸福得关全和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罢。
"我的傻拐子。"关全和每到陶醉得不能自持时就这样说吴云华。吴
云华也乐意听这样说。他们彼此获得极致的欢乐后并没有分开,而是枕
著同一个枕头说起了 悄悄话。话题总是围绕著秋收。这时吴云华突然
说:"秋收后快上冻的时候,王张罗的老婆怕又该生了。我想去他家帮
他几天。"
"你去王张罗家?"关全和将自己的胳膊从吴云华肩颈处抽出来,"你
帮他什么?"
"你别急啊。"吴云华说,"刘玉香那前两个孩子都是因为早产而死
的,她一临到关键时候脾气就坏,她就出去疯跑。一次跑到井台上让冰
给滑倒,一次是在草 甸子上追著一头牛,让牛给踢了一下。其实她不
是不开窍,只是没个女人帮帮她,跟她说点体己话。她娘家人又不管
她,婆婆离著十万八千里,王张罗是个男人,能 认得几十筐的字,也
不懂得女人生孩子的事。如果我过去帮帮她,陪她住几天,她一准能生
下个好孩子。"
"你陪谁住几天啊?"关全和醋意十足地问。
"王张罗的老婆呀。"吴云华轻声笑了,"你可别犯小心眼。"
"不行不行,这成了什么,你住在他家,刘玉香傻,你和王张罗可
不傻,好说不好听,我不同意。"
吴云华便不再要求,也不吱声。后来她竟嘤嘤地低泣起来。关全和
碰了她一下,说:"生气了?"吴云华没搭腔,仍是哭。关全和便说:"哭
也没用,什么事我都能答应,去王张罗家陪住,万万不行,王张罗本来
就在你身上后悔了,我不放心。"
土地真是奇妙,只要是点了种,到了秋天就能从它的怀里收获成
果。别以为成果是千篇一律的,它们出土时姿态万千,可见这土有多么
奇妙,让它生什么它就生 什么。圆鼓鼓的白土豆出来了,它的皮嫩得
一搓即破。水灵灵的萝卜也出来了,它们有圆有长,圆的是红萝卜,长
的是青萝卜。宛若荷花骨朵一般的蒜出土时白白莹 莹,而胡萝卜被刨
出时个个颜色金红。每逢这种时刻,大地上人欢马嘶,羊叫狗吠,一片
沸腾。关老爷子在窑场脱坯时常常能看见人们拉著手推车往家运土豆或
萝 卜,有时人们还甩给他一个萝卜,让他解解渴,顺便问问他的碗什
么时候能烧出来,那碗纵是人不能使,鸡用它来吃食行不行等等。关老
爷子便一一给人家答复著。 因为好天气团结在一段时间里了,不仅给
秋收带来了方便,也给他脱坯带来了好处和愉快。几天下来,已经有三
百多个碗坯了。他想著如果碗真的烧好了,一个个磁 磁实实,真的就
可涂釉来吃饭。那时候他会给每家送去一个碗,他烧出的碗将成为每家
世世代代可以传下去的东西。遐想带给了他力量和快乐,他的食欲倍
增,看云 彩时不再眼花缭乱。
这天傍晚他正要收工从窑场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远远地
从坡上向窑场飘来。那人的身上有一点红飘拂著。关老爷子不由纳闷起
来,谁这么晚了还来窑上?
待到那人终于晃悠到窑场,他这才看出是挺著个大肚子的刘玉香。
她穿件蓝褂子,脖子上扎条红纱巾,满脸兴冲冲的。她不犯病的时候与
常人无异,该叫大叔叫大叔,该叫爷爷的就叫爷爷。
"关大叔,我来朝你要个碗。"刘玉香甜甜地说,"我快生孩子了,
要给孩子预备个新碗。"
"谁说我这有碗?"关老爷子问。
"我听好多人家都说你在这烧碗。"刘玉香说,"我就记住了,想著
来窑上朝你要个碗,小孩子没有碗怎么吃饭?"
"你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呢,你急什么。"关老爷子认真地说,"我的
碗还没进窑,等烧出来了最先送给你。"
刘玉香乐了,问:"你烧的碗好看么?"
"好看。"关老爷子肯定地说,"你看将落的日头是啥色,它就是啥
色。"
刘玉香便看了一眼融融的落日,说:"是红色吗?"
"是金红色呢!"关老爷子动情地说,"才漂亮呢。"
"有这红纱巾好看么?"刘玉香摆弄著胸前的纱巾说,"这是俺家王老
师进城给买的呢。"
"可比这红纱巾好看多了。"关老爷子道。
"那碗有花纹吗?"刘玉香又问。
"你想让它有就有。"关老爷子说。
"我想给碗边上描著芍药花纹,小孩子看著吃饭香。"
他们颇为融洽地尽兴地谈了碗的前程,这才一起回村。王张罗已经
急得要尿裤子了,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去了窑上,这使他觉得很不吉利。
因为前两个孩子都埋在窑上。关老爷子回家后便把刘玉香去窑上的事跟
儿媳学了一遍,吴云华微微叹了口气,说:
"她也是想生个活孩子呀,她把小孩子吃饭的碗都惦记上了。"
关全和飞快地翻著小儿书,弄得纸页刷刷地响。
秋收接近尾声的时候关小明带著冰溜儿出去散步。阳光照著黑土
路,光影柔和。冰溜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失去了往昔的威
风,一副落魄相。它的右眼 的确是极其难看,所以关小明看它时只盯
著它的左眼,左眼透出的也是一派凄怨。它这种一蹶不振的样子大大地
影响了关小明,他已经好几天不再练习顶碗了。他怎 么能带著一条瞎
眼的狗去表演马戏呢?剧场里岂不要哄声四起?可是他又无法撇下冰溜儿
再去寻一条好狗,那会令冰溜儿痛不欲生的。它的灾难是他带来的。病
后的 冰溜儿是头一次出门,它耷拉著脑袋,尾巴垂著,每逢遇见过路
人时人家都要问关小明:"冰溜儿的那只眼睛真看不见亮了?"
关小明便很想扇对方一巴掌。可是问话的不是叔叔伯伯,就是姑姑
婶婶,都是他的长辈。关小明便想若是碰上个同学这么问他,他一定把
巴掌狠狠地扇过去。
关小明每每走得快了的时候,冰溜儿就会被拉在后面,他便停下等
它。它弱不禁风,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关小明就忍不住训斥它:"你坏
的是眼睛,又不是腿,你一瘸一拐地干什么?"
冰溜儿连忙赶上来,呜呜地凄怨地叫几声,仿佛它受到责备是不公
正的。一遇到过路人,它就把头垂得低低的,好像它那样子无颜再见任
何人似的。
他们走到村口时突然遇见了背著捆草从地里回来的王雪晶。她穿著
件白底粉色碎花衣服,头发上沾了不少褐绿的草屑。男女生在校时基本
都互相不说话,但既然是在村口遇见了,又没有别的人看见,关小明就
鼓足勇气问了句:"你背草啊?"
王雪晶站住,说:"我给兔子背点过冬用。"
"你怎么不用手推车往回拉?"关小明说,"背著多沈。"
王雪晶将肩上的那捆草"噗"地一声放在地下,说:"兔子又用不了
多少草,背两趟就够了。"就在干草落地的一瞬,一股好闻的草香气也
蓬勃而出。
"你原来见著冰溜儿就特别害怕,你现在怎么不怕它了?"关小明
问。
"你怎么知道我原来怕它?"王雪晶的一双杏眼晶亮晶亮的。
"我偷偷看到过好几次。"关小明说,"你一遇见它就使劲用手拽住
书包带,你紧张得要命。"
"可是现在谁会怕它?"王雪晶说,"它都不会咬人了吧?"
"你试试,你踹它几脚,看看它咬不咬你?"关小明挑衅地说,其实
他心里也没底,若是王雪晶真的踢它几脚,它也许连哼也不哼一下。
"我可不想欺负它,它都成了这个样子了,怪可怜的。"王雪晶
说,"这都怪你,让它跟著受罪。非要让它学接碗。"
"我是想让它跟别的狗不一样。"
"这下它还不如别的狗了呢。"王雪晶说,"你非让狗做人才能做的
事,把它给害了。"
"可是别的狗怎么就行呢?"关小明委屈地说,"大明马戏团里的那条
狗比它还小呢,不但能接住,还能钻火圈。那里还有个女孩子,也跟你
这么大,她又能接碗又能送碗,人家不也是练出来的吗?"
"我说不过你。"王雪晶俯身背起草说,"我得回家了。"
"我爷爷说你爷爷这回打的碗模子好使了。"关小明说。
"我看过那个碗模子,快赶上洗脸盆大了,你能顶动那么大的碗
么?"王雪晶背著草朝家去了。她养了一只兔子,是前年他父亲在山上捕
到的。本来是想拿回来吃肉,可是王雪晶看它还活著,就央求父亲放了
它一条生路。听说她给兔子取了个猫的名字,叫咪咪。
关小明带著冰溜儿来到窑上。冰溜儿连忙先找一处茂草来撒尿。爷
爷正坐在地上吸旱烟,欣慰地望著他脱的那些碗坯。一看见孙子和狗,
他就说早晨他到窑上时这里面落著一层密密麻麻的麻雀,当时轰也轰不
走。关小明便说:"那怎么现在一只也没有啊?"
"我让它们飞走了。"
"这里又没有好吃的,它们来这里干什么?"关小明问。
"我估摸著是来看碗坯子来了。我年轻脱坯时这里麻雀就多,原来
窑场前面还有个水泡子,我还在那时打过水鸭子呢。"
"碗坯有什么好看的?"关小明大惑不解,"它们应该喜欢谷子地,碗
坯又不能吃。"
"人吃饱了饭还爱看个好看的东西呢。"关老爷子说,"就像你爸,
天性就爱看画书。鸟还不是一样?吃饱了也喜欢看东西。它们最喜欢来
窑上看砖坯子,它们 认得。那时候一到要出窑的时候,麻雀就多得张
起网就能捕上个成百上千的,它们就喜欢看那砖从窑里出来变成了金红
色。这么多年不烧窑了,它们想得慌。"
"它们见到碗坯子高兴吗?"关小明问。
"它们没见过碗坯子,只见过砖坯子,所以它们纳闷,当时赶也赶
不走。后来我告诉它们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然后又说它们什么时候进
窑,什么时候出窑,让它们到时再来看,它们这才飞走了。"
"它们能听懂你的话?"关小明不信地说,"鸟又不会说人话。"
"那狗还不会说人话呢。"关老爷子说,"你说的话冰溜儿还不是句
句听懂了?"
"那是因为它打小就跟我在一起。"
"那我打小就和麻雀在一块。它们就能听懂我的话。"
"可小时候认识你的麻雀早就死了好多年了。"
孙子的话使爷爷伤了心,他站起身迎著秋风走向西面的那孔窑。冰
溜儿无动于衷地看著那些碗坯,仿佛看著自己灰暗的前程。那些碗坯的
确如王雪晶所言,一个 个大如脸盆,瓮头瓮脑的样子。关小明用手试
著捏了一下已经半干的碗坯,结果弄下了一大块泥,使那个泥碗豁了个
口。这使他对这些碗有了某种担忧。关小明蹲下 身子抱著冰溜儿小声
说:"你说这碗坯子这么不结实,进了窑还不全碎了?"
冰溜儿大约还沉浸在失去右眼的哀伤中,所以无动于衷地看著小主
人。其实秋收的这些天是关小明长大以来初次尝到的痛苦的日子。王雪
晶说得也许对,他让狗 去做人做的事,使它在狗群中失去了它的绝对
优势,而他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除了冰溜儿,他不可能再接受第二
条狗,而一条瞎眼的狗怎么能进灯火辉煌的剧场 呢?连日来他反覆想著
这个问题,矛盾重重,如果此时父母干涉他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也许
会就此为止。可他们什么也不说。而爷爷也大张旗鼓地在窑上干了一个
秋天,碗坯子脱了这么多,说是要给他和冰溜儿用,可他隐隐觉得爷爷
弄这些碗是为了自己。
关小明走到爷爷身后,说:"这些碗这么大的个,都能扣住我的脑
袋了。"
"可它们出了窑时就会变小了。"爷爷说,"窑火一攻它们就会收
缩,颜色也会慢慢上来。"
一说到烧窑,爷爷就激情满怀。关小明有些失落地望了望天,然后
说:"就是烧成了碗,我也不练了。"
爷爷愠怒地看著孙子,仿佛自己受了愚弄。
"冰溜儿都成这个样子了。"关小明解释道,"爸爸妈妈碍著你,不
敢说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怎么想。我爸爸上次买回的一摞碗又快碎没
了。再说,真的练成 了,我去哪里找那个马戏团?听说他们离城里还很
远很远呢,坐火车也得好几天。再说,他们那里的小孩子从三岁时就开
始练腰,我都十来岁了,光练顶碗人家也不 能要。"
爷爷将目光放在碗坯上,现出无限悲凉的神态。
"我班有个同学还说,朝鲜人个个都能用脑袋顶著水罐走路,要是
那样,他们国家还不得到处是马戏团了?"
"你不用这碗,还有人要用呢。"爷爷忽然搓了一把脸说,"王张罗
的老婆那天傍黑时来过,要给她的小孩子弄个碗来使。"
"她的孩子还没生呢。"关小明说,"何况她生下的孩子能用上碗么?
她生一个死一个。"
"你怎么这么咒人?"爷爷沈不住气了,"我看她这个孩子就能保住。
老天爷也该可怜可怜王张罗了,成家这么多年了,连个孩子还没抱上,
这也算人过的日子?"
"那你就给王张罗家的孩子烧碗吧。"关小明越说越失落。
"我就是不给她烧碗,也得为那群麻雀烧。"爷爷痴心地说,"我都
跟麻雀说了,出窑时让它们来看碗,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关小明很想为著愚顽的爷爷笑几声,但一想起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也
一样愚顽的,就笑不出来了。
屋檐有了白霜,田野荒芜,牲畜都不愿意出栏了。人们也把土豆、
白菜、大葱等蔬菜下到深深的菜窖里。关全和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吴
云华在屋子里烙葱花油 饼。她是不敢轻易走进菜窖一步的,只觉得关
全和前妻的魂还飘荡在窖里。这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关全和每次顺
著梯子下去取菜,她都觉得他是和前妻幽会去 了,他出来后她就有些
不爱理他。所以一到清明和七月十五她就加倍地给那个女人烧纸钱,想
让她拥有使不完的冥钱而永远不思念关家的生计。然而吴云华却屡屡失
望,因为关全和每次从地窖出来都面色红润,那神态很像与她亲热后心
满意足的样子。而且只有关家的菜窖到了春天蔬菜还该绿的绿,该白的
白,不失水分,也没有 冻伤,不像别人家的菜到了半冬时分就烂菜帮
子,水分殆失。这使她更加相信那个跟她一样热爱生活的女人还在暗中
帮助关全和操持著这个家。吴云华一边烙著油 饼,一边还得看著不断
沸起的小米粥。萝卜条咸菜放了花椒油和味素,勾起人的食欲。她每烙
好一张饼就用盆扣起来,怕跑了热气。关全和一趟趟地进入菜窖,把该
送进去的都送进去了。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急不可耐地奔著香味而
去。手都没洗,就捏起一张饼狠狠地咬了一口,赞道:"真香,我一个
人能吃五张!"
"也不洗洗你的老鸹手,不干不净的,还不得吃得养一肚子蛔虫?"吴云华用铲子将
饼翻来翻去的。
"都晌午了。"关全和说,"小明怎么还没放学?"
"他刚才回来了,你没见书包撂在窗台上?"
"我怎么没见到?"关全和说。
"你能看见吗?"吴云华使劲翻腾著饼说,"你一进了地窖就不想出
来。"
"别说咱家的地窖就是好,里面才爽快呢。挖了多少年了,一点泥
坯也不塌,这真是奇。"
"当然是奇了。"吴云华赌气地用铲子敲了一下锅沿。
"小明这又是去哪了?"
"和冰溜儿出去了。"吴云华觉得自己跟死人怄气未免有些小气,于
是就吁了一口气温和地说,"我看他是不想再顶碗了。冰溜儿瞎眼后不
爱出门,他就领它出去到处转转,让它习惯习惯。"
"咱家的狗也太爱面子了。"关全和说。
"狗随主人嘛。"吴云华说。
"你是说它随我?"关全和说,"我才不在乎面子不面子呢,我这么大
个男人天天看画书,别人肯定都要笑话,可我就爱看,才不管别人龇著
大牙怎么笑呢。"
"可是爸在窑上干了一个秋天了。"吴云华将柴禾往灶外撤了撤,
说,"当初是为了让小明学顶碗去烧碗的,现在小明也不顶碗了,你劝
劝他,让他回来算了。"
"爸这个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全和说,"他要干的事,非
要一干到底不可。"
"我就是怕他干到底。"吴云华担忧地说,"要是真的烧出碗来那真
是好,可万一烧不成爸怎么去见人?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受得了吗?"
"那是他自讨苦吃。"关全和说。
"所以现在让他回来最合适。碗坯子又没进窑,就当是烧成了。"
"我看是劝不住的。"关全和说。
"你们关家人怎么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就别瞎操心了。爸有烧窑的经验,估计能烧成的。"关全和指著
锅里的饼说,"烙这么多干吗?就是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些。"
"我想给王张罗的媳妇送几张去。"吴云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
说,"她那肚子,我看挺不到冬天了,我得过去帮帮她。"
关全和立刻觉得油饼不香了,他极其失落地走进屋子,恰好有群大
雁嘎嘎叫著南飞,他就仰著脖子对它们说:"一年年南来北往的,也不
知道哪好了,就知道贪图暖和,走了明年就别再回来了!"
吴云华知道丈夫的气缘自何处,她不由"噗哧"一声笑了,为了那些
代她受气的大雁而惭愧。
碗坯子终于一个不落地进了窑里。关老爷子对烧窑充满信心。他初
来窑场时周围还是起伏的绿色,如今已是萧瑟一片,他不得不穿上薄棉
袄棉裤了。开始烧窑的 这天是个晴天,白太阳悬在空中,仿佛预示著
前程一片灿烂,这使关老爷子心情很好。他点起了第一把窑火,柴禾的
缝隙间很快就被金红的火苗所缭绕。大地即将封 冻,寸草不生,只有
那孔向西的窑却蓄积了满腹能量,用它澎湃的热量温暖著大地。连著三
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关小明带著冰溜儿每逢黄昏时就来给他送饭。冰
溜 儿对那孔窑总是流连忘返。爷爷明白孙子这一段是痛苦的,因为他
的理想破灭了,他知道理想破灭的滋味。好在孙子年轻,他还会再有理
想的。所以他也不安慰孙 子,接过儿媳做好的饭,赶紧放到窑火上再
温一下,迫不及待地吃掉。关小明总是沉默不语地盯著炽烈的窑火,他
的脸都被映红了。他每次离开爷爷要回家时总要 说:"爷爷,用不用我
留下来和你做伴?"
爷爷就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用人做伴?再说这窝棚里也睡不下
两个人。"
爷爷临时搭起的窝棚呈"人"字形,很矮,是用粗柳条搭成的,上面
苫了一层草,地面也铺著草和毡子。
"那就让冰溜儿留下陪你吧。"关小明说。
"你回家的路上还要和冰溜儿做个伴呢。"爷爷说。
的确,关小明返家时田野里已一片黑暗。关小明不再争执,因为他
和冰溜儿的确无法分开。
吴云华果然去了王张罗家。那个家乱得像旧杂货店,吴云华第一天
去就累得腰疼,她洗了一天的脏衣服,虽然王张罗不让,可他家的活实
在多得像顶针的眼,不 容谦让。刘玉香看见吴云华来了兴奋得眼睛明
亮。吴云华让她叠衣服,她就歪在炕沿慢吞吞地叠,她还向吴云华打听
关老爷子的碗出没出窑,她生的小孩子能不能赶 上用那里的碗。吴云
华就感觉像是同三岁智力的孩子说话,只能哄著来。而在分娩前的危险
期中,你只能百般讨好她,不让她发脾气,否则又将前功尽弃。王张罗
给 家里的门包上一层毡子,然后将咸菜缸挪进外屋地。吴云华又帮他
腌了一缸酸菜,将窗缝用布条封好。王张罗感激万分,一天跑一趟商
店,一会给吴云华去买罐头, 一会又去买糖,吴云华便说他:"你挣那
几个钱,将来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别去胡花了,我又不是外人。"
王张罗便不去商店了。他那几天给学生上课时精神倍增,嗓音也洪
亮了,显得底气十足。别人都知道吴云华在帮助他,于是就有人私下和
他开玩笑:"后悔了吧?当初你嫌人家走道难看。"
这玩笑正划在王张罗的痛处,他无奈地摇摇头,一副追悔莫及的样
子。
上午他在家看著刘玉香,下午吴云华就来了。虽然说刘玉香在孕期
的下午喜欢睡懒觉,但一到分娩的前几天她就格外躁动不安,于是关键
的几天王张罗把语文课 调回上午,下午同吴云华一起守著妻子。刘玉
香一会要吃肥肉酸菜粉,一会又要吃鲫鱼豆腐,急得王张罗抓耳挠腮。
酸菜才腌上,一点酸味都没有;而鲫鱼只有城里 的早市才有卖的,而
且价格贵得惊人,一顿鲫鱼顶得上他半星期的薪水。然而为了孩子他还
是豁出去了。那天四点多钟他就起了床,向邻居借了辆自行车,五点多
钟 赶到早市,恰好还剩下六条活鲫鱼,总共一斤三两,他把它们全部
买下,又为她称了一斤精肉。吴云华调著花样为她做吃的,傍晚时还拉
她的手出去活动活动。到了 晚上,约摸九十点钟的时候,吴云华才千
叮咛万嘱咐地离开王张罗家。她是不能陪她住的了,因为关全和威胁她
说那样他会撞死在自家的菜窖里。吴云华也意识到陪 住是不大必要,
夜里让王张罗警惕著点就行了。
吴云华每次从王张罗家出来时都会在拐角的林子边碰到关全和。他
每次都说是屋子里空气闷,出来透透气。吴云华知道他不放心什么,就
上去拉著他的手说:"看你--"关全和就势狠狠地捏著她的手,一迭声地
说:"我要弄酥了你的骨头,让你再瞎操心。"
他们手拉著手亲亲密密地朝家走。因为吴云华的跛脚,关全和同她
一起走时也不由自主地跛起来,他们一跛一跛节奏和谐地走著,仿佛一
股海浪在暗夜中层层叠叠地涌动。
关老爷子看著最后一缕窑火夷为灰烬,已是朝阳初升的时分。白太
阳微微冒了一下头,周围的景色就由昏转清,由暗转明。他敛声屏气了
好一会才听到麻雀吱吱 喳喳纷纷飞来的声音。它们密密麻麻地落在坯
场上,一个个黑黑的小点一排排均匀地挤靠著,远远望去像大算盘上的
珠子。他知道它们来看什么了。他想他会让这些 大算盘上的珠子劈啪
响起来的,因为他丰收了。
碗窑里热气腾腾。他坐了很久很久,看著白炽的热气缕缕消失在空
中,这才起身戴上手套去开窑。果然是一窑金红的东西闪现在他眼前,
他不由得一阵晕眩,这 种喜悦已经久违于他了。麻雀扑棱棱地从坯场
飞起,将向西的那孔窑团团围住。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起一个碗,结
果他觉得那碗出奇的轻,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 个金红的残片。他失
望地丢下它,接著去拿第二个碗,结果又是一个金红的参差的残片。
"碗烧碎了。"他悲哀地想。
他心犹不甘地一次次把手伸向窑里,结果进了他手中的没有一个是
碗,只是碗的残片,不绝如缕的残片。它们那种金红的颜色比夕阳还绚
丽,同样也比夕阳还要残酷。
麻雀围著碗窑旋转翻飞,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他知道他彻底失败
了,一个秋天的成果完全滚蛋了。他非常想哭,难过得他像丧失了老伴
的那个时刻。
"你们快走吧--"关老爷子颤声对著麻雀说,"我把砖窑变成了碗窑,
可是我没能烧出碗来。"
然而麻雀并不飞走,它们仍然盘桓在那孔窑上。关老爷子觉得这孔
窑就是他的坟墓了。太阳升高了,晴朗使他心底的寒意更加强烈。他垂
头坐在那里,一丝力气 都没有了。他只能一遍遍地乞求麻雀快些飞
走,后来它们果然从窑上飞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迅疾地消失在无边的天
空中。他坐著,没有觉出寒冷,也没有觉出饥饿, 甚至也感觉不出时
间的存在。他想人若死了就是这种感觉吧。
"爷爷--"他听见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在叫他。他想那应该是关小明。
可是又觉得声音不像,难道听力也扭曲了?
他不搭话,他的舌头发硬。后来一条狗上来用舌头舔他的手,他明
白那是冰溜儿,它充满温情地唔唔呻唤著。那么跟随冰溜儿来的肯定是
关小明了。
"爷爷,回家吧,我帮你把东西收拾回去。"孙子的声音怎么听上去
都不像,细声细气的,这是怎么回事?
关老爷子终于抬起了头。结果他从孙子的眼中看见了泪水。
"爷爷,我不顶碗了,咱们回家吧。"
关老爷子把目光放在碗窑上,关小明也随著去看那孔窑,他到这的
一瞬就已经感觉到了爷爷和碗共同的失败。
"爷爷,我真的不学顶碗了。"关小明带著乞求的口吻说,"天都这
么冷了,咱们回家吧。"
"我没烧出碗来。"爷爷反覆地说。
"也许是这里的土不行了。"关小明说,"再不就是窑里太潮了,都
多少年不用了,那次我在里面避雨时都闻到发霉的味了。"
冰溜儿依然与小主人配合著一往情深地舔关老爷子的手,可他仍然
僵直得像被谁给点了穴。
"爷爷,也许是王嘘嘘的碗模子打得不好。"关小明充分地找著形形
色色的理由。"那么大的碗坯子,多难摆弄啊。"
关老爷子的心动了一下。他想或许真的是王嘘嘘的碗模子打得不公
道。于是他声音沙哑地说:"可是他打了两回呢。第二次的碗模子又挺
好使。"
"那天我来窑上,在坯场随便拿起一个碗坯子,结果就碎了一块下
来。"关小明说。
"当时你怎么不告诉爷爷?"
"那时都快进窑了,我说了也不管用。"
"可是我往窑里送碗坯子时一个也没碎。"爷爷说。
"也许是碎了,你不注意。"关小明说,"你老想著会烧出好碗,眼
睛看东西时就往好处想,即使是碎的也当成整的。"
关老爷子觉得孙子是在批评他,说他夜郎自大,自欺欺人,不顾现
实,他的喘气声有些急促了。
"如果不是碗模子出了毛病,那就是窑火不好。"关小明又一次找出
一条理由。
"我烧了那么多年的窑,我知道什么时候火欠著,什么时候火过
了,我不会犯这个过失!"
"我是说柴禾不好,让雨给沤过一场,不那么好烧,窑火有时不
旺。"关小明再一次请求爷爷回家,说是家里知道今天起窑,预备了酒
菜。
"可是我没有烧成碗。"关老爷子几乎要哭了。
关小明见他找的千般借口也劝不回爷爷,就回家去请父亲,让冰溜
儿仍然留在窑场陪爷爷。关全和一听满窑没一个好碗,就把画书撇在炕
头,穿上鞋就往窑场赶 来。软话说了几车,跪著求他回家,老爷子仍
然纹丝不动。关全和只得回村去请王嘘嘘,说明了事情原委。王嘘嘘一
拍胸脯说:"我保证能把这个死要面子的犟老哥 弄回家。"
果然下午的时候王嘘嘘从窑场劝回了关老爷子。冰溜儿跟在后面也
回来了。王嘘嘘和关老爷子开怀对饮,关全和和妻子在灶间忙得不亦乐
乎。吴云华还惦记著晚 饭后去看看刘玉香,她这两天嚷肚子胀,怕是
要临产了。但又因为怕公公一时想不开,在家里还要陪著说些好话,一
时间急得恨不能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家 里,一个去王张罗家。
王嘘嘘喝得尿水泛上来,他抽身去厕所的时候,关小明偷偷问他用什么
招劝回了爷爷。
王嘘嘘说:"我承认自己的碗模子不中用。"
"可是我也想到这一层了,爷爷也不回来。"
"傻小子,我说才管用,你说顶屁用!碗模子又不是你打的。"王嘘嘘
说,"我跟你爷爷保证了,别人要说他没烧出碗来,我就说是我的碗模
子害了他。"
"那你不怕丢人?"关小明问。
"我打了一仓库的红缨枪,都说过时了,我也没嫌丢过人。"王嘘嘘
说,"要不你王爷爷我能这么胖吗?我这人心宽。"
太阳将要落山时关家的筵席才散。原来是为了老爷子烧碗成功而设
的,而今却成了为了安慰他的失败而归。好在王嘘嘘把一切罪责都包揽
在自己身上。王嘘嘘喝 得腿直发软,关全和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中。吴
云华连忙为公公烧了火炕,铺好被褥,让他好好歇歇乏。关老爷子也很
想在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个长夜。
吴云华服侍公公上了炕,这才摘下围裙要去王张罗家。正待出门
时,王张罗慌慌张张地来了,说是下午时他和刘玉香一起睡觉,一觉醒
来后就不见了媳妇,村里的小道他挨条跑了一遍,连个影子也未寻著。
"这下小孩子又得给跑丢了。"王张罗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
"别急,咱们出去找找看。"吴云华说,"她那么沈的身子,也跑不
远。"
结果他们分头跑东家问西家也寻了个遍,人家都捧著饭碗说未曾见
著,末了大家都关切地问一句:"她又要生了吧?"
吴云华也急得要哭了,她从王嘘嘘家唤回了关全和,让他帮著找;
又唤关小明也出去寻寻。
关小明本不愿意为王张罗去找老婆,但一想到王张罗这么大岁数还
没当上爹,脸色整日煞白煞白的,就有些同情他了。他抱住冰溜儿的脑
袋对它说:"咱们出去找王张罗的媳妇吧,我可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你
要是知道,你就带我去。"
冰溜儿点点头,在前面跑著将关小明领出家门。它跑过一条小路,
关小明便也跑过一条小路,他们这样接连跑了好几条路,累得关小明气
喘吁吁,同时他却暗中 庆幸冰溜儿自由天性的复活。他们来到村口,
太阳已经向西了,那是轮血红的落日,它满腔热情地贴近地平线。田野
里一片苍茫,小路变得有些模糊。冰溜儿望著落 日停顿了一下,然后
就飞快朝窑上跑去,关小明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说:
"那个傻媳妇不会去窑上的,你又带著我空跑路,咱们今天都去过
一次那里了!"
冰溜儿依然精神抖擞地朝窑上跑,关小明只能穷追不舍。他在向窑
场奔去的时候觉得除了冰溜儿在牵引著他外,还有那轮猩红的落日。他
每多跑一步就感觉它离自己近了一些,像是谁拿个红绣球在跃跃欲试地
抛向他。
他们赶到窑场时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是猩红的。冰溜儿
呜呜叫著围著窑棚转圈,关小明连忙跟过去,他闻到一股腥热的血气,
他将头伸进窝棚,结果看见刘玉香躺在一片干草上,一个红润的婴儿在
她的胳膊里轻轻蠕动。
"关小明,我就盼著来人呢,快叫你们王老师来,把我和孩子接回
去。"
"你怎么跑这来生孩子了?"关小明吃惊地问。
"我本来是要给小孩子来找碗的。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碗要回
家时,这孩子就非要下来不可。我就得在这生了。"刘玉香柔弱无力地
看著她的孩子说,"他出来时那个哭哇--"
"我爷爷一个碗也没烧成。"关小明说:"你怎么找著一个好碗了?"
刘玉香朝她的右侧努努嘴,关小明果然在一片干草上见到了一只完
整的闪著暗红光泽的碗。那碗完美无瑕,均匀的弧度,浑圆的碗口,墩
实的底座,颜色艳丽而不失庄重,不像是从窑里出来的,仿佛是由夕阳
烧成的。
刘玉香这次平安产下一个七斤半的男婴。全村人都为之惊喜。她居
然一个人顺利地在窑场生下了孩子,而且带回了一只金红色的碗。人们
奔走相告,都称之为奇 迹。据卫生所的医生说,如果关小明再晚到一
个小时,刘玉香怀中的孩子可能会被冻死。当人们夸奖关小明时,他就
如实说是冰溜儿带著他去的。于是冰溜儿的威名虽减,但美名倍增。
小孩子满月的那天,校长特意准了王张罗一天假,由他在家办一桌
酒席。晚上时他将王嘘嘘和关老爷子请到家里吃酒。他想如果没有王嘘
嘘的两串红辣椒,他的 孩子不会有如此强的生命力,他想如果没有关
老爷子烧出的那只碗,他的孩子也将像以前的一样夭折。而王嘘嘘和关
老爷子并不在意去喝满月酒,他们都惦记著去看 那只非同寻常的碗。
他们果然在灯下与它相遇了,它弧度均匀,碗口浑圆,底座墩实,颜色
艳丽而不失庄重,的确像关小明描述的一样。他们久久地盯著它,甚至
都 不舍得用手去碰一下,因为它太完美了。
"你这碗模子打得有多好。"
"你这窑烧得有多么好,就是过去的皇上怕也没用过这么漂亮的碗!"
王嘘嘘和关老爷子互相赞美著,他们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嵌在碗
上,每时每刻地看,后来王张罗频频邀请他们入座,他们这才恋恋不舍
地离开碗,意犹未尽地坐在酒桌旁。
"这个孩子是靠你们二老的保佑才活下来的。"王张罗激动地举起一
杯酒,说,"我代表小孩子向二老求个名字。"
关老爷子本想推让,可王嘘嘘当仁不让地把给孩子取大名的权力揽
在自己手中,说:"他总不能也叫王张罗吧。"
王张罗其实叫王亭运,只因他总是为著没孩子的事操心,大家才唤
他王张罗。
"你叫王亭运,你儿子就叫王福临吧。"王嘘嘘说,"从此以后福运
到来。"
王张罗叫著"好",又去求关老爷子给小孩子赐一个乳名。关老爷子
虽然为著王嘘嘘抢了取大名的风光有些不悦,但一想乳名有时比大名还
叫得长久,于是就将王张罗敬过的酒一饮而尽,在弥漫的酒香气中热辣
辣地说:"就唤他碗窑吧。"
王张罗同样叫了一声"好",然后去把孩子抱过来让二位老人看。他们像看碗一样充
满深情和怜爱地看著王福临,看著碗窑。王嘘嘘不由将头拱在小孩子的腿间,用嘴亲著他
的小牛牛,连连说著:"羡慕死我了。

《中国作家》 1996年第3期
白银那
冰排过后
黑龙江在解冻时就像出鞘的剑一样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声响。
阳光和春风使得封冻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现条条裂缝,巨大的冰块终于有
一天承受不住 暖流的诱惑而訇然解体,奇形怪状的冰排就从上游呼啸
而下。洛古河、北极村、大草甸子、兴安、开库康、依西肯、鸥浦直至
呼玛和黑河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无一 不在回响着冰排游走时的轰轰
声,仿佛上帝派驻人间的银色铁甲部队正在凯旋,而天庭也的确呈现出
了一派迎接战胜者归来的喜洋洋的气息,无论昼夜都晴朗如洗, 温柔
的光芒四处飘荡。
白银那是黑龙江上游的一个小村子,也许因为它规模太小,也许因
为它的地名过于美丽,它逐渐像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 了。一些在
多年以前曾经到过白银那的人想要故地重游时都不免对着地图发呆:白
银那哪儿去了?这时候熟悉那一带渔民生活的人会爽朗地告诉你:"白
银那还在, 快去吃那儿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随着冰排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泥泞。白银那的每一条小巷都淤泥遍
布、水洼纵横,这当然也是 解冻带来的结果。人们在走路时不得不贴
着障子边窄窄的干硬的土埂走,若是赶上腿脚不便和身体臃肿的人,这
样走钢丝般的步态常常会使他们身体失衡,于是整个 人就"噗"的一声栽
倒在泥里,浑身上下被泥浆打湿。原想躲过泥泞不弄脏了鞋子,谁知因
小失大,连衣服也脏透了。这样的笑料总能使觑见这一幕的小孩子们欢
呼 雀跃,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被泥泞愚弄的经历,他们像燕子一样步态
灵巧,而且他们也不怕弄脏了鞋子,反正有家长们为他们洗刷。
白银那小学的语 文老师陈林月常常带领孩子们到江边来看冰排。
沙滩还很凉,他们不得不蹲在那里望着江面。冰排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晶莹剔透,有的敦敦实实的像熊,有的张牙舞 爪的像狮子,还有的灵
巧俊秀得像兔子。当然,大多数的冰块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们便
想象这盒子里装着许多神秘的东西,若是将它开启也许会蹦出花仙子、
孙悟空、青蛙、海豹等什么的。
孩子们对着冰排吱吱喳喳地叫着,逢着大冰块被旁边的冰块挤压而
撞碎的时候,他们就跳起脚来欢呼。陈林月也很喜欢看大冰块被撞碎的
那一瞬间,碎银般的小冰块四处飞溅,水面被激起无数朵水花,那才是
人世间真正的珠光宝气呢。
冰排缓缓地向下游奔流着,它们并没有在意它们经过的这个叫白银
那的地方,它们甚至都没有大略看一眼这儿的小巷、栅栏、屋舍、校园
的钟和沙滩上那一群目光 充满渴望的孩子。它们哪里知道孩子们是多
么想伏在它们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里的高
楼、马路、戏院、百货商场、照相馆以及码头上往 来的大型货轮。孩
子们为此在观看冰排时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陈林月不仅白天来看冰排,入夜时也悄悄来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
们在一起,而晚上 则是赴马川立的约会。他们肩并肩站在沙滩上,看
着月光下江面上浮游的冰块。那时背后村落的灯火已经黯淡了,人语也
寥落,他们能清楚地听到流水和冰块相互摩 擦的声音,仿佛各种乐器
在水面上浪漫地合奏着流浪。有一次他们看见一个长方形的巨大冰排孤
单单地从上游缓缓而来,陈林月便说是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冲下去
了,而马川立则脱口而出:"真像是一只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
里,葬在江里有多好!"
陈林月便因为这种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马川立一把,他趔趄着一脚
伸进浅浅的水里,被冰凉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个深重的寒噤,就势抱
住陈林月让她赔他身上的热气。当然那热气很快就在拥抱中回到他身
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来了渔汛。这是白银那人所没有料到的。因为
黑龙江的鱼在最近十几年来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来越寒冷呢,
还是捕捞频繁而使鱼苗濒 临死绝的缘故。人们守着江却没有鱼吃已经
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了,而一条江没有了鱼也就没有了神话,守着这
样一条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样让人顿生惆怅。 白银那的渔民常常
提着空网站在萧瑟的江岸上摇头叹息。人们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转移到
种地和狩猎上。种地带给人的好处是始终如一的,而狩猎也同捕鱼一样
变得 音容渺茫,许多猎户一个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几只飞龙、
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贵动物的皮毛换点值钱东西的愿望也只能是南柯一
梦。而政府一些保护珍奇动物 的特别措施也不允许猎人轻易就能扣动
扳机,这使得人们越来越觉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韵味。虽然说白银那通
上了电,一些人家还拥有家用电器,一家乡办企业正要 从闺中出门,
但老人们仍然觉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们在冰排的震颤中回忆的仍
是几十年前的渔船、灯火和黄昏。他们逐渐地变得懒散、邋遢、灰心丧
气,看人 时表情漠然,目光呆滞,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一条狗或一只鸡
骂个不休。
然而渔汛的的确确像死亡必然要光顾每一个人一样真实地降临了。
它来得那 么迅速,甚至都没有给人留下一点惊喜的时间,男女老幼便
蜂拥着来到江岸上。这时候那些闲置多年的鱼网和渔船就显得漏洞百出
了。女人们埋怨男人没有保养好渔 船,让它被虫蛀了,被淫雨沤得半
朽了。而男人则责备女人没有及时补上已经脱了丝的鱼网。就在他们互
相埋怨的时候,鱼群汹涌着顺流而下。
陈 林月的父亲陈守仁中风偏瘫,终年卧床不起,听说来了渔汛
了,便兴奋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儿子和女儿要彻夜鏖战在江面上,因为
渔汛的上鱼高峰期都在夜半。每当 孩子们把一桶桶鲜肥的鱼抬进家门
时,他就两眼泛出电火花一样的光芒,挣扎着半仰在炕边斜着身子用剪
刀来收拾鱼。每当他的手触到鱼光滑柔韧的身体时,都不由 自主地惊
叹:"多新鲜的鱼呀,多肥的鱼呀,多么好闻的腥气呀。"
鱼很少有在撞网的一刻就气绝身亡的,它们的气息都很顽强。所以
别看满桶的 鱼仿佛都已经死了,可当你刮它的鳞片时它的尾就会剧烈
摇摆,便知它们半阴半阳着。有时候它们已经全然失去了闪光的鳞片,
而且被人抠掉了猩红的鳃,剖腹后内 脏无一遗漏地倾巢而出。当你把
这样一条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鱼扔在一边时,它却意外地又扬了扬尾
巴,使你沉浸在收获的幸福之中的时候又顿生怜悯之情。
陈林月在渔汛的第二天熬红了双眼去上课。当她走进校园时才发现
这里静悄悄的。办公室没人,教室也没人,它们无一例外地上着锁。没
有人在正常的上课时间敲 响那口钟,所有的人都在为打鱼而忙碌着。
陈林月心事重重地夹着教案回家时,父亲陈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
叫你别耽误时间去学校吧,怎么样,一个读书的崽 子都没有吧?谁像
你这么死心眼,你知道吗,一斤鲜鱼在外面卖三十元呢!"
父亲的两手沾满了鱼的血污,下巴上竟然挂着两片亮晶晶的鱼鳞,
仿 佛他要脱胎换骨了。陈林月觉得可笑,但她还是依照父亲的吩咐将
刳鱼的水倒在门外的垃圾沟里。本来巷子里的泥泞已经有碍观瞻了,再
加上家家倾倒在排水沟里的 腥水,简直就不堪入目了。污浊的鱼腥气
四处弥漫,熏得陈林月直反胃。她抬头看看天,想在它无边的晴朗中养
养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阳光逼得低下头来。
白银那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鱼,终日充满了腥气。人们彻夜守在江岸
上,不停地围剿打捞。男人们撑着破旧的木船在江面上频频撒网,女人
们则蓬头垢面地收网摘 鱼。小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往家运鱼。他们气喘
吁吁、噼啪噼啪地走在巷子里,有时候狗也会跟在身后,当他们感到力
不从心放下鱼桶休息时,就不由得回头对摇着尾 巴的狗说:"你怎么那
么自在呢?"
守在家里行动不便的老人们也忙得团团转。他们既承担着繁重的剖
鱼任务,又要为家里捕鱼的主要劳力准备饭食。虽然他们难得有空闲吧
嗒上一袋烟呷上一口茶,但他们的眉头仍然是舒展的。
按照惯例来说,这种百年不遇的渔汛一般不超过一周。所以人们仿
佛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觉得饿,只要看到鱼不绝如
缕地上网就力量倍增。陈 林月在江岸上也见到了马川立,他同父母亲
一起捕鱼。他们在白天就装得素不相识。马川立的父母开了家个体食杂
店,每过半个月就要开着自家的四轮拖拉机进城办 货。他们家是白银
那最有钱的人家,可也是出奇吝啬的人家,这使得陈林月对将来踏进马
家的门槛心怀忧戚。他们家卖的货比别的村镇的同等商品价钱明显要高
出许 多,白银那的百姓曾经在一个阶段里暗中团结在一起,拒买马家
食杂店的东西,结果因为生活日用品的不可或缺,还是忍气吞声地去马
家食杂店了。马川立有一个姐 姐已经嫁到鸥浦,每年只是坐船回来住
上几天。马川立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二十四岁,初中文化,在乡转
播台做技术工作,人生得斯文清秀,同他的父母判若两 人。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对妹妹与马川立之间的恋情早有耳闻,所以他
一直在她耳边提醒:"你要是嫁到马家去,下半辈子有受不完的气!"而
父亲也在无意当中诅咒过马家:"他家做事这么损,将来儿子连媳妇都
娶不着,谁跟这家牲口!"
陈林月为此常常心烦意乱。有时和马川立坐在一起时,她就旁敲侧
击地说:"你说人一辈子光是图个挣钱有什么意思?钱又不能带来快
乐。"
马川立便不以为然地说:"可钱能带来温饱。"
陈林月便为他的迟钝而心生懊恼。可她在白银那又找不出比马川立
更优秀的人,这种对爱情隐隐的失望使她在望冰排时常常神思恍惚,觉
得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隐在激流中,而她将永远与平淡为伍。为此她给
她师范学校的古修竹老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倾诉自己的失望和彷徨心
态。
渔汛中的白银那的夜晚比除夕还要热闹。江岸上不仅燃着篝火,有
的人家甚至把正月里点的灯笼也提来了。江面上灯火斑斓,像撒了一层
细碎的金箔纸。人们在起 鱼的间隙打着哈欠,有的人因为感染了风寒
而大声地咳嗽和流鼻涕,但是没有哪一家提早撤出江岸。许多狗也不愿
意在家门口守夜,纷纷地跑到江畔,围着自己的主 人团团转,它们大
概也怕寂寞。天气遂人心愿,晴朗日盛一日,泥泞也得到缓解,更重要
的是所有的老人们为能在暮年时重温这壮丽的一幕而心满意足。
然而就在渔汛的第四天发生了一桩怪事:马川立的双亲率先结束捕
捞活动,收网回家,而白银那的人一直以为即使渔汛过去了,他们也会
守着江再过一夜,这使人们颇为疑惑而议论纷纷。
马川立的父母收网回家后将一堆要收拾的鱼分配给儿子,就开着四
轮拖拉机进城办货了。马川立还以为父母不再贪财、见好就收了,所以
就在父母离家后愉快地吹着口哨刳鱼,时不时还提起一条粉红色的鱼肠
说:"我要把你晒干了,给陈林月当辫绳儿用!"
B1:女教师日记
我是第一次见到渔汛的场景。在此之前,我只是在小说中读到过
它。我赶到白银那时就被它无处不在的鱼腥气所包围了。自从收到陈林
月的信后,我便 思绪纷乱,想着一个心性很高的女孩子常常独自望着
冰排发呆,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陈林月是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感悟
力最强,也是最自尊的一个。学校刚好接 到上级教育部门的一项任
务,让派人调查一下毕业生在基层单位的实际工作能力,将情况反馈上
来写一个综合报道,我就自告奋勇来了。我的第一站选择的就是白银
那。
陈林月在校时不像其他同学喜欢讲自己的故乡,所以我对白银那几
乎是一无所知。我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旅途中曾对它的存
在心 生恍惚。到了鄂伦春人的聚居地十八站,下车进了旅店一打听,
店主才笑着对我说:"白银那离这儿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
那里。你去吃那里的开江鱼 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到达白银那时已是正午。村落屋顶的黑色油毡纸被直射的阳光照得
泛出深沉的油光,四方形的烟囱无论从哪一个侧 面望去都给人一种墓
碑的感觉。房子并不是同一时期的产物,因而形色各异,既有敦敦实实
的红砖平房,又有东倒西歪的板夹泥小屋。但它们的门窗都一律涂成天
蓝 色,房前屋后也都拥有面积可观的菜园。巷子里有些泥泞,一些鸡
在障子的间隙中欢快地刨食。大多数的人家都敞着门,而院子里却不见
人影。门前的排水沟里淤满 了鱼的内脏,腥臭气扑鼻而来。正在我疑
惑不解时,见到一个挎着铁桶的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向我走
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条黄狗。狗见了我老远就吠叫 起来,并且气势
汹汹地超过男孩向我扑来,吓得我连忙蹲下身子,据说这样能喝退狗的
进攻。它果然不再前行,但仍然徘徊在原地顿着头冲我汪汪叫个不休,
男孩子 放下桶,大声喝斥:"大黄,别咬了,回来!"狗果然一抖身子甩
掉敌意摇着尾巴奔向小主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我便向他打听陈林月
家住在哪儿。男孩子用手指 着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说:"就在草坡那
儿。"然后又补充说陈老师现在不在家,她在江上捕鱼,让我去那儿
找。我便守候在路边等男孩子把鱼送回家后带我去江岸。
我问那男孩:"怎么没去上学?"
男孩说:"来了渔汛了,学校放假了,校长都在江上。"他望着我突
然嘻嘻一笑:"校长家的船最 破,船底漏了两个鸡蛋大的洞,用麻给塞
着。今天上午他划船起网时有一团麻漏了,进了半船的水,都快要沉
了,校长吓得在船上直喊救命。我爸爸划着我家的船救 了他,他上岸
后裤子都湿了,脸色白得吓人,好像尿了裤子。他家的船最后沉入江
底,校长的老婆跺着脚骂他是窝囊废,我们在江边笑了一个上午。"
这男孩子看上去很愿意跟陌生人说话,他接着问我:"你是从黑河
来的吗?"
我摇摇头,他便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你从那来,想问问那里的
事呢。"
江岸上乱纷纷的,渔汛带给人的忙碌尽收眼底。人们衣冠不整、满
面疲惫,眼睛大都熬红了,不像是捕鱼,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斗争。
我走向陈林月的时候她正 无精打采地坐在沙滩上摘网,她的腿旁坐着
只铁桶,铺展开的绿帆布上放着剪刀、手电筒、碗等东西。有一条鱼的
鳍深深地嵌在网眼里,她正费力地拽它出来。我蹲 下身子,轻轻
问:"这是条什么鱼?"
"细鳞。"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将鱼"哧"的一下提出来扔进桶
里,动作干净利落。她仍然梳着条粗黑的独辫,也许是高纬度阳光的照
拂,她的肤色看上去黑了不少,因而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了。我便
说:"我没有想到白银那这么远。"
陈林月这才狐疑地抬起头。待她看清是我时,吃惊得睁圆了双眼,
手中的网也脱落了,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以后才湿着眼
睛涩涩地吐出一声:"古老师--"
我们在江岸说了会儿话,陈林月便把活委托给她哥哥,然后提着鱼
桶领我回家。陈林月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偏瘫在床。老人家听了
女儿的介绍后对我格外热 情,他一遍遍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多
少年不遇的渔汛让你赶上了。你没见过捕鱼吧,呆会儿吃了饭你和林月
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于言表的欣喜劲,除了是对客人的到来表示友好外,大概还
夹杂着家里意外多了一个劳动力的兴奋。可是我对捕鱼一窍不通。只怕
到了江上也只能是个游手好闲之徒。
陈家的房子属于那种半新半旧的。朝南的墙一律换上了红砖,而北
墙和两侧山墙则仍是板夹泥的,可见主人在更新房屋时掩饰不住经济上
的拮据。屋子共有四间, 进门便是厨房,由厨房向东是陈林月父亲的
住房,再向里的套间则是她哥哥的居室。陈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铺
火炕上摆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书。窗前的 书桌和木椅都是栗
子色的,几株类似郁金香形状的淡蓝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窗台
上。陈林月告诉我这是从草坡上采来的,是白银那开得最早的花,老百
姓俗 称它为耗子花。
陈家也有一大片菜园子,还养了头猪和十几只鸡。陈林月说本来有
二十多只鸡的,去年秋天闹黄鼠狼,被它掐死了一半。我们吃过 饭已
经是午后三时,陈守仁嘱咐陈林月换她哥哥回来吃饭时,让他到马家食
杂店买几袋盐回来,家里的存盐都用完了,这些鲜鱼如果不及时腌上就
会面临腐烂的危 险。
出了家门,陈林月才悄悄对我说:"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去食杂店买
东西,什么都叫我哥哥去,说是马家的空气不好,别让那酸气把我污染
了。"
"那白银那就这一家商店?"
"国营的有一家,前两年让个体的给挤黄了。去年腊月里政府上拨
款恢复了商店,可是经营不善,现在又要关闭了。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
货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进肥皂和牙膏。"
"那马家呢?"我问。
"不说他家吝啬,人家进的货的确都是俏货,得承认他们脑子灵
活。只不过加价加得太狠,赚同乡的钱这么黑,落得他家没个好人
缘。"
我和陈林月来到江岸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陈林月便笑
笑说不知哪个学生厌烦了渔汛,在抗议带给他们辛苦的丰收呢。人们听
到钟声后都很诧异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钟声尽了却依然垂头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到过黑龙江畔,但去过的基本上都属于它的中下游
城市。白银那属于黑龙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并不很宽阔,两岸的树披
挂着青翠的新绿,使这条 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浓郁的阴影。一些
经过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是外地人,都以为我是鱼贩子,纷纷问我:"你
是收鱼来的吗?"
他们盼望着鱼 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不绝如缕上网的鱼就会成
为他们沉重的负担。然而没有什么人到外地去通报白银那来了渔汛,也
许洛古河、鸥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 样来了渔汛。鱼在黑龙江
里游,它并不只是青睐白银那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吧。人们开始有些忧心
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丰满的鱼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满了活力。
悠闲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与真正的捕鱼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
渔汛带给人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喜悦、兴奋、痛苦、失落等等。陈林
月就说她见到第一条鱼摆 着暗红的尾莹莹出水时,就因为它久久的远
离而突然重现有一种要哭的欲望。而当鱼接二连三地撞网后,这种感觉
也就麻木了。现在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暗暗祈求鱼汛 早些过去,他们已
经多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而快乐又早已被单调重复的劳动所瓦解了。我
看着那纵横在沙滩上的一堆堆的鱼,真怀疑黑龙江动了不活的心思,倾
其所 有,要回到创世纪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鱼也有尊贵与卑贱之分,大概人世间所有的生物都难以逃脱这一分
类。蜇罗、细鳞、白 鱼、花翅子被认定是上等鱼,而狗鱼和鲇鱼则被
视为下品。其实我是很喜欢狗鱼的,它不似其它的鱼呈扁圆形,一副弱
不禁风的样子。狗鱼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 匀地布满了点点黑色的
斑纹,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极像一位勇猛过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
易死亡,别看它出水时还摇头摆尾,可一旦认清了未来的命运是干涸的
沙滩时,它就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也许这是英雄气短的缘故吧。我所
能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陈林月往家里一桶桶地运鱼,虽然说她一再强调用
不着我帮忙,可我不愿 意袖手旁观。只是走在白银那的小巷时常常遭
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来与它们对峙。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陈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 上。我离开那里时
已经有人家点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着几朵莲花。
其实我是很想体验一下彻夜鏖战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陈林月说如果我不
早些 回来休息,她就收网回家,所以我只好回来。陈林月的父亲一直
在刳鱼,我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帮他将收拾好的鱼投进缸里。他抱怨儿
子没能及时买回盐来,鲜鱼在 春日里挺一夜就会肉质松散,他说如果
他腿脚方便,他会自己去买盐。见他对鱼这样精心呵护,我便向他打听
买盐的地方在哪儿,他先是推托,但还是仔细告诉了我 马家食杂店的
位置。我走进马家,几只鹅首先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充满敌意地高
耸着,仿佛要来拧断我的腿。我连忙飞快跑进屋子,一个清秀的年轻男
子正在守 店,想必他就是陈林月信中提到的马川立了。我向他打听食
盐多少钱一袋,他说店里的盐都卖空了,刚刚走了几个空手而归的人,
不过他许诺明天就会有盐了,因为 他父母进城办货了。就在我失望地
转身离开时,马川立忽然问我:"你不是白银那的人,你是投奔谁家来
的?"
我说出了陈林月的名字,他的脸就腾地红了,看得出陈林月在他心
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陈父着急,我会同他多聊几句的。老
人家见我没有买到盐满怀惆怅,我现在仍然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和刮
鱼鳞的爽利的嚓嚓声,浓烈的鱼腥气像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A2:焦灼
渔汛持续了一周之后终于消逝了。人们站在丰收的尽头头晕目眩、
心慌意乱。暖暖的春阳似乎是为了哀悼渔汛撒手人襄,它突然间变得阴
气沉沉,白银那的上空浓云低垂,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少见的连绵春雨
天气要来临了。
人们撤出黑龙江的那个黄昏进城办货的马家夫妇归来了。他们拉着
满车白花花的盐。人们疲惫不堪地拖着渔船和鱼网回家时听见了四轮车
突突突的声音。
当夜果然就来了雨,它那渐渐沥沥的声音使守江归来的人们深深地
陷入疲惫。人们手捧饭碗时觉得胳膊虚弱无力,有的人甚至还没等拿起
筷子就歪倒在饭桌旁睡着 了。人人都又饥又乏,但同饥饿相比,疲倦
还是占了上风。而人一旦打了个盹半夜醒来,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于是
子夜时几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仿佛是 在过除夕一样。
最后一天被打捞上来的名贵鱼一般都不刳膛,人们把它们放入仓房
的荫凉处,盼望第二天有鱼贩子来收购。几乎每年都有鱼贩子乘 车而
来,可是不管他们出多么高的买价,人们也只能是高山仰止,无法献上
一条鱼,因为黑龙江在这些年里一直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知道它将体
内的鱼恩赐到了何 方。而今年来了这么隆重的渔汛,鱼贩子却似乎是
还没有闻到一丝腥味。
白银那乡的乡长当夜吃完饭就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往外拨电话,想
联络鱼贩子快来白银那,可是话筒里没有丝毫蜂音。也许是电话线路出
了故障,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狂风、暴雨和雷电常常使线
路受阻,有时他们十天半个月也同外界联系不上,成为一座孤岛。
乡长五十岁了,很爱喝酒,有两次因贪杯过甚而胃出血。他爱人比
他大六岁,生得牛高马大的,说话时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两颗
粗黑的痣,乡长常戏谑说 要用火钳子烙掉她的一颗痣,只是不知留眉
心的好还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两颗痣也就安然无恙存在着。乡长年
轻时因为喜欢她的泼辣和力气而亲切地称她为"小 母牛",现在年纪长
了,那女人丰腴而结实的身体已经被松弛和臃肿所替代,令他乐观不起
来,常常在心里慨叹时光摧残红颜,而嘴里却不敢泄露一句抱怨的话。
他 们的女儿在外地上班,儿子在林学院毕业后去一家苗圃当技术员,
所以只有老两口在白银那。乡长捕鱼并不在行,因而渔汛期间人们常常
听他的老婆指着他的大名数 落他:"王得贵,你这个笨蛋,这江又不是
你家养的黄花闺女,你怎么就不舍得把网下深点?"
她的话使一些过来人联想到床第之事,于是纷纷地乐起来。
王乡长没有打通电话,回到家后就垂头丧气的,他很后悔没有早两
天就与外地联系。他老婆坐在灯下肿着眼泡给鱼分类,有一刻她不慎将
一条嘎牙子鱼扔进了上等鱼的行列,乡长就上前把那条鱼又甩了出来。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分出个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个鱼
贩子都没来,我看最后全得喂猫了。"
王得贵脱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说:"那你就别费心分类了,上
来睡吧。"
"我一身的汗气和腥气,我不和你睡一铺炕。"
"我又没说要和你怎么的。"乡长拉开被子,说,"我年纪也不行
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发狠地捏着一条鱼的眼睛说,"我又老又丑
了,你都半个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见到别人家的女人,你那馋样真让我
呕酸水。"
"我跟谁那样了?"乡长急了。
"投奔陈林月家来的那个老师,那个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见到她
时眼睛都直了。"女人一直将鱼的眼睛捏得冒了出来,"我就没见她有什
么好,不过年轻一点,脸比别人白一些罢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来水喝
白了脸,水里净是漂白粉,她又搽雪花膏,这种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
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还真想用啊--"女人接着骂了一句粗鲁得让乡长都不忍听的话,
气咻咻地将失了双眼的鱼掷在墙上,而后悲哀而失神地说,"谁让我比
你大六岁呢?"
细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为明日黄花。老人们见到天有晓色了,就推
醒儿孙们,让他们马上去买盐,不然鱼贩子不来,再没了盐,所有的鱼
都将腐烂而不值一文。年 轻人哈欠连天地撑着伞去马家食杂店买盐,
却没有一个人如愿而归,都是气愤难平地空手而还。因为马家将原来八
毛一袋的精盐涨到了三元五一袋,将原来一元二角 一袋的大粒盐涨到
了五元钱一袋。每家每户都需要买上十几袋盐,鱼没卖出去一条,却要
掏出几十元钱来买盐,谁能咽下这口气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盐也没
有, 去外地买盐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回来。人能等得起,而鱼却等不
起,马家便能放肆地将盐价提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
什么在渔汛的高潮中马家人就出 去办货,看来是预料到了白银那将需
要大量的盐,而这车盐将比他们捕鱼所获得的利润高出许多。
盐价暴涨的消息在白银那一传开,人们就纷纷来 找乡长。大家说
应该封了马家的食杂店,让那对夫妻滚出白银那,然后将他家的盐给平
均分配了。乡长皱着眉头说那怎么行,政府鼓励私营经济,他们又没犯
什么大 法,谁能豁出三天时间进城去办盐?这四轮车烧的柴油、住店
和打牙祭的钱,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盐价上吗?
"你是说他家给盐加价是应该的了?"有人问。
"我也没说应该。"乡长颇为惆怅地说,"我家也有一大堆鱼,盐也
空了。再不买盐,鱼就该生蛆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办?"
"你是乡长,你说了就算。"有人帮他出主意,"你带着人把两道封
条往他家的店门一贴,他就会像绵羊一样驯顺地落下盐价。"
"我那不是犯法吗?"
"那你敢带头去买这种黑心的盐吗?"有一个脾气大的开始威胁
他,"我就会把你乡长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让我找他们谈谈。"乡长张口结舌地说,"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你
们准备买盐的钱吧。如果老天爷长眼睛就好了!"
乡长去马家食杂店时一直挺着腰板,想给自己鼓舞点斗志。可一进
了马家的门,腿就有些软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未等他开
口,马家媳妇先说话了:"乡长,上次送给你的酒喝完了吗?这次再提
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酿的牙各答酒好喝!"
乡长受贿的疮疤就像马家的一扇窗户,只要情况有变,轻轻一揭,
就会使乡长疼痛一下,而且说话也只能是婉转从之:"乡里乡亲的,来
场渔汛不容易,盐价涨得太狠了点,降下个块八角的,给我个面子
吧。"
"我们不守着江捕鱼,去外地运盐,还不是为了不让大家的鱼变成
一群苍蝇?"马占军说,"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挺过谁。一周之后盐还
是盐,放个十年八年也不变质,可一周之后所有的鱼都会烂得连骨头也
剩不下。"
乡长无功而归,这使人们大失所望。有几个家境稍稍宽裕的人家动
摇了意志,打算去买盐了,但绝大多数人的抗盐情绪却使他们羞于行
动。
"马占军是个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让自己的老婆献献身。"一个男
人龇牙开了一句玩笑,"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没人笑得起来。
雨仍然理直气壮地下着。学校开始恢复正常的教学工作了。课间操
的钟声沉闷地响起,带着一股滞浊的湿气。乡长在钟声中忽然想起了陈
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里他觑见了她与马川立在江边幽会的情景。也许
陈林月会做通马川立家的工作。
午饭时乡长背着手来到陈家。陈守仁正歪在炕上长吁短叹地吸烟,
见到乡长,就忍不住气咻咻地骂了一句:"王得贵,你这个蔫茄子!连
个马占军都镇不住,全白银那的人都跟着你受欺负!我就是腿脚不听使
唤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马家的祖坟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坟又不能伤害他一丝毫毛。"乡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的
一只小板凳上,"他不认祖宗,只认钱。"
"你闻闻我家的鱼--"陈守仁指着墙角的一个大木盆说,"都开始变味
了。"
"我也愁。"乡长说,"还不如不来渔汛呢,给人添了累不说,还惹
来这么多麻烦。你说电话也不通了,长途车不知怎么也跟着断了,消息
传不出去,一个鱼贩子也来不了,盐价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爷又天天
下雨,晒鱼干也不行了,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陈守仁"呸"了乡长一口,"亏你还能问得出口,他不仁,
咱不义,联络上百十号人,拿着棍子和斧子冲进他马家,他就得跪下来
叫爷爷奶奶!"
"这种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乡长说,"这不成了造反了吗?"
"那好,我家的鱼宁可全烂在家里,也不买一粒马家的高价盐,不
能纵容他的恶习!"
"办法还是有的,你们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师去草坡了。"陈守仁说,"你找林月有什么用,她一个
小学老师,斗不过马占军的。"
乡长心想,陈林月斗不过马占军,可能挟持住马川立,儿子造了老
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驴技穷了。他告别怨声不绝的陈守仁,朝着绿茵茵
的草坡走去。
陈家面对着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银那牛羊的乐园。因为雨的
降临,草坡上弥漫着轻柔的白雾,陈林月和古修竹撑着雨伞在议论马川
立。
陈林月说:"在一个小地方,人就得实际起来。我不可能离开白银
那,又不能独身一世,看来看去,马川立还算顺眼的,只是有时候和他
谈话时有些失望。"
"你并不真心真意爱他?"
"也许爱都是书中编造出来的,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情感。"陈林月垂
头说,"看冰排时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并不喜欢他这样。他有时
候毫无来由地拥抱我, 我又不忍心扫他的兴,真别扭。"陈林月仰起头
望着绿伞下愈发清亮得像根翠竹的老师说,"古老师,你都快四十岁了
还没结婚,当时同学们都私下盛传你深爱着一 个人,是真的吗?"
古修竹望了一眼陈林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古修竹说,"车祸,他死了,已经有七年了。"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陈林月轻轻地问。
"你想起这个人会有心疼的感觉。"古修竹说。
陈林月还想问什么,乡长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他没打伞,浑身上
下都被雨淋湿了。陈林月便说:"乡长,你不打伞又不穿雨衣,不怕感
冒了?"乡长望了一眼古 修竹,心中哀叹着:"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同寻
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种整天唠叨不休的人。"嘴上说的却又是另外的
话:"我烦得很,让雨浇浇还好受点。林月,你 帮叔一个忙,找找马川
立,让他劝劝他爹吧。"
陈林月的脸腾地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他家跟我有什么关
系?"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么抠门儿,挺仁义的。跑冰排的那几天我
看见你和他在江岸上,他能听你的,你就帮叔一回吧。"
陈林月的脸更红了,她说:"我又不是乡长,白银那人缺盐的事应
该你管,要是学生的学习出了问题找我才对。"
"古老师--"乡长可怜巴巴地面向陈林月的老师,目光中隐含着乞
求,"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帮着说说吧。"
古修竹望着在雨中显得狼狈不堪的乡长,心中顿生一股怜悯之情。
人家都说小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头蛇,说一不二,而王乡长
却像个落魄贵族一样,也许是酒持续地对一个人的浸润起了作用--瓦解
了他的锐气和精神。
古修竹对乡长点了点头,说:"让我和林月来谈谈吧。"
B2:女教师日记
我说服陈林月之后,她便去找马川立谈盐价问题。我呆在屋子里和
陈父聊天。他说马占军夫妇以前并不是这样,别人家出了红白喜事他们
也乐于出钱出 物。只是前几年马占军突然得了场怪病,鼻子经常性流
血,医生怀疑他得了白血病,让他们筹上一大笔钱进哈尔滨确诊去。人
们听医生说白血病是个难缠的病,两三 年就得换一次血,换血的费用
高得吓人。所以马家在借钱时就没人借给他们那么多,只借给他们二三
十块,权当是捐献了,如果借给他们大数目怕是填了无底洞,有 去无
还。马占军的老婆那时也真是可怜,她东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说好话,就
差给人磕头下跪了,最后凑到手里的钱还不足一万元。
"最后确诊没病?"我问。
"要真是那病还不早死了。"陈守仁说,"他们虚惊一场从哈尔滨回
来后,夫妻俩就换了个人似的。他们把大家二十三十凑给他们的钱又一
分不差地还了回来,然后再也不和乡里人来往。后来他们看到乡里国营
商店不景气,就把家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做本,开了个食杂店。"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吝啬的?"
"人都是后来学坏的。"陈守仁说,"他们刚开食杂店时也是吃了很
多苦头,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四轮车,你猜猜他们去外地上货用什么?"
"马车?"我说。"自行车。"陈守仁"咳"了一声,"夫妻俩每人骑一辆
破自行车,去的时候轻巧,回来时大包小裹,脸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
以他们就给商品 加价,大家一想着他们的辛苦,也就认了。他们从中
尝到甜头后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价钱一直向上涨,不到两年他们
就买回了一台四轮车。"陈守仁"呸"了 一口说,"刚买回四轮车的那天,
把他马占军神气得好像当了玉皇大帝。试车时他不沿着一条道跑,硬是
不怕拐弯麻烦,把白银那每一条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门口 都突突突
了一遍,让人眼气得很。"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按照父亲的吩咐将两铺火炕烧得烫手。陈守仁
说只要有一点办法,就不能眼看着鱼烂掉,他说未沾上盐的鱼可以用淡
碱水卤一遍,然后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这一来屋里的气味更难闻,而
且人没了睡处,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帮着陈林庆冲碱水,然后将收拾好的鱼放入碱水中。陈林庆说这
样烘干的鱼虽然不腐,但吃起来有股涩味,"知道的是吃鱼,不知道的
以为啃的是柴火棒。"他这样评价说。陈守仁就远远地啐了儿子一口
说:"这世上要有这么好的柴火棒让你天天啃,你还算烧了高香呢。"
那两铺火炕一铺是铺炕席的,一铺则是糊上牛皮纸后又刷了天蓝色
油漆的。铺炕席的炕最适合烤鱼,因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
鱼的水分很容易渗到炕面 里。而刷油漆的则不一样,光滑的炕面不但
不能很快吸收水分,还使它们演变成水蒸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珠。
陈守仁便埋怨儿子当时收拾自己的炕时只图美观, 不重实际,若像他
的那铺炕一样铺着炕席,这会儿多么方便。陈林庆便低声嘟嚷说:"这
炕是睡人的,又不是专门烤鱼的,得人看着顺眼才是。"
他们父子正斗着嘴,陈林月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看来是谈
判失败。事后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陈林月一看见炕面上的鱼,就有些生
气地说:"咱家怎么成了晒鱼场,为这点破鱼闻好几天的腥气,值吗?"
"我不能眼看着鱼一点点烂掉,不然打它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它
们回到江里呢。"陈守仁说。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
意不去。"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
腥气,陈守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
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
服父母狠杀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
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他 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
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
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 鬼,成不了大器。马
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
说完这句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
头,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
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上 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
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
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是 黄褐色的。她见了
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没有因为
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
的 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
江水,要不你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
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 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
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
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 墙烧得滚烫,一会
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这样的
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
给客人倒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
月冲我眨眨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
来,我和陈林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
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春我晒茶时又让苍蝇
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
场。他们开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
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
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
的鱼,臭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
地为鱼殉葬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
是俄裔第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
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姑 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
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
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艺 人来到齐齐哈尔,他
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顺。可是战
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
劳 工,不久便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
个烧饼铺,勉强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
突然得场暴病死了。才十二 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
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
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十 八站、十九站
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辈子
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
那一段阴 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
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
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长 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
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
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睛 出了问
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
鱼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
顿足地在沙滩上 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
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
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望 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
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有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是从那儿来的吗?"有人指着对岸说。因为雾天泅渡并不困难。
卡佳摇摇头,说:"我从齐齐哈尔来。"
卡佳对人们讲了自己传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为她呼嘘不
已。人们帮她找了个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鱼,渐渐地单身汉们都喜欢上
了她。只要是打了猎物或 捕了鱼,第一个品尝者必定是卡佳。白银那
的女人也把酿制牙各答酒的传统手艺传给她,没想到她天生一点即通,
再加上她的创造和想象,用雪来熬制浆果,使得酿 成的酒更加猩红,
更加酸甜撩人,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两年后她出落得更加丰腴美丽,楚
楚动人,惹得向她献殷勤的单身汉都难以自持,亲昵异常,卡佳也不在
意人 们的非礼行为。但她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王得贵的怀抱,却让人们
吃惊不已。因为王得贵当年只有十八岁,说话不多,斯文懦弱,对付一
个比他强壮许多且年长六岁的 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难以胜
任。可王得贵却十分钟情卡佳,脑子一闲下来时就想她那张脸,琢磨那
两颗痣留哪一颗更出色。想不到两颗痣的命运突然全都 属于他了,这
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结婚以后他才渐渐改变性格,开始变得爱
开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唤卡佳:"过来,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
他对酒 的热情也是卡佳培养的。这,成了以后他们感情淡漠时王得贵
泄愤的常用手段。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
上有腥气,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
化真是可怕,一生孩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
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
可不这样,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
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
骚。"我说,"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
让她高兴一回。"我笑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
开白银那。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
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但 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
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
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帮 助一个人认识自
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方案
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
一些错误 的引导,虽然说某些观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对别人也许
一文不值。我确信,一个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是完全能够建
立自己的世界观的。而我在接到陈 林月信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她生过
轻生的念头,看来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江边跑冰排的场景给我带
来的幻觉。可是自我在江边见到为着渔汛而悉心忙碌的陈林 月的那一
瞬间,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既然陈林月如此热爱生活,她断不
会自杀的。
陈家今日的晚餐格外丰盛,堪称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 盛的鱼
宴。陈林月说这也是渔汛以来吃的最安闲的一顿饭。花翅子是用油慢慢
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里面的鱼肉却是柔软白皙。狗鱼被干炸过了,
吃起来很有嚼 头。鲇鱼炖了半铝土豆,是可口的家常菜。小杂鱼则被
调了汤,上面撒着一层经冬晒干的香菜末,分外诱人。酒当然是当地人
自酿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学名越橘,陈 林月说它们喜欢匍匐在漫坡上
生长,叶子光滑呈卵形,结成的果实有黄豆那么大,暗赤色,有人称它
为"北国红豆"。我对酿酒一无所知,但这种酒的醇香却打动了 我,我连
喝了三杯,陈林月的哥哥还一直鼓励我喝下去,说这种果酒并不醉人。
可我认定美酒不可多贪,酒在腹腔柔曼地滑过时给我一种美妙的音乐绕
梁三日不绝的 感觉。有一刻我感觉身轻如燕,周围云絮乱飞,真仿佛
登临仙界一般。
陈家仍然有极少一部分鱼未被处理,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明天
会有转机。来了鱼贩子,或者盐价落了下来等等。陈父看来并未睡实,
我不时听见他在用砖搭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铺就的薄板发出吱吱的声
响。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许是炕的热气与鱼腥气混合而成的缘故
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时雨是否还会下。
A3:腐烂
乡长一觉醒来后发现卡佳不见了。他用手试了试火墙,很烫,知道
卡佳为烘鱼起大早烧炉子了。绕到炉膛一看,果然里面凝着一堆暗红的
火炭,火炭已接近残局,告诉他卡佳至少起来两个小时了。
天色还灰蒙蒙的,雨仍然浙浙沥沥地下着。乡长打开门后倚着门框
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冲着院落喊:"卡佳,我的小母牛,你在干什
么?睡这么少的觉你会发脾气的,快进来再眯一会!"
院落飞着轻盈的雨雾,障子上挂着尚未收好的鱼网,稀稀落落的水
草还缠绕其间。没有卡佳的回声,乡长便兀自开了一句玩笑:"你可别
为了盐找马占军献身去,马占军不认别的女人,可就认你!"
当年马占军也是追求卡佳行列中的一员。他献殷勤的方式很有点文
化气息,常常是清晨就去草甸子采花,然后将它们用青草扎成捆放在卡
佳的门前,使得卡佳睡眼 惺松推开门时就被花儿打动,无忧无虑地哼
起欢快的俄罗斯民歌。只要听见卡佳在早晨里唱歌了,便知马占军又送
上了鲜花。然而白银那的花季并不像马占军所期望 的那般长久,一入
九月,天高云淡之时,便落英缤纷,那时马占军便望着南飞的大雁而灰
心丧气。有个已经过世的男人当时最爱开马占军的玩笑:"你到了冬天
给卡 佳送什么花?送雪花吗?"
卡佳结婚时只有马占军没有到场,王得贵事后揣着一把喜糖去看
他,马占军连门都没给开。
"卡佳,我 的小母牛,你怎么不回话呀--"乡长歪着脖子又冲门外喊
了一声,"你在上厕所吗?怎么撒这么长的尿,把咱家的地弄涝
了......"乡长嘟囔着返身坐在厅堂的板凳 上,想着昨晚和卡佳为着鱼而吵
架的事,不禁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心生愧意。昨夜因为烘鱼而烧了过多
的火,屋子里温度升高,待他们躺到炕上熄了灯卡佳才蓦然想 起,鱼
再在屋里过上一夜就会腐烂。乡长那时正想从卡佳身上寻一番温存,不
料她一把推开他翻身起来,将灯拉亮,使乡长心中仅存的那点柔情被明
晃晃的灯光照得 荡然无存,一时格外恼火。卡佳穿着背心短裤一趟趟
地往屋外搬鱼,等她再次回到炕上时已是满身腥气。乡长便没有好气地
说:"腥得真够味呀!"卡佳说:"那就 别沾腥儿!"乡长又说:"我不沾
腥要你做什么?"卡佳骂了一句:"当年我怎么偏偏看上了你这么个东
西!"
乡长一怒便拍炕而起,朝卡佳喝道:"不要以为当年你迷倒了白银
那的男人们就自以为是!那是当年,现在你问问这些人想不想要
你?"乡长气急地说,"白送都不要!"
两个人因为一时说话绝情而彼此分开,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梢。
吵过架后乡长在黑暗中脑袋反而清醒极了,他以为卡佳会像以往一样哭
闹一场,他等待着那个痛 苦时刻的到来。然而卡佳不久就起了鼾声,
渔汛带给她的疲乏终于战胜了屈辱和悲哀,这使乡长一颗高悬的心落了
下来。他相信明日早晨起来卡佳会一切如旧,假若 再有鱼贩子来或者
意外得到了平价盐,他们错过的良宵也许会温柔重现。
乡长为自己判断的正确而感到愉悦。火炉里的火炭热情地证明了这
一切。 卡佳仍然在全身心地为这个家而忙碌着,虽然说她人老了,嘴
巴也常常在众人面前现丑,但她仍然是白银那最出色的女人。她热爱
鱼,热爱生殖,热爱饲养家禽,热 爱用雪来酿制牙各答酒,这样的女
人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乡长便在心里跟自己说:"真不该多看那个姓
古的老师几眼,让卡佳吃醋了,等到下次去黑河时一定给她 多买几块
头巾。"
乡长拍了拍膝盖,想想用几块头巾打发卡佳实在有点委屈她,于是
又想着怎么再买点什么贵重物品,一时冲口而出:"再买一副银手镯!"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时,大门口一下拥进来五六个人,一看他们满脸
温怒,乡长便知道又是为盐而来。人们都说为了那些鱼一夜都不曾睡
好,早起时鼻子里已经腥气不足、臭气有余了。鱼无可挽回地开始腐烂
了。
"我们不要盐了,我们想要马占军的命!"他们这样说。
乡长蔫头蔫脑地说:"你们要了他的命,最后你们的命也留不住,
何苦呢?不就是几条鱼吗?鱼难道比人还值钱吗?都回家去好好歇着
吧。"
"你哪儿像个乡长,纯粹马占军的孙子一个!"其中一个脾气暴躁的
人说,"他手里有你什么短处?拿他家值钱的东西了,还是睡他的老婆
了?"
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我守着一头可爱的小母牛,我还去睡他的
老婆,咦喝--"
有人短促地笑了一声,但敌对情绪的浓烈将这泡沫似的笑声击碎
了:"既然这样,还怕他做什么呢?人都怕不要命的,我可不是吓唬
你,我家连人吃的盐都没了,可别让我的老婆女儿成了白毛女,我家反
正还有十二支雷管没用呢!"
"你们别急,也许卡佳想出了办法。"乡长来到院子又扯着嗓子喊了
一声,"卡佳--"
雨悄悄地淋湿了他的头发。
"卡佳--"乡长来到仓房,见到昨夜被卡佳搬到户外的鱼一条条均匀
地摆在木板上,便知这是她生过炉子后怕鱼挤在一起坏得更快而如此这
般做的。
"卡佳--"乡长又来到屋后的厕所,葫芦瓜的藤蔓曲曲弯弯地爬到厕
所的侧板上,正上扬的嫩绿的须子像个问号一样面向苍天。仍然不见卡
佳的影子。
乡长回到屋里,问:"你们谁看见卡佳了?"
"你都看不见,我们上哪儿看见她?"
"这娘们儿爱鱼都爱疯了,她肯定为盐去找马占军了。"乡长
说,"你们从来不知道过太平日子,造反造反,不出事你们是不会罢休
的。都回家去吧,将来这烂鱼的钱等我发了迹赔给你们!"
"等你发迹--"大家都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乡长撇开众人朝马家食杂店走去时心中忐忑不安。马占军若是把他
平白无故要他们家酒的事一抖搂出来,卡佳会为此而瞧不起他的。他每
回揣着酒回家,都说是买 的,卡佳又不了解现在的酒价,以为乡长的
那些钱喝酒绰绰有余,因为这个女人一向以为酒永远跟水一样廉价,因
为它是让人喝的东西。在她心底,外面的酒都不如 她自酿的牙各答酒
甘醇可人,所以认定店里卖的酒全都是人老珠黄的货色,值不上块八
角。若是告诉她稍稍好一点的瓶装酒的价钱都在十几元以上,她一定会
哈哈大 笑的。也许是由于马占军当年拒绝参加他们婚礼的小气劲惹恼
了卡佳,那以后的日月她与马家疏于来往,买柴米油盐的事都由乡长代
劳。有几次她听见白银那的女人 议论马家开的店价格不公,就对乡长
发牢骚说:"他家仗着什么?胆儿可真肥呀,要煞煞他的威风,别以为
老虎的屁股长在了他身上。"
几十年的日子过下来,乡长已经习惯于当个和事佬了。他做官的诀
窍就是糊涂度日,忍辱负重,并认定如此便能天下太平。
乡长走到马家时灰蒙蒙的天色已经转换成银白色,雨也小得多了,
细若游丝,完完全全像是在下雾了。马家的屋子亮着灯,马家夫妇大概
也是彻夜未眠,眼眶乌青,面上的疲惫之色格外明显。
"卡佳来过吗?"
马家夫妇困惑地摇摇头。
"卡佳不见了。"乡长觉得心凉了半截。
"你知道她从来不上这里来的。"马占军说,"她能去哪里?"
"她爱鱼爱得要疯了,白银那的人爱鱼都爱得要疯了。"乡长激动地
说,"卡佳要去哪里肯定是为了鱼,不然她是不会一大早就离开家的。
她还生了炉子。"
"大家宁肯让鱼烂了也不来买盐,这是为什么呢?"马占军颇为悲伤
地说,"连我儿子川立也反对我,昨晚他一夜都不进家,现在还呆在雨
里,他是想活活折磨死我们。"
"川立在哪里?"乡长问。
"就在园子的豆角架下坐着,淋了一夜的雨,他一夜都不进家,我
和他妈差点给他跪下了,他就是不进来。"
"那你们怎么还不落下盐价?"乡长说,"川立可是你们的独苗。"
"我不相信他不吃不喝还能再坐上一夜。"马占军咬着牙说,"他
犟,我比他还犟,我不信他不要命了!"
马家媳妇忽然哭了:"算了,这盐价还是落下来吧。"
"女人见识!"马占军喝斥了她一声,"你忘了当年向人求爷爷告奶
奶借钱治病的那滋味了?我忘不掉!"
"那你就记着,带到棺材里去吧。"乡长回敬了一句,走出门来看了
看在豆角架下坐着的马川立,他面色寡白寡白的,双目无光,像是个痴
呆。乡长本想规劝他几句,但一想到卡佳,双脚还是迈出马家的门槛
了。
乡长走在白银那被鱼腥气笼罩的小巷里,每见到一个人都要问一
声:"见到卡佳了吗?"而别人的回答总是说:"还没来鱼贩子?马家的
盐价落没落呀?"
当他走到小学校门口时正碰见踱着方步背手散步的校长,他一见乡
长就苦不堪言地说:"为着那点鱼,老婆把我骂了个通宵,今早起来时
没腌上的鱼都有味儿了,看来今天我连早饭都混不上了。你也真是蠢,
渔汛结束的当夜请来几个鱼贩子不就好了吗?"
"电话线断了,我又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城里去;原想让每天一次路
过咱这儿的长途车给捎个信出去,谁知道这几天连车也停了呢!一定是
下雨天养路段的人怕毁了路不让通行了,唉。"乡长长叹一声说,"卡佳
都不见了。"
"这么大的人怎么能丢?"校长说,"上哪家串门去了吧?"
"她哪儿还有串门的心思?"乡长说,"又没去弄盐,难道她发了疯
走着进城了?"
"她可没你那么傻,徒步进城,等她走到城里时鱼早就烂成了苍
蝇。"
他们正说着话时王丙林老汉扛着杆猎枪从山上下来了。他的裤脚被
露水给打湿了,手上提着只花翎毛的野鸡。校长说:"这样的鬼天气还
能打到野鸡,你老的眼力和运气都不坏呀。"
王丙林"咳"了一声说:"倒是碰见了大东西,没敢打,咱怕犯了法
去坐牢。"
"就是这个野鸡现在都不能打。"乡长拍了拍后脑勺说,"这是国家
几级保护动物了?反正是受到保护的,你们小打小闹打这个我就当没看
见,自己吃行,可别拿出去卖,一张扬出去对咱白银那可不好。"
"碰见什么大东西了?"校长问。
"黑瞎子(意谓黑熊)。"王丙林说,"离我不过五十来米,出了树
洞用爪子挠柞树叶子玩,挺淘气的一头小公熊。"
"没让它伤着你就不错了。"乡长说,"你要是打了黑熊,我这个乡
长也就当到头了。"
王丙林说:"就是我不打,这头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的。"
"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在那一带的矮树丛中发现了一行新鲜的脚印,这么早进山的人
一定是为了打猎。"王丙林老汉抖了抖手中提着的野鸡,那些斑斓的花
翎毛随之飘摇着,"脚印倒不大,像是穿三十八码鞋的人,我还想不起
来咱这里有穿三十八码鞋的猎人。"
"男人哪有这么小的脚?"校长说,"那脚印肯定是女人的。"
"谁家的女人能这么早进山?"王丙林说,"还是一个人?"
"卡佳可是不见了。"乡长心惊胆战地说,"可别是她。"
"她又不能缘木求鱼,又不能掘地生盐,她进山干什么?"校长背着
手文绉绉地说着。
"你就说大白话得了。"乡长一搓胸脯说,"你一说书上的话我就更
心烦。"
王丙林又说:"这个猎人倒也怪,还挑着一副铁桶。"
"你又没见着人,你怎么知道?"乡长问。
"我进了一辈子的山,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就白活了。"王丙林
说,"在脚印旁边,有一处有两个圆圆的湿泥印,面积跟咱们吃水的桶
一般大。如果不是挑着的 铁桶,而是挎着的,那么两个圆圈会相扶
着,而我看到的两个圆圈一前一后,中间有一米多的距离,证明这桶是
被人挑着的,放下桶时扁担搭在了桶沿上。"
"听您的话可真长见识。"校长说,"那您说这个人在那个地方放下
铁桶做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歇脚。"王丙林老汉嗬嗬笑着,"是撒尿。"
"你怎么知道不是为了歇脚呢?"乡长追问。
"这个人是挑着空桶进山的。"王丙林说,"这样人是不需要歇脚
的。"
"你怎么知道是挑着空桶呢?"
"如果桶里挑着东西,人的脚下吃力,脚印会很深。可是我看到的
脚印却浅浅的。"王丙林老汉又说,"何况桶的印迹也不那么深,若是桶
里装着东西,桶痕会深深的。"
"可是这个人进山做什么呢?"校长问。
"我也纳闷,猎人是不挑着担子进山的,除非是采山货的人。可是
现在才在春上,别看下了场雨,木耳和蘑菇也长不出来,都柿和牙各答
连花都没有开。想来想去,只能还是打猎的人。这个人怕打着大动物回
来不好交待,就挑着一副担子,把这动物给肢解了,用桶担回来。"
"所以你才说这熊也会被其他人打死?"乡长说。
"那是啊。"王丙林再次顿了顿手中提着的野鸡,说,"一会儿都去
我家喝野鸡汤吧,挺肥的呢。"
"卡佳要是回来了,我真就去喝。"乡长说,"我都有两个来月没沾
到野味了。"
"什么?"校长旁敲侧击道,"上个月咱俩还一起喝酒,吃着李阳打
来的狍子肉呢。"
"狍子肉?"乡长鄙夷地一嘬嘴说,"那也算野味儿?"
"看来你是想吃熊肉了。"校长说,"连狍子肉都不算野味儿,胃口
越来越大了。不过我可告诉你,熊肉吃多了头发爱生油腻,弄得枕头跟
擦了黑鞋油似的,还不得天天换老婆的骂!为了这种口福可不值得!"
乡长回到家里时就冲着屋子喊:"卡佳,你让我找了一个早晨,全
身都湿透了,你也不给我做碗热汤喝!"
屋子里没有回音,他挨屋子走了一圈,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这没有
人影的屋子看上去空空荡荡的。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灰白的天色正渐渐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乡长在
去后园子找卡佳时被两只鸡挡了去路,便气咻咻地骂道:"找不到卡
佳,我就宰了你们烧汤!"鸡似乎明白了不妙的处境,一耸身子急急地
落荒而逃。
然而房前屋后找了个遍,仍然不见卡佳的影子。乡长便去仓房去看
铁桶在不在。结果他首先发现一直挂在山墙上的桦木扁担不见了,这使
他的心剧烈地一沉。进了 仓房,果然也不见了两只铁桶的影子,乡长
的腿就软了,看来王丙林老汉所说的那个猎人就是卡佳了。她一大早担
着铁桶进山做什么?山上发现了熊,她万一遭遇到 它,赤手空拳可怎
么应付?
乡长急得眼泪就要冒了出来。他连忙走出家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
去找王丙林。一进院子先听到两个孩子的哭闹声,原 来老汉的两个孙
子为着争夺野鸡身上最好看的一片羽毛而犯了和气,他们的母亲正在大
声喝斥着。老汉刚刚卸下绑腿,正打算松松脚吃顿安闲的早饭,乡长就
颤着声 追他来了:"我家的扁担和铁桶都不见了--"
王丙林老汉吃了一惊,他说:"挨家挨户问问,兴许是别人进山了
呢。"
"不会的--"乡长撕心裂肺地说,"她就穿三十八码的鞋子。"
这时候小学校响起了上课的预备钟。钟声像是一个人失散的魂魄在
东游西荡,更加深了乡长心中那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他忍不住咬着牙根
说:"谁把钟敲得这么哆 哆嗦嗦的,这个敲钟人该换换了。"而老汉的儿
媳则连忙回屋提着两个书包出来,大声地对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说:"小祖宗,快去上学吧,要是迟到了你们陈老 师又要训你们了!"
大概受训的滋味比得不到美丽的羽毛还要难受,所以两兄弟连忙休
战,接过书包噼啪噼啪地跑着出去了。
乡长跟着装备齐全的王丙林老汉进山时又遇到了一些朝他要盐的
人。他总是没有好气地说:"抢吧,有能力就去抢吧,我什么也管不
了。"
而大家听说卡佳失踪后都顿生同情,也就不再计较将腐的鱼的命运
了。以养牛而出名的博华树还自告奋勇地加入了寻找卡佳的行列。他们
一行三人进山了。
白银那依山傍水,自然景观一直为外地人所钦慕不已。黑龙江因为
渔汛而使人永远感念,而山林里丰富的菌类植物、山野菜、野花野果也
令人心旌摇荡。尽管他们 也曾因有一年黑龙江"倒开江"而饱受水患,但
山水带给人的益处还是占主导地位。如果不是因为寻人心切,那么春季
进山也未尝不是一种享受。由于连绵春雨,所 有的树叶和草茎都湿漉
漉的,一种惊人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中沉浮着。山雀啁啾不已,灌木丛
尽头的一棵被雷击中的朽树上则传来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那是它在对
付树缝中的虫子。灌木丛的阴沟里传来汩汩的流水声,粉红色的达子香
花在树丛中无忧地开放着。乡长记得卡佳很喜欢吮达子香花,将状如莲
蓬的花托取掉,花柱和 萼片的甜香气便沉浸下来,用舌头抵住那个圆
圆的小孔,轻轻一吮,清爽的花香气就在舌头上动情地打滚了。与其说
卡住进山采达子香花,不如说她吃花来了,因为 每次回去后她半年不
沾糖都不想念,可见那甜香气是多么悠久和撩人。而眼前悄然开放着的
达子香花却并未给乡长带来愉悦的心情。
他们一行三人走到猎人发现熊迹的地方时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冲出
云层,像颗刚被剥了皮的鲜荔枝一般,将它银白如玉的脸庞亮给雨霁初
晴的山林。残雾在袅袅散去,鸟声也越来越频繁,王丙林老汉指着一行
新鲜的脚印说:"快看,脚印--"
乡长俯身看了看脚印,他更加确信那是卡佳的。她挑着桶进山来做
什么?他不由放声大喊一声:"卡佳--"
王丙林连忙示意他住口,他说附近刚好有两座相对的山,人在此处
呼喊,回声却在另一边出现,听到的人如果循声而去,背道而驰,就会
酿下大错。
"可是卡佳也许在附近。"乡长焦急地说。
"等接近山脚时再喊她。"王丙林说,"现在她的脚印已经很明显
了,她是沿着这条小路朝山里走去的,我们顺着脚印去寻她。"
"你估计熊现在能在哪里?"乡长火烧火燎地问。
"肯定在这一带活动。难道刚才你们没注意到熊的粪便?它还有些
热气,离这儿不会很远。"王丙林将子弹推上膛,说:"万不得已我会开
枪的--"
"你开你的枪--"乡长飞快地说,"犯了法算在我头上。"
"它要是不伤人,我就能省下这几颗子弹,我也不想碰它。"王丙林
说。
一行三人沿着茂密的丛林中的一条毛毛道继续前行。每当乡长看见
泥地上的清晰脚印时,他就仿佛看见了卡佳的微笑一样心中踏实;而当
脚印落在青草上变得模糊 不清、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仔细辨认时,他就
心慌得厉害。太阳一出来,森林中的热气就升了起来,热气与小雨过后
留下的湿气混合在一起,使人的皮肤有一种刺痒难 耐的感觉。乡长的
眼前不由闪现出他第一次见到卡佳的那个有雾的黄昏,卡佳梳着条长长
的辫子,她自然而然地走向篝火将烤鱼取下来吃掉,后来她又走向江水
捧着 它喝了个痛快。她抬头望着众人说的那句话乡长一生都忘不
掉:"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别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他们快接近山脚时发现脚印变得杂乱无章起来。有一片草还乱糟糟
地倒伏着。王丙林老汉"嘘"了一声,示意将脚步放轻些。那是一片次生
林,不仅有松树,还有 小白桦和黑柞木,被折断的树桩比比皆是。他
们猫着腰敛声屏气地四处搜寻,前面的博华村首先"啊--"的一声惊叫起
来,并且用手捂住了双眼。王丙林老汉和乡 长循声而去,看见卡佳四
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淋淋,下巴不见了,那上面的痣也随之
消失了,而眉心上的痣却仍然孤独地存在着。在卡佳的身边,一只桶
倒了,另一只桶却仍然端坐着,扁担折断在脚畔,看得出她曾用它当做
武器来抵御熊的袭击。乡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傅华树连忙上前扶住
他。王丙林上前试了试 她的鼻息,便知她已气绝身亡。他抬了一下她
的头颅,结果一根拇指粗的树桩血淋淋地由卡佳的脖颈处脱落而出。看
来熊的袭击并不致命,只是舔掉了她的下巴,伤 害了她的胳膊,而当
她惊慌失措地逃走时不幸被遍地的树桩绊倒了,就在她仰倒在地的一瞬
间,一根树桩恰好穿透了她的咽喉,使她毙命。卡佳的头发飘散着,上
衣 的两个钮扣已经掉了,她仍然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苍天,目光充满
了惊恐绝望。
王丙林老汉走到桶前,朝里一望,看见一桶冰块在熠熠闪光。阳光
温柔地照拂着它们,使它们看上去更加玲珑剔透。
"卡佳原来是去背阴山坡的岩洞里取冰块去了。"王丙林说,"她取
冰块做什么?"
"鱼--"乡长痴痴地说,"她怕鱼烂了,她想用冰块来保护鱼,鱼--"乡
长哆嗦着双腿嘶哑地说,"我要把马家食杂店给砸烂了,我要把这林子
里的熊统统杀 光!"短暂的寂静后,随着一声悲恸欲绝、撕心裂肺的"卡
佳--"的呼喊,山林中开始回荡起一个男人沉痛的呜咽。这时候流水声消
失了,鸟声也消失了,银白的 冰块像受了满腹委屈似的,在阳光下泛
出一层细密的泪痕。
B3:女教师日记
雨过天晴了,中断了几日的长途车想必又该恢复营运了。我决定等
卡佳的葬礼结束后再动身。家家户户未得到及时处理的鱼已经开始腐烂
了,有些人家将鱼扔在门前的垃圾堆上,腥臭弥漫开来。
我没有想到为了鱼卡佳会不辞辛苦地进山去采冰块。据说有一座山
的岩洞里有终年不化的冰块,盛夏时节进山的人常常到里面沾沾凉气。
卡佳是挑着一副铁桶上山 的,她已经采到了冰块,在提着它们向回走
时遭遇到了熊。据老猎人讲那是头小公熊,挺漂亮的,它只是舔掉了卡
佳的下巴,真正使她绝命的是一根刺透她咽喉的树 桩。卡佳死时眼睛
还睁着。
卡佳被抬回家已是午后的时光了,乡长跟在尸体后面一直低声地呜
咽着,不像是个失去爱妻的人,倒像是一个失了慈母 的孩子在哭啼不
止。白银那能走得动的人闻讯后都来乡长家祭奠卡佳。人们在她家的院
子搭起了灵棚,不久一串灵幡就挑起在门口的障子上,纸片像乌鸦一样
随风翻 动着。我也走向那个院子。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现出很
惊异的神色,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同陈林月一起来的缘故。我只是想独自
看看卡佳。
葬 礼主持忙得红头涨脸的。先是派人进城想方设法通知卡佳的一
双儿女速回,然后又差人去筹备葬礼需用的物品和食品。院子的东北角
搭起了一个临时火炉,硕大的茶 壶在上面咕噜噜地响着,送出一股茶
沤老了的气味。我进去后连忙将茶壶从火炉上撤下来,盖上火炉圈。这
种俨然是女主人的举止更加今白银那的人目瞪口呆。
卡佳被平放在灵棚的木板上,已经由女人们为她洗过身子,梳过了
头。由于寿衣还在紧张缝制,所以她还穿着平素穿的藏蓝裤子,米黄上
衣。我撩开蒙在她脸上的 白布时见到了一张残缺不全的脸,下巴上的
肉几乎全空了,于是她眉心上的痣似乎成为了面部中心。这使我有些后
悔,其实我更应该记住卡佳活着时的那张生动的 脸。那晚她一边用铁
丝串鱼一边讥讽我的样子我总也忘不掉。我打了个寒噤蒙上了卡佳的
脸。
乡长坐在一只矮板凳上守灵。大概由于悲剧的突如其 来,他显得
格外木然和呆滞。葬礼主持问他,是否可以借张家老太的棺材来先用?
白银那有个风俗,老人一进七十岁,不管身体健康与否,都早早打下棺
材预备着。 据说备下了棺材的人反而越活越健康。那些中途夭折的人
要尽快归隐黄土,借着现成的棺材是再好不过的事。而人们也愿意出
借,据说被借的棺材的主人会因此大增 阳寿。借棺材不能还棺材,只
能还买这口棺材的钱,或者是打棺材所需的木料、油漆、铁钉和木工费
等。眼下便有好几个备棺材的人家上门来等着了。葬礼主持选中 了张
家老太。原因是张家老太现在还能嚼得动豆子,棺材不会急等着用,而
且人生得富态,棺材做得格外大方。可乡长却反对给卡佳借棺材,他
说:"要单独给她打 一口,要打最漂亮的!"
葬礼主持便小声说:"怕是时间来不及呀。"
"那就让她等。"乡长说,"停三天不行,就让她停五天。"
"停的日子多当然显得隆重,可是你不想想多停一日就多一笔开
销,帮忙的人吃饭你管不管?"葬礼主持小心翼翼地说,"何况,这天气
一天天热了起来,人停久了怕是会像没有撒盐的鱼一样......"
提到鱼,乡长就想起了马家的盐,便大吵大嚷着要把马家斩尽杀
绝,于是大家又上来好言相劝,使暴跳如雷的他暂时安静了下来。我对
他说:"乡长,为什么不给卡佳借一副棺材呢?能够让故去的人尽快入
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可是卡佳不喜欢用别人的东西。"乡长低声地说,"要是让她睡着
别人的房子,她在地下会埋怨我一辈子。"
我理解了乡长,葬礼主持也不再争执了,连忙去请木匠来打棺材。
我很想陪乡长多说几句话,可一想到是在卡佳的灵前,便收敛了这想
法。更何况出出进进乡长家的人都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惊异于一个异乡
女子竟然前来参加葬礼。
我同女人们一起择莱做饭,但她们并不和我说话。缝寿衣的女人每
逢抬头用针抿一下鬓角直直腰的时候都要讳莫如深地望我一眼。我并不
计较,依然忙活。到了黄 昏,陈林月下班也来了,她说校长准她两天
假,让她来帮助料理料理,我们一起在乡长家吃了顿豆腐丧饭,然后告
别乡长回家。离开时灵前的长明灯已经点了起来, 一束插在五谷米中
的香也氤氲地暗燃着,释放出干燥的浓香气。
陈家的火炕依然被烧得滚烫。卡佳的死讯使陈守仁咳嗽不止,他甚
至连晚饭也没有 吃,连连埋怨卡佳是个糊涂虫,分不清主次,为了鱼
而丧了命。之后又追根溯源地骂马家的人,说是天明时要爬着去啐他一
脸唾沫。然后又骂老猎人王丙林,嫌他发 现熊时没有及时杀死它,让
它有了祸害人的机会。"人打熊犯法,熊伤人就不犯法了?熊怎么就那
么自由?怎么不给熊编个纪律?"说得陈林月的哥哥连忙跑到屋外 偷着
笑。
被淡碱水卤过的鱼泛着生石灰一样的颜色。鱼虽没有干透,但已经
感觉出了它的硬度,难怪陈林庆把它们比喻成干柴棒子呢。最后的那批
鲜鱼难逃厄运,已经被陈家深埋在花圃下,用作花肥了。想必今年的花
朵会分外妖娆吧。
鱼仍然占据着人休息的位置,陈家父子只能继续屈居地铺。未着油
漆的土炕上的鱼果然干得快,陈守仁免不了又要唠叨儿子的炕面是华而
不实的,说穷人家不该有 着油漆的炕面,并称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
环的命,就差说那炕是败家子了。弄得心情沉郁的我们很想为他的牢骚
而笑几声,可心里的辛酸还是占了上风,笑不起 来。
天黑了,空气太凉了。家禽们安然地守着自己的领地,打盹儿休
息。我站在院子里,朝乡长家张望着,晚风中传来刨棺木的声音。灵棚
灯火通明的,在夜里像枝盛开的马蹄莲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
夜里的江面上泊着些什么,也许会不期与卡佳幽蓝的灵魂相遇呢。
正要和陈林月携手而出的时候,马川立的母亲哭丧着脸来了。陈林
月见到她便没有好气地问:"你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女人什么也没说,
一行眼泪先下来了。陈林月便压低声音说:"你别往屋子里走了,要是
让我爸看见你,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你劝劝川立吧,今晚他还不想回屋。"她可怜巴巴地说。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林月说完,又追问着,"你说他今
晚还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没回屋,他去哪里了?"
"他和我们怄气,嫌我们把盐价吊高了。他蹲在园子的豆角架下,
都几十个小时了,人还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这样下去会没命
了。"
"好啊--"陈林月气恼地说,"这样下去,埋完卡佳,就该你儿子了。
都是为了盐,咱白银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泪水越发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儿子已经死去了。她连连
拱着手对陈林月说:"卡佳的死讯一传来,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说一
句话,只是把小黑板上的 盐价落下来了。现在他爷俩一个屋里一个屋
外地发愣怔,你好歹帮我一回,说说川立吧。他有一回发高烧时一直喊
着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着老脸来求你的。"
陈林月目光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说:"你先回去
吧,一会儿我就来。"
我和陈林月随后来到了马家。鹅圈里的鹅首先嘎嘎嘎地叫起来,一
片骚乱,接着一条才断奶不久的小狗虚张声势地汪汪了两声。这是条毫
无战斗力的狗,它一边叫着一边后退,显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陈
林月撇下我独自走进菜园,走到豆角架前时喊了一声:"川立--"
我没有听到马川立的回答。
"你这是何苦呢?"陈林月的声音带着一股哭腔,"快出来吧,你爸
爸把盐价已经落了下来。"
"可是鱼都烂了,卡佳也死了,盐还有什么用呢?"马川立终于声音
嘶哑地说话了。
"这么说你也想跟着鱼和卡佳去死?"陈林月说。
马川立这才从豆角架下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扑在陈林月的身上,
说:"我刚才一直听着锯声和斧声,他们要给卡佳打一口木头棺材。要
是现在还跑冰排多好,就让卡佳睡在冰棺材里,随着江水漂啊漂,她是
那么喜欢这条江,也许早晨时小鱼们还会给她梳头......"
"你发高烧了,快回屋歇歇吧。"陈林月说。
"我歇了这么长时间,都歇乏了。"马川立说,"我现在想明白了,
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马家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陈林月扶着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里,锯声悠扬,斧声清
脆,我能望见远山幽蓝的剪影。一个人就这样去了,活着的人在悉心准
备为她送别。我惧怕人世间的一切告别情景,尤其是生死离别。可我又
是那么发自内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陈林月离开马家后又去了江边。江面上波光浮动,在月夜下泛
出银灰的光芒。偶尔能看见一两只水鸟贴着水面寂寂地扇动翅膀。陈林
月忽然用手捧住脸嘤嘤地 哭了,她的哭声在天地间显得太微弱了。我
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
语言没有流水和鸟语更有说服力。
当她止住了哭泣后,我问:"还想哭吗?"
"够了。"陈林月凄然一笑,"已经很痛快了。"
"那咱们就回家吧。"我说。
陈林月冲我点点头,她那张出奇冷静下来的脸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酸
楚。我们路过灵棚的时候长明灯前坐着乡长,他背对着我们,佝偻得很
厉害,几个人正在一侧紧张地打棺材。
长明灯的棉芯浸在油里,灯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陈林月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陈林庆的叫嚷声
给扰醒。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下地。陈林庆站在门口大声
地说:"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盐呢,我一大早推开门就发现了,
它们就放在门口!"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大门的木桩旁见到了六袋雪白的盐,它们在
晨曦中显得分外纯白动人。
"这盐会是谁送的?"陈林庆说。
"肯定是马家的人。"我说。
"不可能,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陈林庆说。
"那也未必。"陈林月插话。
"林庆林月--你们进来跟我说说呀--出了什么事了?"陈守仁在屋里声
嘶力竭地叫着。
陈林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大门口发现了六袋盐!"
"这是老天爷长眼睛了!"陈守仁哆哆嗦嗦地说,"卡佳升了天堂,
派仙女给咱白银那送盐来了!"
陈林月对我眨眨眼,悄声说:"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为是谁送的?"我问。
"马川立吧。"陈林月蹲在灶前点起火来。
然而事实证明陈林月的判断未必准确。因为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
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
相对少一些。这说明送盐者并不仅仅针对陈家,而是顾及了白银那的家
家户户。
"也许马占军亲自送盐上门了。"陈林月说。
就在大家对盐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白银
那奔丧来了。他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
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 树上接电话线。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断定电话线当时并非雷电击坏,而是被马占军故意掐掉的。据说乡长的
女儿出差去了杭州,无法赶回来了。人们对乡长的 儿子说熊进了镇子
伤害了卡佳,并没有说去采冰块,更没有说出渔汛结束后的抗盐风波。
乡长见到儿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后才呆呆地指着卡佳的尸首
说:"是熊,一头小公熊--"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点点头返身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
灵前痛哭一场,因为大多数人以哭声的势头来判断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
心的真伪,但乡长的儿子 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
发,待到女人们撤出屋子,为卡佳穿戴刚缝好的寿衣的时候,他才飞快
地打开一口箱子,将猎枪和子弹一一找出来。但猎 枪已搁置多年,他
一时怔在枪筒和枪膛的斑斑锈迹上。这时乡长进来了,一见猎枪,便大
声地训斥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山干掉那头熊。"他说。
"你妈妈明天就该下葬了,你不给她挑灵幡,你进山打什么熊?"
"妈妈已经死了,谁给她挑灵幡都是一样的。"儿子说,"可是熊还
活着,它还会再祸害人的。"
"它不会再来祸害人的。"
"它能来白银那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熊应该明白它只能生活在
山林里,进了镇子的熊就不是头好熊。"
"你妈妈是进山采冰块时遇到熊的,它并没有进咱们的镇子。"乡长
无可奈何地道出了实情。
儿子颓然放下了猎枪。看那平静持重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过多计
较马家的所作所为。葬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部分人家都送来了挽幛
和烧纸,与卡佳交往甚密 的人还戴了孝布。我和陈林月那一天都在乡
长家帮忙,我下厨掌勺,陈林月负责洗菜,当我的下手。人们对盐的突
如其来一直有种种猜测,大多数人把它当做了神话 故事,认为是上天
赐予的。他们不相信马家的人会在夜半时将盐分别送到每一户人家。乡
长家门口的盐属于白银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时忘记了
适量 而行,几乎每道菜都放过了盐,咸得人们没撂下筷子就找水喝。
我连忙检讨自己的过失,可白银那的人友善地说多吃盐长力气。那就让
他们多长力气吧。快近黄昏的 时候,一个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来说,
他路过马家时听见马占军和老婆在院子里哭,说他们的儿子人事不省
了。陈林月剥葱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连忙问怎么人事不 省了?那人
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进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浑身烧得滚
烫,脸白得吓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马占军像个蔫茄子一样坐在门槛
上,连头都不 敢抬。他老婆一边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磕头一边哭。"
"怎么不去请医生?"我问。
"请了,咱李医生说不给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说。
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陈林月心神
不定地望着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乡长身上。后来他起身走到
我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找你说个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发灰了,他仍脚步
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里说事。后来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
下,狗冲我们叫起来。他 这才回过头对我说:"别怕,拴着铁链子
呢。"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我马
上明白来到哪里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 豆芽,见了乡
长,连忙起来让座,乡长摆摆手说:"早晨起来时你家门口有盐吗?"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给川立那孩子看病!"乡长斥责道。
"那盐真是马家给分的?"
"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真是白读书了,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乡
长说。
"可是马占军这人实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还不去给川立看病,我就开除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挂听诊
器、穿白大褂了!"乡长直了直腰,转身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一起来?"我问。
"我一个人出来,大伙儿肯定明白我是来劝医生的,不会让我出
来。"乡长说,"跟你一起出来,他们就往别处想了。"
"你儿子真不错,到底是读过书的人,那么通情达理。"我说,"换
作一般人,也许要替母亲报仇去了。"
乡长停下脚步,他目光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他知道真
相后真老实了?他下午就偷着在仓房里裹汽油弹,想出完殡就去放火烧
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惊,许久不知该说什么。乡长说:"这小子还自以为神不
知鬼不觉呢。"
"那你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是不会让他去做蠢事的。"
"难道你就真的不恨马家?"
"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听'恨'这个字......"他又一次停下脚步,忽然轻
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白银那?"
"明天。"我说,"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银那好吗?"他又问。
我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忽然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说:"我忘不掉白银
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银那。又是深夜了,陈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辗转反
侧,他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嘘不已,晚饭时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
粥。陈林庆因为多日忙碌, 明天还要起大早上山为卡佳打墓子,所以
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声时隐时现。陈林月也熟睡着,她的睫毛在灯影
中显得尤为浓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弯曲着,仿佛要为 谁送上一盏油
灯。
我是多么想在离开白银那的最后一夜出去走走啊。这里的人们开始
播种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机恢复的油光,腐烂的鱼腥气正被 山上日
益膨胀的松香气取代。听说夏季时人们爱到江边洗衣服,还喜欢将饭桌
支到院子里吃饭,鸡和狗就温存地在一旁等候残羹剩饭。晚霞过后蚊群
将起时,家家会 点燃艾草。知道的是赶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晚霞落
到了谁家的院子里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到屋外的草场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
光在亲昵谁的肌肤。
卡佳的葬礼结束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坐上了离开白银那的长途汽
车。在离开的那一瞬间我的双眼潮湿了。陈林月拉着我的手,说:"古
老师,明年跑冰排时再来白银那,行吗?"
卡佳的葬礼很隆重。一大早人们就纷纷涌到了乡长家。果然她住的
是属于自己的一口美观大方的棺材。她在入殓时人们都涌到她身边最后
望她一眼,她眉心上的那 颗痣被阳光照得泛出钻石般的光泽。也就是
在那个时刻,外乡的鱼贩子来了。人们因为他们的迟来而态度冷漠,他
们却声称曾在城里见到过马家夫妻来上盐,他们向 马家人打听白银那
是否有鲜鱼,马占军说:"白银那现在还没来渔汛,不过老辈人说再过
一个礼拜会有鱼的。你们晚点再去吧!"
于是人们对马家人已经克制下去的愤怒复又燃烧起来。当乡长的儿
子摔过丧盆,扛起灵幡在棺材前面准备送他母亲上路的时候,马占军夫
妇突然出现了。空气骤然变得沉闷起来。他们手中各自提着一串纸叠的
鱼,看来是来祭奠卡佳的。
"你们来干什么?"乡长的儿子走到他们面前。
"我们来送送卡佳。"马占军说这话时哆哆嗦嗦的,他手中提着的纸
鱼也随之哆嗦不已。
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的乡长这时忽然走到人群中央,他清了清嗓
子,突然大声说:"我要在卡佳上路前说上几句话,也算送送卡佳吧。
大家都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开始时我也想给她报仇。"他面向儿子
说,"你的举动我也看出来了,你裹了汽油弹,可是你妈妈最不喜欢在
别人认错后还怪罪人家,我也是一样。昨天早晨我们已 经没花一分钱
就得到了盐,掐断的电话线也被接了起来,所以我把话说在头里,任何
人也不能再对马家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再一次针对儿子说,"尤其是
你,你妈 妈向来是与人为善的。"乡长用手搓了一把脸说,"马占军夫妇
是来送卡佳的,就让他们跟我们去墓地吧。他们也是咱白银那的人,我
相信他们以后会变的--"
马占军夫妇不由得号啕大哭。大家也随之哭起来,我也流泪了。当
葬礼主持让灵柩高起,卡佳将永远离开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时,连外地的
鱼贩子也跟着 落泪了。我们一行人慢慢地送卡佳来到山上,将她送入
泥土。山上绿树蔽天,小鸟因为受了惊扰而盘桓着在树梢鸣叫。我很想
在葬礼结束后去黑龙江畔再坐上一刻, 可是路过白银那的长途车已经
在召唤我上路了。
我打开地图,图上仍然找不到白银那。也许真是由于它太小太小,
地名又太美太美,它才逐渐地像 一条鱼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了。不过我
却清楚地记得在十八站的客栈里向店主打听白银那时他说过的话:"白
银那离这儿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那里。你去 吃那里的开
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美极了!"
《大家》1996年第3期
Table of Contents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鸭如花
青春如歌的正午
日落碗窑
白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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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鸭如花
青春如歌的正午
日落碗窑
白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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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碗窑
白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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