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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 决》

作者: 卡夫卡

献给费莉策·B.小姐的一个故事

5
1)
春光最明媚的时节,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格奥尔格·本德曼,一
位年轻的商人,坐在他自己二层的房间里,这所房子是沿河一长串构造
简易的低矮房屋之一,这些房屋只是在高度与颜色上有所区别。他刚写
完了一封信,寄给一位在国外的少年时代的朋友,他悠然自得地封上信,
10 然后将双肘支在书桌上,凝视着窗外的河水、桥和对岸绿色初绽的小山
坡。
2)
他寻思着,这位朋友对自己在家乡的发展十分不满,几年前就真
的逃往了俄国。他现在在彼得堡经营着一家店铺,店铺生意刚开始时挺
红火,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似乎毫无进展,他返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15 每次见面时都要诉一番苦。他就这样在异国他乡徒劳地苦撑硬拼,外国
式的络腮胡子也难以遮掩他那张本德曼自小就很熟稔的脸,他的脸色发
黄,像是得了什么病,而且病情还在发展。据他说,他与当地的本国侨
民没有真正的联系,与俄国家庭也没什么社交往来,已安下心来一辈子
过单身生活了。
20 3)
给这样一个人写信,该说什么呢,他显然已误入歧途,本德曼只
能为他惋惜,却爱莫能助。或许应当劝他重返家乡,在这儿谋营生,重
新拾起所有的老交情——这不会有任何障碍——并信赖朋友们的帮助?
可这无非是对他说,他迄今为止的尝试都失败了,他终于应当放弃这些
努力,他不得不回到家乡,让大家瞪大眼睛瞧他这个迷途知返的人,只
25 有他的朋友们理解他一些;无非是对他说,他是个老天真,现在该追随
这些在家乡干得很成功的朋友们了。这话说得越委婉,就越会伤害他,
说出来必定会使他痛苦,但能保证这样做有任何意义吗?可能连说服他
回来都做不到——他自己都说,他已经不理解家乡的情形了——,这样,
他无论如何都会留在异国他乡,这些规劝会伤他的心,他与朋友们就又
30 疏远了一层。而他若是真的听从了劝告,在这儿却——当然不是大家有
意为之,而是现实造成的——会感到沮丧,与朋友相处不得其所,没有

1
朋友也不行,总觉得丢脸,这才真的再也没有了家乡,没有了朋友;与
其如此,他就这样继续呆在异国他乡,不是还好得多吗?鉴于这种情形,
难道还能认为他在这儿真会东山再起?
4)
由于这些原因,如果还想保持通信,就不能真正告诉他什么消息,
5 即便这些消息讲给交情最浅的人也无妨。这位朋友已经三年多没回国了,
说是因为俄国的政局不稳,这个解释很牵强,政局再不稳定,也不会不
容许一个小商人的短期出境吧,而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俄国人还在世
界各地游逛呢。就在这三年中,格奥尔格的生活发生了许多变化。格奥
尔格的母亲大约两年前去世,从那时起,格奥尔格就同他的老父亲一起
10 过,这位朋友后来获悉伯母的过世,在一封信中干巴巴地表示了哀悼,
他的语气那么干巴,原因只可能是,为这种事而悲痛在异国他乡是不可
思议的。从那时起,格奥尔格更果决地处理各方面的事,在生意上也是
如此。或许母亲在世时,父亲在生意上独断专行,一直阻碍儿子真正有
所作为。或许母亲去世后,父亲虽然仍在店铺里工作,却有所收敛,或
15 许——甚至很可能就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是碰上了好运气,不管怎
样,他的生意这两年有了长足的发展。人员扩充了一倍,营业额翻了五
番,今后无疑还会更兴旺。
5)
这位朋友却并不知晓这些变化。以前,最后一次可能是在那封哀
悼信里,他还试图劝说格奥尔格移居俄国,并向他描绘,如果格奥尔格
20 在彼得堡开一家分店,前景将会如何。他所设想的数目与格奥尔格的商
行现在所具的规模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格奥尔格一直没想写信
告诉这位朋友自己在生意上的成功,而现在,已经过了这么久才提这事,
真会显得奇怪了。
6)
因此,格奥尔格给这位朋友写信时,就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就
25 像在一个安宁的星期天独自遐想时,回忆中纷乱涌现的琐事。他只是不
想破坏这位朋友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对家乡已经形成并乐于接受的看法。
于是,格奥尔格在三封相隔时间很长的信中,都向朋友报告了一个无关
紧要的男人与一个同样无关紧要的女人订婚的事,结果完全与格奥尔格
的初衷相悖,这位朋友开始对这件怪事产生了兴趣。
30 7)
格奥尔格却宁可给他写这种事,也不愿坦白,他自己一个月前与
一位富家之女弗丽达·勃兰顿菲尔德小姐订婚了。他经常向未婚妻说起
这位朋友以及与他通信的特别情形。“那他绝对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2
了,”她说,“可我有权利认识你的所有朋友。”“我不想打搅他,”
格奥尔格回答道,“你别误会,他多半会来的,至少我相信这一点,但
他会觉得很勉强,受伤害,他可能会羡慕我,肯定就会不满,却又无法
消除这种不满,就这样孤零零地踏上归程。孤零零地——你知道这是什
5 么感觉吗?”“知道,难道他不会通过其他途径,获悉我们结婚的消
息?”“这我当然阻止不了,不过,就他的生活方式而言不大可能。”
“你有这样的朋友,格奥尔格,那你原本就不该订婚。”“是呀,这是
我俩的错;但我现在也还会这样做的。”她在他的亲吻中急促地喘着气,
还是说道:“这其实伤了我的心。”他一听这话,就确实认为写信把一
10 切都告诉朋友,倒也干脆明了。“我就是这样,他爱怎么看随他的便,”
他寻思着,“我总不能为了这份友谊,为了可能更合他的心意,削足适
履。”
8)
这个星期天的上午,他在这封长信里的确告诉了这位朋友已经发
生的订婚之事:“最好的消息留在最后头。我与一位弗丽达·勃兰顿菲
15 尔德小姐订婚了,她出身富家,你走了很久以后,她家才搬到这儿来,
所以你肯定不认识她。关于我的未婚妻,我日后还会有机会讲得更详细
些,而今天,告诉你我很幸福就够了,这对于我俩的关系,惟一的改变
就在于,我现在不再是你的一位普通朋友,而是一位幸福的朋友。另外,
我的未婚妻向你致以诚挚的问候,她不久就会亲自给你写信,她会成为
20 你的一位真诚的女友,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这不会是无所谓的吧。我
知道,你百事缠身,难以成行。那么,借我的婚礼之机,你能把所有阻
碍一股脑儿地抛开吗?不管怎样,别有任何顾虑,按你的心愿做。”
9)
格奥尔格手拿这封信,久久地坐在书桌旁,面向窗户。一位过路
的熟人从街上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
25 10)
他终于把信放进衣兜,走出房间,横穿过一段短短的过道,来到
父亲的房间,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儿了。平时没有必要过来,因为他
与父亲在商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在同一家餐馆里吃午饭,晚饭自
便,各吃各的;晚饭后,他们还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坐一会儿,常常是各
拿一张报纸,如果格奥尔格不是——最常出现的情况是——和朋友们在
30 一起,或者最近一段时间去看他的未婚妻。
11)
格奥尔格吃了一惊,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父亲房间里竟如此
昏暗。大片的阴影是狭窄庭院对面的一堵高墙投下的。父亲坐在靠窗的

3
一个角落里,那儿摆着格奥尔格亡母的纪念物,他正在看报,将报纸举
到一侧,以弥补某种视力缺陷。吃剩的早餐还摆在桌上,看上去没吃多
少。
12)
“啊,格奥尔格!”父亲说道,朝他走来。他走路时,沉重的睡
5 衣敞开了,睡衣下摆在身体四周飘动着。——“我的父亲仍然是个巨
人。”格奥尔格想着。
13)
“这儿太暗了。”他说道。
14)
“是的,是很暗。”父亲回答道。
15)
“你把窗户也关上了?”
10 16)
“我情愿关上。”
17)
“外面真暖和呢。”格奥尔格说,像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坐了
下来。
18)
父亲收拾起早餐的杯盘,把它们搁到一个柜子上。
19)
“我其实只是想跟你说,”格奥尔格继续说道,心绪茫然地注视
15 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还是往彼得堡写信讲了我订婚的事。”他将信
稍稍抽出衣兜,又放了回去。
20)
“往彼得堡?”父亲问道。
21)
“就是写给我的那位朋友。”格奥尔格说道,搜寻着父亲的眼睛。
——“他在店铺里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他想着,“瞧他现在舒舒服服
20 地坐在这儿,双臂交叉在胸前。”
22)
“对。你的朋友。”父亲加重了语气。
23)
“你知道的,父亲,我起先并不想告诉他我订婚的事。这完全是
为他着想,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你也知道,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寻
思着,他可能会从旁人那儿得知我订婚了——这我可阻止不了——,即
25 便就他孤独的生活方式而言,这几乎不可能,反正他至少不该从我这儿
知道这事。”
24)
“那你现在又改变主意了?”父亲问道,将大报纸搁到窗台上,
把眼镜放在报纸上,一只手捂着眼镜。
25)
“是的,我又考虑过了。他既然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我的幸福
30 的订婚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喜事。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对他和盘托出了。
不过,发信之前我想跟你说一声。”

4
26)
“格奥尔格。”父亲咧开掉光了牙的嘴说,“你听着!你为这事
到我这儿来,想和我商量一下。这一定让你觉得自己很光彩。但你现在
如果不把实情通通说出来,就全等于零,而且比这更气人。我不想提与
此无关的事。自从你亲爱的母亲去世后,发生了一些不大体面的事。可
5 能会有时间说这些事的,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早。生意上的一些事我不
知道了,也许并没有瞒着我什么——我现在根本不想认为对我有所隐瞒
——,我精力不济,记性也不行了。我无法再眼观八方了。这首先是年
岁不饶人,其次,你母亲的过世给我的打击远比给你的大。——不过,
既然我们正好说到这事儿,说到这封信,格奥尔格,你可别骗我。这是
10 件小事儿,不足挂齿的小事儿,你就别骗我了。你在彼得堡真有这样一
位朋友吗?”
27)
格奥尔格尴尬地站起身来。“我们别提我的朋友们了。一千个朋
友也代替不了我的父亲。你知道我的想法吗?你不够保重自己。年岁可
不饶人。我在生意上不能没有你,这你也十分清楚;可是,如果生意会
15 损害你的健康,那我明天就永远关闭商行。这样可不行。我们必须为你
安排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你坐在这阴暗的地
方,而客厅里阳光充足。你早饭只抿一小口,不好好保养身体。你坐在
紧闭的窗边,新鲜空气会对你大有好处的。不,父亲!我要请医生来,
我们要遵照医嘱行事。我们要换房间,你搬到前屋去,我到这儿来。你
20 不会觉得不习惯,屋里的东西都会搬过去的。但这需要时间,现在你到
床上躺一会儿,你需要休息。来吧,我帮你脱衣服,你会看到,我能做
得很好。或者,如果你愿意现在就去前屋,就先躺在我的床上。这也不
失为明智之举。”
28)
格奥尔格紧挨着父亲站着,父亲白发蓬乱的头低垂在胸前。
25 29)
“格奥尔格,”父亲低声说道,身子纹丝不动。
30)
格奥尔格立即跪在父亲身边,他看见父亲疲惫的脸上,眼珠子瞪
得特别大,正从眼角盯着自己。
31)
“你在彼得堡没有朋友。你一直就爱开玩笑,连我也想捉弄。你
怎么会偏偏在那儿有个朋友呢?我压根儿就不信。”
30 32)
“你再想想,父亲,”格奥尔格说道,将父亲从沙发上扶起,父
亲十分虚弱地站在那儿,他就替父亲脱掉了睡衣,“从我的朋友上次来
拜访我们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了。我还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他。至

5
少有两次,他正在我的房间里坐着,我却对你矢口否认。你不喜欢他,
这我完全能理解,我的朋友很怪僻。可是后来,你却又和他聊得很投机
了。你听他说话,不时地点点头,提一些问题,我当时还引以自豪呢。
你要是想想,一定记得起来。他当时讲着俄国革命的耸人听闻的故事。
5 比如,有一次他出差到基辅,正逢暴乱,他看见一个牧师站在阳台上,
正用刀往自己手心里画出一个粗粗的血十字,然后举起这只手,向群众
高声喊着。你自己有几次还讲起这故事呢。”
33)
格奥尔格一边说着话,一边让父亲重新坐下,小心翼翼地帮他脱
下亚麻内裤外面的紧身裤,还有袜子。他看见父亲的衣服不很干净,不
10 禁责备自己疏忽了对父亲的照顾。提醒父亲换衣服当然也应当是他的义
务。他还没有同未婚妻明说过,将来如何安排父亲,但他们已经达成了
默契,认为父亲理所当然应当继续住在这老房子里。而此刻,他匆匆下
定决心,要把父亲接进他的新家去。他的心情之急迫,就像是到那时再
照顾父亲,可能为时已晚。
15 34)
他把父亲抱到床上。就在迈向床的这几步中,他突然发现父亲在
摸他胸前的表链,不禁大为惊骇。他一时无法将父亲放到床上,因为他
紧紧地抓着表链。
35)
父亲刚一上床,一切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他自己盖上被子,还
特意把被子远远地拉过肩膀。他望着格奥尔格,目光没什么不友好。
20 36)
“对吧,你已经想起他了吧?”格奥尔格问道,鼓励地朝他点点
头。
37)
“我现在盖好了吗?”父亲问道,似乎他自己看不见,不知道双
脚是否盖好了。
38)
“你躺在床上就舒服了。”格奥尔格一边说,一边将被子盖得更
25 好些。
39)
“我盖好了吗?”父亲又问了一遍,像是特别留心回答。
40)
“放心吧,你已经盖好了。”
41)
“没有!”儿子的话音未落,父亲就叫道,他猛地扔开被子,被
子在空中完全平展开了,他笔直地站在床上,只用单手轻轻扶着天花板。
30 “我知道,你想把我盖上,我的小孬种,可我还没被盖上呢。要对付你,
我的最后一点力气就够了,而且绰绰有余!我当然认识你的朋友。他倒
可能是很合我心意的儿子。正因为这样,多年来你一直在骗他。除此以

6
外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以为我没有为他哭过?因此,你把自己锁在办公
室里,经理有事,不得打扰——就为了往俄国写假话连篇的信。幸亏用
不着人教,老子就能看穿小子。你以为你把他打败了,他败得一塌糊涂,
你就是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也动弹不得,于是我的儿子先生就决定结
5 婚了!”
42)
格奥尔格抬头瞧着父亲这副可怕的样子。父亲突然如此了解彼得
堡的朋友,这位朋友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猛然间闯进了他心里。他看见
这位朋友迷失在辽阔的俄国,看见他站在被洗劫一空的店铺门边。他正
置身于货架的废墟、七零八碎的货物、倒塌的煤气管中。他干吗非得跑
10 那么远呢!
43)
“看着我!”父亲喊道,格奥尔格很想弄明白,神思恍惚地奔向
床,跑了一半却站住了。
44)
“因为她撩起了裙子,”父亲换了嗲声嗲气的腔调,“因为她这
样撩起了裙子,那个讨厌的蠢丫头,”他为了做给儿子看,高高地撩起
15 衬衣,露出了大腿上战争年代留下的伤疤,“因为她这样这样这样撩起
了裙子,你就上了,为了随心所欲地在她身上获得满足,你玷污了对母
亲的怀念,背叛了这个朋友,把父亲塞到床上,使他动弹不了。但他究
竟能不能动呢?”
45)
他放下扶着天花板的手,站在那儿晃着腿,怡然自得。他为自己
20 明察秋毫而喜形于色。
46)
格奥尔格站在一个角落里,尽量离父亲远些。好一会儿之前,他
曾下定决心仔仔细细地观察一切,以免从背后或头顶迂回曲折地遭到袭
击。这时他又想起了这个早已忘却的决心,随即又忘了,就像用一根短
线穿针眼。
25 47)
“但是,你的朋友没有被蒙蔽!”父亲一边喊,一边晃着食指表
示强调,“我是他在这儿的代理人。”
48)
“滑稽演员!”格奥尔格憋不住,一下子喊出了口,马上意识到
惹祸了,赶紧咬住舌头,却已太迟,他两眼发直,直咬到舌头疼痛难忍。
49)
“对,我当然是在演滑稽戏!滑稽戏!说得好!除了这,鳏居的
30 老父还有什么慰藉?你说——你活着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在这
后屋里,受背信弃义的仆人的迫害,老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还能做什么?
我的儿子春风得意招摇过市,做成了我打好基础的一笔笔生意,高兴得

7
直打滚,在父亲面前俨然一位三缄其口的正人君子,然后就溜了!你以
为我没有爱过你这个亲生儿子吗?”
50)
“他马上就要往前倾了,”格奥尔格想道,“让他倒下,摔得稀
烂!”这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5 51)
父亲的身体往前倾,但他没有倒下。由于格奥尔格没有像他期望
的那样,走上前来,他又站直了。
52)
“就呆在你那儿,我不需要你!你以为,走过来的力气你还有,
只是因为不想过来就没动。你可别搞错了!我始终还是比你强壮得多。
我如果孤身一人,可能不得不让步,然而,你母亲把她的力量给了我,
10 我与你的朋友已建立了友好联系,你的顾客名单现在就在我兜里!”
53)
“他连衬衣上都有兜!”格奥尔格自言自语,以为凭这句话就能
使父亲无颜见人。他只是在一刹那间想到了这一点,因为他不断地忘却
一切。
54)
“你只管挽着你的未婚妻,走到我面前来吧!我把她从你身边赶
15 走,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55)
格奥尔格做个鬼脸,似乎不信这话。父亲只是朝格奥尔格所在的
角落点点头,表示他的话千真万确。
56)
“你今天让我多开心,你跑来问我,是否应当把你订婚的事写信
告诉这位朋友。他全都知道,你这傻小子,他全都知道!我给他写信了,
20 因为你忘了拿走我的文具。所以,他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他全都了如
指掌,比你还清楚一千倍呢。你的信他读都不读就用左手揉成一团,右
手却拿着我的信在读!”
57)
他兴奋得在头上晃着胳膊。“他全都了如指掌,比你还清楚一千
倍!”他喊道。
25 58)
“一万倍!”格奥尔格说这话,原本想讥笑父亲,可是这话一出
他口,听起来就严肃得吓人。
59)
“我已经留意了好几年,等着你来问这个问题!你以为我还关心
别的事吗?你以为我在看报纸?你瞧!”他扔给格奥尔格一张报纸,不
知他怎么把这报纸带上了床。这是张旧报纸,报纸的名称格奥尔格已经
30 不认识了。

8
60)
“你犹豫了多长时间啊,直到你终于拿定了主意!这期间母亲去
世了,无法经历这喜庆日,你的朋友在俄国走投无路,三年前就面黄肌
瘦不中用了,而我,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成了什么样子。你睁眼看看!”
61)
“原来你一直在伺机攻击我!”格奥尔格叫道。
5 62)
父亲同情地随口说:“这话你恐怕早就想说了。现在说这话,可
就太不合适了。”
63)
他的嗓门大了些:“现在你明白了,世上不光只有你,直到现在,
你只知道你自己!你原本是个无辜的孩子,其实却更是个魔鬼!——所
以你听着:我现在就判你溺死!”
10 64)
格奥尔格觉得自己被赶出了房间,父亲在他身后扑倒在床上发出
的巨响,仍在他耳边回荡。他急匆匆地下楼,仿佛滑过一块倾斜的地面,
一头撞上了女仆,女仆正要上楼清扫房间。“耶稣!”她叫道,用围裙
遮住脸,可他已跑得没了踪影。他跳出大门,穿过车行道,奔向河水。
他已经抓牢了栏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他飞身撑在栏
15 杆上,优秀体操运动员的动作,少年时,他曾以此令父母骄傲。他的手
有些撑不住了,可他仍紧握栏杆,透过栏杆间的空隙,看准了一辆公共
汽车,汽车的噪音将很容易掩盖他的落水声,他轻声说道:“亲爱的双
亲,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松开手落了下去。
65)
这时,桥上的车辆正川流不息。
20

杨劲 译

9
《饥饿艺术家》
作者: 卡夫卡

1)
饥饿表演近几十年来明显地被冷落了。早些时候,大家饶有兴致
5 地自发举办这类大型表演,收入也还不错。可是今天,这些都已毫无可
能。那时的情形同现在相比确实大相径庭。当时,全城的人都在为饥饿
表演忙忙碌碌,观众与日俱增,人人都渴望每天至少观看一次饥饿艺术
家的表演。临近表演后期,不少人买了长期票,天天坐在小铁笼子跟前,
就是晚上,观众也络绎不绝。为了看得不失效果,人们举着火把。天气
10 晴朗的时候,大家就把笼子挪到露天,这样做是为了孩子,他们对饥饿
艺术家有着特殊的兴趣。大人们看主要是图个消遣、赶赶时髦,可孩子
们却截然不同,他们看到这位身穿黑色紧身服、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
饥饿艺术家时神情紧张,目瞪口呆,为了壮胆,他们互相把手拉得紧紧
的。饥饿艺术家甚至连椅子都不屑一顾,只是一屁股坐在乱铺在笼子里
15 的干草上。他时而有礼貌地向大家点头打个招呼,时而用力微笑着回答
大家的问题。他还时不时把胳膊伸出栅栏,让人摸摸瞧瞧,以感觉到他
是多么干瘦。随后又深深陷入沉思,任何人对他都变得不复存在,连笼
子里那对他至关重要的钟表(笼子里唯一的东西)发出的响声也充耳不
闻,只是那双几乎闭着的眼睛愣神地看着前方,偶尔呷一口小玻璃杯里
20 的水润一润嘴唇。
2)
除了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观众外,还有被大伙推举出来的固定
的监督人员守在那儿。奇怪的是,这些看守一般都是屠夫,他们总是三
人一班,日夜盯着饥饿艺术家,防止他用什么秘密手段偷吃东西。其实,
这不过是安慰大伙的一种形式而已,因为行家都晓得,饥饿艺术家在饥
25 饿表演期间是绝对不吃东西的,即使有人强迫他吃,他也会无动于衷。
他的艺术的荣誉不允许他这么做。当然,不是每个看守都能理解这一点。
有些值夜班的看守就很马虎,他们坐在远离饥饿艺术家的某个角落里埋
头玩牌,故意给他一个进食的机会,他们总认为,饥饿艺术家绝对有妙
招搞点存货填填肚子。碰到这样的看守,饥饿艺术家真是苦不堪言,这
30 帮人使他情绪低落,给他的饥饿表演带来很多困难。有时,他不顾虚弱,
尽量在他们做看守时大声唱歌,以便向这帮人表明,他们的怀疑对自己

1
是多么的不公道。但这无济于事。这些看守更是佩服他人灵艺高,竟在
唱歌时也能吃东西。所以,饥饿艺术家特别喜欢那些“秉公执法”的看
守人员,他们靠近铁栅坐在一起,嫌大厅灯光太暗而举起演出经理提供
的手电筒把自己照得通明。刺眼的光线对他毫无影响,反正他根本睡不
5 成觉,但是无论什么光线,也不管什么时候,就是大厅里人山人海,喧
闹嘈杂,打个盹儿他总是做得到的。他非常乐意彻夜不眠和这样的看守
共度通宵,喜欢同他们逗乐取笑,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流浪生活,然后再
悉听他们的奇闻趣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使看守们保持清醒,让他们
始终看清,他的笼子里压根儿就没有吃的东西,他在挨饿,不论哪个看
10 守都没有这个本事。而最令他兴奋的是早晨自己掏腰包,请看守们美餐
一顿让人送来的早饭。这些壮汉子们在艰难地熬了一个通宵之后个个像
饿狼扑食,胃口大开。然而,有些人却认为请客吃饭有贿赂之嫌疑,这
纯属无稽之谈,当别人问到他们是否愿意兢兢业业值一夜班而拒吃早餐
时,这些人却溜之大吉了,可要让他们消除疑心并不容易。
15 3)
诸如此类种种猜疑,饥饿艺术家似乎也难于摆脱。任何一位看守
也做不到夜以继日、丝毫不间断地守在饥饿艺术家身边,因此无人亲眼
目睹过,他是否确实持续不断地挨饿。只有饥饿艺术家自己心里最清楚,
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对自己的饥饿表演最为满意的观众。但是由于另一种
原因,他又从未满意过。或许他干瘦如柴的躯体根本就不是由于饥饿所
20 造成的,而是对自己不满所致,以致于有些人出自于对他的同情而不来
观看饥饿表演,因为这些人不忍心看他那被折磨的样子。其实他自己明
白,饥饿表演极为简单,是世上最容易做的事,这一点恐怕连行家也不
清楚。对此,饥饿艺术家直言不讳,但人们死活就是不信。善意的说法
还好,说他谦虚,可大部分人认为他自吹自擂,更有甚者说他是个骗子
25 手,他当然觉得挨饿是件轻松的事,因为他懂得如何能使挨饿变得轻松,
而他竟然厚颜无耻,不肯百分之百地道出实情。所有这一切,饥饿艺术
家都得忍受着。天长日久他也习以为常,然而内心深处的不快总搅得他
不得安宁。每当一轮饥饿表演结束时,饥饿艺术家没有一次是自愿离开
笼子的,这一点,人们一定要为他作证。演出经理规定每轮表演最高期
30 限为四十天,期限过后,他绝不让饥饿艺术家再继续挨饿,即使在世界
大城市里也是如此。经理这样做不无道理,因为根据以往经验,全城人
的兴趣会通过四十天里越来越火的广告充分被激发出来,而四十天后,

2
观众就会感到疲倦,看表演的人数随之锐减。在这一点上城市和乡村当
然有些小小的区别,可是四十天最高期限已经成了一条通用的规律。在
第四十天,笼子的门被打开,笼子四周插满鲜花,半圆形露天剧场里人
海如潮,观众兴高采烈,军乐队奏着乐曲。两个医生走进笼子为饥饿艺
5 术家作必要的检测,检测结果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剧场。随后,两位女士
走上前来,她们乐滋滋的,庆幸自己能被选中去搀扶饥饿艺术家离开笼
子走下前面的台阶。台阶前的小桌子上早已摆好了精心准备好的病号饭。
在这种时刻,饥饿艺术家总是加以拒绝,虽然他还是自愿地把自己皮包
骨头的手臂递向前来帮忙的女士,但是他不愿站立起来。为什么刚到四
10 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来能长期地、无休止地饿下去,为什么恰恰要
在他表演最紧要的关头停下来呢?他还没有真正精彩地表演过一回哩!
他还能继续饿下去,他不仅能成为空前最伟大的饥饿艺术家(他或许已
经是了),而且还要超越自我,达到不可思议的境界,因为他感到自己
的饥饿表演能力永无止境。可是人们为什么要夺走他继续挨饿的荣誉呢?
15 为什么这些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人多一点耐心都没有呢?他都能坚持
继续饥饿表演,为什么这些人连耐心当观众都做不到呢?唉,他也累了,
本该坐在干草上好好歇一会儿,可现在他得立起他那又高又细的身躯去
吃饭。他一想到吃就感到恶心,只是想到女士在自己旁边才把要说的话
咽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表面上和蔼其实残忍的两位女士的眼睛,摇了
20 摇耷在他无力的脖子上那过于沉重的脑袋。紧接着,老一套又来了。演
出经理登场,他像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是音乐声吵得他没法
讲话),双手举到饥饿艺术家的头上,好像在邀请老天爷下凡,参观他
那坐在蓬乱干草上的作品——这位颇值怜悯的殉道士。说实在的,饥饿
艺术家确实是个殉道士,只是在另外一层意义上罢了。经理双手卡住饥
25 饿艺术家的细腰,有些过分小心翼翼,他的动作神情使人联想到,他手
中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极易破碎的物品。这时经理或许暗中轻轻碰
了一下饥饿艺术家,以致于他的双脚和上身左右摇摆不停。紧接着经理
把他交给了两位脸色早已吓得苍白的女士,饥饿艺术家任其摆布,他脑
袋耷拉在胸前,好像它是不听使唤地滚到那里,然后又莫名其妙地一动
30 不动。他的身体已经掏空,双腿出于自卫本能紧紧和膝盖贴在一起,双
脚却擦着地面,似乎那不是真正的地面,它们好像正在寻找真正的可以
着落的地方。他全部的、其实已经很轻的身体重量倾斜在其中一个女士

3
身上。她喘着粗气,左顾右盼,寻求援助,她真没想到,这件光荣的差
事竟会是这样,她先是尽量伸长脖子,这样自己的花容月貌起码可以免
遭“灾难”,可是她却没有办到。而她的那位幸运些的伙伴只是颤颤悠
悠,高高地扯着饥饿艺术家的手——其实只是一把骨头——往前走,一
5 点忙也不帮,气得这位倒楣姑娘在大庭广众的起哄声中哇地一声大哭起
来,早已侍候在一旁的仆人不得不把她替换下来。随后开始吃饭,经理
先给处于昏厥状态、半醒半睡的饥饿艺术家喂了几勺汤水,顺便说了几
句逗乐的话,以便分散众人观察饥饿艺术家身体状况的注意力。接着,
他提议为观众干杯,据说此举是由饥饿艺术家给经理耳语出的点子,乐
10 队憋足了劲演奏。随后大家各自散去,没有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感到
满意,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饥饿艺术家自己,他总是不满。
4)
就这样,表演、休息;休息、表演,他过了一年又一年,表面上
光彩照人,受人尊敬,而实际上阴郁的心情经常缠绕着他。由于得不到
任何人的真正理解,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坏。人们该怎样安慰他呢?他
15 还有什么渴求呢?如果同情他的某个好心人告诉他,他的悲哀可能是饥
饿所致,那么他就会勃然大怒(特别是在饥饿表演进行了一段时间以
后),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吓人地摇晃着栅栏。但对于这种状况,演出经
理自有一套他喜欢采用的惩罚手段。他当众为饥饿艺术家辩解并且表明,
饥饿艺术家的行为可以原谅,因为这种由于饥饿引起的反常的易怒心态
20 是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接着他就开始大讲饥饿艺术家自己的需要加
以解释的观点,说他实际能够挨饿的时间比他现在做的饥饿表演的时间
要长得多,经理大为赞赏他的执著追求、良好心愿以及伟大的自我克制
精神,这些当然也包括在饥饿艺术家的说法之中。而随后,他又拿出一
叠照片(照片也用于出售),轻而易举就把艺术家的说法驳倒。因为从
25 照片上人们可以看到,饥饿艺术家在第四十天的时候躺在床上虚弱不堪,
奄奄一息。这些虽是老生常谈,却又不断使饥饿艺术家难以忍受。他气
愤的是这种歪曲事实的做法,明摆着是提前结束饥饿表演的结果,人们
却要把它说成是不得不停止表演的原因。同愚昧抗争,同这个愚昧的世
界抗争是徒劳的。他总是虔诚地、如饥似渴地抓着栅栏认真地听经理说
30 的每一句话,但当经理展示照片时,他每次都放开栅栏,唉声叹气地坐
回草堆。于是,受到抚慰的观众又重新围过来看他表演。

4
5)
数年之后,每当这一场面的见证人回忆起这一幕时,连他们自己
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这期间发生了那个被提及的事变。这
变化来的极其突然,它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但有谁去深究呢?无论如
何,这个曾受大家喜欢的饥饿艺术家有一天发现自己被那些热闹上瘾的
5 观众忘却了,他们纷纷涌向其它演出场所。演出经理领着他又一次跋涉
了半个欧洲,他们想看看,是否能在某个地方重新找回逝去的狂热和兴
趣,然而他们一无所获。好像人们私下达成了某种默契,到处都笼罩着
厌恶饥饿表演的气氛。当然,这种情绪绝非一朝一日形成的,只怪当时
人们过分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之中,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也未加防范,
10 而现在采取对策为时已晚。尽管肯定有一天,饥饿表演定会再次红火起
来,但这对于活着的人毫无慰藉。眼下,饥饿艺术家该去做什么呢?成
千上万观众曾为之欢呼的饥饿艺术家如今去集市上的简陋戏台上演出未
免太惨了些,改做其它行当吧,他不仅年纪太大,而更主要的是他对饥
饿表演有着如痴如狂的追求。最终,他告别了经理——这位人生旅途上
15 无与伦比的伙伴,受聘于一家庞大的马戏团。为了避免再受刺激,他甚
至连合同条件都没瞥上一眼。
6)
马戏团确实很大,数不清的人、动物、器械随处可见,他们需要
不断更新和补充,不论什么人才,任何时候都能在马戏团派上用场,当
然饥饿表演者也不例外,只要条件不苛刻。另外,他之所以受聘当属特
20 殊情况,这不单单是聘用一个艺术家本身,而更重要的是他当年的赫赫
大名。其实,饥饿表演的技艺根本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黯然失色,单
凭这一点,人们起码不能说,一个老得不中用的、再也不能站在技艺巅
峰表演的饥饿艺术家想躲到马戏团某个安静的位置上去混日子。恰恰相
反,饥饿艺术家向人保证,他的饥饿艺术不减当年,这是绝对可信的。
25 他甚至还宣称,只要人们准许他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人们马上答应了他
的这一要求),他要真正地震撼世界,达到前所未有的轰动效应。饥饿
艺术家一激动起来,早把当今形势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话只引起懂行的
人付之一笑。
7)
然而,饥饿艺术家到底还是没有忘记着眼于现实。人们把他和笼
30 子没有作为精彩节目放在马戏团的中心地段,而是安插在一个交通路口,
他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笼子四周挂满了标语,那些花花绿绿的大
字在告诉人们那里可以看到什么东西。若是观众在其它演出休息的时候

5
涌向兽场的话,总要从饥饿艺术家跟前走过并在那儿停留片刻。假如不
是道窄人挤,后面的人又能够理解前面的观众为什么不急着去看野兽而
停留下来,人们或许能在他面前多呆一会儿,慢慢欣赏他的表演。这就
是饥饿艺术家看到观众马上要向他走来时不往颤抖的原因。他以人们观
5 看自己为生活目的,自然盼望这种时刻。起初,他急不可待地盼着演出
休息,眼看一群群观众朝自己蜂拥而来,他激动得欣喜若狂,可是他很
快就看出,观众的本意是去看野兽,每次如此,几乎无一例外,就是最
固执的、故意自欺欺人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但是不管怎么说,
看着远处的观众朝自己走来是令他最为高兴的事,人们涌过来时,持续
10 不断的呼喊声和叫骂声乱成一片,一些人慢悠悠地看他表演,不是出于
对他的理解(这些人使饥饿艺术家甚感痛苦),而是故意和后面催他们
的人过不去,而另一些人则是心急火燎地想去兽场。大批人过后,剩下
的是一些姗姗来迟者,没人催赶他们,只要他们有兴趣,满可以在他面
前多呆一会,但是这些人大步流星,目不斜视,直奔兽场。不过,饥饿
15 艺术家偶尔也能碰到幸运的时刻。有时父亲领着孩子来到他面前,父亲
一边指,一边详细地讲述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讲到过去的年代,说他曾
经看过类似的表演,但那时盛况空前。可是孩子们无论在学校还是在生
活中都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所以,他们始终不能理解大人的话,这也
难怪,他们怎么能懂得什么叫饥饿呢?但是,从他们那探究性闪闪发光
20 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崭新的、属于未来的、更为仁慈的东西。饥饿艺术
家有时悄然思忖,假如自己的表演场地离兽场稍远一点,或许情况会好
起来,而现在离兽场这么近,人们很容易选择去看野兽,更不用说兽场
散发的臭味、动物夜间的闹腾、给野兽送生肉时人走动的响声以及投食
时动物的狂嘶乱叫搅得他不得安宁,使他长期忧郁消沉。但是,他又没
25 有胆量向马戏团的头头们去说。他还得感谢那些野兽们,没有它们,哪
能引来那么多观众?况且众人当中还能找到某位真的是冲着他而来的呢。
如果他要提醒人们注意自己的存在,那么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他——
确切地说——只不过是通往兽场的一个障碍,谁知道人家会把他塞到哪
个角落。
30 8)
当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碍,而且会越变越小。人们在当今时代还
要为一个饥饿艺术家耗神费力,这简直是个怪事,可是人们对奇怪现象
已习以为常,而正是这种习惯宣判了他的命运。他想使出最大能力做好

6
饥饿表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然而这一切都挽救不了他的命运。观众
个个如匆匆过客飞快地从他面前掠过。去试试给人讲饥饿艺术吧!但是
谁对饥饿艺术没有亲身感受,就根本不可能心领神会。漂亮的彩色大字
已经被弄脏,变得模糊不清,它们被撕了下来,没有有想到换上新的。
5 用于计算饥饿表演天数的小牌子上的数字当初每天都有新的记录,现在
却无人问津,数字多日不变,因为数周之后,连记录员自己都对这项单
调的工作感到厌腻。虽然饥饿艺术家不停地做饥饿表演,这是他过去梦
寐以求的事,也是他曾经夸过的海口,现在,他可以任意独行其事了,
但是,没有人为他记录表演天数,没有人,甚至连他本人也搞不清楚自
10 己的成果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假如某个时候
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用那个旧数字逗笑取乐,说这是骗人的鬼把
戏,那么,他的话才真正是最愚蠢的、能编制冷漠和恶意的谎言。因为,
饥饿艺术家诚实地劳动,他没有欺骗别人,倒是这个世界骗取了他的工
钱。
15 9)
又过了许多日子,表演告终了。有一天,那只笼子引起了一位看
管人的注意,他问仆人们,为什么把一个好端端的笼子闲置不用,里边
的谷草已经发霉变味,对此无人知晓,直到其中一位看见了记数的小牌
子,他才猛然想起饥饿艺术家。人们用棍子拨开腐草,在里边找到了他。
“你还一直不吃东西?”看管人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完呢?”
20 “诸位,请多多原谅。”饥饿艺术家有气无力地低声细语,只有看管人
才能听清他说的话,因为他把耳朵贴在栅栏上,“当然,当然。”看管
人一边点头,一边把手指向额头,以此来暗示其他人,说明饥饿艺术家
的身体状况非常危险,“我们当然会原谅你。”“我一直在想着,你们
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
25 10)
“我们确实也挺赞赏的,”看管人热情地说。“可是你们不应该
赞赏,”饥饿艺术家说。“那么我们就不赞赏,”看管人说,“为什么
我们不应该赞赏呢?”“因为我只能忍饥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饥饿艺术家说。“你们瞧,太怪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什么没有
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
30 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个字,“因为我找不
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招人
参观,惹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饥饿艺术

7
家最后的几句话,然而,从他那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不
再是自豪、而是坚定的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
11)
“好了,大伙整整吧!”看管人说。饥饿艺术家连同腐草一起被
埋掉了。笼子里放进了一只年轻的美洲豹子。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
5 看到这只野兽在闲置长久的笼子里活蹦乱跳时,他也会觉得这是一种舒
服的休息。这只豹子什么也不缺,可口的食物看守人员无须长时间考虑
就会送来。失去自由对它似乎都无所谓,这个高贵的躯体应有尽有,不
仅带着利爪,而且连自由好像也带在身边,自由似乎就藏在它利齿的某
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总是同它大口里发出的强烈吼叫而一起到来。观
10 众从它的欢乐中很难享受到轻松,可是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
丝毫不肯离去。

15 杨劲 译

8
1
《煤桶骑士》
作者: 卡夫卡

1)
煤都烧完了;煤桶空了;煤铲没有用了;炉子散发出凉气;房间
5 里寒气袭人;窗外树木僵立在严霜中;天空,一面阻挡意欲向它求助的
人的银盾。我必须有煤;我不可以冻死;我背后是冷酷无情的炉子,我
面前是同样冷酷无情的天空,因此我必须赶紧在其间骑行出去,并在居
中向煤店老板求助。可是他对我通常的请求已经麻木不仁;我必须一五
一十地向他说明我已没有一星半点煤屑,因此他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空
10 中的太阳。我这回去就得像要饭的,饿得奄奄一息眼看就要倒毙在门口,
所以主人家的厨娘才决定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咖啡灌到我口中;煤店老板
虽然大为光火,但在“不可杀人!”2 这一诫的教导下同样也必定会把满
满一铲煤抛进我的煤桶。我的出行方式就一定会决定事情的成败,因此
我就骑桶去。作为骑桶者,手放在上面的桶把手上,放在这最简单的辔
15 头上,我艰难地从楼梯上滚下去;但是一到楼下我的桶就升起来,妙哉,
妙哉;骆驼,趴在地上,在驮工的棍下抖动着身子站立起来也不会比此
来得更美妙。我以均匀的小跑速度穿过已结冰的小巷;我常常被提升至
二层楼那么高,我从未下降到屋门那么低。我在异常高的高处飘浮在煤
店老板地窖拱顶前,他正在下面伏在他的小桌上写东西;为了把过多的
20 热气散出去,他已经打开了门。“煤店老板!”我用因寒冷而变得瓮声
瓮气的嗓音喊道,这声音裹在气息的烟云里了,“求你啦,煤店老板,
给我一点儿煤吧。我的桶已经空空如也,我都能骑在桶上啦。行行好吧。
我一有钱,就会给你的。”老板把手放在耳边。“我没听错吧?”他扭
过头去问在炉边长凳上织毛衣的妻子,“我没听错吧,有顾客。”“我
25 什么也没听见,”妻子说,呼吸平静地织着毛衣,背对着炉子舒舒服服
地烤着火。“噢,是呀,”我喊道,“是我;一个老主顾;从不拖欠,
只是眼下没钱。”“老婆,”老板说,“是的,是有人;我还不至于会
听错;一定是一个老主顾,一个很老的老主顾,他知道怎样来打动我的
心。”

1
本篇写于 1917 年初,1921 年 12 月 25 日与一批奥地利一流作家如穆西尔、韦尔弗等人的作品同
时发表在《布拉格日报》的圣诞增刊上。作者拟将其收入《乡村医生》,后又将它抽走。
2
基督教摩西十诫中的一诫。

1
2)
“你怎么啦,老公?”妻子说,她把手里的活计压在胸前,稍息
片刻,“什么人也没有,巷子里空空的,我们的顾客全都已经备好了煤;
我们可以停业歇几天了。”“可是我在这儿骑在桶上呢,”我喊道,严
寒的无情之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求你们抬头看看;你们立刻就会发现
5 我;我求你们给我一铲煤,你们给我两铲,那我就会欢天喜地啦。所有
其余的顾客都已经备好了煤了。啊,但愿我已经听见桶里在劈里啪啦响
了!”“我来了,”老板说,他正要迈开短腿登上地窖台阶,可是他的
妻子已到了他的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胳臂:“你待着。要是你执意要去,
那就让我上去吧。想想你昨天夜里咳嗽多厉害。可是为了一笔生意,而
10 且还只是一笔想象出来的生意,你就忘了老婆孩子,糟蹋你的肺。我去
吧。”“那你就告诉他我们库存的品种;我来给你报价。”“好的,”
妻子边说边登上巷子。她自然立刻看见了我。“煤店老板娘,”我嚷嚷,
“向你衷心问候;只要一铲煤;就放进这只桶里;我自己把它运回家去;
一铲最次的煤。钱当然全数照付,但不是马上,不是马上。”“不是马
15 上”这句话是一种什么样的钟声呀,它多么使人迷惘地和从附近教堂尖
塔传来的晚钟声混合在一起!“他要什么呀?”老板喊。“没什么,”
妻子大声应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
钟敲六点,我们打烊吧。天冷得要命;明天我大概还会有不少活儿。”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是她还是解下围裙,试图用围裙把
20 我扇走。不幸她成功了。我的桶有一匹骏马所具有的一切优点,但它没
有抵抗力;它太轻了;一条女人的围裙就能使它飘离地面。“你这个坏
女人,”当她边向店铺转过身去边半蔑视半满足地向天空挥手时,我还
回过头去喊了一声,“你这个坏女人!我求你给我一铲最次的煤,你却
不给我。”说罢我上升到冰山区,永远消失了。
25

2
《在法的门前》
作者: 卡夫卡

1)
在法律的大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一个从乡下来的人走到这个守门人跟前,
5 请求让他进入这法律的大门。可是守门人说,他现在不能让他进去。那人想了想,
随后就问,那么以后他是否可以进去。
2)
“这是可能的,”守门人说,“但现在不可以进去。”
3)
由于通往法的大门像平常一样敞开着,而且守门人也走到一边去了,这人便

探头透过大门往里望去。

10 4)
当守门人发现这一情况时,他便笑道:“既然你很想进去,你不妨就不顾我

的禁令试一试。但是你记住:我是有权势的。我只是最低级的守门人。里边的大厅

一个接着一个,层层都站着守门人,而且一个比一个强大。那第三个人的模样就连

我也都不敢正视一眼。”

5)
这样的困难是那个乡下人所不曾料想到的,法的大门应该对每个人并且随时
15 都敞开着的呀,他这样想。但是当他现在仔细打量穿皮大衣的守门人,看着他那个
又大又尖的鼻子,那部又长又稀又黑的鞑靼胡子的时候,他便决定还是等一等,等
得到允许后再进去。
6)
守门人给他一张矮凳,让他在门边坐下。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在那儿。
他作了许多要求准许进入的尝试并用自己的请求疲惫守门人。
20 7)
守门人常常盘问他几句,向他询问他家乡的情况以及许多其他方面的情况,
但是那都是些如大人物们所提的冷冰冰的问题,而最后他总是又告诉他,他还不能
让他进去。
8)
那人为作自己的这趟旅行配备了许多物品,他倾其所有,其中不乏很有价值
的东西,去贿赂守门人。
25 9)
守门人虽然一一都收下,但每次总是说:“我收下它们,只是为了使你不至
于认为你耽误了什么事。”

1
10)
在这许多年里那人几乎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守门人。他忘记了别的守门人,这
第一个守门人似乎是他进入法的大门的惟一障碍。
11)
他诅咒这个不幸的偶然事件,在头几年里大声嚷嚷,后来他老了他便只是嘀
嘀咕咕。他变得傻里傻气的了,而由于他在多年研究守门人的过程中也已经熟识了
5 他皮领子里的跳蚤,他就也请求跳蚤们助他一臂之力,使守门人改变主意。最后,
他的视力减退了,他不知道,他周围的世界真的变暗了呢,还是只是他的眼睛在欺
骗他。
12)
但是现在他分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亮,它永不熄灭地从法的大门里射出
来。他将不久于人世。临死前,整个这段时间里的全部经验在他头脑里会集成一个
10 他迄今还未曾向守门人提出的问题。
13)
他向他招手示意,因为他不再能够直起他那僵硬的身体。
14)
守门人不得不向他低低地俯下身去,因为他们之间身材高度上的差别已经发
生了大大不利于那乡下人的变化。
15)
“你现在还要知道什么呀,”守门人问,“你真不知足。”“所有的人都在
15 追求法,”那个人说,“在这许多年里除了我以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要求进去的
呢。”
16)
守门人看出此人已是濒死之躯,为了让他那渐渐消失的听觉还能听清楚,守
门人对他大声吼叫:“这儿这道门别人谁也进不了,因为它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
我去把它关上。”
20

25

2
《一份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作者: 卡夫卡

5 尊敬的科学院的先生们:

1)
我十分荣幸应你们的要求,呈交一份有关我先前的猴子生涯的报
告。
2)
很遗憾,我无法真正满足你们的要求。我脱离猴子生涯已近五年,
10 这段光阴从日历上看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可是像我这样,纵马飞驰过
了一天又一天,就觉得它无比漫长了。路途中时而有杰出人士的陪伴,
时而有规劝、喝彩以及乐队的伴奏,但我根本上还是在孑然独行,因为
所有的陪伴——说得形象些——都是远离栅栏的。我当时如果执意要坚
守我的起源,抓住少年时代的回忆不放,就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
15 3)
而放弃执著恰恰是我给自己定的最高戒律;我,一只自由的猴子,
却给自己加上了这个约束。回忆因此而日渐渺茫。倘若人类愿意,我当
时本可以通过天地之门返回过去,可是随着我不断被驱赶向前,这扇门
也就变得日益低矮,日益狭窄;我在人类世界中感到更舒服、更安全;
从我的过去刮来的那股追随着我的狂风,渐渐减弱;如今,它不过是吹
20 拂着我脚后跟的一丝凉风;远方的那个洞口,风曾从中吹过,我曾从中
钻出,但它已变得很小,即便我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跑回到这个洞口,
要穿过去,也非得磨掉一层皮不可。直说了罢——虽然我讲这些事喜欢
用比喻——你们先前的猴子生涯,我的先生们,只要你们曾经历过这种
阶段,它距离你们不会比我的猴子生涯离我更遥远。可这段生涯抓挠着
25 地球上每一位行走者的脚后跟:不论是小小的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喀琉
斯。
a) 不过,在最狭窄的范围内,我或许能够回答你们的询问,而且乐
意为之。我所学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诚;但愿今天,当我的
生命轨迹达到顶峰时,除了最初学会的握手以外,我还能说几句坦诚的
30 话。对科学院来说,我的话并无崭新之处,与你们对我的要求相差甚远,
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怎样,这份报告应当勾勒出一只昔日的猴

1
子闯入人类并在其中立足所走过的路程。尽管如此,我如果没有充分的
把握,如果在文明世界的所有大杂耍剧院中的地位尚未达到稳若磐石的
地步,就连下面这些微不足道之事,也绝对不敢说的:
4)
我来自黄金海岸。至于被捕获的经过,我是从他人的报道中得知
5 的。哈根贝克公司的一个狩猎探险队——顺便提一句,打那以后,我与
探险队队长已喝光了好几瓶红葡萄酒——埋伏在岸边的树丛里,我们一
群猴子傍晚时分去饮水,他们开枪了;我是惟一被击中的,挨了两枪。
5)
一枪打在脸颊上;只是轻伤;却留下了一个光秃秃的大红疤,我
由此而得名“红彼得”。这个名字很讨厌,根本名不符实,只有猴子脑
10 袋才想得出,似乎我与那只刚刚丧命、小有名气、被驯服的猴子彼得的
惟一区别在于,我脸上有这块红疤。这是题外话了。
6)
另一枪打在臀部下面。这伤很重,以至于我现在走路还有点跛。
不久前,我在一篇文章——成千上万捕风捉影的家伙在报纸上大放厥词,
这也是其中一位——中读到:我的猴子本性还没有被完全抑制住;证据
15 便是,每当参观者来到时,我总爱脱裤子,让大家看子弹射入的地方。
真该用子弹把这家伙写字的手指一个个打掉。我,我想在谁面前脱裤子,
就在谁面前脱,谁管得着;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保养良好的毛皮和一块伤
疤,一颗——为了特定的目的,我们选择一个特定的词吧,但愿不会引
起误会——龌龊的子弹留下的伤疤。一切都明摆着;没什么好隐藏的;
20 事关真相时,任何一位深明大义之士都会摈弃斯文的。而这位作者如果
在客人面前脱裤子,那就另当别论了,他若不这样做,我愿视之为理性
的表现。既然如此,这个惺惺作态的家伙就该少来对我评头论足!
7)
我中弹后醒来——从这时起,我自己的记忆开始逐渐萌芽——,
发现自己在哈根贝克轮船中舱的一个笼子里。这不是四面安铁栅栏的那
25 种笼子;而只是三面如此,另一面钉死在一个木箱上;木箱就成了笼子
的第四面墙。整个笼子太矮,我无法站直,太窄,我无法坐下。于是,
我屈膝蹲着,膝盖抖个不停,我一开始大概因为不愿看见任何面孔,就
面朝箱子,只想呆在黑暗中,结果背后的铁条紧紧勒进肉里。人们认为,
刚捕获到野兽时,把它们这样关起来很有益处,如今,以我的亲身体验
30 来看,我不能否认,从人的角度来看也确实如此。我当时却没这样想。
我生平头一次没有了出路;至少不能往前;箱子就堵在我面前,木板一
块挨一块钉得牢牢的。虽然木板之间有一条缝隙——我刚发现它时,欣

2
喜若狂,还不可理喻地吼了起来——,可是,这条缝隙小得连尾巴都塞
不进去,而且,我使尽猴子的力气也无法将它撑大。
8)
后来人们告诉我,我当时闹腾得特别轻,人们由此推测:我要么
很快就不行了,要么,如果能挺过最初这一段严峻时期,我会很容易被
5 驯服。我挺过来了。忍气吞声,伤心地浑身找虱子,有气无力地舔椰子,
用脑袋磕碰箱子,有人走近时就吐舌头——新生活刚开始时,我就在做
这些事。无论我做什么,心中只有一种感觉:没有出路。当时身为猴子
的感受,我现在当然只能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因此难免走样,不过,
即使我再也无法如实再现湮没已久的猴子生涯,我的描述至少没有与真
10 相背道而驰,这是毋庸置疑的。
9)
在此之前,我有过许多出路,现在却一条都没有。我走投无路了。
即使把我钉起来,我的自由活动余地也不会比这时更小。原因何在?挠
破脚趾间的肉,也找不到原因。背靠栅栏险些被勒成两半,也找不到原
因。我没有出路,那我必须开辟一条,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活不下去。一
15 天到晚面对这箱子——那我肯定会完蛋。然而,哈根贝克汽船上的猴子
都是面朝箱子的——行,那我不当猴子就是了。这个思路真是清晰美妙,
肯定是从我肚子里孵出来的,因为猴子用肚子思考。
10)
我担心人们没有确切理解我所指的“出路”。我用的是这个词最
基本最完整的意思。我有意不用“自由”这个字眼。我并不是指这种伟
20 大的面对四面八方的自由感。以前身为猴子时,我可能还了解这种感觉,
我也认识一些渴望自由的人。至于我,我当时没有要求过,现在也不要
求自由。顺便提一句:人类用自由来自欺欺人的实在太多了。正如自由
属于人类最高尚的情感,与之相应的幻觉亦属此列。在杂耍剧院里,我
登台演出前常常看见一对艺术家在屋顶的高秋千上忙活着。他们摆动身
25 体,摇来晃去,飞腾跳跃,飘入对方的怀抱,互相咬着头发。“这也是
人类的自由,”我想,“自鸣得意的运动。”这简直是对神圣的自然的
莫大讽刺!猴子们若目睹这一幕,不把剧院笑塌才怪呢。不,我不要自
由,只要一条出路;往右,往左,随便哪边都行;我别无所求,即便出
路到头来仅仅是个幻觉;要求不高,幻觉也就不很严重。我要出去,往
30 哪儿去都行!只要不是紧贴在木箱上举起双臂站着不动就行。

3
11)
我现在看得很明白:我当时若不是很平静,根本逃脱不了。或许
我现在所达到的一切都归功于刚上船那几天之后我内心的平静。而这份
平静的获得,我又应感谢船上的人们。
12)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好人。我现在还很爱回忆他们那回荡在我半
5 梦半醒之中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有个习惯,做任何事都是慢吞吞的。
要揉眼睛时,他们就会把手像千斤重担般缓缓举起。他们的玩笑粗鲁而
亲切。他们的笑声中混杂着咳嗽,听起来可怕,其实并无恶意。他们嘴
里总有东西要吐,至于往哪儿吐,他们是无所谓的。他们老抱怨我的跳
蚤蹦到了他们身上;不过,他们从不因此真生我的气;他们知道我的长
10 毛里跳蚤猖獗,而且跳蚤是蹦跳高手;他们也就容忍了。不值班的时候,
他们有时好几个在我身旁围成半圆坐下;不大说话,只是喉咙里互相咕
噜着,躺在箱子上抽烟斗;我只要稍一动弹,他们就拍拍膝盖;时不时
有人拿根棍子替我搔痒。现在如果有人邀请我乘坐这艘船,我肯定会拒
绝,而同样肯定的是,当我回想那段中舱时光时,并不全是凄惨的回忆。
15 13)
我从周围人那儿获得的平静首先使我打消了逃跑的念头。现在回
想起来,我当时似乎就已预感到,要想活下去,就非得找到一条出路不
可,而逃跑并不能找到出路。我现在已想不起,当时是否有可能逃跑。
但我相信这是可能的。对于猴子来说,逃跑总是可能的。我现在的牙咬
干果都得小心,而当时,我若费一些时间,将笼子的门锁咬断绝对没问
20 题。我没有这样做。假使真这样做了,又能赢得什么呢?刚把脑袋伸出
笼门,就又会被逮住,然后被关进一个更糟糕的笼子;或者,为了不引
人注意,我可能就逃到了别的动物那儿去,比如我对面的蟒蛇群,在它
们的拥抱中一命呜呼;或者,就算我真溜到了甲板上,跳离了船舷,在
汪洋大海上颠簸一会儿,就淹死了。全都是绝望之举。我当时并没有像
25 人那样盘算,但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我的行为仿佛是经过了深谋远虑
的。
14)
我不盘算,可我静静地观察着。我看着这些人走来走去,总是同
样的面孔,同样的动作,我常常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这个人或这些人
自由自在地走来走去。我脑中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远大目标。没有人
30 对我许诺,说我如果变得和他们一样,他们就会撤走铁笼子。人们对这
种看来不可能兑现的事,是不会许诺的。不过,事情若是真的兑现了,
许诺事后也会显现,而且就出现在先前曾苦苦寻觅它的地方。这些人并

4
无特别吸引我之处。倘若我追随前面讲到的那种自由,那我肯定宁愿跳
进汪洋大海,而不要这些人的阴郁目光中流露的出路。反正我在想到这
些事之前很久,就已经在观察他们了,日积月累的观察才促使我朝这个
方向努力。
5 15)
模仿这些人,真是轻而易举。头几天我就学会吐唾沫了。我们互
相往脸上啐;区别仅在于,事后我会自己把脸舔干净,他们却不这样做。
我很快就学会了抽烟斗,俨然一个老烟鬼;还用大拇指摁摁烟袋锅,逗
得中舱的人哄堂大笑;只有空烟斗与装满烟丝的烟斗之间的区别,我久
久不得其解。
10 16)
最难对付的是白酒瓶子。光闻那味儿,我就直恶心;我竭力抑制
自己;即便如此,还是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克服了难受感。说也奇怪,
人们对我的这些内心冲突比对我的任何其他方面都更关心。我在回忆中
也分不清这些人,只记得一个人,他老来,有时独自一人来,有时和同
伴们一起来,白天来,晚上来,什么时辰都来,拿着酒瓶子站在我面前,
15 给我上课。他弄不懂我,他想解开我的生存之谜。他慢慢拔出瓶塞,然
后看着我,想知道我是否懂了;我承认,我总是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目
光中有一种疯狂与惊慌失措;人类教师走遍地球,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甘
拜人类为师的学生;拔出瓶塞后,他将瓶子举到嘴边;我的目光随之移
到了他的喉咙;他满意地点点头,举起瓶子对着嘴唇;我为自己渐渐领
20 悟而满心欢喜,吱吱叫着浑身乱挠;他也很高兴,举起瓶子喝了一口;
我呢,急不可耐地想效仿他,绝望之余弄脏了笼子,这又使他大为满意;
接着,他伸直手臂,把瓶子拿得远远的,又猛地举起来,以夸张的姿势
示范性地往后一仰,一口喝干了。我呢,被极度的渴望折磨得四肢瘫软,
没法再跟他做下去,虚弱地趴在栅栏上,他这时摸摸肚皮笑着,就这样
25 结束了理论课。
17)
然后才开始实践练习。我不是已经被理论部分弄得精疲力竭了吗?
是的,精疲力竭了。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地抓
住递过来的酒瓶子;用颤抖的手拔出瓶塞;这个动作的成功使我渐渐积
聚了新的力量;我惟妙惟肖地举起瓶子;将它放到嘴边,然后——然后
30 厌恶地,厌恶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因为瓶子虽是空的,酒味还在里面。
18)
这让我的老师伤心不已,我自己还更难过呢;扔掉瓶子后,我也
没忘了得意洋洋地摸摸肚皮笑着,可这对他和我都已于事无补。

5
19)
如此这般上了无数次课。我的老师真是值得钦佩;他没有生我的
气;他有时当然也用燃着的烟斗烫我的毛皮,以致我身上不易摸到的地
方烧了起来,可他接着又用他那慈爱的大手把火扑灭了;他没有生我的
气,因为他认识到,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为消灭猴子本性而斗争,而
5 我这边的任务更艰巨。
20)
因此,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那都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啊:
一天晚上,我在许多观众面前——当时可能是个节日,留声机放着音乐,
一位军官在人群中穿梭——,就在这天晚上,我趁大家不注意,拿起不
小心放在我笼子前的一个白酒瓶子,在大家越来越关注的目光下, 动作
10 规范地拔出瓶塞,把瓶子举到嘴边,没有犹豫,没有咧嘴,活像个老酒
鬼,双目圆睁,咕噜咕噜喝光了,真的一饮而尽;把瓶子一扔,这回不
再是出于绝望,而是艺术家的风采;虽然忘了摸摸肚皮;却——因为我
别无选择,因为我不由自主,因为我神魂颠倒——以人的声音简短而准
确地喊道:“哈啰!”随着这声喊叫,我飞身进入了人类共同体的飞跃,
15 我感到,他们的惊呼“听呀,他说话了!”仿佛吻了一下我大汗淋漓的
身子。
21)
我再说一遍:我并没有兴趣模仿人类;我模仿,因为我在寻找出
路,没有别的原因。那一次胜利还没有解决很大问题。我的嗓子马上就
不灵了;几个月后才又恢复了;我对白酒瓶的反感甚至更强烈了。尽管
20 如此,有那一次胜利,我的方向就永远确定了。
22)
当我在汉堡被交给第一位驯兽师时,我马上意识到我面前只有两
种可能性:要么去动物园,要么去杂耍剧院。我没有犹豫。我对自己说:
竭尽全力去杂耍剧院;这是出路;动物园不过是一个新笼子;你一进那
儿,就算完了。
25 23)
于是我学习,我的先生们。哎,学习是出于不得已;学习是想找
条出路;我不顾一切地学。用鞭子鞭策自己学习;稍有抵触情绪,就把
自己抽得血肉模糊。猴子本性连滚带爬地钻出我内心,嗖嗖地离我而去,
以致我的第一位老师自己险些成了猴子,他不得不立即放弃教学,进了
一家精神病院。好在他很快又出院了。
30 24)
我可耗费了许多老师,甚至同时用好几个。当我对自己的能力已
经比较有把握了,当公众开始关注我的进步了,当我的未来日益明朗时,

6
我就自己聘请老师,让他们坐在五个相邻的房间里,我不停地从一个房
间跳到另一个,同时接受他们的教诲。
25)
这是何等的进步啊!知识之光怎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我那开始苏醒
的大脑啊!我不否认:我因此感到幸福。可我也承认:我并没有自视过
5 高,当时没有,现在更不会了。我以迄今为止地球上独一无二的努力,
使自己达到了欧洲人的平均教育程度。这种程度本身根本不值一提,然
而,由于它帮助我摆脱了笼子,为我开辟了这条特别的出路,这条人的
出路,它就非同寻常了。有一句成语说得好:溜之大吉。我正是这样做
的,我溜掉了。在没有自由可选择的前提下,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10 26)
当我回顾我的发展道路以及迄今为止的目标时,我既不抱怨也不
志得意满。双手往裤兜里一插,桌上放着葡萄酒瓶,我半卧半坐在躺椅
里,凝视着窗外。如果有客人来访,我就礼貌得体地接待。我的经纪人
守在前厅,我一按铃,他就进来听候吩咐。我几乎每晚都有演出,我的
成就恐怕已经登峰造极了。当我参加完宴会、科学座谈、温馨的朋友聚
15 会,深夜回到家时,一只半驯服的小母猩猩在等着我,我便按猴子的方
式与她如鱼得水一番。白天我不愿看见她;她的目光流露出半驯服野兽
的迷乱的疯癫;这只有我看得出,我受不了这目光。
27)
不管怎样,我总体上达到了我的初衷。不能说,为此费那么大劲
不值得。另外,我并不想做出人的评判,我只想传播知识,我只是在陈
20 述,向你们,尊敬的科学院的先生们,我也只是做了陈述。

王炳钧 译

7
《在流放地》
作者: 卡夫卡

1)
“这是一架奇特的机器,”军官用带有几分赞赏的目光看着那架
5 自己十分熟悉的机器对科考旅行家说。看来旅行家只是出于礼貌才接受
了营地司令官的邀请,来观看对一个因不服从上级、侮辱上级而被判处
死刑的士兵执行处决的。整个流放地上对这次处决似乎也没有多大兴趣。
反正,在这个四面被光秃秃的山岗隔绝、遍地黄沙、深深的小山坳里,
除了旅行家和军官之外就只有这个犯人和一名士兵了。犯人长了一张阔
10 大的嘴巴,头发纷乱、面孔不洁、表情麻木。士兵手里拽着一根沉重的
铁链,其下分出几条细点的链子,分别捆在犯人的脚腕、手腕和脖子上,
这些小铁链之间又有铁链相连。犯人看起来像只奴性十足的狗,叫人以
为可以放开让他在周围山岗上随意乱跑,而临刑前只要打个口哨他就会
转回来似的。
15 2)
旅行家对这架机器兴趣不大,在军官忙着做最后的检查时,他有
点漠不关心地在犯人身后踱来踱去;军官一会儿钻到深深埋入地下的机
器的底部,一会又攀着梯子去检查上边的部件。这些本来都是可以让机
工干的活,可这位军官,不管他是这架机器的忠实崇拜者也好,还是由
于其他原因这种工作无人可派也好,他却干得非常起劲。“现在一切就
20 绪!”他终于喊道,从梯子上爬了下来。他疲惫不堪,张着大口呼吸,
还把两条女人用的手绢塞在军服的领口里。“在赤道地区,这种制服实
在是太厚了。”旅行家说,却没有像军官所期望的问问机器的事。“那
是,”军官说,一边在一个准备好的水桶里洗着他那油污的双手,“可
它代表着祖国,我们不想忘记祖国。——不过,现在请您看看这架机
25 器,”他马上接着说,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指着机器。“到此为止,
前边还离不了人去动手,往下都是机器自个儿干了。”旅行家点点头,
跟在他的后面。为了留有余地,军官又说:“当然啦,故障还是会有的;
虽说我今天不希望出现任何故障,毕竟要对之有所估计。机器要连续运
转十二个钟头,就是出点故障,也是些小毛病,立马可以排除。”接着,
30 他从一堆藤椅中抽出一只,递给旅行家,问道:“您坐下吗?”这位不
好推辞,就坐了下来。他坐的地方是个坑缘,不经意地朝坑里看了一眼。

1
坑不太深。挖出的土在一边堆成了一堵墙,另一边上就是这架机器。
“我不清楚,”军官说,“司令官是不是已经给您解释过这架机器。”
旅行家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手势,这可正中军官的下怀,因为这下他可
以亲自做解说了。“这架机器,”军官握住他依着的连杆说:“是我们
5 前任司令官发明的。一开始实验我就跟着他干,事无巨细,一直到机器
搞成,我都参加了。当然了,这个发明的荣誉完全归于他一个人。您听
说过我们的前任司令官吗?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整个流放地的建立都
是他的杰作,也并不为之过分。我们,他的这些朋友还在他在世时就相
信整个流放地已经十分完美,他的继任者脑子里就是有一千套新构想,
10 至少在他死后多年也别想对之有丝毫的改动。我们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新任司令员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惜您没有见过前任司令官!——不
过,”军官停了一下说,“我在这儿东扯西扯,却忘了说面前他的这架
机器。您看见它有三个部分。随着时间的前进,各个部分都有了通俗的
名称。底下的部分叫做‘床’,上边的部分叫‘绘图员’,而中间这个
15 悬浮部件则叫‘耙子’。”“耙子?”旅行家问道,他并没有十分专心
地听。阳光热辣辣地洒在这光秃秃的谷地上,人很难把精神集中起来。
他觉得军官更加令人敬佩。虽然他身着可以参加阅兵式的军上装,肩上
扛着沉甸甸的肩章,身上挂满了绦带,却神采飞扬地讲解着。而且一边
说着话,一边拿着一把螺丝刀这儿拧拧,那儿紧紧。那个士兵却和旅行
20 家一样,显得心不在焉。他把锁犯人的铁链绕在自己手腕上,一只手支
着枪杆,耷拉着脑袋,无所用心。对此,旅行家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军
官讲的是法语,而法语当然是士兵和犯人都听不懂的。然而,让人奇怪
的是犯人却竭力去听军官的解说。他双眼朦胧欲睡,目光却盯着军官,
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现在,旅行家打断了军官的解说,他也像军官一样
25 看着旅行家。
3)
“对,是叫‘耙子’,”军官回答道,“这个名称很恰当。上边
安的针像耙齿一样,虽说只局限在一块地方动作,非常地巧妙,但整体
上动起来跟‘耙子’一样。不过,这您马上就会明白的,犯人就放在这
儿这张‘床’上。——我是想把机器先解说一遍,下边再开动机器让它
30 自动进行。然后您就能更好地理解整个过程了。而且,‘绘图员’里面
有个齿轮磨损得很厉害,机器一转动,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你说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遗憾的是在这里很难弄到备用件。——好,

2
我说了,这就是‘床’。上边铺有一层棉絮,一会儿您就会知道它的用
处。犯人脸朝下放到棉絮上,当然是赤身趴在上面了;这是捆犯人双手
的皮带,这是捆脚的,这儿的是捆脖子的,这样就可以把犯人紧紧捆住。
我刚才说过,犯人是趴在‘床’上的,所以床头这儿有这么一小块毡团,
5 很容易调节,让它正好塞进犯人的嘴里。这样就可以不让犯人叫喊,也
免得他咬烂舌头。犯人当然不得不把这块毡团咬住,不然脖子就会给皮
带勒断。”“这是棉絮?”旅行家问着俯身去看。“是的,没错。”军
官微笑着答道,“您自己摸摸。”他拉起旅行家的手顺“床”摸去。
“这是一种特制的棉絮,所以看起来眼生。它的作用我下边还会说到。”
10 这架机器已经多少引起了旅行家的兴趣。他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遮着阳光,
顺着机器朝上看着。这是个庞然大物,“床”与“绘图员”大小相当,
好像两只深色大箱子。“绘图员”装在“床”上方约两米高的地方;两
者之间的四个角上撑着四根铜柱,在太阳光下褶褶发光。“耙子”连着
一条钢带,悬在两个大箱子之间上下浮动。
15 4)
军官对旅行家方才的漠然态度几乎毫无觉察,似乎却注意到了他
开始表现出来的兴趣。所以他停住解说,让旅行家有时间静心观察。犯
人也学着旅行家的样子,由于无法将手搭在眼睛上面,只好眯起毫无遮
蔽的双眼朝上望去。
5)
“那么说,犯人趴在了上面,”旅行家说着,在椅子上往后一靠,
20 叉起了双腿。
6)
“对,”军官说着把帽子往后推了推,用手在发烫的脸上一摸,
“现在请注意!‘床’和‘绘图员’上都装有电池,‘床’本身需要电
池,‘绘图员’上的是供‘耙子’用的。只等上面的人一捆好,‘耙子’
就启动了,幅度虽小,却以极快的动作上下左右同时抖动着。您在医院
25 里也一定见过类似的机器,只不过我们这张‘床’的全部动作都是准确
地计算好的,因为它们必须与‘耙子’的动作配合默契,处决的真正执
行就交给了这个‘耙子’。”
7)
“这个人是怎么判决的?”旅行家问。“这个您也不知道?”军
官惊愕地反问道,又咬紧了嘴唇:“对不起,也许是我解说得不够条理,
30 请您千万不要见怪。因为以往司令官习惯于自己做解说,可现任司令官
却逃避这种光荣的义务。但他对像您这样一位高贵的客人,”——旅行
家摇着双手表示不敢受此殊荣,可军官仍然坚持说——“对这样一位高

3
贵的客人连我们判决的形式都一字不提,倒也是件新鲜事,这——”一
句脏话到了嘴边,他却忍了回去,只是说:“这事没有通知我,这不能
怪我。反正,只有我才能讲清楚我们的各种判决形式,因为我这儿有”
——他拍拍胸前的口袋说——“老司令官亲笔绘的有关草图。”
5 8)
“司令官亲手绘的草图?”旅行家问道:“难道他是个全才?他
是军人和法官,又是设计师、化学家和绘图员?”“的确是这样,”军
官目光凝视、面显沉思地点着头说。然后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觉
得还不够干净,不能就这样去掏图纸;于是走到水桶跟前,把双手再洗
了一遍。这时他才拿出一个小皮夹子,说:“我们的判决不算太重。只
10 是把犯人违反的戒条用这个‘耙子’给他写到身上。比如说,要给这个
犯人,”军官用手指着那个人,“写到身上的是:要尊敬你的长官!”
9)
旅行家朝犯人瞥了一眼;只见在军官指他的时候他垂着头,好像
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耳朵上,要听出点什么。但他那张因双唇紧闭而
鼓起来的嘴巴却不停地翕动,明显地暴露了他什么也听不懂。旅行家本
15 来有许多东西要问,见他这样,就只问道:“他知道对自己的判决吗?”
“不知道,”军官回答说,正想往下继续解说,却给旅行家打断了:
“他不知道对自己所做的判决?”“不知道,”军官再次答道,接着顿
了一顿,仿佛等待着旅行家对自己的问题做进一步的说明,然后说:
“告诉他没有必要,他会亲身体验到的。”旅行家本不想再说什么,却
20 感到犯人把目光投向了他,像在问他是否能赞同所描述的司法程序。于
是抬起本已后仰的身子向前探了探,又问道:“他毕竟是判了刑的,这
一点他总该知道吧?”“也不知道,”军官说,并且对着旅行家微笑,
似乎他现在期待着旅行家把他憋在肚子里的稀奇古怪问题再提一些出来。
“不知道?”旅行家说着在额头上揩了一把,“就是说这个人到现在也
25 不知道他的辩护顶不顶事了?”“他根本就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机会,”
军官说着把目光转向了一边,好像他是给自己说话,不想因为讲这些他
自己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使对方难堪。“他肯定有过为自己辩护的
机会的,”旅行家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10)
军官看出他解说机器的事有被耽误的危险;于是,他走到旅行家
30 面前,拉起他的胳膊,一只手指着犯人,犯人觉得众人都朝他看来,就
把身子绷得笔直——士兵也拉紧了铁链——军官说:“事情是这样的:
我在这块流放地上被任命为法官。虽然我还年轻。因为在以往任何惩罚

4
事务中我一直给前任司令官当助手,对这架机器也最熟悉。我处事的原
则是:罪责无可置疑。别的法庭是不可能奉行这条原则的,因为他们那
里人多意见杂,而且上边还有更高一级的法庭。我们这里就不同了,或
者说在前任司令官在世时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新任司令官曾经露过干预
5 我执法的意思,可直到今天为止,我却成功地抵制了他,而且往后我仍
然办得到。——您大概想听我把这个案子讲清楚;和其他案子一样,也
非常简单。有位上尉今天早晨报案说,这个配给他作勤务兵、睡在他门
口的人值勤时睡着了。因为他的责任是,每个小时钟一响,就要站起来
在上尉门口敬礼。这肯定不是什么繁重任务,但却是必要的,这是因为
10 他既当警卫、又做勤务,从那一方面讲,都得时刻保持清醒。昨天晚上,
上尉想查看一下他的勤务兵是不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钟敲两点时,他
开门一看,发现这个人蜷成一团正在睡觉。上尉取来马鞭照脸就抽。这
家伙不但不站起来向上尉求饶,反而抱住主人的双腿摇着他大嚷:‘扔
下鞭子,不然我咬死你。’这就是案情的经过。一个小时之前上尉找到
15 我,我记录下他对案情的陈述,接着填上了判决词。随后,我命令给这
个人锁上铁链。这一切手续非常之简单。要是我先把这个人传来审问,
那可就乱套啦。他会撒谎。我要是拆穿他的谎话,下边他又会编出新的
谎话来圆谎,如此下去,没完没了。现在我抓住他,叫他跑不掉。——
现在都解释清楚了吧?不过时间不等人,该开始进行处决了,可我对这
20 架机器的解说还没有搞完呢。”他再次把旅行家按到椅子上坐下,回到
机器跟前又开始讲起来:“诚如所见,‘耙子’与人体形状相配。这个
‘耙子’对着人的身躯,这两个对着双腿。这个小小的尖刀是留给头部
的。您明白了吗?”他亲切地对着旅行家俯下身问,摆出一副准备做最
详尽解说的架势。
25 11)
旅行家眉头紧皱,看着耙子。对司法程序的解说没能使他感到满
意。不过他得承认,这里毕竟是流放地,采取非常措施在这里是必要的,
这里的一切都得按军队上的一套办。不过,他对新任司令官寄有一丝希
望。这位司令官虽说行动缓慢,却显然打算实行一套这位军官那狭隘的
思想无法理解的新程序。出于这种考虑,旅行家问道:“司令官会来参
30 加处决吗?”“不一定,”军官回答说。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触动了他的
痛处,脸上亲切的表情尽失形态,“正因为如此,我们得抓紧时间。虽
然有违心愿,十分抱歉,我却不得不简单点解说了。不过,等明天机器

5
重新擦洗干净之后——机器会弄得很脏,这是它唯一的缺陷——我可以
给您补上细节上的解释。那么,现在只拣最重要的说。犯人摆在‘床’
上、‘床’开始颤动时,‘耙子’就朝着犯人的身体往下落。它会自动
调节,让‘靶子’上的针尖刚好触及皮肤;调节过程一完,这根钢绳立
5 刻绷得笔直,就像根钢棍。下边正式开始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从外部是
看不出各种刑罚之间的区别的。‘耙子’工作起来外表上好像都一样。
它颤动时刺破随之颤动的人体的皮肤。为了使每个人都能检查判决的执
行情况,‘耙子’是用玻璃做成的。当时为了把针刺安到‘耙子’上,
技术上还碰到了一些困难。可是,经过多次试验后,还是搞成了。我们
10 没有让困难给吓住。现在谁都可以透过玻璃观察到字是怎么写到人的躯
体上的。您愿意走过去点看看‘耙子’上的针吗?”旅行家缓缓站起来,
走过去弯下腰去看‘耙子’。“您看,”军官说,“有两种针,排列形
式各种各样,每支长针旁有一支短的。也就是说长针写字,短针向外喷
水,把血冲掉,使字迹清楚地显现出来。冲出的血水经这儿的小槽沟进
15 入这个主槽,再通过那个排水管流到坑里。”军官用手指仔细地沿血水
流经的路线指了一遍。为了尽量显得逼真,他把双手伸到水管出口处做
着接水的手势,这时候旅行家抬起脑袋,手向后摸着,想退回到椅子上
去。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看到犯人也跟着他随着军官的邀请走过来,到
近处观看‘耙子’的配置。犯人把攥着铁链、昏昏欲睡的士兵往前拖了
20 一点,也把身子俯在玻璃上。只见他张着狐疑不定的双眼正在追寻两位
大人刚才在观察什么,却因为听不懂解释而一直莫名其妙。他躬着腰一
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一双眼睛不住地在玻璃上溜来溜去。
旅行家想把他撵走,因为他的行为很可能是要受到惩罚的。但军官却一
只手紧紧地挡住他,另一只手从土堆上抓了一个土块朝士兵扔去。士兵
25 浑身一震,睁眼一看,见犯人如此胆大妄为,就扔下枪,脚下鞋跟往土
里使劲踩稳,用力把犯人往后一拽,犯人一下子倒在地上。然后士兵低
下头,看犯人套着铁链“铛啷、铛啷”地怎么挣扎着翻身。“把他拉起
来,”军官吼着,因为他发觉旅行家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犯人身上去了。
旅行家不由得把身子从“耙子”上俯过来,只不过是想弄清犯人怎么样
30 了。“好好伺候他!”军官又是一声大吼。他绕过机器跑过来,亲自下
手抓住犯人的腋窝底下,在士兵的帮助下——犯人的脚不时地滑溜——
把他拖了起来。

6
12)
“现在我全明白了,”当军官回头再次向他走来时,旅行家说。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讲呢,”军官抓住对方的胳膊朝上指着说:
“‘绘图员’里面有一个齿轮组,控制着‘耙子’的动作,但它的排列
依判决书的图样而异。我现在还沿用老司令官的图样。就在这儿,”—
5 —说着,从皮夹子里抽出几张纸来——“但是很抱歉,我不能把它交到
您手里,这是我拥有的最可珍贵的东西。请您坐下,我就这么拿着让您
在近处看,您肯定能把什么都看清楚的。”他举起第一张让看。旅行家
本想说几句赞许的话,可他却看到满纸尽是像迷宫一样乱七八糟地交错
在一起的线条,要找出个空白点都不容易。
10 13)
“您看吧,”军官说。“看不懂,”旅行家回道。“写得很清楚
嘛!”军官说。“写得非常高明,”旅行家应付地说,“可我读不了。”
14)
“对了,”军官说,笑着把皮夹子放回衣袋里。”这可不是给小
学生用的仿格本。得花很多功夫去读,像您这样的人肯定终究会读懂的。
当然,这不能是简单地写上几个字;不是要一下子把人杀死,而通常要
15 延续十二个小时;计算好了第六个小时是转折点。因此,一定得给真正
的文字四周点缀上许许多多的花纹;文字本身只不过像个窄窄的腰带在
身体上绕一周;身体其余部分都是留给装饰性图案的。您现在可以理解
‘耙子’和整个机器的运作了吧?——您瞧着!”他跳上梯子,把某个
轮子转动了一下,朝下喊道:“注意,往边上让让!”说着,整个机器
20 动起来了。要不是那个轮子“嘎、嘎”地响,那可就十分完满了。轮子
发出的声音使军官感到意外,急得他对轮子挥起了拳头,然后抱歉地对
旅行家摊了摊双手,很快从梯子上爬下来,从下边观察着机器的运行。
还有点地方不大对头,这只有他能察觉出来。他又爬上去,两只手伸进
绘图员里面去摸,随后,为了尽快地下来,他不用梯子,而是抱住一根
25 铜柱溜回了地面。为了让对方在机器的轰隆声中听清自己的话,他对着
旅行家的耳朵大声嚷道:“您明白整个过程吗?‘耙子’开始写字啦;
等犯人背上第一轮字写完,棉絮层就开始转动,缓缓地把犯人翻到另一
侧,好让‘耙子’能在新的地方写字。这时,因写字而刺破的部位被置
于棉絮上,由于棉絮是特制的,可以立刻把血止住,准备好让‘耙子’
30 把写的字再加深。‘耙子’边上的尖角在犯人的身体继续转动时就把伤
口上粘着的棉絮撕下来甩进坑里,‘靶子’又可以继续工作了。就这样,
‘耙子’在长达十二个小时里把字愈写愈深。头六个钟头里,犯人几乎

7
跟往常一样活着,只是熬着疼痛。两个钟头之后取掉毡团,因为犯人再
没有力气喊叫了。‘床’头这儿这个电加热的钵子里盛着热米粥,只要
犯人有那个雅兴,可以用舌头舔着吃。从来没有一个人放过这个机会的,
我可是见得够多啦。只是在第六个钟头上犯人才失去了进餐的兴致。然
5 后我就跪在这儿观察着这一幕。最后一口粥犯人很少咽下去,只是在嘴
里倒来倒去,就吐到坑里去了。这时候我得赶紧缩下身子,不然的话,
那一口脏物就会啐到我脸上。第六个钟头里犯人是多么安静哟!连最蠢
的家伙这时也灵醒了。这个过程由眼睛四周开始,由此延散开来。看着
这种景象,使人禁不住都想跟着躺到‘耙子’底下去。往后就没有多少
10 好看的了,犯人只不过是开始解读写上的字而已,嘴巴向前撅着,状似
悉心倾听。
15)
“您也看到了,用眼睛辨认那些文字不是那么容易的;可我们
‘耙子’上的犯人要凭自己身上的创口进行解读,自然就更费劲了;他
要花上六个钟头才能最终读懂。这时,‘耙子’将他完全刺透,叉起来
15 扔进坑,‘扑哧’一声掉在血、水和棉絮里。至此,法庭处决完毕,然
后我们,我和士兵,将他黄土一掩了事。”
16)
旅行家一直把耳朵朝着军官,双手插在衣兜里观察着机器的动作。
犯人也在瞧着,却一窍不通。他身子微微下弯,紧紧盯住摆动着的针。
这时,军官向士兵打了一个手势,士兵在犯人身后一刀划开他的衬衣和
20 裤子,衣服当下就往下掉;犯人想抓住下落的衣服,把自己的光身子遮
住,士兵却一把抓住他向上举起,抖掉了他身上的残衣破片。军官关上
机器,于是,在这突然出现的寂静中犯人给摆在了“耙子”底下。解开
了铁链,却捆上了皮带;起初犯人几乎觉得是一阵轻松。可接着“耙子”
向下落了落,因为犯人是个瘦子。针尖碰着他时,全身皮肤一阵颤疏;
25 士兵忙着绑他的右手时,他盲无目标地伸出了左手,可手伸出的方向正
好是旅行家站着的地方。军官一直从旁边看着旅行家,像是要从他脸上
看出对这次处决的印象,因为他至少对这次处决做了一番粗略的解说。
17)
捆手腕的皮带断了;可能是士兵捆得过紧。军官得下手了,士兵
把断了的皮带拿过来给他看。军官也向他走过去,回过头来对旅行家说:
30 “这架机器零件很多,免不了这儿断了,那儿裂了;但却不能影响对它
的总体看法。再说,马上可以换上新皮带;这回我要用铁链;当然,这
样做右臂上振动时的柔性会受到些影响。”他一边安放铁链,一边又说:

8
“如今用来保养机器的经费大大削减了。前任司令官主事时,有那么一
笔维修机器的专用款子,我随时可以动用。那时这里有个仓库,里面各
种零配件应有尽有。我承认,用这些东西时,像新任司令官所宣称的,
我是有些大手大脚,我说的是从前,不是现在;可新司令官是在利用一
5 切借口来诋毁原有的一套。如今,他亲自掌管机器用的那笔款子,而且,
假如我派人去领新皮带,还得带着断了的皮带作证据,新皮带还要十天
以后才能发下来,可拿到手的都是劣等货,用不了多久。这段时间里没
有皮带怎么让机器动起来呢,这可就没人管了。”
18)
旅行家自忖:态度明朗地干涉别人的事务,总是不可取的。他既
10 非流放地上的人员,也不是统管这块地方的国家的公民。要是他对这次
处决指手划脚,甚或加以阻挠,人家会对他说:你是个外国人,一边悄
着去。那他可就无言以对了,只能赶紧解释,说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
么啦,因为他旅行的目的只是想考察,决非要改动别国的司法规程等等。
但这儿的事情实在叫人不忍撒手。司法程序的不公正、判决的不人道是
15 明摆着的。谁也说不上这里关系到旅行家的什么个人利益,因为犯人与
他素昧平生,既非他的同胞,也毫不乞求他的怜悯。旅行家持有上边官
府的荐文,在这儿受到了礼仪周全的接待。至于说他应邀观看这次法庭
处决,似乎是明显地在暗示他,要他对这个法庭程序谈谈自己的看法。
这一点再明显不过了,特别是他听得清清楚楚,司令官不支持这种司法
20 程序,而且可以说对这位军官怀有一种敌意。
19)
突然,他听到军官怒吼一声。军官好不容易刚刚把毡团塞进犯人
嘴里,犯人忍不住一阵恶心,眼睛一闭,呕吐起来。军官急忙把犯人的
头从毡团上提起,想把头按向土坑;可是晚了,脏物吐在机器上,向下
流着。“都怪司令官!”军官喊着,气得抓住铜柱在摇,“把我的机器
25 弄得脏得像个猪圈。”他举起发抖的双手给旅行家指着面前的狼藉场面。
“哪一次我不是给司令官不停地解释上好几个钟头,希望他明白,行刑
前一天不能再给犯人吃东西了,可宽厚的长官就是不听。犯人带来之前,
司令官周围的女士们总是用糖果把他肚子塞得满满的。他一辈子都靠吃
臭鱼烂虾过来的,现在呢,倒得吃糖果!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不愿说长
30 道短,可三个月前我就打了报告,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给新毡团呢?这
块毡团上百人临死前衔在嘴里,上面什么东西没有?犯人怎么能够张口
咬住它而不恶心呢?”

9
20)
犯人把头垂下,显得很平静,士兵忙着用犯人的衬衣拭擦机器。
军官向旅行家走过来,这位似乎有某种预感,向后退了一步,可军官抓
起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我想和您说几句掏心的话,”他说,“可
以吗?”“当然可以,”旅行家答道,垂下眼睛悉听。
5 21)
“您现在有幸观赏的这个法庭程序和处决过程,在我们这块流放
地上再也没有人公开支持了。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也是老司令官这份遗
产的唯一继承者。把这一套再怎么扩大一下,这我已不敢奢望,维持现
状已费尽了我全副精力。老司令官在世时,整个营地上都是他的追随者;
老司令官使人信服的本事我也学到了一点;可他手中的权力,我却一点
10 没有;正因为如此,那些追随者都不闪面了,他们人倒是不少,可没人
敢承认。要是在今天这个行刑的日子里您走进茶馆,四处听听,您也许
听到的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这些人全是老司令官的追随者,但在眼下
这位司令官的管辖下,在他持有现在这种观点的情况下,这些人对我毫
无用处。现在我问您,就是因为这位司令官和那些影响着他的女士们,
15 这样一项毕生杰作,”他指着机器,’就得完蛋吗?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吗?哪怕是个外国人,在我们岛上只呆几天,就可以袖手旁观吗?现在
一点时间不敢耽搁,人家正在准备对我的司法权提出挑战;司令官的官
邸里正在开会,却没有召我去参加;连您今天的来访也能证明整个事态;
他们胆怯,就先把您这个外国人打发来了。——以往的处决场面多气魄
20 呀!行刑前一天,整个山坳里人挤得满满的,都是来看热闹的;一大早,
司令官和他的女士们就到啦;军号声响彻营地;我向司令官报告,一切
准备就绪;出席的人——大官们都必须到场——排在机器的四周;这一
堆藤椅就是那个时候的一点可怜的遗物。机器擦得锃亮;几乎每次处决
我都得到新的备用零件。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观看的人一直挤到
25 山岗那儿,全都立起了脚尖在看——犯人由司令官亲自摆到‘耙子’下
面。今天让一个普通士兵干的事,那时候是我这个大法官的工作,这使
我感到光荣。现在处决开始了!没有一丝噪音干扰机器的工作。有些人
不再注目观看了,而是闭着眼睛躺在沙地上;大家知道:正义得到了伸
张。一片寂静中只有透过毡团传来犯人的呻吟声。如今机器已经无法弄
30 得犯人大声呻吟,口里的毡团一堵,外面什么也听不到了。那时候写字
的针滴出一种腐蚀性液体,现在也不让用了。好,终于到了第六个小时!
不可能满足每个人在近处观看的要求。司令官英明地指示说要特别照顾

10
儿童;而我却由于自己的身份可以一直呆在机器跟前;往往是蹲在那儿,
两边一手抱着一个孩子。我们大家多么痴心于受刑人脸上那幸福的表情,
我们又是如何挺着面孔接受这终于来临又正在消逝的正义之光的沐浴啊!
那是什么年月哟,我的伙计!”军官显然忘记了他是跟谁说话;他拥抱
5 了一下旅行家,把脑袋贴在了人家的肩膀上。旅行家茫然不知所措,不
耐烦地越过军官的脑袋朝前看去。士兵搞完了清除工作,现在正把铁盒
子里的米粥往电热钵里倒。犯人一看见粥,伸出舌头就舔,他似乎已经
完全恢复过来了。士兵一再把他的嘴往一边推,可能是还不到该吃的时
候。可士兵却把自己一双脏兮兮的手神进钵子,捧起热粥,当着犯人那
10 贪婪的眼睛吃了起来,真是一点不顾体面。
22)
军官很快控制住自己。“我并不是要您同情我,”他说,“如今,
要让别人相信那个年月的事是办不到的。再说,机器还工作着,起着它
本身的作用。虽然孤零零地挺立在这个山坳里,它仍然显示着自己的作
用。最后,尸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缓缓地落进坑里,尽管已不像当
15 年有数百人像苍蝇那样簇拥在土坑四周。那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土坑边装
上一圈结实的栏杆,现在早拆掉了。”
23)
旅行家想避免与军官照面,就漫无目标地四下瞅着,军官以为他
在观看山坳里的荒凉景象;所以军官抓住他的双手,移动身子,想追回
他的目光,并且问道:“您明白事情的不彩之处了?”
20 24)
可是旅行家没有应声。有那么一会儿军官也没有纠缠他;军官两
腿叉开,双手插在腰上,两眼凝视着地面,静静地站在那里。然后,他
向旅行家鼓励地笑着说:“昨天司令官向您发出邀请时,我就在旁边,
听到他在邀请您。我了解这位司令官,马上就明白了他邀请您的居心。
虽然他大权在握,完全可以采取措施制止我,可他还不敢,不过,他一
25 定是想让我先领教一下您的,一位受欢迎的外国人的判断。他的小算盘
打得很精;您到我们岛上才第二天,不了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思想路数,
您思想上全是欧洲那一套,也许您总的来说是反对死刑的,特别反对这
种用机器行刑的方式。再说,您也看见这次处决没有公众参加,用的又
是一架有些破损的机器,显得多苍凉啊!——总之,(司令官这样设想)
30 在这种情况下您不是很容易地就得出这一套程序是不可行的结论了吗?
对这一切(我仍然按司令官的思路说)您是不会保持沉默的,因为您笃
信你们那多次考验过的信念。当然啦,许多民族的奇风异俗您都见过,

11
也懂得尊重它们,因之很可能不会像在你们国家那样为反对这种法律程
序而大声疾呼。其实司令官也根本不需要这样,不经意地、只不过随随
便便地丢上一句话就够了。只要表面上迎和了他的本意,符不符合您的
信念根本无所谓。我敢肯定,他会十分巧妙地来套您的话。而且那些女
5 士们会坐成一圈,竖着耳朵听;您大概会这么说:‘我们国家的法庭程
序是另外一个样子’,或者‘我们那儿在判决前先要对被告进行审问’,
或者‘我们国家除了死刑还有其他刑罚’,或者‘我们那儿只是在中世
纪时有过刑讯逼供’等等。这些话都是对的,在您看来很自然,都是既
不触及我们的法庭程序,又不得罪人的话。可是司令官对这些话会做何
10 反应呢?我想象得出:他,我们好心的司令官,立刻把椅子一推,大步
步向阳台,我可以看见他的那些女士们一窝蜂跟着他涌出来,我都能听
得见他的声音——女士们称之为雷鸣之声——好,现在他说话了:‘一
位受命审查世界各国法庭程序的伟大的欧洲学者刚才说我们这套沿用古
老传统的执法程序是不人道的。遵照如此重要的人士的意见,我自然再
15 也不能容忍这种程序的存在了。我命令,从今天起……’等等,等等。
您想挡住他,说他说的这些话不是您讲的,您没说我的程序不人道,相
反,以您睿智的眼力看来,这套程序是最为人道的、最符合人类尊严的,
而且,您非常赏识这架机器——但是太晚了;您到不了阳台上,上面让
女士们挤满了;您想引起人们的注意,您想大喊;可是,一只女人的手
20 会掩住您的嘴——于是,我和司令官的杰作就完蛋了。”
25)
旅行家不得不忍住自己的笑意;原来他认为很难做答的题,竟是
这么简单。他闪烁其词地说:“您过高地估计了我的影响;司令官看过
我的介绍信,知道我并非法庭程序方面的行家。要是我要谈自己的看法,
那也只是一己之见,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的意见重要,比起司令官的高见
25 来更是一文不值了;据我所知,司令官在这块流放地上握有至高无上的
权力。如果他对这套程序的看法诚如所言,那恐怕无需我尽微薄之力,
这套程序的末日也就到了。”
26)
是不是军官听明白了呢?没有,他还没有听明白。他不停地摇着
头,回头朝士兵和犯人匆匆扫了一眼,那两个吓了一跳,赶快停住不敢
30 再吃,军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脸,而是瞅着他上衣上的什么地
方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些:“您不了解司令官;一定程序上可以说,您
是他和我们大家——对不起,请原谅我这么说——都可以接受的人;您

12
的影响,请相信我,怎么估计都不为过。听到让您一个人出席这次处决
时,我确实是满心欢喜。司令官这种安排是想给我一个打击,但我却要
使之对我有利。您不听别人的嘀嘀咕咕,不避鄙视的目光——这在参观
的人多时总是难免的——,在毫无干扰的情况下听完了我的解说,参观
5 了机器,现在就要观看处决过程了。您肯定已经做出了判断;假若还有
什么地方不清楚,一看处决就全部一目了然了。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
“帮我来对付司令官吧!”
27)
旅行家不让他说下去。“这我怎么可能呢?“他脱口喊道,”这
根本不行。我帮不了您,也不会妨碍您。”
10 28)
“您能够的,”军官更加急切地重复说。“我有个计划,这个计
划一定会成功。您以为您的影响有限,可我知道已经够了。我承认您的
话不错,但为了能保留下这一套程序,即使您的影响真的有限,难道没
有必要试一试吗?那就请听听我的计划。为了实现这个计划,最重要的
是您今天在流放地上尽量不谈自己对这套程序的看法。如果没人直接问
15 到您,千万不要说话;即使说,也要短,要含混;让人觉得您不喜欢谈
这个问题,您心里烦,如果一定要让您公开讲的话,您会大发雷霆、骂
起人来的。我不是要您撒谎,绝不是;只是要您应付两句,比如:‘是
的,我观看了处决的过程’,或是‘我听了全部解说’。就这些,不用
多说。要流露出您的厌倦不满情绪,尽管司令官不高兴,理由也多的是。
20 当然,司令官对这些会做出完全不同的理解并按自己的意思去解释。这
正是我的计划的目的。明天司令官官邸里召开一次大型会议,由司令官
主持,全体高级官员都参加。司令官当然已经学会了把这类会议搞得引
人注目。盖了一座楼厅,上面总是坐满了观看的人。我不得不出席会议,
但心里十分反感。不管怎么样,您肯定会接到邀请的;要是您今天照我
25 的计划行事,那就会急切地请求您参加的。不过,假如您由于某种无法
解释的原因而未接到邀请,您就得要求他们请您;这么一来,保准您参
加定了。到明天您和那些女士们坐在司令官的包厢里。他不时地抬头向
上望望,确信您的确坐在那里。开始讨论的都是各种各样无关紧要、可
笑的事情,不过是给听众做做样子而已——多是有关码头修建的事,除
30 了码头还有啥事!——下来就提到了法庭程序的事。假如司令官不提,
或不马上就提,那我就想办法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站起来,报告说今
天的处决已经执行。话不多,就报告这一句。虽然在这种场合报告这件

13
事不合时宜,但我要这样做。司令官像往常一样,亲切地微笑着说声
‘谢谢’,现在他已经按捺不住,立刻抓住了这个大好时机。‘刚才,’
就这样或是跟这也差不多地开始说话了,‘报告了处决的事。对此我只
想补充一句,就是有位伟大的学者正好也亲临了这次处决,对他这次使
5 我们整个流放地感到无尚光荣的访问诸位均已知悉。连今天这次会议也
因为他的出席而更加富有意义。我们现在是不是要听听这位伟大的学者
的意见,看看他对这种传统的处决方式以及处决前的法庭程序有什么看
法呢?’此言一出,自然是掌声四起,众口称颂,嗓门最高的是我。司
令官向您鞠了一躬,说道:‘那我就代表大家请您宣示高见。’于是您
10 走到包厢护栏跟前。请把双手放在大家看得见的地方,不然那些女士们
会抓起您的手,用手指摩摩挲挲。现在终于到了您说话的时候了。不知
道这一时刻到来之前我怎么耐得住。您演说时根本不必限制自己,实话
实说,大肆喧嚷;身子俯在护栏上边。大声嚷,对着司令官大声嚷着说
出您的看法。说出您的坚不可摧的看法。可是,或许您不愿意这么干,
15 这不符合您的品性;你们国家里碰到这种情况人们的举止完全两样,也
行,就这已经足够了,您根本用不着站起来,只说这么几句话,轻轻地
说,只让您下面的官员刚好听见,这就够了;您根本不用自己去提什么
参观处决的人不多啦,齿轮‘嘎、嘎’地响啦,皮带崩断啦,毡困令人
作呕啦等等,不用,其它一切都夸我。请相信,要是我的发言没有把他
20 赶出大厅,也会迫使他跪下承认:老司令官啊,我服了您啦。——这就
是我的计划;您愿意帮我实现这个计划吗?您当然愿意啦,还不至此,
您非帮我不可。”于是军官抓住旅行家的两只胳膊,吐着粗气,盯住他
的面孔。最后几句话他简直是在嚷,连士兵和犯人都回过头来看;虽然
他们什么也听不懂,却停住不再吃粥,嚼着嘴里的东西,把目光投向旅
25 行家。
29)
对旅行家来说,他的答复一开始就是明摆着的;他一生经历的够
多了,在这里根本不会犹豫不决,他基本上是个诚实人,也无所畏惧。
30)
尽管如此,现在面对士兵和犯人,他却一时间犹豫了。终于他开
口了,它不能不说话:“不行。”军官两眼眨了几眨,目光一直未离开
30 他。“您愿意听我解释吗?”旅行家问道。军官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我不赞成这种程序,”旅行家这么说,“还在您向我说心里话之前—
—这种信赖当然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滥用——我已经考虑过我是不是

14
有权干预这种程序,我的干预会不会有一丝成功的希望。我清楚办这种
事得先向谁说:当然是找司令官啦。您使我对这一点更清楚了,却没有
加强我的决心,相反,您的真诚信念虽不能动摇我的看法,却也使我感
动。”
5 31)
军官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朝着机器,握住一根铜柱,身子稍稍后
仰,向上看着“绘图员”,好像在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士兵和犯人看起
来相互间像是已经熟了;犯人给士兵发了一个信号,尽管他全身捆得紧
紧的,很难动作;士兵向他弯下身去;犯人悄悄对他说了几句话,他点
头听着。
10 32)
旅行家走到军官跟前说:“您还不知道我打算怎么办。虽然我要
向司令官谈我对这套程序的看法,但不是在会议上谈,而是俩人私下谈;
我也不会在这儿久呆,让人家把我拉去参加什么会议;明天一早我就离
开,或者至少要上船。”看起来军官并没有仔细听。“这么说,这套程
序并没有使您信服,”他自言自语地说,微微一笑,好像老人在笑孩子
15 的无知,而在微笑的背后才是他自己实实在在的深思。
33)
“那就该是时候啦,”他终于说道,突然看着旅行家,两眼明亮,
蕴涵着某种恳求、某种希望参与的召唤。
34)
“该是什么时候啦?”旅行家不安地问道,但却未得到回答。
35)
“你自由啦,”军官操着犯人使用的语言对他说。犯人一开始不
20 敢相信他的话。“现在,你自由啦,”军官说。犯人的脸上第一次出现
了生气。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军官的一时高兴呢?会不会是这位外国
游客使他慈心发现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满脸狐疑,不过也时间
不长。管它呢,只要允许,他希望真的获得自由,他开始在“耙子”容
许的范围内使劲地摇动起来。
25 36)
“你给我把皮带挣断啦,”军官喊着说。“别动!我们把皮带给
你解开。”他给士兵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就动手解皮带。犯人不作声,
却暗自在笑;一会儿把脸向左朝着军官,一会向右朝着士兵,也没在忘
记朝旅行家看上一眼。
37)
“把他拖出来!”军官命令士兵说。因为上方有“耙子”,这就
30 得多加几分小心。犯人急不可待,结果背上给擦破了几处。可从这时起,
军官就不大理睬犯人的事了。他走到旅行家跟前又掏出那个小皮夹子,
在里面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了要找的那张纸,拿给旅行家看。“您看看

15
吧,”他说。“我看不懂纸上的这些东西。”“您把这张纸仔细看看,”
军官说着走到旅行家身旁,想和他一起读,看到这样不行,就把小手指
抬得高高的,仿佛这张纸不能触动似的,顺着纸面一划,好让旅行家顺
着手指划的方向往下读。旅行家也尽力去读,想从中看出点东西,至少
5 可以让军官高兴高兴;可他也是无能为力。于是军官开始一个字母一个
字母地读标题,接着又连起来读。“写着‘要公正!’”他说。“现在
您可以读啦。”旅行家向纸面凑得很近,军官怕他碰着纸面,赶快把纸
往远处挪了挪;虽然现在旅行家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非常清楚,他仍然
是一点也看不懂。“写的是‘要公正!’”军官再说了一遍。
10 38)
“也许是吧,’旅行家说,‘我相信上边是这么写的。”“那
好,”军官说,至少一定程度上是满意了,然后拿着那张纸爬上梯子;
他小心翼翼地在“绘图员”里把纸放好,然后显然是在对齿轮箱进行彻
底调整;这是件很麻烦的事,要动的齿轮肯定很小;有时军官把整个脑
袋都伸进“绘图员”里面,他得非常仔细地把齿轮箱检查一遍。
15 39)
旅行家站在下面,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干,脖子都僵了,眼睛
给满天的太阳光刺得发痛。士兵与犯人一起忙乎着。犯人的衬衫和裤子
刚才扔在坑里,士兵用刺刀给挑了上来,衬衫脏得不得了,犯人拿到水
桶里洗着。一会儿,他把衬衫和裤子穿到身上,结果士兵和他俩人忍不
住大声笑起来,因为衣服后边刚才都让刀子划成了两半。也许是犯人觉
20 得自己有义务让士兵开开心,所以穿着他那破烂不堪的衣服在士兵面前
转着圈,而士兵蹲在地上,乐得双手在膝盖上拍打着。但是,碍于面前
有两位上等人,他们还是克制克制自己。
40)
军官在上边终于搞完了,他微笑着把各个部分扫视一番,这回把
“绘图员”上一直开着的盖子也给扣上,走下梯子,先朝坑里一看,再
25 看看犯人,满意地看到犯人已经把衣服拿了上来,然后走到水桶跟前去
洗手。这才发现水脏得令人作呕,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现在洗不成
手了。最后,他把手插进了沙土里——这样做虽不能让他满意,但也只
好凑合了——,随即站了起来,开始解军服钮扣。解着解着,原来插在
衣领后面的两块女人用的手绢掉到了手里。“这是你的手绢,拿去吧,”
30 他说着把手绢扔给了犯人。然后他又向旅行家解释说:“女士们的赠
品。”

16
41)
尽管他在脱去军上装、随后一件件脱光身上衣服的时候明显地匆
匆忙忙,但对每件衣服却非常珍惜,甚至特地用手指抚摸军装上的银色
丝绦,抖了抖一条穗子,把它摆正。与这种一丝不苟的做法不大相称的
是,他刚把一件衣服整好,虽然有些勉强,却是猛地一下扔进了土坑。
5 剩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短剑和短剑挂带。他从鞘中抽出短剑,把它弄
断,然后抓起断片、剑鞘和皮带,统统扔进了坑里,他扔得很猛,坑底
里发出了这些东西碰撞的声音。
42)
现在他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旅行家咬住嘴唇一声不吭。虽然他
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他无权阻止军官的任何行动。如果说军官所眷
10 恋的这套法庭程序确实已经到了该废除的时候——或许这是旅行家干预
的结果,旅行家本人也觉得有义务这样做——那么,军官现在做的就没
有一点不对;处在他的地位,旅行家也会这么做。起先士兵和犯人没弄
清出了什么事,开始时连看都没有看。犯人非常高兴地收回了手绢,但
也没能高兴多久,因为士兵一个突然而迅速的动作把手帕抢到了自己手
15 里,塞在身后的皮带上;反过来犯人又想从士兵那儿再抢回来,但士兵
却非常机警。所以,俩人半真半假地吵起来。直到军官一丝不挂地站在
那儿时,才引起了他俩的注意。特别是犯人,他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发生
什么重大变故。刚才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现在要降临到军官身上了。也
许会一发而不可收,很可能是这位外国旅行家下的命令,这真是报应。
20 自己虽然只受了半截子刑,仇却要彻底地报。他裂开嘴巴无声地笑着,
笑容挂在脸上,不肯退去。
43)
军官呢,已经转身走向机器。虽说大家都知道他很熟悉机器,可
现在看见他怎么摆弄机器、机器又怎么服服帖帖,仍然叫人感到吃惊。
他只是把手凑近“耙子”动了一下,“耙子”就上下起落了几下,直到
25 把位置调得刚好容下他自己才停下来;他只在“床”边上抓了一下,
“床”就抖动起来;毡团对着他的嘴,只见他实在是不想咬进嘴里,可
也没有犹豫多久就认了,张口咬住了毡团。一切就绪,只有皮带吊在两
边,显然没有使用的必要,军官根本不需要上绑。这时犯人发现皮带松
着,以他看,不捆皮带处决手续就不够完善,于是向士兵使劲挥挥手,
30 俩人跑过去给军官捆皮带。军官本来已经伸出一只脚去蹬启动“绘图员”
的手柄;看到这两个跑过来,就把脚抽回来,让他俩给自己把皮带捆上。
可是现在他够不着手柄了;不管是士兵还是犯人,谁都不知道手柄在什

17
么地方,旅行家又是铁了心站着不动。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皮带刚一
捆好,机器自己就动起来了;“床”颤抖着,针在皮肤上跳动,“耙子”
一上一下地起落。旅行家已经盯着看了一会儿,却想起“绘图员”里有
个齿轮是要响的;然而一切正常,连一点嗡嗡声都听不到。
5 44)
机器静静地工作着,静得叫人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旅行家朝士
兵和犯人看了看。犯人显得比士兵更活跃,一切都让他感兴趣,一会儿
弯下腰,一会儿直起身子,一直伸着食指给士兵指这指那。旅行家觉得
很不舒服。他本来决心呆到这儿看到底,可看到这俩人的样子却受不了
了。“你们回家去吧,”他说。士兵可能早就准备走了,可犯人觉得这
10 一声命令简直是对他的惩罚。他合起双手哀求让他留在这儿,后来看到
旅行家摇着头不肯让步,干脆就跪倒在地上。见命令这会儿不起作用,
旅行家就要走过去把他俩赶走。突然他听到上面“绘图员”里面有响声,
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是不是那个齿轮又出故障了?但是,根本不是那回
事。“绘图员”的盖子缓缓向上升起,最后完全打开。一个齿轮的齿露
15 出来,渐渐升高,很快,整个齿轮暴露出来,仿佛是有一股巨大的神力
把“绘图员”往一起挤压,弄得整个齿轮在里面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
了;齿轮自己转动着跑到“绘图员”边上,往下掉去,直直地落到沙地
上,停住不动了。可是上边又冒出来一个齿轮,后边跟着出现了许许多
多、大大小小和大小难分的齿轮,一个个都跟第一个一样,滚动着掉到
20 了沙土地上。他总以为这下“绘图员”这给掏空了吧,突然间又冒出来
一堆,数量特多,跌落下去,在沙地上滚动几下就宁息了。这个场面使
犯人完全忘记了旅行家的命令,齿轮使他狂喜不已,他总想接住一个,
推推士兵,要他帮忙,可是他立刻吓得缩回了手,因为后边紧接着又是
一个,反正刚开始时把他给吓退了。
25 45)
相反的是旅行家却心神不安;显然机器会变成一堆废铁;它那平
静安宁的运转只是一种假象。他觉得这会儿应当照顾军官,因为他再也
顾不了自己了。可是滚动着的齿轮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根本就忘
了顾及机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现在,当最后一个齿轮从“绘图员”上滚
落地下、他弯腰去看“耙子”时,他却看到一幕新的、更让人窝火的意
30 外事。
46)
“耙子”不是在写,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动人体,而是
抖动着把人体向上往针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话,就把整个机

18
器停下来,这毕竟不是军官所希望进行的那种动刑场面,这简直是形同
凶杀!他刚伸出双手,却见“耙子”叉着军官那已经刺穿的躯体向上升
起,往一边转去,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到了第十二个钟头才会出现。鲜
血,纯纯的血在向外淌,流成了几百条小河,连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现
5 在连最后一个动作也卡住了,军官的身体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脱开,鲜血
直流,悬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耙子”要回复原位,却好像没有摆脱
本身的负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过来帮帮忙!”旅行家向士兵和
犯人喊道,自己先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自己在这头把脚向下压,那两
个应该在另一头抱住军官的头,想这样缓缓地把军官从针刺上卸下来。
10 可那两位犹豫着不肯过来;犯人干脆背过身去;旅行家只得走过来强迫
他俩到军官头部那儿去。这时候,他却极不愿意地看见了死者的脸。军
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丝死后应得的解脱;别人在机器里得到的,
军官却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圆睁,仍具生命的气息,目光平静
而充满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铁刺穿透了他的额头。
15 47)
当旅行家后边跟着士兵和犯人走到流放地最早的房子跟前时,士
兵指着其中一所说:“这就是茶馆。”
48)
这所房子底层是一间又低又深的窑洞式屋子,四壁和顶棚让烟熏
得漆黑。整个门面朝着街道敞开着,流放地上除了司令官的宫殿式建筑
以外,其他房子全都破烂不堪,这家茶馆也不例外,但它却给旅行家一
20 种回顾历史的印象,他感到了历史的威力。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两位陪
伴者的跟随下,穿过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吸着屋子里面流出来的阴凉、
潮湿而带有霉味的空气。“老头子就埋在这儿,”士兵说道,“牧师拒
绝在公墓里给他一块地方。一段时间里定不下来,该把他埋在什么地方,
最后才把他埋在了这儿。这事军官肯定没有向您透露过一个字,当然啦,
25 因为他觉得这事让他丢尽了脸面。有几次他想在晚上把老头子从这儿挖
出来,可每次都给人赶跑了。”“墓在什么地方?”旅行家问,因为他
不能相信士兵的话。士兵和犯人,俩人立刻一齐跑到他面前,胳膊一伸,
指向墓地的所在。他们领着旅行家一直走到背墙跟前,那里的几张桌子
旁都有人坐着。看来都是些码头工人,身强力壮,留着短短的大胡子。
30 没有一个人穿外套,衬衣也是破破烂烂的,这是一群贫苦而倍受屈辱的
人。旅行家走过时,有几个人站起身来。靠墙挤了挤,迎着他看。“是
个外国人,”他们在旅行家四周互相低声说,“他要看坟墓。”他们把

19
一张桌子推到一边,桌子底下确实有一块墓碑,一块普普通通的碑石,
很矮,正好可以藏在桌子底下。上边的碑文字母很小,旅行家只好跪到
地下才能看清。碑文是这样写的:“此处安息着老司令官。他的那些现
在已不能附名的追随者为他修墓立碑。有预言道:若干年后,老司令官
5 将会复活并从这所房子出发带领他的追随者收复这块流放地。保持信念,
耐心等待!”读完碑文,旅行家站起来,发现汉子们围了他一圈微笑着,
仿佛他们与旅行家一起读完了碑文,觉得碑文荒唐可笑,正期待着他亦
有同感。旅行家装得视而不见,散给他们一些零钱,等桌子放回原地,
就离开茶馆向码头走去。
10 49)
士兵与犯人在茶馆里碰到几个熟人,就给留了下来。但他们肯定
是立刻摆脱了这些人,因为旅行家才走到通往小船那长长的石阶的半道
上,他们就赶来了,大概他们想在最后一刻强求旅行家带走自己。旅行
家正在和一位船主就送他上轮船的事讨价还价,这两个沿石阶直奔而下,
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声张。等他们跑到底下时,旅行家已经上了小
15 船,船家正好撑船离岸。他们本来可以跳上小船,可是旅行家从船板上
拾起一根沉沉的、打着结的缆绳威嚇着,使他们不敢尝试一跳。

20
《变形记》

5 1)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
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的像铁甲一般的背贴
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
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驱
来,他那许多只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10 2)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虽是嫌小
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仍然安静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
中。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萨姆沙是个旅行推销员——的桌子上
面,还是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金色
镜框里的。画的是一位戴皮帽子围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
15 把一只套没了整个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3)
格里高尔的眼睛接着又朝窗口望去,天空很阴暗——可以听到雨
点敲打在窗槛上的声音——他的心情也变得忧郁了。“要是再睡一会儿,
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那该多好。”他想。但是完全办不到,平时他
习惯于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再也不能采取那样的姿态了。
20 无论怎样用力向右转,他仍旧滚了回来,肚子朝天。他试了至少一百次,
还闭上眼睛免得看到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到后来他的腰部感到一种从未
体味过的隐痛,才不得不罢休。
4)
“啊,天哪,”他想,“我怎么单单挑上这么一个累人的差使呢!
长年累月到处奔波,比坐办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烦恼,
25 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而且低劣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
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
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儿痒,就慢慢地挪动身子,靠近床头,
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他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着白色的
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马上又缩
30 了回来,因为这一碰使他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1
5)
他又滑下来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起床这么早,”他想,“会使
人变傻的。人是需要睡觉的。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贵妇人。比如,我有
一天上午赶回旅馆登记取回定货单时,别的人才坐下来吃早餐。我若是
跟我的老板也来这一手,准定当场就给开除。也许开除了倒更好一些,
5 谁说得准呢。如果不是为了父母亲而总是谨小慎微,我早就辞职不干了,
我早就会跑到老板面前,把肚子里的气出个痛快。那个家伙准会从写字
桌后面直蹦起来!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总是那样居高临下坐在桌子
上面对职员发号施令,再加上他的耳朵又偏偏重听,大家不得不走到他
跟前去。但是事情也未必毫无转机;只要等我攒够了钱还清了父母欠他
10 的债——也许还得五六年——可是我一定能做到。到那时我就会时来运
转了。不过眼下我还是起床为妙,因为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6)
他看了看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到。已经六点
半了,而时针还在悠悠然向前移动,连六点半也过了,马上就要七点差
一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
15 的;显然它已经响过了。是的,不过在那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难道真的
能安宁地睡着吗?嗯,他睡得并不安宁,可是却正说明他睡得不坏。那
么他现在该干什么呢?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得发疯似的
赶才行,可是他的样品都还没有包好,他也觉得自己的精神不甚佳。而
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还是逃不过上司的一顿申斥,因为公司的听差一
20 定是在等候五点钟那班火车,这时早已回去报告他没有赶上了。那听差
是老板的心腹,既无骨气又愚蠢不堪。那么,说自己病了行不行呢?不
过这将是最不愉快的事,而且也显得很可疑,因为他服务五年以来没有
害过一次病。老板一定会亲自带了医药顾问一起来,一定会责怪他的父
母怎么养出这样懒惰的儿子,他还会引证医药顾问的话,粗暴地把所有
25 的理由都驳掉,在那个大夫看来,世界上除了健康之至的假病号,再也
没有第二种人了。再说今天这种情况,大夫的话是不是真的不对呢?格
里高尔觉得身体挺不错,只除了有些困乏,这在如此长久的一次睡眠以
后实在有些多余,另外,他甚至觉得特别饿。
7)
这一切都飞快地在他脑子里闪过,他还是没有下决心起床——闹
30 钟敲六点三刻了——这时,他床头后面的门上传来了轻轻的一下叩门声。
“格里高尔,”一个声音说,——这是他母亲的声音——“已经七点差
一刻了。你不是还要赶火车吗?”好温和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

2
回答声时不免大吃一惊。没错,这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是却有另一
种可怕的叽叽喳喳的尖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仿佛是伴音似的,使他的话
只有最初几个字才是清清楚楚的,接着马上就受到了干扰,弄得意义含
混,使人家说不上到底听清楚没有。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好把
5 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的,是的,
谢谢你,妈妈,我这会儿正在起床呢。”隔着木门,外面一定听不到格
里高尔声音的变化,因为他母亲听到这些话也满意了,就拖着步子走了
开去。然而这场简短的对话使家里人都知道格里高尔还在屋子里,这是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于是在侧边的一扇门上立刻就响起了他父亲的叩
10 门声,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到,
“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
格里高尔!”在另一侧的门上他的妹妹也用轻轻的悲哀的声音问:“格
里高尔,你不舒服吗?要不要什么东西?”他同时回答了他们两个人:
“我马上就好了。”他把声音发得更清晰,说完一个字过一会儿才说另
15 一个字,竭力使他的声音显得正常。于是他父亲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
他妹妹却低声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吧,求求你。”可是他并不想
开门,所以暗自庆幸自己由于时常旅行,他养成了晚上锁住所有门的习
惯。即使回到家里也是这样。
8)
首先他要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好衣服,最要紧的是吃饱
20 早饭,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他非常明白,躺在床上瞎想一气是
想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还记得过去也许是因为睡觉姿势不好,躺在床
上时往往会觉得这儿那儿隐隐作痛,及至起来,就知道纯属心理作用,
所以他殷切地盼望今天早晨的幻觉会逐渐消逝。他也深信,他之所以变
声音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是重感冒的朕兆,这是旅行推销员的职业病。
25 9)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子稍稍一抬被子就自己滑下来了。
可是下一个动作就非常之困难,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得要
有手和胳臂才能让自己坐起来;可是他有的只是无数细小的腿,它们一
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他自己却完全无法控制。他想屈起其中的
一条腿,可是他偏偏伸得笔直;等他终于让它听从自己的指挥时,所有
30 别的腿却莫名其妙地乱动不已。“总是呆在床上有什么意思呢。”格里
高尔自言自语地说。

3
10)
他想,下身先下去一定可以使自己离床,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自己
的下身,脑子里根本没有概念,不知道要移动下身真是难上加难,挪动
起来是那样的迟缓;所以到最后,他烦死了,就用尽全力鲁莽地把身子
一甩,不料方向算错,重重地撞在床脚上,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
5 如今他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许正是他的下身。
11)
于是他就打算先让上身离床,他小心翼翼地把头部一点点挪向床
沿。这却毫不困难,他的身驱虽然又宽又大,也终于跟着头部移动了。
可是,等到头部终于悬在床边上,他又害怕起来,不敢再前进了,因为,
老实说,如果他就这样让自己掉下去,不摔坏脑袋才怪呢。他现在最要
10 紧的是保持清醒,特别是现在;他宁愿继续待在床上。
12)
可是重复了几遍同样的努力以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恢
复了原来的姿势躺着,一面瞧他那些细腿在难以置信地更疯狂地挣扎;
格里高尔不知道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荒唐的混乱处境,他就再一次告诉自
己,待在床上是不行的,最最合理的做法还是冒一切危险来实现离床这
15 个极渺茫的希望。可是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冷静地,极其冷静
地考虑到最最微小的可能性还是比不顾一切地蛮干强得多。这时节,他
竭力集中眼光望向窗外,可是不幸得很,早晨的浓雾把狭街对面的房子
也都裹上了,看来天气一时不会好转,这就使他更加得不到鼓励和安慰。
“已经七点钟了,”闹钟再度敲响时,他对自己说,“已经七点钟了,
20 可是雾还这么重。”有片刻工夫,他静静地躺着,轻轻地呼吸着,仿佛
这样一养神什么都会恢复正常似的。
13)
可是接着他又对自己说:“七点一刻前我无论如何非得离开床不
可。到那时一定会有人从公司里来找我,因为不到七点公司就开门了。”
于是他开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自己的整个身子,想把自己甩出床去。倘
25 若他这样翻下床去,可以昂起脑袋,头部不至于受伤。他的背似乎很硬,
看来跌在地毯上并不打紧。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巨大响声,
这声音一定会在所有的房间里引起焦虑,即使不是恐惧。可是,他还是
得冒这个险。
14)
当他已经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个新方法与其说是苦事,
30 不如说是游戏,因为他只需来回晃动,逐渐挪过去就行了——他忽然想
起如果有人帮忙,这件事该是多么简单。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
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就足够了;他们只需把胳臂伸到他那圆鼓鼓

4
的背后,抬他下床,放下他们的负担,然后耐心地等他在地板上翻过身
来就行了,一碰到地板他的腿自然会发挥作用的。那么,姑且不管所有
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
到这一层,他却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5 15)
他使劲地摇动着,身子已经探出不少,快要失去平衡了,他非得
鼓足勇气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就是七点一刻——正在
这时,前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这么想,
身子就随之而发僵,可是那些细小的腿却动弹得更快了。一时之间周围
一片静默。“他们不愿开门。”格里高尔怀着不合常情的希望自言自语
10 道。可是使女当然还是跟往常一样踏着沉重的步子去开门了。格里高尔
听到客人的第一声招呼就马上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
真不知自己生就什么命,竟落到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
的差错,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在这一个所有的职员全是无赖的公
司里,岂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忠心耿耿吗?他早晨只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
15 不是就给良心折磨得几乎要发疯,真的下不了床吗?如果确有必要来打
听他出了什么事,派个学徒来不也够了吗——难道秘书主任非得亲自出
马,以便向全家人,完全无辜的一家人表示,这个可疑的情况只有他自
己那样的内行来调查才行吗?与其说格里高尔下了决心,倒不如说他因
为想到这些事非常激动,因而用尽全力把自己甩出了床外。砰的一声很
20 响,但总算没有响得吓人。地毯把他坠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他的背也
不如他所想象的那么毫无弹性,所以声音很闷,不惊动人。只是他不够
小心,头翘得不够高,还是在地板上撞了一下;他扭了扭脑袋,痛苦而
忿懑地把头挨在地板上磨蹭着。
16)
“那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面房间里说。格里
25 高尔试图设想,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有一天也让秘书主任碰上了;谁也
不敢担保不会出这样的事。可是仿佛给他的设想一个粗暴的回答似的,
秘书主任在隔壁的房间里坚定地走了几步,他那漆皮鞋子发出了吱嘎吱
嘎的声音。从右面的房间里,他妹妹用耳语向他通报消息:“格里高尔,
秘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低声嘟哝道;但是没有勇气
30 提高嗓门让妹妹听到他的声音。
17)
“格里高尔,”这时候,父亲在左边房间里说话了,“秘书主任
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能赶上早晨的火车。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跟他

5
说。另外,他还要亲自和你谈话。所以,请你开门吧。他度量大,对你
房间里的凌乱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沙先生,”与此同时,秘
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不舒服呢,”母亲对客人说,这时他父亲继
续隔着门在说话,“他不舒服,先生,相信我吧。他还能为了什么原因
5 误车呢!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去,连我瞧着都要生
气了;这几天来他没有出差,可他天天晚上都守在家里。他只是安安静
静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或是把火车时刻表翻来覆去地看。他唯一
的消遣就是做木工活儿。比如说,他花了两三个晚上刻了一个小镜框;
您看到它那么漂亮一定会感到惊奇;这镜框挂在他房间里;再过一分钟
10 等格里高尔打开门您就会看到了。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先生;我们怎
么也没法使他开门;他真是固执;我敢说他一定是病了,虽然他早晨硬
说没病。”——“我马上来了,”格里高尔慢吞吞地小心翼翼地说,可
是却寸步也没有移动,生怕漏过他们谈话中的每一个字。“我也想不出
有什么别的原因,太太,”秘书主任说,“我希望不是什么大病。虽然
15 另一方面我不得不说,不知该算福气还是晦气,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往往
就得不把这些小毛病当作一回事,因为买卖嘛总是要做的。”——“喂,
秘书主任现在能进来了吗?”格里高尔的父亲不耐烦地问,又敲起门来
了。“不行。”格里高尔回答。这声拒绝以后,在左面房间里是一阵令
人痛苦的寂静;右面房间里他妹妹啜泣起来了。
20 18)
他妹妹为什么不和别的人在一起呢?她也许是刚刚起床,还没有
穿衣服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是因为他不起床让秘书主任进来吗,
是因为他有丢掉差使的危险吗,是因为老板又要开口向他的父母讨还旧
债吗?这些显然都是眼前不用担心的事情。格里高尔仍旧在家里,丝毫
没有弃家出走的念头。的确,他现在暂时还躺在地毯上,知道他的处境
25 的人当然不会盼望他让秘书主任走进来。可是这点小小的失礼以后尽可
以用几句漂亮的辞令解释过去,格里高尔不见得马上就给辞退。格里高
尔觉得,就目前来说,他们与其对他抹鼻子流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打
扰他的好。可是,当然啦,他们的不明情况使他们大惑不解,也说明了
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举动。
30 19)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现在提高了嗓门说,“您这是怎么回
事?您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毫无必要
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又极严重地疏忽了——这我只不过顺便提一

6
句——疏忽了公事方面的职责。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
话,我正式要求您立刻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我原来还认为您是个安分守己、稳妥可靠的人,可您现在却突然决心想
让自己丢丑。经理今天早晨还对我暗示您不露面的原因可能是什么——
5 他提到了最近交给您管的现款——我还几乎要以自己的名誉向他担保这
根本不可能呢。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您真是执拗得可以,从现在起,我丝
毫也不想袒护您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并不是那么稳固的。这些话我本
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可是既然您这样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不懂为
什么您的父母不应该听到这些话了。近来您的工作叫人很不满意;当然,
10 目前买卖并不是旺季,这我们也承认,可是一年里整整一个季度一点儿
买卖也不做,这是不行的,萨姆沙先生,这是完全不应该的。”
20)
“可是,先生,”格里高尔喊道,他控制不住了,激动得忘记了
一切,“我这会儿正要来开门。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一阵头晕使我起
不了床。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已经好了。我现在正要下床。再
15 等我一两分钟吧!我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健康。不过我已经好了,真的。
这种小毛病难道就能打垮我不成!我昨天晚上还好好儿的,这我父亲母
亲也可以告诉您,不,应该说我昨天晚上就感觉到了一些预兆。我的样
子想必已经不对劲了。您要问为什么我不向办公室报告!可是人总以为
一点点不舒服一定能顶过去,用不着请假在家休息。哦,先生,别伤我
20 父母的心吧!您刚才怪罪于我的事都是没有根据的;从来没有谁这样说
过我。也许您还没有看到我最近兜来的定单吧。至少,我还能赶上八点
钟的火车呢,休息了这几个钟点我已经好多了。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把您
耽搁在这儿,先生;我马上就会开始工作的,这有劳您转告经理,在他
面前还得请您多替我美言几句呢!”
25 21)
格里高尔一口气说着,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许是
因为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格里高尔没费多大气力就来到柜子旁边,打
算依靠柜子使自己直立起来。他的确是想开门,的确是想出去和秘书主
任谈话的;他很想知道,大家这么坚持以后,看到了他又会说些什么。
要是他们都大吃一惊,那么责任就再也不在他身上,他可以得到安静了。
30 如果他们完全不在意,那么他也根本不必不安,只要真的赶紧上车站去
搭八点钟的车就行了。起先,他好几次从光滑的柜面上滑下来,可是最
后,在一使劲之后,他终于站直了;现在他也不管下身疼得像火烧一般

7
了。接着他让自己靠向附近一张椅子的背部,用他那些细小的腿抓住了
椅背的边。这使他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不再说话,因为这时候他听
见秘书主任又开口了。
22)
“你们听得懂哪个字吗?”秘书主任问,“他不见得在开我们的
5 玩笑吧?”“哦,天哪,”他母亲声泪俱下地喊道,“也许他病害得不
轻,倒是我们在折磨他呢。葛蕾特!葛蕾特!”接着她嚷道。“什么事,
妈妈?”他妹妹打那一边的房间里喊道。她们就这样隔着格里高尔的房
间对嚷起来。“你得马上去请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去请医生,快点儿。
你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吗?”“这不是人的声音。”秘书主任说,跟母
10 亲的尖叫声一比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安娜!安娜!”他父亲从客
厅向厨房里喊道,一面还拍着手,“马上去找个锁匠来!”于是两个姑
娘奔跑得裙子飕飕响地穿过了客厅——他妹妹怎能这么快就穿好衣服的
呢?——接着又猛然大开了前门,没有听见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她们显
然听任它洞开着,什么人家出了不幸的事情就总是这样。
15 23)
格里高尔现在倒镇静多了。显然,他发出来的声音人家再也听不
懂了,虽然他自己听来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这也许是因为他的
耳朵变得能适应这种声音了。不过至少现在大家相信他有什么地方不太
妙,都准备来帮助他了。这些初步措施将带来的积极效果使他感到安慰。
他觉得自己又重新进入人类的圈子,对大夫和锁匠都寄于了莫大的希望,
20 却没有怎样分清两者之间的区别。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
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嗽了嗽嗓子,他当然尽量压低声音,因为就
连他自己听起来,这声音也不像人的咳嗽。这时候,隔壁房间里一片寂
静。也许他的父母正陪了秘书主任坐在桌旁,在低声商谈,也许他们都
靠在门上细细谛听呢。
25 24)
格里高尔慢慢地把椅子推向门边,接着便放开椅子,抓住了门来
支撑自己——他那些细腿的脚底上倒是颇有粘性的——他在门上靠了一
会儿,喘过一口气来。接着他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不
幸的是,他并没有什么牙齿——他得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
的下颚倒好像非常结实;靠着这下颚总算转动了钥匙,他准是不小心弄
30 伤了什么地方,因为有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滴
到地上。“你们听,”门后的秘书主任说,“他在转动钥匙了。”这对
格里高尔是个很大的鼓励;不过他们应该都来给他打气,他的父亲母亲

8
都应该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大声喊道:“坚持下去,咬
紧钥匙!”他相信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努力,就集中全力死
命咬住钥匙。钥匙需要转动时,他便用嘴巴衔着它,自己也绕着锁孔转
了一圈,好把钥匙扭过去,或者不如说,用全身的重量使它转动。终于
5 屈服的锁发出响亮的卡嗒一声,使格里高尔大为高兴。他深深地舒了一
口气,对自己说:“这样一来我就不用锁匠了。”接着就把头搁在门柄
上,想把门整个打开。门是向他自己这边拉的,所以虽然已经打开,人
家还是瞧不见他。他得慢慢地从对开的那半扇门后面把身子挪出来,而
且得非常小心,以免背脊直挺挺地跌倒在房间里。他正在困难地挪动自
10 己,顾不上作任何观察,却听到秘书主任“哦!”的一声大叫——发出
来的声音像一股猛风——现在他可以看见那个人了,他站得靠近门口,
一只手遮在张大的嘴上,慢慢地往后退去,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强大压力
在驱逐他似的。格里高尔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她的头发仍然
没有梳好,还是乱七八糟地竖着——她先是双手合掌瞧瞧他父亲,接着
15 向格里高尔走了两步,随即倒在地上,裙子摊了开来,脸垂到胸前,完
全看不见了。他父亲握紧拳头,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仿佛要把格里高尔
打回到房间里去,接着他又犹豫不定地向起坐室扫了一眼,然后把双手
遮住眼睛,哭泣起来,连他那宽阔的胸膛都在起伏不定。
25)
格里高尔没有接着往起坐室走去,却靠在那半扇关紧的门的后面,
20 所以他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还侧着探在外面的头去看别人。这时候
天更亮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对面一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的建
筑——这是一所医院——上面惹眼地开着一排排呆板的窗子;雨还在下,
不过已成为一滴滴看得清的大颗粒了。大大小小的早餐盆碟摆了一桌子,
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他一边看各式各
25 样的报纸,一边吃,要吃上好几个钟头,在格里高尔正对面的墙上挂着
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
忧无虑的笑容,分明要人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前厅的门开着,
大门也开着,可以一直看到住宅前的院子和最下面的几级楼梯。
26)
“好吧,”格里高尔说,他完全明白自己是唯一多少保持着镇静
30 的人,“我立刻穿上衣服,等包好样品就动身,您是否还容许我去呢?
您瞧,先生,我并不是冥顽不化的人,我很愿意工作;出差是很辛苦的,
但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您上哪儿去,先生?去办公室?是吗?我这些

9
情形您能如实地反映上去吗?人总有暂时不能胜任工作的时候,不过这
时正需要想起他过去的成绩。而且还要想到以后他又恢复了工作能力的
时候,他一定会干得更勤恳更用心。我一心想忠诚地为老板做事,这您
也很清楚。何况,我还要供养我的父母和妹妹。我现在景况十分困难,
5 不过我会重新挣脱出来的。请您千万不要火上加油。在公司里请一定帮
27)
我说几句好话。旅行推销员在公司里不讨人喜欢,这我知道。大
家以为他们赚的是大钱,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这种成见也犯不着去
纠正。可是您呢,先生,比公司里所有的人看得都全面,是的,让我私
下里告诉您,您比老板本人还全面,他是东家,当然可以凭自己的好恶
10 随便不喜欢哪个职员。您知道得最清楚,旅行推销员几乎长年不在办公
室,他们自然很容易成为闲话、怪罪和飞短流长的目标。可他自己却几
乎完全不知道,所以防不胜防。直待他精疲力竭地转完一个圈子回到家
里,这才亲身体验到连原因都无法找寻的恶果落到了自己身上。先生,
先生,您不能不说我一句好话就走啊,请表明您觉得我至少还有几分是
15 对的呀!”
28)
可是格里高尔才说头几个字,秘书主任就已经踉跄倒退,只是张
着嘴唇,侧过颤抖的肩膀直勾勾地瞪着他。格里高尔说话时,他片刻也
没有站定,却偷偷地向门口踅去,眼睛始终盯紧了格里高尔,只是每次
只移动一寸,仿佛存在某项不准离开房间的禁令一般。好不容易退入了
20 前厅,他最后一步跨出起坐室时动作好猛,真像是他的脚跟刚给火烧着
了。他一到前厅就伸出右手向楼梯跑去,好似那边有什么神秘的救星在
等待他。
29)
格里高尔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里的职位,不想砸掉饭碗,
那就决不能让秘书主任抱着这样的心情回去。他的父母对这一点不太了
25 然;多年以来,他们已经深信格里高尔在这家公司里要待上一辈子的,
再说,他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放在当前的不幸事件上,根本无法考虑将来
的事。可是格里高尔却考虑到了。一定得留住秘书信任,安慰他,劝告
他,最后还要说服他;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呢!只
要妹妹在场就好了!她很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安静地仰在床上的时候她
30 就已经哭了。总是那么偏袒女性的秘书主任一定会乖乖地听她的话;她
会关上大门,在前厅里把他说得不再惧怕。可是她偏偏不在。格里高尔
只得自己来应付当前的局面。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体究竟有什么活动能

10
力,也没有想一想他的话人家仍旧很可能听不懂,而且简直根本听不懂,
就放开了那扇门,挤过门口,迈步向秘书主任走去,而后者正可笑地用
两只手抱住楼梯的栏杆;格里高尔刚要摸索可以支撑的东西,忽然轻轻
喊了一声,身子趴了下来,他那许多只腿着了地。还没等全部落地,他
5 的身子已经获得了安稳的感觉,从早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脚底下
现在是结结实实的地板了;他高兴地注意到,他的腿完全听众指挥;它
们甚至努力地把他朝他心里所想的任何方向带去;他简直要相信,他所
有的痛苦总解脱的时候终于快来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当他摇摇摆
摆一心想动弹的时候,当他离开母亲不远,躺在她对面地板上的时候,
10 本来似乎已经完全瘫痪的母亲,这时却霍地跳了起来,伸直两臂,张开
了所有的手指,喊道:“救命啊,老天爷,救命啊!”一面又低下头来,
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同时又偏偏身不由已地一直往后退,
根本没顾到她后面有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她撞上桌子,又糊里糊涂倏
地坐了上去,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她旁边那把大咖啡壶已经打翻,咖啡也
15 汩汩地流到了地毯上。
30)
“妈妈,妈妈。”格里高尔低声地说道,抬起头来看着她。这时
候已经完全把秘书主任撇在脑后;他的嘴却忍不住咂巴起来,因为他看
到了淌出来的咖啡。这使他母亲再一次尖叫起来。她从桌子旁边逃开,
倒在急忙来扶她的父亲的怀抱里。可是格里高尔现在顾不得他的父母;
20 秘书主任已经在走下楼梯了,他的下巴探在栏杆上扭过头来最后回顾了
一眼。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可能追上他;可是秘书主任一定是看出
了他的意图,因为他往下蹦了几级,随即消失了;可是还在不断地叫嚷
“噢!”回声传遍了整个楼梯。不幸得很,秘书主任的逃走仿佛使一直
比较镇定的父亲也慌乱万分,因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赶那人,或者至少
25 别去阻拦格里高尔去追逐,反而右手操起秘书主任连同帽子和大衣一起
留在一张椅子上的手杖,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张大报纸,一面顿脚,一
面挥动手杖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房间里去。格里高尔的请求全
然无效,事实上别人根本不理解;不管他怎样谦恭地低下头去,他父亲
反而把脚顿得更响。另一边,他母亲不顾天气寒冷,打开了一扇窗子,
30 双手掩住脸,尽量把身子往外探。一阵劲风从街上刮到楼梯,窗帘掀了
起来,桌上的报纸吹得拍达拍达乱响,有几张吹落在地板上。格里高尔
的父亲无情地把他往后赶,一面嘘嘘叫着,简直像个野人。可是格里高

11
尔还不熟悉怎么往后退,所以走得很慢。如果有机会掉过头,他能很快
回进房间的,但是他怕转身的迟缓会使他父亲更加生气,他父亲手中的
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背上或头上给以狠狠的一击的,到后来,他竟不知
怎么办才好,因为他绝望地注意到,倒退着走连方向都掌握不了;因此,
5 他一面始终不安地侧过头瞅着父亲,一面开始掉转身子,他想尽量快些,
事实上却非常迂缓。也许父亲发现了他的良好意图,因此并不干涉他,
只是在他挪动时远远地用手杖尖拨拨他。只要父亲不再发出那种无法忍
受的嘘嘘声就好了。这简直要使格里高尔发狂。他已经完全转过去了,
只是因为给嘘声弄得心烦意乱,甚至转得过了头。最后他总算对准了门
10 口,可是他的身又偏巧宽得过不去。但是在目前精神状态下的父亲,当
然不会想到去打开另外半扇门好让格里高尔得以通过。他父亲脑子里只
有一件事,尽快把格里高尔赶回房间。让格里高尔直立起来,侧身进入
房间,就要做许多麻烦的准备,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他现在发出的声
音更加响亮,他拼命催促格里高尔往前走,好像他前面没有什么障碍似
15 的;格里高尔听到他后面响着的声音不再像是父亲一个人的了;现在更
不是闹着玩的了,所以格里高尔不顾一切狠命向门口挤去。他身子的一
边拱了起来,倾斜地卡在门口,腰部挤伤了,在洁白的门上留下了可憎
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就给夹住了,不管怎么挣扎,还是丝毫动弹不得,
他一边的腿在空中颤抖地舞动,另一边的腿却在地上给压得十分疼痛—
20 —这时,他父亲从后面使劲地推了他一把,实际上这倒是支援,使他一
直跌进了房间中央,汩汩地流着血。在他后面,门砰的一声用手杖关上
了,屋子里终于恢复了寂静。


25
31)
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这与其说是沉睡还
不如说是昏厥。其实再过一会儿他自己也会醒的,因为他觉得睡得很长
久,已经睡够了,可是他仍觉得仿佛有一阵疾走的脚步声和轻轻关上通
向前厅房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和家具的上半部投
30 下一重淡淡的光晕,可是在低处他躺着的地方,却是一片漆黑。他缓慢
而笨拙地试了试他的触觉,只是到了这时,他才初次学会运用这个器官,
接着便向门口爬去,想知道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有一条长长的、

12
绷得紧紧的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而且有一
条细小的腿在早晨的事件里受了重伤,现在是毫无用处地曳在身后——
仅仅坏了一条腿,这倒真是个奇迹。
32)
他来到门边,这才发现把他吸引过来的事实上是什么:食物的香
5 味。因为那儿放了一个盆子,盛满了甜牛奶,上面还浮着切碎的白面包。
他险些儿要高兴得笑出声来,因为他现在比早晨更加饿了,他立刻把头
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了。可是很快又失望地缩了回来;他
发现不仅吃东西很困难,因为柔软的左侧受了伤——他要全身抽搐地配
合着才能把食物吃到口中——而且也不喜欢牛奶了,虽然牛奶一直是他
10 喜爱的饮料,他妹妹准是因此才给他准备的;事实上,他几乎是怀着厌
恶的心情把头从盆子边上扭开,爬回到房间中央去的。
33)
他从门缝里看到起坐室的煤气灯已经点亮了,在平日,到这时候,
他父亲总要大声地把晚报读给母亲听,有时也读给妹妹听,可是现在却
没有丝毫声息。也许是父亲新近抛弃大声读报的习惯了吧,他妹妹在说
15 话和写信中经常提到这件事。可是到处都那么寂静,虽然家里显然不是
没有人。“我们这一家子过得多么平静啊。”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他
一动不动地瞪视着黑暗,心里感到很自豪,因为他能够让他的父母和妹
妹在这样一套挺好的房间里过着满不错的日子。可是如果这一切的平静、
舒适与满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结束,那可怎么办呢?为了使自己不致陷入
20 这样的思想,格里高尔活动起来了,他在房间里不断地爬来爬去。
34)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有一次一边的门打开了一道缝,但马上又关
上了,后来另一边的门上也发生了这样的事;显然是有人打算进来但是
又犹豫不决。格里高尔现在紧紧地伏在起坐室的门边,打算劝那个踌躇
的人进来,至少也想知道那人是谁;可是门再也没有开过,他白白地等
25 待着。清晨那会儿,门锁着,他们全都想进来;可是如今他打开了一扇
门,另一扇门显然白天也是开着的,却又谁都不进来了,而且连钥匙都
插到外面去了。
35)
一直到深夜,起坐室的煤气灯才熄灭,格里高尔很容易就推想到,
他的父母和妹妹久久清醒地坐在那儿,因为他清晰地听见他们蹑手蹑脚
30 走开的声音。没有人会来看他了,至少天亮以前是不会了,这是肯定的,
因此他有充裕的时间从容不迫地考虑他该怎样安排生活。可是他匍匐在
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使他充满了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虽然这

13
就是他自己住了五年的房间——他自己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
不无害臊地急急钻到沙发底下去了,他马上就感到这儿非常舒服,虽然
他的背稍有点儿被压住,他的头也抬不起来。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身子
太宽,不能整个藏进沙发底下。
5 36)
他在那里整整待了一夜,一部分的时间消磨在假寐上,腹中的饥
饿时时刻刻使他惊醒,而另一部分时间里,他一直沉浸在担忧和渺茫的
希望中,但他想来想去,总是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目前他必须静静地
躺着,作忍耐和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庭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必然会给
他们造成的不方便。
10 37)
拂晓时分,其实还简直是夜里,格里高尔就有机会考验他的新决
心是否坚定了,因为他的妹妹衣服还没有完全穿好就打开了通往客厅的
门,表情紧张地向里张望,她没有立刻看见他,可是一等她看到他躲在
沙发底下——说究竟,他总是待在什么地方,他又不能飞走,是不是?
——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就把门砰地重新关上。可是仿佛是后悔自己
15 方才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了门,踮起脚走了进来,似乎她来看望
的是一个重病人,甚至是陌生人。格里高尔把头探出沙发的边缘看着她。
她会不会注意到他并非因为不饿而留着牛奶没喝,她会不会拿别的更合
他的口味的东西来呢?除非她自动注意到这一层,他情愿挨饿也不愿唤
起她的注意,虽然他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从沙发底下冲出来,伏在她
20 脚下,求她拿点食物来。可是妹妹马上就注意到了,她很惊讶,发现除
了泼了些出来以外,盆子还是满满的,她立即把盆子端了起来,虽然不
是直接用手,而是用手里拿着的布,她把盆子端走了。格里高尔好奇地
要命,想知道她会换些什么来,而且还作了种种猜测。然而心地善良的
妹妹实际上所做的却是他怎么也想像不到的。为了弄清楚他的嗜好,她
25 给他带来了许多种食物,全都放在一张旧报纸上。这里有不新鲜的一半
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还蒙着已经变稠硬结的
白酱油;还有些葡萄干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准会说吃不得的乳酪;
一块陈面包,一块抹了黄油的面包,一块洒了盐的黄油面包。除了这一
切,她又放下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算是他专用的
30 了。她考虑得非常周到,生怕格里高尔不愿当她的面吃东西,所以马上
就退了出去,甚至还锁上了门,让他明白他可以安心地随意进食。格里
高尔所有的腿都嗖地向食物奔过去。而他的伤口也准是已经完全愈合了,

14
因为他并没有感到不方便,这使他颇为吃惊,也令他回忆起,一个月以
前,他用刀稍稍割伤了一个手指,直到前天还觉得疼痛。“难道我现在
感觉迟钝些了?”他想,紧接着便对乳酪狼吞虎咽起来,在所有的食物
里,这一种立刻强烈地吸引了他。他眼中含着满意的泪水,逐一地把乳
5 酪、蔬菜和酱油都吃掉;可是新鲜的食物却一点儿也不给他以好感,他
甚至都忍受不了那种气味,事实上他是把可吃的东西都叼到远一点的地
方去吃的。他吃饱了,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这时他妹妹慢慢地转动钥
匙,仿佛是给他一个暗示,让他退走。他立刻惊醒了过来,虽然他差不
多睡着了,就急急地重新钻到沙发底下去。可是藏在沙发底下需要相当
10 的自我克制力量,即使只是妹妹在房间里这短短的片刻,因为这顿饱餐
使他的身子有些膨胀,他只觉得地方狭窄,连呼吸也很困难。他因为透
不过气,眼珠也略略鼓了起来,他望着没有察觉任何情况的妹妹在用扫
帚扫去不光是他吃剩的食物,甚至也包括他根本没碰的那些,仿佛这些
东西现在根本没人要了,扫完后又急匆匆地全都倒进了一只桶里,把木
15 盖盖上就提走了。她刚扭过身去,格里高尔就打沙发底下爬出来舒展身
子,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
38)
格里高尔就是这样由他妹妹喂养着,一次在清晨他父母和使女还
睡着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他们吃过午饭,他父母睡午觉而妹妹把使女打
发出去随便干点杂事的时候。他们当然不会存心叫他挨饿,不过也许是
20 他们除了听妹妹说一声以外对于他吃东西的情形根本不忍心知道吧,也
许是他妹妹也想让他们尽量少操心吧,因为眼下他们心里已经够烦的了。
39)
至于第一天上午大夫和锁匠是用什么借口打发走的,格里高尔就
永远不得而知了,因为他说的话人家既然听不懂,他们——甚至连妹妹
在内——就不会想到他能听懂大家的话,所以每逢妹妹来到他的房间里,
25 他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几声叹息,和向圣者作的喁喁祈祷,也就满足了。
后来,她对这种情形略为有点习惯了——当然,完全习惯是绝对不可能
的——这时,她间或也会让格里高尔听到这样好心的或者可以作这样理
解的话。“他喜欢今天的饭食。”要是格里高尔把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她会这样说。但是遇到相反的情形,并且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她部是
30 有点忧郁地说:“又是什么都没有吃。”
40)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得到任何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里偷听到
一些,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他就急忙跑到那个房间的门后,把整个身

15
子贴在门上。特别是在头几天,几乎没有什么谈话不牵涉到他,即使是
悄悄话。整整两天,一到吃饭时候,全家人就商量该怎么办;就是不在
吃饭时候,也老是谈这个题目,那阵子家里至少总有两个人,因为谁也
不愿孤单单地留在家里,至于全都出去那更是不可想像的事。就在第一
5 天,女仆——她对这件事到底知道几分还弄不太清楚——来到母亲跟前,
跪下来哀求让她辞退工作,当她一刻钟之后离开时,居然眼泪盈眶感激
不尽,仿佛得到了什么大恩典似的,而且谁也没有逼她,她就立下重誓,
说这件事她一个字也永远不对外人说。
41)
女仆一走,妹妹就帮着母亲做饭了;其实这事也并不太麻烦,因
10 为事实上大家都简直不吃什么。格里高尔常常听到家里一个人白费力气
地劝另一个人多吃一些,可是回答总不外是:“谢谢,我吃不下了。”
或是诸如此类的话。现在似乎连酒也不喝了。他妹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
问父亲要不要喝啤酒,并且好心好意地说要亲自去买,她见父亲没有回
答,便建议让看门的女人去买,免得父亲觉得过意不去,这时父亲断然
15 地说一个“不”字,大家就再也不提这事了。
42)
在头几天里,格里高尔的父亲便向母亲和妹妹解释了家庭的经济
现状和远景。他常常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去取一些文件和帐目,这都放
在一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他打
开那把复杂的锁、悉悉苏苏地取出纸张又重新锁上的声音都一一听得清
20 清楚楚。他父亲的叙述是格里高尔幽禁以来听到的第一个愉快的消息。
他本来还以为父亲的买卖什么也没有留下呢,至少父亲没有说过相反的
话;当然,他也没有直接问过。那时,格里高尔唯一的愿望就是竭尽全
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
以,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很快就不再是个小办事员,而成为一
25 个旅行推销员,赚钱的机会当然更多,他的成功马上就转化为亮晃晃圆
滚滚的银币,好让他当着惊诧而又快乐的一家人的面放在桌上。那真是
美好
43)
的时刻啊,这种时刻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至少是再也没有那种
光荣感了,虽然后来格里高尔挣的钱已经够维持一家的生活,事实上家
30 庭也的确是他在负担。大家都习惯了,不论是家里人还是格里高尔,收
钱的人固然很感激,给的人也很乐意,可是再也没有那种特殊的温暖感
觉了。只有妹妹和他最亲近,他心里有个秘密的计划,想让她明年进音

16
乐学院,她跟他不一般,爱好音乐,小提琴拉得很动人,进音乐学院费
用当然不会小,这笔钱一定得另行设法筹措。他逗留在家的短暂时间,
音乐学院这一话题在他和妹妹之间经常提起,不过总是把它当作一个永
远无法实现的美梦;只要听到关于这件事的天真议论,他的父母就感到
5 沮丧;然而格里高尔已经痛下决心,准备在圣诞节之夜隆重地宣布这件
事。
44)
这就是他贴紧门站着倾听时涌进脑海的一些想法,这在目前当然
都是毫无意义的空想了。有时他实在疲倦了,便不再倾听,而是懒懒地
把头靠在门上,不过总是立即又得抬起来,因为他弄出的最轻微的声音
10 隔壁都听得见,谈话也因此停顿下来。“他现在又在干什么呢?”片刻
之后他父亲会这样问,而且显然把头转向了门,这以后,被打断的谈话
才会逐渐恢复。
45)
由于他父亲很久没有接触经济方面的事,他母亲也总是不能一下
子就弄清楚,所以他父亲老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解释,使格里高尔了解
15 得非常详细:他的家庭虽然破产,却有一笔投资保存了下来——款子当
然很小——而且因为红利没动用,钱数还有些增加。另外,格里高尔每
个月给的家用——他自己只留下几个零用钱——没有完全花掉,所以到
如今也积成了一笔小数目。格里高尔在门背后拼命点头,为这种他没料
到的节约和谨慎而高兴。当然,本来他也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把父亲
20 欠老板的债再还掉些,使自己可以少替老板卖几天命,可是无疑还是父
亲的做法更为妥当。
46)
不过,如果光是靠利息维持家用,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项款子
可以使他们生活一年,至多两年,不能再多了。这笔钱根本就不能动用,
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日常的生活费用得另行设法。他父亲身体虽然还
25 算健壮,但已经老了,他已有五年没做事,也很难期望他能有什么作为
了;在他劳累的却从未成功过的一生里,他还是第一次过安逸的日子,
在这五年里,他发胖了,连行动都不方便了。而格里高尔的老母亲患有
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隔一天就得躺在打开的窗户边的沙发上
喘得气都透不过来,又怎能叫她去挣钱养家呢?妹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
30 孩子,她的生活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片欢乐,关心的只是怎样穿得漂亮
些,睡个懒觉,在家务上帮帮忙,出去找些不太花钱的娱乐,此外最重
要的就是拉小提琴,又怎能叫她去给自己挣面包呢?只要话题转到挣钱

17
养家的问题,最初格里高尔总是放开了门,扑倒在门旁冰凉的皮沙发上,
羞愧与焦虑得心中如焚。
47)
他往往躺在沙发上,通夜不眠,一连好几个小时在皮面子上蹭来
蹭去。他有时也集中全身力量,将扶手椅推到窗前,然后爬上窗台,身
5 体靠着椅子,把头贴到玻璃窗上,他显然是企图回忆过去临窗眺望时所
感到的那种自由。因为事实上,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稍稍远一些的东
西他就看不清了;从前,他常常诅咒街对面的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
他眼面前,可是如今他却看不见了,倘若他不知道自己住在虽然僻静,
却完全是市区的夏洛蒂街,他真要以为自己的窗子外面是灰色的天空与
10 灰色的土地常常浑然成为一体的荒漠世界了。他那细心的妹妹只看见扶
手椅两回都靠在窗前,就明白了;此后她每次打扫房间总把椅子推回到
窗前,甚至还让里面那层窗子开着。
48)
如果他能开口说话,感激妹妹为他所作的一切,他也许还能多少
忍受她的怜悯,可现在他却受不住。她工作中不太愉快的那些方面,她
15 显然想尽量避免;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确逐渐达到了目的,可是格里
高尔也渐渐地越来越明白了。她走进房间的样子就使他痛苦。她一进房
间就冲到窗前,连房门也顾不上关,虽然她往常总是小心翼翼不让旁人
看到格里高尔的房间。她仿佛快要窒息了,用双手匆匆推开窗子,甚至
在严寒中也要当风站着作深呼吸。她这种吵闹急促的步子一天总有两次
20 使得格里高尔心神不定;在这整段时间里,他都得蹲在沙发底下,打着
哆嗦。他很清楚,她和他待在一起时,若是不打开窗子也还能忍受,她
是绝对不会如此打扰他的。
49)
有一次,大概在格里高尔变形一个月以后,其实这时她已经没有
理由见到他再吃惊了,她比平时进来得早了一些,发现他正在一动不动
25 地向着窗外眺望,所以模样更像妖魔了。要是她光是不进来格里高尔倒
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既然他在窗口,她当然不能立刻开窗了,可是她
不仅退出去,而且仿佛是大吃一惊似地跳了回去,并且还砰地关上了门;
陌生人还以为他是故意等在那儿要扑过去咬她呢。格里高尔当然立刻就
躲到了沙发底下,可是他一直等到中午她才重新进来,看上去比平时更
30 显得惴惴不安。这使他明白,妹妹看见他依旧那么恶心,而且以后也势
必一直如此。她看到他身体的一小部分露出在沙发底下而不逃走,该是
作出了多大的努力呀。为了使她不致如此,有一天他花了四个小时的劳

18
动,用背把一张背单拖到沙发上,铺得使它可以完全遮住自己的身体,
这样,即使她弯下身子也不会看到他了。如果她认为被单放在那儿根本
没有必要,她当然会把它拿走,因为格里高尔这样把自己遮住又蒙上自
然不会舒服。可是她并没有拿走被单,当格里高尔小心翼翼地用头把被
5 单拱起一些看她怎样对待新情况的时候,他甚至仿佛看到妹妹眼睛里闪
出了一丝感激的光辉。
50)
在最初的两个星期里,他的父母鼓不起勇气进他的房间,他常常
听到他们对妹妹的行为表示感激,而以前他们是常常骂她,说她是个不
中用的女儿。可是现在呢,在妹妹替他收拾房间的时候,老两口往往在
10 门外等着,她一出来就问她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什么,他这一
次行为怎么样,是否有些好转的迹象。过了不多久,母亲想要来看他了,
起先父亲和妹妹都用种种理由劝阻她,格里高尔留神地听着,暗暗也都
同意。后来,他们不得不用强力拖住她了,而她却拼命嚷道:“让我进
去瞧瞧格里高尔,他是我可怜的儿子!你们就不明白我非进去不可吗?”
15 听到这里,格里高尔想也许还是让她进来的好,当然不是每天都来,每
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她毕竟比妹妹更周到些,妹妹虽然勇敢,总还
是个孩子,再说她之所以担当这件苦差事恐怕还是因为年轻稚气,少不
更事罢了。
51)
格里高尔想见见他母亲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在大白天,考虑到
20 父亲的脸面,他不愿趴在窗子上让人家看见,可是他在几平方米的地板
上没什么好爬的,漫漫的长夜里他也不能始终安静地躺着不动,此外他
很快就失去了对于食物的任何兴趣,因此,为了锻炼身体,他养成了在
墙壁和天花板上纵横交错地爬来爬去的习惯。他特别喜欢倒挂在天花板
上,这比躺在地板上强多了,呼吸起来也轻松多了,而且身体也可以轻
25 轻地晃来晃去;倒悬的滋味使他乐而忘形,他忘乎所以地松了腿,直挺
挺地掉在地板上。可是如今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比以前大有进步,
所以即使摔得这么重,也没有受到损害。他的妹妹马上就注意到了格里
高尔新发现的娱乐——他的脚总要在爬过的地方留下一种粘液——于是
她想到应该让他有更多地方可以活动,得把碍路的家具搬出去,首先要
30 搬的是五斗橱和写字台。可是一个人干不了;她不敢叫父亲来帮忙;家
里的用人又只有一个十六岁的使女,女仆走后她虽说有勇气留下来,但
是她求主人赐给她一个特殊的恩惠,让她把厨房门锁着,只有在人家特

19
意叫她时才打开,所以她也是不能帮忙的;这样,除了趁父亲出去时求
母亲帮忙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老太太真的来了,一边还兴奋
地叫喊着,可是这股劲头没等到她来到格里高尔房门口就烟消云散了。
格里高尔的妹妹当然先进房间,她来看看是否一切都很稳妥,然后再招
5 呼母亲。格里高尔赶紧把被单拉低些,并且把它弄得皱褶更多些,让人
看了以为这是随随便便扔在沙发上的。这一回他也不打沙发底下往外张
望了;他放弃了见到母亲的快乐,她终于来了,这就已经使他喜出望外
了。“进来吧,他躲起来了。”妹妹说,显然是搀着母亲的手在领她进
来。此后,格里高尔听到了两个荏弱的女人使劲把那口旧柜子从原来的
10 地方拖出来的声音,他妹妹只管挑重活儿干,根本不听母亲叫她当心累
坏身子的劝告。她们搬了很久。在拖了至少一刻钟之后,母亲提出相反
的意见,说这口橱还是放在原处的好,因为首先它太重了,在父亲回来
之前是绝对搬不走的;而这样立在房间的中央当然只会更加妨碍格里高
尔的行动,况且把家具搬出去是否就合格里高尔的意,这可谁也说不上
15 来。她甚至还觉得恰恰相反呢;她看到墙壁光秃秃,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格里高尔就没有同感呢,既然好久以来他就用惯了这些家具,一
旦没有,当然会觉得很凄凉。最后她又压低了声音说——事实上自始至
终她都几乎是用耳语在说话,她仿佛连声音都不想让格里高尔听到——
他到底藏在哪儿她并不清楚——因为她相信他已经听不懂她的话了——
20 “再说,我们搬走家具,岂不等于向他表示,我们放弃了他好转的希望,
硬着心肠由他去了吗?我想还是让他房间保持原状的好,这样,等格里
高尔回到我们中间,他就会发现一切如故,也就能更容易忘掉这其间发
生的事了。”
52)
听到了母亲这番话,格里高尔明白两个月不与人交谈以及单调的
25 家庭生活,已经把他的头脑弄糊涂了,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他怎么会认
真希望把房间里的家具清出去。难道他真的要把那么舒适地放满祖传家
具的温暖的房间变成光秃秃的洞窟,好让自己不受阻碍地往四面八方乱
爬,同时还要把做人的时候的回忆忘得干干净净作为代价吗?他的确已
经濒于忘却一切,只是靠了好久没有听到的母亲的声音,才把他拉了回
30 来。什么都不能从他的房间里搬出去;一切都得保持原状;他不能丧失
这些家具对他精神状态的良好影响;即使在他无意识地到处乱爬的时候
家具的确挡住他的路,这也绝不是什么妨碍,而是大大的好事。

20
53)
不幸的是,妹妹却有不同的看法;她已经惯于把自己看成是格里
高尔事务的专家了,自然认为自己要比父母高明,这当然也有点道理,
所以母亲的劝说只能使她决心不仅仅搬走柜子和书桌,这只是她的初步
计划,而且还要搬走一切,只剩那张不可缺少的沙发。她作出这个决定
5 当然不仅仅是出于孩子气的倔强和她近来自己也没料到的,花了艰苦代
价而获得的自信心;她的确觉得格里高尔需要许多地方爬动,另一方面,
他又根本用不着这些家具,这也是不言而喻的。另一个原因也可能是她
这种年龄的少女的热烈气质,她们无论做什么事总要迷在里面,这个原
因使得葛蕾特夸大哥哥环境的可怕,这样,她就能给他做更多的事了。
10 对于一间由格里高尔一个人主宰的光有四堵空墙的房间,除了葛蕾特是
不会有别人敢于进去的。
54)
因此,她不因为母亲的一番话而动摇自己的决心,母亲在格里高
尔的房间里越来越不舒服,所以也拿不稳主意,旋即不作声了,只是竭
力帮她女儿把柜子推出去。如果不得已,格里高尔也可以不要柜子,可
15 是写字台是非留下不可的。这两个女人哼哼着刚把柜子推出房间,格里
高尔就从沙发底下探出头来,想看看该怎样尽可能温和妥善地干预一下。
可是真倒霉,是他母亲先回进房间来的,她让葛蕾特独自在隔壁房间攥
住柜子摇晃着往外拖,柜子当然是一动也不动。母亲没有看惯他的模样;
为了怕她看了吓出病来,格里高尔马上退到沙发另一头去,可是还是使
20 被单在前面晃动了一下。这就已经使她大吃一惊了。她愣住了,站了一
会儿,这才往葛蕾特那儿跑去。
55)
虽然格里高尔不断地安慰自己,说根本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是搬动了几件家具,但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女人跑过来跑过
去,她们的轻声叫喊以及家具在地板上的拖动,这一切给了他很大影响,
25 仿佛乱动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尽管他拼命把头和腿都蜷成一团贴紧在
地板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忍受不了多久了。她们在搬清他房间里的东
西,把他所喜欢的一切都拿走;安放他的钢丝锯和各种工具的柜子已经
给拖走了;她们这会儿正在把几乎陷进地板去的写字台抬起来,他在商
学院念书时所有的作业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做的,更早的还有中学的作业,
30 还有,对了,小学的作业——他再也顾不上体会这两个女人的良好动机
了,他几乎已经忘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她们太累了,干活时连声音也发
不出来,除了她们沉重的脚步声以外,旁的什么也听不见。

21
56)
因此他冲出去了——两个女人在隔壁房间正靠着写字台略事休息
——他换了四次方向,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应该先拯救什么;接着,他看
见了对面的那面墙,靠墙的东西已给搬得七零八落了,墙上那副穿皮大
衣的女士的像吸引了他,格里高尔急忙爬上去,紧紧地贴在镜面玻璃上,
5 这地方倒挺不错;他那火热的肚子顿时觉得惬意多了。至少,这张完全
藏在他身子底下的画是谁也不许搬走的。他把头转向起坐室,以便两个
女人重新进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她们。
57)
她们休息了没多久就已经往里走来了;葛蕾特用胳膊围住她母亲,
简直是在抱着她。“那么,我们现在再搬什么呢?”葛蕾特说,向周围
10 扫了一眼,她的眼睛遇上了格里高尔从墙上射来的眼光。大概因为母亲
也在场的缘故,她保持住了镇静,她向母亲低下头去,免得母亲的眼睛
抬起来,说道:“走吧,我们要不要再回起坐室待一会儿?”她的意图
格里高尔非常清楚;她是想把母亲安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把他从墙
上赶下来。好吧,让她来试试看吧!他抓紧了他的图片绝不退让。他还
15 想对准葛蕾特的脸飞扑过去呢。
58)
可是葛蕾特的话却已经使母亲感到不安了,她向旁边跨了一步,
看到了印花墙纸上那一大团棕色的东西,她还没有真的理会到她看见的
正是格里高尔,就用嘶哑的声音大叫起来:“啊,上帝,啊,上帝!”
接着就双手一摊倒在沙发上,仿佛听天由命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唉,
20 格里高尔!”他妹妹喊道,对他又是挥拳又是瞪眼。自从变形以来这还
是她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她跑到隔壁房间去拿什么香精来使母亲从昏
厥中苏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要救那张图片以后还有时间——
可是他已经紧紧地粘在玻璃上,不得不使点劲儿才能够让身子移动;接
着他就跟在妹妹后面奔进房间,好像他与过去一样。真能给她什么帮助
25 似的;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只能无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妹妹正在
许许多多小瓶子堆里找来找去,等她回过身来一看到他,真的又吃了一
惊;一只瓶子掉到地板上,打碎了;一块玻璃片划破了格里高尔的脸,
不知什么腐蚀性的药水溅到了他身上;葛蕾特才愣住一小会儿,就马上
抱起所有拿得了的瓶子跑到母亲那儿去了;她用脚砰地把门关上。格里
30 高尔如今和母亲隔开了,她就是因为他,也许快要死了;他不敢开门,
生怕吓跑了不得不留下来照顾母亲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没有别
的事可做;他被自我谴责和忧虑折磨着,就在墙壁、家具和天花板上到

22
处乱爬起来,最后,在绝望中,他觉得整个房间竟在他四周旋转,就掉
了下来,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
59)
过了一小会儿。格里高尔依旧软弱无力地躺着,周围寂静无声;
这也许是个吉兆吧。接着门铃响了。使女当然是锁在她的厨房里的,只
5 能由葛蕾特去开门。进来的是他的父亲。“出了什么事?”他一开口就
问;准是葛蕾特的神色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葛蕾特显然把头埋在父亲胸
口上,因为他的回答听上去闷声闷气的:“妈妈刚才晕过去了,不过这
会儿已经好点了。格里高尔逃了出来。”
60)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父亲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
10 可是你们这些女人根本不听。”格里高尔清楚地感觉到他父亲把葛蕾特
过于简单的解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了,他大概以为格里高尔作了什么凶
狠的事呢。格里高尔现在必须设法使父亲息怒,因为他既来不及也无法
替自己解释。因此他赶忙爬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蹲在门前,好让父亲从
客厅里一进来便可以看见自己的儿子乖得很,一心想立即回自己房间,
15 根本不需要赶,要是门开着,他马上就会进去的。
61)
可是父亲目前的情绪完全无法体会他那细腻的感情。“啊!”他
一露面就喊道,声音里既有狂怒,同时又包含了喜悦。格里高尔把头从
门上缩回来,抬起来瞧他的父亲。啊,这简直不是他想象中的父亲了;
显然,最近他太热衷于爬天花板这一新的消遣,对家里别的房间里的情
20 形就不像以前那样感兴趣了,他真应该预料到某些新的变化才行。不过,
不过,这难道真是他父亲吗?从前,每逢格里高尔动身出差,他父亲总
是疲累不堪地躺在床上;格里高尔回来过夜总看见他穿着睡衣靠在一张
长椅子里,他连站都站不起来,把手举一举就算是欢迎。一年里有那么
一两个星期天,还得是盛大的节日,他也偶尔和家里人一起出去,总是
25 走在格里高尔和母亲的当中,他们走得已经够慢的了,可是他还要慢,
他裹在那件旧大衣里,靠了那把弯柄的手杖的帮助艰难地向前移动,每
走一步都先要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支好,逢到他想说句话,往往要停下脚
步,让护卫的人靠拢来。难道那个人就是他吗?现在他身子笔直地站着,
穿一件有金色钮扣的漂亮的蓝制服,这通常是银行的杂役穿的;他那厚
30 实的双下巴鼓出在上衣坚硬的高领子外面;从他浓密的睫毛下面,那双
黑眼睛射出了神气十足咄咄逼人的光芒;他那头本来乱蓬蓬的头发如今
从当中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分了开来,两边都梳得又光又平。他把那顶

23
绣有金字——肯定是哪家银行的标记——的帽子远远地往房间那头的沙
发上一扔,把大衣的下摆往后一甩,双手插在裤袋里,板着严峻的脸朝
格里高尔冲来。他大概自己也不清楚要干什么;但是他却把脚举得老高,
格里高尔一看到他那大得惊人的鞋后跟简直吓呆了。不过格里高尔不敢
5 冒险听任父亲摆弄,他知道从自己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亲就是主张对
他采取严厉措施的。因此他就在父亲的前头跑了起来,父亲停住他也停
住,父亲稍稍一动他又急急地奔跑。就这样,他们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
并没有真出什么事;事实上这简直都不太像是追逐,因为他们都走得很
慢。所以格里高尔也没有离开地板,生怕父亲把他的爬墙和上天花板看
10 成是一种特别恶劣的行为。可是,即使就这样跑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
为他父亲迈一步,他就得动好多下。他已经感到气喘不过来了,他从前
做人的时候肺也不太强。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因为要把精力全部集中
在奔走上,连眼睛都几乎不睁开来;在昏乱的状态中,除了向前冲以外,
他根本没有想到还有别的出路;他几乎忘记自己是可以随便上墙的,但
15 是在这个房间里放着凸凸凹凹精雕细镂的家具,把墙挡住了——正在这
时,突然有一样扔得不太有力的东西飞了过来,落在他紧后面,又滚到
他前面去。这是一个苹果;紧接着第二个苹果又扔了过来;格里高尔惊
慌地站住了;再跑也没有用了,因为他父亲决心要轰炸他了。他把碗橱
上盘子里的水果装满了衣袋,也没有好好地瞄准,只是把苹果一个接一
20 个地扔出来。这些小小的红苹果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仿佛有吸引力似的,
都在互相碰撞。一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有
带给他什么损害就飞走了。可是紧跟着马上飞来了另一个,正好打中了
他的背并且还陷了进去;格里高尔挣扎着往前爬,仿佛能把这种可惊的
莫名其妙的痛苦留在身后似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钉住在原处,就
25 六神无主地瘫倒在地上。在清醒的最后一刹那,他瞥见他的门猛然打开,
母亲抢在尖叫着的妹妹前头跑了过来,身上只穿着内衣,她女儿为了让
她呼吸舒畅好缓过气来,已经把她衣服都解开了,格里高尔看见母亲向
父亲扑过去,解松了的裙子一条接着一条都掉在地板上,她绊着裙子径
直向父亲奔去,抱住他,紧紧地搂住他,双手围在父亲的脖子上,求他
30 别伤害儿子的生命——可是这时,格里高尔的眼光已经逐渐暗淡了。

24
62)
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个月不能行动——那个苹果还一直
留在他的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公开的纪念品似的——
他的受伤好象使父亲也想起了他是家庭的一员,尽管他现在很不幸,外
5 形使人看了恶心,但是也不应该把他看成是敌人,相反,家庭的责任正
需要大家把厌恶的心情压下去,而用耐心来对待,只能是耐心,别的都
无济于事。
63)
虽然他的创伤损害了,而且也许是永久的损害了他行动的能力,
目前,他从房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也得花好多好多分钟,活像个老弱的
10 病人——说到上墙在目前更是谈也不用谈——可是,在他自己看来,他
的受伤还是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因为每到晚上——他早在一两个小时以
前就一心一意等待着这个时刻了,起坐室的门总是大大地打开,这样他
就可以躺在自己房间的暗处,家里人看不见他,他却可以看到三个人坐
在点上灯的桌子旁边,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这大概是他们全都同意的。
15 比起早先的偷听,这可要强多了。
64)
的确,他们的关系中缺少了先前那种活跃的气氛。过去,当他投
宿在客栈狭小的寝室里,疲惫不堪,要往潮滋滋的床铺上倒下去的时候,
他总是以一种渴望的心情怀念这种气氛的。他们现在往往很沉默。晚饭
吃完不久,父亲就在扶手椅里打起瞌睡来;母亲和妹妹就互相提醒谁都
20 别说话;母亲把头低低地俯在灯下,在给一家时装店做精细的针线活;
他妹妹已经当了售货员,为了将来找更好的工作,在利用晚上的时间学
习速记和法语。有时父亲醒了过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觉,
还对母亲说:“你今天干了这么多针线活呀!”话才说完又睡着了,于
是娘儿俩又交换一下疲倦的笑容。
25 65)
父亲脾气真执拗,连在家里也一定要穿上那件制服,他的睡衣一
无用处地挂在钩子上,他穿得整整齐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好象随时
要去应差,即使在家里也要对上司唯命是从似的。这样下来,虽则有母
亲和妹妹的悉心保护,他那件本来就不是簇新的制服已经开始显得脏了,
格里高尔常常整夜整夜地望着钮扣老是擦得金光闪闪的外套上的一摊摊
30 油迹,老人就穿着这件外套极不舒服却又是极安宁地坐在那里沉入了睡
乡。

25
66)
一等钟敲十下,母亲就设法用婉言款语把父亲唤醒,劝他上床去
睡,因为坐着睡休息不好,可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因为六点钟就得去
上班。可是自从他在银行里当了杂役以来,不知怎的得了犟脾气,他总
想在桌子旁边再坐上一会儿,可是又总是重新睡着,到后来得花九牛二
5 虎之力才能把他从扶手椅弄到床上去。不管格里高尔的母亲和妹妹怎样
不断用温和的话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他总要闭着眼睛,慢慢地摇头,摇
上一刻钟,就是不肯站起来。母亲拉着他的袖管,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些甜蜜的话,他妹妹也扔下了功课跑来帮助母亲。可是格里高尔的父亲
还是不上钩。他一味往椅子深处退去。直到两个女人抓住他的胳肢窝把
10 他拉了起来,他才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而且总要说:
“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这就算是我安宁、平静的晚年了吗。”于是就
由两个人搀扶着挣扎站起来,好不费力,仿佛自己对自己都是一个沉重
的负担,还要她们一直扶到门口,这才挥挥手叫她们回去,独自往前走,
可是母亲还是放下了针线活,妹妹也放下笔,追上去再搀他一把。
15 67)
在这个操劳过度疲倦不堪的家庭里,除了做绝对必需的事情以外,
谁还有时间替格里高尔操心呢?家计日益窘迫;使女也给辞退了;一个
篷着满头白发高大瘦削的老妈子一早一晚来替他们做些粗活;其它的一
切家务事就落在格里高尔母亲的身上。此外,她还得做一大堆一大堆的
针线活。连母亲和妹妹以往每逢参加晚会和喜庆日子总要骄傲地戴上的
20 那些首饰,也不得不变卖了,一天晚上,家里人都在讨论卖得的价钱,
格里高尔才发现了这件事。可是最使他们悲哀的就是没法从与目前的景
况不相称的住所里迁出去,因为他们想不出有什么法子搬动格里高尔。
可是格里高尔很明白,对他的考虑并不是妨碍搬家的主要原因,因为他
们满可以把他装在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里,只要留几个通气的孔眼就行
25 了;他们彻底绝望了,还相信他们是注定了要交上这种所有亲友都没交
过的厄运,这才是使他们没有迁往他处的真正原因。世界上要求穷人的
一切他们都已尽力做了:父亲在银行里给小职员卖早点,母亲把自己的
精力耗费在替陌生人缝内衣上,妹妹听顾客的命令在柜台后面急急地跑
来跑去,超过这个界限就是他们力所不及的了。把父亲送上了床,母亲
30 和妹妹就重新回进房间,他们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靠得紧紧地坐着,
脸挨着脸,接着母亲指指格里高尔的房门说:“把这扇门关上吧,葛蕾
特。”于是他重新被关入黑暗中,而隔壁的两个女人就涕泗交流起来,

26
或是眼眶干枯地瞪着桌子;逢到这样的时候,格里高尔背上的创伤总要
又一次地使他感到疼痛难忍。
68)
不管是夜晚还是白天,格里高尔都几乎不睡觉。有一个想法老是
折磨他:下一次门再打开时他就要像过去那样重新挑起一家的担子了;
5 隔了这么久以后,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老板、秘书主任、那些旅行推销员
和练习生的影子,他仿佛还看见了那个其蠢无比的听差、两三个在别的
公司里做事的朋友、一个乡村客栈里的侍女,这是个一闪即逝的甜蜜的
回忆;还有一个女帽店里的出纳,格里高尔殷勤地向她求过爱,但是让
人家捷足先登了——他们都出现了,另外还有些陌生的或他几乎已经忘
10 却的人,但是他们非但不帮他和他家庭的忙,却一个个都那么冷冰冰,
格里高尔看到他们从眼前消失,心里只有感到高兴。另外,有的时候,
他没有心思为家庭担忧,却因为家人那样忽视自己而积了一肚子的火,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爱吃什么,却打算闯进食物储藏室去把本该属于
他份内的食物叼走。他妹妹再也不考虑拿什么他可能最爱吃的东西来喂
15 他了,只是在早晨和中午上班以前匆匆忙忙地用脚把食物拨进来,手头
有什么就给他吃什么,到了晚上只是用扫帚一下子再把东西扫出去,也
不管他是尝了几口呢,还是——这是最经常的情况——连动也没有动。
她现在总是在晚上给他打扫房间,她的打扫不能再草率了。墙上尽是一
缕缕灰尘,到处都是成团的尘土和脏东西。起初格里高尔在妹妹要来的
20 时候总待在特别肮脏的角落里,他的用意也算是以此责难她。可是即使
他再蹲上几个星期也无法使她有所改进;她跟他一样完全看得见这些尘
土,可就是决心不管。不但如此,她新近脾气还特别暴躁,这也不知怎
的传染给了全家人,这种脾气使她认定自己是格里高尔房间唯一的管理
人。他的母亲有一回把他的房间彻底扫除了一番,其实不过是用了几桶
25 水罢了——房间的潮湿当然使格里高尔大为狼狈,他摊开身子阴郁地一
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可是母亲为这事也受了罪。那天晚上,妹妹刚
察觉到他房间所发生的变化,就怒不可遏地冲进起坐室,而且不顾母亲
举起双手苦苦哀求,竟号啕大哭起来,她的父母——父亲当然早就从椅
子里惊醒站立起来了——最初只是无可奈何地愕然看着,接着也卷了进
30 来;父亲先是责怪右边的母亲,说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本来是女儿的事,
她真是多管闲事;接着又尖声地对左边的女儿嚷叫,说以后再也不让她
去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了;而母亲呢,却想把父亲拖到卧室里去,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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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激动得不能控制自己了;妹妹哭得浑身发抖,只管用她那小拳头
擂打桌子;格里高尔也气得发出很响的嗤嗤声,因为没有人想起关上门,
省得他看到这一场好戏,听到这么些热闹。
69)
可是,即使妹妹因为一天工作下来疲累不堪,已经懒得像先前那
5 样去照顾格里高尔了,母亲也没有自己去管的必要,而格里高尔倒也根
本不会给忽视,因为现在有那个老妈子了。这个老寡妇的结实精瘦的身
体使她经受了漫长的一生中所有最最厉害的打击,她根本不怕格里高尔。
她有一次完全不是因为好奇,而纯粹是出于偶然打开了他的房门,看到
了格里高尔,格里高尔吃了一惊,便四处奔跑了起来,其实老妈子根本
10 没有追他,只是叉着手站在那儿罢了。从那时起,一早一晚,她总不忘
记花上几分钟把他的房门打开一些来看看他。起先她还用自以为亲热的
话招呼他,比如:“来呀,嗨,你这只老屎壳郎!”或者是:“瞧这老
屎壳郎哪,吓!”对于这样的攀谈格里高尔置之不理,只是一动不动地
待在原处,就当那扇门根本没有开。与其容许她兴致一来就这样无聊地
15 滋扰自己,还不如命令她天天打扫他的房间呢,这粗老妈子!有一次,
是在清晨——急骤的雨点敲打着窗玻璃,这大概是春天快来临的征兆吧
——她又来罗嗦了,格里高尔好不恼怒,就向她冲去,仿佛要咬她似的,
虽然他的行动既缓慢又软弱无力。可是那个老妈子非但不害怕,反而把
刚好放在门旁的一张椅子高高举起,她的嘴张得老大,显然是要等椅子
20 往格里高尔的背上砸去才会闭上。“你又不过来了吗?”看到格里高尔
掉过头去,她一面问,一面镇静地把椅子放回墙角。
70)
格里高尔现在简直不吃东西了。只有在他正好经过食物时才会咬
上一口,作为消遣,每次都在嘴里嚼上一个小时,然后又重新吐掉。起
初他还以为他不想吃是因为房间里凌乱不堪,使他心烦,可是他很快也
25 就习惯了房间里的种种变化。家里人已经养成习惯,把别处放下的东西
都塞到这儿来,这些东西现在多得很,因为家里有一个房间租给了三个
房客。这些一本正经的先生——他们三个全都蓄着大胡子,这是格里高
尔有一次从门缝里看到的——什么都要井井有条,不光是他们的房间里
得整齐,因为他们既然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30 71)
他们就要求整个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特别是厨房。他们无
法容忍多余的东西,更不要说脏东西了。此外,他们自己用得着的东西
几乎都带来了。因此就有许多东西多了出来,卖出去既不值钱,扔掉也

28
舍不得。这一切都千流归大海,来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样,连煤灰
箱和垃圾箱也来了。凡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干脆给那老妈子扔了进来,
她做什么都那么毛手毛脚;幸亏格里高尔往往只看见一只手扔进来一样
东西,也不管那是什么。她也许是想等到什么时机再把东西拿走吧,也
5 许是想先堆起来再一起扔掉吧,可是实际上东西都是她扔在哪儿就在哪
儿,除非格里高尔有时嫌碍路,把它推开一些,这样做最初是出于必须,
因为他无处可爬了,可是后来却从中得到越来越多的乐趣,虽则在这样
的长途跋涉之后,由于悒郁和极度疲劳,他总要一动不动地一连躺上好
几个小时。
10 72)
由于房客们常常要在家里公用的起坐室里吃晚饭,有许多个夜晚
房门都得关上,不过格里高尔很容易也就习惯了,因为晚上即使门开着
他也根本不感兴趣,只是躺在自己房间最黑暗的地方,家里人谁也不注
意他。不过有一次老妈子把门开了一道缝,门始终微开着,连房客们进
来吃饭点亮了灯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们大模大样地坐在桌子的上首,在
15 过去,这是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吃饭时坐的地方,三个人摊开餐巾,
拿起了刀叉。立刻,母亲出现在对面的门口,手里端了一盘肉,紧跟着
她的是妹妹,拿的是一盘堆得高高的土豆。食物散发着浓密的水蒸气。
房客们把头伛在他们前面的盘子上,仿佛在就餐之前要细细察看一番似
的,真的,坐在当中像是权威人士的那一位,等肉放到碟子里就割了一
20 块下来,显然是想看看够不够嫩,是否应该退给厨房。他作出满意的样
子,焦急地在一旁看着的母亲和妹妹这才舒畅地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73)
家里的人现在都到厨房去吃饭了。尽管如此,格里高尔的父亲到
厨房去以前总要先到起坐室来,手里拿着帽子,深深地鞠一躬,绕着桌
子转上一圈。房客们都站起来,胡子里含含糊糊地哼出一些声音。父亲
25 走后,他们就简直不发一声地吃他们的饭。格里高尔自己也觉得奇怪,
他竟能从饭桌上各种不同的声音中分辨出他们的咀嚼声,这声音仿佛在
向格里高尔示威:要吃东西就不能没有牙齿,即使是最坚强的牙床,只
要没有牙齿,也算不了什么。“我饿坏了,”格里高尔悲哀地自言自语
道,“可是又不能吃这种东西。这些房客拼命往自己肚子里塞,可是我
30 却快要饿死了!”
74)
就在这天晚上,厨房里传来了小提琴的声音——格里高尔蛰居以
来,就不记得听到过这种声音。房客们已经用完晚餐了,坐在当中的那

29
个拿出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个人一人一页,这时他们都舒舒服服往后一
靠,一面看报一面抽烟。小提琴一响他们就竖起耳朵,站起身来,蹑手
蹑脚地走到前厅的门口,三个人挤成一堆,厨房里准是听到了他们的动
作声,因为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拉小提琴妨碍你们吗,先生们?可
5 以马上不拉的。”“没有的事,”当中那个房客说,“能不能请小姐到
我们这儿来,在这个房间里拉,这儿不是方便得多舒服得多吗?”“噢,
当然可以。”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仿佛拉小提琴的是他似的。于是房
客们就回进起坐室去等了。很快,格里高尔的父亲端了琴架,母亲拿了
乐谱,妹妹挟着小提琴进来了。妹妹静静地作着一切准备;他的父母从
10 来没有出租过房间,因此过分看重了对房客的礼貌,都不敢在自己的椅
子上坐下来了;父亲靠在门上,右手插在号衣两颗钮扣之间,钮扣全扣
得整整齐齐的;有一位房客端了一把椅子请母亲坐,他正好把椅子放在
墙角边,她也没敢挪动椅子,就在墙角边坐了下来。格里高尔的妹妹开
始拉琴了;在她两边的父亲和母亲用心地瞧着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
15 受到吸引,也大胆地向前爬了几步,他的头实际上都已探进了起坐室。
他对自己越来越不为别人着想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有一度他是很以自
己的知趣而自豪的。这样的时候他实在更应该把自己藏起来才是,因为
他房间里灰尘积得老厚,稍稍一动就会飞扬起来,所以他身上也蒙满灰
尘,背部和两侧都沾满了绒毛、发丝和食物的渣脚,走到哪里就带到哪
20 里;他现在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已经不屑于像过去有个时期那样,一天
翻过身来在地毯上擦上几次了。尽管现在这么邋遢,他却老着脸皮地走
前几步,来到起坐室一尘不染的地板上。
75)
显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家里人完全沉浸在小提琴的音乐声中;
房客们呢,他们起先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得离乐谱那么近,以致都能看
25 清乐谱了,这显然对他妹妹是有所妨碍的,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退到
窗子旁边,低着头窃窃私语起来,使父亲向他们投来不安的眼光。的确,
他们表示得不能再露骨了,他们对于原以为是优美悦耳的小提琴演奏已
经失望,他们已经听够了,只是处于礼貌才让自己的宁静受到打扰。从
他们不断把烟从鼻子和嘴里喷向空中的模样,就可以看出他们的不耐烦。
30 可是格里高尔的妹妹琴拉得真美。她的脸侧向一边,眼睛专注而悲哀地
追遁着乐谱上的音符。格里高尔又向前爬了几步,而且把头低垂到地板
上,希望自己的眼光也许能遇上妹妹的视线。音乐对他有这么大的魔力,

30
难道因为他是动物吗?他觉得自己一直渴望着某种营养,而现在他已经
找到这种营养了。他决心再往前爬,一直来到妹妹的跟前,好拉拉她的
裙子让她知道,她应该带了小提琴到他房间里去,因为这儿谁也不像他
那样欣赏她的演奏。他永远也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只要他还活
5 着;他那可怕的形状将第一次对自己有用;他要同时守望着房间里所有
的门,谁闯进来就啐谁一口;他妹妹当然不受任何约束,她愿不愿和他
待在一起那要随她的便;她将和他并排坐在沙发上,俯下头来听他吐露
他早就下定的要送她进音乐学院的决心,要不是他遭到不幸,去年圣诞
节——圣诞节准是早就过了吧?——他就要向所有人宣布了,而且他是
10 完全不容许任何反对意见的。在听了这样的倾诉以后,妹妹一定会感动
得热泪纵横,这时格里高尔就要爬上她的肩膀去吻她的脖子,由于出去
做事,她脖子上现在已经不系丝带,也没有高领子。
76)
“萨姆沙先生!”当中的那个房客向格里高尔的父亲喊道,一面
不多说一句话地指着正在慢慢往前爬的格里高尔。小提琴声戛然而止,
15 当中的那个房客先是摇着头对他的朋友笑了笑,接着又瞧起格里高尔来。
父亲并没有来赶格里高尔,却认为更要紧的是安慰房客,虽然他根本没
有激动,而且显然觉得格里高尔比小提琴演奏更为有趣。他急忙向他们
走去,张开胳膊,想劝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同时也是挡住他们,不让
他们看见格里高尔。他们现在倒真的有点儿恼火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
20 因为老人的行为呢还是因为他们如今才发现住在他们隔壁的竟是格里高
尔这样的邻居。他们要求父亲解释清楚,也跟他一样挥动着胳膊,不安
地拉着自己的胡子,万般不情愿地向自己的房间退去。格里高尔的妹妹
从演奏突然给打断后就呆若木鸡,她拿了小提琴和弓垂着手不安地站着,
眼睛瞪着乐谱,这时也清醒了过来。她立刻打起精神,把小提琴往坐在
25 椅子上喘得透不过气来的母亲的怀里一塞,就冲进了房客们房间,这时,
父亲像赶羊似地把他们赶得更急了。可以看见被褥和枕头在她熟练的手
底下在床上飞来飞去,不一会儿就铺得整整齐齐。三个房客尚未进门她
就铺好了床溜出来了。老人好像又一次让自己犟脾气占了上风,竟完全
忘了对房客应该尊敬。他不断地赶他们,最后来到卧室门口,那个当中
30 的房客都用脚重重地顿地板了,这才使他停下来。那个房客举起一只手,
一边也对格里高尔的母亲和妹妹扫了一眼,他说:“我要求宣布,由于
这个住所和这家人家的可憎的状况。”——说到这里他斩钉截铁地往地

31
上啐了一口——“我当场通知退租。住进来这些天的房钱当然一个也不
给;不但如此,我还打算向您提出对您不利的控告,所依据的理由——
请您放心好了——也是证据确凿的。”他停了下来,瞪着前面,仿佛在
等待什么似的。这时他的两个朋友也就立刻冲上来助威,说道:“我们
5 也当场通知退租。”说完为首的那个就抓住把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格
里高尔的父亲用双手摸索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跌进了他的椅子;
看上去仿佛打算摊开身子像平时晚间那样打个瞌睡,可是他的头分明在
颤抖,好像自己也控制不了,这证明他根本没有睡着。在这些事情发生
前后,格里高尔还是一直安静地待在房客发现他的原处。计划失败带来
10 的失望,也许还有极度饥饿造成的衰弱,使他无法动弹。他很害怕,心
里算准这样极度紧张的局势随时都会导致对他发起总攻击,于是他就躺
在那儿等待着。就连听到小提琴从母亲膝上、从颤抖的手指里掉到地上,
发出了共鸣的声音,他还是毫无反应。
77)
“亲爱的爸爸妈妈,”妹妹说话了,一面用手在桌子上拍了拍,
15 算是引子,“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可明白。
对这个怪物,我没法开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得把他
弄走。我们照顾过他,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我想谁也不能责怪我们
有半分不是了。”
78)
“她说得对极了。”格里高尔的父亲自言自语地说。母亲仍旧因
20 为喘不过气来憋得难受,这时候又一手捂着嘴干咳起来,眼睛里露出疯
狂的神色。
79)
他妹妹奔到母亲跟前,抱住了她的头。父亲的头脑似乎因为葛蕾
特的话而茫然不知所从了;他直挺挺地坐着,手指抚弄着他那顶放在房
客吃过饭还未撤下去的盆碟之间的制帽,还不时看看格里高尔一动不动
25 的身影。
80)
“我们一定要把他弄走,”妹妹又一次明确地对父亲说,因为母
亲正咳得厉害,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他会把你们拖垮的,我知道
准会这样。咱们三个人都已经拼了命工作,再也受不了家里这样的折磨
了。至少我是再也无法忍受了。”说到这里她痛哭起来,眼泪都落在母
30 亲脸上,于是她又机械地替母亲把泪水擦干。
81)
“我的孩子,”老人同情地说,心里显然非常明白,“不过我们
该怎么办呢?”

32
82)
格里高尔的妹妹只是耸耸肩膀,表示虽然她刚才很有自信心,可
是哭过一场以后,又觉得无可奈何了。
83)
“如果他能懂得我们的意思。”父亲半带疑问地说;还在哭泣的
葛蕾特猛烈地挥了一下手,表示这是不可思议的。
5 84)
“如果他能懂得我们的意思,”老人重复说,一面闭上眼睛,考
虑女儿的反面意见,“我们倒也许可以和他谈妥。不过事实上——”
85)
“他一定得走,”格里高尔的妹妹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父
亲。你们一定要抛开这个念头,认为这就是格里高尔。我们好久以来都
这样相信,这就是我们一切不幸的根源。这怎么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
10 这是格里高尔,他早就会明白人是不能跟这样的动物一起生活的,他就
会自动地走开。这样,我虽然没有了哥哥,可是我们就能生活下去,并
且会尊敬地纪念着他。可现在呢,这个东西把我们害得好苦,赶走我们
的房客,显然想独霸所有的房间,让我们都睡到沟壑里去。瞧呀,父
亲,”她立刻又尖声叫起来,“他又来了!”在格里高尔所不能理解的
15 惊惶失措中她竟抛弃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她还把母亲坐着的椅子往外
推了推,仿佛是为了离格里高尔远些,她情愿牺牲母亲似的。接着她又
跑到父亲背后,父亲被她的激动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也站了起来张开手
臂仿佛要保护她似的。
86)
可是格里高尔根本没有想吓唬任何人,更不要说自己的妹妹了。
20 他只不过是开始转身,好爬回自己的房间去,不过他的动作瞧着一定很
可怕,因为在身体不灵活的情况下,他只有昂起头来一次又一次地支着
地板,才能完成困难的向后转的动作。他的良好的意图似乎给看出来了;
他们的惊慌只是暂时性的。现在他们都阴郁而默不作声地望着他。母亲
躺在椅子里,两条腿僵僵地伸直着,并紧在一起,她的眼睛因为疲惫已
25 经几乎全闭上了;父亲和妹妹彼此紧靠地坐着,妹妹的胳膊还围在父亲
的脖子上。
87)
也许我现在又有气力转过身去了吧,格里高尔想,又开始使劲起
来。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喘口气。谁也没有催他;他们完全听任他自己
活动。一等他调转了身子,他马上就径直爬回去。房间和他之间的距离
30 使他惊讶不已,他不明白自己身体这么衰弱,刚才是怎么不知不觉就爬
过来的。他一心一意地拼命快爬,几乎没有注意家里人连一句话或是一
下喊声都没有发出,以免妨碍他的前进。只是在爬到门口时他才扭过头

33
来,也没有完全扭过来,因为他颈部的肌肉越来越发僵了,可是也足以
看到谁也没有动,只有妹妹站了起来。他最后的一瞥是落在母亲身上的,
她已经完全睡着了。
88)
还不等他完全进入房间,门就给仓促地推上,闩了起来,还上了
5 锁。后面突如其来的响声使他大吃一惊,身子下面那些细小的腿都吓得
发软了。这么急急忙忙的是他的妹妹。她早已站起身来等着,而且还轻
快地往前跳了几步,格里高尔甚至都没有听见她走近的声音,她拧了拧
钥匙把门锁上以后就对父母亲喊道:“总算锁上了!”
89)
“现在又该怎么办呢?”格里高尔自言自语地说,向四周围的黑
10 暗扫了一眼。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这并没有使他吃
惊,相反,他依靠这些又细又弱的腿爬了这么多路,这倒真是不可思议。
其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了。的确,他整个身子都觉得酸疼,不过
也好像正在减轻,以后一定会完全不疼的。他背上的烂苹果和周围发炎
的地方都蒙上了柔软的尘土,早就不太难过了。他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
15 自己的一家人。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只要这件事真能办
得到。他陷在这样空虚而安谧的沉思中,一直到钟楼上打响了半夜三点。
从窗外的世界透进来的第一道光线又一次地唤醒了他的知觉。接着他的
头无力地颓然垂下,他的鼻孔里也呼出了最后一丝摇曳不定的气息。
90)
清晨,老妈子来了——一半因为力气大,一半因为性子急躁,她
20 总把所有的门都弄得乒乒乓乓,也不管别人怎么经常求她声音轻些,别
让整个屋子的人在她一来以后就睡不成觉--她照例向格里高尔的房间
张望一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她以为他故意一动不动地躺着装模
作样;她对他作了种种不同的猜测。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长柄扫帚,所以
就从门口用它来拨撩格里高尔。这还不起作用,她恼火了,就更使劲地
25 捅,但是只能把他从地板上推开去,却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到了这时她
才起了疑窦。很快她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于是睁大眼睛,吹了一下口
哨,她不多逗留,马上就去拉开萨姆沙夫妇卧室的门,用足气力向黑暗
中嚷道:“你们快去瞧,它死了;它躺在那踹腿了。一点气儿也没有
了!”
30 91)
萨姆沙先生和太太从双人床上坐起身体,呆若木鸡,直到弄清楚
老妈子的消息到底是什么意思,才慢慢地镇定下来。接着他们很快就爬
下了床,一个人爬一边,萨姆沙先生拉过一条毯子往肩膀上一披,萨姆

34
沙太太光穿着睡衣;他们就这么打扮着进入了格里高尔的房间。同时,
起坐室的房门也打开了,自从收了房客以后葛蕾特就睡在这里;她衣服
穿得整整齐齐,仿佛根本没有上过床,她那苍白的脸色更是证明了这点。
“死了吗?”萨姆沙太太说,怀疑地望着老妈子,其实她满可以自己去
5 看个明白的,但是这件事即使不看也是明摆着的。“当然是死了。”老
妈子说,一面用扫帚柄把格里高尔的尸体远远地拨到一边去,以此证明
自己的话没错。萨姆沙太太动了一动,仿佛要阻止她,可是又忍住了。
“那么,”萨姆沙先生说,“让我们感谢上帝吧。”他在身上画了个十
字,那三个女人也照样做了。葛蕾特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个尸体,她说:
10 “瞧他多瘦呀。他已经有很久什么也不吃了。东西放进去,出来还是原
封不动。”的确,格里高尔的身体已经完全干瘪了,现在他的身体再也
不由那些腿脚支撑着,所以可以不受妨碍地看得一清二楚了。
92)
“葛蕾特,到我们房里来一下。”萨姆沙太太带着忧伤的笑容说
道,于是葛蕾特回过头来看看尸体,就跟着父母到他们的卧室里去了。
15 老妈子关上门,把窗户大大地打开。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新鲜的空气里
也可以察觉一丝暖意。毕竟已经是三月底了。
93)
三个房客走出他们的房间,看到早餐还没有摆出来觉得很惊讶;
人家把他们忘了。“我们的早饭呢?”当中的那个房客恼怒地对老妈子
说。可是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一言不发很快地作了个手势,叫他们上
20 格里高尔的房间去看看。他们照着做了,双手插在不太体面的上衣的口
袋里,围住格里高尔的尸体站着,这时房间里已经在亮了。
94)
卧室的门打开了。萨姆沙先生穿着制服走出来,一只手搀着太太,
另一只手搀着女儿。他们看上去有点像哭过似的,葛蕾特时时把她的脸
偎在父亲的怀里。
25 95)
“马上离开我的屋子!”萨姆沙先生说,一面指着门口,却没有
放开两边的妇女。“您这是什么意思?”当中的房客说,往后退了一步,
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另外那两个把手放在背后,不断地搓着,仿佛在
愉快地期待着一场必操胜券的恶狠狠的殴斗。“我的意思刚才已经说得
明白了。”萨姆沙先生答道,同时挽着两个妇女笔直地向房客走去。那
30 个房客起先静静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低了头望着地板,好像他脑子里
正在产生一种新的思想体系。“那么咱们就一定走。”他终于说道,同
时抬起头来看看萨姆沙先生,仿佛他既然这么谦卑,对方也应对自己的

35
决定作出新的考虑才是。但是萨姆沙先生仅仅睁大眼睛很快地点点头。
这样一来,那个房客真的跨着大步走到门厅里去了,好几分钟以来,那
两个朋友就一直地旁边听着,也不再磨拳擦掌,这时就赶紧跟着他走出
去,仿佛害怕萨姆沙先生会赶在他们前面进入门厅,把他们和他们的领
5 袖截断似的。在门厅里他们三人从衣钩上拿起帽子,从伞架上拿起手杖,
默不作声地鞠了个躬,就离开了这套房间。萨姆沙先生和两个女人因为
不相信——但这种怀疑马上就证明是多余的——便跟着他们走到楼梯口,
靠在栏杆上瞧着这三个人慢慢地然而确实地走下长长的楼梯,每一层楼
梯一拐弯他们就消失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了;他们越走越远,萨
10 姆沙一家人对他们的兴趣也越来越小,当一个头上顶着一盘东西的得意
洋洋的肉铺小伙计在楼梯上碰到他们又走过他们身旁以后,萨姆沙先生
和两个女人立刻离开楼梯口,回进自己的家,仿佛卸掉了一个负担似的。
96)
他们决定这一天完全用来休息和闲逛;他们干活干得这么辛苦,
本来就应该有些调剂,再说他们现在也完全有这样的需要。于是他们在
15 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写三封请假信,萨姆沙先生写给银行的管理处,萨
姆沙太太给她的东家,葛蕾特给她公司的老板。他们正写到一半,老妈
子走进来说她要走了,因为早上的活儿都干完了。起先他们只是点点头,
并没有抬起眼睛,可是她老在旁边转来转去,于是他们不耐烦地瞅起她
来了。“怎么啦?”萨姆沙先生说。老妈子站在门口笑个不住,仿佛有
20 什么好消息要告诉他们,但是人家不寻根究底地问,她就一个字也不说。
她帽子上那根笔直竖着的小小的鸵鸟毛,此刻居然轻浮地四面摇摆着,
自从雇了她,萨姆沙先生看见这根羽毛就心烦。“那么,到底是怎么回
事?”萨姆沙太太问了,只有她在老妈子的眼里还有几分威望。“哦,”
老妈子说,简直乐不可支,都没法把话顺顺当当地说下去,“这么回事,
25 你们不必操心怎么样弄走隔壁房间里的东西了。我已收拾好了。”萨姆
沙太太和葛蕾特重新低下头去,仿佛是在专心地写信;萨姆沙先生看到
她一心想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就果断地举起一只手阻住了她。既然不
让说,老妈子就想自己也忙得紧呢,她满肚子不高兴地嚷道:“回头见,
东家。”急急地转身就走,临走又把一扇扇的门弄得乒乒乓乓直响。
30 97)
“今天晚上就告诉她以后不用来了。”萨姆沙先生说,可是妻子
和女儿都没有理他,因为那个老妈子似乎重新驱走了她们刚刚获得的安
宁。她们站起身来,走到窗户前,站在那儿,紧紧地抱在一起。萨姆沙

36
先生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来瞧着她们,静静地把她们观察了好一会儿。接
着他嚷道:“来吧,喂,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你们也想想我好不好。”
两个女人马上答应了,她们赶紧走到他跟前,安慰他,而且很快就写完
了信。
5 98)
于是他们三个一起离开公寓,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这样的情形了,
他们乘电车出城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阳光,只有他们这几个乘
客。他们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谈起了将来的前途,仔细一研究,前途也并
不太坏,因为他们过去从未真正谈过彼此的工作,现在一看,工作都满
不错,而且还很有发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变他们情况的当然是搬一个家,
10 他们想找一所小一些、便宜一些、地址更适中也更易于收拾的公寓,要
比格里高尔选的目前这所更加实用。正当他们这样聊着,萨姆沙先生和
太太在逐渐注意到女儿的心情越来越快活以后,老两口几乎同时突然发
现,虽然最近女儿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脸色苍白,但是她已经成长为
一个身材丰满的美丽的少女了。他们变得沉默起来,而且不自然地交换
15 了个互相会意的眼光,他们心里打定主意,快该给她找个好女婿了。仿
佛要证实他们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时,他们的女儿
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

37
《一只狗的研究》
作者: 卡夫卡

5 1)
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可从根本上看也没什么改变!当
初我也生活在狗类当中,狗类所有的忧虑我也有,我只是狗类中的一条
狗,当我现在将那些岁月重新唤到自己面前,当我回想起那些岁月并进
一步观察时,我发现,在这里自古以来就有什么东西不对头,在这里有
个小小的断裂处,在最令人起敬的民众集会中我会稍稍感到不适,甚至
10 有时在最亲密的狗当中也是如此,不,不是有时,而是很频繁,只要看
到一只我所喜欢的狗伙伴,只要看到以某种方式新见到的伙伴,就使我
感到难堪,感到惊慌,感到束手无策,感到失望。我尽力安慰自己,凡
是我告以实情的朋友们都帮助我,这样随后的一段时间就比较平静了,
在这段时间里,虽然不乏那种意外,但我却能比较沉着冷静地对待它们,
15 能比较沉着冷静地将它们接纳进生活。这段时间也许会使我悲伤疲倦,
但它却使我从整体上来说真正在做狗,虽然我这条狗有些冷漠,拘谨,
胆怯,精打细算。如果没有这种休养时期,我怎能活到我现在这把岁数,
我怎能在观察我年轻时代的恐惧和忍受老年时期的恐惧时获得平静,我
总能靠我那可悲的天资得出这些结论并依照它们生活。我承认我的天资
20 很可悲,但为了表达得更谨慎些,我应该说它不十分出色。隐居荒野,
孤独,仅仅从事一些毫无希望、但我却离不了的小研究,我就这样生活
着,不过同时我也没有停止从远处观望我的人民,常常有些消息传到我
这里,我也时不时地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情况。狗们对我怀着敬意,他
们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但却并不因此而讨厌我,就连那些年轻的狗,
25 我时常看见他们在远处经过,他们是新的一代,我还能模模糊糊地回忆
起他们的童年,就连他们也不会不恭恭敬敬地向我问好。
2)
不容忽视的是,尽管我有种种显而易见的怪僻,但根本没有变种。
每当我思考这些问题——我有时间,有兴趣,也有能力做这些,我就想,
狗类的情况还是满不错的。除了我们狗外,四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
30 可怜的、无足轻重的、沉默的、只能发出叫喊的生物,我们狗中有许多
狗在研究他们,给他们起了名字,试图帮助他们,教育他们,想使他们

1
高贵起来,还有诸如此类的事。即使他们不试图打扰我,我也不喜欢他
们,我老是把他们搞混,我也就不管他们了。不过有一点特别明显,因
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就是与我们狗相比,他们很少同心协力,总是
怀着某种敌意默默地相互从身边走过,只有最普遍的利益才能把他们稍
5 稍在表面上连在一起,而且就连这种利益也经常引发仇恨和争执。我们
狗则完全相反!也许可以说,我们全都生活在一个唯一的群体中,另外,
由于在时间的长河中产生的无数巨大差异,我们又是那样各不相同。全
都生活在一个群体中!这就迫使我们相互走到一起,什么也不能阻止我
们对这种强迫心满意足,我们所有的法律和机构,无论是我还依然了解
10 的一小部分,还是我已忘却的绝大部分,都源出于对我们有能力获得的
最大幸福的向往,源出于对温暖地相聚在一起的向往。然而现在却恰恰
相反。据我所知,没有一种生物像我们狗这样远远地分散开来生活,没
有一种生物有如此众多的、一目了然的等级差别,种类差别,职业差别。
尽管如此,我们在充满激情的时刻依然成功地一再相聚在一起。我们怀
15 着相聚在一起的愿望,而远远地分散开来生活的恰恰也是我们,我们从
事着古怪的、连邻狗也难以理解的职业,恪守着不属狗类规定的规定,
更确切地说是针对狗的规定。这是些多么困难的事情,谁都不愿沾边的
事情——我理解这种观点,与我的观点相比,我更理解它——我完全沉
迷于其中的事情。我为何不像其他狗一样行事,和我的人民和谐地生活
20 在一起,默默地忍受破坏这种和谐的一切,把它们当作大帐单中的小小
失误忽略不计,时刻笑迎能将我们与民众幸福地联在一起的事,对那些
非得让我们脱离民众的事——当然它们总是无法抗拒的——则不予理睬。
3)
我还记着我少年时代的一件事,当时我正处在一种极度幸福又难
以解释的兴奋之中,就像每只狗在孩提时代都要经历它一样。当时我还
25 是只年幼的狗,什么都令我欢欣,什么都与我有关,我觉得,我周围发
生着许多大事,而我便是它们的统帅,我必须将我的声音借给它们,如
果我不为它们奔跑,不为它们晃动我的身子,它们只能痛苦地伏在原地。
现在,孩子的幻想随年岁的增长已无影无踪了。不过当时它们非常强大,
完全左右住了我,到后来自然还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它似乎理所当
30 然要引出一些狂热的期望。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这种事和
更为奇怪的事到后来我常常看都懒得看了,然而它当时给我的印象极为
强烈,不可磨灭,它是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为以后的许多印象定向的。

2
事情是这样,我遇到了一伙子狗,更确切地说,不是我遇到了他们,而
是他们朝我走来。当时我已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我预感到将要发生大
事,那是一种很容易落空的预感,因为我总有这预感。我在黑暗中奔跑
了很久,漫无目的,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引导我的仅仅是模
5 模糊糊的渴求。突然我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我已经到了地方。我向上
望去,已是明亮的白昼,只是稍有点儿雾气,一切都散发着四下翻滚的
醉人气味。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清晨问了好,这时,就好像是我用魔
法召来似的,从某一暗处出来了七只狗,同时还发出一种我从未听到过
的可怕的喧闹声。如果我没看清他们是狗,如果我没看清这喧闹声是他
10 们带来的——尽管我还分辨不清他们是怎么发出来的——可能我会立刻
跑开,但我却停住了。关于那种仅仅赋予狗类、富于创造性的乐感,当
时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那慢慢才形成的观察能力在此之前当然也没有
觉察到它。如果自襁褓时代起音乐就是我生活的一个自然而然、必不可
少的组成部分,它时刻充溢着我的四周,什么东西也不能迫使我将它和
15 其它生活分开,只要暗示一下,只要设法用适合孩子理解力的方法向我
暗示一下,那这七个大音乐艺术家就会令我更加意外,简直就令我五体
投地。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唱,他们几乎是靠一种顽强的毅力保持着
沉默,但却由空空如也的空间变幻出冉冉上升的音乐。无论什么都是音
乐,投足抬脚,回首转头,奔跑休息,彼此之间的位置,彼此间的依序
20 排列,它们大概是一个将前爪搭在另一个的背上,就这样排列起来,因
此最前面的得挺直身子承受着其他狗的所有重量,他们或是将身子贴近
地面头尾相缠,而且从不出差错。最后那只狗还不太有把握,他并不总
能马上跟上其他的狗,有时也基本上能按着旋律晃动,不过没有把握只
是相对其他狗有十分的把握而言的,即使他的把握性再差一些,甚至没
25 一点把握,也丝毫影响不了其他狗,即大师们沉着地保持着节奏。然而
我几乎看不见他们,几乎不能一个个全看到。他们走了出来,我从内心
把他们当作狗来欢迎。我虽然被伴随他们而来的喧闹声搞得稀里糊涂,
但他们的确是狗,和你我一样的狗。我按习惯观察他们,就像观察在路
上遇到的狗。我想靠近他们,和他们互致问候,他们也离得非常近。他
30 们的岁数虽然比我大许多,不属于我这浓密长毛类,但在个头和体型上
也并不完全陌生,或者是相当熟悉,我认识许多此种类型或相似类型的
狗。我这样沉思时,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简直就抓住了我,把我从这

3
些真正的小狗身边拖开,我完全违心地竭尽全力直立起来嚎叫着,好像
我感到了疼痛,我什么别的也不能干,只能听这从四面八方,从高处,
从地下,从所有的地方传来的音乐,将听者围在中央的音乐,令人压抑
的音乐,劈头盖脑而来的音乐,近得要命也就如同在远处的音乐,似乎
5 还能听见铜号声的音乐。我又被放开了,因为我过于精疲力尽,元气大
伤,虚弱得不能再听下去。我被放开了,看着那七只小狗列起他们的队
列,看他们跳跃。我想和他们打招呼,想请他们教我,想问他们到底在
这里干什么,可他们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是个孩子,总以
为无论何时都能提问题,而且谁都可以问。但我刚要开始,刚刚感到与
10 那七只狗建立起了亲密良好的狗的关系,他们的音乐又开始了,搞得我
晕头转向,打起了转转,似乎我自己也成了这些乐师中的一个,可我仅
仅是他们的牺牲品,我扑过来又扑过去,拼命祈求怜悯,最后终于逃脱
了它的控制,因为它把我逼进了一堆放得横七竖八的木头里,那木堆在
四周耸起,而我一直没发现,此时它紧紧围住我,压得我低下了头,尽
15 管音乐仍在外面轰鸣,我却有了一个稍稍喘口气的机会。的确,我惊叹
那七只狗的艺术——我理解不了的艺术,不过我不能理解它也不仅仅是
由于我的能力——更惊叹他们坦然地将自身完全置于自己制造出的东西
之中的勇气,更惊叹他们泰然自若地承受着这些而没被压断脊梁骨的力
量。可当我从我的避难所更仔细地观察时,我看出来,他们奏乐时与其
20 说是镇静,倒不如说是极端紧张,他们的腿在移动时似乎稳健,其实每
走一步都因惶恐而不停地抽搐,瑟瑟发抖,他们似乎很绝望,一个个目
光呆滞地望着另一个,舌头刚被控制住立即又疲惫无力地从嘴里搭拉下
来。这不可能是因为成功而产生的恐惧,谁敢于这样做,谁做成了这样
的事,谁就不会再胆怯。——究竟害怕什么?谁会逼迫他们在这里做这
25 种事?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尤其是因为我觉得现在他们令人费解地需要
帮助,于是我就在这一片喧闹中挑战似地大声喊出了我的问题。然而他
们——难以理解!难以理解!——不回答,就当我不存在。对狗的呼唤
不做任何答复,这是一种失礼,无论是最小的狗还是最大的狗,都是绝
对不能原谅的。难道他们并不是狗?可他们怎么会不是狗呢?此时,当
30 我更认真地听时,我甚至听到他们低声呼唤着互相鼓励,互相提醒着各
种困难,互相告诫别出差错。排在最后面的是那只最小的狗,大部分呼
唤都是冲着他的,我看见他不时偷偷瞟我一眼,仿佛很乐意回答我,但

4
却极力克制着自己,因为这是不允许的。然而为什么这是不允许的?为
什么我们的法律一直要求无条件做到的事这次却是不允许的?这使我心
中火冒三丈,我几乎忘记了那音乐。这些狗违背了法律。无论他们是多
么了不起的魔法师,这法律也适用于他们,就连我这孩子对此也理解得
5 一清二楚。我在那里面还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他们的确有沉默的理由,
比方说他们是出于负罪感而沉默不语。因为当他们表演时,由于震耳的
音乐我一直没有觉察这一点,他们已没有丝毫廉耻感,这帮可恶的家伙
做着既最可笑又最伤风化的事,他们用后脚撑着直立起来。呸,真见鬼!
他们脱光身子,炫耀着自己的 luoti,还以此感到自豪,每当他们遵从良
10 知将前腿放下片刻,便吓得不得了,好像这是个错误,好像这种天性是
个错误,于是又赶紧抬起前腿,他们的目光好像在祈求原谅他们不得不
稍稍停止了作孽。这世界颠倒了吗?我在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了
我自己的生存,我不能再在这里犹豫。我扒开团团围住我的木头一跃而
出,我要去找那几只狗,我这小学生得做回老师,得让他们明白他们在
15 干什么,得阻止他们继续作孽。“这种老狗,这种老狗!”我不断对自
己重复着。然而当我刚刚自由、离那些狗仅隔两三步时,那喧闹又开始
了,它又降住了我。这种喧闹我已熟悉,虽然声势可怕,但也许是可以
克服的。但透过这种喧闹,远处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种声音,它清晰严厉,
始终不变,也许它就是这喧闹中的真正旋律,它迫使我跪倒在地,如若
20 不是这样,我努力一下也许可以顶得住这种喧闹。这些狗奏出如此惑人
的音乐。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教训他们,就让他们叉开双腿,就让他
们作孽,就让他们诱惑别的狗犯下默默观看的罪恶吧。我是一只如此幼
小的狗,谁会要求我做如此困难的事情呢?我变得比实际的我更小,我
哀声而号,他们若就此事征询我的意见,我也许会同意他们的做法。另
25 外,时间过得并不长,他们就消失了,所有的喧闹声也消失了,他们从
中现出身来的黑暗中的一切亮光也消失了。
4)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整个这件事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在漫长的
一生中,一只狗会遇到各种事,用一个孩子的眼光从整体上看,它们更
令人吃惊。此外,正如最确切的措辞所说的,此事和所有的事一样,当
30 然不能“乱说”,后来事情就成了这样:有七个音乐家聚在一起,在清
晨的寂静中演奏音乐,一只小狗迷路跑到那里,一个不受欢迎的听众,
他们想用特别可怕或特别庄严的音乐把他轰走,可惜没有成功。他以提

5
问题的方式搅扰他们。有生狗在场就够受干扰了,难道他们还得接受这
种干扰,还得通过回答问题来扩大这种干扰?虽然法律规定必须答复每
一只狗,但一只乱跑的小狗到底算不算应予重视的某狗?或许是他们压
根就没闹清他的话,他提问题的汪汪叫声大概相当不清楚。他们也许听
5 懂了他的话并克制着自己做了回答,可他这只不习惯听音乐的小狗从音
乐中却分辨不出回答。至于后腿的问题,可能他们确实破例只用后腿走
路,这是一种罪过,是的!然而他们是单独呆在一起,七个呆在朋友中
的朋友,在亲密的聚会中,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在自家的四堵墙中,从
某种程度上说根本没有外人,因为朋友不算公众,那里不是公众场合,
10 即使一只好奇的街头小狗在场也不算公众场合,鉴于这种情况,这不就
等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也不完全是这样,但差不多就是这样,父母
应该教育子女少到处乱跑,对此类事情最好保持沉默,要尊重老者。
5)
到了这一步,这桩事情也就了结了。当然,对于大狗来说已经了
结的事,对小狗来说还不算了结。我四处奔跑,我逢狗便讲,逢狗便问,
15 我控告,我研究,我真想将每只狗都拉到事发现场,给他们指一指,我
当时在哪里,那七个家伙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以及如何跳舞并演奏音乐。
可大家都不理我,讥笑我,如果有谁能和我一起去,我也许会牺牲我的
清白,也试着用后脚站立起来,以便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而现在呢,
大家对一只小狗所做的一切都感到生气,但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但我一
20 直保持着这种天真无邪的本性,就这样成了一只老狗。我对这件事的评
价今天就更低了,不过依然和那时一样,对它我还在大声地谈论,还在
将它还原成原来的样子,还在和那些在场的狗较量而且毫不顾及我身处
其中的社会,总是干着既令我又令其他所有狗感到厌烦的事,然而也恰
恰因为如此——这就是区别——我想通过调查研究彻底搞清这件事,以
25 便最终再腾出眼睛去观察平凡、安静、幸福的日常生活。在后来的日子
里,我工作起来完全和当时一样,直到今天也没罢手,虽说少了许多孩
子的方法,但区别并不大。
6)
起因也就是那场演奏。对此我并无怨言,在这里起作用的是我的
天性,即使没有这场演奏,我的天性也一定会另找机会显露自己。只是
30 事情来得那么快,这让我以前时常感到遗憾,它耗去了我的大部分童年,
小狗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有些狗那里能持续好几年,可对我来说只有
短短的几个月。没有关系。世上有些事比童年更为重要。可能要到上了

6
年纪,通过一种艰辛的生活,我才能得到超出一个真正的孩子的承受力
的童年幸福,不过我以后会得到这种承受力。
7)
当时我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我的调查,材料并不缺乏,真遗憾,
它非常丰富,丰富得令我在混沌中感到绝望。我开始调查狗以什么为生。
5 可以说,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自古以来它就费尽了我们的脑筋,
就是我们思考的主要对象,在这一领域里,各种观察、尝试、观点数不
胜数,它已成为一门科学,这门科学规模巨大,它不仅超出个别学者的
理解力,而且也超出了所有学者的理解力,除了整个狗类,谁也无力承
担这门科学,而即使整个狗类还未承担起全部,已被压得气喘吁吁,它
10 在早已占有的旧财富中不停地剥落,因此必须花费千辛万苦去填补它,
何况我的研究困难重重,各种条件几乎无法满足。对这一切大家和我没
有分歧,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无意涉足这门真正的科学,我对它怀着它
应得到的一切敬意,但要增强这种敬意我还缺乏知识,缺乏勤奋,缺乏
冷静,特别是近年还缺乏胃口。我将食品吞下肚子,可它根本就不值得
15 我从农业角度事先有步骤地观察一番。在这一方面,一切科学的那句提
要就足够我用了,即母亲让孩子离开自己的怀抱投入生活时告诉他们的
那个小小的准则:“尽自己的所能弄湿一切。”这里不是的确几乎包容
了一切吗?对我们的祖先开始的这项研究到底还该添补什么重要东西?
各种细节,各种细节,而一切都是那样不可靠。然而只要有我们狗在,
20 这条准则就将存在。它关系到我们的主要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还有其
它辅助食物,但在非常情况下,只要没到特别悲惨的年龄,我们是能靠
主要食物生活的。我们在地上得到主要食物,而土地则需要我们体内的
水分,以这水分为生,仅以这种条件向我们提供食物。不应忘记的是,
狗可以通过各种咒语、歌唱和动作使食物加速出现。按照我的观点,这
25 就是一切,此事从这个角度基本上再没什么可谈了。在这方面,我和绝
大多数狗观点一致,我严密防止沾惹任何这方面的异端邪说。的确,我
既无特殊之处,也没有固执己见,若能和同类意见一致我总会感到高兴,
而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不过我的活动是在另一个方向进行的。表面
现象告诉我,只要按照科学原则喷洒耕作土地,它就会提供食物,也就
30 是说以什么样的质量和数量,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和时间,都
要符合完全或部分地由科学规定的法律的要求。这些我都接受,但是我
的问题是:“土地从哪里获取这些食物?”一个大家通常总托辞不理解

7
的问题,对此他们顶多回答我:“如果你吃的不够,我们会把我们的给
你一些。”大家都看重这种回答。我知道,我们将我们获得的食物拿来
分发不是狗类的优点。生活是艰难的,土地是皱裂的,科学在认识方面
显得那么丰富,但在实际成果方面却那么贫乏。谁有食物,谁就将它保
5 存起来。这不是自私,而是恰恰相反,这是狗的法律,是一致通过的全
民决议,是在战胜自私自利中产生的,因为占有者总是少数。“如果你
吃的不够,我们会把我们的给你一些。”这种回答是一种常用的客套话,
是一种俏皮话,是在逗乐。这我从未忘记。但对我更有意义的是,当时
我带着我的问题满世界乱跑时,谁也没有这样取笑过我。虽然我一直都
10 没得到过奉送的食物——叫人家从哪里能立刻拿出来呢,即使赶巧人家
手里有,可饥肠饿肚在大发脾气时当然不会想起顾及别的狗——但大家
对提供食物还是满认真的,如果我能快得足以抢到手,有时我还真能得
到点儿吃的。我怎么会被另眼相看,我怎么会受到照顾优待?就因为我
是一条瘦弱的狗,营养不良,对吃的关心得太少?然而有许多营养不良
15 的狗在到处流浪,如果有可能,甚至连他们嘴边粗劣到极点的食物也会
被夺走,这常常不是出于贪婪,而是出于原则。不,我没受过优待,其
实对此我仅有个清晰的印象,因此不可能详细地描绘。大家不为我的问
题感到高兴吗,不认为它们特别聪明吗?不,他们并没感到高兴,他们
以为这些问题全都非常愚蠢。它们也只能是些使我引人注目的问题。似
20 乎他们宁愿做出那件难以置信的事,即用吃的塞住我的嘴——他们没有
这样做,但他们想做——也不愿容忍我的问题。然后他们就能更容易地
赶走我,更容易地禁止我的问题。不,他们没有这种想法,他们虽然不
愿听我的问题,但正是由于我的这些问题,他们不想赶我走。我受到百
般嘲笑时,我被看作愚昧的小动物时,我被推来推去时,其实正是我名
25 声大振的时期,后来再也没有出现什么类似的情形,那时我什么地方都
可以去,什么事都可以做,从表面上看是受到粗暴的对待,其实是在受
恭维。这一切仅仅是由于我的那些问题,是由于我的无辜,是由于我的
研究欲望。他们是想以此来麻痹我,他们不愿采用强制的方法,而是想
用近乎慈爱的方式引导我离开一条错误的路,一条其错误性还未明确到
30 可以采取强制手段的路,不就是这样吗?——某种敬意和畏惧也是采用
强制手段的障碍。当时我就有类似的预感,而如今我已一清二楚,比当
时这样做的那些狗要清楚得多。毫无疑问,他们想诱使我离开我的路。

8
目的并未达到,他们起的作用刚好相反,我更加专心致志。我甚至发现,
事实上我才是那个存心诱哄人家的狗,而且我的诱哄实际上也获得了一
定的成功。全赖众狗的帮助,我才开始明白我自己的问题。例如当我追
问“土地从哪里获取这些食物”时,如果仅从表面现象看,土地到底用
5 不用我去操心?土地的忧愁与我有无关系?丝毫没有,正像我很快就认
识到的,这与我毫不相干,要我费心的只有狗,除此别无他物。除狗之
外到底还有什么?在这辽阔空旷的世界上,除狗之外还能呼唤谁?一切
知识,一切问题,一切答复,都存在于狗中。但愿这知识能发挥作用,
但愿这知识能公之于世,但愿他们别明明知道十筐却对外对自己只承认
10 一碗。还有那最健谈的狗,一旦离开摆着上乘佳肴的地方,就更加沉默
寡言。狗们轻手轻脚围着同伴绕圈子,狗们浑身散发着贪欲,狗们用各
自的尾巴相互抽打,狗们问着,请求着,号叫着,撕咬着,这才做到了
即使不费任何劲也能做到的事:充满深情的倾听,亲切的触摸,恭恭敬
敬的嗅闻,真挚的拥抱,你我的号叫融为一体,一切都是为了陶醉,遗
15 忘,得到。但有一样,狗们首先想做到的却依旧没做到:承认自己的知
识。对于这种请求,无论是默默地还是大声地请求,即使你使出浑身本
事去诱呀哄呀,回答你的顶多是麻木的表情,斜视的目光,混浊模糊的
眼睛。当年做孩子时我呼唤那几个狗乐师,可他们却一言不发,与当时
的情形相比,现在没有多大变化。
20 8)
某些狗也许会说:“你对你周围的狗不满,对他们在这些重大事
情上一言不发不满,你认为,他们知道许多,但却不愿全都承认,不愿
让它们在生活中全都发挥作用,这种沉默,其原因和隐秘他们自然也一
起藏在了沉默之中,毒害了生活,使你觉得难以容忍,你必须改变它,
或者抛弃它,也许是这样吧。但你自己也是一只狗,也有狗的知识,现
25 在就请你把它说出来,只是别用提问的形式,而是得用回答的形式。如
果你将它说出来,谁会和你作对呢?狗类大合唱将会开始,好像它正翘
首以待。随后你就会得到实情,你就会一清二楚,你就会听到承认,只
要你愿意。这种低等生活的顶盖,你在背地里如此诋毁的顶盖将会敞开,
我们大家将狗挨狗升往高处的自由王国。假使达不到最后这一步,那情
30 况将比现在更糟,毫不搀假的真实比半实半虚更难以忍受,那些沉默不
语的生活维护者将被证实是对的,我们现在还怀抱着的微弱希望将变成

9
完全绝望,这些话是有品味价值的,因为你不愿意按照为你限定的方式
生活。这么说吧,为何你指责人家沉默不语而自己也沉默不语?”
9)
很容易回答:因为我是一只狗。完全和其他狗一样,我严严实实
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厌恶自己的问题,出于畏惧而冷酷无情。难道我向
5 众狗提出问题,准确地说,至迟自我成为成年狗之后,我提出问题难道
为的就是让他们回答吗?我竟抱着这样愚蠢的希望?难道我看不到我们
这生活的基础,预感不到它的深渊,看不到建筑工地和昏暗厂房中的工
人?我还在期待,按照我提出的问题这一切将会结束,将会毁灭,将会
被抛弃?不,对这些我的确不抱任何期望。我理解他们,我们身上流淌
10 着共同的血,那可怜、永远年轻、总是充满渴求的血。然而我们共有的
不仅是血,而且还有知识,不仅是知道,而且还有通往这些知识的大门
的钥匙。没有其他狗我也占有不了这些,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不可能拥有
这些。那些包着最珍贵的骨髓的骨头硬如钢铁,只有所有的狗用所有的
牙来一起咬,才能对付得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一种夸张。只要所
15 有的牙齿都拉好架势,根本就用不着咬,那骨头就会自己裂开,骨髓将
无遮无挡地摆在那里,连最虚弱的小狗也能取到手。如果我还要再接着
比喻下去,那就是我的意图,我的问题,我的研究均针对着什么令人恐
惧的事情。我想迫使所有的狗聚在一起,我想让那根骨头在他们已摆好
架势的压力下自行裂开,随后放他们去过自己喜爱的生活,然后我想独
20 自,远远近近就我一个,吸下那骨髓。这听起来真可怕,似乎我不仅仅
想以一根骨头的骨髓为生,而是要以众狗的骨髓为生。可这无非是个比
喻而已。这里所说的骨髓不是食物,而是相反的东西,是毒药。
10)
为我这些问题忙得不亦乐乎的也仅仅是我自己,我想用四下里回
答我的沉默鼓励我。正如你通过自己的研究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的,众
25 狗沉默不语,并将永远沉默,这你能忍受多久?这你能忍受多久,这就
是我真正的终身课题,它超出所有其它个别问题,它只是提给我的,不
会打扰任何其他狗。遗憾的是,我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比回答任何问题
都容易:估计我将忍受到我的自然终点,老年人的镇定越来越能抗住这
些急躁的问题。我可能将默默地死去,在一片沉默中死去,近乎宁静地
30 死去,我将泰然自若地面对沉默。好像是出于恶意,赋予我们狗的心脏
强健得令人赞叹,肺绝不会提前用坏,我们抗拒所有的问题,甚至连我
们自己的也不例外,这沉默的保垒就是我们。

10
11)
最近我对自己的生活思考得越来越多,我在寻找我也许曾犯下的
大错,应对一切负责的大错,但却没能找到。可我肯定犯过这错误,如
果我没犯过,又勤勤恳恳地干了漫长的一生却仍未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
那就说明,我所想达到的目的是不可能的,而且由此将产生彻底的绝望。
5 看看你这项毕生的事业吧!起初调查的问题是:土地从何处获取我们的
食物?一只小狗本来自然会渴望生活的乐趣,而我放弃了所有的享受,
绕路躲避一切娱乐,将头夹在双腿间躲避各种诱惑,就这样开始了这项
工作。这不是学者的工作,既不涉及博学,又不涉及方法,也不涉及目
的。这些大概算是错误,但却不可能是决定性的。我学的东西不多,因
10 为我很早就离开了母亲,不久就习惯了自立,过着自由的生活,而过早
自立却是系统学习的大敌。然而我耳闻目睹颇多,和各种各样从事各种
职业的狗谈过话,而且我自以为对一切都理解得不赖,将各个单项观察
也联系得不错,这稍稍弥补了博学方面的不足。另外对我进行研究来说,
自立也是某种优点,虽然对于学习是个缺点。像我这种情况,自立比我
15 不能遵循真正的科学方法,即不能利用前辈的工作、不能与同代研究者
建立联系更为重要。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始了最初的工作,我认为
我将来偶然画上的句号必将是最终的句号,这种意识令年轻的狗感到欢
欣,但却特别令老年狗沮丧。如今果真只有我一只狗从事我这种研究,
而且一向如此吗?既是,又不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
20 个别的狗不可能总是处在我这种境地。我的处境大概还没那么糟糕。我
丝毫没有脱离狗的本性。任何一只狗都和我一样有提问的欲望,而我和
每只狗一样有沉默的欲望。谁都有提问的的欲望。若非如此我通过我的
问题也只能引起最低限度的震动,我常常有幸欣喜地,当然是极其欣喜
地看到这种震动,如果我面临的情况不是这样,我能做到的肯定要少得
25 多。我有沉默的欲望,真遗憾,这一点不需任何特别的论证。我和所有
的狗基本上没有差异,因此尽管存在着许多意见分歧和反感,所有的狗
总的来说还是肯定我的,而我对每只狗也是如此。有区别的仅仅是基本
特点的混合体,这种区别对个别狗来说十分巨大,但对全民却毫无意义。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那些一直存在的基本的混合体类似于我的情况并不
30 罕见,若说我的混合体不幸,那个混合体则不是更加不幸吗?这有悖于
一切其它经验。我们狗从事着各种最美妙的职业。有些职业若不是你手
里有最可靠的消息,你简直就无法相信。关于这方面我最乐意回想的就

11
是那些天狗的例子。当我第一次听说一只天狗时,我笑了,任凭怎么说
也不能叫我相信。为什么?难道会有一只极小的小种狗,个头没我的头
大,到老也长不大,这只狗自然十分虚弱,外表不自然,未发育成熟,
毛发收拾得过于精细,不会正正经经地跳一下,就像大家说的,这只狗
5 恐怕大都在高空中移动,但看到什么事都不干,只知休息。想让我相信
这种事,这样利用一只小狗的没有主见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就是这样想
的。然而事隔不久,我又从另一渠道听说了另一只天狗的事。难道他们
串通好了愚弄我?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几个狗乐师,也就从那时起,我认
为无论什么都是可能的,我的接受能力不受任何成见限制,我追踪着那
10 些最为荒唐的谣传,尽我所能密切注视着它们,我觉得,在这荒唐的生
活中,最荒唐的事比合理的事更有可能,对我的研究特别有用。这些天
狗也是如此。对他们我已了解了许多,虽然至今还没能见到一只,但对
他们的存在我早已坚信不疑。在我的宇宙观里,他们有他们的重要位置,
和在大多数情况下一样,在这里也不存在要求我开动脑筋的技巧。这真
15 奇妙,谁能否认这种狗会在空中飞翔,我与众狗的一致之处在于对此感
到惊异。不过对我的感觉来说,这种存在物的荒唐性,无声无息的荒唐
性则要奇妙得多。总的来说,这种荒唐性没得到任何解释,他们在空中
飞翔,事情就是这样,生活依旧在继续,大家时而谈谈艺术,谈谈艺术
家,这就是一切。可是为什么,心地善良的众狗,为什么这种狗只是飞
20 翔?他们这种职业有何意义?为何他们在那高处飞翔而让狗引以为自豪
的腿萎缩,离开赖以生存的大地,不播种却收获?据说他们靠狗类负担
生活得特别安逸。我可以自夸地说,正是我对这些事提出了疑问,才起
了一点儿促进作用。大家开始解释,开始拼凑一种解释。开始是开始了,
但开了头也再迈不出第二步了。不过毕竟还是做了点什么。虽然解释中
25 不会看到真实情况的影子——狗们永远走不到这一步,但却可以稍稍见
到谎言乱成一团糟的情况。因此我们生活中的所有荒唐现象,特别是最
荒唐的现象都可以解释。当然这还不够——真是天大的笑话,但为了回
避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这也足够了。天狗重又被当作例子:他们并不像
我们当初想的那么傲慢,不如说,他们特别需要同伴,只要试着设身处
30 地地为他们想一想,就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必须使别的狗谅解自己的生
存方式,至少也得让别的狗别注意它,忘掉它,如果不能公开做这些—
—这违背沉默的义务,那就设法换一种方式。正像我听说的,他们正在

12
这样做,采用的方式是令人几乎难以忍受的夸夸其谈。他们能不停地讲,
一半是讲他们彻底放弃体力劳动之后还能继续进行的哲学思考,一半是
讲他们在高处进行的观察。他们在智力方面并不特别出众——过这种游
手好闲的生活自然是这样,他们的哲学和他们的观察一样毫无价值,科
5 学几乎用不上它们,也无法依靠如此糟糕的原始资料。尽管如此,如若
有谁问起这些天狗到底想要什么,他得到的回答总是这样的:他们会为
科学做出许多贡献。“这一点不错,”他接着说,“但他们的贡献没有
价值,令人讨厌。”另外的回答就是耸耸肩膀,岔开话题,生气或大笑。
如果过上一阵儿他再问,他又被告知,他们在为科学做贡献。即使是被
10 问得有些不耐烦了,最后得到的回答依然如此。也许最好还是不要过于
固执,顺顺从从,这些天狗业已存在,不可能不承认他们的生存权力,
那就容忍他们吧。不过别再提出更多的要求,那样就过分了,可要求还
是提了出来。他们要求容忍不断涌现的新天狗。简直搞不清他们从何而
来。他们是通过繁殖增加了数量?他们哪里有这种能力呢?他们也就是
15 一张漂亮的毛皮,那里面能繁殖出什么?就算这种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
那该于何时进行呢?他们在空中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合群,即使肯屈尊
下来跑一跑,也只是一小会儿,他们矫揉造作地跑上几步,总是独往独
来,沉浸在无论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的所谓思想中,至少他们声称是这
样的。如若他们并未繁殖,那是否可以想象,有那么一些狗,他们自愿
20 放弃地面上的生活,自愿变成天狗,为了舒适和某种技能选择了这种软
垫上的无聊生活,是否会这样呢?这是不可能的。繁殖不可能,自愿加
入也不可能。然而现实表明,不断有新的天狗出现。由此可以推断出
(尽管我们的智力似乎无法克服种种障碍),一个曾经存在的狗种——
尽管他们是那样特别——不会灭绝,至少不会轻易灭绝,至少各个种不
25 能进行有效的自卫时不会灭绝。
12)
如果一个如此怪僻、荒唐、特别之极、无力生存的狗种真是这样,
比如说天狗,那我不是也得为我的种这样设想一下吗?我毫无特别之处,
属于至少在这个地区极为常见的普通中产阶层,既不因什么特别之处而
出类拔萃,也不因什么特别之处而遭受鄙视,在我的少年时期和部分成
30 年时期,只要我不忽视自己并大量活动,我甚至还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狗。
我的正面像倍受赞扬,修长的腿,头的漂亮姿势,还有我那灰、白、黄、
毛尖卷曲的毛皮,都特别讨人喜欢,这一切都无特别之处,特别的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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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性格,但即使是这种性格——我从不许自己掉以轻心——大概也是
由一般的狗性造成的。
13)
如果说连天狗也不是独苗,在这狗的大世界里总能时不时见到一
个,他们甚至不断地凭空弄来新的后裔,那我也可以坚信我并非没有希
5 望。当然我的同类必定有一种特殊的命运,他们的存在对我永远不会有
明显的帮助,单单因为我几乎辨认不出他们,他们对我就不会有用。我
们是受沉默压迫的狗,由于渴望新鲜空气真想打破这沉默的狗,而其他
狗却觉得沉默很惬意。这虽然只是一种假象,就像那几个狗乐师,表面
上在镇静自若地演奏音乐,实际上却非常激动,但这种假象十分强大,
10 我们试图征服它,它却对任何进攻都嗤之以鼻。我的同类当如何自救?
他们的生存尝试该是什么样子?这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年少时我曾用我
的问题,进行了尝试。也许我可以找也提出许多问题的狗来往,这样我
也就有了自己的同类。我也曾在一段时间内用自我克制的方法进行过尝
试,之所以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与我有关的主要是那些应该回答问题
15 的狗,而老是用我大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来搅扰我的那些狗则令我讨厌。
谁年少时不喜欢问这问那,而我该如何从这众多的问题中找出真正的问
题?哪个问题听上去都类同于其它问题目的才是关键所在,但却不知它
藏于何处,常常连提出问题的狗也摸不着头脑。总之,提问题是狗类的
一个特点,大家乱哄哄地东问西问,好像这样就能抹去真正的问题的痕
20 迹。不行,在提问题的小狗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同类,在沉默者中,即我
现在也属此列的老狗中,同样也难以找到。但这些问题到底有何用处,
我因它们遭受了失败,大概我的同类要比我聪明得多,为了忍受这种生
活,他们采用了完全不同的、优秀的方法,当然这些方法——正如我按
自己的观点所要补充的——或许在危急中能帮助他们,安慰他们,麻痹
25 他们,起到改种换宗的作用,但从总体上看,他们的方法和我的一样软
弱无力,因为就我所看到的,还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和成功相比,恐
怕在所有其它方面我更易辨认出自己的同类。可我的同类到底在哪里?
是的,这就是哀怨,这就是它。他们在哪里?无处不有而又处处不见。
也许就是我的邻居,跳三下就到,我们常常互相呼唤,他来过我这里,
30 我却没去过他那边,他是我的同类?我不知道。虽然在他身上我没看出
任何迹象,但这有可能。若这有可能,那可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了。当他
处在远处时,我凭借所有的想象力,像做游戏一样在他身上还能找出一

14
些让我似乎感到亲切的东西,可他一旦站在我面前,我臆造出的一切简
直就成了笑话。一只年迈的狗,比刚够中等个儿的我还矮一截,褐色短
毛,走路抬不起脚,由于患病左后腿还有点儿拖。除了他,我已好久没
和谁如此亲密地交往了。我勉强还能忍受他,我挺高兴的。当他离去时,
5 我总要冲他的背影喊几句顶顶亲切的话,当然不是出于爱,而是对他感
到气愤,因为一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拖着腿、扭着过于低矮的屁股悄
悄走开的样子,我就又觉得他极其讨厌。有时我觉得,若无意间将他称
作我的同类真是在自我讥讽。即使在我们交往时,我在他身上也找不出
任何同类的痕迹。虽然他聪明,其学识对我们此时的关系来说也足够了,
10 我大概能跟他学不少东西,但我要找的是聪明和学识吗?我们谈的一般
都是当地的问题,当时我真吃惊——我的孤独生活使我的目光在这方面
更加尖锐,对一只普普通通的狗来说,为了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为了
免遭常常出现的最大的危险,即使情况并非十分不利,他得要多少智慧
啊。科学虽然定出各种准则,但即使在远处粗线条地理解它们也极为不
15 易,当理解了它们之后,真正的难题才会出现,即按照当地的情况运用
它们,在这方面几乎谁也帮不了你,几乎每个小时都会给你提出新难题,
每一小块新土地都会给你提出它特有的难题。谁也不能断言,连需求一
天少似一天的我也不能断言,自己已经定型,自己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
说是在自行流逝。这一切无穷无尽的艰辛——为了什么目的?不就为了
20 永远将自己掩埋在沉默里,不就为了永远也别让谁再拖出来。
14)
常常听到赞誉狗类经历各个时期后已普遍进步,大概这主要指的
是科学的进步。毫无疑问,科学在阔步前进,势不可挡,它甚至在加速
阔步前进,越来越快,可这又有什么可赞誉的?这就好比有只狗随着岁
月流逝越来越老,因此也越来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却在赞誉他。这
25 是一个自然过程,也是一个可恶的过程,我觉得没什么可赞誉的。我看
到的只是衰退,不过我并不认为前几代本质较好,他们只是比较年轻,
这是他们的巨大优势,他们的记忆力不像今天的这样负担过重,让他们
开口说话还比较容易,虽然谁也没有成功,但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这种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听那些古老而单纯的故事时让我们激动不已
30 的东西。有时听到一句暗示性的话,我们几乎想跳起来,我们似乎感觉
不到几百年岁月压在我们身上的重量。不,无论我能如何指责我的时代,
前几代也不如后几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要糟糕得多,软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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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时奇迹也不是在小巷里随手就能抓到,不过那时的狗不像今天这
样奴性十足——我无法用别的措辞来表达,狗类的组织还比较松散,那
句真实的话当时还能施展影响,还能决定、改变、按照各种愿望修改那
项建筑,甚至能将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话确实存在,至少离得很近,
5 就悬在舌尖上,谁都能听到它。今天它到哪里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
脏六腑也找不到它。我们这一代大概没希望了,但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
无辜。我能理解我这一代的犹豫不决,根本已不再是犹豫不决,是忘却
了一千夜前曾梦过的而且已忘过千次的那个梦,谁愿意为了这第一千次
忘却生我们的气?我认为我也理解先辈的犹豫不决,我们可能也只能这
10 样做。我简直想说:我们可真幸运,非得把这罪孽压在我们头上的不正
是我们自己,在一个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里,我们只能保持
几乎是无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们的先辈迷了路时,他们大概不
会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误,他们还真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这就
简单了,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返回,要是他们犹豫着不肯返回,那只是因
15 为他们还想再过上一会儿这种愉快的狗生活,这种狗生活本没有独特之
处,而他们已觉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后将更不一样,至少再过上
一会儿就会不一样,于是他们继续迷着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观察历史
进程中能预感到什么,不知道心灵的变化要早于生活的变化,当这种狗
的生活开始让他们感到欢欣时,他们那颗狗心肯定已相当老了,而且他
20 们离出发点根本不像他们感觉的那么近,或者说不像他们那沉醉在一切
狗的欢乐中的眼睛告诉他们的那么近。今天谁还能谈青年。当年他们是
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们唯一的抱负就是变成老狗,这件事他们当然
不会失败,所有的后代都在证实,而我们这一代,即最末一代,则证实
得最好。
25 15)
这一切我当然没和我这位邻居谈起过,但只要我坐在他这位典型
的老狗对面,或是将嘴拱进他那已有一丝剥下皮后才有的气味的毛里时,
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和他谈这些事毫无意义,和任何一只狗谈
都没有意义。我知道若谈起来将会怎样。大概他有时会提出几点小小的
异议,最后却会表示赞同——赞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
30 为何还要再烦劳它走出坟墓呢?尽管如此,我与这位邻居大概还是有某
种一致之处,一种超脱空话、更深一层的一致之处。我不能放弃这种看
法,尽管我不能证明,尽管我可能完全弄错了,因为他是我长久以来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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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与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须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
现的我的同类吧?你会因事事失败而羞愧吗?我和你的情况完全一样。
如果是我一个,我将为此哀号,来吧,两个狗在一起会甜蜜些。”有时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紧紧盯着他。他并没有垂下他的目光,但从那里面
5 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呆呆地望着我,搞不清我为何沉默,为何中断我
们的谈话。不过这种目光也许正是他提问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
他使我失望一样。要是放在我年轻时,如果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
题,如果我不自满自足,我也许会大声问他,我可能会得到一个有气无
力的赞同,那还不如他今天的沉默。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
10 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当作我的同类;我真想不仅仅是偶尔才有一个同类
研究者,哪怕他已随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没在遗忘的汪洋之中,
无论怎样我也穿不透各时代的昏暗或当代的拥挤找到他;我真想还不如
一直将所有的狗都当作同类,尽管他们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
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无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语或狡诈地喋
15 喋不休,就像这毫无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结果一样;是什么在阻止我这样
想呢?要是这样我也就根本不必离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和其他
狗呆在一起,不必像个淘气的孩子非得从成年狗的队列中挤过去,他们
和我一样也想出来,他们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们的理智,这理智
告诉他们,谁也出不去,无论怎么挤都是愚蠢的。
20 16)
不过这样的想法显然是受了我邻居的影响,是他搞得我思绪纷乱,
抑郁忧伤,这可够他开心了,至少我听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又吼又唱,
真令我讨厌。也许最好连这最后一个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里糊涂地
异想天开,将我仅有的那点时间全部用于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间的交往
总免不了诱发你去异想天开,那怕你认为自己已久经磨练也无济于事。
25 如果他下次再来,我就躲进窝里装睡觉,来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来
为止。
17)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乱,我松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欢欣鼓舞大
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腾腾地挪着机械的步子。我在回想着刚开
始调查“土地从哪里获取我们的食物”这一问题的时候,当然我那时生
30 活在民众之中,哪里狗最多便往哪里挤,我想让所有的狗都成为我这项
工作的见证,我甚至觉得这种见证比我的工作还要重要。因为我还期待
着能产生某种普遍的影响,我自然会受到很大的激励,如今孤苦零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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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找不回这种激励了。那时候我是那样强壮,因而所做所为总要违
背我们的所有原则,皆属闻所未闻,所有当时的目击者今天肯定都把它
们当作一种可怕的回忆。在正趋于无限分门别类的科学中,我在某一方
面却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简化。它说,它们的食物主要出自于土地。做出
5 这一假定后,它又介绍了如何做出各种优质丰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产
于土地,这当然正确,毫无疑问,但却不是简单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
用做任何进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复的最简单的事情来
说吧。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我现在几乎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草
草处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团等着什么到来,假如最后能有什么结果,那
10 我们当然能得到地里的食物。但这可不是常例。面对科学只须稍稍放开
一点胆子——这类狗当然为数不多,因为科学画出的圈圈越来越大——
即使根本不是为了特殊的观察也能轻易看出,后来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
来自空中,我们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贪婪程度,在它
们落地之前将其大部分截住。我这并不是说科学的坏话,土地当然也产
15 这些食物。土地大概从自己体内掏出一部分,又从空中唤下另一部分,
无论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在这两种情况下,土地的
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学既然已经这样明确指出来,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
区别了,也就是说:“你嘴里若有食,那这一次你就解决了所有的问
题。”不过我觉得,科学以隐蔽的形式至少对这些事情进行过一部分研
20 究,因为获取食物的两种主要方法它都了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
咒、舞蹈、歌唱为其形式的补充性高雅活动。我在这里面发现了一种二
等分,它虽不完善,但已够清晰,而且与我的分法完全相符。按照我的
看法,土地耕作是为了获得这两种食物,总是必不可少的,而咒语、舞
蹈和歌唱却与狭义的地产食物没什么关系,它们主要用于从空中拽下食
25 物。传说更加坚定了我的这一见解。民众似乎在这里修正了科学,他们
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科学也不敢反抗。按照科学的意愿,这些仪式
只应为土地服务,大概就是为了赋予它从空中获取食物的力量。既然是
这样,那这些仪式按照逻辑就得完全在地面上进行,一切都得说给土地
听,跳给土地瞧,舞给土地看。据我所知,科学大概也没有别的要求。
30 可奇怪的是,民众在进行他们所有的仪式时全对着空中。这样做无损于
科学,科学并不禁止,它将这方面的自由给了农民,它在自己的学说里
考虑的只是土地,而农民也在实行它针对土地的理论,它感到满意,但

18
根据我的看法,要理清它的思路其实得费更大的劲。从未深入了解过科
学的我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学者怎能容忍我们的民众以少有的狂热冲上
呼喊那些咒语,对着空中似悲似怨地唱着我们古老的民歌,跳起蹦蹦舞
时就好像忘了土地,想永远向上升腾。我就从观察这些矛盾做起,按照
5 科学的理论收获季节随时都可能临近,我将自己完全限制在地面上,跳
舞时我哒哒地踩着它,为了尽量接近它我使劲扭过头来。后来我给自己
的嘴掏了个坑,或唱或诵,只有土地能听见,其他谁也听不见,无论在
上面还是在旁边。
18)
研究成果微乎其微。有时我得不到食物,我正想为这一发现欢呼,
10 食物却又来了,就好像它们起初被我那古怪的举止搞糊涂了,不过现在
我看出了它们带来的好处,很乐意放弃我的吼叫和跳跃。食物常常来得
比以前丰盛,但后来却又是什么都没有。我详细制定了我的一切实验计
划,我那股勤奋劲在年轻狗身上还从未见过,有时我觉得已找到一条能
引导我更进一步的线索,可随后却又消失在混沌之中。毫无疑问,我在
15 科学方面准备得不够充分也妨碍了我。假如说造成我没有食物的原因并
不是我的实验,而是不科学的土地耕作,可我到哪里去寻求保证呢,如
果这合乎实际,那我的一切结论就都站不住脚了。我想做成这样一种实
验:根本就不耕作土地,单凭冲上进行的仪式就能让吃的落下来,而靠
对土地进行的仪式则得不到吃的。如果获得成功,那我也就能在某些条
20 件下做成一项几乎完全准确的实验。我也做过这样的实验,但信念不坚,
实验条件也不完善,因为按照我的不可动摇的观点,至少土地得进行一
定的耕作,就算不相信这些的异教徒是对的,那也没有得到证明,因为
喷洒土地是迫于某种需要,而且在某些范围内根本无法避免。另一个实
验有些古怪,但我做得比较成功,而且引起了一些轰动。刚刚习惯在空
25 中截取食物我就决定,虽然还让食物落下来,但不去截取。出于这种目
的,每当食物落下来时,我就轻轻一跳,不过这一跳总被计算得够不着
食物。那些食物大都满不在乎地落向地面,我愤怒地扑向它们,这愤怒
不仅出自饥饿,而且也出自失望。然而偶然也发生一些不同的事,那才
真叫不可思议,那些食物不往下落,而是在空中跟着我,它们在追踪饥
30 肠辘辘的狗。没过多久,也就跟了我短短一截,它们就往下落了,或是
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常见的是我的贪欲使实验提前结束,那些东西被我
吃个精光。我当时挺高兴,至少我周围到处都是议论声,狗们变得急躁、

19
专心了,我发现我所熟悉的狗更加理解我的问题,在他们眼中我看到某
种求助的光亮,也可能那只是我自己目光的反光,我别无所求,我心满
意足。后来我当然了解到——其他狗也随我得知,这种实验在科学中早
已有过描述,早已取得的成功比我的要伟大得多,由于很难做到它所要
5 求的自制,因此已经很久无法再做,不过据说它在科学上毫无意义,所
以也没有必要再去重复。它证实的仅仅是已经知道的事,即土地从空中
不仅直着往下取食物,而且也斜着取,甚至还旋转着取。我站在那里,
但不气馁,要气馁我还太年轻,正相反,我因此而被激励着去争取我此
生也许还能取得的最大成就。我不相信我这项实验没有科学意义,但在
10 这里起作用的不是相信与否,而只是证据。我想证明,想以此使这项本
有些古怪的实验真相大白,我想将它作为研究的中心。我想证明,当我
躲避那些食物时,土地并没有将它们斜着往下拽,而是我引诱它们跟在
我身后。然而我无法继续这项实验,看着面前的食物却得进行科学实验,
叫谁也挺不了多久。不过我想采用别的办法,我想在能忍受的期限内彻
15 底绝食,当然我也要避免看一眼食物,避免一切诱惑。于是我隐居起来,
不分昼夜合眼而卧,既不操心捡食物,也不操心截取食物。我不敢断言,
不过却怀着些许希望,希望不采取任何措施,单凭不可避免且不经济的
喷洒土地和默背那些咒语及歌曲(舞蹈我想放弃,以免跳虚身子),食
物就会自己从空而降,它们不理睬土地,径直来敲打我的牙齿要求放它
20 们进去。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就算科学没被驳倒,因为它有足够的灵活
性应付例外和特殊情况,但民众将会说什么,幸亏不如此灵活的民众将
会说什么?因为这不可能是历史上曾有过的那种例外。史有记载,有只
狗因身患疾病或悲观沮丧拒绝准备食物,寻找食物,吃下食物,于是狗
类联合起来共同念咒,因而使食物偏离正常路线,径直进入病狗口中。
25 但我精力充沛,身健体康,我的食欲之旺能让我除它之外什么都不想。
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反正我绝食完全出于自愿,我自己有能力让食物下
来,也想这样做,但我不需要狗类帮助,甚至坚决而又坚决地禁止自己
得到帮助。
19)
我在一个偏僻的灌木丛中为自己寻找合适的地方,在那里我听不
30 到吃饭的谈话,听不到吧嗒嘴的声音,听不到骨头的碎裂声。我又饱餐
了一顿,然后卧了下来。我想尽可能合上双眼度过所有的时光。只要吃
的不到,管它是几天还是几星期,我就只当是黑夜。不过在这期间我得

20
少睡或者干脆不睡——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不仅得念咒让食物下来,
还得提防别睡过了食物到来的时间。不过话说回来,睡觉是令人非常高
兴的事,因为睡着了比醒着更能耐饿。出于这些理由,我决定慎重地将
时间进行划分,多多地睡觉,但每次只睡一小会儿。我做到这一点的方
5 法是,睡觉时我总将头拄在一根软枝条上,它一会儿就断了,我也就给
叫醒了。我就这么躺着,或睡或醒,或梦或默默地唱,最初的一段时间
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食物来的那个方向依然没有一点儿动静,好像
是我在阻挠事情的正常进程,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担心众狗会发现我的
失踪,会很快找到我,会采取什么措施对付我,这种担心对我的努力有
10 些影响。我的另一种担心是,单靠喷洒土地——尽管这是科学所说的贫
脊之地——就能得到的所谓意外之食的气味会引诱我。不过暂时还没有
发生任何此类事情,我还能继续绝食。除了这些担心之外,我暂时还是
镇静自若,我还从未发现我能如此镇静。虽然我在这里干的其实是扬弃
科学的事,但我心中充满了科学工作者的愉快和几乎是众口皆碑的镇静。
15 在我的幻想中,我得到了科学的谅解,在科学中我的研究也有了一席之
地,我耳边传来了令我欣慰的声音,既然我的研究将会如此成果辉煌,
那么我这狗的一生就绝不是没有希望,科学将对我十分友好,它将亲自
解释我的成果,许下这一诺言就等于已经实践了它,从前我内心深处一
直有一种被逐出感,一直发疯似地想再回到我的人民之中,而他们就要
20 恭恭敬敬地接受我了,我四周翻涌着一股股相聚在一起的狗身子发出的
暖流,朝思夜想的暖流,我将被高高抬起,在我的人民的肩膀上被颠来
颠去。最初的饥饿的奇特反应,我觉得自己的成就如此之大,由于感动
和自怜自惜,我在那寂静的灌木丛中哭了起来,当然这不大好理解,因
为既然可望得到那应得的回报,我干嘛还要哭?大概仅仅是由于心情舒
25 畅。每当舒心时——可够少见的——我总要哭。当然这很快就过去了。
随着饥饿程度的加重,那些美妙的幻象渐渐隐去,没过多久,当所有的
幻觉和激动都匆匆辞别之后,陪伴我的只剩下刺得我五脏六腑阵阵发疼
的饥饿。“这就叫饥饿。”当时我对自己不知说了多少遍,好像我想让
自己相信,饥饿是饥饿,我还是我,对它就像对一个讨厌的情人,我可
30 以丢而弃之,但实际上我们已痛苦之极地结为一体,当我向自己解释
“这就叫饥饿”时,其实就是它在说话,是它在拿我开心。一段可恶又
可恶的时间!只要我一想起它就毛骨悚然,当然不仅仅是由于我当时已

21
经历的痛苦,而主要是因为我当时还没熬到头,如果我想干出点名堂,
就必须重品一遍这痛苦,因为我至今还把绝食当作我的研究的最后一个
强有力的方法。这条路在饥饿中盘旋,要到达最高处——如果它是可以
到达的话——只能付出最高的代价,而这最高的代价在我们这里就是自
5 愿绝食。当我仔细研究那些日子时——为了我的生活我愿意重忆它们—
—我仔细研究的也就是威胁我的日子。若要从一次这种实验恢复过来,
好像得花费几乎整整一生,我在整个壮年期从没有像那样挨过饿,但我
还未恢复。若下次我再开始绝食,也许会比以前更加果断,因为我已有
了更多的经验,因为对这项实验的必要性我认识得更加清楚,但我的体
10 力从那时起每况愈下,至少在单单等候那熟悉的恐怖中我将精疲力尽。
我愈来愈差的食欲也帮不了我,它只能稍稍降低实验的价值,可能还会
迫使我毫无必要地再多饿些日子。我相信对这些和其它先决条件我已一
清二楚,在这漫长的间隔中并不缺少预备性实验,我曾多次开始绝食,
但都没饿到极点,当然年轻时那种毫无顾忌的好斗性已一去不复返了。
15 它已在当年绝食期间消失殆尽。好些思索折磨着我。我们的先辈似乎对
我是种威胁。虽然我不敢公开说,但我认为他们对一切负有责任,对这
种悲惨的生活负有责任,我轻易就能以反威胁对付他们的威胁,不过我
佩服他们那些我们已不知其来源的知识,因此虽然现实迫使我反抗他们,
但我永远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法律,只能从法律的空隙钻过去,对这种空
20 隙我有着特别的嗅觉。关于绝食我依据的是那次著名的谈话。在这次谈
话中,我们的一位智者说出了禁止绝食的观点,另一位马上就提出一个
问题进行劝阻:“到底谁将会绝食呢?”第一位被说服了,再也不提这
条禁令,但现在又产生了这样的问题:“其实并不禁止绝食吧?”对这
一问题绝大多数注释者都持否定态度,认为绝食是允许的,他们偏爱第
25 二位智者,因此也就不担忧某种错误的注释会引起糟糕的后果。开始绝
食前,我已查证清了这个问题。但现在,当我饿得蜷起身子,在神思迷
乱中不住地在自己的后腿上寻找救助,绝望地舔着它们,啃着它们,吸
吮它们的血,一直到肛门,到这时我才觉得对那个谈话的一般注释完全
是错误的,我诅咒这种注释科学,诅咒听任它将我诱入歧途的我。连孩
30 子肯定也看得出来,那次谈话里并非只有一个对绝食的禁令,第一位智
者想禁止绝食,一位智者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也就是说绝食是禁止的,
第二位智者不仅赞同他,而且还认为绝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在第一个

22
禁令上又加上了第二个,即对狗性本身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接受了,再
也不提那个明确的禁令,也就是说,在阐述了这一切之后他要求狗类锻
炼一下判断能力,自己禁止自己绝食。那是一个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
所说的一个,我违反了它。至少现在我还能过晚地遵守它,还能停止绝
5 食,但在这痛苦中还有一种继续绝食的诱惑,我贪婪地跟随着它,就像
跟随着一只陌生的狗。我无法停止绝食,大概我已虚弱得站不起来,无
法逃离这荒僻的地方。我在林中落叶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我听见四
下里响起阵阵嘈杂声,我活到现在一直见其沉睡的世界似乎被我的绝食
唤醒了。我获得了这样一个印象,我永远不会被吃掉,因为要是那样的
10 话我势必要使这自由自在地喧闹的世界再度沉默,这我做不到。然而我
听到的最大的喧闹声在我的肚子里。我常将耳朵贴在肚子上,不由地瞪
起惊恐的眼睛,因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声音。情况已极为严重,
我的本性似乎也已晕眩,它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救援尝试。我开始闻到
了食物的味,精美食物的味,那食物我已很久没吃过了,那是我童年时
15 代的欢乐。是的,我闻到了我母亲的乳香。我忘掉了要抵御各种气味的
决心,不过还不如说,我并没忘记它。我带着这似乎还算个决心的决心
往四下里爬,总是只能爬出几步,我嗅着,好像仅仅是为了防范我才想
嗅到食物的味。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并未因此而失望,食物就在那里,
只是总远了那么几步,我的腿先前已折断了。然而同时我也知道,那里
20 什么也没有,我稍稍挪一挪仅仅是害怕彻底垮在一个我再也不能离开的
地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最后的诱惑消失了,我会惨死在这里,我的
研究意欲何为,天真的幸福时代的天真试验,此时此地还在坚持,研究
本能在这里证实它的价值,然而它在哪里。这里只有一只无可奈何地爬
向虚无的狗,他虽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拼命地匆匆喷洒着土地,但那些咒
25 语已乱得一团糟,他在记忆中一点儿也搜不出来,甚至连小狗崽都能念
着缩进母亲身下的那一小行也搜不出来。我觉得我在这里并非与众兄弟
相隔一小段路,而是与狗类远隔千山万水。我觉得我其实根本不会因绝
食而死,而是将死于孤独。很清楚,谁也不关心我,地下的不关心我,
地上的不关心我,空中的不关心我,我在他们的冷漠无情中走向毁灭,
30 他们的冷漠无情说:他就要死了,可能就是这样。我不赞同吗?难道我
不也说着同样的话吗?我不是想要这种孤独吗?再见了,你们这些狗,
但不是就这样在这里收场,而是到真理那边去,离开这谎言世界,在这

23
世界里找不出一个能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的狗,从我这天生的谎言公民嘴
里也听不到。也许真理并不极其遥远,而我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孤独,
抛弃我的并不是其他的狗,而是我自己,一事无成行将就木的我自己。
20)
不过死起来也并不像一只神经质的狗想的那么快。我只是昏了过
5 去,当我苏醒过来抬眼看时,有只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没有感到饥
饿,我十分健壮,根据我的判断,我的各个关节均还灵活,尽管我没有
尝试通过站立起来证实它。我本没看到什么非同寻常之物,一只俊俏、
可也并不特别出众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不过
我认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同一般的东西。我身下有血,起初我以为
10 那是吃的,但我立刻察觉到,那是我吐的血。我掉转目光看着那只陌生
狗。他清瘦,长腿,一身棕毛上点缀着几处白色斑点,有一种动人、有
力、审视的目光。
21)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你必须离开这里。”
22)
“我现在无法离开。”我说,再没做其它解释,因为无论我怎么
15 向他解释一切,他好像都很着急。
23)
“请离开。”他说,他焦躁地刚放下一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
24)
“别管我,”我说,“走吧,别为我操心,其他狗也都不为我操
心。”
25)
“我是为你着想才请求你。”
20 26)
“你为何请求我随你的便,”我说,“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成。”
27)
“没有任何问题,”他微笑着说,“你能走。恰恰因为你看上去
虚弱,我才请求你现在慢慢离开,你若犹豫不定,呆会儿你就得跑。”
28)
“这是我的事。”我说。
29)
“这也是我的事。”他说,他因我的固执感到伤心,但他显然已
25 经想让我暂且留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和我套近乎。若换个时间,这条
俊狗这么做,我会很喜欢,可当时,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对此我有一
种恐惧感。
30)
“走开!”我提高声音喊到,好像非得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31)
“我就让你留在这里吧。”他慢慢向后退着说,“你真是不可思
30 议。难道你不喜欢我?”
32)
“只要你走开,只要让我安静安静,我就会喜欢你。”我说,虽
然我想让他相信,但能否做到我对自己并没有把握。我的感官因绝食变

24
得无比敏锐,我在他身上看出或听出了某种东西,它才刚刚形成,它在
增长,它越来越清晰,我已经明白了,如果你现在还不能想象出你将如
何才能站立起来,这条狗将有赶走你的力量。对我粗暴的回答他只是温
和地摇了摇头,我更加好奇地注视着他。
5 33)
“你是谁?”我问。
34)
“我是个猎手。”他说。
35)
“为什么你不愿让我呆在这里?”我问。
36)
“你打搅了我。”他说,“你在这里我就打不成猎了。”
37)
“试试看吧,”我说,“也许你还能打猎。”
10 38)
“不能,”他说,“很抱歉,你必须离开。”
39)
“今天你就放弃打猎吧!”我恳求说。
40)
“不行,”他说,“我必须打猎。”
41)
“我必须离开,你必须打猎,”我说,“毫不搀假的必须。
42)
你理解我们为何要必须吗?”
15 43)
“不理解,”他说,“不过此事也没什么可理解的,这是显而易
见、自然而然的事情。”
44)
“不尽然,”我说,“必须赶走我让你觉得抱歉,可你还是要这
样做。”
45)
“是这样。”他说。
20 46)
“是这样。”我气呼呼地重复道,“这不算是回答。你觉得放弃
哪个容易些,放弃打猎还是放弃赶我走?”
47)
“放弃打猎。”他毫不犹豫地说。
48)
“那么,”我说,“这里可就有了一个矛盾。”
49)
“什么矛盾?”他说,“你这可爱的小狗,难道你真不理解我必
25 须如此?难道你不理解这理所当然的事?”
50)
我不再回答什么,因为我发现——此时我突然感受到新的生命,
惊吓带来的生命——我从难以置信、除我之外大概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
中发现,他开始由胸腔深处唱出一首歌。
51)
“你要唱歌了。”我说。
30 52)
“是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唱歌了,很快就唱,但还没
开始。”
53)
“你已经开始了。”我说。

25
54)
“没有,”他说,“还没开始,不过你就准备好听吧。”
55)
“尽管你否认,但我已经听见了。”我颤抖着说。他沉默不语。
当时我以为自己看出了在我之前哪条狗也不曾经历过的东西,至少在传
说中找不到丝毫这方面的痕迹。我无比恐惧和羞愧地连忙将脸埋在我面
5 前的那滩血中。因为我以为自己已看出那只狗在唱歌他自己却不知道,
另外还有,那已与他分离的旋律按照自己的法则在空中飘荡,它似乎与
他无关,它越过他全都朝我而来。——今天我当然不会承认一切这样的
发现,我把它们归为自己当时的过度兴奋,然而尽管这是一个错误,可
它却有着某种辉煌,是唯一的真实,尽管只是虚假的真实,是我从绝食
10 期挽救出来带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它至少显示出,我们在完全超脱自我
方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我的确完全超脱了自我。要是在一般情况下我
会得重病,无力动弹,但那时我却无法抵制那旋律,似乎就要被他据为
己有的旋律。它越来越强烈,它也许会无限地强烈下去,它此刻几乎震
聋了我的耳朵。最糟糕的是,好像仅仅由于是有我才有它,仅仅是由于
15 有我才有了这个森林在其庄严伟大面前突然沉寂无声的声音。还敢一直
留在这里的我是谁?满身污垢一身血迹地在它面前炫耀自己的我是谁?
我颤颤悠悠地站立起来,顺着身子往下看,成了这样还跑什么,我正这
么想着,却已被那旋律驱赶着在精彩的跳跃中飞似地跑开了。对朋友们
我只字未提,可能本该刚一到达就把一切都讲出来,但当时我太虚弱了,
20 到后来我又觉得那是无法讲的。我无法迫使自己克制住略略讲述一下的
愿望,可到了讲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另外,没过几小时我的身
体就复原了,但精神上的后果我一直背到今天。
56)
我将我的研究扩展到了狗类音乐上,科学在这方面肯定不是无所
作为的,如果我了解的不错,关于音乐的科学大概要比关于食物的科学
25 内容更为丰富,至少能比较确定地得到证实。对此可以这样来解释,在
前者的领域里能够比在后者的领域里更冷静地工作,前者涉及的多为纯
粹的观察和系统化,而后者涉及的主要是符合实际的结论。与此有关的
还有,敬重音乐科学更甚于敬重食物科学,但前者从未能像后者那样深
入民众之中。在听到森林里的那种声音之前,我比任何一只狗都更不了
30 解音乐科学,虽说与那几个狗乐师相遇的经历已经向我提示了它,但我
当时还太小了。仅仅接近一下这门科学也并不是件易事,它在大家眼里
难度极大,而且对大多数狗都傲然相拒。虽说那几只狗身上引人注目的

26
是音乐,但我觉得他们隐藏起来的狗性比音乐更为重要,在别处我大概
绝不会把什么类似的东西认作他们那可怕的音乐,因此我可以不去管它,
但从那之后在所有的狗身上我处处都能遇到他们那种本性。要研究狗的
本性,我觉得研究食物是再合适不过了,可以不走一点弯路到达目的地。
5 然而这两门科学的边缘学科当时已引起了我的疑心,它就是关于唤下食
物的歌唱的理论。在这里我又有很大的障碍,因为我从未真正钻研过音
乐科学,在这方面我还远远算不上总是倍受科学歧视的半瓶子醋。我觉
得如今依然是这样。在一个学者面前,恐怕连那最简单的考试也会让我
考得焦头烂额,遗憾的是我有这方面的证据,除了已经提到的生活环境
10 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当然主要在于我在科学方面的无能,思维能力太
弱,记忆力太差,特别是没有能力牢牢盯住科学目标。这些我都公开承
认,甚至还带着某种愉悦感。我觉得,我在科学方面无能的更深的原因
是天性,而且确实不是恶劣的天性。如果想说大话我就可以说,恰恰是
这种天性毁了我在科学方面的能力,因为这难道不是种至少是非常奇怪
15 的现象:我在一般的日常事物中——它们肯定不是最简单的——显示出
的智力还算过得去,就算我理解不了科学,但对那些学者的认识却是入
木三分,这在我的成果中可以得到检验,可同样是这个我,一开始就连
将爪子伸向科学的第一级台阶的能力都没有。也许恰恰是由于这科学的
缘故——不过那是一种不同于今天所从事的科学的科学,是一种最新的
20 科学——这种天性使我将自由看得高于一切。自由啊!当然,就像它今
天已成为可能,自由是个可怜的东西。不过毕竟还是自由,毕竟还是一
种财产……
(周新建 译)

27
《地洞》
作者: 卡夫卡

1)
我造好了一个地洞,似乎还满不错。从外面看去,它只露出一个
5 大洞,其实这个洞跟哪里也不相通,走不了几步,便碰到坚硬的天然岩
石。我不敢自夸这是有意搞的一种计策。不妨说,这是多次尝试失败后
仅留的一部分残余。但我总觉得不要把这个洞孔堵塞为好。当然,有的
计策过于周密,结果反而毁了自己,对此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而由于这口洞孔引起人们的注意,发觉这里可能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
10 这也确是勇敢的表现。但如果谁以为,我是怯懦者,仅仅因为胆怯才营
造了这个地洞,这就看错我了。离这个洞口约千把步远的地方,有一处
上面覆盖着一层可移动的苔藓,那才是通往洞内的真正入口处。它搞得
这样万无一失,世界上所能做到的安全措施也莫过于此了。诚然,也可
能有什么人踩到那层苔藓,或者把它踩塌,那么我的地洞就暴露了。倘
15 若谁有兴趣,也可能闯将进去——请格外注意,非有精于此道的稀有本
领不可——把里面的一切进行永久性的破坏。这我是明白得很的。我现
在正处于我的生命途程的顶点,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也几乎得不到一个
完全安宁的时刻。在盖着苔藓的那个幽暗的地方,正是我的致命之所在。
我经常梦见野兽用鼻子在那里贪婪地来回嗅个不停,也许有人会认为,
20 我满可以把洞口堵死,上面覆以一层薄薄的硬土,下面填上松软的浮土,
这样我就用不着费多大气力,每次进出,只要挖一次洞口就行了。但那
是不可能的事。为了防备万一,我必须具备随时一跃而出的可能性,为
了谨慎行事,我必须随时准备冒生命的风险,可惜这样的风险太频繁了。
这一切都得煞费苦心,而神机妙算的欢乐有时是促使人们继续开动脑筋
25 的惟一原因。我必须做好随时能够冲出去的准备,有了高度的警惕性,
难道我就不会受到完全突如其来的袭击了吗?我安安稳稳地住在我的家
的最里层,与此同时,敌人却从某个什么地方慢慢地、悄悄地往里钻穿
洞壁,向我逼近。我不敢说他的嗅觉比我更灵,很可能他对我就像我对
他一样,知道得很少。但有些不顾死活的盗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地乱
30 掘乱挖一通,由于我的地洞的范围广大,他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碰上我
的许多途径中的一条,也未始不可能。当然,我在自己的家里,自有谙

1
熟所有途径和方向的长处,盗贼会很容易地成为我的牺牲品和美餐。但
我正在变老,有许多同类比我更强,而且我的敌人多得不可胜数,我逃
避了一个敌人,又落入另一个敌人之手,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的。唉,
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但无论如何,我非有一个比较容易到达的、
5 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出去的、完全敞开的出口做保障不可,这样就不至
于在我没命地挖掘时(不管土层多薄),突然——天呀,保佑我!——
感到后腿被追踪者的牙齿咬住了。而且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
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虽没见过,但传说中讲到它们,我是坚信不疑
的。那是地底下的生物,传说中也说不清它们是什么样的。甚至做了它
10 们的牺牲,还几乎没见过它们。它们来的时候,就在你站立的地底下—
—它们生活的世界——当你刚刚听到它们的爪子发出抓东西的响声的时
候,你就没救了。遇到这种场合,与其说你在自己的家中,毋宁说你在
它们的家中。在这种情况下,那条通往出口的通道也救不了我,可以说,
那根本就不是救我的东西,而是毁我的东西。但它是一种希望,没有它
15 我就活不下去。除了这条大道以外,还有几条很狭窄的,但相当安全的
小道,它们使我与外界保持联系,向我提供自由呼吸的空气。这些路本
来是鼹鼠筑成的,我因势利导,把它们引进了我的地洞里,我通过这些
途径可以嗅得很远,使我得到保护。也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经由这些途
径来到我跟前,成了我的食物。这样,我根本用不着离开地洞,就可以
20 进行一些小小的狩猎活动,以维持一种简朴的生活;这是十分宝贵的。
2)
我的地洞的最大优点是宁静。当然,这是没有准的。说不定什么
时候突然中断,一切告终,也未可预料。不过就目前来说总算是宁静的。
我可以在我的通道上蹑着脚走好几个钟头,有时听到个把小动物的声音,
不一会儿这小动物也就在我的牙齿间安静下来了;或者泥土掉落的沙沙
25 声,它告诉我什么地方需要修缮了;除此以外便是寂静。树林中的空气
透进来,既暖和又清凉。有时我惬意地伸展身子,在通道上打起滚来。
当秋天到来的时候,有这样一个住所可以安身,这对于一个渐近老年的
人,算是美好的了。通道上每隔一百米的地方,辟一个圆形的小广场,
在那里我舒舒服服地蜷曲着身子,一边休息,一边使自己暖和暖和。在
30 那里我可以甜甜蜜蜜地睡上一觉,这是和平宁静的睡眠,是满足安全感
的睡眠,是实现了建立安心之所的愿望的睡眠。不知是由于过去的习惯,
还是这座家屋确实存在着足够的危险,唤起我的警觉,我常常有规律地

2
从酣睡中惊醒,肃然谛听着那日夜支配着这里的宁静,然后宽慰地微微
一笑,旋即又舒展四肢,沉入更为香甜的梦乡。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
们啊,他们在马路上、在树林中流浪,至多只能匍匐在堆积的树叶底下,
或者与同类结伙,暴露在天地间的一切灾厄之中!我则躺在这各方面都
5 安全的广场上——这样的广场在我的地洞里有五十几处之多——在瞌睡
和熟睡之中来消磨那任我选定的时间。
3)
缜密地考虑到极端危险的情况——不是直接的追踪,而是包围—
—在洞穴的近中心处修建了一个中央广场。在一切其他场合,都是极端
紧张的脑力劳动多,体力劳动少,这个城郭则是我的艰巨的体力劳动的
10 成果,比地洞里的所有别的部分都艰巨。有好几次,我由于身体疲乏不
堪,濒于绝望,想弃绝一切,仰卧着翻过来,滚过去,诅咒这地洞,并
艰难地爬出洞外,任穴口洞开着。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不想再回去了,
直到几小时或几天后我后悔了,回去一看,见地洞完好无损,我恨不得
引吭高歌,并以发自内心的喜悦重新开始劳动。这个城郭的工程之所以
15 增加了不必要(说不必要,是因为地洞从那种无效劳动中并未得到真正
的益处)的困难,是由于照计划安排所确定的这个场地恰恰土质很松,
而且充满砂粒,因此必须把这地方的土层夯实,才能建造起美丽的大穹
顶和圆形广场。从事这样一种劳动,我只能靠额头。所以,我不分白天
黑夜,成千成万次地用前额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兴,因
20 为这是墙壁坚固的证明,而且谁都会承认,我的城郭就是用这样一种办
法建成的。
4)
我利用这个城郭来贮藏我的食物:凡是洞内抓获而目前还不需要
的一切,和外面猎获的全部,我统统把它们堆放在这里。场地之大,半
年的食物都放不满。于是我把东西一件一件铺了开来,在其间漫步,同
25 时玩赏着它们,悦目于其量之多,醉心于其味之杂。任何时候,只要我
想看一看储藏品,都能一目了然,而且我还可以随时进行重新排列,根
据不同季节,作出必要的预计和狩猎计划。有这样一些时候:由于洞里
食物富足,我对饮食漠不关心,因而对这些出没的小动物根本不去理会,
当然从别的理由考虑,这也许是欠慎重的。由于经常从事防御准备工作,
30 我原想充分利用地洞来进行防御的主张有了小幅度的改变和发展,于是
我常常觉得以城郭为防御基地是危险的。地洞的复杂性确实也向我提供
了采用多种防御办法的可能性。而我觉得将存粮稍加分散,利用某些小

3
广场来分批贮藏,似乎更为周到些。于是我决定约每隔两个广场设一个
预备储粮站,或者每隔三个设一正储粮站,每隔一个设一副储粮站,如
此等等。再则,为了迷惑敌人,我划出几条道路不堆贮藏品,或者,各
按它们通向主要出口的位置,挑选少数广场错杂其间。自然,每一项这
5 样的新计划都要求艰巨的搬运工作,我必须作出新的安排,然后就是来
回搬东西。当然啰,我不用着急,可以慢慢地干,把珍贵的东西衔在嘴
里搬运,高兴在什么地方歇一歇,就在什么地方歇一歇。遇到可口的东
西就吃它几口,这是满不错的。糟糕的是,我每每从梦中惊醒,就仿佛
觉得目前的这种粮食分贮法是完全失算的,它会招致严重的危险,非立
10 即加以纠正不可,睡意和疲劳也在所不顾。于是我急忙就走,快步如飞,
连考虑一下的工夫都没有。为了实施这一新的、全新的计划,我不顾一
切,凡是碰到嘴边的东西,就只管逮住,用牙齿咬着,拖呀,背呀,喘
息着,呻吟着,踉踉跄跄地前进。只要对目前这种我感到过于危险的状
况有任何些微的改变,我就心满意足了。直到睡意渐渐地消除,脑子完
15 全清醒过来,我几乎不理解何以有这一番极度的紧张活动,对于被自己
扰乱了的家里的和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我的卧所,由于新造
成的劳累而立即睡着了。醒来时,作为这几乎像梦一般出现的夜间劳动
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是牙缝间还挂着的一只耗子。此后又有一些时候,
我觉得还是把所有的食粮集中于一个场地为上策。贮藏在小广场上对我
20 会有什么好处呢?那里到底放得下多少东西呢?无论你拿什么放到那里
去,都会堵塞道路,一旦有防务活动,奔跑起来,说不定反而成为我的
障碍。再说,不把所有的储藏品集中在一起,因而不能对自己的财产一
目了然,势必损伤自己的自尊心,这种想法固属可笑,却是难免。分成
这么多摊,不会散失很多吗?我总不能老在纵横交错的通道上四处奔跑,
25 以便看看是否一切仍然原封未动。分散贮藏的基本想法是对的,但必须
有个前提:拥有好几个像我的城郭这样的场地。好几个城郭!一点不假!
但是谁能够把它们建筑起来呢?在我的地洞建造的总计划中,现在也没
有增添的余地了。我承认,这一点正是我的地洞的缺陷,就好比任何东
西如果只有一种样品时,都有缺陷一样。而且我也承认,在建设整个地
30 洞期间,我对于拥有几个城郭的要求在自己的意识中是模糊不清的,如
果说我有过这一良好愿望,那就清清楚楚了。我没有按照那种要求去做,
对于这项巨大的工程,我感到自己太弱了,甚至,我就是想象一下这项

4
工程的必要性也感到自己太弱了。我以同样模糊的感觉聊以自慰,这在
平常是难以做到的,但在这一场合我却做到了,这是一种例外,也可能
是一种神的恩赐,因为保留我的前额以代替铁锤正是天意所使然。现在
我只拥有一个城郭,但觉得一个不够用的那种模糊感觉,已经消失了。
5 不管如何,我只得满足于一个。想用许多小广场来代替它是代替不了的。
所以,当这种想法在我心中热起来的时候,我就又动手把各个小广场上
的所有东西重新搬回城郭里。于是所有的场地和通道又空出来了,看见
城郭里的肉类成堆,连最边远的便道都闻得到许多种肉类混杂的味道,
我老远就能把它们一一辨别出来,而每一种味道都使我喜欢。有一阵子
10 我对这一派气象真感到宽慰。这以后出现了一段和平时期。我利用这些
太平时日,把我的卧所从外围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里移,因而沉浸于
越来越重的气味之中,以致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一天夜里我冲进城郭,
从肉堆里挑出我所爱吃的上等品,扎扎实实地、如醉如狂地大嚼了一番,
把肚子塞得饱饱的。这是幸福的时期,也是危险的时期;只要有人了解
15 个中奥秘,充分利用这个时机,无须冒什么风险,就可轻而易举地将我
毁灭,这与缺少第二、第三个城郭的弊害不无关系。我之所以受诱惑,
正是由于食物集中堆在一起造成的。我正准备通过各种途径来抵御这种
诱惑,保护自己,把粮食分散储藏在各个小广场上,也就是这类措施之
一。可惜的是,它也像其他类似的策略一样,由于感到缺乏而引起了更
20 大的欲望,这欲望压住了理智,听凭欲望的驱使,任意改变防御计划。
5)
这以后,在对地洞进行了一些必要的修缮之后,我经常离开地洞
——虽然只是很短的时间——去外面溜达,以便让自己冷静冷静,同时
检查一下地洞是否坚固。要是长时间离开地洞,我会感到受惩罚似的难
以忍受,但短时间出去走动走动,我以为也是很有必要的。每当我走近
25 出口时,我总有一种庄严感。住在家里时,我是避免到那里去的,甚至
连通向它的任何一条最小的岔道儿我都是不迈步的;再说到那一带去转
悠也并不容易,因为我已经在那里建筑了一套完善的、小规模的迷津暗
道;我的地洞就是从那里起始的,但当时我还不能指望能够如愿以偿地
按照我的计划去完成,我开始半游戏似的从这个小犄角干起来,在迷津
30 的建筑中,我第一次充分领略到劳动的愉快;这项迷津建筑在我当时看
来是一切建筑之冠,但以今天的眼光看,说它气派太小,与整个地洞建
筑不相称,该是比较公允的,虽然在理论上它也许堪称宝贵——“这是

5
去我家的入口。”我当时讥讽地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们说,并仿佛看到
了他们全部窒息在入口迷津里的景象——可是事实上,一种墙壁非常单
薄的草率工事,对于认真进攻或者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是很难进行抵抗
的。但我因此就应该把这一部分重建吗?我犹豫不决,大概要永远维持
5 这样的现状了吧。且不说重建需要我付出巨大的劳动,而且也是一件人
们能够想象的最危险的事情。在我刚开始挖掘地洞的时候,我是能够比
较安心地在那里劳作的,那时风险并不比别的地方大多少。但在今天已
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今天那样做就未免轻举妄动了,那就等于要把
社会的注意力引向整个地洞上来。我感到高兴的是,眼下这一处女工程
10 也具有一定的敏感性,比方说吧,一旦发生大规模的进攻,什么样的入
口构造才能救我呢?在使进攻者迷惑、错愕、困扰这一点上,这个入口
是可以应急的。但如果遇到真正大规模的进攻,那我就必须设法使用整
个地洞的一切手段和身心的全部力量来对付,——这是理所当然的啰。
所以这个口子就让它维持原样不动好了。尽管地洞有着这样多的天然强
15 加于它的缺陷,但毕竟是我亲手所创;虽然事后才认识到这些缺点,却
认识得这样精确,那就让它保留着吧。但这并不是说,这个缺点没有经
常地或者也许是始终使我感到不安。平日散步时,我都要避开地洞的这
一部分,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我一看见它就感到不舒服,既然这个
缺点已经在我的意识中发出噪音,我就不愿意让它老是在我的目光中浮
20 现。那上面入口处的缺点是无法匡正了,但只要能够回避,我就尽可能
不去看它。我只管朝着出口的方向走。虽然我与入口处之间隔着通道和
广场,我依然感到我已经陷入一种巨大危险的氛围之中。有时候我好像
觉得我的皮变薄了,不久就仿佛我只能以赤裸裸、光溜溜的肉身站立在
那里,这时候,我的敌人以吼叫来欢迎我。说实在的,这样一种感觉足
25 以致使出口本身失去对我的家屋的保护作用,但使我格外苦恼的,仍是
入口的构造。有时我做梦,梦中我已经把它重建了,一夜之间以巨人般
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迅速而彻底地把它改造了,这下谁也攻不破
了。我做梦的这一觉睡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甜,醒来时我的胡子上还滚动
着欢乐和宽慰的泪珠。
30 6)
所以,如果我要外出的话,还得克服这条迷津给我肉体上造成的
苦痛。而我有时一度迷失在自己的创造物中,因而显得这工程似乎还须
不断奋斗下去,以便向我这个早就对它下了坚定不移的判断的人证明它

6
的存在权利,这时候我又气恼又感动。接着我就来到青苔盖底下,在我
留在家里这段时间,它与树林中毗连的地皮长在一起、互相衔接了,现
在,只要我用头一顶,就可以到外边的天地去。这个小小的动作我已经
很久没敢使用了,若不是今天又得克服入口的迷津,我一定会从这里折
5 回,逛回家去。为什么呢?你的家闭关自守,固若金汤。你的生活安宁、
温暖,良肴佳馔不断,你是无数通道、广场的主人,独一无二的主人。
这一切你不希望牺牲,但有一部分你打算放弃,虽然你有信心把它们重
新夺回来,但你有胆量下一个危险的、非常危险的赌注吗?对此有没有
合适的理由呢?没有,在这类问题上不会有合适的理由。但接着我小心
10 翼翼地掀起门盖,到了外面,又轻轻把它盖上,并赶紧跑离这个正在暴
露的地点。
7)
然而,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在野外生活,虽然我不再憋在通道里行
走了;而是要在大森林中狩猎,我感到身上有一种在地洞里没有任何地
盘包括城郭——哪怕它再扩展十倍——让它施展的新的力量。外面的伙
15 食也更好吃,狩猎固然比较困难,很少成功,但其收获从任何方面讲都
是价值更高的。这一切我并不否认,并且懂得如何领略并享受它们。至
少也得和别的动物一样,说不定比它们还强得多,因为我狩猎时,不像
流浪汉那样轻率和绝望,而是目的明确,从容不迫。我也并不是非过野
外生活不可,我知道,我的时间有限,不允许我永远狩猎下去,等到有
20 人向我发出召唤,而我也愿意,并对这里的生活感到厌倦时,我将不能
抵御人家的邀请。这样的话,我就能够充分领略这里的时光,无忧无虑
地度日。其实却不尽然,许多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情并没有做到,地洞的
事情忙得我团团转。我很快跑离洞口,不一会儿又赶回来。我在寻找一
个合适的藏身之所,并守望着我的家门——这一回是从外面——一连几
25 天几夜。让人家去说我傻好了,我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并从中得
到安慰。于是我仿佛不是站在我的家门前,而是站在我自己的前面,觉
得自己既能一边熟睡,一边机警地守护着自己,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有一定的长处,不仅能在睡眠时的那种只身无助和妄自轻信的状态中
看得见夜间的精灵们,而且同时能以完全清醒时的力量和沉着的判断力
30 与它们在实际中相遇。我发觉很怪,情况并不像我通常所认为(并且只
要下洞回到家里也许还会那么认为)的那样糟。从这一方面看是如此,

7
从别的方面看也不例外,但尤其是从这一方面看来,这次外出确是必不
可少的。
8)
的确,我把入口处选在斜坡上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那里的交通情
况——根据一周来的观察所得——确是熙来攘往,十分频繁。然而凡是
5 能够居住的地方,恐怕都是这样的。再说,选在一个往来频繁的地方,
由于频繁,大家跟着川流,这说不定比十分冷僻的地方更保险;在冷僻
的地方反而会有精明的入侵者慢慢找了来。这里有着许多敌人,有着更
多的敌人的帮凶,他们之间也互相争斗,在紧张追逐中从地洞旁边跑了
过去。在这全部过程中,我没有看见任何人在靠近入口的地方搜寻过,
10 这对己对敌都是一种幸运,因为要不然,我会为了我的地洞着想不顾一
切地朝他的喉咙扑过去。诚然,也出现过一些兽类,我不敢接近它们,
只要远远预感到它们在,我便立即警觉,拔腿就跑。关于它们对地洞的
态度,我本来实在是很难确定的。但当我不久回到家来,发现它们中没
有一个在场,入口处也完好无损,于是我总算满意地放心了。也有一些
15 幸福的时期,我很想对自己这样说:世界对我的敌意也许停止或者平息
了吧,或者地洞的威力把我从迄今为止的毁灭性战斗中拯救出来了吧。
地洞所起的保护作用也许比我以往所想象的,或者当我身临其境之际所
能想到的还要大。有时甚至产生这样幼稚的想法:压根儿就不回地洞,
而就在这里的洞口附近住下,专门观察洞口以打发日子,并不断想象着:
20 假如我置身洞中,它能够多么坚固地保护着我的安全;在这样的想象之
中获得我的幸福。但幼稚的梦想很快就惊破了。我在这里所观察的到底
是一种什么样的安全呢?我在地洞中所遇到的危险到底能不能根据我在
外边得到的经验来判断呢?要是我不在地洞中,我的敌人到底能不能根
据气味准确地嗅出我来呢?他们对于我肯定有几分嗅得出来,但完全嗅
25 出那是不可能的。要是能完全嗅出,岂不经常成为正常危险的前提了吗?
因此,我在这里所进行的试验只有一半或十分之一能够使我放心,而放
松警惕又导致极度的危险。不,我所观察的与其说是我的睡眠(如我以
为的那样),毋宁说是在坏家伙醒着的时候,我自己却在睡觉。也许他
就混在那些疏忽大意地走过入口处的人们之中,无非像我那样,只想证
30 实门户仍安然无恙,静候袭击,就走了过去。因为他们知道主人不在家
里,或者也许他们清楚得很,主人就埋伏在附近灌木丛中,天真地守候
着家门。而我呢,户外的生活已经厌倦了,遂离开我的观察哨,仿佛觉

8
得无须再在这里学什么了,现在和将来都不必了。我愉快地向这里的一
切告别,走下地洞,永远不回到外面去了,外界的事情听其自然吧,不
再作无用的观察来阻止它们了。可是,这段时间,我一任自己看了入口
上面所发生的一切,现在又用了极为惹人注意的办法下了地洞,而不知
5 道在我的背后以及在按原来样子关好的入口的顶盖后面的整个周围将发
生什么,感到十分不安。起初,我曾在几个风雨大作的夜晚,试着把猎
获物快速地掷进去。这一行动看起来是成功的,但是否真的成功,得等
我自己进去以后方能知道,但那时对我来说已搞不清楚了,或者即便清
楚,也已太晚。于是放弃了这项试验,不进里面去。我挖了一个——当
10 然是在距离真正的入口处足够远的地方——试验性的坑,其大小和我的
身体相仿,也用一个青苔盖封口。我爬进坑里,把背后掩蔽好,认真等
待着,计算出一天中长短不一的各个不同时刻,然后掀开青苔,爬了出
来,记下我的各种观察,取得了种种好坏不一的经验,却找不到一种下
地洞的一般法则或安全可靠的方法。因此,我至今还没有从真正的入口
15 处下去过,而不久又不得不下去,这真使我焦躁不已。我并非完全没有
到远方去回复往日那种惨淡生活的念头,那种生活虽无安全可言,却是
诸种危险无区别的连续,因而个别具体的危险就不明显,不必为之恐惧,
这正是我的较为安全的穴居生活与其他地方的生活对照之下,不断启示
给我的道理。诚然,这样一种念头是由于毫无意义的自由自在生活过得
20 太久而产生的,也许是完全愚蠢的;现在地洞还属于我,只要再迈出一
步,我就安全了。我摒除了一切犹豫,在大白天径直向洞门跑去,这次
可一定得把门完全打开了吧。然而我却没能做到。我跑过头了!我特意
倒进荆棘丛中,以惩罚自己,惩罚一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罪过。但到
头来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的想法是对的,即不把我所有最宝贵的东西
25 公开舍弃——哪怕只是短暂的,交给周围所有那些地上的、树上的和空
中的飞禽走兽,则我要下去是不可能的。危险并不是想象的东西,而是
非常实际的事情。那种兴致勃勃地跟着我来的,并非真正的敌人,倒很
可能是某种身份清白而又不知好歹的渺小家伙,某种令人讨厌的小生物,
它好奇地尾随着我,从而不知不觉地当了我的敌人的向导。或者不是那
30 么一回事,说不定是——而这并不比别的情况好,在某些场合甚至是最
糟的——说不定是跟我同一种类型的人,是地洞营造的行家,或者某个
森林隐士,或者和平的热爱者,但也可能是个想不劳而获的粗野的无赖。

9
假如现在他真的来了,带着肮脏的贪欲发现了入口,动手去掀苔藓,而
且居然掀开了,挤身进去,拟巢而居,甚而至于弄到这种地步:有一瞬
间他屁股正好对着我的脸儿,假如这一切真的发生,我就会像疯了一般,
不顾一切地从后面向他扑去,把他咬个稀巴烂,咬成一块块,撕得粉碎,
5 喝干他的血,并立即把他的尸骸拖到别的猎获物当中。但最最要紧的是,
我好不容易又重新回到了我的洞穴,这回甚至对迷津起了赞赏之意,可
我首先得把我头顶上的苔盖盖好,然后安下心来休息,恐怕我全部的,
或部分的余生都要在这里度过了。然而事实上谁也没有来,我依然单独
一人度日。我始终一心扑在各种困难的事情上,恐惧倒减轻了不少。我
10 不再回避走近入口处了,在那里绕着圈子走动成了我最喜欢的活动内容,
以致仿佛我自己成了敌人,窥视着顺利突入的良机。假如我有某个值得
信赖的人,可以把观察哨的任务交给他,那我就可以放心地下去了。我
会跟这个我所信赖的人约定,在我下去的时候,在下去以后的长时期内,
严密观察形势,一旦发现危险迹象就敲打苔藓盖子,没有情况就不敲,
15 这样我头顶上面的心腹之患便为之一扫而光,连一点残余都留不下,惟
一留下的便是那个我所信赖的人了。——难道他不要求报酬吗?最起码
的,他连地洞也不想看一看吗?自动让什么人进我的地洞可是我的最大
忌讳啊。地洞我是为自己,而不是为访问者而挖掘的,我想,我是不会
让他进去的,哪怕他以让我能够进得地洞里面为交换条件,我也不会让
20 他进去的。但我之所以压根儿不让他进去的原因是:让他独自下去吧,
这绝无考虑之余地;我跟他同时下去呢,则他在我背后放哨给我带来的
益处便成泡影了。那么信赖如何维持呢?在面对面的时候,我信赖他,
假如我见不到他,假如苔盖把我们隔开,我还能同样信赖他吗?信赖一
个人,在同时监视着他,或至少能够监视他的情况下是比较容易做到的,
25 甚至远隔两地,多半也是可能的。但是从地洞的内部,亦即从另一个世
界去完全信赖一个外面的什么人,我以为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连这样一
种疑问都是没有必要的,只要这样想一想就够了:在我下去期间或下去
以后,人生道路上的无数偶然事件,都能阻碍所信赖的人履行他的义务,
而他的任何一个最小的障碍都会给我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总而言之,
30 我无须抱怨找不到堪与信赖的人,而只能孑然一身。这样,我肯定丧失
不了什么利益,而且还可能使我避免损失。但堪信赖的,只有我自己和
我的地洞了。这一点我早点想到就好了,对于我现在为之忙碌的事情也

10
是早该虑及的,至少,在地洞的建筑开始阶段就应该实现一部分的。第
一条通道应该这样设计才行:它需有两个彼此间隔适当距离的入口,这
样,我经过各种不可避免的周折通过这个入口下去后,马上经由第一条
通道跑到第二个入口,稍稍掀开一点为此目的而建造起来的苔盖,从那
5 里以几天几夜的工夫试着观察情况。这看来是惟一正确的方法了吧。固
然,两个入口使危险增加一倍,但这一忧虑此刻是不必要的,仅仅作为
观察哨设想的那个入口做得很狭窄就行了。于是我一头扎进技术研究中
去,重温起一个完美无缺、万无一失的地洞建筑的旧梦,稍稍聊以宽慰。
我悠然自得地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各种可能的图像,我可以在那
10 里悄悄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进出出。
9)
当我这样躺着,想象着以上各种情景时,对那些建筑方案给予很
高的评价,但仅仅是从技术角度,而不是从实际效用角度出发的。这种
不受阻拦的溜进溜出是什么意思呢?它意味着你心神不定,缺乏自信,
意味着卑污的欲念,邪恶的个性,这个性面对地洞时还要坏得多。地洞
15 仍然存在,只要向它完全敞开心扉,便可注入和平。现在我显然还在它
的外面,正在寻找一种回去的可能性;为此,很想掌握必要的技术设施,
但也许并不见得那么重要。如果把地洞仅仅看做一个想尽可能安全地爬
进去的洞穴,那么像眼下这样神经质似的恐惧,岂不意味着大大贬低了
地洞的价值了吗?的确,它也是一个安全的洞穴,或者应该是那样的洞
20 穴,而当我设想我是处于危险之中时,我就要咬紧牙关,用尽意志的全
部力量来证明这地洞不是别的,而仅仅是为拯救我的生命而存在的一个
窟窿,它必须尽可能完美地完成这个明确地赋予它的任务,而别的一切
任务我都给豁免了。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地洞在实际上——而处于
巨大困境之中的人们是顾不上观察实际的,甚至在岌岌可危之际,也必
25 须经过努力方能投以一瞥——虽然是相当安全的,但绝对是不够的,难
道在其中什么时候停止过忧虑了吗?那是另一种的、更为骄傲、内容更
为丰富的、深深压抑着的忧虑,可是它对于身心的消耗并不亚于生活在
外面的时候所产生的忧虑。就算这个地洞仅仅为了我的生活保障而建造,
就算我为此没有受别人的骗,然而付出的巨大的劳动与得到的事实上的
30 保障相比,至少就我所能感觉到的和从中所能得到的利益而言,对我来
说,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情。承认这一点是极为痛苦的,但是面对前面
的入口不得不这样做,这个入口现在把我——他的建造者和所有者——

11
关在外面,不,让我在外面挣扎。但是地洞确实也不仅是一个救命之窟。
当我站在周围堆积着高高的肉类贮藏品的城郭之中时,纵览从这里伸展
出去的十条通道,每一条都根据中央广场的地势或低或高,或直或曲,
或宽或窄;条条宁静而空阒,它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把我引向同样宁静
5 而空阒的各个广场——于是我心目中关于安全的观念淡忘了,因为我清
清楚楚知道,这里是我的城堡,是我用手抓,用嘴啃,用脚踩,用头碰
的办法战胜了坚硬的地面得来的,它无论如何也不能归任何人所有,它
是我的城堡啊,我最终也要在这里安然地接受我的敌人的致命的一击,
因为我的血渗透在我自己的这块土地里,它是不会丧失的。在和平中半
10 睡着,在愉悦中半醒着;经常在这些通道上度过的这种美好时辰的意味,
除此以外,怕是没有地方再有了;这些通道是为了我舒畅地伸展身子,
孩子般地打滚,朦朦胧胧地躺着,甜甜蜜蜜地睡着,经过精心设计而建
造的。那些小广场的每一个我都了如指掌,尽管彼此相像,但是我闭上
眼睛也能根据墙壁的形状把它们辨别得一清二楚,它们和平地环抱着我,
15 那种温暖,任何鸟儿在它的窝巢里都得不到。一切的一切宁静而空阒。
10)
但是,既然是这样,那我又为什么踌躇呢?为什么我害怕入侵者
甚于害怕永远不能返回我的洞穴的可能性呢?好了,现在这后一点谢天
谢地成为不可能了,地洞对我意味着什么,搞清这个问题,压根儿是不
必要的;我和地洞这样相依为命,不管我遇到多大恐惧,我都能泰然自
20 若地留在这里,无须设法说服自己,打消一切顾虑,把入口打开。我只
要清闲地等着就完全够了。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我们永远分开,无
论如何,到最后我是肯定要下去的。但当然,到那时还需有多长时间呢?
在这段时间里,在这里的上面,在那边的下面,将有多少事情发生呢?
而我的责任在于:缩短这段时间,并立即着手从事必要的事情。
25
11)
好了,我已累得想都不能想了,我耷拉着脑袋,步履踉跄,半醒
半睡,与其说在走路,毋宁说在摸索,这样才渐渐接近入口处,缓缓掀
开苔盖,慢慢往下挪动身子,因为神思恍惚,让入口无故敞开了很久,
及至想了起来,又上去把它关好。但为什么又爬到上面去呢?我只要把
30 苔盖拉上就行了,好吧,我又下去,这回到底把苔盖给合上了。只有在
这种状况下,只有在这种例外状况下,才能下洞穴。——于是乎我躺在
猎获物的堆垛之上,仰面是苔藓,周遭是血水和肉汁,总算开始睡上渴

12
望的一觉了。没有东西打扰我,没有谁跟踪我。苔藓上面看来是平静的,
至少直到现在是平静的,即使不平静,我想现在也不能对它进行监视了;
我已换了地点,从上面的世界来到了我的地洞,我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作
用。这是一个新的世界,具有新的力量;在上面的那种疲惫不堪,在这
5 里却没有。我是旅行回来的,累得几乎晕倒,我省视旧日的住处,着手
积压着的修缮工作,匆匆巡视一下所有的场地,但首先是赶紧冲向城郭;
这一切把我的劳累变成了不安与焦急。刚走进地洞那一瞬间,我仿佛死
死地酣睡了一大觉。第一步工作是非常吃力的,任务十分繁重:猎获物
须通过狭窄而墙壁单薄的迷津搬运。我竭尽全力向前推进,走是能走的,
10 但我感到太缓慢。为了加快速度,我从肉垛上拉回了一部分肉块,然后
从肉垛的上面跨过去,从它的中间穿过去,于是我的面前只剩下一部分
了,把它们搬到前面去,就容易一些了。但是在一条堆满着肉类的狭窄
通路上,尽管只有我一个人,也不总是很容易通过的,以致有时我简直
要被窒息在自己的贮藏品中,只有边走边吃边喝,才不致被肉块压伤。
15 但运输完成了,我没有花太长时间就结束了这一工作,迷津被克服了。
我站在一条正规的通道上喘了口气,通过一条联结支线,把猎获物搬到
一条专为这类项目特设的中心大道,它以很大的坡度向下直通城郭。这
下再没有工作可做了,这全部东西都由它自行往下滚动或流动。于是终
于到了我的城郭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并没有
20 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不幸,至于我一眼便发现的那些细小的破损不久即可
修复。再有就是在此之前在各通道上的徜徉了,但这并不费力,等于跟
朋友聊天,我过去常是这样做的,或者——我并不算老,但许多记忆已
完全模糊了——是我听人这样说的。在我看到了城郭以后,我就开始有
意慢慢地走第二条通道,我有的是时间——在地洞里面我总是有的是时
25 间——因为我在那边所做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好事,并使我得到一定的满
足。我从第二条通道出发,半路上中断了视察,转向了第三条通道,并
循着它折回城郭。这样,第二条通道显然还得重新再去,我就是这样又
劳又玩,自得其乐,独自发笑。工作很多,头绪纷繁,但永不脱离工作,
不断增加着工作量。你们通道、广场和城郭啊,我为了你们而来,尤其
30 是为了城郭的问题我连生命都在所不惜,可是长期以来,我却愚蠢得为
生命而战栗,犹犹豫豫不敢回到你们当中。现在,我置身于你们当中了,
危险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是属于我的,我是属于你们的,我们结合成

13
一体了,有什么奈何得了我们呢。即使上面那些家伙已经迫近并准备好
用嘴巴拱穿苔盖也不在乎了。而洞穴又以他的沉默和空阒来迎接我,证
实着我所说的话。——但是,一种懒洋洋的情绪向我袭来,在一个我最
喜爱的广场上,我微微蜷曲着身子躺了下去,我还远没有把一切都视察
5 完毕呢,但我要继续视察下去,直到最后,我不想在这里睡觉,只是经
不起在这里躺一躺卧一卧的引诱,想试试看,在这里睡觉是否始终还像
过去那样安稳。成了!可我一躺下就不想起来了,我就在这里进入了深
沉的梦乡。
12)
我大概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实在睡足了,我才自然而然地开
10 始醒过来,最后睡意一定是十分淡薄了,因为一种几乎无法听到的“曲
曲曲”的微弱响声把我唤醒了。我立刻明白,这是一种我过去对它太不
注意、过分宽容的小东西,趁我不在,在什么地方钻通了一条新路,与
我的一条旧路相交,风一吹就发出“曲曲”之声。好一个埋头苦干的家
伙啊,而它的勤奋又多么叫人讨厌啊,我非得把耳朵贴在通道的墙上听
15 一听,在墙根试着挖一挖,把骚扰的地点找出来不可,然后才能消除响
声。此外,新挖的洞孔如果符合地洞的某项建筑要求,就作为新的通气
孔,这对我也是需要的。但那些小东西我要比以前加倍严密注意,一个
也不饶恕。
13)
由于我对这类检查工作训练有素,说干就可以干起来,也无须多
20 长时间即可完成,虽然手头有别的工作要做,但这是当务之急,我的每
条通路都应保持宁静才是。这一种响声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得;虽然
我刚回来时这响声就早已有之,但我一点儿都没有听见;直到重新在家
里完全安顿下来之后,也就是说只有当你用主人的耳朵去听的时候,才
能听得到。而这种响声并非常有,中间有很长时间的间隔,那显然是气
25 流受到阻碍时发出的。我开始检查,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虽然挖了几
个洞,但那是漫无目标的乱挖一气,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挖的工程固
然巨大,但白白花费的填堵和平整的工夫则更为巨大。我压根儿就没有
接近过发出响声的地点,每隔一定的间歇,一会儿传来微弱的“曲——
曲”的声音,一会儿又传来“呼——呼”的声音。这个,目前暂且不去
30 管它,响声固然恼人,但我所认定的原因是无可怀疑的,所以声音几乎
没有怎么提高。相反,倒有可能——迄今为止我显然从来没有等待过这
么久——那小东西在继续钻小孔的过程中,这样一种响声会自行消失的。

14
往往有这样的情况:一种偶然的机会使你毫不费力地找到骚扰的踪迹,
而有目的有计划去寻找却长久找不着。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很想再到各
条通道上去徜徉,看看那回来后还没有去看过的许多广场,其间也到城
郭去转转。但不行啊,我得继续寻找才是。大好大好的时光被这伙小东
5 西所耗费,它本来是可以利用在更好的场合的。在检查纰漏方面,通常
吸引我的是技术上的问题,例如我的耳朵具有辨别任何细微差异的能力,
能够绘形绘色地使我想象出产生响声的原因,而这原因是否符合实际,
这回我很想搞个水落石出。只要这方面没有得出可靠的结论,我就没有
足够的理由在这里感到安全,即使从墙上掉下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
10 去向我也不能放心。何况是这样的响声,它在这一方面绝不是无关紧要
的事情。但重要也好,不重要也好,无论我怎样寻找,也没有发现任何
东西,或者反过来说,发现的东西太多了。事情一定是恰恰发生在我那
最喜爱的广场上!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远远地离开那儿,几乎走到通
往下一个广场的中间。这整个事儿简直是一种笑话,仿佛我想要证明,
15 并非正好是我最心爱的广场才有这种骚扰,别的地方也有种种骚扰,于
是我微微笑了起来,倾耳谛听着,但不久我就敛起笑容,因为果不其然,
这里也有同样的“曲曲”声。这么说来什么也没有——有时我这样想—
—除了我以外,谁也听不见的,我的经过训练的耳朵显然是敏锐的,现
在分明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虽然事实上到处都有完全相同的“曲曲”声,
20 跟我通过比较所证实的一模一样。只要站在通道之中,而不必耳朵贴墙,
便可听得出来,那声音并不更大。那场合,我非得用心,不,全神贯注
才能时不时听到一丝儿声息,不过,与其说是听到的倒不如说是猜到的
呢。但正是这处处有之的相同响声叫我最为挠头,因为这跟我最初的推
断不能吻合。假如我对响声的原因的推测是正确的,即是说响声确是从
25 某一个场所——这场所是非找出不可的——以最大音量向周围发放,那
么它必定是越来越小。但如果我的解释是不准确的,那么别的解释是什
么呢?也有可能存在着两个发音的中心,直到现在我都是从距离中心很
远的地方进行监听的,而当我一步步接近这个中心时,它的响声固然逐
渐加强,而另一个中心的响声则渐次减弱,故传到耳朵里的两个中心的
30 音量的总和就老是一个样了。当我洗耳谛听的时候,我几乎以为听出了
那与我新的推测相符的声音差别来,尽管那声音非常模糊不清。无论如
何,我必须把检查区域在检查过的基础上大加扩展。于是我循着通道直

15
达城郭,从那里开始监听。——奇怪,这里也有同样的响声。哦,这是
某些微不足道的动物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放肆地掘洞所产生的声音。
不管怎样,它们是不会有反对我的企图的,它们无非是致力于自己的工
作罢了。只要中途不发生障碍,它们是要朝着既定的方向搞下去的。这
5 一切我全明白,虽然并不理解它们何以要这样做,弄得我焦躁不安,扰
乱了我的对于工作非常必要的理智;它们竟敢驱近我的城郭。但经我观
察,迄未发现城郭周围的墙壁有被掘穿的情况。是由于城郭地处深奥范
围广大呢,还是由于因广大而引起的强劲的气流把掘洞的家伙们吓住了
呢?或者城郭的存在这一事实的本身使这些感觉迟钝的家伙闻之也不能
10 不有所慑服呢?无论如何我不想去鉴别究竟是哪种原因使这些挖掘者踌
躇不前。动物受了强烈的气味的吸引,成群结队而来。这里本是我的可
靠的狩猎场。但那时它们是从上面某个地方挖穿顶壁,进入通道的,虽
然战战兢兢,却经不起强烈的引诱,终于从通道上跑了下来。现在呢,
他们却在通道里钻洞。假如我至少完成了青年时期和壮年早期那些最重
15 要的计划,或者说我有过实行那些计划的力量就好了,因为我并不缺乏
意志。我最心爱的计划之一,是把城郭跟它周围的泥土隔开,就是说,
城郭四壁留下约与我的身高相等的厚度,然后沿着城墙的外围,在那道
可惜无法与泥土分开的墙基外面,挖一层腔室,其大小与城墙的体积相
同。我总是不无理由地把它设想为我所能有的最上等的寓所。在这个圆
20 形体的上面,我悬吊呀,攀缘呀,下滑呀以及翻滚呀,最后又站在地上。
所有这一切游戏都是在城郭的本体上面做的,没有真正到它的室内去。
现在能避开城郭就避开,能不进去看就不看,把看的快乐留在以后,不
必因此而为之怅然,那是为了把它牢牢掌握在手里,不过假如仅仅拥有
一条通往那里的普通的公开通道那是不大可能做到的;但好在可以为它
25 放哨,这就补偿了看不见它的内部这一缺憾。要是让我在城郭和腔室之
间选择一个我的终身寓所的话,我一定要选择后者,宁可不断地上上下
下巡逻,以守备城郭。这样一来墙壁里就不会有响声了,不会有东西向
城郭大胆挖掘了;于是那里的和平有了保证,而我成了和平的守护者;
我用不着怀着反感情绪去倾听小动物们的挖掘,而是带着我现在完全消
30 失了的如痴如醉的情怀,沉浸在城郭的一片宁静的气氛之中。
14)
但是这一切美妙的情景眼下毕竟还不是现实,我还得干,而我目
前所干的也是和城郭直接相关的,我真要为之高兴,因为它鼓舞着我。

16
事情越来越明显,这件起初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工作,显然需要我全力以
赴了。我现在所做的是全神贯注地细听城郭周围的墙壁,不论高处还是
低处,也不论墙上还是地面,入口还是内里,我无处不听,而我所听见
的到处是同样的声音。长久倾听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得付出多少时间,
5 经历多少紧张的场面。只要你愿意自己欺骗自己,也可以从这当中得到
一点小小的安慰,即城郭这地方与通道不同,由于它范围大,只要你耳
朵一离开地面,便什么都听不到了。仅仅为了休息,为了保持冷静,我
往往做这样的试验:聚精会神地听着,结果什么都听不见,这使我欣幸。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用我最初那些说法来解释这种现象完全
10 讲不通,但我所能设想的别的解释又不得不加以排斥。我所听到的,也
许就是那种小畜牲自己干活时的声音。但这是同所有的经验相矛盾的。
凡是我从未听到过的,虽然它一直都存在,但我总不能突然一下就听到
了。我在洞穴中对于骚扰的敏感性也许与年俱增,但听觉绝不会变得更
敏锐。听不见它们的声音,这正是那些小畜牲的本质特征。不然,我过
15 去怎么容忍得了呢?哪怕冒着饿死的危险,我也恨不得把它们彻底铲除
掉。但是我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也许是一种我现在还不认识的动
物,这不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已经观察了很长时间,在下面生活我是够
小心谨慎的,但世界是千变万化的,那种突如其来的意外遭遇从来就没
有少过。然而那不会是个别的动物,必定是大群大群的吧,它们乘我不
20 备突然侵入我的范围。这一大群听得见的小动物,其地位固然在那种小
玩意之上,但超出很有限,因为它们干活的声音本身就很微弱。所以有
可能是一些不熟悉的动物,它们成群结队地外出漫游,仅仅从这里经过
一下,惊动了我,但它们的队伍不久便会过去。所以我只要等待便可以
了。多余的工作是不会有的。可是,既然都是陌生的动物,为什么我见
25 不到它们呢?我挖了好些陷阱,想逮它一只,但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
想,可能那是小而又小的动物,比我所认识的那种还要小得多,只是它
们发出的响声却大得多。于是去检查挖出来的泥土,把土块抛入空中,
让它们砸得粉碎,还是看不见噪音的制造者。我渐渐明白了,这样小规
模地偶然挖几下,是不可能取得任何效果的,这种搞法,只不过在洞穴
30 里的墙壁上挖了一些洞,手忙脚乱地这里挖一下,那里掘一通,连堵洞
的工夫都没有,许多场地泥土成堆,阻碍道路,挡住视线。当然,这一
切对我的妨碍并没有什么了不得,我现在既不能出外徜徉,也不能去各

17
地巡视,也不能休息。我常常干着干着就在某个洞窟里睡着了,一只前
脚的爪子扎进了上面的土层里,那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想从那里抓下
一把泥土来。我权且改变一下办法吧,今后就朝着响声的方向挖一个正
规的大洞,摆脱任何理论,不找到响声的真正根源就不停止挖掘。一旦
5 找到根源,只要我力所能及,我就要把它消除;倘若力不从心,我至少
也掌握了确实的情况。这种确实的情况不是给我带来安宁,就是给我带
来绝望。但安宁也罢,绝望也罢,二者必居其一;总有一种结果是无可
怀疑的,而且是合乎情理的。这个决心一下,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我迄
今所做的一切,弊在操之过急;回到家来,心情激动,还没有摆脱上面
10 世界所笼罩的那种不安全感,还没有与地洞里的和平气氛相融和,脱离
洞穴中的和平生活那么久,神经变得十分过敏,只要遇到一点特殊现象,
我就会惊慌失措。到底有什么呢?一种轻轻的“曲曲”声罢了,间隔好
久才听得见,微不足道也,但我愿意承认它能使我成为习惯,不,那是
习惯不了的。但目前不要与之针锋相对,我且观察一段时间再说,那便
15 是:经常花几个钟头凝神谛听一番,耐心地把结果记录下来,但不能像
我以前那样,听的时候耳朵挨着墙壁轻轻移动,而且差不多一听到有点
什么动静就急忙挖掘起来,那样做原本并非想发现点什么,而是内心不
安的一种必然举动罢了。今后不那样干了,这是我所希望的。但还是下
不了决心——这是我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的,虽然同时为此对自己光火
20 ——因为不安在我的心中颤动,仍像在此之前几个钟头一样,要不是理
智抑制着我,很可能我会不论什么地方,不管在那里是否听到了什么,
迟钝地、执拗地去挖掘,仅仅为了挖掘而挖掘,几乎就像那些小畜牲那
样,它们不是毫无意义地掘地,就是仅仅为了啃泥而挖土。合乎理智的
新计划又吸引我,又不吸引我。计划本身是无懈可击的,至少在我是提
25 不出异议的,据我理解,照它做去,肯定会达到目的。尽管这么说,我
还是不相信这个计划,因为不相信,所以,我对于实行计划的结果可能
带来的可怕性并不担心,对于结果的可怕性我也是不相信的;是的,我
觉得,从最初发现响声以来就想到这样一个彻底的挖掘计划就好了,只
是由于我信不过它,一直都没有付诸实施。尽管如此,今后我自然是要
30 着手挖掘的。因为对我来说舍此没有别的办法,不过我不打算马上就开
始,我将把这项工作稍稍往后挪一挪。如果理智应该重新受到尊重,那
么它就应该得到完全的尊重,今后我不再一头扎进这一工作中去。无论

18
如何我要事先弥补一下由于我的乱掘乱挖给地洞造成的损失;这需要花
费不少时间,但这是必要的。新的开挖计划如果真的要达到某种目标,
时间上它将会拉得很长;要是它达不到任何目标,它就会变得无休无止。
不管如何,这项工作意味着更长久地远离地洞,环境不像上面世界那么
5 恶劣,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中断工作,回家来看看。要是不这样做,
则城郭的风将向我吹拂,在我工作的时候围绕着我,但这仍然意味着远
离地洞,把自己交给一种不可预料的命运。因此我想把地洞整顿好了再
走,为了地洞的安宁而战的我,总不该让人说:是我自己把它搞乱,而
又不立即把它恢复。于是我开始把泥土加以集中,送回到一个个洞孔中
10 去。这是我的拿手活计啰,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种活计就已经干过无
数次了,特别是最后这道夯实抹平工序——确实不是自夸,那是实情—
—我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可这一回我却感到难了,我的注意力太不集中,
干活时一再让耳朵贴着墙壁倾听,而刚刚提起来的土希哩沙啦地又掉回
到土堆里去,我都不闻不问。最后这些完善性的工作,要求注意力更要
15 集中,我却几乎干不了。留下一堆堆难看的疙瘩,碍眼的裂缝,更不用
说,旧的墙壁的动摇是不能以这样草率的修修补补使其恢复原状的。这
仅仅是一种权宜之计,我以此自慰。等我回来,恢复了和平,再作全面
彻底的修缮,那时一切都将进行得很快,君不见,童话里就是一切都进
行得很快的,这种慰藉也是属于童话世界的。最好当然是,现在马上把
20 工作圆满地完成,这比老是把它中断,在通道上漫游,寻找新的声音来
源要有益得多;寻找新的声音来源其实是轻而易举之事,随便找个地方,
停下来听一听,仅此而已,我的毫无益处的发现还要多呢。有时候好像
觉得响声没有了,很长时间寂然无声,这样的“曲曲”声往往是会听漏
了的,因为自己的脉搏在耳朵里跳动得太厉害了,于是两种间隔时间正
25 好相重,遂合而为一,顷刻间你就以为那“曲曲”声似乎永远消失了。
这一来就不用再监听下去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整个生活为之改观,
仿佛泉源突然打开了,从中流泻出来的是地洞的宁静。我没有急着去检
验这一发现,而去找一个我能与之推心置腹的人倾谈一番,于是就直奔
城郭而去,我一生为之奋斗的新生活终于苏醒了!我这才想起已经很久
30 没有吃东西了,便从半埋在土里的粮食贮藏品中随便抽出些东西,狼吞
虎咽起来。同时我利用这点吃饭时间,赶回那不敢全然置信的发现的地
点,想再证实一下这件事的可靠性如何。我的这一举动不过是顺便为之,

19
原想一带而过,谁料侧耳一听,立刻表明,我大错特错了:那老远的地
方明白无误地响着“曲曲”声。我恨不得把吃的东西统统吐出来,踩进
地里去,回头继续工作吧。但到哪里去呢?全无头绪。有的地方像是需
要,而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就着手干点什么吧,但动作机械得很,就好
5 像看见监工来了,不得不做做样子。但这样的活没干多久,又出现新的
情况。响声好像加强了,当然强不了多少,但这里的问题往往就发生在
最细微的差别上,响声确实有了些许的加强,强到耳朵可以清晰地听得
出来。而这种声音的渐强像是由于距离渐近之故,因为渐近,就听得更
加清楚,仿佛可以目睹它走进来的脚步似的。我跳离墙壁,想居高临下
10 看一看这一发现将引起的种种可能的后果。我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我的
地洞本来就不是为了防御进攻而建造的。防御的意图虽然是有的,但抛
却一切生活经验,则进攻的危险以及由此产生的防御的设施对一个人来
说仿佛都成为遥远的事情——或者,虽不遥远(这怎么可能),但在轻
重缓急上,次于和平生活的设施,这类设施在地洞里是处处给予优先地
15 位的。许多防御设施本来是可以在不干扰总体计划的情况下建立起来的,
却是由于一种不可理喻的原因被耽误了。这些年头我享尽幸福,幸福使
我麻痹,虽有过不安,但幸福之中的不安是无关宏旨的。
15)
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外乎是,把地洞的建设放在防御及根据防
御所设想的一切可能性上进行详细而周密的考察,制订出防御及所属的
20 建设计划,然后像青年人那样,朝气蓬勃地立即开始工作。这是必不可
少的工作,当然——顺便说一句,搞得太晚了点,但那是不可或缺的工
作啊。然而,那种试探性的随地大挖其洞的做法,绝对不能搞了,那样
做,原来的惟一目的是让自己的全部精力毫无防御意义地用于寻找险情
上,干着一种杞人忧天的傻事,危险迟迟不来,而时时担心着它来。突
25 然,我不理解以前的计划了,以前那样理路分明的计划,变得完全不可
思议了。我又把工作撂下,也不去监听,此刻我不想去发现声音的加强
了,我的发现已经够可观了。我把一切都撇开,只要把内心的抗辩平息
下去,我就太平了。我又沿着我的条条通路到了更遥远的地方,从野外
回来后我还没有到那里去看过,我的前爪还一点也没有碰到过,那里的
30 宁静等待着我,我一到便被它完全笼罩了。我不想在那里耽着,匆匆穿
了过去。我压根儿就不明白,我究竟在寻找什么,也许仅仅是为了拖延
时间吧,我越走越迷路,以致来到迷津暗道。我很想在苔盖附近谛听一

20
番,那遥远的事情——眼下是这样遥远——吸引着我的兴趣。我挤到上
面去听了听,万籁俱静。这里多叫人称心如意呀,外边谁也不注意我的
地洞,每个人都有跟我无关的工作,这正是我为之努力的结果。现在,
这苔盖旁边几个钟头之久也听不到响声,这在我的地洞边缘也许是独一
5 无二的场所了。——这同地洞里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照,于是:昔日的
危险之地反成了和平之乡,而城郭呢,却被卷进了吵闹的世界及其危险
之中。尤为糟糕的是,这里其实也没有和平,这里的情况什么也没有改
变,宁静也罢,吵闹也罢,危险一如既往潜伏在苔藓之上。不过我对于
危险已变得感觉迟钝了,那是由于我的墙壁的“曲曲”声使我用心过甚
10 之故吧。我是为此用心了吗?那响声越来越强,步步逼近。但我绕来盘
去通过了迷津,来到入口通道的高处,躺在苔藓底下,这一来就几乎把
家交给那“曲曲”声了,只要在这上面稍稍休息一会儿,我就心满意足
了。让给了“曲曲”声?难道我对那响声的原因有了某种新的明确看法
了吗?那响声不就是那些小玩意挖洞时产生的吗?难道这不就是我的明
15 确的见解吗?这种见解我到现在似乎还没有放弃呢。假如这声音不是直
接从它们的洞中发出的,那也是跟那些洞有某种间接关系的。即便跟它
们毫无联系,那就说明从一开始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找着,只好等着,
直到把原因找到,或者它自行暴露为止。眼下这会儿人们自然也可以虚
构各种说法来戏谑,比如,说:远处某地方水漏进来了,而我所听到的
20 “嘟嘟”声或“曲曲”声,原来就是漏水声。但这方面我是毫无经验可
言的,姑且不谈了吧——地下水我是一开始就发现的,马上把它排引开
了,此后这沙土地里就没有再发现水——之所以姑且不谈,因为那到底
是“曲曲”声,不能当作水的声音。但是多多勉励自己平静是会有好处
的,虽然想象力不会静止,而事实上我也那么认为——自己加以否认也
25 是徒然——那声音就出自一种动物,不是许多动物,也不是小动物,而
是一头大动物。也有一些反对的理由。那就是响声随处可闻,强弱始终
相同,而且不分昼夜,有规律地传来。的确,最初我满以为那是许多小
动物。但我在发掘时本来是会找到它们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剩
下的惟一解释就是有一头大动物的存在了,同时也有似乎与这种解释相
30 矛盾的说法,它所涉及的东西倒不是证明上述动物不可能存在,而是它
们越出了一切可以想象的界线,变成耸人听闻的了。因此,我反对这一
种说法。我排除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很久以来我就玩味着这样的想

21
法:之所以老远也听得到那声音,就是因为那动物在迅猛地工作;它以
人们在外面路上散步的速度,在迅速地钻掘前进,大地为之震颤,即使
钻掘已经过去,那余震和工作本身的响声也在远处汇成一片,我仅仅听
到这行将消逝的余音,觉得到处听起来都是相同的。再者,那动物不是
5 朝着我这个方向前进的,因此声音没有变化。多半它已有一项计划,其
意向我不得而知,我只认为,该动物——我决不想断言它知道我的情况
——正在我的周围绕圈子,自从我对它进行观察以来,它在我的地洞周
围已经绕了好几圈了。——声音的种类,“曲曲”声或“嘘嘘”声引起
我许多想法。我若以自己的方法来刨地或掘土时,听起来却完全不同。
10 我对“曲曲”声只能作这样的解释:动物的主要工具不是它的爪子(爪
子大概仅作辅助用),而是它的嘴和鼻,且不说这两样东西有着巨大的
力气,只看它们的锐利也是显而易见的。它钻地时兴许用鼻子朝地里猛
力一撞,一大块土就掘起来了,这期间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是间歇吧,
但接着又是一撞,并吸一口气。这吸气的动作就使地面发出噪音,这不
15 光是它使了气力,而且还由于它的匆忙,它的劳动热情;这噪音在我听
起来,就成了轻微的“曲曲”声了。它那不倦劳动的能力显然不是我所
能理解的;也许那片刻的间歇就把短暂的休息包括在内了吧,可真正像
样的休息似乎它还不曾有过。它夜以继日地挖掘着,始终气力十足,精
神饱满,一心要赶紧完成它的计划,又拥有实现这一计划的一切能力。
20 好家伙,这样一个敌人我想都没有想到过。但是,这头巨兽的特点且不
提了吧,现在发生的那不过是我本来一直都在提心吊胆、随时准备对付
的一件事:有人接近了!蹊跷的是,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里我能够一切
平安无事,而且幸福度日呢?是谁控制着敌人的行动路线,使它们避开
我的驻地,让它们拐了个大弯走了过去的呢?为什么这样长期地保护着
25 我,而现在又让我受着这样的威胁呢?比起这一危险来,我一直所思虑
着的那些小的危险又算得了什么!作为地洞的主人,我能有足够的力量
来对付任何来犯者吗?我作为这样一个既宏大又脆弱的建筑物的主人,
面对任何比较认真的进攻,我深知自己恰恰是没有防御能力的。主人的
幸福感使我骄纵;地洞的脆弱性使我敏感。只要地洞受到伤害,我就会
30 有切肤之痛,如同我自己受到伤害一样。而正是这一点我应该事先就预
见到的,不应只为我个人的防御着想——就是在这方面我过去做得多么
草率和无效——而应从地洞的防御着想。尤其需要事先筹划的是,当有

22
人来进攻的时候,能把地洞的一个一个部分——尽可能把许多这样的部
分——在极短时间里做到用土堵死,使它们与受威胁较轻的部分分割开
来,通过大量泥土的堵塞和由此达到的卓有成效的分割,使得进攻者万
万料想不到在这后面才是真正的地洞。还有,用泥土堵塞,不仅掩蔽了
5 地洞,而且还能埋葬来犯者。诸如这样一些事情,我没有采取过任何步
骤,这方面一丝一毫的工作也没做过,我以前轻狂得像个小孩,我以孩
子般的游戏度过了我的成年岁月,甚至在设想危险的时候,也当作儿戏,
对于真正的危险,我也没有认真地想过。我把事情耽误了,虽然这期间
不断有情况向我发出警告。
10 16)
堪与目前这样的情况相比的事情当然没有发生过,但在地洞初创
时期,类似的事情却频频有之。所不同的主要就在那是初创时期……那
时我还是个正式的小学徒,从事第一条通道工作,迷津的设计才有了一
个初步的轮廓,我已挖出了一个小广场,但在大小的设计和墙壁的筑造
方面却完全失败了;总之,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那只能当作一种尝试,
15 当作一种一不满意便立即报废而不足为惜的事情。有过这么一件事:在
一次劳动间歇——平生劳动间歇的时间花费得太多了——时,我躺在我
的许多土堆之间休息,忽然远处传来一种响声。像我这样的小伙子,听
到这声音与其说害怕,毋宁说新奇。我撂下活儿,竖起耳朵来听,我总
是就地谛听,并不需要跑到苔藓底下的高处,躺在那里去听,却什么也
20 听不到。我在这里至少是听到了的,我能准确地鉴别出,那是挖掘的声
音,同我这里的情形相仿,听起来比较微弱一些,但离这里有多远,我
估计不出来。我也紧张过,不过通常是冷静、平和的。我想过:也许我
进了别人的地洞了吧,它的主人现在正朝着我挖过来呢。假如我的这一
想法属实,则我立即离开,到别的地方去营建,因为我从未有过占领欲
25 或进攻心。不过,自然啰,我还年少,还没有一个地洞为家,我还能够
做到冷静与平和。后来事态的发展过程中也没有引起我真正激动过,只
是要说清楚这过程的事情并不容易。如果那边的挖掘者听到了我在挖掘,
真的向我这边推进,或者它中途又改变方向(像现在已发生的那样),
那也无法确定,它是否真的在这样做,因为,这可以是由于我的劳动间
30 歇使它失去了目标,也可以是由于它自己改变了意图。但说不定是我自
己完全搞错了,此君根本就没有以我为直接目标;不过那声音倒确实加
强了一会儿,仿佛那挖掘者越来越接近我。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倘看

23
见它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也许是不会感到不快的。但这类事情什么也没
有发生,挖掘声从某一点开始转弱了,听起来越来越轻微,挖掘者像是
渐渐改换了最初的方向,及至突然中断,好像它现在下决心来了个一百
八十度的大转向,背着我的方向往远处推移。在我重新开始劳动以前,
5 还静静地听了很久。这一次警告是够明显的吧,但我很快就把它忘了,
它对我的建设计划几乎没有产生过影响。
17)
从那时到今天这一段正是我的壮年时期;但这期间不是看来什么
也没有发生吗?劳动时我仍一直安排长时间的间歇,贴着墙壁谛听,发
现那个挖掘者新近改变了主意,来了个向后转。它正旅行回来,它以为,
10 这期间它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做好迎接它的准备。然而从我这方面说,整
理工作一切都不如当时,偌大的地洞毫无防御设施,而今我已不再是小
学徒,而是老建筑师了,我身上还留存的那点力量已无法支持我作出对
敌行动的决断了。但不管我多么老,我似乎还希望活得比现在更老,老
到在我的青苔底下的卧榻上一卧不起。因为在青苔底下其实我是忍耐不
15 住的,只要一起来,就去狩猎,好像我在这里并不是休息,而是充满新
的忧虑,于是又跑回下面的家里去。——那么这以前情况是怎样的呢?
“曲曲”声减弱了吗?没有,它变强了。我随便找了十个地方听了听,
发觉我明显搞错了,“曲曲”声依然如故,丝毫未变。对面的情况仍是
老样子,人家在那儿安闲自在,时间任由支配;而这里却每一瞬间都在
20 振荡着监听者。于是,我又沿着漫长的道路回城郭去,我感到周围的一
切都很激动,都凝望着我,但旋即又把视线移开,以免扰乱我。但又竭
力想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保卫家园的决心。我摇了摇头,我还没有那个决
心呢。我去城郭也并不是为了在那里实施什么计划。我经过一个原来打
算建立研究室的地方,我又把它检查了一遍,那可真是个好场所啊,那
25 洞穴朝着有许多小气孔的方向,有了这些气孔,我的工作似乎会轻松许
多。看来根本用不着挖得那么远,不必挖到响声的策源地,只需把耳朵
贴在出气孔上监听就行。但考虑来考虑去,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鼓励
我从事这一挖掘工作,这个地洞能给我带来安全保障吗?我的心情已经
是这样:安全保障根本就不想要了。到城郭里挑它一块上等的去皮的鲜
30 红的肉,拿着它一起钻进一个土堆里,那里无论如何该是宁静的吧,如
果说这地洞里还存在着真正的宁静的话。我舔了舔肉,咬了一口咀嚼着,
不时想着远处那头正在行进的陌生动物。只要我还有可能,我何乐而不

24
尽情享受一番自己的贮藏品?此举大概是我的计划中惟一切实可行的一
项了吧。此外,我很想破那头动物的计划的谜。它是在漫游的途中呢,
还是在营造它自己的地洞呢?如果它是在漫游,那么和它取得谅解也许
是可能的。如果真的在朝我这边挖掘,就把我的贮藏品分一些给它。这
5 样它准会离开这儿,继续往前走的吧。在土堆中我自然可以梦见各种各
样的事情,包括梦见和它取得谅解这件事,虽然我心中有数,诸如此类
的事情是不可能见之于现实的,而且就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刹那,甚至就
在我们仅仅感到彼此距离已很接近的那一瞬间,会立即互相——分不出
谁先谁后——以一种新的异样的饥饿向对方扑过去,尽管双方肚子本来
10 都是填得满满的。这种情况任何时候都是没有例外的,因为一个人即使
在漫游途中,难道会由于一见地洞就改变他的旅行和未来的计划吗?但
说不定那头动物在掘它自己的洞穴呢,要是这样,那么要取得谅解连做
梦也不能了。纵使这头动物是这样特殊,它能够容忍其洞穴与别人为邻,
则我的地洞也不能与之相容,至少一种咫尺相闻的近邻它是忍受不住的。
15 现在,那动物好像明显地去得很远了,只要它哪怕继续往回走几步,那
响声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吧,那样一来,昔日的美好生活都会恢复如
初,因而此事就成为一种虽然不祥,却颇为有益的经验,它将激发我进
行各方面的改善。只要我获得安宁,没有危险直接威胁着我,我一定还
能做出各种像样的事情,庶几那头动物就是鉴于它自己在能力上具有巨
20 大的潜力,才放弃了朝我这边来扩展它的洞穴的打算,转向别的方面去
谋取补偿。这种事当然不是通过交涉所能达到的,而只有通过那动物自
己的智力,或由我这方面施加压力。这两方面起决定作用的是,动物是
否知道我,并且知道我的什么。这些事我思考得越多,就越觉得动物听
到我工作的声音一说之不可能。尽管我难以想象,但它也许风闻到关于
25 我的某种消息,那倒未始不可。但它不可能听到了我的声音,这是毋庸
置疑的。在我对它的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它就不可能听得到我,因为
我在这里是保持寂静的,没有人做到比我重返地洞时更寂静的了。后来,
当我进行了一些探究性挖掘时,它听到了我也说不定,虽然我的挖掘方
法是很少发出声音的;不过假如它听到了我,我也一定会有所觉察的,
30 那它至少得经常停下工来谛听,——但是一切始终毫无改变。

叶廷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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