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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骨头会唠嗑:法医真实探案手记·南方篇

作者:廖小刀

出版时间:2023-05-15

品牌方:天才捕手计划

本书由天才捕手计划授权微信读书进行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2017年,一个朋友和我说:“你干法医那么多年,能不能把一些案件故事写
出来呢?”在她看来,破案肯定是惊险而有趣的,尤其法医破案,一听就很专
业,让人敬佩。

起初我是拒绝的。作为法医,我对案件向来只知一鳞半爪,并且我一直觉得
自己不大会讲故事,从小到大,我的作文都没有得过高分,要写好案件故事对我
来说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不久,我生活中遇到一些困难,想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我开始重新思
考,是否应该写些东西,写些让我记忆深刻的案子,记录一些关于生死、关于人
性的东西。

当时,我就职的公安局正在推进命案积案的攻坚工作,很多尘封多年的档案
袋被从档案室搬了出来,一些已经开始发霉的物证再次见到了阳光。如果我们不
去清理这些命案积案,那么这些未破的案子,就永远不可能侦破,枉死者永远讨
不回公道。

在清理命案积案的过程中,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将我自己经历的案子记录下
来,于是写了两个简短而粗陋的案件故事发在了网上。

正是这两篇现在看来非常粗糙的案件故事,让“天才捕手计划”的编辑注意
到我,他们和我说,既然要写,不如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将案件故事讲得更
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写的案子。

于是,2019年年初,我在“天才捕手计划”平台上,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案件
故事,是一个女孩被人杀死后,分尸装进箱子并抛尸的故事。
那是我心中藏得最深的案子,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四肢的女孩尸体被塞进了
行李箱,丢弃在大河边。

而我,在她遇害一年后才看到她的头。

编辑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第一个想讲这个案子,我起初以为,只是由于这
个案子当时沉得太快,让我太不甘心,而后来又太巧,她的头颅就一直在原地等
着我们给她找到凶手。

但当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才察觉,这个案子最让我揪心的,其实是这
个女孩的生活状态。她的父母兄弟明明都还健在,但她生活得就像透明人一样,
除了我们,没有人试图去找她。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法医,或许我开始写作,也不过是不愿意自己成为那个透
明人,我想讲出更多精彩的案子,分享更多破案的艰辛和人世间的悲苦。

就这样,这几年里,我记录了一个又一个真实发生的案子。

有让我纠心很久的小女孩被杀案,那个让我和胜哥无数次驻足的路口,其实
就是我现在居住的小区路口。

也有让我一度被逼到墙角,甚至差点儿陷入调查的刀下留人案。直到现在,
依然有人觉得是我们抓错了凶手,冤枉了好人。

有些案件的破获,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就像它们发生时也不过是一个巧
合。

我很努力地想把每一个案子讲好,想让更多人喜欢我讲的案子,能够让他们
从法医的视角了解到案件的始末。

但就和我们更多吃的是家常便饭而不是海鲜大餐一样,绝大多数案件其实没
有那么精彩,有的案子也不方便记录下来给大家看。
2019年年底,最初鼓励我写案件故事的朋友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了。我没有
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她,她逝世之前,一直说有机会来找我吃饭,“撸”一下我家
的猫,等我出了书还要给她一本独家定制签名版。

作为一名从业18年的法医,我经历过数百起高坠案,有自杀,也有意外,但
是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让我心绪不宁,情绪低落。

2020年,陪伴了我十几年的白猫菜头,也因为年迈而病逝。

也许早些年奶奶的去世,就让我明白,我也只是见惯尸体,并不是见惯生
死。

我们无数次见证旁人的死亡,最终我们也会走向死亡,而我不过是想把自己
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风景和片段跟更多人分享。

从2019年到2023年,5年过去了,回头看来,当初一起聊天的朋友、鼓励我
写故事的朋友,有些人已经消失在人海,但更多人还在继续支持着我,陪伴着
我。

这几年里,我也在网上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也帮助一些网友解决了困扰他们
的问题,我自己也从人生的低谷中挣扎着爬了起来。

我依然还是那个不怎么起眼的法医,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敏感而多疑,我也依
然和年轻时一样,总是想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努力让更多的案子告破,发现
更多真相。

当法医的年月越久,经历的案子越多,也就让我有更多的案件故事可以和大
家分享,让大家能够对法医、对刑警有更多的认知和认同。

18年前,我刚工作的时候,法医并不是一个光鲜的职业,那时候社会对法医
的了解很少,认同感更低。在珠三角地区,有些家属甚至会觉得我们晦气,拒绝
和我们握手,就连有些同事,也会因为我们刚看完尸体现场,不愿意和我们同桌
吃饭。

那时候,我们的解剖室还只是位于殡仪馆角落的一个小房间,不到10平方
米,屋中间一个用水泥砌成的“T”形台充当了我们的解剖台。

就是在这样的解剖条件下,我们经历了一年上百起命案的岁月,也见证了社
会治安越来越好。

我们这里不过是全国的一个缩影,在更多的地方,在这些年里,无数法医一
次次站出来为死者代言,为生者维权,一次次协助破案,让警队和社会对法医的
认知越来越多,对法医这个职业的认同感也越来越强。

主动报考法医专业的学子也越来越多,甚至法医这个职业都有专门的综艺节
目了,以至于我都觉得该给准备学这个专业的人泼一点凉水。因为法医工作也不
过是刑侦工作的一小块,我们重要,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工作中也不全是
那么精彩的破案故事,更多的时间里,法医工作琐碎而忙碌。

我工作了18年,这几年费力拼凑出真相,能讲出来的案件故事,也不过是这
一本书。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文字很烂,所以我特别感谢一直给我鼓励和支持的“天才
捕手计划”的编辑——锅盔,她实在是太有才,太可爱了,我每一篇文字都离不
开她的辛勤劳动。

我一直梦想能够有一本自己署名的书,为了凑齐一本书的体量,断断续续写
了近4年,现在终于达成心愿了,也特别感激不嫌弃我的读者,希望你们都快乐,
远离悲苦。

作为一个法医,除了给死者代言,为生者维权,我更希望的是,天下太平。
廖小刀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书中人名及部分地名为化名。
01 沉案
案发时间:2015年11月

案情摘要:河滩有一24寸行李箱搁浅,内有一具无头女尸。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

四肢断开处见长骨露出,创口处布满刀痕,切口浅,位置非关节
处,疑似无准备碎尸,且分尸手法残暴。

肺部见严重气肿,左心室表面散布针尖样出血点,窒息死亡?

办公室越来越静,只有不远处在电磁炉上加热的锅里持续发出咕
嘟咕嘟声。一股一股白色水蒸气喧嚣而起,空气里满是不安。

锅里煮的,是一块女人的骨头。

先用洗衣粉水煮掉尸体一小块盆骨上的肌肉和软组织,再观察表
面凹凸沟脊——这是我常用的确定死者年龄的办法。

我对着电脑,眼前是今天的现场照片与写了一半的命案现场分析
报告。四下俱黑,只有屏幕上的照片荧光闪烁。照片中的她蜷缩在行
李箱里。没有头,没有四肢。
白色水汽继续升腾、弥漫。这是我与无头女尸的对话时间。

拿起24号银色手术刀,刀尖轻触她皮肤的瞬间,我的手顿了一
下。我感受到她皮肤尚存的柔软。

不锈钢解剖台冰凉,我双脚开立,头顶一圈强烈的冷光。一股特
有的气味充斥着我的鼻腔,冷飕飕的,越来越浓,似乎要钻进我的脑
子,水和消毒液也盖不住。

解剖刀从她颈部正中切入,刀尖在黑绿色的皮肤上缓缓下划。

第一肋软骨还没有钙化。

刀尖继续向下。一字切开胸腹,脂肪不多,没有妊娠纹,没有手
术疤痕。

死者年纪不大。

屋里的抽风机不间断发出呜呜声,像是哀号。

她四肢断开的地方,长骨参差不齐地从乌黑的肌肉中支棱出来,
异常突兀。

分尸的手法相当粗暴。

这种创口表明凶手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耐心。或许是时间不足,
或许是空间有限,又或许是焦虑所致。
第一现场也许就是某个简陋的出租屋,我心中暗暗想。

我稍稍用力破开她的胸腔两侧,膨隆的肺露了出来。轻轻捻动肺
叶的边缘,细小的气泡散布,肺叶间还有一些深色淤血。这提示我,
她的肺部有严重气肿。

是窒息死亡吗?

我剪开了心包,左心室表面同样散布着几个针尖样的出血点。

口罩下,我抿紧的嘴唇松了下来。要判断是否窒息,心脏有无出
血点是很关键的一环。

一个画面在我的脑海里闪现——

愤怒的凶手用力掐住她的喉咙,也许同时还摇晃、打击她的头
部。她全力挣扎,但力量悬殊,缺氧加剧,死亡很快降临。

要再进一步确定是不是机械性窒息,还必须考虑中毒的可能。

银色的刀尖继续向下,胃和十二指肠里只有不到50克的食物残
渣。我用勺子一点点收进一个白色的圆形小盒,以备查验。

凶手应该是发现她没有动静,才停下手上动作的。当面前杵着这
样一具尸体,该怎么办?

直接逃走的话,尸体很快就会被人发现,顺着住处信息就能被找
到,不行。可外面到处是人和监控,拖这么大一个人出去太扎眼,也
不行。

窗外车辆疾驰而过的声音,隔壁房间电视剧的声音,走廊开关门
和人走动的声音,甚至一个咳嗽、一个喷嚏,一点点声响都可能让神
经紧绷的凶手战栗。

24寸的行李箱装不下一个完整的人,凶手很可能在这时想到了分
尸。

他弓着身子,把尸体拖到厨房或是卫生间,抄起最顺手的那把菜
刀,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把。他猛烈劈砍起来。

典型的无准备碎尸。难道是身边人作案?

凶手应该很快发现,碎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女尸四肢和
颈部的创口上布满刀痕,且都不是落在关节位置,切口很浅,有些地
方甚至不是直接砍断,而是暴力折断的。

他很累了,于是放慢动作切割皮肤和肌肉,那些纠缠的组织让他
心烦意乱,砍到最后一点时,他用蛮力折断骨头。

大腿应该是先被砍下来的,可上半身还是放不进行李箱,他又砍
下她的双手,胡乱剪碎脱不下来的衣袖。

最终,躯干塞进了行李箱,剩下的四肢和头另外装在一个或几个
袋子里,衣服碎片则被他顺手丢进了行李箱。
等到后半夜,凶手拉着装尸体的行李箱,从狭小的出租屋里出
来。一路上担惊受怕,直到盯着行李箱消失在水面,他才松口气。

尸体在水中浸泡了数天,绝大部分生物物证已被水流破坏殆尽。

我取出无头女尸的子宫,用棉签提取了一份擦拭物。河水没法冲
刷到子宫内,如果有到达子宫的精子,便会留在这里。

我将所有的脏器摆回原位,开始缝合。

她能告诉我的,似乎都告诉我了。

8小时前,无头女尸在河岸边被发现。

等我赶到那里时,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已经将整个河堤路拦住。

警戒线外,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的目光越过警戒线,汇聚
到30米外的河滩上,几个警察与一个孤零零的行李箱杵在那里。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今年来过这里几次。不远处的巨大桥墩总像
是在帮我们,多具从上游飘来的浮尸被它阻隔,搁浅在这片河滩。

我从勘查车上拎下工具箱,穿过人群,朝抬高警戒线的治安队员
点了下头,微屈上半身,钻进警戒线,也钻进新案子之中。

一个24寸的黑色行李箱倒扣着,拉链已经被打开,露出的部分,
看得出是人的躯干。
“还有其他人动过尸体吗?”我边戴手套边问。

岸边吹过一阵风,裹住尸体特有的气味扑来,几个警察忍不住捂
着鼻子。

“没有,就报案人因为好奇拉开了拉链,其他人没动过。”看他
难受的样子,应该是个新警察,我顺手将自己的口罩递了过去。

我躬下身,小心地平移开箱子,挥了挥手,苍蝇四散。

死者下身赤裸,上身套了件残破的深蓝色外套。我注意到箱子里
有些衣物残片,便拿了几块拼在死者袖子的破口处比较。吻合。

我蹲下去,拉开她的衣服,伸手按压她的腹部,硬邦邦的,那是
因为肠道充斥着腐败气体。

5天以上。我圈定了大致的死亡时间,考虑到天气因素,再早的
话可不是这种衣着。

法医基于案发现场给出的基本判断往往会影响最初的侦查方向,
这总让我想起随堂考试。

我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容貌,还有她的过去。能告诉我一切
的,现在只有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一行人提着担架朝现场走来,下河滩的路很陡,看着他们,我突
然想到,凶手提着这么重的箱子,想顺着河堤斜坡下来可不容易。
是的,这里不但不是案发现场,甚至也不应是第一抛尸现场。

我把躯干包好,帮着大家小心翼翼地把她装进黑色裹尸袋。

看我们抬着黑袋子上了堤坝,围观群众迅速向两边避让,让出一
条宽敞异常的通道。

闪着警灯的勘查车没入车流,窗外人潮熙攘,一切如常。

车里没人说话。

发现无头女尸的4天后,我在自家小区门口看到了为碎尸案张贴
的寻人启事。

女性,年龄20-25岁,身高155-160厘米,体形中等,身穿深蓝
色长袖外套。

没有死者的面部照片,只有一张衣物照,是塑料模特穿着死者衣
服拍的,衣服破口通过电脑后期修复过,末尾还附上了那个孤零零的
行李箱的照片。

4天过去了,我们依然不知道她是谁。

悬红告示遍布街头巷尾。我们将排查对象的失踪时间扩大到案发
前10天,侦查范围也由本地扩大到河流上游地市,还是没有一个吻
合。
每晚11点,结束了调查的刑警们就会聚在一起开会。这样情节恶
劣的碎尸案,一年也少有几起,他们会揪着细节一遍遍跟我确认。

案子没破,这样的会也不能停。

有一次经过走廊上的长沙发,我忍不住数了数,那么小的地方,
足足有6个外侦兄弟挤一块儿补觉。

没人报案,也没人露面。解剖室那具无头女尸还在那儿,似乎真
是顽强地等待着自己的头颅与四肢,等待着我们来讲述真相。

我们争论了很久,最终还是回到原点,回到现场。

拦截女尸的大桥是条主干道,连接着周边数个地级市,与河流经
过的地方并不完全一致。

一种质疑声逐渐占了上风:那个黑色行李箱会不会是从桥上扔下
来的?

如果是公路抛尸,那往往会有汽车参与。这个思路之下,尸体发
现地可能和第一案发现场距离很远。若果真如此,我们的排查范围还
得扩大,难度可想而知。

有的时候,漫天撒网也是办案过程的一部分,为的是给这些陷入
困局的案子,争取一线生机。

可我不这样看。
“对第一现场,你有什么想法?”一天,队长突然把我叫到办公
室。

“我还是认为,凶手是在附近河边抛的尸。”

我的判断基于女孩的行李箱和衣服,看起来材质一般,也不是什
么昂贵的品牌。这两样物品我前后勘验了不下6次,对它们非常熟
悉。

我怀疑死者和凶手应该都是经济实力较弱的外来务工者,他们应
该不太可能有大型交通工具。其他的运输工具,不管是摩托车还是自
行车,驮着一个尸体长时间暴露在外,没有凶手会傻到这样做。

我仍然坚持,排查重点应该聚焦在周边两三千米内的几个打工
村。

一个错误的判断会耗费掉本就有限的人手和精力,更可能会使后
续侦查徒劳无果。排查圈究竟应该扩大还是缩小?现在我们就站在这
个“十字路口”。

“要不弄两个箱子实验下?”我问队长。

一周之后,我和技术组的同事来到那座大桥上。我们手里提着两
个行李箱,里面有近40斤的填充物,与无头女尸的躯干一样重。

冬日的河岸一片灰蒙,几百米的堤岸看不到一个行人,河水翻起
浑浊的浪。
我在打捞上女尸的地方,望着大桥。

电话响了。这是约定好的信号:准备就绪。

突然,一个方块状的黑影从桥上极速下落,“嘭”的一声巨响,
像是引爆了一枚小炸弹。箱子一碰水面就爆开了,水花溅得很高,巨
响穿过喧嚣的车流,直冲进我的耳朵。

待到捞上来,箱子所有拉链和线缝都被扯开了。冲击力很大。

我们抛下另外一个箱子,得到一样的结果。这意味着,如果凶手
是从桥上抛尸,箱体一定会严重受损,而装无头女尸的行李箱是完好
的,被发现时甚至还处于相对密封状态,只是因为尸体腐败,箱子才
浮上水面。

可以确定,抛尸处并非大桥之上,很可能就是上游河滩,应该也
不会很远。

我坚持的思路成了破案方向。

大桥行李箱实验后,在回警队的路上,我收到了女尸的DNA(脱
氧核糖核酸)检验鉴定结果。最后收集的那几根子宫棉签派上了大用
场。

一个男性的DNA分型被检验出来,并且和女死者的DNA分型符
合单亲遗传关系,通俗点讲,死亡女孩的肚子里,有一个正在成形的
胎儿。
一尸两命。

胎儿的父亲是谁?女孩会不会是因为这个胎儿而遇害的?

更奇怪的是,即便是意外,怀有身孕的女孩失踪半个多月,竟无
男友或亲友报案。

“你说死者有没有可能除了认识凶手,就没有其他家人朋
友?”看着一张张行色匆匆的面孔,我忍不住和同事嘀咕。

“这谁知道啊,或许没人关心她吧。”同事一脸无奈。

我想象着这个女孩的脸,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现在的她应
该也和这些行人一样,奔波在晚高峰的车流里。

女孩的死亡乃至分尸,安静得有些吓人。我们在DNA数据库里没
有比对出死者的身份,也没有胎儿父亲的线索,两人都没有前科。

破案的一丝光亮转瞬即逝。解剖台上的女孩在等,我也在等。

对不起啊,我只是一个法医。

读大学的时候,这专业还没什么人知道,班里29个人,包括我在
内,28个人是调剂过来的。入行之前,觉得法医能勘破死亡的表象,
还死者一个真相,是件挺有意义的事。但十几年过去,还留在岗位上
的同学不到三分之一,我自己整理的未破命案也有了50多起。这当
中,有物证齐全就是逮不到人的,也有知道凶手身份,但就是查无此
人的。
干得年头越久,手上的沉案就越多,每一起都是心里的坎。

跨过这些坎,才能接新的案子。可一旦跨过去,又会歉疚,谁给
这些死去的人一个交代?尤其是这种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女孩?

破案有时就差一个契机,但契机究竟明天来,还是永远不会到
来,我无从得知。

这就是这个职业的宿命。

周边几个村的出租屋成了排查重点,那里住着不少外来务工者。

如果案发第一现场是出租屋,那么凶手很可能立即清理并退房。
而且马上就要过年,凶手辞掉工作回老家再不回来,谁都不会怀疑什
么。那时,我们就真是大海捞针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有些冲动,与同事一起来到周边村里的出租屋调查。

一间,一间,视野里并没有出现蓝色荧光——那种鲁米诺试剂遇
到血迹的典型反应。

我放下手里的喷壶,站了起来,长时间蹲姿导致的低血压让我头
晕。室内除了执法记录仪闪烁的灯光外,一片漆黑。

“开灯。”
旁边的同事放下相机,打开出租屋的灯,问:“多少间了?”

“22间了。”我回头看了眼记录本,上面写着一个月来我们勘查
过的所有出租屋。

“会不会不是这些村子啊?开车丢的?你想,头和四肢都没有发
现,万一真是上游一些远地方漂来的呢?”同事渐渐对这种看似漫无
目的的搜查丧失了信心。

会是下一间吗?头顶出租屋的灯光打在我脸上,冰冷、苍白,又
让我想起解剖台上的姑娘。

还有一周就过年了,空出来的出租屋越来越多,可第一现场还是
没有找到。

我不是侦查人员,也不是情报人员,看不到视频监控,也分析不
了数据,每天还有很多尸体排队等着勘验。我能为这个女孩做的,似
乎已经到了尽头。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离凶手,最近的一次。

冬天已经过去一半。

年前最后一天,警队组织了简单的年夜饭聚餐。

不仅女孩碎尸案没有破,不久前还发生了第二起女尸案,同样是
无头,同样没有亲属报案。不过第二起与之前这起作案手法完全不
同,应该不是一个凶手。
我知道侦查那边的压力更大,好几个兄弟连续加班了一个月,每
天早出晚归。都知道碎尸案要找尸源,但两个案子偏偏都卡在这一
环,没有家属报案走失,也没有工厂反映员工失踪。

明天就是新年了,难道两个女孩的家人没有发现人不见了?

刺骨的寒气打在窗玻璃上,起了一层白雾,屋里人声吵嚷,大家
纷纷举杯。

队长挨桌敬酒。到了我,我端起可乐。

“咦,你今天又值班?”队长有些意外。

“等会儿回去还有活要干。”我一口干了。

“有什么过完年再说。”队长一仰头,杯也见了底。

借着值班的理由,我溜回办公室。电脑还开着,屏幕上依然是碎
尸案现场和无头女尸的照片。

数不清是第几次打开这些照片了,闭上眼,我甚至能清晰地复原
每一道伤口的大小、深浅和走向。

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所有和女孩碎尸案相关的文件都放了进
去。“未破命案”——我给文件夹重新命名。没破的案子又多了一
起。
从业18年,我碰到过不愿跟我握手的死者家属,不愿跟我同桌吃
饭的熟人;

18年间,我出过各种“血洗地”的现场,下不去脚,我用踏板铺
出一条路;

18年间,我还很多次遭遇水浮尸体,死者皮肤发白脱落,我就把
他的手指皮肤“穿上”,戴手套一样去帮他按指纹;

18年间,在高腐尸体的现场,我必须不停跺脚,驱赶恼人的蛆
虫,还得小心翼翼地提防它们钻进裤管。

我们是法医,面对无言的尸体,只能拼命对话,拼命破解他们留
下的密码。

关掉电脑的一瞬,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正缓缓沉入水底。

之后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都会点开这个“未破命案”文件夹浏
览一遍,再关掉。这个习惯,我改不了。

案子沉了,我的心却一直浮在那儿。

转年11月,冬天又来了。

一年当中,不断有新案件发生,也不断有新案件被破,这个案子
的档案袋一直躺在我的柜子里,沾了一层灰。
11月5日临下班时,我收到一条微信,眼睛刚瞥到屏幕上那短短
一行字,我就猛地放下杯子,“砰”的一声。

办公室其他人吓了一跳。“没事,没事。”我讪讪地笑道。

“什么喜事?”大家带着疑惑看向我。

“过会儿吃饭我请客!去年年前那个碎尸案,比中人了!”

胎儿的父亲找到了。

从采集的信息来看,嫌疑人就在案发地附近的打工村活动。那
里,正是当初我对出租屋进行重点排查的地方,我曾和他无比靠近。

一年以来,我没有放弃追踪,他却放弃了隐藏。

男人和工友斗殴,有人报了警,警方登记涉案几人的信息,采到
了他的血样,这才有了现在的比对结果。

是时候整理出那个沾灰的档案袋了。

当晚11点多,我接到队长的电话,嫌疑人到案,已经初步交代了
杀人过程。明天一早,指认现场。

挂掉电话,我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徒劳扑腾了无数次,这一
次,我们终于拉住下沉女孩的手。
第一现场是出租楼一层,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房间。卧室连着厕
所,屋里仅有一张床、一个矮柜。

这样的构造和摆设,我太过熟悉。自作主张排查出租屋那个月,
这样的房间我看了不下20个。只是没想到,因为房东不肯退押金,男
人也不愿损失那几百元钱,杀人后,他竟然在案发现场又住了2个
月,刚好躲过我们那轮对退租出租屋的排查。

最近的时候,我和杀人凶手仅隔着一道5米的小巷。

找到他了。过去一年的等待和煎熬,都有了意义。

这个房间在凶手之后又经历了两任租客,现场已被多次清洁,连
床板都换过一次。反复搜寻,也没有任何案件相关的痕迹。

出租屋门口虽有监控,但时隔一年多,已经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
息。

“怎么杀她的?”我摘掉手套,冲着这个20岁出头,身形消瘦的
年轻人问道。

他低着头,不时瞟我一眼。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除了睡眠不足的
憔悴,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掐死的,我也不想,我是一时失手。”瘦弱的男人怯生生地埋
下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那时女孩与他同住在这间小屋子里。
女孩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时不时会找男人要钱,两人平时经常
为琐事争吵。

一天,女孩被男人撞见和别的异性聊天,两人起了争执,女孩摔
门离去,一走就是2周,回来就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要他负责,男人
并不相信。

怀孕的事情纠缠了2个月。案发当晚,女孩又提起自己怀孕的
事,让男人给钱,说她要去医院检查,两人再次吵起来。后来争吵升
级成打斗,气头上,男人失手把自己的女友掐死了。

听他说“怀孕”两个字,我觉得刺耳。

我几次张口,想告诉面前的男人,女孩真的怀孕了,孩子就是你
的!但在即将说出口的瞬间,又变成一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质问:“掐
死之后呢?”

他跑去网吧玩了一晚上,第二天中午推门进家,女友的尸体依然
躺在那里。

男人知道门口有监控,没法直接处理尸体,只能用菜刀把女友砍
成几块,第二天趁着天黑,把装尸体的行李箱扔到了河里。

还差女孩的头和四肢。

男人带我们走到距离出租屋200多米的一条小河边,示意我们,
这里就是抛尸地点。
小河的水面只有七八米宽,河道中心水深也不过2米,这里和发
现尸体的大河相通。大河退潮开闸的时候,小河的水流会变得湍急,
行李箱很有可能是开闸时顺着水流漂进大河的。

我摸了摸冰凉的河水:“先从这里捞!”

民警叫来两个有打捞经验的治安队员,又借来两套连体橡胶服。

如果这里找不到尸体剩余的部分,就要靠水警和专业潜水员,在
抛尸位置到发现躯干位置间3千米长的河道内进行搜寻了。

一个队员将脚伸进河水,水渐渐漫到他的胸口。刚走到嫌疑人指
定的位置,队员就举手示意,说:“踩到东西了!”

打捞上来的是一个骷髅头,白花花的。我赶紧戴上手套,小心翼
翼地接过来。

纤细的颧骨、平坦的眉骨、细小的耳后乳突结节,还有整体偏小
的颅骨——这些特征无不提示我,这是一个女性的颅骨。

是她。

头骨捞上来的瞬间,薄弱的证据链完整了。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的那场斗殴,这一幕可能会迟来很多年。

我把颅骨静静放在一边,戴着脚镣、被警绳捆绑着双手的男人,
也在颅骨边缓缓蹲下了身。
时隔一年,这个冲动暴戾的男人,终是把自己,连同真相,推到
了我的面前。

他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向一侧歪倒,旁边两个刑警架着他的双臂
才勉强撑住。一年前那个惊悚的夜晚,此刻也许正在他的脑海中重
演。

随后,在同样的位置,又发现了两个下肢和一个上肢的尸块,上
面的人体组织已经完全皂化,像一大团深黑色的污泥敷在白花花的骨
头上。

不是家人,不是男友,而是我,一年后第一次看到她。

我们终于见面了。

3天后的下午,我拿着女孩碎尸案的鉴定书和现场档案去二楼找
刑警队的胜哥,他和我同一年入局工作,性子豪爽得不行。

他正倚着走廊的墙壁抽烟,我递过档案袋让他签名。忍了几次,
我还是问出了压在我心底一年多的疑问:“这个女孩没有家属在这边
吗?”

“有,就在隔壁市打工,父母都在,还有一个哥哥。”胜哥接过
笔潦草地签了名,头也不抬地回答。

通过嫌疑人的交代,胜哥获取了死者姓名,根据身份信息查到了
女孩的家。
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远离故乡独自在外打工,她不仅有父
母兄长,而且住址距离案发地很近。这家人在当地打工近10年,经济
状况也不算差,有一间小小的二手房,算是定居了。

就是这样家庭的一个女孩,父母和哥哥一年没有收到任何有关她
的消息,却没有一丝怀疑。直到胜哥找过去,他们才知道女孩已经遇
害一年多了。

我们向她的父母了解女孩的状况,他们表示只听说女儿在该镇打
工,但具体工作单位不清楚,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他们知道女儿有男
友,但不知道叫什么,更不知道女儿男友的电话。

亲生的女儿,似乎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

我不知道这个家庭背后有多少秘密。

胜哥告诉我,他对家属说尸体需要领回去自己处理的时候,他们
最担心的,是需不需要给殡仪馆保管费。如果要的话,就不来处理尸
体了。

“他们还想让凶手赔钱。”胜哥神情黯然,吐了个烟圈,随后从
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喏,这个你签了吧。”是女孩的死亡证
明。

当你在努力为死者鸣不平的时候,在血缘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在乎
的,却是能否最后捞上一笔。
我很想爆两句粗口,但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声叹息。每一具尸体的
背后,都有一个冷漠而讽刺的世界。另一具相似的女孩尸体,依然摆
在殡仪馆,亲友杳无音讯。

胜哥靠在墙边,缭绕的香烟遮住了他阴郁的表情。

我有很多次机会能看到女孩的样貌,只要在警方的系统里输入她
的信息。

但我知道,她需要的是真相,不是同情。

接过女孩的死亡证明,我在死亡原因一栏工整地写下5个字——
机械性窒息。这张纸,我一年得签上百张,但这次签的时候,我由衷
地希望,下一张上的名字,属于另外那个还在殡仪馆的女孩。

一束冬日阳光打到不远处大楼的玻璃上,又反射过来,我眯着
眼,隔着玻璃望出去,满眼金黄。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女孩的样子。
02 寻找失踪的孩子
案发时间:2015年12月

案情摘要:城南小学6年级学生何小钰,12岁,于上学途中失
踪。

在上学必经路口的治安监控录像中,发现小钰跟一个身穿深色运
动外套的男子离开。

男子是谁?他们去了哪里?

“当警察都觉得不对劲的时候,很多事就真的不对劲了。”胜哥
回忆起那起案子时对我说。

2015年年底,已经换上冬执勤服的我,在好几个微信群看到同一
条信息——

城南小学6年级学生何小钰,于今早上学途中失踪。走失时穿蓝
白色校服,望见到的好心人及时告知或报警。

下面附有家长的联系电话,还有一张小女孩穿着蓝白色校服站在
草坪中间、一脸笑容的照片。

胜哥在办公室找到我,将他的手机推到我眼前,继续下划,一连
十几条说的都是一件事,就在3小时前,这个叫小钰的小姑娘失踪
了。
我们俩朋友圈里的亲戚朋友,就连警队的同事都在转发。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抬头,正对上胜哥的眼睛,突然心里
一个咯噔:我是一个法医,他这时候来找我,难道小姑娘已经遇害
了?

18年的法医生涯中,我参与的失踪案虽然不多,但也有些经验。

第一,失踪案就像一场赛跑,必须争分夺秒地寻找当事人,晚一
分钟都可能发生大事;第二,如果失踪的是个孩子,那我们还
得“跑”得更快点。孩子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如果被不法之徒绑架,
可以说必定会受到伤害。

胜哥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忧,他说:“女孩还没消息,只是我发现
了些线索,想让你一起看看。”

案件发生之初没有任何头绪,能多拽上一个人帮忙,对胜哥来说
也是种安慰。

其实我能理解胜哥的焦虑,不仅是因为我和胜哥都有女儿,主要
原因是,我们俩经历过一起更紧迫的儿童绑架案。警方逮捕嫌疑人
时,打开他家橱柜,一个捂着脖子的小男孩走了出来。男孩的脖颈被
割开,气管断了,动脉没断,见到我们时很安静,因为说不出话。

最终抢救及时,男孩幸存下来。但这件事也给我和胜哥留下了心
理阴影,小孩失踪了,真的不能等,我们抢来的一分一秒,说不定就
能换来孩子的一条命。
距离小钰失踪,已经过去4个小时。

案件热度的发酵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快。

当时正值“打拐”题材电影《亲爱的》热映,小钰这则寻人启事
就像实时上演的电影一样,在本地各个微信群疯传。

城南小学的学生、家长和老师迅速转发起来,仅仅一个上午的时
间,点开任何一个本地微信群,都可以看到小钰走失的消息。临近中
午,本地媒体的跟进报道又进一步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

大家的反应,颇有两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长春婴儿保卫战”的
势头。

2013年,长春曾发生过一起婴儿失踪案,偷车贼将婴儿连车一起
偷走。案子发生后,很多市民在社交平台愤慨转发,媒体也在第一时
间跟进报道。在全城人的努力下,案犯迫于压力最终到公安局自首。

消息的大规模扩散惊动了领导,小钰失踪的当天中午,胜哥被叫
进队长办公室。

“找孩子这种事不一向都是派出所处理吗?”胜哥刚刚出差回
来,下午原本准备休假陪老婆的。

“现在全城都在转发这个消息,局长都来问了,你先搭把
手。”队长劝道,“回头多给你补两天假。”

胜哥随即抄起车钥匙。这种案子可等不起。
胜哥到达辖区派出所的时候,刘所长正在训斥自己的下属。派出
所的迟缓应对,让案子从接警到现在毫无进展,但事件的影响还在不
断扩大,以致局长都亲自来过问。一时间,派出所上下都成了热锅上
的蚂蚁。

一个小学生在上学途中失踪,失踪前没有和家人争吵,也没有既
往仇怨,更没有债务纠纷。虽然失踪时间不算长,但心急如焚的父母
反复保证,自己的女儿乖巧听话,绝不会到处乱跑,老师也认同这一
点。交警队和医院也确认过,当天上午,小钰上学路段没有发生过交
通事故。

表面看来,案情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下手的地方。

所长派出全所一半人手,骑着摩托车,沿小钰上学的路线询问。
胜哥和派出所剩下的五六个弟兄分头在电脑上翻看监控视频。

很快,他们有了发现。

一个路口的治安监控录像中,早上7点多,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小
钰,跟一个穿着深色运动外套的男子出现在画面里。两人离开的方
向,和小钰上学的方向完全相反。

获得新线索后,胜哥冲回办公室,此时距离女孩失踪,已经过去
9个小时。

很快,办公室大门被推开,胜哥径直朝我走来。
他把那段没头没尾的视频发给我,我看着小钰跟人离开,有些不
知所措。

“我找过小钰父母了,他们都不认识这个男的。”胜哥停下来,
等着我的回应。

小钰失踪后9个半小时。我和胜哥赶到视频中小钰走失的那个路
口,对照着录像里的位置,我站了过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十字路口,治安监控正对着路口的斑马线,嫌疑
人就是从我脚下这个地方带走小钰的。

人行横道的绿灯亮了,路口的车都停了下来,我点开手机上的秒
表,想象着嫌疑人的样子,略带匆忙地模拟。一步、两步、三步……
20米宽的路口,他花了21秒,来回走了2遍,总共32步。

他和我的身高、体形很接近,步伐基本一致。

我反复看了几遍,发现视频中的男子在路口停下的时候,还有过
弯腰的动作,不知道是在和小钰说话,还是在确认小钰是不是乖乖跟
着自己。

我试图在路边寻找他有可能留下的烟头、痰液或者其他什么东
西,但是早晨的洒水车和扫地车已将所有痕迹统统带走了。

视频的最后,他们沿着路边的人行道离开了监控范围,我抬头看
着那个方向,不由得心里一紧。
那里通往一个城中村。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带着一个小女孩步行,不可能去太远的地
方,眼下那是他们最可能落脚的地方。

摆在我们眼前的是又一个难题,那是全市最乱、监控最少的地
方,并没有太多可以调取的视频。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胜哥担心打草惊蛇,这段记录着小钰最后一次出现情形的视频并
没有向外通报。他寄希望于在进一步的视频排查中,锁定嫌疑人的活
动地点。

当晚,警队的大楼灯火通明,队里没有紧急任务的兄弟都和我做
着一样的事——在数百个小时的视频中,一帧帧地寻找小女孩和嫌疑
人的踪迹。

已经入冬了,外面是呼啸的北风,办公室里却只能听到点击鼠标
的声音。烟灰缸中不断堆积的烟头让空气愈发浑浊,每人手边都是浓
茶。

直到深夜,全队上下200多人的努力,也只换来一丁点进展:在
进入城中村的路口,发现了嫌疑人和小女孩的踪迹。

胜哥看完视频,穿上自己的保暖冲锋衣,一头扎进了出租楼林立
的城中村。
夜色已深,城中村小巷纵横,路灯昏暗,这里聚集着一些没有家
的人。这些漂泊无依的人挤在一间间出租屋里,为着能看到明天的太
阳,醒来或睡去。彼此不知道姓名,也不在意。

胜哥试图从一个个店铺老板口中问出小钰的踪迹,又拦下混迹于
大街小巷的男男女女,希望他们知道点什么。

但没有人提供任何线索。

此时距离小钰失踪,已经过了整整17个小时,正值失踪案件的黄
金救援时间。

胜哥远远地望着城中村深处醒目的招牌,可以确定的是,这就是
我们和嫌疑人最后的赛道了。

巷子里的出租楼,在黑漆漆的夜色中像沉默的怪兽,张开血盆大
口吞没了闯入其中的嫌疑人和小钰。

现在,我们也要走入它的地盘了。

进入城中村以后,时间成为我们最大的敌人。

小钰失踪的第26个小时,消息还在进一步扩散,隔壁市的同行都
打电话来问我,是不是确有其事。

另一边,我也在火急火燎地进行工作。小钰的父母被叫来采集
DNA样本,以备后续的检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都红着双眼,满脸疲惫,一步一晃
地走进来。

小钰的母亲忍不住问我,现在警方到底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提
到自己的女儿,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小钰从来没有让父母失望
过,父母也一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尽自己所能把她送到附近最好的
城南小学。但是现在女儿失踪已经超过24小时,依然没有一点音讯。

小钰的父亲和我告别的时候,又塞给我一张小钰的寻人启事传
单。在那上面,我再次看到那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小女孩,站在草坪
中间,一脸笑容。

而我没有告诉他的是,警方目前掌握的全部线索,只是在视频里
远远看到嫌疑人的侧脸。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胜哥那边也在寻找着新的突破口。

整整一个白天,我们调集了临近几个派出所200多名警力,对每
一个进入城中村的人进行询问。治安队员拿着地图,对每一个巷道、
每一栋出租楼,逐一清查。

胜哥和兄弟们则换上便衣,腰间别着上膛的手枪,扎进小巷,他
们得走到大部队的前面。如果那些大面积清查算是打草惊蛇,他们就
得在棍子惊动起蛇的时候,击中它的七寸。

城中村里人不多,多数住客都在外上班,留在房里的只有少数夜
班后补觉的人。
经过一个白天的努力,200多个警察敲开了整片区域超三分之二
的出租屋。

有人觉得胜利在望,更多人却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因为没有人
知道,那些敲不开的门背后,躲着的到底是人还是“怪兽”。

胜哥甚至会想象,在某扇没有敲开的门背后,某个拉着窗帘的窗
口,有个身影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小钰失踪的第43个小时,形势逐渐变得严峻,大家的体力也快要
跟不上了。

自从昨天开始,第一轮城中村调查已经持续了17个小时,胜哥又
累又饿,但还是坚持穿梭在蛛网般的小巷里和那些杂货店老板套近
乎,跟遇到的打工仔探听消息。

巷子里除了偶尔下夜班的行人之外,只有喝得烂醉的酒鬼。那些
平时就在灰色地带生存的人们,早已嗅到不寻常的气息,一溜烟躲进
了更暗的角落。

又盘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冒失鬼后,胜哥钻进了旁边不起眼的一
条黑漆漆的小巷。路灯是坏的,他打着手电筒刚走到一半,一大片刚
刚拆完的荒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在浓稠的黑暗里像一只青面獠
牙的怪兽,静静注视着、蹲守着,一声不吭却让人心惊肉跳。巷尾隐
约能看到一栋破破烂烂的三层小楼探出头来。
可能是嗅到有人靠近,也可能是被胜哥晃动的手电光惊动了,两
只硕大的老鼠从荒地里窜了出来,一头钻进他脚边的下水道。

胜哥被吓了一跳,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这条巷子,或者说眼
前的这栋楼,有点怪。

突然,裤兜里传来手机的震动,胜哥心里暗骂一声,接起电话,
队长召集所有人回局里开碰头会。

转身离开时,胜哥又回头看了看巷子尽头那栋孤零零的小楼,暗
暗记下位置。

这个地方有点邪门,他打算下次从这里开始查。

胜哥不知道,那只他苦苦寻找的“怪兽”,此时此刻就在离他不
到30米的地方。那一晚,是他离改变结局最近的一次。

第三天早上6点半,只睡了4个多小时的胜哥又钻进了城中村。要
想堵住里面的人,就得比大多数人起得更早。

他再一次拐进昨晚那个来不及查看的巷子。

虽然只有一个侧脸,但胜哥已经在脑子里把那半张脸描画了千万
遍,他猜测,那家伙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白天的巷子冷冷清清,没有行人,昨晚经过的那片荒地乱石横
生,野蛮生长的杂草从缝隙里支棱出来,里面丢弃着各色垃圾。
胜哥再度站在那栋三层小楼前,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回看得
很真切。就在他准备敲门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一个男人手上拎着个黑色塑料袋,正准备出去。看到胜哥的时
候,他明显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一大早在门口撞见个生面孔。

胜哥盯着眼前这个穿着深色运动服的男人,心中一动,敲门的手
慢慢放下,摸向腰间——那里是已经上膛的手枪。

男子察觉到不对劲,将手中的垃圾袋往胜哥身上一扔,夺门就
跑。

胜哥甩掉手里的包子,也没有躲迎头砸过来的垃圾袋,第一时间
就冲了上去,甚至没来得及拔枪。

狭路相逢,他还从来没有怕过谁。

男人并不强壮,一个简单的绊腿扭臂,就被胜哥轻松拿下。胜哥
将男子的双手别到背后铐住,按到住所门边的墙上,一手拉着手铐,
一手腾出来清理粘在自己身上的垃圾。

突然,胜哥停下动作,气血一下涌上脑门,他手上拽着男人,猛
地一脚踹开房门——“怪兽”现形了。

小钰和嫌疑犯共度3天的地方,出现在他眼前。

我赶到审讯室的时候,已是当天下午两点。浑浊的空气中,胜哥
和他亲手铐回来的嫌疑人相对而坐,两人脸上都是同样的疲惫。
胜哥接过我递过去的盒饭,把椅子挪到旁边,让开了电脑前的位
置,上面是刚刚完成的笔录。

审讯已经持续了7个小时,是胜哥记忆里最顺利的一次。不用逼
问,不用诱导,只是坐在那里听着。栏杆那头,那个叫徐国昌的男
人,一直在平静地叙述。

这种冷血的态度,才是这场审讯真正折磨人的地方。

徐国昌在我们面前用最稀松平常的口气,讲述起小钰失踪的那个
早上。

3天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徐国昌也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
通的打工者。

当天早上7点,天气很冷,他站在客运站的出口等了一个小时,
不停地打着电话。他期待的人没有出现,对方的电话关机,无法接
通。

他在等的人叫肖慧,两人算是青梅竹马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
在同一所学校上学。

他们在学生时代并没有过多的交集,但在异乡偶然重逢后,徐国
昌发现,与她的相处,成了自己在这个冰冷城市最温暖的倚靠。

他开始追求这个心目中的女神:电话不断,时不时送礼物,甚至
还会跑到肖慧的公司门口和住处门口等候。只是肖慧并不领情,徐国
昌的每一次表白等来的都是拒绝,但徐国昌觉得自己的这份真心迟早
能打动她。

但在这个寒冷的早晨,徐国昌第一次觉得失望。

和他约好早上6点半见面的肖慧并没有准时出现在车站,徐国昌
饿着肚子,在寒风里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肖慧的电话。

7点15分,在重复拨打了37次之后,肖慧的电话终于接通了。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肖慧解释说手机关机充电,没接到电
话,老家的奶奶生病了,自己只好推迟回来的时间。

徐国昌分辨不出肖慧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对方不耐烦的语气
让他愈发得冷。

“就算是真的,难道她不能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我取消了行程?我
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在审讯室里,徐国昌向
胜哥大声倾诉着,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懑之情。

而肖慧显然低估了徐国昌性格的执拗,甚至极端。

回家路上,经过一个路口时,徐国昌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影,那是
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扎着单马尾的小女孩。

距离越来越近,对方圆圆的脸蛋和大大的眼睛愈发清晰。一瞬
间,徐国昌觉得,“这个小女孩,真像小时候的肖慧”。
他的心越跳越快,就在小女孩即将和他错身而过的时候,他伸出
手,拦下了小女孩。

一个普通人走向犯罪,需要多长时间?

这是我和胜哥从来没有讨论过的问题。但凭借经验能判断的是,
这并非是一日之内就能产生的变化,真正可怕的,是过程中一个又一
个微小的选择。

审讯室里,徐国昌仍在复原当天的经过。

那天,他盯上小钰之后,伸手挡住小女孩的去路。

“你是城南小学的?”他弯下腰,瞄了瞄小钰的胸牌。

小钰有点害怕,点了点头。

“我女儿的作业没带,你跟我去拿下作业,再把作业交给李老师
就好。”徐国昌根本就不擅长说谎,连小钰这种孩子都能看出来。

小钰警惕地摇摇头,她并不认识什么李老师,眼前突然蹦出来的
怪叔叔也并不让她觉得可信。

徐国昌一把扯下小钰的胸牌塞进自己的裤兜,假装生气地说
道:“不帮我拿作业,你就不是好孩子,我就不还你的胸牌!”

最终,小钰红着眼睛,委屈地答应了徐国昌的要求。这个12岁的
孩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胸牌远没有安全到达学校重要,也没有意识到
这个决定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绿灯亮起来,她跟着徐国昌走过了路口。

学校在视线里越来越小,徐国昌没有停下脚步,前方就是城中村
了。

迎面而来的都是低着头匆忙上班或上学的人,大部分店铺都关着
门,只有早餐店门口排起了长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行色匆匆的男
人和这个小女孩。

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徐国昌离开主街道,带着小钰钻进一个仅能
通行摩托车的小巷。狭小的巷子把街道上嘈杂的声音隔离开,徐国昌
带着小钰走到自己居住的出租楼门口。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孤零零地立在巷子的尽头,比其他楼都要
偏,都要破。你可能从它跟前走过很多次,都不会抬头看它一次。旁
边是一大片荒地,表面的杂草乱石让人觉得,这里不会住人。

整栋楼,除了一楼两个早出晚归的干零活的工人,就只有住在三
楼的徐国昌。

这时候徐国昌已经不需要伪装了,他一把扯过小钰,将她悬空夹
起拖拽着带上三楼。小钰用力地掰着徐国昌的胳膊,但力量悬殊实在
太大,她正准备呼救就被徐国昌的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
“嘭”的一声,徐国昌关上了房门,“怪兽”的血盆大口短暂开
合,将小女孩吞了进去。

小楼又恢复了平静,没有人发现,这里正困着一个小女孩。

作案当天,到家之后。徐国昌看着眼前哭泣的女孩,心中原本的
不忿和怨气散了一大半。接下来要怎么办,他暂时没有想好,但现在
他有足够的时间。

小钰一边抽泣着,一边哀求徐国昌,希望对方能让她回家。

“闭嘴,别哭,小声点。”低声怒喝和猛烈的耳光,这是徐国昌
给出的回答。

小钰从没经受过这样赤裸裸的暴力,她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
手捂着疼痛的脸,冲徐国昌瞪着眼睛。

徐国昌放低声音,说:“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只要你乖乖听话,过两天就让你回家。”

恐惧和委屈让小钰止不住自己的眼泪,徐国昌一会儿低声安慰,
一会儿又凶神恶煞地恐吓。

狭小的房间里,和肖慧有点相似的小女孩是如此柔弱,她没有任
何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抗拒的能力,就这样被他攥在手心里。

徐国昌再也不会被忽视。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小钰倾诉,因
为他已经有段时间找不到认真听自己说话的人了。
胜哥让他重新讲了一遍倾诉的内容,我发现,这是个极度以自我
为中心的人,他从来只在乎那些自己被伤害的经历。

他回忆小时候父母不和,多了一个弟弟之后,给他的关心就更少
了。他回忆与女神的异乡重逢,一开始,肖慧还对他温柔耐心,但随
着时间的推移,徐国昌发现对方态度冷淡,哪怕自己以死相胁,对方
也不为所动。

当时,小钰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他诉说命运的不公,徐国昌觉
得很满足。

他从来没有想过,小钰只是一个12岁的孩子,此时此刻应该待在
学校,而不是被绑在阴冷的出租屋,听一个情绪极端的男人宣泄痛
苦。

我很想告诉徐国昌,如果他那时放了女孩,或许连非法拘禁都算
不上,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至于被抓到会怎样,明天会怎样,我那时候还不关心。”他对
我们说。

徐国昌没抓住这次机会,错误的选择,正引他走向另外一条道
路。

之后几个小时里,徐国昌变了,变得瞻前顾后,他一直监视着小
钰,担心她逃跑,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绑架犯。
藏了这么大一个孩子在屋里,两个人吃饭成了难题。

徐国昌不敢叫外卖,他担心小钰向送外卖的人求救。最近的便利
店来回只要5分钟,但房门不能反锁,他也没法放心地外出,只要离
开,小钰就有逃跑的可能。

徐国昌想到一个办法,他告诉小钰,整栋楼只有他一个人,逃跑
就会被狠狠地揍。然后他假装出门,藏在门口静静地蹲守。

小钰上当了,她在徐国昌出门后不到一分钟就试着偷偷开门,换
来了徐国昌凶残的拳打脚踢。

如此试探了几次,小钰不敢再出门了,徐国昌就快速跑到便利店
买吃的。

再开门时,他满意地笑了。小钰捂着挨揍的地方,安静地坐在床
边。

这个小女孩已经彻底被眼前这只“怪兽”吓怕了。

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微弱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外面霓虹
闪烁的地方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格外遥远。

她已经在这个小房间里待了一整天了,看着躺在自己边上的徐国
昌,小钰一动不动。或许因为,她害怕对方在装睡。

徐国昌告诉我们,因为担心小钰逃跑,他确实没敢熟睡,大多数
时间都眯着眼看着小钰。
“当时我就想,这要是肖慧该多好啊。”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徐国昌伸手往旁边一摸,空的!他猛地坐了
起来,发现小钰睁着惊恐的眼睛,远远地蜷缩在床角。

徐国昌用冷水胡乱冲了一把脸,回到床边拿起手机,肖慧给他发
来了信息,说已经买好今天的车票,下午就到。

他条件反射似的迅速回着女神的信息,在肖慧询问“是否今晚见
面”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小钰。

他乱了。肖慧答应见面,这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下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了小女孩。虽然构成非法拘
禁,但刑罚过后,他的人生还有机会回到正轨。

徐国昌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昨天买的,人生中第一支香烟。他
在呛人的烟雾中咳嗽起来,这玩意儿抽起来比他想象得要难受,而且
没劲。

徐国昌陷入一瞬的沉寂,他看着床上那个柔弱的小女孩。该想想
怎么办了。

最终,徐国昌做出了决定,他在手机上敲下了这行字,发送给肖
慧:“明天中午,或者后天中午吧,这两天有事情要忙,到时再给你
打电话。”
徐国昌没有放下肖慧,他只是觉得,小钰还留在房间里,自己走
不开,根本没法去见人。

他又去昨天的便利店买了更多的泡面和饮料,在等待付钱的时
候,他听到老板和另一个顾客谈论起小女孩失踪的消息。

他低着头迅速付了钱,拎着东西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跑,心里想
着难道自己拐走小女孩的事情被人知道了?

在进楼门的瞬间,他就听到从楼上传来的脚步声,一瞬头皮发
麻,三两步冲了上去,只见小钰已经下到了二楼的转角。他丢下吃
的,扯着小钰的头发粗暴地把她拖进房间。

教训完小钰,他回想起杂货店老板谈论的内容,气喘吁吁地点开
了这两天都没怎么注意的微信群和朋友圈,到处都是小女孩失踪的信
息。

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轰动。很多家长和热心市民在自发寻找
小钰,连本地的新闻都在报道,目前已经出动了上百警力。在警方发
布的最新消息里,甚至已经有嫌疑人的照片——他们经过路口时监控
拍下的侧脸。

图像虽然并不清晰,但徐国昌非常确定,画面里的人就是自己。

为了抓他,整个城市都动起来了。他觉得街上经过的每个人都是
警察,而自己就在警方包围的中心,下一秒就会有人撞开他的大门。
徐国昌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警方视线。但
遇上这种孩子走失的案件,更容易激起人们协助破案的积极性,要想
逃过去,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现在放了女孩,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为了让犯罪分子能迷途知
返,法律还给他们留了最后一丝机会,不至于把他们逼上绝路。

但徐国昌已经丧失理智,他又做出一个让自己彻底陷入深渊的决
定。

他扯过一根电源线,勒住了小钰的脖子。

胜哥与出门丢垃圾的徐国昌撞个正着,打斗中,他发现自己的牛
仔裤上粘着一缕湿漉漉的长发。

胜哥抬头看了看眼前被他扭成麻花、上了手铐的徐国昌的齐耳短
发,再低下头看脚边散开的垃圾袋,里面有几个泡面盒子,还有一大
团湿漉漉的长发。

这团长发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抓到了凶手,却很可能错
过了救援。

我在加入寻找小钰的队伍时,并不觉得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但
那一刻眼前的景象,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了。

我戴好口罩和手套,推开房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内一片杂乱,
即使是白天光线也十分昏暗。墙角遗留着吃完后没有丢弃的空饭盒,
几只苍蝇围在上面。双人床上被褥乱卷,衣服拧成一团,一股腥臭味
直冲脑门。

我在厕所门口停下了脚步,厕所正中,一个装着大半盆水的红色
澡盆里,漂浮着数十块肢体,头颅就放在旁边的地板上。

小钰遇害了,还被碎尸了。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作为法医的我见惯生死,溺水、高坠、割喉,甚至高度腐败的尸
体也只是普通的日常工作,但是作为父亲的我,每次面对儿童的尸体
时,心里都打战。

她还那么小,几乎还没有见识过世界的美好,就遭遇了如此残忍
的命运。

我打开准备好的物证箱,在心中默默对小钰说:“别怕,我来带
你离开这里了。”

巷口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在出租楼旁边的荒地里,我们发现了
沾染血迹和食物残渣的校服和书包,那是小钰的随身物品。

徐国昌将女孩杀死后,外出买分尸工具时,顺手将衣服丢弃在了
荒地里。

我想起胜哥告诉我在这里遇到两只大老鼠的事,我猜,昨晚胜哥
经过这里的时候,那两只老鼠很可能是被小钰衣服上的血腥味引来
的。

如果当时胜哥查到了徐国昌的房间,或许女孩的躯体能够保持完
整。

巷子过于狭窄,勘查车只能停在外面的主街道,我将两个物证箱
搬上车。

警戒线外,勘查车边聚集了很多人,探头探脑的围观人群低声交
流着,随着我的靠近,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声瞬间停止,在我经过之
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嘈杂。

我用力地拉上车门,将那些烦人的噪音隔在外面,将车上的广播
声调到最大。

我不知道围观人群中,有多少人曾关注过小女孩的失踪信息,又
有多少人帮忙转发、寻找过小钰的踪迹。

那些人或许终会忘记她,但我知道,我和胜哥都不会忘。

小钰遇害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去了很多校园做安全讲座,为了
让更多的孩子学会在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保持警惕,遇到危险要大声呼
救。

讲台上,同事们告诉孩子要防性侵、防走失,提高警惕。我们反
复强调两点——哪些地方不能摸,哪些地方不能去。
后来,每年开学季的时候,我们都会举办这样的讲座,孩子们可
能一次听不懂,多听几次也能了解到。

另一个变化是,公安局每年夏天都会组织夏令营,招呼孩子们过
来参观。我们想让他们知道,警察是保护他们的大人。

这些讲座和夏令营,就像是汽车上的安全带,也许在某一个时
刻,就能帮到某个孩子。

但我真心地希望,他们永远用不上这些知识。

这些年,法医这一行干久了,我看到熟悉的街景感觉都会不一
样。

胜哥也是这样觉得,虽然抓到了凶手,但小钰经过的路口,那条
自己当晚曾驻足的小巷,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疼痛记忆。

我不知道如何开解胜哥,那个泛着血水和腥气的红澡盆,也不止
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脑子里的地图,是由一个个命案现场拼凑起来的。之前还没有
导航软件的时候,大家通报案发地点,只要说“就在某某案现场的旁
边200米”,彼此就心领神会了。

但在干侦查的胜哥眼里,他有感触的从来不是最后尸体在哪里,
而是案犯和受害者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是一切悲剧的开头。
胜哥说,案发后的两三年时间里,他每次经过小钰和徐国昌相遇
的那个路口,都会停下来,打开车窗,漫无目的地四处看看,那里似
乎还有一个小女孩在等待他去拯救。
03 27号命案
案发时间:2008年10月

案情摘要:家具厂工业区边缘发现一具半裸女尸。

死者:夏小兰

尸体检验分析:

下身赤裸,上身衣物处胸部以上,疑似遭受性侵。

左额头见创口缓缓渗血,死亡时间不长。

创口形状疑似方木棍造成,且伤口位置不高,凶手身高优势不明
显。

2008年,广东佛山,最清楚当地发生多少命案的,除了警察,当
属大排档老板。

我所在的公安局对面有个夜市,一到晚上,大排档就架起灯带,
支开摊位,啤酒、滚粥,不停吆喝。

有段时间,案子密得像下雹子,每破一个,大家就要去大排档聚
一次。3个月,26起命案告破,吃的宵夜远不止这个数。
那时我刚做法医4年,那段时间是我记忆中最忙却最顺当的日
子:刚买下新房,孩子即将出生,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那条“不
败纪录”——锁定26起命案凶手的关键证据,都出自我手。

以前破案,靠的大多是侦查员和情报员,他们经常没日没夜地在
外面找线索、追踪嫌疑人。但那年,区里新建了DNA实验室,那是我
们法医少有的,能够直接锁定凶手的武器。

实验室就像我的福地,自从有了它,我似乎就没搞不定的案子。
从命案现场提取到物证,把数据录入数据库,接下来只要轻轻按一下
回车键,就能比对出嫌疑人。

有人说,胜哥他们搞侦查的,3年就算老刑警。但我们这些法
医,得10年才算是资深。

现在看也确实如此。那时,我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小法医,但胜哥
已经是外侦的绝对主力了。

我们算不上搭档,但经常在出现场的时候碰上。

一天早上,我将勘查车停在家具厂工业区的边缘,我们接到报
警,这附近发现了一具女尸。

匆忙赶到现场,一边是空置的荒地,另一边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
沟。虽然已是冬天,但河沟一侧依然长着半人高的芦苇草,翠绿且粗
壮。
我拎着勘查箱,往草丛中钻去,草叶边缘的小锯齿刮着我的手
背,引起阵阵刺痛。

草丛里站着个大高个,是胜哥。他先我一步到,正眉头紧皱,用
签字笔在小本子上记录着现场情况。

一处被踩踏倒伏的草丛中央,我看到了一个半裸的女孩。她仰面
倒在茂盛的草叶上,一条裤腿被脱下来,露出赤裸的下半身,上身衣
物也被拉到胸部以上——一个典型的性侵受害者。

我摇了摇女孩已经僵硬的膝盖,凑近了一些,发现女孩左额头有
一个创口,还在向外缓缓渗血,说明死亡时间不长,悲剧应该就发生
在前一天晚上。虽然这里距离厂区不远,但是这条路上没有路灯,晚
上会格外得黑。看创口形状,应该是方木棍造成的。

我几乎是下意识联想起一个月前那两起强奸案,同样是偏僻的小
路,同样是高草丛,有个男人专门藏在暗处,看到落单的女工先是拿
刀相威胁,然后拖进河岸边齐腰深的草丛里抢劫、强奸。无论是凶手
选取的作案地点,还是采用的作案手法,都太像了。

从女孩的伤口看,凶手是从正面击打了她的头部。伤口位置不
高,颅骨的骨折也不算严重,凶手应该没有太明显的身高优势。

这种情况下仍然选择正面袭击,这让我有些意外,说明凶手甚至
不屑于伪装和隐藏,对自己一击即中相当有自信。

女孩颈部圆形的瘀伤提示我,她曾被人狠狠掐过脖子。
我和胜哥对视一眼,换上双新手套,开始干活。

虽然女孩的衣服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我在她身上提取到了检
材。

当晚,整个刑警队都亮着灯,我独自一人上了5楼,打开了DNA
实验室的门。

实验室是我最熟悉的地方,这里的结构和布局是我设计的,仪器
设备也是我一台一台调试的,我能闭着眼睛找到任何一台仪器,并准
确说出它所有的性能和参数。

那时候,实验室只有100多平方米,按照规模来说,能排进全国
十名以内。当然,是倒数。

但对我而言,这里绝对是除了家人以外,我最宝贝的。

市局早几年就有了DNA检验的技术,不过那时还属于昂贵而稀缺
的技术。队长天天派我去蹭场地和设备。除了学习DNA检测技术,我
还憋着股劲儿——筹备自己的实验室。

两年过去,实验室总算筹备完成,我在这里得心应手,创造了26
起命案的“不败记录”。这个案子是实验室建成后,我接手的第27起
命案,说实话,我没觉出有什么难的,前面26起案子都破了,这起会
有例外吗?
对于法医来说,如果能提取到有价值的物证,工作就完成了一大
半。因为检验出DNA属于谁就相当于掌握了凶手的信息。至于凶手在
哪,如何抓到他,那是胜哥他们要操心的事。

怀着放松的心情,我戴上手套,把从女孩被害现场提取来的物
证,剪下米粒大的一块,放进试管里。

我相信,只要耐心等上5个小时,就能揭晓这3起连环案的谜底。

与此同时,胜哥正在现场附近的那片工业区里忙得晕头转向。

胜哥调查到,女孩名叫夏小兰,在距离案发现场不到500米的隆
盛家具厂上班,那儿成了胜哥重点排查的区域。

到了家具厂,胜哥前脚刚踏进加工车间,后脚就赶紧退出来。车
间里油漆味刺鼻,地面上随处可见刨花。

他下意识想到女孩头部的伤口,能够造成那样伤口的方木棍,厂
里到处都是。

电锯刺耳的声音混合着其他噪音在车间里回荡,几十个工人正在
干活。虽然外面的气温不足10摄氏度,但此刻工人们头上都在冒汗。

这座工厂距离案发现场最近,会不会是工厂同事趁女孩下班,尾
随作案?

“老板在吗?公安局的,来问点事儿。”胜哥大声吼了一句。车
间角落,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从办公室里探出一张圆脸,示意胜哥过
去。

“真晦气,又死一个。”

女人是工厂的老板娘,她皱着眉头告诉胜哥:“前几个月厂里才
有一个工人睡觉睡死了,这回这丫头又被杀了。”老板娘撇着嘴,忿
忿地盘算着自己需要出多少丧葬费。

对于这个在自己厂里打工的女孩,她平时并没有怎么留意,还是
在和女孩同办公室的会计的提醒下,她才把“夏小兰”这个名字和被
杀的女孩对应起来。

在会计的描述中,胜哥大概勾勒出了夏小兰的基本情况。

夏小兰是江西人,19岁,在厂里工作已经两年。她很能吃苦,男
人能干的活她几乎都能干。最近厂里加班赶工,她经常上夜班。

夏小兰一个人住,没有男朋友,家里人也都在老家,女孩每个月
都把钱寄回去,没听说与人有经济纠纷,更谈不上有什么仇家。

这个生活轨迹简单的女孩,看上去只是运气不好被人盯上了。但
这些信息对胜哥来说并不简单。越是随机的作案,越难查到直接的线
索。

胜哥推开办公室的门,打量着热火朝天干活的工人们,清一色的
青壮男性。
像这类生产纯木桌椅的家具厂,工人基本都是青壮男性。除了老
板娘和女会计,夏小兰可能是厂里唯一的女性了。

在这种男人扎堆的地方,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孩,必定是所有
目光的焦点,凶手很有可能就藏在被害人身边。

这时,有个身材矮小的工人提着两个油漆桶从胜哥面前经过,眼
神不偏不倚落在胜哥胸前的警官证上,他忽然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胜哥心里“咯噔”一下,办案直觉告诉他:这个小工有问题。

他紧盯着那个背影,果然,小工在转弯的时候又悄悄回头看,正
好撞上胜哥的视线。

胜哥掐着点,在工厂外的小巷子里堵住了下班的小工。

小工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油漆味,一见胜哥,低着头就要从旁
边挤过去。好在巷子窄,胜哥猛地把人推到墙边,拧手、抻胳膊、搜
身,哗啦一下就给他上了手铐。

对付这些人,胜哥几乎是一套动作就把人拿了。

按照他的经验,狭路相逢,趁着对方犹豫的工夫,先把人制住,
可以避免90%的危险。而且突袭之下往往有奇效,很容易突破对方的
心理防线。他就曾不止一次在拿人的瞬间“炸”出对方的老底。

但这次,胜哥出错了。

可疑的小工没等胜哥开口,先主动交代了。
审问时,他说自己前一天下班之后,吃完晚饭就回了出租屋,3
个同行的工友可以作证。并且,他的行动轨迹和案发现场的方向也完
全相反。

他承认自己幻想过和夏小兰在一起,但最多和其他工友一起开开
玩笑,从来不敢单独和女孩说话,他说:“我知道人家看不上我。”

“那你见到我慌什么?”胜哥有些憋屈地问。

“我们老家那边有传闻,到过凶案现场的人身上可能跟着鬼,我
怕小兰缠上我。”

这个说法让胜哥觉得有些可笑,但是他却笑不出来。弄错了嫌疑
人,这对他一直很看重的“办案直觉”是个不小的打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次失败,才让胜哥加大力度,开始了真正
的“大动作”——他把附近活动的流浪汉、吸毒人员一口气都纳入了
排查范围。按照常规的侦查思路,没有直接的嫌疑对象,有类似作案
前科的嫌疑人都是重点。但如此一来,排查越发困难。因为这些人身
上不少都背着案底,回答问题总是躲躲闪闪。

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侦查和法医做实验是不同的。“侦查讲究
的是快,重拳出击。我们得慢,做实验就得按部就班,每一个步骤都
不能省略,一次做好才是真正的快。”

提取到夏小兰身上的物证后,我第一时间开始了检验。现在这个
案子最关键的物证,就在一个小玻璃管里,那里面有我想要的答案。
加水、搅拌、插入试纸条。液体一点一点浸润了试纸,两条深紫
色的色带慢慢显现——阳性,有精斑留下。很好,一切都跟我想的一
样。女孩的阴道里找到了男性精斑,胸部也检验出同一个男性的
DNA。

隔着口罩,我感觉自己呼出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接下来,
只要拿着这个结果去DNA数据库里比对,找到对应的人,这案子就结
了。

但当我像往常一样输入检验结果后,屏幕上只有一片空白:没有
匹配的人。

凶手的数据不在库里,这家伙居然没有前科。

我的比对失败了,只能寄希望于胜哥的排查。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胜哥,电话那头,他呵斥着审讯对象,让对方
小声一点,然后又拉近听筒说,他会尽快把嫌疑人找出来,送样本给
我比对,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胜哥没有告诉我的是,他也遇上了大麻烦——他的办案直觉好像
失灵了,排查一无所获。

胜哥决定扩大排查的范围。

他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2千米的半径几乎涵盖了整片家具厂工
业区,旁边还有成百上千的出租屋,涉及的人员近万数。
这样的排查无异于大海捞针,案件正在一点点偏离我们预期的方
向。

快到年尾,之前的两起强奸案还没个眉目,这起同样手法的杀人
案也陷入僵局,任谁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越是没有头绪,胜哥越像发了疯。他开始用警用小面包车一趟一
趟往回拉人,那架势像是要把整个厂区掀个底朝天。

清查厂区出租屋大概是胜哥一天中脾气最差的时候。出租屋里住
的大都是工人,胜哥因为要赶着他们在家时去查,不是要起大早,就
是深更半夜睡不了觉。

那几天,这些明明是警察的大老爷们儿都过得跟贼一样。他们蹲
守在出租楼下,见人家一关灯就知道,睡了,人一准在里头。胜哥就
带着手下的小兄弟挨家挨户敲门。

被清查的工人们常常一肚子怨气,早早睡下的被吵醒不说,一个
个晕头转向地就被拉进车里。

他们被带回派出所采指纹,甚至扎手指、采血,过程慢而繁琐。
派出所离厂区有段距离,后半夜早就没有公交车了,厂区偏僻,出租
车半天也看不到一辆。排查完的小工们挤在派出所门口,哆哆嗦嗦地
问:“我们怎么回去啊?”

我问胜哥能不能安排人把他们送回去。说完胜哥才反应过来,招
呼治安队员把人送走。
那段时间,几乎排查范围内的所有男性都被带了回来,我一晚上
要扎四五十个工人的手。

以往的案件,我只需要做和嫌疑人的比对就可以了,排查历来都
是胜哥他们的工作。现在,凭空增加的工作量让我十分疲惫,更糟糕
的是,我发觉自己的心态渐渐起了变化:验的样本越多,我越慌。

原先手里那份“万全”的嫌疑人数据,帮助我破获了26起命案,
怎么现在就失灵了呢?

我总觉得,能犯下连环罪案的凶手,应该是有前科的,该被录到
数据库里才对。有时我会突然愣住,担心凶手是不是在初期排查时就
被漏掉了,不然怎么这么久还没结果。

无意间听到的消息也会让我心里打鼓。有个法医同事因为检验出
了错,把嫌疑对象搞错了。我赶紧翻出夏小兰案件的物证,重新一一
检验,结果和之前的一模一样,我却开心不起来。

被拉来做采集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心里都明白,对自己的猜疑越
多,对案子的底气就越少,我们已经开始盲目了。

正当我们万般纠结的时候,一个突发的警情让我们为之一振。

一天傍晚,在夏小兰被害现场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又有一个女
孩被人抢劫强奸。幸运的是,她还活着!

那个隐藏在暗处折磨我们多时的凶手,终于要露面了。
我们赶到公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稀疏昏黄的路灯让公园的
小路显得格外幽静。

跟着带路的治安员,我在树林边看到了那个死里逃生的女孩。

那是我遇到过最冷静的当事人。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红着
眼睛,安静地坐在石阶上,衣物上满是尘土,她正在一点点摘掉长发
上的杂草和落叶。

我蹲下来,询问了案件的细节。

傍晚时分,女孩正独自一人在公园里散步,3个20岁左右的小青
年拦住了她。在抢走现金和手机之后,其中一个男人把她拉到树林深
处侵犯了她。另外两人试图继续的时候,被经过的路人发现,三人随
后逃离了公园。

作案的居然是个小型团伙?有3个人?

女孩细致地描述了几个案犯的衣着特征,甚至连其中一个男子衣
服上的字母图案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慌乱的情况下,能够记住一个人大概的相貌衣着都很不容易,
女孩却能在遭遇侵害后始终保持冷静,这十分难得。虽然不远处就有
公共厕所,但她并没有去清理身上的痕迹,因此所有物证都被完好地
保留下来。
我和女同事带她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女同事握着女孩的手告诉
她:“证据在,这些混蛋跑不掉的。”

当天晚上,根据公园门口的视频,胜哥他们就找到了那3个人的
踪迹,随后就在一家网吧里抓到了其中一人。

3个年轻人是同乡,从老家过来之后没找到正经工作,又没有其
他技术,整天在城中村里晃悠。

还没等胜哥发挥出“审讯技巧”,被我们抓到的那人直接大喊要
招供,不仅交代了整个犯罪经过,甚至连在出租屋偷看女生洗澡的事
都说出来了。

唯独关于夏小兰那起命案,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最后一棒又交到我手里,所有人都在等DNA的比对结果。我在心
里默默祈祷,希望这次能像之前的26次一样。

把数据输入到库里时,我的手有点抖。

可结果让所有人失望了,抓到的嫌疑人的DNA与命案现场凶手留
下的并不吻合,这只是一起和夏小兰案毫不相关的强奸案。

无论多么迫切,证据就是证据。我们让凶手溜了。

胜哥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胡子拉碴,黑眼圈叠了一层又一层。
我知道,我们担心着同一件事。
眼看年关就要到了,所有打工的人都要回家,如果凶手趁这个时
候逃走,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抓到他了。

那是我们最后的期限,也是我们必须要过的一道坎。

年味儿越来越浓,工厂陆续停工,出租楼也接连关门闭户,拖着
大包行李返乡的工人一批接一批。

返乡的工人们成群结队散去,我甚至想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张开手
臂,拦住他们。可人群一眼望不到头,我也没法那样做,我只能眼睁
睁看着破案的希望随着人潮被一并带走。

我能做的只有努力地去看、去记每一张脸。

他们不确定来年是否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我们也不确定凶手是不
是混在返乡人潮里,再也不回来。

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

胜哥已经盯人盯到“眼红”,隔三差五就出门排查,到处捡拾被
人遗落的“DNA”。

最典型的一次,一帮工人前脚从工棚出去,他后脚就拉着我进
屋,把工人们刚刚扔掉的烟头一一打包。

我盘算着这些物证的数量,忍不住问胜哥:“你的意思是,全部
带回去比对?”
这起案件检验的DNA样本已经突破300份,再这么干下去,即便
把队里全年的技术经费都砸进去,也坚持不了3个月。

胜哥倚着门框,看着我把烟头一个个装进物证袋,说:“别人命
都没了,我们能不拼命吗?钱的事,我再找队长说说。”

我们都知道,案件已经陷入死局,我们的做法达成的效果微乎其
微,但我们不能停下。

夏小兰案的专案组只剩下4个人,而年关就在眼前。

胜哥登记了案发现场附近几乎全部人员的信息,名单厚厚一沓,
上面有好几千个名字。他打算年后对照这份名单核查返乡的工人,看
看哪些人没回来,再重点去查。这种大海捞针似的做法成了当时我们
唯一的选择。

我们曾反复刻画过凶手的形象,推测他的体形特征,但是越研
究,凶手的样子越模糊。他就是一个普通人,长着一张普通的脸。

春节假期一结束,厂区刚开工,胜哥就对照年前整理的那份大名
单开始清查,但刚查了两个厂,就被队长叫停了。

跟进夏小兰案的外侦兄弟一个个都投入新的案件了,就他手里还
捏着去年的旧案子。

“去年的案子破不了是问题,今年的案子就不是问题了?这个区
今天冒出个飞车抢劫,那个区昨天又砍死人了,夏小兰的案子要管,
那李小兰的案子管不管?都盯着旧案子,新案子还怎么破!”

胜哥把名单塞进了柜底,还有更多的真相在等待着他去查明。

后来胜哥约我吃饭,酒过三巡,他突然凑过来搭着我的肩膀,迷
迷瞪瞪说:“那小子肯定还会冒头的!我相信你,一定能抓到
他!”说完一仰头,干了大半瓶。

现实是,谁也说不准案子能不能破,什么时候破。凶手并没有像
我们期待的那样露面,他消失了。

但胜哥提出的方法,可能是对的。

一晃3年过去了,我在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学习时,
他们的辖区刚好发生了一起强奸杀人的案子,凶手在现场留下了精
斑。

警方划定了范围,出动上千警力,采集了排查范围内5000个男性
的DNA样本。

每晚10点,法医们会准时收到当天采集好的DNA样本,然后连夜
检验出结果。上千人不眠不休地通力配合,这之前是我所不能想象
的。

“DNA人海战术”奏效了。检验进行到第十四天,在比对了
3800多份样本之后,凶手现身了。
我为他们的执着和投入所感动。在这之前,我觉得夏小兰案中排
查几百份DNA样本已经算是下了大力气。现在看来,我们的魄力还远
远不够。

我开始相信胜哥提出的大名单排查方案。

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就已经开始尝试他的方案。有次我碰巧路过
夏小兰案现场附近的天桥,看到十几个搬运工正蹲在桥底等活。这些
人在厂区活动,但是并不算工厂的固定员工,没有被工厂登记在册,
流动性极大。

寻思了一会,我开始像胜哥当初侦查一样,跟路口的摩托车工和
小货车司机对视:这些人的眼神不对,会不会也进过厂区?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必须赶紧打电话给胜哥,问他有没有
排查过这类人员。胜哥听完,只是笑了笑:“你魔怔了,看谁都像凶
手。”

从北京回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跟进夏小兰案。我重新审视
案件的所有物证线索:凶手的DNA信息是我检验出来的,数据是我录
入库里的,连数据库里留的联系电话都是我的。

这起案子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天字一号案”。

2015年,我们开始系统清理未破命案,那些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
得以重见天日,当然,也有我的那一起。
断断续续进行的清理工作,让十几起沉案陆续被侦破,这些案件
大多是通过DNA比对和指纹比对破获的。

随着一个个凶手落网,我给一份份档案出具了鉴定书。结案、归
档,长长一列未破案件的档案里,夏小兰案的档案袋从最前面,慢慢
被压到了最后面,然后再一次被我移到前面。

当事人会说谎,目击者会遗忘,视频会被覆盖,但凶手的DNA信
息不会变,只要它在那里,哪怕10年、20年,我都能把他揪出来。

我在等一个机会。

那些年,我投入更多的精力去破小案,以积累更多的DNA样本,
不断更新排查人员数据。

案发现场附近成了我重点采集的区域,周边地区只要发生类似的
拦路抢劫强奸案,我会第一时间去比对。

后来,只要有外侦的兄弟去外省出差,我都会拜托他们带上资料
去当地比对,我总担心凶手的数据没有被当地及时录入库。

每次有新的DNA检测技术应用到法医工作中,我也会翻出这个案
子去试试。

我总会想起胜哥的那句话:凶手还会冒头的。

那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2019年3月的一天,我刚从短暂的午睡中回过神来,办公桌上的
手机就震个不停,那是一个归属地显示为贵州的电话。

简短地介绍完身份,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一句我等待了10年的话
——

“我们有一宗系列抢劫强奸案的物证,比中你们2008年夏小兰案
凶手的DNA了。”

我猛地放下杯子,一边询问着案情,一边迅速点开DNA数据库的
网页。

距离夏小兰被杀,已经过去了10年4个月零8天。

那个反复出现在我梦里的案件,终于有了转机。

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但贵州警方已经锁定了凶手的居住
范围,确定了凶手的样貌体态,那张一直模糊的脸终于被勾勒出最关
键的几个细节。

我细细询问着贵州那边的案件情况,对方干脆把物证的DNA图谱
发了过来。看到图谱的那一刻我终于确信,当年在现场物证中检验出
的DNA信息没有让我失望。10年等待,我终于摸到了他的尾巴。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拨通了胜哥的电话,大叫道:“2008年夏
小兰案里凶手的DNA比中贵州的案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大约是还在咀嚼我那句话,然后突然传来
胜哥升了两个调的声音:“那个案子?对出来了?”

没等我答复,胜哥已经挂断了我的电话,不到两分钟,我办公室
的门被径直推开,他三两步冲了进来。

胜哥从我手上接过当年的档案,又找出压在柜底的自己写下的侦
查笔记,当然,还有那沓厚厚的名单。

10年之后,我们再度踏上追凶之路,这次是我和胜哥两个人。

胜哥第一时间飞去贵州,他觉得自己的直觉回来了。

他和当地的警方穿着便衣,找到了那个半山腰上的农家小院。山
石砌成的围墙,院门虚掩着,胜哥站在院门边,兜里的手铐把裤子坠
得有点歪,他做了两个深呼吸,又紧了紧腰上的皮带。这一刻,他等
了10年。

轻轻推开院门,院子里,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扭过头,呆呆
地看着胜哥他们进来。正屋门口,一个老人正在打瞌睡,屋里空空荡
荡,再没有其他人。

胜哥他们扑空了。

老人说,儿子和儿媳2天前刚刚离开家回广东打工去了,家里只
剩下他和小孙子。
胜哥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千里迢迢飞到贵州,算起来,凶手
是在同一天离开这里,坐火车去了广东。

之后他们采集了嫌疑人父亲的DNA连夜检验,信息比对的结果显
示:完全吻合。

那组在数据库里静静躺了10年的数据,终于在这一刻成了套在凶
手身上的镣铐。这个家的男主人就是10年前在小河边杀害夏小兰的凶
手。

胜哥第二天就坐飞机往回赶,但这个案子像是注定要留下些遗憾
给他。他刚下飞机就接到消息,凶手已经先一步被刑警队的同事抓获
了。抓人的地方,距离当初夏小兰被杀的地方,不足4千米。

凶手不仅当时没有走,甚至这十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那个工业
区里打工。

那年,他杀害夏小兰之后,因为没有抢到钱,一直留在附近的家
具厂打工。胜哥排查过他所在的家具厂,但当时混在工人中的他并没
有引起胜哥的注意。

因为他只会做木工,老家没有什么赚钱的机会,老婆又刚刚生
产,正需要用钱,年后他便又回到了广东,这让他顺利躲过了胜哥对
未返回人员的排查。

杀害夏小兰的第二年夏天,他骑着一辆二手摩托车撞上了路边的
花坛,造成头骨粉碎性骨折。
这本是一个让我们发现他的机会,但因为是自负全责,警察并没
有太多介入,他草草处理之后就回老家疗养了。疗养持续了两年,而
那两年,恰巧是我们对案发地附近进行撒网式排查的时候。

茫茫人海中,他一次次从我们眼皮底下逃脱。除了发生交通意外
那次,这些年,他没有和警察说过一句话,上街都会绕开派出所。

但是现在,10年,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第二天白天,派出所留置室。

隔着一道铁栅栏,我和胜哥终于有机会跟这个我们找了10年的男
人面对面。我本以为自己的心情会非常激动,但那一刻我却格外平
静。

那确实是一张普通的脸。凶手名叫韦金重,体形精瘦,1.7米左右
的身高,穿着灰色的夹克和黑色的长裤,说话带有明显的地方口音。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胜哥职业生涯中审讯时间最长的一次,总共
十几个小时,日夜颠倒。

起初,韦金重并不承认自己的犯罪行为,回答都格外简短,像是
怕泄露什么秘密,不说话时就抿着薄薄的嘴唇发呆。

关于10年前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说。确实,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10年时间会模糊很多东西,我们也做好了他抵赖的准备。
只是凶手可以沉默,证据却能发声。陆陆续续抛出的物证一寸寸
击溃了韦金重的防线,十几个小时的沉默抵抗后,他最终承认自己杀
害了夏小兰。

他已经记不起作案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只记得那个晚上格外的
冷。

晚上9点多,身无分文的他揣着一把菜刀出了门,老婆在家待
产,他想弄点钱,想来想去,最快的方法就是抢劫。

他在家附近选了一条又黑又偏的小路,等了很久,骑着车的夏小
兰从路的一头出现了。

看着对方孤身一人,他从草丛里蹿出来拦住了她,问她有没有
钱。他举着菜刀威胁夏小兰,夏小兰试图骑车逃跑,韦金重在两人错
身而过的时候,用刀背狠狠砸向女孩的头。

他把女孩拖到旁边的草丛里,迅速搜了她的衣兜,一无所获。但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关心有没有钱了,看着没什么反应的女孩,他觉
得心里有什么在翻腾。趁着女孩没有任何抵抗能力,他脱掉了对方的
衣服。

韦金重的交代仅止于此,对于那段时间另外两起相似手法的案
件,他始终不肯承认。

“有证据你就弄我,怕啥子。”他抬起头,语气平静,眼神却带
着深深的挑衅。
韦金重的话像是迎面给了我一记重拳。关于另外两起案件,我有
太多遗憾。根据两个被侵害女孩的描述,两起案件的经过和作案手法
几乎一模一样,案犯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只是被侵害的女孩都是第二
天才报案,已经洗过澡,洗了衣服,甚至连手指甲都剪了一遍,没有
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物证。即便他嫌疑再大,我们也没有任何确凿的证
据能证明这一点。

审讯结束后,我们带韦金重去指认案发现场。他戴着手铐和脚
镣,走得很慢。

当年的小路已经变成宽阔的水泥路,那片荒草地如今已被人工绿
化草地所替代。我们只能根据周边的河流和电线杆,推测当年夏小兰
被杀的具体位置。

夏小兰当时所在的工厂已经搬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居民区。来
往的居民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行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每天散步的河
边,曾经发生过什么。

只有我看着不停息的河流,仿佛又回到了10年前,那片深深的芦
苇丛里,赤裸的女孩还躺在那里。但是我知道,今天过后,她再也不
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贵州的系列抢劫强奸案最终也被认定是他所为,但我们这边的那
两起案件由于没有直接证据,加上案发时间过于久远,受害人无法准
确辨认凶手,最终无法认定。
虽然有些小遗憾,但更多的是解脱。

押着韦金重回看守所的时候,他在车上问了胜哥最后一个问
题:“是不是这回我不干这事儿,你们就抓不到我?”

“你能忍住不干坏事?”

胜哥拉着他的手铐,把他推进了看守所的大门。
04 无证之罪
案发时间:2012年10月

案情摘要:一放牛老汉在河边树林中发现一具无名白骨尸。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

上半身完全白骨化,双脚、小腿残留些许干瘪肌肉及皮肤。

头骨无伤,盆骨、四肢无骨折,基本排除交通意外后抛尸。指甲
短且干净,足底未彻底腐败,无老茧,非流浪汉。颈椎骨骼见3道平
行切痕,刀杀?

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全身共有206块骨头,堆在一起看着不多,提
着也不重,但如果把它们平铺开来,在一张长2.45米,宽1.1米的解剖
台上,居然会摆不下。

这是一具白骨尸带给我的新发现。

前一天下午,一个放牛老汉在河边小树林里发现了这具白骨尸。
我们抵达河堤公路时,镇上接警的一个民警和一个辅警正坐在路边的
车里吹空调。

“你们赶紧把尸体运走看看,这天气太热了。”
尸骨被发现的位置距离河堤公路50米左右,民警领我们钻进小树
林,沿着坑坑洼洼的小路,绕了好几个弯才到现场。

当时,白骨尸就“躺”在那里,上身的T恤完全分辨不出原貌,
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又一个“无名氏”。

这种尸体几乎是贯穿广东整个夏季的“特有产物”。30多摄氏度
的高温,小河边偏僻的树林里,有人自杀,也有人吸毒致死,当然,
更常见的是病死的流浪汉。

这类尸体往往没有家属,没有围观群众,没有人过问,平均一个
月我能接到三四具。处理得多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

拍照的同事似乎也觉得这些骨头不值得费太多工夫,对我
说:“随便摆摆,拍几张就可以了吧。”

我看了眼手机,已经到下班时间了。身上的白衬衣已经湿透了,
我有些后悔中午把警服送去了洗衣房,它被早上刚看的一具水浮尸熏
得发臭,不得已我才穿自己的衣服来看现场。回去赶紧把衬衣塞洗衣
机里,多加点消毒水,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事。

“速战速决。”

听我催促,拍照的同事将拿出来的物证编号牌又塞回袋子,和我
七手八脚收拢起散落的骨头。
回到解剖室,我拉开黑色尸袋的拉链,大块的、小块的、长条的
骨头乱七八糟地掺在一起,像套散了架的拼装玩具。

解剖台放不下这具尸骨,我在地板上摊开一张白色床单,开
始“拼图”。

先是颅骨,我用双手把它从尸袋里捧出来。这是个极其漂亮的颅
骨:没有头发,完整、干净,让我一瞬有种拿骨骼标本的错觉,而不
像在验尸。

再是盆骨,接着是四肢、椎骨和肋骨。

他的上半身已经完全白骨化,仅有双脚和小腿残留些许干瘪的肌
肉和皮肤,让人联想起卖肉档口挂的连着筋膜的牛羊骨架。

一幅“人骨拼图”一寸寸在我眼前显现,可关于他的一切,我还
一无所知。

白骨尸是尸体中秘密最多的,也是法医鉴定起来最难的。因为躯
体基本腐败殆尽,留给法医的有价值的信息最少。

拼得越完整,我越困惑。头骨无伤,盆骨和四肢无骨折,基本排
除交通意外后被抛尸于此。

我捡起面前那些因为腐败而脱落的指甲,又看了看尸体的足底。
指甲很短且干净,足底还没有彻底腐败,也没有长期赤足形成的老
茧,死者生前应该不是流浪汉。
那是自杀者或者吸毒人员?

我在脑子里拼命回想着昨天的现场,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当时天色渐渐昏暗,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尸体被抬走后留在原地
的凹陷,里面有灰褐色的蛹壳层层叠叠堆积着。

哪儿不对劲?

正当我回忆着昨天哪里出了问题,解剖室地上白骨尸的颈椎骨骼
上,一块污迹闯进了我的视线。昨天的现场和解剖台上的白骨尸在我
眼前渐渐重叠。

等等!没有针头,没有绳索,没有刀具。现场既没有吸毒用具,
也没有自杀工具!

人是怎么死的呢?

我拿起那块骨头猛地站起来,或许是蹲得太久,我一瞬间眼前发
黑,缓了一会儿才走到水池边,小心地用水清洗那块污迹。

水流不断冲刷,污迹越来越浅,3道平行的切痕露了出来!我的
心跳一瞬间快了起来,但却不敢确定。

解剖室里光线昏暗,我快步走到室外,将那块骨头冲着太阳。阳
光下,骨骼上的几道切痕清晰可辨。

有人曾经用刀狠狠割过死者的脖子,这是一起凶杀案!
我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开始根本没有被认定成凶杀案的现场。因为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个位置,自己可能无意间已经破坏了
现场。

我开始气恼,被害人是谁?又是谁下了这么狠的手?

案件性质因为这3道不起眼的切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

解剖室里,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一起杀人命案和一起普通猝
死案,现场勘查的方向与方法有天壤之别,我必须重新回到现场,弄
清楚白骨是谁,还要找到凶手。

第二次抵达现场的时候,我的心情没法像昨天那样轻松。

树林外围已经被警戒线圈了起来,河堤边停了六七辆警车。上次
包括我在内只有3个技术人员,这次我们出动了2个组,6个人。

我远远地和专门负责命案侦查的外侦兄弟们打了招呼,朝尸体原
来的位置走去。

通往林子深处的那段路依旧难走,太阳的炙烤再加上神经高度紧
绷,我再一次浑身湿透。

位置这么偏,基本可以确定不是抛尸,因为从公路到河边的距离
比到树林更近。抬着一具尸体走这么远的路,体力上难以支撑,况且
把尸体搬进树林,不如直接丢进河里,更不易被察觉。
现场正中,那个浅浅的泥坑是尸体搬走后留下的。坑里早已被腐
败液体浸透,加上旁边的小垃圾堆,燥热的空气中,一种怪异的混合
腐臭味萦绕在我们四周。

我翻开一层层垃圾,给那一堆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破烂”挨个编
号、拍照,从1号到30号,连周边的树都没有放过。物证编号牌用光
了,干脆拿便签写上数字临时充当编号牌。

胜哥戴着口罩朝我走过来。他张口就直接逼问我要点:“死了多
久了?”

我用长柄钳子再三确认尸体原本的位置没有其他东西,然后脱掉
一层手套,只剩最里面那层,捏起泥坑里一个苍蝇蛹壳,用指尖轻轻
捻动。

灰褐色的蛹壳已经完全脆化,不需用力就变成了粉末。再综合考
虑时间和天气,可以大致估算出,尸体在这片小树林里放置的时间超
过2个月。

上学时,我总觉得老师讲死亡时间推断很神奇,等我成为法医之
后才发现,这就是个“世纪谜题”,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我扔下手里的蛹壳,给了胜哥一个保守的回答:“死亡时间超过
两个月,但不超过一年。”

胜哥立马不干了,喊着:“这怎么查?时间跨度也太大了吧!”
他蹲下来凑到我边上,轻轻用肩膀撞了撞我。这是摸准了我肯定
有比书本上更大胆的“私人建议”。

对于广东的天气,我挺无奈,就像老天爷额外给我工作增加的难
度。冬天即便只出两天太阳,气温也能飙到二十六七摄氏度,在这里
冬天穿T恤出门并不奇怪。

“先查今年4月份之后的吧,年初还是挺冷的,应该穿不了T
恤。”

时间范围缩小了一半,胜哥满意地走了,留下我对着几箱标了
号、散发着恶臭的物证发愁。

第二次从现场回来,我开始细细清洗那件尸骨上的T恤。

T恤已经有些腐败脆化,我不敢使劲搓,更不能用力拧,只能开
着水龙头用流水冲。

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怎么手洗过衣服的我,小心翼翼揉洗了两遍这
件“尸骨衣”,T恤依然漆黑一团。我将它捞起来,翻出内里,那里
还沾着一些蛹壳,以及更多难以分辨的腐败组织。

从现场淘回来的几箱垃圾里,这是我最“宝贝”的一样。虽然衣
服已被腐败的尸体浸润,又因为风吹雨淋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但正
面隐约可见的两个大写字母让我忍不住兴奋。有明显标识,衣服的辨
识度很高,说不定家属能认出来!
我拿出一张塑料布,把T恤平整地铺在上面,将蛹壳一个个摘下
来,又用刀片轻轻将上面附着的不明组织刮下来,然后把洗衣粉一点
一点涂抹到那些有明显污迹的地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处理。

终于,浸泡T恤的水不再浑浊。我摘掉手套,把一个半小时的劳
动成果拍照传给了胜哥,摊平的灰色T恤正中,两个大写的字母清晰
可见——“FE”。

无名白骨尸的第一封协查通报终于发出去了,我们都在等那个能
认出这件T恤的人。

胜哥排查了辖区里近一年的失踪警情,但是来认尸的三四家都对
不上。尸源的查找范围从本地辖区扩大到了邻市。

白骨化尸体的优势是,耻骨联合煮起来特别省事,这道工序能帮
我准确判断死者的年龄。但弊端也很明显——面对一堆骨架,就是亲
妈来了也难以认出死者。

一周后,依然没有人来认领尸骨。

我预料到这个案子会成为一块难啃的骨头,毕竟死亡时间越长,
遗留在现场的物证和线索越少。

除了目前这些手段,只剩下“颅相复原”。这是一种通过颅骨形
态,结合剩下肢体的脂肪厚度,绘制死者原貌的技术。但因为很难准
确还原五官和发型,偏差较大,我实在不想用这一招。
那件已经被我清洗到极限的T恤还在那里,衣服上凌乱的破口和
褶皱总让我越看越恼火。

眼下,T恤是最有可能确认白骨尸身份的物品,我突然冒出个想
法,打算进行一次“前无古人”的尝试。

第二天,当我把一个男性塑料模特扛进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所有
同事投来诧异的目光。

门卫笑着过来拦住我,问道:“是不是嫂子准备开服装店?”我
摇了摇头。

警队里一帮小伙子没人摆弄过这种东西,大家热情高涨,手里没
活的都跑到天台上来帮忙,七手八脚把“人”组装了起来。

我把死者的T恤小心地套了上去。大家围着塑料模特转着圈看,
都觉得新鲜。照片拍出来的效果出奇的好。

有了照片,接下来就是修片。T恤上的破口、污迹浸染严重的色
块都需要修复。

我之前玩过摄影,这次一边在网上搜修图教程,一边自己慢慢鼓
捣,当天晚上花了2个小时,终于将新拍的T恤照片修好,传给了胜
哥。

胜哥立刻发出了第二封协查通报。
拍完照之后,我就把塑料模特收进了5楼的临时物证存放室。在
我看来,整栋大楼就那个房间合适,空间大,平时很少有人去。

我把它立在房间的角落,想着不碍事就行。没想到,塑料模
特“住进去”的头两天,就有不止一个同事晚上去物证室时被这个站
在角落里的“人”吓得嗷嗷乱叫。

这帮人平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对各种重口味现场、半夜
坟场之类的故事津津乐道,结果一个塑料模特就让他们“原形毕
露”了。

我跟胜哥讲了这个事,胜哥嘴上说着晚上要去物证室见识一下,
可之后再也没提过这茬。

转眼进入11月,一天上午,胜哥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
话:“我认得那件衣服!”

塑料模特终于在发案一个月后显出神威。

胜哥在派出所接待了打电话的女人。她30岁左右,在长椅上哭得
很伤心,一手捏着眼镜,一手拿着纸巾擦眼泪。

她说,通报上那件衣服是她亲手买给弟弟林宇的生日礼物,7月
初的一天,林宇穿着这件T恤,骑着摩托车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
来。
一开始她并没有特别担心,因为弟弟好赌,一赌起来三四天不回
家是常事。可一周过去了,弟弟还没有回家,打电话又一直打不通,
她和家里人开始着急了,便四处打听。

直到胜哥把协查通报贴到她住的那条街上,她才知道自己的弟弟
可能已经遇害。

女人还提供了一条线索,林宇的一个赌友说,林宇在失踪前一天
刚借了3000元钱。

关于林宇被害的细节逐渐丰富起来。

胜哥觉得,自己真应该去物证室看看那个站在墙角的塑料模特,
虽然有点吓人,却立了大功。

当天晚上,DNA比对结果证实死者就是林宇。此时,距离他失踪
已经超过4个月,我们终于可以给这具白骨写上名字。

胜哥立马调取了林宇失踪前的电话记录,最后一串号码吸引了他
的注意。那通电话来自林宇的同学兼老乡,吴勇。

吴勇是一个小眼睛、厚嘴唇,看起来宽厚老实的年轻人。他到林
家吃过饭,林家人也都认识这个同乡。按照林宇姐姐的说法,吴勇话
不多,不管干什么都听林宇的,就像她弟弟的跟班。

林宇的父亲在儿子失踪后,两次找吴勇问过林宇的去向,但吴勇
都说自己不知道。而通话记录显示,林宇失踪那天他们通过电话,而
且他也是最后一个跟林宇通话的人,可他却从来没有和林宇的家人提
过这一点。

但仅凭一个通话记录,还不能惊动对方。

我们立即寻找路面监控。可是监控保存期限只有3个月,何况河
堤上的公路根本没有监控,最近的一个摄像头在几千米之外。

从法医的专业角度看,时间过去太久,现场环境复杂,就算遗留
有什么物证,能够发现和提取的可能性也很小。如果凶手作案时穿的
衣服和鞋子还在的话,可能有办法,前提是他能老实交代作案时穿的
是哪件衣服。

4个月的时间足够他编出一整套符合自己逻辑的说辞,但这里面
有没有漏洞,我们可以替他检验。

我点子多,又想到一个冒险的方法:测谎。这像一次和嫌疑人的
对赌。

那天,胜哥以询问证人为借口将吴勇带到公安局。当时他正准备
收拾行李回老家。

办公室里,胜哥例行询问了吴勇是否对林宇的死亡知情,吴勇神
情放松地回答:“不知道。”

当胜哥问到,林宇失踪那天,他是否给林宇打过电话的时候,吴
勇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显然,他对侦查手段一无所知,也根本没有
想到这个细节。

看见桌上那个酷似心电图机的机器时,吴勇开始有点紧张了,手
指不自觉地做起小动作。

我让吴勇坐在测谎仪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告诉他这是在测谎。他
本来重下去的眼神不自觉抬了起来。

测谎仪刚引进国内的时候,一线侦查员都以为这东西神得很,直
到“杜培武杀人案”被认定为冤案之后,再也没人把测谎结果作为证
据。这次,我们打算让测谎仪发挥点别的作用。

我们没有直接开始测谎,而是故意拖延。长时间的等待会让被询
问的人愈发紧张,从而露出破绽。

我给吴勇的手上涂上酒精,粘好电极,明显感觉到他已经双手僵
硬。我掏出准备好的扑克牌,出其不意地递过去一张黑桃A,他诧异
地接过去。

“请问,我给你的是不是黑桃A?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吴勇不明所以。

我又递过去一张方片3。

这种预设问题的目的是测试对方的配合度,并且让对方相信,我
们可以通过这台机器来判断他是否在说谎。
“请问,我给你的是不是方片A?请说你拿到的是方片A。”

“我拿到的是方片A。”

仪器上的曲线出现轻微的变化,那是吴勇撒谎后触发的生物本能
一时还没法控制。

让他“信”只是第一步,到底能不能成,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胜哥和我跳过了第一关键问题“你有没有杀人”,而是直接抛出
后 续 两 个 关 联 问 题 ——“ 你 是 不 是 在 杀 人 后 把 刀 丢 在 了 现 场 附
近?”“你是不是把杀人时穿的衣服带回了家里?”

吴勇像是一瞬被箭击中了铠甲的缝隙,对于这两个问题,他几乎
没有任何准备,抬起头一脸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啥意
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不管你回不回答,我们都能知道结果,沉默就代表是。”

测谎的第二步就是让他“慌”。

吴勇开始了一连串的否认,仪器上的曲线剧烈地上下波动。

“测谎仪已经明确检测出你在撒谎,抵赖没有任何意义。”

吴勇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很快,在我们准备好的摄像机面
前,他承认自己杀了林宇:“人是我杀的,还有吴兵帮我。”
根据吴勇提供的线索,胜哥当天抓住了吴兵。

两人都招供了,过程异常顺利。

让我没想到的是,此刻我和案子却被推到了悬崖边,摇摇欲坠。
因为没有物证。

案子最关键的物证是割颈的凶器,还有案发时吴氏兄弟穿的衣
服。如果我能在这些东西上找到林宇的血迹,就可以串起完整的证据
链,杀人者就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但现在这几样我一样都没有,真成了“死无对证”!

吴氏兄弟说,犯案当天穿的衣服都扔掉了。至于凶器,是吴勇从
家里带的一把不锈钢菜刀,样式普通,也已经用了很久,杀完人就扔
河里去了,完全不记得是什么牌子,什么样子,胜哥从网上随便点开
一张菜刀的照片吴勇都说像。

树林边的河是我们辖区最大的一条河,水面宽阔,河里常有上千
吨的货轮航行。吴勇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在什么位置扔出去的,只记
得自己用了很大力气,至少丢出去10米。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和同事拿着金属探测仪和超大的电磁铁,开
始打捞。

3天里,我收获了一个废旧的铁圈、两根钢筋、几块不明用途金
属块和若干螺丝,却连一个长得像刀的玩意儿都没捞到。
队长叫停了我的打捞工作,这意味着这起案子到这儿可能就悬着
了。

我知道,这档案要么在我桌上,要么被放进档案柜。而一旦被放
进那个黑漆漆的柜子,之后的10年、20年可能都不会再有人打开。

那些不再有人打开的悬案不是薄薄一沓纸,那是被害者压在我心
上的一座座“坟”。

胜哥那边的进展也不顺利。

吴氏兄弟口供里提及的最后一个关键物证是林宇骑到现场的摩托
车。按照吴勇的说法,他们俩把车卖给了街边一个修摩托车的小店。
但胜哥找到车店老板时,老板却说摩托车收了没多久就被人偷了。

虽然我们怀疑这是老板的托词,更大的可能性是林宇的摩托车已
经被车行拆成零件处理掉了,但尴尬的是,我们也没有证据来证明这
一点。

最后一环证据也断掉了。

仅有口供,我们根本无法给吴氏兄弟定罪。如果吴氏兄弟翻供,
我拿什么来敲定他们的罪行,拿什么把他们绳之以法?而证据在哪
呢!

就在这时,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吴氏兄弟的口供出问题了!
胜哥发现,吴勇和吴兵两人交代的细节并不完全一致,甚至同一
个人每次的笔录都有些细节合不上。他从看守所审讯回来就找到我,
表情凝重地说:“必须得找到证据,不然就‘麻烦’了。”

我知道胜哥口中的“麻烦”是什么。

那是一起可以被称为我们队里所有刑警“梦魇”的案子——我们
曾亲手放走一个“杀人犯”。

6年前,辖区里发生过一起古怪的案件:医院里,一个病人忽然
发生抽搐,然后迅速死亡。

病人本身并没有癫痫病史,出现这种症状很反常。因为毒鼠强的
中毒症状和癫痫发作时极其类似,有医生怀疑病人可能中了毒。

毒化检验的结果让所有人心惊肉跳:死者的血液里确实有毒鼠强
成分。

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医院。但在随后的病历排查中,我们发现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这家医院前后有26个病人出现过类似癫痫的抽
搐症状。

对比以往资料,一家医护人员加病人不足500人的医院短期内出
现26个癫痫病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也就是说,这家医院里有个游荡着一直在投毒的人!前面26人中
可能也有受害者!
我们给这些人剪取指甲、抽血进行化验,甚至在征得对方家人同
意之后,把一位已故病人土葬了的尸体挖出来开棺验尸。

但最终,我只在一个死者的身体里检测出了毒鼠强成分。

锁定的嫌疑人是一个年过六十的女护工。她看起来沉默寡言,畏
畏缩缩,普通到在街上走一圈就会消失在人群里。

我只记得,她的手格外得湿。

看护记录里的她就像一个行走的“恶魔”,她负责哪一个病区、
哪一个楼层,对应的地点就会出现“癫痫发作的病人”。

我们甚至在她放个人物品的地方发现了毒鼠强,但她辩解称自己
是留着杀老鼠,而且护工存放物品的房间基本是开放空间,谁都能接
触,谁都有嫌疑。

最终我们在女护工的检材里没有检测出毒鼠强成分。女护工被无
罪释放。

放她走的那天,我心情格外沉重。就是这种看起来普普通通
的“凶手”最可怕,因为没人能担保她不会继续作案,而且放走了可
能再也捞不回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人群里埋下了一颗炸弹,不知
道它会不会炸,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炸。

而在医院医生和护士眼里,就是我们放走了凶手。
此时此刻,嫌疑人吴勇、吴兵就在看守所的铁栏杆里面,都有口
供,但如果我们拿不出证据,那扇通往外面的大门随时都会开启。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在结束一天的常规工作,或者当天安排的尸
检比较少的时候,带着助手和同事到林宇出事的河堤“吹风”,期待
着能碰上和案件相关的东西。

1次、2次、10次“吹风”过去,广东天气渐渐转凉。

有次“吹风”,助手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只烂拖鞋,我瞄了一眼,
没好气地问他:“两个案犯一个死者,三个老爷们儿,谁的脚能穿进
这只36码的女式拖鞋?”

又不知“吹风”了多少次,12月的一天,我突然在河堤公路上发
现了一滴干涸的只比黄豆粒大一点的血迹。

我异常兴奋,小心翼翼把样本送进了实验室,却见鬼一样一连三
遍都测不出DNA分型。

我不死心,又把剩余的样本送到省级鉴定机构。结果让人完全崩
溃:那压根不是“人血”,是“鱼血”!

我成了一个分不清人血与鱼血的法医。

就在我被现场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时候,胜哥还在吴勇新口供的指
引下,在一条小河沟里摸索了整整2天,希望能把他交代的丢进小河
的钱包、手机找到。
可捞起来的除了乌黑的淤泥,就只有垃圾。

紧要关头,林宇的姐姐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线索:眼镜盒。她记得
很清楚,林宇骑走的是她的车,车上放了一副她的眼镜。弟弟和车一
起失踪之后,她在同一家眼镜店又配了一副。

但从审讯最初到现在,吴氏兄弟根本没有提及“眼镜盒”。

这可能是一次疏忽,但也可能是案子的一个转机。

我又来到案发现场,这成了我做法医以来看过次数最多的现场。

日子都到12月底了,我见证着这个案发现场的改变,在广东,这
3个月已经囊括了一年之中四分之三的景色变化。

小小的眼镜盒。这种搜寻工作最磨人的地方在于,没有具体地
点,只能靠着两只眼睛、两条腿,一遍遍反复搜索。

更大的不安来自谁也不知道那个被凶手随手丢下的眼镜盒,到底
还在不在那儿。

第一次,10个人斗志高昂。结果找了一下午,到天黑只能回食堂
吃饭。

第二次,只去了3个人。

第三次、第四次,我只能拉动助手同行了。
是的,我习惯了失望,却依旧放不下期待。我心底已经做好了打
算,哪怕案卷送到了检察院,只要一天没有开庭,一天没有审判,我
就一天不会停止。

案子破不完,坏人抓不尽,但是让攥在手里的罪犯溜走这种事,
一次就够了。

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又招呼同事一起出发,这是第二十三
次“吹风”。

快到傍晚,正当我以为今天又会是一场徒劳时,突然听到了同事
的欢呼,我看见他跳跃起来,双手上举,一只手还捏着一条不知道哪
里捡来的长竹竿。

这是我第一次在篮球场之外,看到这个30多岁的人跳这么高。

我丢下手里的枯枝跑了过去。

草丛中,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经林宇姐姐辨认,我们找到的眼镜盒就是她当初放在摩托车上
的,眼镜盒和眼镜布上清清楚楚地印着眼镜行的名字和地址。

根据口供找到的物证成了证据链上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案件的所有资料在年底前如期移交到了检察院,吴氏兄弟被顺利
批捕。第二年冬天,吴勇被判处死刑,吴兵被判死缓。
把档案送到档案室的时候,我在案卷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我知
道,这本档案之后再不用被开封,我是经手它的最后一个人。

可能真是我执念太深。即便找到了证据,惩罚了凶手,我还是不
能完全放下这个案件。那幅“白骨拼图”总在我脑子里晃悠,我还有
一个“谜”想不通。

最初,“五一”过后的某天,林宇找到吴勇说有人欠了他5000元
高利贷,让吴勇和他一起追债,并且答应追到之后分些好处给
他,“肯定不让你白忙活”。

林宇先到广东几年,对这边的环境更熟悉,吴勇从老家过来以
后,就成了林宇这个老乡的小跟班。这次吴勇也没多想,就答应林宇
一起要债。

忙活了2个月,两人不管是去欠债人家里还是工作的地方,都堵
不到人,没收回一分钱。吴勇觉得要债这事没结果,就不想去了。

还有一个小细节,是审讯时吴勇说的,就是他看到林宇因为要不
到 账 私 自 在 欠 条 上 多 加 了 一 个 “0” , 将 “5000” 改 成
了“50000”,这让他更觉得林宇不靠谱。

他拒绝了林宇再次一起要账的邀请,并且试着向“大哥”要点辛
苦费。因为每次出门,不管是给车加油还是吃饭喝水,都是自己掏腰
包。

没想到,“小弟”收到的是“大哥”的两个耳光。
吴勇没有吱声,也没有还手,但正是这两耳光让他暗下决心。

吴勇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堂哥吴兵,两人约定在河边的小树林教
训一下林宇。

那天,吴勇打电话告诉林宇,说看见欠债人在河边钓鱼,让他赶
紧过来。

吴勇领着林宇走进小树林,躲在林子里的吴兵立马抄着刀从背后
冲上去,但没等吴兵动手,“大哥”林宇一把推开了他,还给了吴勇
两脚。

几乎是同时,吴勇扯过菜刀,一刀砍在林宇的脖子上。怕对方不
死,又在脖子上割了几刀。这就是我最初发现的骨头上的3道切痕。

杀人后,两人拿走了林宇的钱包和手机,骑上他的摩托车逃离。
直到大半年后被我们抓获。

我见过不少少年,都幻想有个江湖,满是侠胆道义。现在我才想
明白,这个江湖中其实只有几百元钱的争执、背后的菜刀与白骨。
05 谁动了她的梨
案发时间:2017年6月

案情摘要:某出租楼内一租客遇害。

死者:女租客

尸体检验分析:

面部缠绕透明胶带,手脚部被尼龙绳捆绑。

裙子被撩起至腰部,大腿内侧见血手印,疑似遭受性侵。

胸部见伤口,持续流血,血液呈暗红色。

2000年左右,在珠三角当法医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尤其是对我这
种运气不太好的法医来说。

那时,珠三角是全国知名的治安盲点区域,一年有近百起命案发
生。我可能是事故体质,一值班,命案就井喷。我曾经在一个值班的
夜里,连续勘查了3起毫无关联的命案。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匪徒的
凶残无人能想象。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和这帮人战斗了近10年,队里牺牲了3
个兄弟,设下无数监控,严格管理出租屋登记,恶性案件的发生数
量,已经不足当年的五分之一。
我和胜哥一直以为,日子会这样慢慢过下去。

然而在2017年仲夏,一起案件把我们一棍子打醒。我们从未遭受
过这样的打击,凶手用一种拙劣的障眼法,扰乱了所有线索。我们出
动了上百人,整个区域的警力被耍得团团转。

案发后的第三天,我和胜哥站在案发的那栋公寓楼里,有些失魂
落魄。外边搜查得天翻地覆,可最关键的证物,和我们的直线距离不
超过10米,但我们当时并未意识到。

那天清晨,我被一个电话唤起。

前天才去过的抢劫案案发地点,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同一栋楼,
同样的作案手法,受害者同样为女性。凶手用一个可乐瓶凌辱了女
孩。我猜测,这是一起连环案,敢这样干的混球,应该在10年前就被
抓光了才对。

我刚拎起工具箱准备出发,就看到胜哥开着那辆破尼桑,直接冲
出公安局大门。他没有等我。

我驱车钻过挂满招牌的小巷,停在命案发生地点。灯箱闪烁,巷
道潮湿,犹如市井版《重庆森林》,胜哥那辆破尼桑就停在前面。

眼前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不锈钢防盗门,不锈钢防盗窗网,
周围粘着牛皮癣一样的广告。

身边的一切都在告诉你,来到这里,务必小心。
2天前,这栋楼的女房东被一名男租客绑进房间,抢了手机和现
金。没想到2天后,这里又发生一起案子,手法几乎一模一样:绑姑
娘,抢钱。只是这一次,罪犯彻底陷入疯狂,还杀掉了女孩。

我到门口时,胜哥刚从里面钻出来。他看我来了,只是疲惫地揉
了揉脑袋。我瞧见他牛仔裤上有一小片茶渍污迹,估计昨晚又没有回
家。

我知道胜哥在急什么,接下这起案子,他比谁都闹心。

女房东被抢劫的案件,胜哥是主要侦办人员之一。没想到,他还
没找到劫犯的线索,这栋大楼居然又出了一起命案。

前后两起案件只隔了2天,他把这视为一次难以接受的失误,他
说:“如果那帮兄弟还在,如果队里足够重视,第一时间花大力气抓
逃犯,凶手没有机会再跑出来杀人。”

如果能迅速抓到抢劫案犯,或许这个女孩就不会死了。

但其实,那起抢劫案虽然性质恶劣,涉案金额却不大,加上随着
治安的好转,重案队的人大大缩减,队里担心没有人手去处理新案
子,就没有动用大量警力去追查。胜哥说是办案人员“之一”,其实
真正投入的警力就他自己,毕竟队里只有7个人。

人手和时间都不够,没有人责怪胜哥,但看胜哥烟抽得有多凶就
知道,他现在是自责、压力一肩扛。
我陪他走到一楼走廊的尽头,看他在墙壁上灭掉快烧到头的香
烟,正准备扔掉的时候,我拍了拍他,提醒道:“别在命案现场丢东
西。”

他捏着烟头,久久撂下一句:“不管怎样,抓到那家伙就都清楚
了。”

女房东正在接受询问,看到我来了,她无奈地冲我点了点头。

多数时候,法医的出现都不讨人喜欢。估计她也没有想到,这么
短的时间内居然会再次和我碰面。

可能是我的出现,让她回想起2天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不
安地揉着手腕,捆绑造成的瘀伤还没有完全消散。

绑架她的是刚租住一天的男房客,韦建军。

当天,韦建军以打扫房间的名义,将女房东骗到房间,随后掏出
折叠刀威胁,用尼龙绳把她绑起来。搜走现金和手机后,他还用透明
胶封住了女房东的嘴巴。

直到有房客下班回来听到动静,女房东才被解救。

女房东是在广东十几年的老一辈打工者,她早就习惯了如今安稳
的生活。当时给她验伤,她还在咒骂韦建军:“没想到这个中年男人
这么狠,不给房租还抢我的钱。”但今天见到被杀掉的女孩,她只剩
下庆幸。
现在看来,女房东确实幸运。她逃了,她的女租客却没能逃脱。

站在半掩的门口,即使戴着一次性口罩,我还是能隐约闻到飘出
来的腥味,那是大量血液散发出来的味道。

散乱的血足迹,侵占了这个小房间一半以上的地板,女孩的尸体
就侧倒在床边。

这是一个23岁的女孩,她的手脚被尼龙绳紧紧勒住,显出暗红和
瘀肿。一圈又一圈的透明胶带死死封住她的嘴,由于胶带勒得很紧,
女孩稚嫩白皙脸上的五官都扭在了一起,看起来痛苦而绝望。

这胶带,绑得比2天前的手法狠多了。

女孩的裙子被撩起到腰部,大腿内侧留着几个斑驳的血手印,这
表明她生前可能遭遇过性侵。

翻动女孩的尸体时,她胸部的伤口还在不断淌出暗红色的血液。
当我检查完女孩尸体,从她身边站起来时,原本雪白的橡胶手套上已
经猩红一片。

这样的景象,任谁看了心里都会不好受。我不知道,如果自己换
到胜哥的位置,能不能承受得住。我叹了口气,换上新手套,继续勘
查。

阳台上还晾着洗好的运动上衣和短裤,窗户上的防盗网完整,门
锁没有被破坏,也没有技术开锁的痕迹,桌上女孩的手袋敞开着,似
乎被洗劫一空。

图财吗?

时间如此接近的案子,相同的手法、相同的工具,甚至是相同的
作案动机。

追查这个叫“韦建军”的租客,是当务之急。

看完现场已经临近中午,我顾不得休息,直接开车去了殡仪馆,
案情紧急,必须要第一时间解剖尸体。

我没想到,家属更早抵达殡仪馆,他们是来签解剖尸体通知书
的,同时想再看看遗体。

裹尸袋摆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上,我只拉开了上端,露出女孩
被胶带缠绕着的脸。

年轻的面容在死亡面前变得扭曲。我不能让所有的尸体细节暴露
在家属面前,我不忍心。

女孩的男朋友红着眼睛,双肩止不住颤抖。他和女孩本来决定今
年就结婚,前几天才看好了婚纱。

女孩的姐姐和姐夫也在一旁抱怨老天不开眼,姐姐说自己前一天
还和妹妹打球,为什么今天就走了。
报案人是女孩的姐夫,这个30多岁的中年男人,显得比自己的老
婆还悲痛。他早上打电话给女孩,发现电话关机,去了女孩的出租房
才发现,女孩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当母亲试图用手触摸女儿冰凉的遗体时,我提醒她那可能破坏留
下的痕迹物证,会让凶手更难被抓获。

送他们离开解剖室的时候,女孩父亲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
道:“你们一定要抓到那个杀千刀的凶手!”

我抿着嘴,望向他的眼,点了点头。

每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时,我都没法说出“节哀顺变”这个词,沉
默大概是我唯一的回答。

韦建军跑路了。

胜哥查抢劫案时,曾调取过外围的监控视频。2天前,韦建军在
抢劫女房东之后,坐上一辆假牌照的摩托车,离开了现场,那是他最
后一次出现。

这种抢了就跑的小毛贼,在胜哥眼里,再普通不过。他们往往自
觉走投无路,为了下一顿的饭钱,抢点钱就跑,甚至觉得被警察抓到
也不亏。

这种现象,如果发生在我和胜哥刚工作那会儿,一点都不奇怪。
2000年,走在街边的人都不敢把包背在身后,只能抱在胸前。要是谁
三五年没被偷过、抢过,可以算得上是奇迹。

但现在,社会治安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不仅是警察,就连普通人
也放松了警惕。

公寓楼门口本来有监控,但坏了,女房东舍不得钱,一直没有安
装新的。于是最有可能留下线索的地方,现在无从查起。

但有个好消息是这次涉及命案,人力物力调配不会再捉襟见肘。
案件会上,局长同意将两起案件并案侦查,并且指示各部门全力配
合。

胜哥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但这样多的警力,能否在短时间内破
案,胜哥又背上了新压力。

在此之前,同事整理过一份受害人关系名单,上面记录了和女孩
有关的人,翻开第一页,上面有她的家人、男友,以及隔壁的房客。

但那时我们都太自信了,没有人细看这份名单,每个人都坚信只
要抓到韦建军,就能给女孩一个交代。

在几十千米外的建筑工地上,我们找到了韦建军。

胜哥举着枪冲进宿舍的时候,韦建军正赤裸着上身呼呼大睡,被
摁住的时候,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韦建军显然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被抓到。他认为抢了钱就
跑,不用身份证,也不联系家里人,警方根本拿自己没办法。
但这是命案,全区上百名警察都出动了。

看到韦建军还一副装傻充愣的样子,胜哥狠狠地扇了一下他的
头。不理会他呼痛的声音,胜哥拉住反背在后面的手铐,把人扯到床
边,然后在床头摸出了女房东的手机。

韦建军这家伙,看着死硬,但面对证据,比谁都老实。他知道,
老实交代犯罪过程能少受很多苦。

韦建军说,他跟着老乡从老家来城里打工,想找一份轻松的工
作,但转悠了几天都没有合心意的,手头越来越紧,此时恰巧看见房
东挎包中有现金,就动了歪心思。

韦建军承认了抢劫女房东的过程,对杀害女孩的事却只字不提。

带韦建军回局里的路上,胜哥慢慢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韦建军的
反应,根本不像一个刚杀人的逃犯。

胜哥试探着问道:“抢完女房东之后,你有没有回过那栋楼?”

“我都抢完了,还回去干啥?”

胜哥安排同事夜间突审韦建军,自己则赶回工地,进一步核实韦
建军在命案发生当晚的行踪轨迹。

与此同时,我接到DNA实验室打来的电话,先胜哥一步确认了韦
建军口供的真实性。DNA检验鉴定结果显示,女孩身上提取的生物检
材出现了一个未知男性的DNA。它既不属于女孩的男友,也不属于韦
建军。

韦建军确实绑架了女房东,但他不是杀害女孩的凶手。

胜哥传回的结果也证实了这一点。和韦建军住在一起的3个工友
都表示,凶案发生那晚,韦建军和他们是同一时间上床睡觉,第二天
早上又一起开工的。韦建军没有交通工具,无法在工友睡觉的几个小
时里,往返好几十千米作案却不被工友察觉。

最初的推测被推翻,“头号嫌疑人”的嫌疑被彻底排除。一切回
到了起点。

胜哥和我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同时又为自己的惯性思维感到一阵
恼怒,现在我们得找到那个真正的凶手。

我来不及失落,又打开了电脑里现场勘查的照片。

夜色笼罩,窗外是万家灯火。我知道,对于胜哥来说,今晚又是
一个不眠夜。队里为了这起案子,投入海量警力,结果竟然抓错了
人。

我翻动电脑上的照片,那张女孩下身血手印的特写,再次闯入我
的视线。从尸体上得到的信息来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如果不
是为了钱,那应该就是为了性。
我们必须顺着新的方向调查,遗留在女孩身上的男性DNA,可能
来自凶手。

胜哥冲进我的办公室,浑身烟味。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份早被
遗忘的受害人关系名单。

“这孙子不是奔着钱去的,是奔着女孩去的!还有什么线索
吗?”他捧着杯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瞄向我电脑上的照片。

“勘查现场时,我注意到女孩房间的门窗没有损坏,说明凶手是
正常进入的。而能敲门进入或者有钥匙的人,应该是女孩认识的熟
人。再加上女孩的死亡时间是凌晨前后,能在夜晚顺利进入女孩房
间,这个人她应该非常信赖。”

转变思路以后,我们找出一个原先就在名单里的名字——女孩异
常悲伤的姐夫,刘森。

胜哥对刘森展开了调查。他发现,女孩每天都能接到这位姐夫几
次甚至几十次的电话,两人过高的通话频率显得关系太过于亲密。

按照刘森接受例行询问时的说法,案发前一晚,他和老婆、女孩
一起打羽毛球,晚上10点多把女孩送回了公寓楼。第二天早上,他打
电话给女孩,却无人接听,等他过去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我们还找到一个重要的线索,女孩的房间是刘森帮忙租下的。
亲自租的房子,最后一个离开现场又第一个回到现场,众多的巧
合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一时间排除男性亲属的嫌疑时,我们先调查了女孩的男朋友,
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接触这个姐夫,难道真的是灯下黑?

就在我和胜哥猜测两人关系时,DNA比对结果来了:女孩身上遗
留的DNA是刘森的!

拿着检验结果,胜哥敲开了刘森家的门。

开门的是女孩的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胜哥总觉得,相比在殡仪馆初次见面时的悲
痛欲绝,这次女孩姐姐的态度很冷淡,似乎已经从妹妹死亡这件事中
走了出来。

还没等胜哥追问,女孩的姐姐就开始抱怨,说丈夫在女孩死后这
两天格外颓废:“啥也不管,啥也不干!”

察觉到她只是单纯地找人倒苦水,没有更多隐瞒和目的之后,胜
哥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她。

在卧室里,胜哥找到了刘森。他正仰面朝天,百无聊赖地瘫在床
上抽烟,床边的烟头堆起了一小撮。

关上房门,胜哥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一边交谈,一边仔细观
察他的神色。胜哥注意到,刘森一直表现出懊悔,反复强调自己没想
到日租房会这么不安全。当试探着提起他和女孩频繁的通话记录时,
刘森有点急了。

在胜哥反复几轮施压之下,他承认,自己和小姨子有着不正当的
男女关系,“我们是相爱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离婚”。

“那天晚上,我们搞完之后我就走了。”刘森直接承认精斑就是
他留下的,但否认杀害了女孩。

当他意识到胜哥怀疑他是杀人凶手后,并没有表现出凶手被发现
时那种惊慌失措,只是一个劲儿跟胜哥强调,自己对女孩有多好。

根据刘森的说法,胜哥联系了排查监控视频的兄弟。在离现场不
远的路口,当晚确实有刘森开车通过的图像,并且根据时间推测,他
待在现场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

拿到结果后,胜哥没有说话。刘森的作案时间不足,线索又断
了。

没有新的证据和线索,我们除了一遍遍叮嘱刘森保持通讯畅通
外,什么也不能做。

那天深夜,我和刚回来的胜哥在刑侦楼里碰上了,不过是几天的
奔波,他的眼圈已经有些浮肿。看到我,胜哥突然感慨道:“我好像
越来越不能熬夜了。”而我摸摸自己的发际线,也无奈地扯起了嘴
角。转眼间,我们都不那么年轻了,熬夜查案这种事,越来越不适合
我们这帮老家伙了。
这些年过去,当初一起熬夜的兄弟们慢慢地都散了,有的去了治
安大队,有的去了派出所,警队“老头”只剩我和胜哥两个。可没有
这帮老搭档,眼下的这起案子,有点无力啊。

前段时间的调查,已经排除了受害者男朋友,现在她姐夫的线索
也断了。嫌疑对象一个个被排除,警队士气低落。名单第一页,还剩
一个叫何沐的人,他是受害者隔壁的房客。

我们也不是没怀疑过此人,但经过调查,他最近一直在附近上
网,警察打电话也接,压根没有要跑的意思,哪有那么傻的嫌疑人。

我和胜哥只能把希望放在名单上,我们俩坚信,真凶的名字必定
在这里面。

法医不需要像侦查人员一样到处奔波,“现场”才是我的战场。

案发后第三天,我决定再回一次现场。就算体能差了,我的大脑
和眼睛还是能派上用场。

我把缠绕在门上的警戒线解开,再次打开房门。尸体已经被搬
走,现场只剩下血迹,各种物品因为检查被翻倒,小屋一片狼藉。

再次检查屋内物品时,一个放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吸引了我的注
意。上面除了简单的备忘事项,更多的是一笔一笔的日常消费支出,
原来受害女孩有记账的习惯。
账本并没有什么稀奇,但其中一个信息,瞬间击中了我。笔记本
上的最后一条记录,日期定格在案发那天:一袋梨,16.80元。

我对现场极其熟悉,对这袋梨却毫无印象。我在垃圾桶里翻找了
半天,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果皮、果核和食物残渣。

那袋梨去哪儿了?

抛出这个疑问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冲,身
体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那是肾上腺素在急速分泌。

更令我兴奋的还在后面。女孩原来躺着的位置,只剩下一层厚厚
的暗红色血凝块,没有了尸体,周围的血迹形态反倒更加清晰。

我打着手电筒,蹲下来,仔细辨别着地面的灰尘痕迹,本来被尸
体挡住的床尾地面,似乎有点异样。

我低下头,尽量让身体贴近地板,望向床底,手电筒的光探进了
床底的黑暗,斜照到地板上,一大片人形的灰尘擦蹭痕迹赫然出现。

我招呼着民警合力搬开铁架床,床下的景象慢慢地完整呈现在我
们眼前——是一个成年人的形体痕迹,有人曾经在床底躲藏过很长时
间!

在女孩回来之前,凶手就藏在床下,等待时机合适再爬出来杀
人。之所以等了那么久,是因为当晚出现了特殊情况,女孩不是一个
人回来的,刘森也跟着。
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曾经同时有过3个人,两个人在床上,一个人
在床下。

我将现场发现的新线索告诉了胜哥。

有了大胆的猜测之后,接下来就是加倍小心的求证。凶手是怎么
进到女孩房间的?

我想起女房东的那串钥匙。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刚刚睡下,被
我的电话吵醒后,一副不耐烦的口气。

“房间都是原装钥匙,没有配过!”在我的追问下,她回答得无
比肯定,但是我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我翻出当时拍摄的女房东钥匙的照片,那是一大串钥匙,每个钥
匙上都贴着小标签,上面写着对应房间的号码。女孩的房间是203,
对应的钥匙上,横形的摩擦划痕还很新。那是配钥匙才会留下的痕
迹。

证据从来不会说谎,肯定有人配过钥匙,如果不是女房东,那么
有条件偷配钥匙的人,只剩下居住在这栋楼里的住客。

现在距离发案的时间并不久,凶手遗留的证据和线索,比如作案
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凶器等,说不定还在某个房间里。

我突然察觉,这么多天过去,凶手可能就在我身边。

我和胜哥当即决定,对整栋楼进行地毯式搜查。
听说要搜查整栋楼,女房东显得很不耐烦:“我真是倒霉死了,
出了这档子事还让不让做生意了!”

如果告诉她凶手可能还藏在楼里,她怕是更没有生意了。

我从一个民警那里要来了警棍,揣在裤兜里,用右手紧紧握着
它。在勘查现场和案犯撞个正着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过不止一
次。你永远不知道,哪扇门的背后是凶手。

以前,我曾经接过一起“双尸命案”,凶手杀人后没有离开现
场,我勘查现场时,他一直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瞄着我,直到被我们抓
获。

胜哥还在外面调查线索,我必须得小心点。

来到被害女孩的房间附近,我们决定从两边的房间开始查起。我
被右侧那间房子所吸引,按照女房东的说法,这几天,里面住着一个
30多岁的单身男性——女孩的邻居何沐,他也在我们的名单上。

房间里东西不多,凌乱的衣服随意丢在床上,垃圾桶里是吃剩下
的外卖盒子,几只苍蝇围着这些开始腐败的食物盘旋,阳台上没有洗
过的衣服。

这间屋子的主人应该有两三天没有回来过了。

这时,桌上的一个塑料袋让我心头一动,我快步走过去,是一袋
普通的梨,紧紧扎住的袋口旁被撕开一个口子,袋子上还残留着超市
的售价标签,16.80元。

何沐,男,33岁,梧城人,有盗窃前科。

我们的关系人清查名单里,他的名字就在第一页,只是前期侦查
重点都放在其他人身上,加上案发后的那两天,他并没有逃离的迹
象,所以暂时被忽略了。

勘查过何沐的房间,我可以断定,他在案发后的这几天,虽然没
有离开本地,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栋公寓楼,甚至连行李都没有收拾
就不见了踪影。

更可疑的是,他的房间里有一袋和女孩记账本上价格一样的梨!

胜哥马上派人去摸排何沐的动向。调查显示,他这天早上才坐长
途车离开了本地,距离现在不足3个小时!

我把装梨的袋子送回去提取指纹和DNA。只要在这个塑料袋上发
现女孩或者女孩姐夫刘森的指纹,就可以证明这袋梨来自案发现场,
何沐就是凶手。

胜哥没有再回现场,他和同事在路上接到消息,不愿意再等指纹
的结果,车子直接掉头往梧城去。

“要是让他跑回老家,往山上一钻,我们更麻烦。”这种事情,
在他的刑警生涯里并不罕见,上一个逃亡千里的家伙,胜哥花了26天
才将其追捕归案。
长途客车行驶并不快,中途还要上客,胜哥觉得自己能在客车驶
入梧城前截下何沐。

胜哥出发一个半小时后,指纹检验的比对结果出来了,塑料袋上
确实有女孩的指纹。胜哥的当机立断,为抓捕争取了宝贵的时间。我
把检验结果第一时间告诉了胜哥,接到确定的消息后,胜哥在电话那
头轻快地说道:“我就知道是他。”

挂电话前,我只叮嘱了一句:“小心点,注意安全。”

胜哥挂掉手机,将旧尼桑车的油门踩到了底,那辆平时开起来随
时可能抛锚的破车,被他在高速公路上开出了惊人的车速。胜哥回来
后告诉我:“我感觉自己好像还是很年轻。”

当天下午,林州高速路休息站,胜哥追上了载有何沐的大客车。
这是客车抵达梧城前,最后一次中途停靠,差点就让他跑了。

下车之前,胜哥掏出腰上的92式手枪,再次退出弹夹检查了一下
子弹,上膛,打开了保险。

他和同事对了一个眼神,一起摸到大客车的车边。司机正放低了
靠背打盹,后排的何沐埋着头,手上捧着一碗泡面。

胜哥打了手势,和同事猛地一下冲上去,用枪指着他,吼
道:“警察,别动!”
看到举着枪的胜哥,何沐哇的一声大叫,手一抖,一碗泡面扣在
自己身上,整个人瘫在座位里。

精神高度紧绷的逃亡和突然出现的胜哥,彻底击垮了何沐抵抗的
意志,回程路上,他交代了所有的作案过程。

提取完何沐身上可能遗留的物证,我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花了
七八分钟才看完胜哥刚刚完成的,那份远比普通笔录更长的讯问笔
录。

最后一页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上述笔录我看过,和我所说的
一致。”后面是何沐的签名和按压的指纹。

看到这行笔迹和那个按得很实的指纹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杀她,就因为她不理你?”我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铁椅
上拷着的男人。

“她又不是什么好人,整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去,居然还不理我。
那两个男人可以,凭啥我不可以?”坐在我对面的何沐脱口而出,一
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是遗憾为了这个女人最终赔上了自
己有点不划算。

女孩搬进来时,何沐已经在这里住了5天。他只住得起这种不要
押金的短租房,正忙着四处找工作、找门路弄点钱。
在楼道上错身而过的时候,他就惦记上这个新邻居。年轻、漂
亮、打扮入时,用着高档手机,按他的说法,“一看就有钱”。

他制造机会和女孩偶遇。每天碰到的时候,他都会直勾勾地打量
女孩,故作潇洒地和她打招呼,视线追着女孩的背影,直到她关上房
门。

有几次,他甚至在听到女孩开门的声音时,故意开门出来,为的
就是和女孩多打一次招呼,多看她几眼。

但随后的七八天里,他目睹了女孩和一个年轻男孩讨论着选哪件
婚纱,也注意到了有一个中年男人对她车接车送。他认定,脚踏两条
船的女孩绝不是什么正经人,那两个男人能够勾搭上她,自己或许也
有机会。

但何沐的搭讪一直被忽略,他不仅没和女孩熟络起来,女孩见到
他还会躲着走。

期望破灭后,怨恨和愤怒正在悄然累积。

案发前两天下午,经过一楼时,何沐发现女房东不在前台,一大
串钥匙就搁在桌上,他几乎是一下就想到了女孩。

“有了她房间的钥匙,不管要做点什么都方便,别人可以,我也
可以。”那一瞬间,他觉得命运在向他招手。
他拿走了203的钥匙,配好后又放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过程
顺利得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女房东正被韦建军绑在房间里,徒劳地挣
扎。

钥匙拿到了,女孩的生活规律也早已一清二楚,但是何沐还没想
好要做什么。

这时,他听说楼里发生了抢劫案。原来这么简单,一把刀、一条
绳子,就能搞到钱,警察问过房东之后,就没再来过,也没有听说谁
被抓住。

下定决心的何沐在杂货店买了手套、尼龙绳和透明胶,又在夜市
买了一把折叠刀和一瓶可乐。

案发当晚9点,他带着买来的工具进入了女孩的房间。在椅子上
不安地等待了半小时之后,他相中了唯一能藏人的床底,想给女孩一
个“惊喜”。

晚上10点多,房门处传来钥匙转动开锁的声音,女孩回来了。

躲在床底的何沐,盯住门口。门开了,但是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女孩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

何沐不知道进来的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藏多久。
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流逝。等男人离开,何沐已经在床底趴了一个
多小时,他觉得四肢僵硬,忍不住翻了一下身,女孩察觉到了动静。

“别吵,我只是求财。”何沐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折叠刀。

女孩吓坏了,她认出床底的人是邻居。何沐把女孩手袋里的钱全
部翻了出来,加上零钱也只有200多元,比他预计的还少。但这个时
候,他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钱了。

“我准备走,但我怕你叫。”他谎称自己想走,用绳子绑住了女
孩的双手和双脚,又用透明胶封住了女孩的嘴巴。

他试图侵犯女孩,可能是心里发慌的缘故,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
法,不甘心的他想起了那个可乐瓶。

在女孩痛苦的呼叫声中,何沐掐住了她的脖子,看着女孩扭曲的
面容,此刻的何沐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杀了她。

他把折叠刀刺入女孩的胸口,鲜血涌了出来。

何沐想走时,又感到口干舌燥,他发现桌上有一袋没有动过的
梨,便扯开袋子拿起一个,啃了几口。随后,他把剩下的梨和作案工
具都拎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准备对女孩下手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
乎是在回忆,又像是在酝酿词语。
“第三次吧,那几天我3次跟她打招呼,她都没理我,事不过
三。”

而女房东被抢劫那天,放在桌上的钥匙让他看到了自己得手的机
会。

这个凶手和这些年抓过的其他凶手没什么两样,既不疯狂,看上
去也没有格外凶恶。但是,他让我想到早些年见到的那些家伙,缺少
常识,没有一技之长,这个社会还没教会他们生存的正确方式。

于是他们选择了最粗暴的几种方式——偷、抢、骗,甚至杀人。
他们只是无知地认为,既然别人可以,那么我也可以。至于被警察抓
到,这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些年,这样的人被陆续送进监狱,犯下严重罪行的还在继续服
刑,罪行没那么严重的,出来之后也发现,以前的粗暴手段越来越不
适合现在的城市。

到处都是监控,普通人身上再也没有多少现金可以抢劫,很多人
因此按下了心中的恶念。

但何沐显然是不知悔改的那一类人,有盗窃前科的他,只要一发
现犯案机会,恶意就会释放,“他们可以,我也可以”。

当我问何沐为什么一定要杀死女孩的时候,他抬起之前一直耷拉
着的脑袋,瞄了我一眼,随意地说:“她认出我了,不杀她没法跑,
抓到了至少也得蹲10年。”
在他们看来,蹲10年大牢和亡命天涯之间是不需要权衡的。

抢劫杀人的罪行,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格外平淡,没有歇斯底里的
咒骂,甚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起伏。

我想替女孩谴责他、咒骂他,但我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何沐不会悔改。

我走过去,再次检查了一下何沐的镣铐,将已经铐牢的手铐和脚
镣又压紧了两格。我想,这样或许能让他体会到一点被捆绑和束缚的
痛苦。

只要有我们在,他们不可以,何沐也不可以。
06 深渊之下
案发时间:2004年10月

案情摘要:尼姑庵杀人案的凶手当庭喊冤,法官“刀下留人”。
定罪证据遭到质疑,作为法医的我成为舆论中心。

我需要将律师提出的疑点一个一个消除,让证据像钉子一样,一
颗一颗,钉住罪行,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一天,法医的命运被迫和一个死刑犯捆绑在一起,整整8年。

有人指责他做伪证,有人说他不值得信任。稍有差错,死刑犯出
狱,他自己进去。

这个故事关乎的不仅仅是一个法医的命运,背后的案件改良了整
个区域的侦破流程。

法庭空旷,任何声音都显得格外洪亮。

“被告人田华,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老法
官大声宣读完最后一段,放下了手里的死刑执行令。

作为中级人民法院资格最老的刑事法官,今天很可能是他最后一
次在庭上宣判。
旁听的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往外走,相互间压低声音交谈,发出
一阵含糊的嗡嗡声。

突然,一个异常响亮的声音从被告席上传来:“我是冤枉的!我
没杀人!”

人们停住脚步,老法官也诧异地抬头,所有目光一齐注视着被告
席上的男人。

老法官工作了30多年,见过数百名死刑犯,这些人经过长达数年
的审判,对结果早有预见,被宣判的最后一刻,大多是恍惚和沉默
的。但这个田华,从执行令宣读开始,就一直重复着同一句话:“我
是冤枉的!我没杀人!”

庭内静得可怕,喊冤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一个命案的卷宗多达数百页,并非经办者的老法官,现在手里只
有一份执行令。

田华被架着往庭外走去,他的叫喊声变了调,越发声嘶力竭。老
法官心里也越来越没底。

今天宣读执行令的本不该是他,经办该案的法官突然生病住院,
老法官帮忙“客串”走个场。

就要退休了,老法官不想在这时出现冤案。看着田华被带出审判
庭,他没有跟随去刑场,反而叫住了副检察长。
“我担心案子有差错,刀下留人!”

我听到“刀下留人”这句话时,是两周后——案件被发回重审。

推开会议室的门,局长、检察院副检察长、主办该案的女检察官
已经在等我,他们还保持着上一秒闲聊的姿势,见我进来,一瞬都不
再讲话。

屋里的空气像是突然凝结,三个人面对着我,正襟危坐。

“案件的关键点还是在廖法医这边,我们来是希望再次确认一些
细节问题。”副检察长率先开口,态度客气。

两年前,负责田华案的法医是我的同事,后来他调回家乡,我接
手了。

不是自己一路跟下来的案子,我心里多少有点忐忑,所以当初拿
到案件资料,我最先翻看的就是证据。

田华被捕后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口供前后多达9次,起初他
还承认有罪,等案子到我手里的时候,他开始一次次推翻先前的口
供,辩解自己无罪了。

虽然口供不稳定,当年的办案过程也存在一些瑕疵,但万幸的
是,案发现场有田华留下的血迹——这是定罪的铁证。

我定了定神,从档案袋里翻出上百张照片,再一一排列,长长的
会议桌被占掉了三分之二。
女检察官拿起其中一张,多少带点质疑的口气发问。

我一边解释,一边递给她几张照片,都来自案发中心现场。

那里是一座尼姑庵,上下两层。一楼佛堂里,金色观音像一脸平
和慈悲,二楼,凶手却在她头顶上方大开杀戒。

两个尼姑倒在二楼地上,原先素净的长袍,浸透了鲜红的血液。

其中一个尼姑明显经历了一番搏斗,但只让凶手受了点小伤。我
们在屋内提取到了“第三人”的血迹。

凶手没有丝毫怜悯,刀刀致命。血不断向外涌,渐渐漫过大半间
屋子,滴滴答答,湿透了二楼的地板。

房间地板上遍布斑驳的“血鞋印”,但都来自两位受害者。凶手
为了不留痕迹,特意脱掉了鞋,他很小心,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袜子沾
上了血。

于是,凶手在通往房间的路上,留下了一个扎眼的“血袜印”。

红色功德箱上的挂锁被随意丢在一旁,里面的钱已经被洗劫一
空,零星散落的几枚硬币也淹没在这片血泊之中。

金色观音杏眼微阖,她若有灵,一定静静注视着凶手离开。

“有些细节,后期需要你来补充。”看完了所有照片,女检察官
回到位置上,用笔记录着什么。
对于发回重审的死刑案而言,我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

自从“辛普森杀妻案”之后,国内对现场证据的出处也越来越重
视,用非法手段取得的口供物证只会是“毒树”,只能结出“毒树之
果”。

我在走廊和女检察官握手告别。临走前,她说起代理这个案子的
新律师:“苏律师经手过很多大案子,听说挺难缠,你要有心理准
备。”

在我看来,案件本身铁证如山,换一个律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我冲女检察官笑了笑,算是谢过她的好意。

很快,我就吃了律师一个下马威。

那段时间,我总在大清早接到女检察官的电话,问我案发现场的
细节。

女检察官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苏律师会见完田华,一口气提出
了十几个案件重大疑点。

我明白,他这是想效仿“辛普森杀妻案”的辩护过程,那起案子
最后就是因为证据有瑕疵没能宣判。

田华案审理期间,我们圈子里正掀起一阵“辛普森热”,没想到
冥冥之中竟和我的案子产生了连接。
果然是办过大案的架势。苏律师抓住了一个要点——只要证明卷
宗里的证据都是可疑的,他就有机会为当事人做无罪辩护。

我接手这个案子时,也反复阅读过卷宗,有的地方确实挺巧,比
如田华落网的过程。

发生命案后,他没有像正常凶犯一样逃窜外地,反而继续在警方
的眼皮底下活动。那里是一片工业区,多是外来人口,常常是还没认
清脸,对门就换了租客。田华藏在其中,给警方的调查带来了很大的
困难。

眼见警方的动静越来越小,田华干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身背命案,还跑去朋友家偷东西,只偷了300元。

警方赶到,把田华逮了个正着。

他之前没有正当职业,盗窃赌博,前科累累,早就上了警方的黑
名单。

负责抓捕的胜哥掏出手铐,意外看到上面刻着“四川峨眉山警械
厂”几个字。他猛地联想起尼姑庵发生的凶案,受害的两位尼姑正是
当地做生意的人从峨眉山请过来的。

更让胜哥血往头顶上涌的是,田华手上有新伤口!结合这个人
的“黑历史”,他脑子里瞬时响起警报,一刻没耽误,扭送田华去验
了血。
结果显示,田华的DNA与尼姑庵现场凶手留下的血迹完全吻合。

案子办多了,这种程度其实都算不上巧合。没日没夜的排查、取
证,我们比凶手多的不只是运气。

至于为什么在杀人之后还敢“出手”,田华有两种说法,起先是
说朋友欠了他几百元不还,就想着去拿点东西抵账。后来他又不承认
了,说报警的人跟自己有仇,自己是被陷害的。

田华的反复无常,新律师的不遗余力,都让我对自己手上的证据
更加慎重。

我的对手们显然意识到,这是一桩“认罪必死”的案子。

我需要将律师提出的疑点一个一个消除,让证据像钉子一样,一
颗一颗,钉住罪行。

第一颗“钉子”,就在案发现场。

打开门上的挂锁,我伸手推开尼姑庵的铁门,生锈的门栓发出一
声刺耳的“嘎吱”声。虽说是尼姑庵,但从外表看就是一个有些简陋
的二层小楼。

在广东,观音信众很多,如果不是发生了命案,这里也应该是香
塔垒得老高,燃尽的香灰积下一层又一层。

现在,这里俨然一幅被废弃的景象。解封初期一两个月,尚有附
近的村民来打扫,但是很快就再无人光顾。
命案后两年的时光里,尘土侵袭了庵内所有的角落,我穿着鞋套
走过,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足印。

从大门进去就是一楼的佛堂,正中神龛上,那尊1米多高的金色
瓷质观音像依然立在那儿。

尽管已经落满灰尘,但观音像还是一副慈悲面容,当初,血案就
发生在观音像正上方的房间里。

我本能地抬手想要拜一下,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案发现场,不太
合适,只好作罢。

不知道田华拿着刀从普度众生的观音大师眼前经过时,是否和我
一样,有一瞬心神动摇。

环顾了一圈破旧的佛堂,我叹了口气,向二楼走去,那是两名尼
姑生活的区域,也是案件的中心现场。

原本铺满地板的血迹虽然被清理过,但楼板上依然留下了大片大
片暗色印迹。一张长桌,上面只孤零零地摆着一个抽纸筒。正是在这
里,我们提取到了田华的滴落状血迹。

二楼有一扇横窗,从最初的现场照片和痕迹来看,田华正是通过
这扇横窗进入现场的。

但这一点受到了苏律师的质疑。这扇横窗宽60厘米,高度不足30
厘米,开口扁而窄,外部没有落脚点。他提出一个疑问,狭小的窗口
能否让一个成年男性通过?

现在,这扇窗户就在我眼前。

我站上凳子,贴近窗口,撒上尘土。

窗外,与田华身型相近的治安员顿了几秒钟,开始摸索着爬进横
窗,努力将自己塞进那个小口。

氛围很紧张,所有人都盯着那扇横窗。外面的治安员背对我们,
臀部不断摇摆,挪动向前。

如果他停住了,卡住了,就意味着我们的证据将直接被推翻。

四周静悄悄,录像机闪烁着红灯,镜头对准窗口,录下了这一
切。

先是腿,再是躯干,当治安员的头也顺利地钻进来之后,我松开
了自己捏紧的拳头。这个治安员能顺利通过,那么田华也行。

治安员进入时在窗口留下的灰尘痕迹,和现场照片上显示的一模
一样,这说明凶手就是从这个窗口攀爬进入现场的,我们最初的判断
并没有错。

律师的第一个质疑被钉上了“钉子”。

我们收拾好工具,准备锁上门离开。不知什么时候,屋外已经聚
集了数十个附近的村民。
见我们出来,人群里前排的几个稍稍低下头,嘟囔道:“那个案
子不是人都抓了吗?还来这里干啥?”边说,眼睛边止不住地往我们
身上瞟,嘴里的叨咕也没停:“听说那个田华都快枪毙了,却在刑场
喊冤,上面说是要重新查。”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警察栽赃啊?听田华老婆说他胆子小得很,
根本不可能杀人。”我侧身从这些村民和他们的议论中经过。“谁知
道呀,现在的警察除了会给我们开罚单,什么案子都破不了。”

虽然我只是法医,既不开罚单,也不抓人,但我是警察,穿着警
服就不好与他们辩驳。

一回单位,指挥中心就通知我,有家报社想就这个案子对我进行
采访。

“刀下留人”以后,媒体对案子的关注越来越密切。新闻网站做
了实时更新的案件专题网页;各路媒体采访完田华的家属,又找
来“专家”分析,连住在田华家附近的村民都忙着发表感想;甚至有
记者直接打到我的私人号码上想约采访。

但“案件还在侦办,具体细节不便公布”,这是指挥中心给出的
意见。作为案件经办人的我,在这一刻,只能保持沉默。

看着报道凭空发酵,自己却不能发声,我突然感觉很憋屈,就像
被人打了一顿,我还不能还手。
我拒绝的那些发言机会,最后都到了苏律师那里,他主动找来记
者“爆料”。一时间,大小报纸的社会版块整版都是这个案件。

我拿着那些报纸,看了看,没有说话,又折好放了回去。

后来有人问我什么感觉,我说,没有什么感觉。

再有人问我,我还是说,真的没有什么感觉。

当法医那么多年,我还是喜欢和尸体打交道。活人太复杂。

与我回避媒体不同,据说,苏律师是在报纸上看到这起“刀下留
人”的奇案,自己找上门来的。

不难理解,这种“刀下留人”的案件实在罕见。他复印了厚厚的
卷宗,在看守所会见了田华。

看守所的兄弟告诉我,苏律师翻看案卷的时候,田华就在一边翻
来覆去地辩解,辱骂警察。

“我没有杀人!”太久没有人可倾诉,田华见到苏律师时,只反
复地说这一句。

苏律师知道,仅凭一份“死不承认”的口供显然不够。

在各大报刊上,他提出了关于血迹的两点质疑——
怎么证明田华的伤是行凶所致?怎么证明现场血迹不是警方后弄
上去的?

案发现场的血迹,正是给田华定罪的铁证。我们抓到人后,也确
实在他右手食指上发现伤口。

但按照苏律师的说法,田华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甚至会晕血,
他惯用右手,如果右手持刀,搏斗受伤的就该是左手。

至于田华右手食指上的伤口,苏律师说那是田华被捕前修剪橘树
弄伤的。

苏律师正在撬动整个证据链的基石——田华留在现场的血迹。只
要推翻这个证据,杀人指控就会土崩瓦解。

我是一个法医,耍了那么多年刀,对这玩意儿再了解不过。

在普通人的想象里,搏斗中容易受伤的是非持刀手。实际上,由
于普通小刀没有护手,凶手捅刺时只要碰到骨头,握刀受力的那只手
就容易滑出去,这种情况食指最容易受伤。

与田华搏斗的尼姑,肋骨上有多处捅刺伤,这说明凶手捅刺时刀
尖必定受到阻力,而田华右手食指的伤口就是典型的“捅刺行为”造
成的损伤。

至于律师说血迹是警方后来涂上去的,这根本办不到。
现场取得的血迹照片,放大后能看到血迹呈“滴落状”,这是液
体血液才能形成的形态。但田华被捕后,我们没有给他抽过成管的
血。

我手头只有一张滤纸卡,上面是星星点点干燥的血迹,根本不足
以拿到现场造假。

可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些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猜测,因为我的
沉默,越发挑动了外界对于这起传奇案件的敏感神经。

那位素未谋面的苏律师,此时完全站在我的对立面,围观人群心
中的天平不断向他倾斜。

我只是一个法医,解剖台才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拿了那么多年手
术刀,突然要我拿起话筒发声,真的太难。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证
据。

但我远远低估了这股“声浪”的能量,在接下来的对抗中,这无
形的浪潮几乎将我淹没。

就在苏律师向媒体“爆料”后的第四天,我的同校师兄李法官,
向我出具了法院的公函。我盯着那张薄薄的A4纸,足足一分钟。

白纸黑字,公函上的要求写得很明确——封存、检查原始的DNA
检验记录和电子数据。
他们想要将物证从我这里带走,委托第三方鉴定。

我看了一眼师兄,他脸上带笑,态度极和蔼,说出口的话却是在
下达指令。

我没有选择。

我预料到这个案子会进一步核查物证,但法院现在提出的要求,
摆明不是简单的怀疑。

对于一个法医来说,专业水平被质疑不可怕,谁都不是万能的。
但这样一封公函,是我职业生涯第一次面临如此严酷的指控——做伪
证!

这比破不了案更让我难受。

来人在师兄的指令下开始忙活起来,每个人都在拍照、四下翻
找。我定定地站着,像置身在一场风暴的正中心。

“咔嚓咔嚓”,照相机按下快门的响声,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
跳,就像被脱光了衣服一样,浑身不自在。

下一秒,我逼迫自己挪动脚步,接过法院的U盘,把手僵硬地放
到鼠标上。服务器的记录显示,电子数据没有任何修改痕迹,早在田
华被捕3天前,我们就得到了现场血迹的检验结果。

除非我们能穿越时空,否则苏律师所谓的造假指控,根本不存
在。
从嗡嗡鸣响的机房出来,我在前带路,一行人沉默地向另一栋大
楼走去。那里是存放物证的档案室。

我将他们留在门口,穿过眼前一排排架子,熟门熟路地翻找。最
后,我亲手把装着关键证物的牛皮纸袋交给师兄。

看着即将被取走的物证,我不由得冲动起来,大声说道:“原始
记录你们可以拷走,但是物证必须留一半给我。你们不信任我的检验
结果,我同样不愿意相信你们选取的第三方机构!”

我说完抬起头,面对师兄的双眼,保持直视。

我不介意补充各种材料,也不抵触完善疏漏,唯独无法面对有关
自己职业的质疑。

被怀疑做“伪证”的那一刻,我居然慌了。如果这些不存在的事
被舆论坐实,等待我的可不是革职那么简单。

之前曾有人收钱做伪证,原本应该送人进监牢,最后把自己送进
去了。更严重的是,鉴定结果只要错过一次,后面再出具的检测报告
都会让人指指点点,给队里抹黑。

就在田华案前不久,我们队里曾出过一起错案,当时队里气氛已
经很紧张,再出一次类似事件,无异于火上浇油。

现在,血迹样本被一分为二,我拿着剩下的一半。

接下来,我只相信手里的证据。
“这是怎么一回事?”队长将手中的报纸拍到了我的办公桌上。

社会版上,大大的黑体字写着“刀下留人案再现转机:现场未发
现嫌疑人DNA”。

眼神触及那行黑字的瞬间,我就反应过来,这是苏律师找到
的“最新突破口”。

报道说,我被取走的那一半材料,在中山大学法医鉴定中心检验
了,其中4号检材中没有发现田华的DNA。

对于这样的检验结果,我并不意外。法院拿走的仅是一半检材,
检验结果不理想很正常。这也是我要求留下一半物证的原因。

反观这篇报道,通篇都只强调没检出来的4号,对其他检验结果
却只字不提。文末还得出结论:警方之前的检验报告都是错的,不具
有法律效力。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向队长:“一份检验不理想,根本不
能推翻之前的鉴定结论。”

我相信自己,更相信手里留下的另一半证据。

临近下班,实验室所在的大楼空无一人,整栋楼只剩我的实验室
和门口值班室的灯还亮着。

我打开门禁,把物证拿进实验室,开启了录像。我小心地把密封
袋剪开,再次取出那3份检出田华DNA的棉签。
现在它只剩一半了,沾染的血迹所剩无几,有一只甚至只能隐约
看到一点浅粉色的晕染痕迹。

我屏住呼吸,将剩下的染血棉签小心翼翼地全部剪取,滴入DNA
提取试剂,目光全程盯着那个小小的塑料管。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夜晚是一个适合做实验的时间,没有嘈杂的议论,没有乱哄哄的
人群。四下寂静,只有头顶白炽灯管工作的电流声。

透过实验室的窗户向外望,除了星星点点隐约的光亮,只有我自
己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法院已经委托了第三方检验机构,我的检验结果不会作为参考。
这次实验,我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午夜时分,距离我滴下试剂已经过去6个小时,我点开图谱,一
个一个开始对照。

窗外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值班室的灯也灭了。

全部对照完毕,我关上了整栋楼的最后一盏灯,拿着检验结果,
合上了实验室的门。

我做出的结果和最初的检验结果相同——DNA分型与田华的完全
一致。
穿过两道铁门,我静静地站着,等着。

这是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子,一道铁栏杆把它一分为二。我
的对面竖着一把铁椅子,4只脚都被固定在地面上。

我在这里等来了田华。这是我接手案件2年后,第一次见到这个
男人。

田华在最初的笔录里交代,他戴着手套潜入尼姑庵,行凶后将两
样东西丢在旁边的河沟里——手套和刀。可惜的是,后期我们并没有
发现这两个关键物证。

没有凶器,没有指纹,想要稳稳钉住田华的罪行,我还差一
个“钉子”,而此次见面的目的,就是从田华身上拿到它。

虽然没有指纹,但凶手在案发现场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袜印。

队里早已出具过一份检验意见,足迹就是田华的。但苏律师查阅
档案后发现,两个签名的痕检技术员中,只有一个具有足迹鉴定资
格,但检验意见两人都签了名,所以该意见无效。

这次,我联系了省厅的足迹专家出具检验报告,我自己亲自取田
华的袜印。

因为需要他的配合,我没有把他关到栏杆那头的小隔间里,只是
让他戴着手铐和脚镣站在监室的中央。
我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不到1.65米的个头,110斤上下,这些
天和我一同站在舆论风口的男人竟如此瘦小。

深深的眼袋,垮塌的嘴角,平淡无奇的长相,看不出丝毫的暴戾
和凶狠。略显宽大的黄色囚服套在他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一个转身就会隐入人群的人,居然残忍地夺走了两条鲜活的生
命。

他疑惑地看着我这个陌生的面孔,话语轻佻,一张嘴就知道是个
老油条。“阿Sir,又要折腾什么呀?”

“打足迹,配合一下。”我示意看守所的管教将他的脚镣打开,
拿出准备好的墨盒和白纸,还有一双袜子。

“有没有烟?给一根?”他伸出双手,懒洋洋地向我讨要。

“没有,我不抽烟。”我埋下头,避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

“以前不是弄过吗?为什么还要取?”他用拷着的双手接过我递
过去的袜子,慢吞吞地往脚上套。

看着他把袜子穿得皱皱巴巴,我伸手过去帮他捋平整,“该告知
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我依然没有抬头。

我在地面上摊开一张白纸,将捺印的油墨均匀地涂在他的足底,
然后让他踩上去。一个黑色的足迹呈现在我眼前,完整、瓷实。
检查完采取的足迹样本,我对上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你以为
喊冤就能翻案吗?”

“至少我还活着。”田华把袜子扯掉,随手扔在一边,甩了甩
手,头也不抬地回我。

“明知道结果,等这么久不难受?”我依旧没有移开目光。

也许是感受到我还盯着他,他站直了身子,微微扬起下巴,挑衅
意味十足地说:“能比你们审我时更难受?”

面对他肆意的指责,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口说:“审讯的时候
有监控,你身上也没有伤,根本没有刑讯逼供。”

田华没有再说什么,我示意管教将他带走。看着他被重新戴上脚
镣,我晃了晃手里的包,说:“我有证据。”

他回过头,瞪圆了眼睛冲我大声喊:“我没有杀人!是你们冤枉
我,我不会认的!”说完,一步一步挪向囚室,脚铐和地面摩擦着,
哗啦——哗啦——

案件证据都已准备妥当,我和田华即将迎来最关键的一次对抗。

检察官打电话的频率由开始的一周十几次,变到了几周一次,这
预示着证据越来越完善。田华离最终的审判也越来越近。

那一天到了,法院会对DNA检验鉴定结果、田华袜印当庭质证。
我无法作为鉴定人出庭,但提前安排好了工作,计划去旁听。虽
然对检验结果有信心,可我还是不能放松下来。

近期的报道充斥着各种揣测,这是田华翻案的最后机会,苏律师
一定会全力以赴。如果法官被舆论影响,律师再做出不利的论述,我
依然面临着挑战。

钉子钉得牢不牢,还要看这最后一下。

结果开庭那天早上,我临时接到队长的电话,有起突发命案要出
现场。

我试探性地争取了一下,但电话那头,队长的语气着实为
难:“实在没人手了,还是你去吧。”

开庭的法院就在公安局的隔壁,走过去不过短短200米。那里即
将开始的庭审事关三条人命和一个法医的职业荣誉。

但来不及犹豫,我朝相反方向,第一时间赶往又一起命案现场,
错过了当天田华案的庭审。

当我带着出现场的一身疲惫回到办公室,已是下午。

前去旁听的法制科同事告诉了我庭审的经过:同事费劲钻进横窗
的努力没有白费,攀爬的侦查实验得到了认可;我亲自到看守所帮田
华穿袜子,提取到的足印也被采纳;血迹的第三方鉴定人、中山大学
教授作为专家证人,出庭接受了质询。他当庭向苏律师解释,4号样
本未检出DNA是因为血迹的量太少,其他两处血迹检出的结果与最初
一致。

悬着的最后一颗钉子终于敲定。不管过多少年,审多少次,这些
证据都足以将罪行钉死。

听完庭审的情况,我长舒一口气,什么也说不出。

我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静静发了会儿呆,转身回办公室,在沙发
上补了一觉。

经过漫长的一审、二审、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从“刀下留
人”算起,时间又过六载。

我还是会时不时听到有关案子的消息,田华依然坚持喊冤,但媒
体的报道却再也没有分给他更多的版面。

苏律师陷入了困境,一起命案的诉讼,平均会耗掉一个律师两
年,而田华这个发回重审的案件会耗多久,他无法估计。

终于,在第四年案件二审之后,苏律师放弃了这个案件。

媒体和大众需要的只是结果,我和检察官们还在慢慢完善案卷的
细节。补充的案情说明加上各种材料近百页,纸质档案袋因为磨损,
前后替换了3次。

我的办公桌上,档案袋来了一批,又还了一批,只有田华案的档
案在我抽屉里一放就是6年。
虽然一次次的交手,让我打从心里感到疲惫,但这起案件后,我
们内部办案的流程都严谨了不少。

我们会追溯物证的源头,各部门间对同一件物证统一称呼,凡是
从现场取得的物证都会无一遗漏地拍摄特写细节照片。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第二个田华。

案件办完那天,我叫来胜哥一起吃饭。我们俩干了一杯可乐,感
慨着破案过程的漫长,他接过话头说:“其实早都注定了。”

胜哥又想起8年前抓田华时,拷在田华手上的那副印着“四川峨
眉山警械厂”的手铐。

广东与四川远隔千里,给我们供应警械的厂家也不是四川的,那
只手铐估计是出差办案的兄弟偶然带回来的。

杀死了峨眉山的弟子,又被峨眉山的手铐铐住。

“老天都不会放过他。”

我放下杯子,示意胜哥看看桌上的报纸,我刻意折好了一页留给
他看。

一张田华的照片映入眼帘,那个6年前在法庭上大喊冤枉的人穿
着看守所的马甲,戴着手铐,面容枯槁。旁边附着田华案的最新消
息:“曾备受关注的‘刀下留人案’经过6年的重新审理后,罪犯田
华于昨日上午第二次被法院判处死刑,并于判决后立即执行。”
这一次,再没有喊冤,也没有刀下留人,田华得到了应有的审
判。我终于可以把这个案件的档案放回到6年前它就该在的位置。

夜已深,我关掉办公室的灯。今夜平安,睡个好觉。
07 尸体黑市
案发时间:2017年8月

案情摘要:车祸现场送尸疑点重重。经尸检,车内尸体并非车
主,且死者在车辆燃烧前已经死亡。尸体身份与来源不明。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盆腔内见子宫,女性。

尸体完全碳化,头颅爆裂,见颈部气管及肠部外露,四肢离断。
焚烧程度异常。

腹腔内脏器腐败严重,尸体在被焚烧前已经发生腐败。

制定抓捕方案的大会上,一屋子刑警兄弟把我的师兄,小个子法
医李轩,围在了最中央。

队长看着这帮平时个顶个胆大的家伙,这会儿一个比一个怂,无
奈点了李轩的名,请他务必参加这次的抓捕行动。

按理说,法医只管解剖台上“不会动的”,不参加抓捕行动。但
这次出任务,刑警兄弟们态度十分坚决:不带上法医,不去。

队长对李轩说:“有你陪着去打前站,其他人也会安心一点。”
做了20多年法医的李轩阅尸无数、见多识广,他第一次觉得自己
像“钟馗”,要被带去抓捕现场“辟邪”。

在座的别说抓捕现场,再惨烈的凶杀现场都去过,可一提起这次
抓人要去的那个地方,每个人心底都犯怵。

而这一切,还得从法医李轩接手的一具诡异的尸体说起。

那天,李轩换了一副手套,目光转向解剖室推车上的最后一个裹
尸袋——它已经在冰柜里躺了3天了。里面装着一具交警移交过来的
尸体,由于一直没有家属签字,直到今天才办好强制解剖的手续。

李轩打开裹尸袋,尸体已经完全碳化,像一只蜷曲的黑色大虾,
头颅爆裂,肠子外露,四肢离断,露出烧焦的骨头茬儿。

3天前,尸体在一部正在燃烧的宝马车上被发现。

看到尸体的第一眼,李轩就觉得疑惑:尸体的头发已被烧光,颈
部气管暴露,躯壳里一片黑梭梭的样子,透过烧透的胸部甚至可以看
见发黑的肺脏。汽车起火能把尸体烧成这样?

交警移交过来的尸体大多都是因交通事故损伤死亡,焚烧只是随
后的损害,在车祸中烧成这样的尸体真不多见。

稍微一翻动,尸体表面的衣物灰烬就唰唰往下掉,他给尸体翻了
一个身,没发现一块完整未被烧过的皮肤,单凭肉眼根本看不出是否
有出血、结痂等“生活反应”,也就无法分辨生前伤和死后伤。
是被烧致死,还是死后被烧?

这种“火场尸体”最考验法医工作的细致程度和对线索的敏锐
度。不仅大火会摧毁尸体,后期灭火的大量干粉泡沫、水流冲刷还会
破坏尸体上的线索。

烧焦的尸体早已辨识不出面容,可李轩却要跟他“问”出其生前
的身份和死因。

黑色的灰烬粘在李轩的手套上,他换了一副新的,拿过手术刀。
肋骨被切开,一股奇怪的焦味混合着臭气忽然涌了出来。

臭气?腐败的味道。

烧焦的尸体解剖时照例应该发出焦煳的“肉香味”,而眼前这具
尸体从送来就一直存放在冰柜里,怎么会有腐败的臭味呢?

李轩心里犯嘀咕,手上加快了速度,解剖刀来到了腹部。

他在盆腔里找到了子宫,是具女尸。这并没有让他松口气,因为
紧接着他就发现,腹腔里那些没有被烧到的脏器果然都有不同程度的
腐败。

交通意外发生后尸体立刻就被送到了殡仪馆,哪怕经过几小时的
解冻,内脏的腐败程度也绝不会这么严重。

只有一种可能:这不是交通意外,尸体在被大火烧焦之前已经发
生腐败了。
李轩摘掉手套,给队长拨去电话。

从现在起,这不再是交警负责的范围了。

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经由李轩的解剖,现在成了刑事杀人案。李
轩直奔交警扣车场,那辆跟女尸一块被烧焦的宝马车就在那里。

那是一座庞大的车场,交通队最新查扣的违章车辆都停在门口,
越往里走车上的尘土越多。转到靠右边的角落时,李轩就再也看不到
一辆完好的车了——

有车头塌陷的,车尾塌缩的,还有甚至被拦腰撞成两截的残骸,
破碎的电线和铁条斜斜地伸向天空。简直是个“车尸殡仪馆”。

李轩因为自己的联想自嘲地笑了。法医的职业病,看啥都容易往
尸体上联想。

烈日炙烤下的车场里,那辆被焚烧的宝马车的“尸体”就躺在最
角落,露天放置,烧得光秃秃的车架子即便在一堆车辆残骸中也格外
显眼。

居然没人保护现场?

“那边不是有棚吗?前两天还下过雨!为什么不遮起来?”李轩
忍不住发飙。

一旁的交警黑着脸介绍完案情,再也不愿陪着这个暴脾气的小个
子法医,赶紧溜回车场门口的办公室了。
宝马车是3天前的傍晚在一条通往烂尾楼盘的岔路上被发现的,
当时车头撞上路边的混凝土墩子烧了起来。一位摩托车司机远远看见
火光才报的警,等消防车过来时,火都快熄灭了。

验过女尸,李轩现在要给这辆车的残骸进行“尸检”了。他灌下
半瓶矿泉水,戴上手套,打开工具箱。

李轩围着宝马车光秃秃、黑黢黢的铁架子缓缓转悠:车窗全部爆
裂,轮胎完全融化,车内原本豪华的内饰被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驾
驶座只剩下一些金属框架和绷着的弹簧。

宝马“尸体”的惨状与女尸很像。李轩脑海里模拟着车辆燃烧的
画面,一定是一场猛烈的燃烧。

李轩用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粘附在驾驶座上的黑色胶状物撬了
下来,连周围的灰烬也没有放过,都装进密封袋。

像这种车内各个地方燃烧得都这么均匀、猛烈的情况也很罕见。
而“罕见”,往往意味着“有疑点”。

李轩将塑料密封袋放回工具箱,摘下手套。这些东西会被送回实
验室,用来检验现场是否曾有过不寻常的可燃物,比如不应该出现在
车内的——汽油。现在不排除这场车祸有人为纵火的可能。

离开车场的时候,他特意到门口找到交警,说:“给那台车架找
个能挡雨的地方。”
“又没有人要,叫了他老婆几次,都不来辨认。”交警不耐烦地
说了一句。

李轩一个激灵,问:“你说啥?车主的老婆?!”

李轩清楚地记得,解剖台上那具烧焦的尸体虽然外表性征已被烧
毁,但盆腔里有子宫,绝对是女性!

李轩立即追问这辆宝马车主的信息。这一问不要紧——车主是男
性,还是个富豪。

王成富,40多岁,早几年做服装外贸生意,风光过一阵子。但近
几年,随着市场行情低迷,王老板虽然还开着豪车,实际上公司已经
资不抵债,账户上亏空了上千万。

可以确认,宝马车里的不是车主王成富。

那被烧焦的女尸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王成富的车里?

李轩和同事马上着手调查了王成富身边的女性。

王成富的老婆年前就和他分居了,还带走了两个孩子,两人大半
年都没怎么见面,唯一几次联系还是向王成富讨要孩子的生活费。可
一提钱王成富就推搪了事,也从来不去看孩子,所以交警通知她来认
车时,她根本没兴趣。

其他女性大多是生意上的往来,女债主里也没人失踪。王成富倒
是有过一两个情人,但在他债务缠身后就再没怎么联系过。外侦组也
核实了,几个昔日的情人都活得好好的,没出事。

查了一大圈都没发现可疑的人,可王老板就这么“失踪”了,只
在他的宝马车里留下了一具腐败后又被烧焦的女尸。

外侦组查到件事很蹊跷。车祸前几个月,王成富给自己买了一份
保额500万的保险,受益人是他的老婆孩子,而这起交通事故恰巧发
生在保险观察期过了一周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车祸被定性为交通意外,尸体被认定成是车主,
王成富的妻儿就能得到一笔500万的保险赔偿。

队长把情况告诉李轩,并说出了自己的考虑:“可能这小子是想
骗保。”

但李轩当即表示不可能。因为最大的漏洞就在他的解剖台上摆着
——车里被烧焦的是个女人!就算王成富想装死骗保,也该弄个男尸
来顶包,哪有这么傻的?何况上哪儿能随随便便搞来一具尸体?

送去检验的车内燃烧物也给了李轩一颗定心丸,里面化验出
了“汽油”的成分。这说明宝马车着火不是交通意外,而是有人故意
泼了汽油焚车烧尸。

从现场和常理来推断,这更像是一桩杀人焚尸案。

李轩推测,女人是被王成富杀死之后,藏尸了一段时间,可尸体
渐渐开始腐败,为了处理掉尸体,他不得不放火烧车,伪造车祸的假
象。

送去检验的女尸很快有了DNA比对结果。死者名叫杨晓梅,23
岁,家住本省另一个地级市,10天前和男朋友吵架后失踪,家里人报
了案。当地派出所提取了她父母的DNA样本,资料入了库。

侦查组立即联系当地警方,得知女孩的生活轨迹很简单,从小就
在当地读书,这两年也都在家附近工作。

奇怪的是,她从没来过我们这个小城,也没有朋友同学在这里。
可现在,她的尸体偏偏出现在这个离她家三四百千米远的地方。

她失踪了十几天,但按解剖看到的腐败程度,死亡时间并没有那
么久。

从死亡到焚烧,这之间必定有一个相对安全、不被人发现的藏尸
场所。

李轩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富豪王成富的家。那
里极有可能是第一现场。

王成富家是一个独栋的别墅楼,带个小院,极为僻静。李轩刚到
就感觉到不对劲——大门的门把手上积满灰尘。

推开门,院子里一棵桂花树花开得正旺,而旁边花盆里的花几乎
都枯萎了。一看就是久无人照料。屋里也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冰箱空
空的,地面上已经积满厚厚一层灰尘,却没有一个新鲜足迹。
这里至少有一个月没人住过了,不像是个发生过命案的地方。

李轩正准备继续核查王成富的其他住所时,队长的新消息来了:
通过对比道路监控,王成富案发时间段的行踪已经确定。

此前一段时间,王成富不是在酒店就是在公司过夜,既没有外出
也没有回过住所,只在宝马车被烧的前一天开车从本地去了几百千米
外的S市,并且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让人兴奋的是,S市就挨着死者杨晓梅所在的城市!这是两人唯
一可能产生交集的地方。

但这里有个说不通的地方:杨晓梅的死亡时间。

根据尸体的腐败程度推算,杨晓梅在王成富到达S市时应该已经
死亡,甚至开始腐败了!怎么和王成富见面?

“这样看来,王成富又不大可能是凶手了。”李轩和队长对坐
着,一起吞云吐雾,作为队里最资深的法医,他怀疑自己的思路确实
跑偏了。

如果是个灵异爱好者,这时估计立刻就会联想到“死人搭
车”“怨鬼缠身”等各种鬼故事。但是作为法医,一个腐败的尸体出
现在王成富的车上,之后还被焚尸烧车,李轩心里只有4个字:毁尸
灭迹。
但这样看仍然很牵强。如果不是王成富杀的人,他为什么要放在
自己的车里焚尸?就算是帮别人毁尸灭迹,也犯不着赔上一辆宝马
车。这年头就算是“干脏活”也不值这个价。

难道真是为了骗保?那尸体从哪儿搞的?王老板为什么不直接找
一具男尸顶包?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恐怕只有“失联”的王成富本人了。

2天后,在一个日租房里,警察找到了王成富。

警察冲进房间的时候,王成富正坐在屋里唯一的小凳子上吃着盒
饭。他并没有太亏待自己,盒饭是从大酒店拿的外卖,桌下还有大半
箱没有喝完的罐装啤酒。

王成富被突然闯入的警察吓蒙了,他说自己根本没有预想过这样
的画面,在他的想象中,最多只是债主追上门来。

被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直接摁倒,王成富委屈极了。“我不过是
烧了一具尸体。”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可是,王成富接下来的话让包括李轩在
内的所有警察都惊呆了——

“尸体是‘尸体黑市’买的,2万块,就在S市的海边。”

“黑市”“买尸体”,这两个词语出现在一个虚胖的前富商嘴
里,让李轩都有些吃惊。
当了20多年的法医,李轩第一次听说买卖尸体的市场。

之前他最多听说过中原地带有配冥婚的习俗,可能存在买卖尸体
的情况。但本地人对尸体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平日里不得不去殡仪
馆送葬时,死者家属都会私下给送葬的亲友“洗头费”,好让他们去
去晦气。

我也曾看过关于黄河捞尸人的报道,他们帮人捞尸,也会顺手将
河里的无名浮尸捞起来,等家属找来,收点钱后再交还。有些尸体可
能长期无人认领,捞尸人还会修建一些存尸场所。

但本地从来没有这样的习俗。

骗保、逃债、烧尸?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市场,更何况半公开买卖
尸体。

根据王成富给的地址,李轩和同事们在地图上给那个不知名的角
落取了个简单的名字:尸体黑市。

刑警队马上召集了所有人开碰头会,准备抓捕。会上,李轩这个
法医俨然成了大家的“护身符”。

就这样,1个法医,3个侦查人员,开着辆车龄超过10年的面包
车,直奔传说中的“尸体黑市”。

平时去抓人,他们都是带着手枪和手铐就出发了,这次李轩特意
拎了一个法医勘查箱,里面塞了好几盒手套。
李轩还专门揣了一把手枪在身上——法医出现场带枪,当时在局
里是破天荒头一次。

在李轩的想象中,这种存放尸体的场所多半是在偏僻的角落,像
那些黄河浮尸报道中的图片一样,尸体一字排开躺在平房的地上。

但拐到一段凹凸不平的碎石土路走了十几分钟后,李轩却看到了
一个不大不小的厂房,就在离入海口不远的林地后面,周边没有任何
居住的痕迹。

砖墙围绕,铁皮屋顶。

李轩和其他3个同事认真地检查了手枪和装备,两个外侦人员先
下了车,步行慢慢靠近。李轩和另外一个同事则缓缓开车向前靠近。

在他们的情报里,“尸体黑市”平时只有一个守门大叔。

厂房的围墙很高,两扇生锈的大铁门紧闭着,有一个简陋的门卫
室在厂房门口,远远看着和普通工厂没什么区别,只是走得越近,越
能闻到一股明显的腐败臭味。

李轩和车里的兄弟相互打量了下对方,确定彼此身上没有暴露身
份的物品,尤其是警裤、警用皮带、警鞋之类扎眼的东西,才下了
车。

四人走了过去。
门卫室关着门窗,隔着窗朝里望,一个50多岁的大叔赤着上身,
吹着风扇,正拿手机看电视剧。

砰砰,同事拍了拍窗——

“王哥介绍过来的,买条‘咸鱼’。”

出发前李轩他们和王成富对过黑话,这些人把尸体叫“咸鱼”。

“哪个王哥?”听到陌生的口音,大叔警惕地转头打量李轩两
人。

“广州的王成富,王哥。”同事递过去一支烟,“前几天他不是
才来过吗,就他介绍过来的。”

来之前,队里让王成富联系了“尸体黑市”的“何老板”,装作
再次“买货”。或许是有熟人介绍,又或者是那个“何老板”生意做
得轻车熟路,对方没一点怀疑,说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值班大叔背过身给老板打电话核实,随后不耐烦地开了门卫室的
门。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们‘拿一条’。”大叔从抽屉里摸
出了一串钥匙。

“我们想跟进去看看,行吧?”李轩赶紧上前两步,将那包只抽
了几支的好烟塞给了大叔。
值班大叔在门边换了双水靴,打开了厂门上的大挂锁,说:“不
怕吓着就来吧。”

待李轩他们一行人都进了大门,大叔又将厂门从里面插上了。

李轩打量周围,厂房围墙内有一小片空地,平整的水泥地被太阳
晒得滚烫。刚才的气味更加明显刺鼻了,难怪门卫室设在大门外,这
么热的天也一直关着门窗。

走到那个外观普通的厂房门口,值班大叔刚打开锁,推开门,李
轩一行人就愣在门口,动不了了。

作为法医,李轩对尸体已经非常熟悉,但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远远
超出了他的想象——

虽然开了灯,厂房内的光线依然昏暗,一个个大约长2米、宽3
米、高40厘米的水泥隔间仿佛是放大的豆腐格子,而那些被称为“咸
鱼”的尸体,就与一堆冰块一起,躺在这些大隔间里,像超市冰鲜台
上的鱼。

有些尸体已高度腐败,散发出独有的难闻气味,苍蝇在上面乱
飞。

厂房的角落里,一个大型的制冰机正发出轰隆隆的噪音。

这里就像一个大仓库,尸体就像是货物一样,静静地漂浮在冰水
混合物中,慢慢地腐败,慢慢散发恶臭,直到有人将他们买走。
值班大叔手握一支长柄叉子,触碰隔间里的尸体,那些半漂浮在
水里的大冰块与尸体被搅动,无声地碰撞着。

阴暗的环境,腐败的臭尸,制冰机的轰隆声,让本就坐了几小时
车才到这里的李轩感到一阵难忍的恶心,这个老法医不想再多待一分
钟。

李轩和同事对了一个眼神,对方只有一个人,虽然李轩不算健
壮,但是两个人足够对付这个50多岁的大叔了。

两人默契地加快脚步,同事一个绊腿,李轩疾步上前,两人合力
把大叔摁倒,将他双手拧到身后。

“干啥呢?干啥呢?”值班大叔立即大声嚷嚷起来,他显然没有
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事立马掏出手铐把人拷住,往门卫室方向
拖。

另外两个同事也想过来帮忙,但他们都只是在车间门口远远打望
了一眼,就马上退了出来。

整整一车间的尸体,都从哪儿来?又流向了哪里?李轩不敢细
想,只觉得头皮发麻。

对门卫大叔的审讯很顺利,在他言语中,除了充满臭味,他的工
作与普通门卫竟没什么区别。
原来,这里是几条大河的入海口,每年夏天都有上游的水浮尸漂
过来,这当中自杀者居多,尸体就搁浅在海滩边,多的时候一天发现
三四具毫不奇怪。一个夏天有几十具,甚至上百具尸体被从水里捞上
来,却很少有人来认领。

尸体很多早已腐败,本地殡仪馆的冰柜根本没法存放如此巨量的
尸体,也不能把尸体放在冰柜外边发臭。

死者无处可收殓,殡仪馆多次找过相关单位,都无法解决这个矛
盾。

这时,一个本地姓何的混混发现了“商机”。

当地的老人信奉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大多希望死后大操大办,
风光土葬。但是随着全国推行火葬,市里关于尸体火化的规定越来越
严,尸体必须火化之后才能办理相关死亡证明。

那些想土葬的本地人开始打起歪主意。

他们偷偷将海边的无名尸装棺,再送去殡仪馆,说是自己的亲
人,以取得火化证明,而在此之前,他们早已将自己真正的亲人土
葬。

何老板渐渐把这个“民俗”做成生意。他收买了当地民政局的工
作人员,又和殡仪馆谈好价钱,包揽下收殓、存放所有无名水浮尸和
流浪汉尸体的活计,然后专门卖给那些需要尸体冒充亲人,换取火化
证明的人。
有了门路,还需要人干活。他看上几个原本就是干捞尸工作的打
工仔,其中就有门卫王大叔。

王大叔20多年前就在当地打工,他胆子大,不怕脏,以前就干过
帮人捞尸的活计。一次偶遇何老板,何老板开出高薪,他便自告奋勇
来存尸房守门。

王大叔说,最开始他们还怕人怀疑,做做样子,在殡仪馆相对空
闲的时候送一些尸体去火化。但是慢慢地,他们发现即便自己不送尸
体去殡仪馆也没人来过问。于是,一个在当地几乎半公开的“尸体黑
市”形成了,在这个产业链上流动的是一个个漂浮在水里或是倒毙路
边的尸体。他们生前也可能是某个人、某个家庭最爱的人,死后随河
流或辗转被送到“尸体黑市”,等待被买走,满足买者的各种需求。

在门卫大叔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记录着“尸体黑市”交易记录
的硬皮笔记本。上面清楚地写着几月几日,收到从哪里送来的一具尸
体,有的文字上还有一道划掉的横线。

每一道横线都表示卖掉的一具尸体。

至于卖掉的是不是标注的那一具,没人知道。

在“尸体黑市”里,李轩只看到十来具尸体,而薄薄的本子上足
有上百具尸体的线索。也就是说,仅仅这一年他们已经卖出去近百具
尸体了,而更早时候被卖掉的尸体去了哪里,已经无从查起。

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家人是否仍在寻找他们,无人关心。
据王成富交代,他就想逃个债,至于保险,能赔给妻儿最好,不
能给也就算了,他暗示过老婆自己会跑路。

难怪他老婆始终不肯去辨认车辆和尸体。

一年前,王成富在一次酒局上听说S市有这么一个“尸体黑
市”,眼看债务快要到期,多年受港剧熏陶的他想到一计:假死脱
身。

“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一把火烧了,谁也认不出来。车也
是早就抵押出去的,我也开不了几天了。”

似乎把尸体丢进车里一烧,警察就束手无策,案子也就一了百了
了。

王成富打听到了“尸体黑市”何老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强调要
一具男尸,但不敢明说自己是买来伪造死亡现场的。

何老板交代给门卫大叔时,虽然简单提了一句要男尸,但对门卫
大叔来说,尸体烧出来都是灰,性别没那么讲究。他随手拉出一具短
发尸体就装进了裹尸袋,根本没细看是男是女。

至于驱车几百千米去取尸的王成富,光是后备厢里那股味儿已经
让他一路上心神不宁了,哪有胆子“验货”,找好合适路段赶紧伪造
撞车现场,泼了汽油点了火就逃了,连裹尸袋的拉链都没有打开过,
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着的是男是女。
而那具已被烧得焦煳的女尸,全因为这一场乌龙被送到这个阴冷
肮脏的“尸体黑市”,又被卖掉,最后到了一个法医的解剖台上才得
以“说”出,她是谁。

后面的侦办很顺利。王成富因涉嫌骗保和侮辱毁坏尸体被送上法
庭,买卖尸体的何老板与王大叔也被逮捕,提供便利的民政局和殡仪
馆相关人等都被查处惩办。

抓到人以后,警察特地去了女孩杨晓梅所在的城市,调取了沿途
的录像。在录像里,我们确定了女孩是独自一人走向了江边,也在她
的QQ空间上发现了遗言。

硅藻实验是判断死者是否为溺亡的一个关键性指标,如果死者是
在生前入水,硅藻就可以通过肺脏进入血液循环,散播到全身。也就
是说,溺死者的内脏组织中可以检出硅藻,尤其是肺组织中有大量硅
藻是生前溺水的重要指标之一。我们把尸体的内部脏器送检去做了硅
藻实验,最终女孩的死因被认定为溺水死亡。

她那具被烧焦的尸体,终于得以被火化成骨灰,由她的父母带回
了老家,安葬在墓园里。

听师兄李轩说到这儿,我很好奇女孩的父母当时有什么表现。

“那是一对安静的父母,他们同平常的死者家属一样,悲痛但平
静地接受了自己亲人逝去的信息。”李轩的回答我至今难忘。
对买卖尸体的何老板,还有烧毁尸体的王成富,他们甚至没有表
露出格外的怨恨。

“不是他们,说不定还没有那么容易找回来尸体呢,只是给你们
添麻烦了。”

这句话,李轩听过很多遍,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震撼。

对那对父母来说,女孩的死成了事实,只有她的尸骨找到了,才
算安息了,回家了。

可是,“尸体黑市”里剩下的那些尸体呢?

他们就在那样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被当作一个个待售的货物,
一旦被买走,就再也找不到下落,他们的亲人好友也永远失去了找回
他们的可能。

之前没有任何人关注这些尸体,现在李轩觉得,自己站在这里,
这就是自己的责任。没人在乎,他这个“法医”在乎。

他将黑市里留存的尸体重新检验、拍照、解剖,提取DNA样本入
库,期望他们的家人在将来的某一天能够把他们认领回家。

“但之前上百具尸体就这样没了。”李轩讲完了整个案子,望着
远处的暮色,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特别理解李轩的心情,因为就在不久前,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一
个帖子,一个男孩在找他的前女友,找了整整8年。
女孩失踪前已经和他分手,但有一天却特意找到他,将存有5000
元钱的银行卡和密码都给了他,让他有机会转交给她的父母。

虽然是前男友,但转交银行卡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果然
没过两天,他再也联系不上自己的前女友了。

他找过女孩的现男友,只得到一堆相互矛盾的搪塞之词。

他报了案,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整整8年,一个大活人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他和女友父母多次到
广东这边寻找女孩,始终没有找到女孩下落。到后来,男孩只剩下一
定要找到女孩的执念。

他在帖子中写道:“前女友一家人没有精力和财力去折腾,只好
看着一个亲人就这么消失。”

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恰好,帖子里女孩所在的城市就是我临
市,我联系到当地的同行朋友,再次将女孩父母的血样进行了DNA比
对,最终发现女孩早在8年前就意外死亡,浮尸江面。

最后,他们只能在当地警方那里看一看女孩的遗照,没有寻回骨
灰。可他在最后一次发帖中写道:“发自诚心地感谢那位好法医”。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这位网友,但在后来的留言回复里,我发
现,关于女孩生死的一个确切信息,让男孩和女孩的父母终于有机会
放下这一切。
在既往的法医岁月里,我和李轩都经手过无数的水浮尸、白骨
尸、无名尸,那些尸体由我们一具具登记、检验、提取DNA,然后被
火化。

也许这些尸体中,大多数过很多年都没人认领,只会被集体埋到
殡仪馆旁边的山上。但每年,我还是坚持接待寻找亲人尸体的报案
人。我亲眼见过放了十几年的尸体,最后等到了他的家人。

家人们和我见面、看自己亲人的照片、核对DNA、确定死因,最
终领回一张薄薄的“死亡证明”。但就是那张薄薄的纸,可以解开一
个家庭的心结,可以让那些活着的人继续他们的生活。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交代”。

我不知道我还会见证多少生离死别,不知道有多少尸体依然无法
被家属寻回,但是我想,我每次多做一点,也许就能多帮到逝去的人
一点,也许就可以告慰多一个生者。

我们是法医,我们要为那些无辜的涉案尸体发声,找到真凶。我
们也要为那些无名无声的尸体竭尽全力,找回尊重和回家的路。
08 天堂口
案发时间:2007年夏

案情摘要:三宝大街附近废弃楼房中发现一具男性尸体。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

尸体赤裸,身旁有一条带有明显污迹的四角内裤、一双人字拖。

尸体高度腐败,头部见黑色血污,头发间隙伤口密布,皮肉间见
白色蛆虫。生殖器被割。

2007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距离本地著名的三宝大街不到300米的
一栋废弃小楼里,我绕了很多圈,寻找一个男人的生殖器。

混凝土框架浇筑的楼体已完工多年,门和窗户却还是光秃秃的窟
窿。显然,它被废弃在这里很久了。

阳光努力从废楼的一面探进来,我一点点朝地板正中靠近——那
里躺着个人,赤条条的。

脚尖不可避免地触到渗出的黑色尸水,鞋底沾了一只只肆意爬行
的蛆虫。四面空荡荡的。人突然被抛到硕大、空旷的场地里,感受反
而一下变得细微具体:微弱的空气裹着热浪一下下浮动,呼出的气、
说出口的话撞上破烂的水泥墙壁,再被弹回来。

两层的废弃小楼里,只有我们几个技术警察进进出出。

死者是男性,被发现时全身赤裸。这栋盛夏时节阳光也很难进入
的废楼,透出诡异的冷。

他一定在这里躺了很久,周身已经高度腐败,头部被黑色的血污
浸润,头发间隙里伤口纵横交错,向两边豁开的黑色皮肉间蠕动着白
色蛆虫。身下垫的一层纸皮被尸水完全浸透,看不出周围到底有没有
喷洒的血迹。

尸体旁没有上衣也没有裤子,只有一条明显带着污迹的四角内裤
和一双人字拖。这些衣物上都没有血迹。死者被袭击前应该就是躺在
地上的状态,没有任何反抗。

让我的眼睛无法忽略、并且在触及一瞬就产生“切身之痛”应激
反应的是——

他的生殖器被割掉了。

他赤裸的下身原本应该是男性特征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凹陷创
面,以至于我仅一眼就判断出,那绝对不是老鼠或是蛆虫啃食的结
果。
我记不清已经经手过多少个命案现场,但是被杀害,还被割掉生
殖器的,这绝对是第一次。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个举动够狠、也够毒。

什么样的恨会让人对一个男人做出这样剥夺尊严的事?

我们里里外外转悠了半天,没有指纹,提取不到有价值的足迹,
被割掉的生殖器也找不到。只在隔壁房间的一件旧衣服里找到了一张
脏兮兮的身份证:罗洪,45岁,贵州人。

天色渐暗,废楼里,我的眼前已经浑浊一片。出来我才注意到,
只要再转过一排楼,就是三宝大街了。

三宝大街上的宵夜档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营业了,远远就能听到档
口里大声播放的流行音乐和嘈杂热闹的人声。那里与我身后耸立在黑
暗中的破败小楼不过一街之隔,却天渊之别。

这个被割掉生殖器又被遗忘在废弃小楼里的男人,生前来自“天
堂”,还是“地狱”?

在我眼里,三宝大街一直是“人鬼杂处”的地界。

上午整条街又空又静,几乎没有店铺开门,但随着太阳的高度越
低,街上涌动的人流越密,穿梭其间的不乏一些穿着大裤衩、趿拉着
拖鞋的隐形富人。
夜幕降临,霓虹灯下的阴影里,真正的“饿鬼”“穷鬼”“盲流
鬼”从黑网吧的后巷、跨河大桥的桥洞、小公园的公厕朝三宝大街涌
来。他们在垃圾桶附近徘徊,在每个路过的人身边纠缠、逗留,讨一
点零钱、半瓶水,或者一份吃剩的饭菜。

喧嚣过后,这里也是治安最差的地方。

三宝大街旁的厂区聚集了超10万的外地打工者,里面曾有坑蒙拐
骗杀人放火,有“亡命鬼”,也有被“亡命鬼”追的人。

此前局里连续几个月突击清查,抓了不少人,也赶走了一大批灰
色产业。但是,就像猫鼠游戏永无终结一样,这里依然繁华,也有繁
华背后的阴影。

命案现场发现的身份证很快就被证实不属于那个被割掉生殖器的
男人。那个叫罗洪的男人在贵州活得好好的,这两年根本没出来打
工。

尸体身份未明、高度腐败,案发现场废弃多时,附近没有监控,
根本无从查起。

案件讨论会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案子多半是冲着“性”来
的。

有人提出,会不会是抛尸?毕竟三宝大街附近最不缺的就是各种
发廊和做皮肉生意的。一个嫖客被整死,再丢出去,自然没有衣服没
有身份。
不然就是皮条客和失足女之间的恩怨情仇。杀人不够,割掉生殖
器才能泄恨。

现场没找到的生殖器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要么凶手带走了它,
要么废楼根本不是第一现场。

不过,我熟悉这里,我心里的猜测更倾向于死者是夜晚出没三宝
大街的“鬼”——一个流浪汉。

尸检的时候,我注意到死者的手指和脚趾指甲都又黑又长。如果
是流浪汉,夏天只穿一条内裤、一双拖鞋就没什么奇怪的。

但这很难和“性”扯上关系,毕竟流浪汉们整天邋里邋遢,温饱
都成问题。

另外,这个举动本身确实反常,普通人平时在街上迎面碰见他们
都要绕道,谁会专门去割一个流浪汉的生殖器?

我想起之前在内网看过的一个案子:有个阳痿患者连续杀害好几
个流浪汉,割走他们的生殖器做“药引子”。难道我们这里也出现了
变态杀手?

侦查方向无法确定,局长决定分两头走:技术人员继续发掘现场
和死者身上的线索,外侦人员翻查自己辖区有没有类似的案子,联系
附近的公安局看能否和之前的案子串并侦查。
如果死者是流浪汉,他能够接触的人不论男女,生活层次都不会
太高,胜哥决定从案发现场附近开始,慢慢向外辐射,挨家挨户地
问。他把排查重点放在三宝大街附近最底层的站街女、流浪汉和打临
时工的人身上。

是“人”是“鬼”,都得有个名字吧。

早上睡觉,下午出动,凌晨一两点在三宝大街上转悠;桥底、小
公园、黑网吧、快餐店,还有24小时开放的自助取款厅,几乎随处可
睡——为了钻进他们的“圈子”,胜哥把自己活脱“变身”成了流浪
汉。

那两年整治得很严格,打架斗殴的流氓地痞都陆陆续续被关进了
看守所,流浪汉有的被送回了老家,有的被精神病院收治,省里新开
的救助站也收容了不少。胜哥在大街上晃了几天,愣是没看见一个流
浪汉。

胜哥接着巡查黑网吧、快餐店,那里出没的“三无人员”能够维
持基本的清洁,只有靠近了才能闻到身上衣服反复出汗、发酵的酸臭
味,还有熏死人的口气。

桥底和公园偏僻角落的流浪汉生活条件最差,胜哥在他们囤积着
的各种充斥着霉味或汗臭味的衣物、包装袋、纸皮杂物间行走。旁边
往往还有放馊了的食物残渣,大大小小的塑料瓶里装着可疑的、来历
不明的浑浊液体。
每次在这些地方蹲完人,胜哥身上的气味就和对方一样了。

一天,胜哥在三宝大街旁的立交桥下碰到两个流浪汉,一聊,发
现两人都是那种无法对话的精神疾病患者,最后只能打电话给民政
局,让他们把人送去精神病院。

我以前巡逻时也遇到过这些人,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会好好配合检
查。但胜哥慢慢找到了突破他们心理防线的好方法:两支烟或者一瓶
水,最多再加上一盒饼干,只要不是扒他们自己的老底,他们什么都
愿意说。

就这样在三宝大街上“混”了5天,胜哥终于从一个捡瓶子的流
浪汉嘴里得到了一个信息——死者可能是“阿虎”。

这个捡塑料瓶的人自称王军,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他说自
己五六年前丢了身份证,就开始在这边流浪。王军不识字,老家在哪
也说不清,想买车票回家,但除了没钱,没人带着也不知道怎么回。

他认出“阿虎”的原因很简单,都在这片生活,两人一起去附近
工地“捡过”几次东西。

这些天他听说废楼里死了一个人,而最近圈子里消失的人就有阿
虎。虽然脸认不真切,但死者个子和阿虎看上去差不多。

只有一个绰号,没有名字,他们之间也根本不会告诉对方自己的
名字。
王军最后还给胜哥指了一条路:三宝大街附近收废品的老李。去
他那儿卖废品的流浪汉很多,他多少都有点印象。

但只凭一张肿胀发黑的面部照片,老李也拿不准。

老李收废品确实和流浪汉常打交道。不过既然是流浪汉,几天,
甚至几个月看不到人也是很正常的。流浪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意外
或是疾病,悄无声息地死了都有可能。

胜哥提醒,这个可能是“阿虎”,老李还是摇头,模棱两可地补
充一句:“不过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看见过阿虎。”

问阿虎还有什么熟人,老李想了很久说,有个叫阿勇的人可能知
道,“但阿勇最近也没有来我这儿卖过东西”。

胜哥被一个又一个绰号搞得头昏脑涨,阿虎的身份没查清楚,现
在又多了一个阿勇,而且老李描述的阿勇,没明显特征,没照片,更
没有联系方式。

这是一群被抹去了身份、切断了联系、游离在社会最底层最边缘
的人,虽然有自己的小圈子,但每个人说到底也只是孤立的个体,彼
此不了解,外人也根本进不去。

要查这些人,只能靠最老的办法:从一个人排查到另一个人,直
到摸清楚他周边所有的人。
那些日子,胜哥开始不断往所里领“三无人员”。只是,除了给
这些人取指纹、采集DNA,看有没有案底,我们并不能做什么。

这个丢掉生殖器的杀人案也丢掉了答案。一个不明身份的人被另
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杀害,牵涉两条人命的案子居然没人报警,也没人
在乎。不过既然出了命案,别人可以不管,我们警察不成。

我们又去了一次那栋废楼,胜哥还一口气蹲守了几天。虽然里面
好几间房都有过“生活痕迹”,但这几天没有见到一个流浪汉出入那
里。

显然,这些习惯夜里活动的人知道里面出了事,短时间内都不会
有人在这里落脚。

附近的住户倒是说,以前看见有几个流浪汉就在那栋废楼出没,
但没人能准确说出他们的特征。

从这些情况来看,大家开始相信我的判断:死者很可能是一个流
浪汉。

胜哥他们清查时,我再一次拿着档案去找队长汇报。队长翻了翻
照片,最后指着照片上尸体的手问我:“指纹打了没有?”

我脑子嗡了一声。

当时我刚刚开始独立勘查现场,很多事处理得还不够熟练。以往
腐败尸体很少能采到指纹,因为手指都肿胀得很厉害。那天解剖完,
新来的技术员尝试了两三次都失败了,就断言像死者那样的手指头根
本捺不出指纹。

我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那可能是一个大大的疏忽!

我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队长的办公室,拉着队里资历最老的技术
员老许赶去了殡仪馆。

从冰柜里拉出来的那具尸体,手指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腐败水
泡。解冻以后,虽然有些水泡瘪了,但剩余的水泡依然能把整个手的
皮肤顶起来,比正常人的大了好几圈。

之前解剖时冲洗过尸体,这回是二次解冻,那些腐败的皮肤几乎
一碰就要碎。我和老许小心地揪着毛巾一个角,把尸体的手指头擦干
净,又用吸水纸把上面的水分蘸干,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办法捺
印出合格的指纹。

最后还是老许提醒我,水浮尸可以脱下“人皮手套”用来按指
纹,我们也可以把手指的皮肤全剥下来试试。

我立马动手,先是划开中间指节的皮肤,放掉手指上腐败水泡中
的尸水,然后一手镊子、一手小刀,用手术刀最尖端或钝一点的刀尖
背侧一点一点或挑、或划,慢慢把10个指头的皮肤都剥了下来。

剥下来之后,用水慢慢冲洗,再用酒精浸泡,洗掉多余的油脂,
接着把皮肤放到一个个小瓶子里,用福尔马林固定。
第二天,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我们把那些指头的皮肤晾干
后,依次粘在橡胶指套上,然后沾上油墨,开始小心翼翼地在白纸上
按指纹。

一个个漂亮的指纹依次显现。

很快,我们就在指纹库里比对出了这具尸体的主人——一个前科
人员,刘彪。1个月前,他因为盗窃工地钢筋进过派出所,治安拘留
15天。

我们和死者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到一个月前。

案件系统里长长的列表显示,死者刘彪生前除了在看守所和监狱
的时间外,几乎一直都在作案,完全靠小偷小摸过日子,就是一个流
浪的“三无人员”。

虽说他们这样的人和谁发生冲突都不奇怪,但这命案显然不同于
日常街头的争吵打架,打破了头还割了生殖器,明显就是冲着人来
的,必须得从他身边的圈子查起。

会不会是刘彪偷东西,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凶手会不会就是
消失的阿勇?刘彪那一沓厚厚的前科档案成了关键。

我和胜哥都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在刘彪生前最近的一份问话笔录
里,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吴军旗。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穿越了。
2年前,胜哥不是亲手把这个吴军旗送进死牢了吗?

吴军旗是胜哥从警以后抓的第一个命案凶手,胜哥印象很深,说
起这人最先想起的就是他身上的味儿——“不是汗臭,像食物馊
了。”

按理说,为防止犯人跳车逃跑,押解犯人的时候押运车应该关闭
车窗,但因为大家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吴军旗成了第一个被开着车
窗押运的犯人。人送到审讯室后,胜哥他们甚至把车送去了洗车店。

那是2年前,在派出所留置室,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叫吴军旗的流
浪汉。大冬天,他身上混穿着各种季节的衣服,沉默地坐在栅栏另一
侧的铁椅子上。

我戴着手套,将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一件件扒了下来:衣领漆
黑,袖口泛着油光,满是污渍却没有一处血迹。看着他站在墙角瑟瑟
发抖,我找来两件旧衣服给他换上。

当时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就一个字:瘦。干瘪的胳膊和腿上几乎看
不到肌肉的存在,皮肤就像一层薄薄的纱布,裹住凸翘的骨头,上面
散布着新旧不一的结痂伤痕。

我甚至产生了疑虑:这么瘦弱的人,真的有足够的力气搬起石头
砸扁别人脑袋吗?

吴军旗那次杀了人,而且杀的就是流浪汉。
那时候,三宝大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遍地都是。辖区里不光小
偷多,到处都能撞见不要命的混混。

闹得最凶的时候,两个小年轻提着自制的长柄大刀,把一个“大
佬”当街砍死,半条街都是追砍留下的大片血迹,三宝大街牌坊底下
的柱子上还有血手印。

这种情况下,“一个没有家属的流浪汉死了”的案子,在刑警队
根本排不上号,外侦工作最后落在了我和胜哥手里。当时的我也只是
个跟班小法医,因为工作年限不够,还没申领“鉴定人资格证”,没
有鉴定资格,正式的法医文书上甚至都看不到我的名字。

这是我们和吴军旗第一次交手。而就在这起杀人案中,我们竟然
已经和三宝大街边上开废品收购站的老李打过交道。

流浪汉们捡了什么东西都想着换钱,老李的废品回收站是他们必
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也成了“流浪汉圈子”消息中转的宝地。

那一次,据老李说,就在我们摸排到废品收购站的几天前,吴军
旗就来找过他,不过不是来卖东西的,而是来找东西的。

“有没有看到一辆三轮车?”

我清晰地记得,两年前那起案件里,“买车”是吴军旗流浪汉生
涯的高光时刻。说起来这里面还有老李的功劳。
老李是广西人,矮矮胖胖,看起来更像个厨师。吴军旗每次去都
会盯着老板看一会儿,满眼羡慕。在他看来,胖是因为吃得饱,是富
有的表现。

有一次,吴军旗背着一蛇皮袋废品去老李的回收站,刚好另一个
卖废品的踩着三轮车来了,老李丢下他,先去接待有三轮车的“大客
户”。

吴军旗等了很久,老李才漫不经心地收了他的废品,还劝他下次
多捡点东西再来:“几块钱的东西,懒得跑来跑去。”

吴军旗没说什么。直到过后的某天,他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来
了。

老李在旁一脸惊奇,笑着问吴军旗车是不是偷来的,卖不卖,边
说还伸手想去拍拍三轮车车头,吴军旗赶忙拦住了对方,说:“不
卖!这是我300块买来的。”

吴军旗绷着脸,瞪着眼睛和老李强调,这不是偷的,是他花了大
半年积蓄从三宝大街修车店何师傅那儿买的。

虽然他不会骑三轮车,只能推着车从街头走到巷尾,和以往一样
翻垃圾桶捡矿泉水瓶和纸皮。但因为有了车,能捡的东西比以前多
了,有些以前搬不远挪不动的东西,现在都可以放在三轮车上,比如
工地上的一捆电线,公共设施上的一块铁皮。
在吴军旗的意识里,只要能搬上车拉走的,都是“没主”的东
西。

这辆破烂的三轮车成了吴军旗的心爱之物,他和车几乎形影不
离,买来的头一周,他每晚都睡在三轮车放废品的拖斗里。

可这个宝贝,却在他眼皮底下被“偷”了。

一天夜里,吴军旗钻进麻袋睡觉。麻袋是他前两天的收获,像睡
袋一样刚好能裹住蜷曲的身体。

凌晨的立交桥依然有不少货车经过,晃动的灯光,重车压过桥面
的震颤,还有腹中的饥饿感都让吴军旗难以沉入最深的梦里。

半梦半醒中,他听见“吱呀”一声——昏暗的路灯下,有人正在
推他那辆没有上锁的三轮车!

他刚想出声制止,但是马上认出了来人的样子,他高大、健壮,
是另一个住在附近的流浪汉,两人不止一次在路边打过照面,对方比
自己力气大很多,自己肯定打不过。

吴军旗像蜗牛一样缩在麻袋中装睡,咬着牙,默不作声。他眼睁
睁看着对方把手伸向自己的三轮车,后悔买车之后没再攒钱买锁。

正面冲突会吃亏,那就不冲突;最宝贝的东西被掠夺,守不住就
放弃——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这大概就是流浪汉的底层生活准
则。
吴军旗攥紧了拳头,看着对方将他宝贝的三轮车越推越远。

两天之后,我们就在三宝大街一个废弃的出租屋里,看到了那具
高大、健壮却被敲碎了脑袋的尸体。

现在我们的问题是,两年前就该被送进死牢的杀人犯吴军旗,怎
么会在一个月前和刘彪一起去工地偷钢筋呢?而且又成了新一起杀人
案的头号嫌犯?被害人都是流浪汉,都是在睡觉时被人袭击,而且都
是头部受创。

这一次,为了找到吴军旗,胜哥又逛了一周三宝大街,蹲了两天
废品回收站,终于在案发地隔壁镇发现了这个“旧相识”。

那天傍晚时分,天还没黑,吴军旗穿着一件灰色T恤和一条半新
不旧的牛仔裤,正靠在公园躺椅上睡觉。胜哥和同事小心靠了上去,
然后猛地按住了他,上了手铐。

除了一开始下意识抵抗之外,吴军旗一看清是胜哥,就再没反
抗。他还记得胜哥。

胜哥当然也记得他。当年抓吴军旗时,对方身上脏得像是一年没
洗过澡没换过衣服,但这次他身上干干净净的,单从外表看,除了头
发长点乱点,就是普通人的样子。

不过等胜哥在审讯室递给吴军旗一份盒饭后,他发现这个流浪汉
还保留着之前的吃饭习惯:先用筷子把上面的青菜和肉扒拉到饭盒盖
上,再把饭盒里的饭从最底下翻到最上面,然后用鼻子凑近了闻闻,
小心翼翼地尝一口,最后大口大口把整个盒饭吃得一粒米不剩。

“平时吃的东西很多都烂了,必须得闻着没坏,吃了才不会肚子
疼。”当年第一次抓住吴军旗时,他就说过这样的话。

两年了,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过得好了一些,但一举一动还是老样
子。一餐安稳、热乎的饭,对他来说还是那么重要。

两年前,还是“新人”的胜哥就是靠一碗泡面、一部电影,10天
拿下了吴军旗的口供。

当年吴军旗被抓后无比戒备,一口浓重的贵州方言,只会念叨自
己的名字,我们审了24小时没有一点儿进展。完全听不懂吴军旗贵州
方言的胜哥,在审讯期间硬是找贵州同事恶补了一周的方言。

慢慢地,胜哥能听明白吴军旗到底在说什么了。

小时候派出所登记人口信息时,村里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俊
奇”还是“军奇”,后来还是村主任拍板叫“军旗”,说简单又好
记。

他最羡慕村主任家的狗,因为它的食盆每天都是满的,“每天都
能吃饱”。

关于童年,他只能记住食物:刘家大婶的面条、村主任家的馒
头、田里的番薯和玉米,他像是在野外生存的小兽一样,每天的生活
就是为了找一口吃的。

吴军旗模糊地记得,大约在自己四五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某个秋
天的早上,母亲出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很小就开始了在饥饿中挣
扎求生的流浪生涯。说是吃百家饭长大,其实对一个孩子来说,那是
种死亡的压力每时每刻笼罩在头顶的恐惧。

2002年,同村的人带着已经长大成人的吴军旗到广东工地打工。
虽然在建筑工地打工很苦,但那段时间他觉得格外开心,因为自己终
于可以吃饱饭,还能赚到钱。

那年春节,同村的老乡要回老家,让他跟着回去,吴军旗拒绝
了。他觉得回老家没得吃,自己要待在这边等老乡回来。

但过了年,老乡没有回来,工地也结束施工,偌大的广州,只剩
吴军旗一个人了。

他身上只剩下几百元钱,没有身份证,没有住所。因为不识字,
再加上浓重的地方口音,甚至找不到人交流。他试过在街头打短工,
帮人搬东西,但是打工的人里一样分帮结派,他根本抢不到活干。

在街头徘徊了几天,他想买张火车票回家,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懂
怎么回去。有人凑上来主动帮他,结果对方是个票贩子,用假车票骗
走了他200元钱。

那200元钱彻底截断了吴军旗回家的路。他游荡到三宝大街,那
里有最繁华的美食街,每天霓虹灯亮起之后,到处都是散发着香气和
热气的烧烤摊、大排档。

吃剩的盒饭、喝了一半的饮料成了他主要的食物来源,在钢筋混
凝土的丛林里,他渐渐熟悉了在这里活下去的方法:上午街头的行人
很少,要到下午去翻街上的垃圾桶才有吃的。白天捡些瓶子罐子去
卖,然后一直晃到凌晨,等大多数宵夜档关门后去觅食,再躲回附近
的桥底睡觉。

花了整整一周,胜哥才从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了这个流浪
汉的全部生活。

从被动询问到主动诉说,胜哥隐隐觉得胜利在望,决定打个温情
牌。他给吴军旗放了一部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风雨交加的夜
晚,小孩的哭声、母子相认的画面,配上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
电影放完,吴军旗的眼睛泛起了泪光。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跟胜哥要泡面吃。

就是这一口热乎的泡面,让吴军旗把杀人经过全交代了。

2005年春天,吴军旗流落街头的第四个年头。连续几天找不到吃
的后,他去附近工地偷了一捆电线。

那次卖了很多钱。吴军旗记得很清楚,废品回收站的老李给了他
一张红票,100元。当天晚上,吴军旗到三宝大街街头的炒粉店,要
了一个鸡蛋炒河粉。
老板看了他一眼,在门外放了一把凳子。

吴军旗也不在意。他从来没觉得店里店外有什么不一样,只要炒
粉给的够多就行,只要店里几元钱一斤的茶梗泡的茶水够喝就好。

因为在繁华的三宝大街上,只有这个角落,他能吃上口热乎的。

从那之后,只要身上的钱够,吴军旗就会去买一份炒粉,在店外
的街边吃完。偶尔天热的时候还会来一瓶啤酒,就是最奢侈的享受
了。

那年夏天吴军旗只有一个目标:攒钱买三轮车。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几个月都舍不得去一趟炒粉店,每天拼了
命捡废品,甚至和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流浪汉吵了起来。

对方仗着身强力壮,打了吴军旗一顿,他没敢吭声默默走开。正
巧一个戴着眼镜、个头矮的小青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吴军旗登时冲
上去,将自己刚刚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到了矮个小青年身上。

忍不下心中的怒火又不敢当面反抗,那就把怨恨发泄到比自己弱
小的人身上——这是三宝大街教给吴军旗的生存法则。

所以车被偷了之后,吴军旗趁着偷车贼在废弃的出租屋睡觉时,
搬起屋外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对方的脑袋。

一下、两下,直到力气耗尽。那就是他两年前杀死的第一个流浪
汉。
按照吴军旗当时的说法,作为凶器的石头被丢进了河里,泡过水
之后他也分不出到底是哪一块。现场的足迹也是在屋外提取到的,吴
军旗就在那附近生活,留下足迹并不能说明他杀人。

更麻烦的是吴军旗认罪的口供。

吴军旗不识字,更不会写字,每份笔录都是胜哥代签,吴军旗按
指纹。检察官提审时,吴军旗总是前言不搭后语,说的和胜哥的笔录
对不上。

更让检察官头疼的是,一让吴军旗好好交代犯罪经过,他就耍赖
要泡面。给了泡面就爽快承认,不给就不承认。

年轻的检察官一度怀疑胜哥随便抓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流浪汉来
顶包。

因为成长环境、家庭背景比较特殊,加上常年不与人交流,很多
流浪汉都会有一些怪异的行为:神神叨叨的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地与
空气激烈对话,甚至搏斗。

胜哥最初接触到的吴军旗总是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叙事颠三倒
四,胜哥也担心吴军旗是不是精神病人,特意给他做了精神鉴定。

鉴定结果明确显示,吴军旗没有精神疾病,只是因为所处环境,
对社会有些认知障碍。但如此折腾了一年多,检察官自己都没信心
了,认定胜哥提交的证据不足,撤了诉。
两年前那起命案并没有起诉成功,时间一晃来到了今年。

3个月前,吴军旗被无罪释放了。

流浪汉杀人嫌犯吴军旗又回到了他熟悉的三宝大街,和原来一
样,翻垃圾、捡瓶子,没有收获时就顺手去工地上“捡”点东西来
卖。

他就像被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野兽,回归了他最熟悉的生活,继续
按照自己动物的本能生存,还多了一个“杀人越多,出狱越早”的人
生信条。

吴军旗在看守所时,有个同仓的老乡听出了他的口音,主动问他
是因为什么事情进来的。吴军旗说自己杀了人,对方问杀了几个,他
说1个。

吴军旗反问对方,老乡告诉他自己杀了3个,还说自己一定会比
吴军旗早出去,“因为杀的人多”。

吴军旗对杀人、判刑这些根本没有概念,因为没受过教育又长久
地脱离社会,甚至连基本的常识都很缺乏。

结果,吴军旗眼看着“杀了3个人”的老乡在自己到看守所一个
多月后就出去了。

后来查证,那老乡不过是因为打架伤人被关进来,根本没杀过
人,是说大话骗吴军旗。可吴军旗却记得死死的。
一年以后,吴军旗因为证据不足意外被释放,在他看来,反倒坐
实了老乡曾告诉他的真理:杀人不算啥大事儿,多杀几个还能早点出
去。

所以这一次,面对胜哥,吴军旗异常爽快地承认自己杀了人,还
交代了案件细节。

凶案发生的前一天,吴军旗遇到了刘彪,对方与另外一个流浪汉
说渴了想买水喝,问他“借”5元钱。

吴军旗说自己没钱,但刘彪却笃定吴军旗身上有钱,因为前几天
三人才一起去工地“捡”了点钢筋卖,每人都分了几十元钱。

吴军旗大声咒骂对方,怒火中烧的刘彪冲过去一拳将他打倒在
地,两个人的拳脚都落在吴军旗身上,他不敢还手,只能护住头蜷缩
在地上。

他感觉到自己嘴里满是腥甜的味道,那颗本就有些松动的大牙被
打掉了。

全身上下的十几元钱都被刘彪搜走了,那对一个流浪汉来说,是
致命的打击。

吴军旗决心以牙还牙,他当晚就在工地上找了一把斧头。

有利器在手,吴军旗有了信心,哪怕对方有两个人,他也觉得自
己能赢。
那个晚上吴军旗没有睡觉,他揣着斧头四处转悠想找到刘彪,直
到第二天中午,才在三宝大街那栋废楼的一楼看到了对方。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吴军旗走到刘彪身边,两斧头就砍死了还
在睡梦中的刘彪。

至于为什么要割掉刘彪的生殖器,吴军旗讲起了一次屈辱的经
历。

以前在工地打工的时候老乡带他找过失足女,由于没有经验,他
根本没体会出味儿来,整个过程就结束了。那个失足女把他撵出了房
间,还大声嘲笑他。

这次见刘彪半裸着睡觉,吴军旗心里满是不爽,他既妒忌对方勃
起的生殖器,又觉得恶心,干脆将对方的内裤扯下来,割掉了生殖
器,随手扔在了窗外。

根据吴军旗的口供,我们找到了那把作为凶器的斧头,上面检验
出了刘彪的血迹,旁边的墙上还发现了一个带有刘彪血迹的血指纹。
吴军旗的鞋上也留下了刘彪的血迹。

胜哥带吴军旗指认凶器时,他问胜哥,什么时候自己能再出来,
他还要找到那个和刘彪一起打他的人,这样他就杀了3个人了。

胜哥一瞬哭笑不得:“你小子这次可能要坐很久很久的牢,就别
惦记别人了。”
“不是杀人越多,出来得越快吗?”吴军旗对此仍深信不疑。

可能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世上还有“法律”这东西。

街头的鸡蛋炒河粉是无上的美味,如果再有一瓶啤酒,就是最好
的日子。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整个世界。

虽然我们极力想把两起案件都成功移诉,但最终法院也只是认定
了第二起杀人案。吴军旗被判了死缓。

他的反应很出乎意料,没有计较,甚至都没争辩两句,像认命似
的满不在乎地说:“坐牢也不坏,至少吃得挺饱。”

在吴军旗的印象里,就属在看守所的日子吃得最饱:“每天光是
等着就有饭吃,也挺好。”

胜哥问他是否想过学普通话、认几个字、学点算术,这样哪怕走
街串巷收废品也比捡废品糊口要强。

吴军旗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物一样。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两年后,吴军旗的死缓改成了无期。在他服刑的日子里,我发现
一些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城市乞讨流浪人员救助条例出台;收容所变成了救助站,那里随
时有一餐热乎的饱饭、男女分开的住所、必要的医疗救助。

曾经难倒吴军旗的一张回家的车票,不再是问题。
我所在的城市专门出了一项规定:遇到流浪者要挨个采集信息,
收集照片、DNA样本、指纹,最后建库。

我曾救助过一个女孩,她因为自闭症无法与人沟通,7岁失踪,
流浪2年,又在救助站待了12年,女孩的父亲一直在找。14年后,因
为库里的DNA比对上了,女孩和家人成功团聚。

还有个流浪的老人被发现死在了山上,通过当年出入救助站登记
的信息,我们很快查明了老人的身份,在家人找来的第一时间,告知
对方老人已经走了的消息。

据我所知,全国都有类似的操作规范下发。再面对他们,我能清
晰地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吴军旗还有机会出来看看,我想告诉他,他可以回家,也可
以多想想那些他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事。

那个他曾经拼了命只为活下去的世界,现在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09 悍匪1992
案发时间:1994年4月

案情摘要:大朗工业区附近一条公路上发生枪击案,两名警察中
枪,后尸体出现在东山水库。

死者:两名警察。

尸体检验分析:

尸体高度腐败,分别见胸口、头部两处枪伤。枪伤处不断渗血,
为生前伤。

我时常觉得,那些从20世纪90年代闯过来的前辈身上,都有一股
劲儿——他们发火的时候嗓门很大,不论个头身板,总是一副随时准
备好比划两下的架势。

他们凶、狠,也能拼命。

那时,匪徒甚至800元就能买把枪,流窜四地,杀掉9人;而彼
时,DNA检测技术、数据库、布满大街小巷的“天眼”还是天方夜
谭,公安局门口的标语条幅上写着“偷警车犯法”。

一片混乱。
那个年代,狭路相逢,往往谁吼得声大,谁拳头硬,谁就活下
来。

我认识几个当年的传奇人物:老潘,拿下广东省“天字第二号
案”的刑警队长;他当年的搭档章法医;还有隔壁市一个年轻的侦察
员,杜真。

有次我和老潘一起出差,他脱掉鞋子蜷在车后排打盹。看着老
潘,我一时有点恍惚。

这个缩在座位上,身高不到1.65米、秃顶、瘦小、年过五十的老
头,是当年整个刑警队里最能打、最强壮的几个人之一。

“我把自己所有的劲儿都在90年代用完了。”他说。

我意识到,这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故事。那样的案子,那样的
人,今时今日再不会有。

那次差旅畅聊之后,再遇后辈缠着我问什么是“大案”,我都会
告诉他们:这就是大案。

1994年4月3日,毗邻南海区大朗工业区的一条繁忙公路,被警察
用摩托车拦住大半。

双向车道变成了单向车道,车越堵越多,一些摩托车还在大车间
见缝插针地穿行。在时间就是金钱的珠三角,车轮每多滚一圈都能给
这些小老板们多点心理安慰。
围观人群密密匝匝,载着章法医和小徒弟的警车只能在很远的地
方停下,他们从人堆里挤出来,探头往里看,却有点意外。

本以为现场必定一片惨象,但除了3个外侦同事孤零零站在路中
间,整个现场只有两摊血迹。

想象中满地的玻璃碎片,燃烧爆炸的车一样没有,这哪像是个枪
击现场?

章法医转身扎入人群了解情况,留自己的小徒弟去提取那两处血
迹。

小徒弟刚到单位半年,需要师父章法医带着干。章法医并不是科
班出身,早年在乡镇坐门诊,只在省里上过3个月的法医培训班。但
法医是个吃经验的活,干了20年,年过四十的老师傅什么现场都见
过,却整天笑着说要向自己这个大学生徒弟学习。

很快,小徒弟就发现自己没事可干了——现场没有伤者,更没有
尸体。就这么个现场,需要两个法医来勘查吗?

小徒弟正满腹疑问的时候,章法医阴沉着脸回来了。医院和殡仪
馆都没有派车来过现场,附近的医院也没有收到过枪伤病人,现场这
么大的两摊血,伤者怎么会凭空消失?

“多叫两个人来一起搜索地面。”章法医戴上了手套。枪击案最
关键的物证就是弹壳,人能跑,弹壳总不能长腿吧。
小徒弟很快发现了一枚弹壳,大家凑一块开玩笑,说年轻人就是
眼神好。正准备收队,外侦一个兄弟突然走过来,在章法医耳边说了
两句。

章法医立刻叫停了所有人手上的活,让大家再从头搜查现场,继
续找弹壳。

站在一旁的小徒弟只模模糊糊偷听到几个词,“警
察”“54”……

那几年枪击案确实不少,小徒弟工作半年,已经出过十几次枪击
现场了,但并不是每个现场都能找到弹壳,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也就算
了。可这次,师父完全是一副不找到弹壳绝不收队的架势。

终于,在路边的花坛里找到第二颗弹壳后,章法医才带着小徒弟
急急忙忙赶回局里。

刑警队长老潘正和局长在会议室说话,见章法医他们进来也没停
下,甚至没有像平时一样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态
度。

老潘到队里之后,除了一起并肩作战的队友,全队上下最高看的
就是章法医,因为人家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后来,章法医的大学生
徒弟来了,老潘对两人更是热情,处处照顾。

老潘自己是退伍兵出身,从警十来年靠着拳头硬、能破案,前两
年刚被提拔成刑警队的队长,才30岁出头,已经成了大家口中的“老
潘”。

此刻,老潘那张年轻的脸绷得比谁都紧。章法医没往跟前凑,拉
过老潘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现场有目击者说,当时至少开了两枪,中枪的人被抬进一辆小汽
车的后备厢,拉走了。而辖区派出所所长恰好同时段反映,自己所里
有两个本该在附近执勤的警察联系不上了,对讲机关了,传呼机也不
回。

两声枪响,两个警察失踪,同时下落不明的,还有一支54式手枪
和一支64式手枪。章法医和老潘心底都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必须把人和枪给我找到,找不到都不要睡觉!”局长摔门而
出。

老潘挪到章法医旁边的椅子,接过章法医递来的物证袋,里面是
现场找到的那两枚弹壳。

老潘皱着眉头看了看,虽然他打过无数次靶,开过很多枪,但是
对子弹壳真没什么研究。直到章法医捏起其中一个弹壳,指着上面的
痕迹说:“我觉得这是制式枪支发射的。”

“怎么又是制式枪支?”老潘坐不住了。

老潘这句牢骚只有章法医能听明白。这几年,他们哥俩手上已经
积了好几起涉及制式枪支的案子没破,要是放一块,刚好一只手加一
个指头——死了6个人了。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起来,两年前的一切在两人脑海里都清晰得恍
如昨日。

1992年9月25日,本地大发卷烟批发市场附近,一对夫妻在市场
收档之后同骑一辆摩托车回家。下午6点车行至一个路口,一辆红色
摩托车从他们身后风驰而至。超车的瞬间,红摩托车后座一个戴头盔
的男人突然掏出一把枪。

“砰”的一声,先击中了丈夫的头,摩托车尚未倒下,匪徒又开
出了第二枪,击中妻子,随后拿走了这对夫妻身上的10万元现金。

丈夫当场死亡,妻子胸部中枪,胸椎骨折,重伤瘫痪,生不如
死。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大发市场抢劫杀人案”。

负责侦破此案的就是当时还未满30岁、年轻气盛的“潘队”,而
当年看现场的正是章法医。案发后,他把现场的弹壳送去鉴定,确定
为制式弹药,由制式枪支击发。说明凶手用的枪不是来自民间作坊,
而是由正规军工厂制作。

在今天,我们很难想象1992年制式枪支曾严重流失。那时除了军
警,国有企业比如矿山、矿场保卫科,也能申请配发枪支,后来有些
国有企业经营不善,发不起工资,保卫科一年就会“丢”一两支枪。
当时省厅专门发了文,督促老潘他们尽快破案。但再往后的事,
队里谁也不愿意提了。

现在时隔两年,又有制式枪支伤人案件,而且出事的还可能是两
个警察。

章法医没再说什么,两个男人沉默着,各自想心事。

老潘把队里所有人都喊到了会议室,给每个人都配枪,连章法医
和小徒弟都不例外。

“现在是特殊时期,真遇到事儿了,有枪和没枪就是生死之别,
万一需要行动,都得上!”

把枪交到章法医手里的时候,老潘开玩笑:“你们以前只打靶,
这次说不定有机会让枪开荤了。”章法医只回了老潘两个字:“痴
线。”

3天后,东山水库里发现了两具尸体。出现场时,小徒弟刚换上
新发的军绿色长袖警用衬衣和同色长裤,下到水库的时候被岸边的泥
污蹭脏了好几处,但是他来不及心疼。

“愣着干什么。”章法医利索地脱掉鞋子,把裤腿卷上了大腿。

两具尸体都已经高度腐败,隔着手套依然能感觉到腐败尸体皮肤
特有的冰冷和滑腻,棉纱口罩一点都挡不住水浮尸的臭味。一想到这
两具尸体可能是自己同事,章法医心里更难受了。
两具尸体被抬上了岸,虽然面容已经无法辨识,但尸体身上穿的
衣服还有带着五角星的腰带扣都表明,他们就是3天前枪击案现场失
踪的两名警察。

队里十几个兄弟身着警服,在水库边围拢,所有人都屏息凝视,
神情严肃。

人群的正中,章法医和小徒弟准备当场解剖自己兄弟的尸体。

小徒弟本以为会把两个牺牲兄弟的尸体拉回去,至少让解剖工作
显得更正式些,但在师父和队里其他兄弟看来,早一分钟搞清楚两人
的死因,找到线索,早一分钟抓到凶手才是该做的。

两个警察身上的配枪都已不翼而飞,剥开衣服,每人都有两处枪
伤,一枪在胸口、一枪在头部。

突然,章法医指着其中一具尸体头上的枪伤问徒弟:“这个伤口
到底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

章法医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他心底那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他其实
是知道答案的,但那一刻他讲不出来,他选择去问徒弟。

小徒弟被一堆前辈同事的冷峻目光包围着,再看看那个开在自己
同事头上的黑洞——此刻,那里还在不断渗出乌黑的液体——好像也
突然明白了什么。
如果是生前伤,那意味着两个警察被塞进后备厢拉到这里的时
候,可能还活着——头上的窟窿就是那两个恶徒补的枪。

他一瞬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脑袋里的血
管似乎都在抽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么残忍的话要怎么说,师父
没有教过他。

师徒俩沉默了一会儿,章法医自己站起来,找到等在旁边的老
潘,让他安排兄弟仔细搜索水库周围。

果然,在距捞尸地点不足20米的地方,发现了带有血迹的石头,
还有一个掉落在旁边的弹壳。可以确认,两个悍匪是在抛尸前,在水
库边冲着两个警察的头分别补了枪。

遵照惯例,老潘根据案发时间给案子取了一个简单的名字——
403枪案。

“我要是抓住那两个混蛋……”老潘的声音有点抖,只讲了半句就
说不下去了。

谁也没想到,一周后,一个姓谭的老板突然自己找到公安局来,
说自己车后备厢里有一摊血!

那是一辆当年很稀罕的白色宝马,一打开后备厢,两大片血迹因
为捂了好几天,散发着浓浓的腐臭味。
章法医他们第一时间用沾水的棉纱在两摊血迹的边缘取了一些干
燥血迹,带回实验室。当时DNA检测技术尚未普及,只能依靠血型做
基本判断。

结果显示,枪案现场提取到的血迹和后备厢里的血迹,血型双双
一致。两个受伤警察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在谭老板的车后备厢里。

这个谭老板走不了了。

老潘闻讯,立马换下给谭老板做笔录的兄弟,他要亲自和这个谭
老板聊聊。

谭老板一开口先大喊冤枉。半个月前,他和女友从卡拉OK房出来
后,正准备开车回公司,在一条岔路上突然被人用农用车截停。随
后,一个身形高大的匪徒用枪指着他的头,把他挟持到一个小房间
里。

冰凉的铁链绑住了他的手脚,对方开口跟他要150万元。

谭老板家里只筹到93万元现金,再三讨价还价,对方答应先收下
这笔钱放人,但是要赎走车,谭老板还得再拿40万元。

让谭老板庆幸的是,对方在收到93万元现金后,在一条大路边把
他放了下来。逃脱虎口的谭老板生怕对方还会再找自己麻烦,对于拿
40万元赎车并不敢有太多异议。
而且20世纪90年代,像宝马、奔驰这种进口豪车都需要通过特殊
渠道才能购置,不仅花费大,手续繁琐,耗费的时间也很长,40万元
并不算太过分。

等他凑齐了钱赎回自己的车,等待他的却是后备厢里两摊令人毛
骨悚然的血迹。

逃过一劫的谭老板慌了,他怕警察真找上门来自己说不清,思虑
再三便报了警。

但关于这伙人更多的信息,谭老板也不知道。他不认识他们,甚
至没有见到那帮人的脸,对方和他接触的时候要么戴着头盔,要么戴
着帽子口罩,至于后来为什么要驾驶着自己的车去杀警察,他更无从
得知。

唯一一个与“野兽”共度7天并存活下来的人没有记住“野
兽”的长相,让老潘这个猎手空有一身力气却找不到狩猎目标。

这种憋屈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老潘太熟悉了。

两年前大发市场的旧案就曾一次次把他打入这样的绝境中,让他
几近窒息。

1992年12月30日,老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刚安排好元旦的值
班,准备第二天陪老婆孩子出去玩,突然接到第二起枪击案的报警。

还是大发市场附近,还是一对夫妇。
老潘赶到现场的时候,离枪案发生还不到一个小时。两具尸体静
静躺卧在路上,身下未凝固的血似乎还散发着余温。

这次的报案人在距悍匪不到10米的地方,完整目击了案发全过
程。

下午6点左右,一辆红色摩托车迎面而来,在驶过谭氏夫妇的摩
托车时,后座一个戴茶色头盔的人突然拔枪朝丈夫谭某的胸膛开了一
枪,摩托车顿时失控,冲向路旁。

后座的妻子吴某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大叫一声,匪徒抬手对准
她胸膛又开了一枪,妻子再也没有了声音。

这时,匪徒像是不放心,停车走下来,照着谭某的头补了一枪。

这一连三枪时间很短,对面车道目睹一切的骑手远远放慢了车
速,盯住匪徒。只见匪徒从吴某身上取下装着20万元现金的带血挎包
后,调头朝大沥方向逃跑。骑手尾随了一段路,发现这辆红色摩托车
没有车牌,自己跟踪没用,赶紧报了警。

时间、地点、受害者身份,前后两起持枪抢劫杀人案几乎一模一
样。

这伙人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像是在一次次杀戮中“熟能生
巧”,摸出了套路。

这对刚刚升任队长的老潘来说,实在是一种挑衅。
当时,全省只有几台电脑能比对指纹,过程还极度繁琐:一张3.5
寸,内存仅有200多兆的硬盘,能存的数据非常有限,两起案子稍微
隔得久点就使不上劲了。而且基本比对靠人眼,一天下来,再好的眼
神最多也只能比对百来人。

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定位,视频监控更是想都没想过。目击证人只
要不认识凶手,看到也没多大用,一是记不清,二是描述不准确。

所以当时老潘他们特别注重走访排查、现场访问。

可遇上大发市场这两起案子,年轻的潘队突然发现,自己这些手
段都失灵了。

他卖力地走访,甚至有点不讲章法。他把队里十几个兄弟全部撒
进市场,一半人在各个路口蹲候,一半人挨家挨户走访排查。

他对市场里的每一辆摩托车都做了登记,重点排查那些在市场里
打工的外地人——当时他们是本地犯罪率最高的群体。

他组织辖区里的派出所,天天去出租屋密集的城中村查地下赌场
和做毒品交易的小混混,碰到眼神鬼鬼祟祟的就带回来让他们“仔细
回想”。

但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潘队也从局长眼里的得力干
将,渐渐变成了办事不力的老油子,挨训都挨疲了。
案犯一天不落网,噩梦就一天不会结束。未破的大发市场旧案成
了新灾难的开始——403枪案,这个老潘随口取的简单代号竟成了后
来广东省的“天字第二号案”。

在市局和实验室奔波多天的章法医,终于等来了一个电话。

他到底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小徒弟并不知道,但是电话挂了之
后,小徒弟发现师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在发呆,又猛地站起,将
刚燃起来的烟摁掉,带着他一头扎进了档案室。

档案室不足20平方米,推开门,是一排排堆叠在一起的铁柜子,
墙角放着几袋生石灰吸湿气,但打开柜子依然能闻到淡淡的霉味。这
里就是存放历年现场勘查档案,以及一些未破案件卷宗的地方。

在此之前,小徒弟从没注意队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档案室不大,存放的卷宗却不少。结案的卷宗都装订得整整齐
齐,未破案件的卷宗往往都是散着的,像是在苦苦撑着,等一个结
局。

章法医先是翻开一个厚厚的记录本,用纸条抄下了编号,然后从
1992年起,带着小徒弟把那些铁皮柜挨个打开,开始扒那些档案袋。

一个,两个,三个。找到一个,章法医就往徒弟手里放一个,卷
宗越垒越多,分量越来越重。
望着手里厚厚一沓档案袋,小徒弟心里开始嘀咕,他不明白师父
翻出这些陈年档案要干什么。

章法医带着档案和徒弟在楼里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老潘,他一
会儿没歇,回了办公室就打老潘的BP机。放下电话,他也不坐下,就
站在电话边上。

小徒弟觉得办公室里空气都快凝固了,好奇、紧张的情绪让他也
开始坐立不安,他捧着那几个档案袋,因为怕弄乱也不敢打开看,就
那么一直盯着在电话边来回走动的师父。

电话终于响了,章法医一把抄起电话:“403枪案和大发前两年
的枪案串起来了。”

章法医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对面的人沉默了,他几乎是吼出来
的:“我骗你干吗!”

小徒弟不知道,不长的一个电话,听筒那头的老潘,烟点了一支
又一支,碾碎了一地的烟头。

两个警察在电话的两头,同样焦虑而兴奋。看来他们俩和这伙悍
匪,注定了要斗一斗。

小徒弟从没见过这样有些“失控”的师父,他低头看向怀里那个
最厚的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黑色笔写着几个大字:1992—
1993年大发市场系列抢劫杀人案。
原来,杀害两个警察并不是这伙人第一次开枪,他们曾在1992年
到1993年两年间,让大发市场里的每个人对“红色摩托车”产生过刻
骨铭心的恐惧。

神出鬼没,尾随、逼近,在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一枪毙命,连求饶
的机会都不给。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两个档口老板命丧黄泉,后一
起因为有目击者,传回来的详实细节越发恐怖。

红色摩托车上的两个悍匪似乎成了某种“幽灵”:没人见过,但
人人生畏,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幽灵”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大发市场的老板们;作案的时间也
很固定,就卡在老板们收档回家的时间。

大发市场成了一片富有但凶险的“法外之地”。

大发市场,全称是大发卷烟批发市场,20世纪90年代南海最火爆
的烟草集散地,市场旁就有一条大马路直通广州——当时只要提起
来,谁眼睛都会发红。

在一个普通工薪家庭,夫妻二人月工资加起来不到300元的时
候 , 广 州 一 个 工 厂 的 小 工 已 经 拿 着 600 元 的 工 资 , 抽 上 了 “ 万 宝
路”。

当时全国范围内都流行着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
东”。
这里有所有最新奇也最刺激的玩意儿——第一家五星级酒店、第
一家外资企业、第一家律师事务所……这些新事物里,也包括当时品
种最丰富的“外烟”:“万宝路”“三五”“健牌”“希尔顿”……
这当中有九成以上都是乘着私人小摩托艇,从海的另一头飞驰而来。

“海水不干,走私不断”,卷烟走私在世界范围内被公认是仅次
于毒品走私的第二大走私活动,而当年在广东,这种现象屡禁不绝。

虽然1992年颁布的烟草专卖法声势浩大,但越是禁止,走私者就
越兴奋。与高风险相对应的是卷烟走私高到离谱的利润。

当年进口卷烟的关税加增值税能达到400%,一条30元的进口卷
烟,完税后的价格要200多元,再加上批发、零售、运输环节的费
用,国营专柜真正的售价近300元。

走私可以让利润“白翻”10倍,这几乎成了这个市场里公开的秘
密。

无论是本土烟,还是进口烟,在这里都不愁销路,每天来进货的
商贩络绎不绝。更豪横的是,市场里所有生意全部现金交易,一到傍
晚收档,随便哪个老板怀里都揣着10万左右的现金。

人潮和钱潮一同涌入这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市场,每个老板都
觉得,把钱揣进兜里的人应该是自己。

这和那两个“幽灵”的想法不谋而合。
老板们骑上摩托车驶向四面八方,在他们眼里,就像一只只待宰
的羔羊在四散奔逃。

毕竟那个年代教给他们的就是:谁胆大,谁就能夺走一切。

那段时间,老板们无一例外,只要一提起这两起命案,都是牢
骚、不满,没人有好脸色。

那些骑摩托车的老板尤其没有安全感,小汽车好歹隔着一层铁
皮,自己骑摩托车,不管是前面来车还是后面来车,都宛如惊弓之
鸟。

短短几天之内,市场里多了五六辆崭新的桑塔纳,都是被那两个
杀人不眨眼的“幽灵”给吓的。

“潘队,赶紧抓到凶手吧,过年的时候我给你们派红包。”这成
了老潘当时查案听到最多的话。

老板们话里话外敲打着这个刚上任的刑警队长,每说一次,就像
往老潘心里扎一根刺。

那段时间是队里讯问最密集的时候,审讯室里天天都能听到警察
大声地呵斥,还有那些小混混求饶的哀嚎。

和鸡飞狗跳的公安局相比,两个“幽灵”倒显得越发安静。抢完
钱后,他们没有任何动作,本地的歌舞厅、卡拉OK房,甚至地下赌
档,都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一夜暴富,都不出来挥霍一下?

直到有天下午,一个报警电话再度让老潘心跳加速:大发市场里
有人持枪。

当时他刚完成一天的走访,一听这个消息扭头就回了市场。进出
的两个大门已经被荷枪实弹的兄弟们守得死死的,他第一时间找到了
报案人。

那是一个杂货铺老板,姓叶,得有50岁了。看着黑黑瘦瘦的,弓
着腰,已经一脸讨好地等在门口。

见潘队来,叶老板赶紧递烟,老潘没有接,问他怎么发现的嫌疑
人。

叶老板讪笑着把烟收回去,说:“是我家老二,奋权,他说刚才
在市场里看见有个人身上带着枪。”

叶老板转述着自己二儿子描述的嫌疑人特征:长发,瘦小,身高
不到1.7米,穿黑色夹克和牛仔裤,当时就站在前面拐角老刘家的铺子
门口。

叶奋权?老潘隐约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但一时之间想不起自己
到底在哪里听过,下意识问:“他人呢?”

叶老板说儿子回家吃饭去了,又扯出笑容。

“回头叫他来派出所做份笔录。”
离开杂货铺,老潘没有贸然冲去老刘家的铺子,他在对讲机里招
呼队里兄弟,小心朝铺子靠,免得打草惊蛇。

快摸到老刘家铺子门口时,老潘伸手摸了摸腰上的枪,把对讲机
关了,交给旁边的同事,自己和一个兄弟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有个男人正站在柜台前,和档口的老刘说着什么,穿的正是黑色
夹克和牛仔裤。老潘注意到对方夹克下摆左高右低,右边的口袋很可
能揣着家伙。

就在这个当口,老潘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前两天排查
的时候他才和老刘见过面,此时要是对方开口很可能暴露自己身份。

“老刘,上次你给的货数目有点不对啊。”他一边大声嚷嚷,一
边和同事加快脚步进了铺子。

老刘明显愣了一下,问:“货?什么货?”

黑衣男子也转过头来看着他。或许以为老潘是来找麻烦的人,男
人稍稍往后退了一点。眼看对方没有防备,手还没来得及伸进口袋,
老潘和同事对了一下眼神,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对方的双手别住,按倒
在地。

手到对方口袋里一摸,冰凉的触感传来,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把
真家伙,于是直接把人拎回了队里。
晚上8点多,审讯室灯火通明,章法医听说队里抓到了大发市场
枪击案的凶手,特意来看看。

轻轻推开门,铁椅子上的男人神色惶恐,看到章法医进来,努力
挤出了个笑容。审讯还在进行,但让章法医感到意外的是,主审居然
不是老潘,而是队里一个小同事。

章法医在办公室找到了老潘,对方正把玩着一把枪。看到章法医
进来,老潘抬起头,把手里的枪递了过去。

“看看。”

章法医一脸疑惑。

那是一把54式手枪,没有装填子弹。他卸下弹夹,咔嚓咔嚓拉了
两下套筒,扣下了扳机。

“啪嗒——”

这是击锤放空的声音。

章法医抬起头看向老潘,他察觉出手枪不对路,但是作为法医,
对枪械的了解肯定不及常年玩枪的老潘。

只见老潘接过枪,三下五除二把枪支分解成一个个零件,指着枪
支的撞针和枪管——
“这不是一把真正的制式54式手枪,而是某个小作坊仿制的,不
管是枪管还是撞针都格外粗糙,甚至连膛线都没有。

老潘阴沉着脸,缓缓说道:“不是那把枪。”

这个身上带枪的家伙叫王新,长期往返广州和湛江批发卷烟贩
卖。平时就住酒店,出行都是打车,基本一个人往返,看起来不像有
同伙的样子。

老潘找到第二宗案的目击证人,让对方偷偷看了一眼。

虽说那两个“幽灵”作案时都戴着头盔,但后排开枪的案犯瘦瘦
高高,身高接近1.8米;骑摩托车的那个虽然不足1.7米,但身材敦
实,轮廓粗壮。而王新身材瘦小,和那两个案犯的特征都对不上。

批发市场也有老板证明,说和这个王新常年打交道,是个本分的
生意人,应该不会干啥坏事。

至于他手里那把枪,这年头,由于枪支泛滥,抢劫案件高发,只
要是长期在外面跑的生意人,哪个身上没有点家伙?

审了一夜没有任何发现,对方的口供也看不出什么问题,第二天
一早老潘就把人放了,只是没收了对方的枪,罚了3000元。

这事让老潘很郁闷,冥冥之中,那两个“幽灵”像是在戏耍他。
这抓错人的乌龙估计又得让队里兄弟嚼上大半年。
他没有想起那个一开始提供报案信息的人——叶家老二——并没
有如约来做笔录,也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和那张他曾经见过几次的脸,
叶奋权。

“幽灵”依然在大发市场游荡。

老潘提议,在大发市场修一个金库。

既然凶手是奔着钱去的,那么让档口老板收档之后直接把现金都
存进金库的保险柜里,然后派专人看管,定期让银行派车押运。老板
们不用每天带着大量现金到处跑,凶手自然也就不会再死盯着这个地
方。

但这个方案很冒险:按照以往经验,像大发市场这样的系列抢劫
案,罪犯反复得手后,胃口只会越来越大,作案也会越来越频繁。现
在修金库,意味着大发市场将不再是一个理想的目标,他们大概率会
转移作案地点。

这其实是在赌周边地市哪里会是新的发案地。只要他们敢伸手,
就得掂量掂量会被抓住。

老潘的提议最终得到了局长的支持,大发市场的老板们对此也很
开心,镇上出了些钱,老板们也集了资。

不到两周,金库修好了,十几个厚重的保险柜排成一排,每班两
个保安看守,还有两个带枪警察长期驻守。除了设立金库,出入市场
的几条大路都设了流动巡查卡点,当地的民兵带着冲锋枪在路面排
查。

老潘“严防死守”的方法奏效了。过了农历新年,大发市场的治
安环境好了很多,连以往周边打架斗殴的小混混都绝迹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幽灵”不再盘旋此地的时候,1993年8月,大
发市场附近再次响起了枪声。

这次,是9枪。

老潘没有等到周边地区的兄弟单位来串并案件,先等来了9声枪
响。

那两个“幽灵”像是被激怒了,用越发惨无人道的方式回敬了老
潘。

同样是晚上6点多,大发市场收档的时间,黄氏夫妇在返家路上
被截杀。和以往一枪毙命、拿钱就走的风格不同,这次两个死者身
上,总共发现了9个子弹打出的血窟窿。

杀人地点也不再是偏僻的路段,不远处就有一家杂货店,斜对面
甚至还有一个正在装修的酒家,当时路上来往车辆也不少,匪徒却选
择连开9枪,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老潘也被激怒了,他在死者的摩托车坐垫上发现了两个脚印,撬
开的摩托车后备厢上还提取到一枚残缺的指纹——于是把整个市场的
人都叫去了派出所。

几百个人的指纹,技术员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

全队上下连续熬了四五天夜,但最后没有一个人的指纹对得上。

这对宿敌未曾谋面,却在不知不觉中深陷以命相搏的赌局,且谁
也不愿意做先后退的那个。

而现在,大发市场的第三起枪案才刚过半年,那两个“幽灵”又
手痒了,他们不再骑摩托,而是开起了绑架得来的“宝马”。

枪击案、绑架案,老潘突然明白,他们之所以放过了大发市场,
也许是因为发现了这条新路子——绑架豪车老板。

在大发市场抢劫一次到手最多不过十几二十万,还要背上几条人
命。最后一次由于市场金库已经建好,甚至没有抢到多少现金。而到
了谭老板这里,他们连人带车一次就拿到了133万元。

低风险、高收益——这对他们这种用命换钱的人来说,实在是笔
划算买卖。

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把买卖做到了警察头上——枪杀两个警察,
劫走两把枪——这一次,不只昔日的宿敌老潘,当地的所有警察都憋
着一股劲儿,要跟他们好好算算账。

劫后重生的谭老板渐渐冷静下来,向老潘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
自己有个做生意的朋友孙老板,4个月前也被这伙人绑架过。巧的
是,孙老板也有一辆宝马车。

1993年12月的一天傍晚,孙老板正开着自己的宝马车准备回家,
突然被一辆农用车截停,几个人持枪逼他下车,他吓得腿都软了,话
也说不出来。匪徒连推带搡把他绑到了一个出租屋。最终,绑匪从他
家人手里要走50万元才放掉他。

事后,孙老板觉得或许自己命中该有此劫,既然人没事,车也要
回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破财消灾了。万一报了警,对方再
回来报复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出于这种考量,孙老板一直没有报警。直到他听自己同在广州做
生意的朋友吴老板讲起一件事,一下觉得不对劲。

早在孙老板之前,吴老板也被绑架过,同样是交了50万元赎金保
命。被放出来时绑匪警告吴老板,如果敢报警,就杀他全家。吴老板
自认倒霉,没报案。

没想到两个月后,厄运转移到了孙老板头上,接着又是谭老板。

同样震惊的还有老潘,一次报案牵扯出3起绑架案,最早的一起
甚至就在大发市场最后一案发生后不到两个月!

“真是傻!”老潘当着孙老板的面发了火,他愤怒于这几个老板
的明哲保身,如果早点报警,警方或许能早一步掌握线索甚至抓到凶
手,他们不会一个接一个陷入险境,自家警察兄弟可能也就不会被
杀。
这些大老板们钱多、胆小、好控制,“幽灵”已经尝到了甜头,
老潘觉得,他们一定会更加丧心病狂地作案。

看着在办公室发飙的刑警队长,孙老板不断赔着笑脸,小心翼翼
地仔细回想。被绑架期间,他曾在闲置的出租屋里看到过一辆红色摩
托车,车牌尾数是992。

老潘立刻派人去筛查,却发现原车主已去世,车前后被倒卖了9
次。

查证工作像是一个解也解不开的连环套。老潘组织队里弟兄到孙
老板描述的被绑架地点清查了好几次,一直蹲点到年底,也没有符合
条件的可疑人员出现。

老潘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两个“幽灵”下了诅咒,他们蒙住了他
的眼,不断在他身边制造声响,他分明能感觉到他们在作乱,但就是
摸不到人。

一直到1994年年底,他们终于找到了前一任车主,但对方表示时
间过去太久,当时买车的人叫啥、住哪里,实在想不起来了。

老潘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叮嘱对方想起什么一定要来找
自己。

队里的士气越发低迷,兄弟们干活也没了冲劲儿。又过了不久,
为此案成立的专案组干脆撤销了。
那段日子着实憋屈,但老潘只能扛着。以往年年被表扬的刑警队
那年破天荒被点名批评,老潘自掏腰包,拉着队里的兄弟们去河边的
大排档喝酒。

那天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喝多了,老潘把手里的啤酒瓶摔在地上,
说403枪案不破,他再也不喝酒了。

同样喝高了的章法医走过去,踢开那些碎玻璃渣,和老潘抱在一
起,嚷嚷着迟早让那些“扑街崽”好看。

黑色的河水寂静无声,一群年轻人在心里默默发誓,以死去的兄
弟之名。

403枪案过了整一年后,1995年4月,老潘和队员们收到了一条
或许能让他们逆风翻盘的线索——那辆曾经让大发市场档口老板们夜
不能寐,让他们追踪了整整3年的红色摩托车,又出现了。

1995年3月的最后一天,红色摩托车的前主人突然找到老潘,说
他在当地的“永青发廊”门口看到了那台车。

老潘的网已经撒在这里一周了。永青发廊从门脸看上去和其他发
廊没啥两样,两张理发店常见的那种椅子,还有两面大镜子,但实际
上抽屉里一把理发用的推子都没有。

每天下午,老板娘都会带着两个20多岁、短衣窄裙的洗头妹坐在
门口的沙发上。想找乐子的人一看便知。
终于,这天傍晚7点多,一辆红色摩托车停在了发廊门口,看到
车牌后3位,老潘瞬间打起了精神——992。

骑车的是个青年男子,身高不到1.7米,留着分头,锁了车就晃晃
悠悠地进了发廊。

老潘用对讲机部署好,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心底悬
着的那根弦反而松了点。掐着表算着时间,男子已经进去5分钟。

一年都挺过去了,不差这点时间。

老潘再次检查了腰上的枪,开了保险,上了膛,调整好枪套的位
置——牺牲警察的失枪还没有找到,对方身上极可能有枪,他得确保
真面对面死磕,自己能第一时间摸到枪。

老潘带着一个小兄弟特意绕了一点路,一路闲聊,看上去就像顺
着街边随意逛不小心逛进店里的客人。

老板娘赶紧招呼,问他们是洗头还是按摩。老潘没回答,装作考
察环境的样子慢慢往内侧靠过去,那里有两个小隔间。

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小隔间的门,门关着,里面亮着灯。老潘回
头,和同事使了个眼色,两人在老板娘发出喊声的同时朝那扇门踹过
去,迅速拔出了腰上的枪。

暧昧的灯光下,两个裸着身体的男女正纠缠在一起。

男人刚爬起来,就被两把枪抵住了头。
男人很爽快地承认了嫖妓,表示认罚。但当老潘问起那辆红色摩
托车时,对方的眼神躲开了,来来回回都是没意义的回答。

老潘突然起身,走过去掰住男人的手指。看他龇牙咧嘴,老潘的
脑海里毫无征兆闪过了那两个牺牲兄弟的脸。

403枪案的两个兄弟已经走太久了,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将凶
手绳之以法,老潘的脑袋里只剩这一个想法。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当男人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吐出3个名
字的时候,老潘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原来他们一直在追踪的“幽灵”不是2个,而是4个。他们像非洲
草原上的一伙掠食者,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盯梢、埋伏、威慑、出
击,所到之处只留下血腥和杀戮。

我们抓到的“狒狒”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入伙也最晚,只作为
帮手参与了后面3起绑架案。

拉他入伙的是他的表哥叶奋权,也是整个团伙的大哥“狮子”。

那个让老潘觉得“耳熟”的叶奋权,就是大发市场开杂货铺那个
叶老板家的二儿子:高瘦,大个儿,肤色黝黑。喜欢偷,偷不到就
抢,从小就是派出所的教育对象。

叶奋权爱坐在自家老头子的杂货店里,一言不发地抽烟。别人以
为他是游手好闲,其实他正像狮子一样观察自己的猎物。
他有意识地同大发市场里的档主混熟,谁家走私烟卖得多,谁家
生意好,谁家现金多,渐渐都摸清楚了。他的小笔记本里有一批名单
和资料,凡是上了这个名单,条件成熟一个,他就扑上去杀一个。

“狮子”参加过几次民兵训练,枪法很准。他有点口吃,平时不
大说话,但一旦出声绝对不允许别人反对。

团伙里的二哥“秃鹰”是“狮子”的妹夫。他是红色摩托车的主
人,块头不大胆子大,在家里话不多,但在勒索赎金以及和受害人家
属交涉的时候,狠话撂得比谁都熟练。

最初的3起大发市场抢劫杀人案,骑红色摩托车的“幽灵”就是
最早上道的“狮子”和“秃鹰”。

两起枪击案让两人赚得盆满钵满。由于从小就听长辈们念叨村里
谁谁谁又发大财修了房子,两人跟家里人说在广州合伙做买卖赚钱
了,拿着抢来的钱分别给家里修了三层带院的楼房,街坊邻居都对他
们刮目相看。

最后一次大发市场抢劫案,两个人几乎没抢到什么钱,“狮
子”受香港女明星被绑架案的启发,决定走绑架之路。但两个人实在
忙不过来,绑了人都没地方去,他们决定招兵买马。

“狮子”找来自己的表弟“狒狒”开车,“秃鹰”找了自己的姐
夫“鬣狗”专门看管人质。他们还换了作案用的交通工具,红色摩托
车变成了6座的农用车。
后来“秃鹰”自己买了一部桑塔纳,就把红色摩托车丢给了新入
伙的“狒狒”。

“狒狒”当时并没有害怕,他觉得表哥都干了这么多大案子了,
不也没出事?

“狒狒”交代,4月3日那天,放谭老板回去之后,那辆宝马车还
在四人手里,钱一时半会儿拿不到,“秃鹰”提议“开这好车出去兜
兜风”。

4个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开着谭老板的车在工业区漫无目的地
乱晃,却意外撞上了两个执勤的警察。

四人的第一反应是,谭老板报警了。但很快他们反应过来,要真
是抓他们,不该只有两个人。

但宝马车毕竟不是自己的,“狮子”身上还揣着枪,根本禁不住
查。于是,在被要求出示证件的时候,“秃鹰”转过身装作要去拿,
副驾驶的“狮子”趁机连开两枪,两个没有防备的警察应声倒地。

他们从两名警察身上搜出两把手枪、4个弹夹,接着开车把受伤
的警察载到东山水库,准备毁尸灭迹。

可抬下车的时候,其中一个警察还在动,“狮子”抬手又给两人
各补了一枪。
因为杀了警察,路面上的巡逻警察变多了,村里动不动就清查外
来人口,4只“野兽”收起利爪和獠牙,躲了整整一年的风头,钱花
得差不多了才出来。

4起枪击案,3起绑架案,8条人命,其中还有2名牺牲的警察,经
过4年的苦苦追查,所有尘封的冤屈终于在那一刻重见天日。

拿到名单的当天,老潘就和兄弟们去了另外3个人的住处附近摸
底,得到的消息喜忧参半。

“狮子”和“秃鹰”给家里修楼房的时候还经常能见到,最近一
年多基本不见人影;“鬣狗”的邻居说最近看见过他几次,还有两次
看到他带着几个年轻人一起回家。

眼下已经抓了“狒狒”,另外3个案犯迟早会察觉,不管怎样都
得打草惊蛇。老潘使了一个小心眼,既然“狮子”和“秃鹰”不怎么
回家,干脆明目张胆去拜访,来个声东击西。

警察们穿着制服,声势浩大地去叶黄两家“拜访”。反复讯问他
们儿子的行踪后,两边老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最后两家父母都拍着胸
脯说,一看到自己儿子回来就让他们去派出所报道。这当然是场面
话。

老潘还在两家所在的村落外面设立了很多流动巡逻卡哨,无数双
眼睛在暗处盯着那两个家伙。
很快,老潘在叶黄两家闹出的大动静就在村里传开了,街坊邻居
都开始议论那两个平时游手好闲的家伙到底犯了什么大事。

这一切正合老潘的心意,搅和的人越多水就越浑,这样他就可以
把走访的重点放在没什么防备的“鬣狗”身上。

“鬣狗”家的房子在村子深处,通往那儿的小巷越走越窄。他家
的房子也修得古怪,院墙都快和二楼平齐了,从外面很难看到里面的
情况。

老潘带着兄弟踩了两次点,最后把暗哨安排在了村头和村尾。

5月中旬的一天,晚上10点多,暗哨的兄弟看到两个戴着头盔、
骑着摩托车进村的人。按照蹲守这些日子的观察,这个点村里几乎不
会有外人进出。这一反常情况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们一边通过对讲机通知老潘,一边跟了上去。

果然,两人七拐八拐,进了“鬣狗”家的小院子。

老潘带着暗哨的两名兄弟和6个特警先在村头布置了一组拦截,
又在村尾河对面安排了两人。他们在村口给枪上了膛,特警的冲锋枪
也端在了手里,一场恶战无法避免。

村里没有路灯,只有路旁“握手楼”窗户里透出的微弱光亮,老
潘一行人也不敢开手电,摸着黑,沿窄窄的小巷向“鬣狗”家进发。
或许是因为人多,又或者是生人的气息太特别,“鬣狗”家院里
的大狼狗突然叫起来,紧接着旁边住宅里的狗都跟着狂吠起来。

“什么人?”“鬣狗”宅子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老潘犹豫了一下,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复,一个心急的特警直接喊
了声:“派出所查流动人口。”

此话一出,院子里男人呵斥狼狗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只剩下声
声犬吠从门里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让人心烦。

老潘后来跟我开玩笑,说当年干活,很多兄弟真的很糙,欠考虑
的东西太多。因为大家确实没有经过什么专业的学习和培训,都是凭
感觉去干,有时候就是蛮干。“那时候搞砸的事情不少,受伤、牺牲
的事情也常有,真的都是血泪教训。”

老潘知道糟了,但手上没有能破开大铁门的工具,围墙又太高,
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攻进去的办法。

这时,“鬣狗”邻居家的屋顶上突然跃起两个黑影。

村里修的都是握手楼,楼和楼之间靠得特别近,如果从巷子追,
根本看不到楼顶,很可能被案犯逃脱。

情急之下,老潘朝天鸣了一枪。

枪声在夜里传出很远很远,本来只有邻近几户的狗在狂吠,现在
整个村子的灯一瞬都亮了起来。
屋顶两个人听见枪响瞬间伏低了身子。老潘他们也不敢轻易跑
动,紧贴着小巷子的墙壁大口喘气。

隔了十几秒,屋顶上连续亮起几束微弱的光,光冲着老潘他们过
来,变成要命的子弹在耳边炸响。

悍匪有枪!

老潘脑子嗡嗡的,本能地猫低身子带大家退到了有遮挡的墙边。

刚一落定,冲锋枪和手枪接连响了起来,老潘分明感觉到有飞溅
的砖石碎屑擦过自己脸庞,鼻腔里都是浓重的火药味。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9个人的冲锋枪和手枪弹夹全部打空,对面
的屋顶上没有再传来枪响。

趁着几人低头换弹夹的工夫,老潘让两名特警绕到前边去看看。

“他们往左边跑了!”还没等歇口气,特警大声招呼,老潘一行
人拔腿就追。不远处,靠近村尾的位置,两个黑影拼命向前跑着,时
不时还回头补一枪。

子弹不长眼睛,巷子里也没有理想的掩体,老潘他们只能隔着二
三十米跟着。

老潘心里不断演练着,村尾巷子是一条断头路,再往前,有条大
河会把他们截住。
老潘有些庆幸自己提前安排了两个兄弟在河对面拦截,现在两边
是巷子,前后有堵截,他并不怕对方狗急跳墙回过头来硬拼,自己手
里有6把冲锋枪、3把手枪候着,唯一的变数,是前方那条河。

河有20多米宽,万一对方双双跳水,分头逃窜,在夜里视野受限
的情况下,抓捕难度会直线上升。

眼看着跑到了路的尽头,一片死寂中,两方人马无声对峙着。

突然,江面上“哒哒哒”的马达声划破了夜幕,黑沉沉的江面上
出现了一条小货船。

“扑通、扑通”,没等老潘喊话,两个匪徒双双跳入江中,玩命
朝小船游去。特警和对岸的侦查员开枪拦截,但两个黑影扛着子弹越
游越快,已经摸到了船沿。

船上还有老乡,怕误伤群众,大家只好停止射击。

老潘在河边大口喘着气,他的眼前没有路了,他得顾及船上群众
的安全,而且那两人手里也有枪,顶着对方的火力强行登船只会再度
把自己兄弟置于危险中。他不能那么做。

船上,嚣张的大笑、呵斥清晰传来。

老潘站在河边,眼睁睁看着那条小船越开越远,完全消失在夜色
里。
“狮子”再一次从猎人的枪下成功逃脱,老潘发了狠,出租屋、
小旅馆全部清查,几人的悬红通缉令从家门口一路贴到了广州、中
山、江门。

无论是什么猛兽,这次都要让他们寸步难行。

2个月后,隔壁的顺德区刑警大队突然接到一起报案:当地颇有
名气的电子厂老板曾老板被人绑架,他的家人接到了勒索电话,绑匪
要88万元现金,3天后交钱,不然撕票。

省里刚下发了403枪案的协查通报,案子闹得全城皆知,这种风
口浪尖突发绑架案实在蹊跷。

当天晚上,顺德区公安局的会议室被刑警支队的外侦人员坐满
了,空气中弥漫着担忧。

如果此去面对的绑匪真的是403枪案的在逃犯“狮子”一伙,那
么对方手里至少有3把枪,还有充足的子弹,交赎金和救人都是极危
险的任务。

正在刑警队长问大家要不要抽签决定人选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壮
实的小伙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我是主办员,交赎金的事情我必须
得去”。

小伙叫杜真,侦察兵退伍后进的警队,干了几年外侦,比老潘小
点,还不到30岁。
像“狮子”这种身上背着这么多条人命的逃犯,杜真第一次遇
到。确定出任务之后,他给老潘打了个电话。

老潘再三叮嘱杜真,一定要小心。

曾老板被绑后的第三天早上10点,案犯打来了电话——11点,带
上大哥大,在市里文化宫门前交钱。

杜真和曾老板的堂弟一起坐在自己同事开的出租车后排,大哥大
揣在裤兜里,装钱的黑色袋子放在脚边,88万元现金都是百元大钞。

包里没有什么机关、追踪器,那时候要做到精确的定位,普通的
小装置很难实现,局里也没有类似的东西。

杜真的计划很简单:交钱时见机行事。如果能抓住收钱的凶犯,
就通过他去找其余同案犯;如果没有机会抓人,就跟踪他,跟到老巢
一网打尽。

一切准备就绪,载着杜真和赎金的出租车发动了。

出到大街,一辆摩托车稳稳跟在杜真坐的出租车后面,透过出租
车的后视镜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真安下心来。

那是自己刑警队的兄弟小航,负责这次行动的保护和支援。

文化宫附近算是市里最繁华的路段之一,很难停车,也经常堵
车。按道理来说,绑匪们会给自己留好逃跑路线,文化宫并不是理想
的交易地点。
果然,出租车刚过跨江大桥,杜真裤兜里的大哥大响了。

一个男人问他到哪了。听到杜真的回复后,对方立刻给了一个新
地址:城东酒家,20分钟内到。

城东酒店在市区东边,从跨江大桥过去恰好需要20分钟,看来对
方早有准备,连时间都是算准了的。

城东酒店的位置相对偏僻,正对一个十字路口。路口没有红绿
灯,中间是一个圆形大花坛,车辆往来需要围着大花坛逆时针绕,往
东就能轻松离开市区。

杜真心里有了数,这应该是真正的交易地点。

10点40分,出租车停在了城东酒店旁。

杜真开始了漫长又煎熬的等待,隔着车窗仔细打量周边的环境:
小航的摩托车就停在自己身后十几米的路口,他正警惕地看着四周。
路上的车很少,人行道上的路人脚步匆忙,没人注意自己这部出租
车。

他有些不耐烦,摇下车窗,看到酒店旁的小巷突然钻出一个男
子:个头不高,板寸,穿着宽松的T恤和中裤。

男人左右扫视了一下,就直冲着他和88万元赎金所在的出租车走
过来了。
“拿钱来!”来者声音不高,但十分凶狠,说话时右手按着腰
间,示意自己身上有“家伙”。

来人正是省厅通缉令里的矮个子、团伙里的二哥“秃鹰”。

杜真打开车门往里靠了靠,把装钱的旅行袋放到座椅上,自己下
了车,示意“秃鹰”上车。

“秃鹰”见状,犹豫了一下,把腰间的枪挪到了身前,然后猫下
身子钻进了后排,警惕地没有关车门。

杜真守在车门边,故作悠闲地抽烟,实则监视着男人的一举一
动。“秃鹰”拉开旅行袋的拉链随意翻看了一下,推门就要走,杜真
一把拉住他:“就这么走了我没法交代啊。”

杜真一把拉住了旅行袋,说:“把车钥匙和行驶证给我就
行。”他得给埋伏在远处车上的兄弟们争取点时间。

“秃鹰”有些不耐烦,表示自己没带。

“总得有点凭证吧,打个收条给我也行啊。”杜真沉着地缠住
他,曾老板的堂弟和扮作司机的同事也都下车在旁给杜真帮腔。

或许是害怕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动静太大,“秃鹰”同意把身上带
着的大哥大给杜真,那是曾老板随身携带的物品,可以做凭证。

“秃鹰”松开自己放在枪把上的右手,准备去掏裤袋里的大哥
大,低头的瞬间,杜真一脚直踹,假扮司机的同事顺势把人摁倒在地
上,杜真掏出手铐正准备上拷——

“砰!”杜真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余光里,他看到骑摩托车保护
他的同事小航和一个高个男人扭打在了一起。

同事被枪声惊到,一松劲,“秃鹰”一下挣脱了控制。杜真回过
神,顾不得身后发生的状况,掏出枪抢在“秃鹰”之前连开两枪。

“秃鹰”被打中了胸口,当场毙命。

杜真还没从开枪后的耳鸣里缓过来,身后又传来一声枪响。回过
头,一个单薄的身影倒下了,血还在汩汩往出冒。

杜真根本没意识到,就在刚刚,他的身后一个烧红的枪口几次对
准他。

当杜真和“秃鹰”交易的时候,小航注意到,马路边一个高瘦的
男人突然变得躁动,时而站起来伸长脖子,时而蹲下来找奇怪的角
度,像在从车流的缝隙里观察杜真那辆出租车,而且他的裤袋沉沉
的,可能藏有“家伙”。

小航意识到了危险,他跳下摩托车,紧跟在高个男人身后。

看到杜真他们突然发动攻击,男人瞬间快步向出租车逼近。杜真
正在和“秃鹰”搏斗,对身后逼近的男人毫无察觉。眼看男人的手伸
进了裤袋,小航孤注一掷,直接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了男人。
男人比他高出一个头,凭着高大的身躯拼命反抗,但被小航锁死
了喉咙,抵住了腰眼。垂死挣扎中,他从裤袋里掏出早就上了膛的手
枪,朝着右边腋下扣动了扳机。

小航的右胸口一瞬间血流如注,他慢慢松掉了力气,向下坠去,
但他仍看着杜真的方向——他安全吗?他的任务顺利结束了吗?

最后关头,小航拼死坐起来,两次朝高瘦男人举起手枪,可是已
经无力扣动扳机了。

男人回身,又向小航连开两枪。

外围的刑警兄弟们听到枪声立马赶到,杀红眼的高瘦男人钻进了
旁边的酒店,几个逃出来的服务员、厨师用门栓从外面锁住了门。

屋里的男人成了困兽,他从兜里缓缓掏出了一枚手榴弹。屋外所
有警察的枪口都朝向男人的方向,枪声震耳欲聋。

一阵激烈的扫射过后,杜真拿着枪,踩过碗碟碎片,小心翼翼走
到了男人身边。

男人面冲地,整个人泡在自己流的血里一动不动。他的手里还拿
着一把64式手枪,手榴弹的拉火环已经套在手指上了。

杜真踢开对方手里的枪,用脚将他翻过来,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正
脸——悍匪四人中的老大,“狮子”叶奋权。
击毙了悍匪团伙的两大头目,但队里没有一个人感到高兴,因为
中枪的小航没有醒过来。

昏迷状态中,他手中的枪仍指着歹徒,冲过来救他的兄弟叫他把
枪放下,他怎么也不肯放手。直到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兄弟们费了很
大的力气才把枪从他手里取下来。

牺牲了一个兄弟,抓多少匪徒也抵不回来。杜真反复地想,要是
当时小航没有冲过去,中枪的就是自己。

但现在还不是脆弱的时候,悍匪中还有最后一个“鬣狗”不知道
躲在哪里,被绑架的曾老板和他的情人还生死未卜。

留给杜真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谁也保不准在得知自己同伙被击毙
后,“鬣狗”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3天后,接到消息的老潘和章法医赶到了顺德区公安局,与杜真
汇合。

两个案犯的随身物品被全部搜了出来,两人身上各搜出一支枪,
正是403枪案中两名被害警察的配枪。

“狮子”的裤袋里揣着个黑皮笔记本,侧面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
色。笔记本写了三分之二,每一页上都记载着一个车牌号码,还有车
型和颜色,经常出没的地点。总共33部车,除了两部奔驰,其余全是
宝马。
最前面打钩的几个,正是之前绑架案受害者的车辆信息,而最后
一个钩,就停在这次绑架的曾老板的信息上。

这笔记本就是他们的绑架名单。

章法医注意到,笔记本旁边别着一支小圆珠笔。那支笔很不起
眼,上面印着几个小字,开头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但最后两个字依
稀能辨认出:“假”“村”。

章法医心里一振:“鬣狗”很可能藏在南海靠近广州一带的度假
村里。区域里的3个度假村全被列为重点。

南海、顺德,还有广州临近的两个派出所,在省厅的协调下各自
抽调了三四百人,第一时间把3个重点区域外围所有的交通要道全部
围堵起来,设卡盘查所有的过往人员和车辆。

虽然匪徒只剩下一个人,但大发市场系列案以及403枪案杀死警
察的那把枪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很可能就在“鬣狗”身上,他们还不
能松懈。

清查的队伍按照最大火力配置,每个小组6个人,人人带枪,并
且至少有一把冲锋枪,由刑警队的警察带队。发动上千警力上路抓捕
一个案犯,老潘干刑警这么些年,就这么一次。

所有人都出动了,分组的时候,老潘犹豫了一下,最后拍了拍章
法医的肩膀,让他到最外围的几个点去清查。章法医也一遍遍叮嘱老
潘务必小心:“我可不想再在解剖台上看见自己同事,尤其是你。”
谁都无法再承受任何一个兄弟的离开。

1995年7月12日,夜已深,整个金沙度假村静得可怕,这片平日
里的休闲度假之地,今晚却成了剿匪战场。

506木屋别墅周边布置的警力已近百人,一组特警摸黑,靠到离
别墅不到10米的地方,蹲在草丛里等待时机。

40分钟前,老潘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阵紧急呼叫。刑警队以查
户口的名义检查金沙度假村里的小木屋时,敲第一个房间就遇到了情
况——

“谁敢查我户口,我有枪,有手榴弹,砸我门我就毙了
你……”506房间里,一个男人大声嘶吼,期间还伴有女人的呼救声。
带队警员猛然一惊,转身避到死角里,同行的民警纷纷隐蔽起来。

由于对方手里有人质,加上方位不利,根本观察不到屋内的情
况,队员们不敢强攻,只能等待支援。

老潘赶到度假村的时候已经快夜里12点了,他钻进离中心目标不
到100米的一栋空别墅中,那里被定为临时指挥所。附近的几个派出
所所长、管刑侦的副局长都到了,但是衡量之后,大家还在犯愁。

争论的焦点在于“鬣狗”手里的人质。

被绑架的曾老板在当地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开的电子厂是
镇上的纳税大户,贸然冲进去,不管是伤了警察还是曾老板都不好交
代。

期间,老潘试着给对方送水送吃的,对方一概拒绝,不许任何人
靠近那个别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双方依然在对峙。

“鬣狗”所在的木屋别墅俨然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这种房子的
构造很特殊,为了避免地下的潮气,木屋下面设有高一米左右的架空
层。屋子其实不是木头做的,框架立柱是混凝土,其余部位都是薄薄
的木板贴了一层树皮,做成木屋的外观。

506房是所有木屋中最难实施抓捕的一个,它在最边缘的位置,
旁边就有小路可以逃跑。周围又没有任何掩蔽,从里向外看视野很开
阔,如果是大白天根本无法接近。

他们选择这个房间的时候,也许就预想到了不久后的某一天,自
己将会面临今晚这种局面。

506房关着灯,屋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屋外,夜幕和木屋周围的
灌木丛成了警员们唯一的掩护。

大战一触即发,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僵持了一段时间,老潘他们决定先出击,派谈判专家对“鬣
狗”展开心理攻势:“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只有放下武器,释放人
质,才是唯一的出路……”
“是谁告诉你们我在金沙度假村的?”屋里传出声嘶力竭地叫
喊。

“叶奋权已经被我们拘捕了!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到底是谁出卖了我?”“鬣狗”发了疯一样绝望地喊道。

话音未落,屋里突然传出枪响,像是给出了顽抗到底的回答。霎
时,曳光弹撕破了黑夜,“嘟嘟嘟!”前排包围木屋的警察向506房
还击。

一轮对射后的短暂沉寂中,“鬣狗”又喊:“我有手雷,谁敢进
来就同归于尽!”

这时,别墅的窗户哗啦一声巨响,一个黑影撞破窗户跃出,随着
破碎的玻璃一同跌入旁边的灌木丛。

旁边的特警第一时间冲过去拉住了那个跳下来的黑影,是被绑架
的曾老板。

他们刚向后退的时候,别墅里又传来砰砰两声枪响。

特警队员赶紧把曾老板扑倒在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黑暗
中,大家都静静地趴在草地上,只有那两枪轰鸣在夜空中回荡。

曾老板被送到了临时指挥中心,没有医生,章法医临时充当起了
医护人员,帮曾老板处理身上的小伤口。
早上6点,天色眼看要发亮,老潘他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兄弟们必须得在天大亮之前攻进去,不然木屋周围的兄弟就会失
去掩护,暴露在这个亡命徒眼前。

曾老板逃脱后对方连开两枪,老潘他们分析,丧失了最重要的筹
码,那两枪很可能是枪杀了女人质。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用最小的代价,攻进去。

第一步是火力压制,老潘他们找来了局里全部的库存催泪弹,20
多发,就从曾老板撞开的那个窗户打进去。

窗口冒出来的烟越来越浓,但别墅里却格外寂静,没有一点响
动。

这太反常了。

老潘开始怀疑,“鬣狗”是不是已经在屋里自杀了?于是派两组
特警靠近别墅观察情况。

特警队员们一步步靠近,没有声息,再一步,依旧没有声息。突
然,枪响如惊雷,对方从窗口开枪,试图攻击正在靠近别墅的特警队
员。

围攻金沙度假村已经整整一个晚上,参与行动的所有警察都红着
眼睛,绷着神经,甚至压着怒火等待最后强攻的指令。但没有人想
到,最先打响这一枪的居然是匪徒,杀害了3个警察兄弟,现在嚣张
到冲特警开枪的匪徒。

刚靠近的特警队又撤了下来,队伍里,不知道是哪个兄弟忍不住
对着别墅还击了一枪,随后,枪声就像是过年时燃放的鞭炮,响声连
成了巨浪,冲刷着现场每个人的耳膜和内心。

听到自己兄弟放枪的瞬间,老潘第一时间控制住了要开枪的本
能。但耳边不断传来的枪声里,他想起了自己那两个牺牲的兄弟。

“这时候不开枪怎么对得起他们!”老潘脑子里这个想法战胜了
一切,这些日子的焦虑、愤怒,都在那一刻随着子弹飞向了匪徒。

同样在队伍里的章法医也控制不住地向晨光中的别墅开枪。追凶
四载,就用自己放出的第一枪做个了结吧。

对讲机里传来局长的大声嘶吼,他试图阻止大家射击,但这个时
候,在连绵的枪声中,几乎没有人听得到。也许有人听到了,但是谁
又甘心停下来呢?

枪声终于停歇下来,因为几乎所有人的弹夹都打空了,甚至有些
警察的备用弹夹都打空了。

屋内已经没有活人,女人质早已被匪徒枪杀在卧室墙角,身中两
弹。经技术鉴定,两弹均来自“鬣狗”的手枪,就是那把酿成大发市
场旧案、403枪案的枪。
而抵抗到最后的“鬣狗”,为了躲避催泪弹,躺在两张床之间的
地板上,枕头捂着嘴巴,身上布满弹孔,手里仍握着手枪。

金沙度假村的枪战结束之后,老潘他们根据唯一幸存匪徒“狒
狒”的口供,在广西找到了最初贩卖枪支和弹药给“狮子”的人。

那把杀害9人、酿成5起血案的枪,当时的售价仅仅是800元。

老潘告诉我,403枪案是他从警以来牺牲警察最多的一个案子,
最后决战也是出动警察最多的一次,包括特警、刑警、巡警、武警,
甚至民兵,超1000名警力。枪战历时6个多小时,共用了2000多发子
弹。

从1996年年底开始,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支管理法》的实
施,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多次专项行动,陆陆续续清缴了各地的非法枪
支。

枪案越来越少,民间流通的制式枪支和仿制式枪支几乎完全绝
迹。我工作以来只经历过3起枪案。

前两个月,一个老前辈还传了一张人体损伤照片给我,让我分析
致伤工具是什么。我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那是一个子弹造成的擦
伤。

这对一个法医来说或许有点惭愧,但却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幸运。
10 团圆行动
案发时间:2005年3月

案情摘要:新城商业区路边绿化带发现“一只手”。死者:吴梓

尸体检验分析:

儿童左手。手指纤细,指甲干净整齐。手掌皮肤光洁,无疤痕及
茧。手掌外侧边缘有狗啃痕迹。

带有一小截手腕,腕部骨质断面见平行伤痕,为刀具反复劈砍所
致。

手腕断端肌肉呈灰白色,无出血反应,证明该手为死者遇害后被
砍下。

年底,我和几十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法医聚到一起,不在解剖台
前,而是盯着电脑;手里拿的也不是惯用的24号解剖刀,而是鼠标。

我们在做一件“世界上最难的事”。

一间像中学时代电教室的房间被一分为二,前半间坐着人像比对
专家,后半间坐着法医DNA专家。这里是“团圆行动刑事技术集中比
对会战”的主战场,我就坐在“战场”的后面。
“团圆行动”是公安部开展的寻找被拐失踪儿童的专项行动,这
次抽调全国技术专家开展的比对会战为期80天。在此期间我们只做一
件事:比对上尽可能多的失踪孩子,送他们回家。

因为没有强制性任务,一开始我心态还比较放松,但很快我就发
现,我的同桌是所有人当中最“卷”的。

他比我高大很多,年龄也比我大,名字里还有个“达”字,我就
喊他“达哥”。

参加“团圆行动”的人都可以通过网页实时看到“已认定战
果”,当我兴奋地看着自己名字后面的“0”变成“1”的时候,达哥
已经是“11”了,这个数字代表比中的失踪儿童数量。

我好奇他怎么能比对出来那么多、还那么快?后来才发现,他每
晚都背着我们“偷偷”干。白天,大家从早上8点开始对着电脑比
对,晚上吃了饭,别人都回宿舍休息,他还会回电脑房继续比对。

看着他战果不断,我自己也慢慢“卷”起来了。

行动还剩10天的时候要组织分享会,交流成功经验和典型案例。
别的同行都不大想讲,达哥却主动请缨,还认真准备了PPT。

我开他玩笑:“达者为先!”但我知道,他愿意这么做,一定是
因为他付出的比其他人都多,或者说,经历过的比其他人都疼。
我坐在台下听他讲,不断想起那个因为一枚胸牌被拐走的小女孩
的案件。每次经过她上学的路口,我还是会有一瞬的恍惚。她像立在
我心上的一块碑。

我能感觉到,台上的达哥也有他的“碑”。

分享会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和达哥在当地一家土灶柴火鸡店里,
烤着火,等着鸡焖熟。

我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身形高大健硕的法医心底,那块碑下埋着的
故事。

2005年3月14日傍晚7点多,从接到勘查通知,达哥就开始做心
理准备。

现场离公安局只有不到10千米,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并不多。

其实也不是什么血流成河的大场面,新城商业区的路边绿化带发
现了“一只手”。对于达哥这个局里最早的法医硕士、勘查检验的主
力来说,这个警情不算什么。

但报警电话里的一句话,让达哥的心悬了起来。

“好像是小孩的手。”

当晚7点多,新城商业区的五金店老板正在喂狗,突然瞄到狗窝
边好像有个“怪东西”。
第一眼,老板以为是自家小黑狗从附近叼来的塑料玩具,但越看
越瘆得慌:苍白的颜色,略微屈曲的5根手指,并不光滑的断茬……

老板抄过店外的铁铲,一用力,将那怪东西连带旁边的杂物一块
儿铲起来,又小跑着把“东西”倒在路边的绿化带下面,然后丢开铲
子,给狗拴上链子。

回到铺子,他坐在柜台后面歇了好一会儿,终于拨通了报警电
话。

作为开业仅一年多的商业区,这里的人气不算太旺。傍晚时分,
朝大路的铺子大多已经关了门,有的是已经打烊,更多的根本没有商
家入驻。

昏暗的路灯远不足以满足现场勘查的需要,达哥带着几个兄弟一
起从车上拉了线,支起临时灯架,配上了最大功率的照明灯。

当电话里的“那只手”出现在视线里时,达哥还是忍不住深吸一
口气,才缓缓蹲了下去。

它静静地躺在灌木丛底,苍白的断肢和泥土的颜色很接近,达哥
戴着手套,用手指轻轻把它捏起来,仔细地查看。

它确实属于一个孩子,放在自己手心里只占一半。是只左手,手
掌的皮肤光洁,没有任何疤痕,更没有茧;手指纤细,指甲干净整
齐;手背上沾附着一些尘土和草屑,手掌外侧边缘有被狗啃过的痕
迹,但缺失的部分并不多。
达哥甚至庆幸五金店老板把狗喂得很饱。

断手带着一小截手腕,腕部骨质的断面有好几处平行伤痕,是刀
具反复劈砍造成的。

达哥的心沉了一下,这样粗暴的劈砍在普通绑架案中几乎不存
在。因为案犯通常没有救护能力,直接砍断小孩的一只手,不及时包
扎止血,很可能直接导致人质死亡。

下一秒,达哥注意到,手腕断端的肌肉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灰白
色,这几乎在逼迫他做出那个最抗拒的结论——没有出血反应。这说
明这只手被砍下来的时候,它的主人已经遇害。

达哥找了个塑料箱,垫上垫巾,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捧进去。隔
着手套,他都能感觉到那只小手冰凉冰凉的。

在自己手掌的衬托下,它显得那么小,似乎用力一握就会在他两
手间消失。

他打电话跟队长汇报勘查情况,说到最后感觉自己都有些呼吸不
畅了。他可是平日里轻轻松松就能跑下5千米的人。达哥下意识觉得
自己紧张了,其实他知道,自己是不愿意承认有个孩子已经遇害。

“我总觉得作为法医可以紧张,也可以怜悯,但绝不能软
弱。”这做起来并不容易。多数时候,我们直面的是一个个令人沮丧
甚至愤怒的惨象,但我们需要依靠理智和经验从中得出结论,好让身
后更多的兄弟以这个结论为基础,行动起来。
灌木丛就在大马路边,旁边十几米是一字排开的商铺,路上的车
流因为围起来的警戒线开始拥堵。

这绝不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但现在除了凶手和那条小黑狗,没人知道这只断手原本被遗弃的
地方,也没人知道它原本的小主人现在在哪儿。

这大概是一个法医最孤独的时刻——咽下所有沮丧,任由这些看
到的在自己心里翻搅。

汇报完情况,达哥感觉喉咙发紧,嘴里满是苦味,他走到附近一
家还开着的便利店买了几瓶水。

灌下半瓶之后,看着老板不时朝警戒线张望,满脸八卦的神色,
达哥随口问:“这么远你看得见吗?知道啥情况?”

没想着能有什么有用的回应,结果店老板指了指店外的电线杆
子,又从柜台里掏出一张纸。

那是一个11岁男孩的寻人启事,照片里的男孩笑得很开心。

男孩叫吴梓豪,走失时上身穿黑色外套,下身深蓝尼龙裤,脚穿
蓝边白底运动鞋。失踪时间就在断手被发现的前一天,3月13日晚。

他几乎能透过这张寻人启事看到男孩父母焦灼的面孔。
那时达哥虽然自己还没有孩子,但他12年前还在上中学的时候,
就“亲历”了一起走失案。

有天,他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听自己母亲念叨,邻居家的小妹丢
了。

达哥当时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到,哪个小妹?

“就老何家那个,笑得很甜,每次见面都叫你‘哥哥’那
个。”母亲说着给他添了一筷子菜。

邻居何叔叔家有一儿一女,据说是夫妻俩带着3岁多的小女儿逛
街,没看住。

夫妻俩发动亲朋好友包括达哥他们家,找了整整两天,毫无线
索。后来报了警,但警察也没线索,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参加工作,达哥每次回家,只要见到何叔叔一
家都会下意识躲开。他知道这对夫妻一直没有放弃找女儿,实在不忍
心一遍遍看对方希望落空之后失落憔悴的样子。尤其是在自己穿上警
服之后。

达哥带着断手回到局里的时候,吴梓豪的父母已经赶到并等着采
血。

虽然还没有做DNA鉴定,但这对父母几乎已经认定断手是自己儿
子的了:小孩刚失踪,这只断手就在自家门前的商业街出现,而且大
小差不多。

梓豪妈妈已经神情恍惚了,或许是报案的时候已经痛哭过,这会
儿面对达哥,她只是红着眼睛,一边抹泪一边不断念叨:“该早点叫
他回家吃饭的,该早点……”

商业街发现断手时,她正在附近的网吧和游戏厅里找孩子,一天
一夜都没合过眼了。在她的预想里,最坏的结果是梓豪被人拐走了,
她根本没有准备面对一只“断手”。

“梓豪很乖,成绩优秀,懂事听话。他比其他孩子更有时间观
念,总是按时完成作业,准点回家吃饭……”

梓豪爸爸稍微镇定些,但脸色也很难看,无奈地告诉达哥自己平
时忙,对孩子的关心不够。

看着这对父母,达哥什么都说不出口。

如果断手真是梓豪的,情况可能远比梓豪爸妈想象的要坏。

采完血,达哥刚要走,梓豪爸爸忽然拉住达哥。

“那个手……是不是在你们这儿?要不要冻起来?如果找到小豪
了,还能不能再植回去?”

达哥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梓豪爸爸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事实上,
在看到断手边缘没有出血反应的时候,达哥就已经认定,孩子遇害
了。
这大概率是一个碎尸案。

而这一切,眼前这对父母全然不知。在他们看来,现在只找到一
只手,或许孩子还活着呢?

是啊,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呢。

迎着这种憔悴又热切的目光,达哥的嘴里又返上来那种苦味。如
果“悲伤”有味道,应该就是这样。

孩子丢了,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达哥亲眼看到过。何小
妹丢了之后,何家在几年之间分崩离析。先是何叔叔无法原谅自己弄
丢了孩子,整日酗酒,喝到肝癌去世;何大婶一人拉扯儿子长大,好
不容易熬到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果好景不长,没两年何家大
儿子就因交通事故意外去世。原本圆满的一家四口,最后只剩何大婶
孤零零一个人。

他从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太苦了。

此刻,两对父母的身影似乎重叠在了一起:他们都知道希望渺
茫,但他们都紧抓着希望不放。而达哥知道,自己注定要让他们失
望。

他对梓豪爸爸摇了摇头,告诉对方:“孩子是被人杀了之后才砍
下的手。”

对面的男人想说什么,但只是喉结动了几下,哽住。
看着这个无语凝噎的父亲,达哥只能转身离开。他没有,也不忍
心告诉梓豪爸妈的是:即便自己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判断错误,孩子还
活着,他也将永远失去左手——因为发现的那只断手被烹煮过。

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法医无法给予安慰,但希望这一点点“隐
瞒”能让这对父母在真相到来前,好受一些。

梓豪爸爸正在接受问询,突然,手机响了。问话的侦查员立即示
意他把手机放在桌上。

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按下免提,电话接通。“谁啊?是
谁!”梓豪爸爸喂了两声。电话那头却寂静一片,好像根本没人。

这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只持续了10多秒,最后对面先挂掉了。

有那么一瞬间,在场的人都觉得,对面就是电影里那种绑匪,察
觉到这边开了免提才挂掉了电话。但谁也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绑匪
打电话来试探。

令人窒息的两分钟之后,又是一声提示音,同一个号码发来一条
短信:对不起,刚才是打着玩的。

陌生的来电,蹊跷的短信,这一系列反常举动立刻引起了达哥的
怀疑。

队里第一时间核查电话号码归属地,就在本地,但是张不记名电
话卡。
经过简短的商量,侦查员又用梓豪爸爸的电话回拨过去,电话那
头只传来一阵忙音。对方关机了。

队里派人去调取这个号码的通话清单——基本没有有效通话,暂
时无法确定机主的身份。

不少侦查员觉得,这会不会是一个绑架勒索最后撕票的案子?

那些年断手、断指的案子属实不少。20世纪90年代,港片里经常
出现绑匪剁了受害人手指手掌,威胁勒索家属的桥段,后来出现了不
少模仿作案。

只是这种猜测有个站不住脚的漏洞:如果是为了拿断手威胁勒索
孩子的父母,那么“烹煮”这个行为就显得格外多余。

什么人对一个孩子有这么大的恶意?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如果不是绑架勒索,一般情况下,能让罪犯冲孩子下手,仇怨往
往不是由孩子引发,而是孩子的父母。

队长细心询问了梓豪父母的生活细节,尤其是有没有陈年积怨的
邻居或者仇家。

梓豪家经营电子产品外贸生意,梓豪妈妈说,商业街附近根本没
有竞争对手,以前的生意伙伴也没有矛盾。至于邻里之间,这边是新
建的小区,周边邻居都很和气,平时也很少碰头,谈不上什么仇怨。
但梓豪妈妈说话的时候,队长发现梓豪爸爸渐渐皱起了眉头,一
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让同事接手继续给梓豪妈妈记笔录,自己则把
梓豪爸爸单独领到了另一间办公室。

一关上门,还没等到队长开口,梓豪爸爸就先告诉他:“我最近
可能真得罪人了!”

原来梓豪爸爸早在3年前就有了外遇,对方是沐足店做按摩的,
叫阿娟。

他给阿娟租了房,每个月还给对方一笔钱,算是专门养了起来。
平时会借谈生意要出差的借口,隔三差五去阿娟那儿住两天,几年下
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就在案发前一个月,有天下午,他没提前打招呼就去了阿娟的
住所。结果一推开卧室门,阿娟正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两人都光
着身子。

怒火中烧的梓豪爸爸想都没想,抽出皮带就对着床上这对“奸夫
淫妇”一顿乱抽。

或许是因为心虚,尽管那个男人比他年轻力壮,但对方一直都只
是躲闪,并没有还手。

当天晚上,他就把给阿娟租的房子退掉了,任凭对方几次打电话
来哭诉求原谅,依然狠心挂掉了电话。之后他没给过阿娟钱,也不再
和对方见面。
后来,他也不知道阿娟去了哪里,更不知道那个和阿娟混在一起
的男人姓甚名谁。

事已至此,梓豪爸爸觉得很可能是对方想报复自己,最后害了孩
子。

“这女人跟了我3年,对我家的情况也算了解。”他说。最重要
的是,她还认识小豪!

DNA实验室连夜加班,终于确认:断手主人和梓豪爸爸符合亲生
关系。

被杀害的孩子就是失踪的吴梓豪。

完整的案发经过基本浮出水面:吴梓豪13日晚在商业街失踪,父
母报案。当晚,孩子被害分尸,凶手趁夜色丢弃尸块。后经过一整个
白天,14日下午,梓豪的左手被五金店的黑狗叼回狗窝。

这当中有一点让达哥有点意外——黑狗就在商业街,它能叼回来
梓豪的断手,证明梓豪的失踪地点和抛尸地点异乎寻常得接近。

等于尸块就扔在了“家门口”!

在达哥心里,和破案同样重要的,就是找到完整的尸体。

这是他经手的第一起儿童碎尸案,那两天,不管是吃饭、睡觉,
达哥脑子里都会反复出现那只小小的断手。
碎尸案中,越晚找到尸体,越难保持完整。达哥得尽快找到孩
子,还父母一个完整的念想。

达哥说,虽然已经当了几年法医,但他还是学不会像老前辈一样
把情绪藏起来。面对受害人家属的痛哭,他总是忍不住红眼睛。这几
年的长进也不过是学会了摘下眼镜,用按压鼻梁的动作掩饰自己擦眼
泪。

他忍不住从电脑里找出何大婶当年拍给他的照片。照片里是满脸
笑容的一家四口,可自己记忆里只有何叔叔每次醉酒后放声痛哭的样
子。甚至不翻出照片,何小妹的样子早在自己脑海里模糊了。

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碎尸案,并且受害者是个孩子的那一刻,他
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希望何小妹安好。他不想以后在类似的卷宗上看到
她。

作为法医,能给人带去好消息的时候太少了。

整整一个下午,达哥都在现场附近的商业区晃悠,他也不知道自
己能找到什么,但总觉得多转两圈或许就会有收获。

他忽然有些理解邻居何叔叔夫妇。夫妻俩一有空就会去女儿走丢
的街上转悠,常常是走了很久,沿途看,问遇到的每个人,但一条街
走下来又不知道自己看见了谁,问到了什么。

他们的生活永远卡在了孩子丢的那一天,甚至那条街——他们期
待一场奇迹,一场自己都不相信会发生的奇迹。
现在,他也在等一场“奇迹”发生。

3月15日当天,本地都市早报在社会版头条报道了这起案件。

报道中说,头天吴氏夫妇报案时派出所警察对他们爱理不理,简
单询问了一下就想打发他们回家,理由是“失踪时间太短,不方便立
案”。结果第二天黑狗就发现了断手。话里话外讽刺警察的找人能力
还不如一条狗。

但现实情况远比报道复杂得多。

队长询问了吴梓豪失踪当天一起玩的4个小伙伴,最后一个和吴
梓豪分开的小孩告诉队长:“他往网吧的方向走了。”

但奇怪的是,队里把网吧门口的监控拷回来反复看了好几遍,都
没有看到吴梓豪。商业区头尾,两个红绿灯路口的监控,也没有拍到
吴梓豪离开的画面。

这个11岁男孩就在这不到200米的距离里“消失”了。

临街不过二十来个开门的店铺,两排出租楼,住的基本都是附近
上班的人。

达哥估算了一下,如果吴梓豪是在这个狭长的圈子里遇害的,那
么第一现场就应该在这条街上。

2005年那会儿社会治安并不好,店里大多要住人,怕晚上有人撬
门偷东西。所以商铺的格局很统一,大都是5米层高,小门面,长纵
深,前后间隔,上下两层。铺子后面带简单的厨房和卫生间,上面的
隔间拿来做仓库和守夜人的床铺。

结合作案手法分析,分尸要比较长的时间,那么就需要足够独
立、不受干扰的空间,还要满足冲洗条件;而烹煮,意味着需要相应
的厨具和灶台。

一个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商铺几乎完美符合这几个条件。

对店铺和租户的排查立刻开始——从14日到15日晚,现场附近出
租屋忽然离开的总共有5个人,其中3个人是家中临时有事,另外两个
人,一个被朋友叫出去玩,一个出差。

通过查询他们的通话记录,询问老乡、工友,基本核实了说法。
队里还专门安排了侦查员,挨个去这5个人租住的房间查看,都没有
发现异常。

眼看派出所这边再没有什么新线索,达哥返回队里继续研究那只
断手,队长则带着人又回了发现断手的现场。

从花坛开始、往网吧方向,队长一间一间走过临街的店铺:家装
公司、房地产中介、广告印刷……一个小孩对这些店铺不会感兴趣。

能够吸引小孩子的是什么呢?

数来数去,队长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两家便利店、一家面包店和一
间魔术玩具店。
正好,4个店都还没有关门。

便利店里,一个20多岁的男店员表示,确实经常有小孩到店里
玩,但很少逗留,都是买了就走。

另一个便利店就在发现断手的绿化带旁边,门口的电线杆子上还
贴着吴梓豪的寻人启事。店主是个中年男人,这两天已经被先后问过
几次,但他看热闹聊八卦头头是道,真正有价值的信息一点都没提
供。

面包店的女孩看一堆人进店,本来很热情地上前推销面包,等队
长表明身份后,立刻紧张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队长随口问了两
句,又在铺子里转悠了一下——面包店看着干净整洁,但店铺里边和
其他店一样杂乱无序,面包也是从另外的作坊送过来的。而且这个店
里并不住人,没有厨房和卫生间。

走到最后那间魔术店的时候,一个不到20岁的小伙子正在关门,
看样子是准备打烊了。从店门望进去,这同样也是一家前铺后房结构
的店,店铺弄了隔层,应该是有人住。店门口除了张贴了许多花哨的
魔术师海报之外,还在显眼位置贴着“店铺转让”。

店里坐着一个低头玩手机的男人,看起来也是二十来岁。队长表
明身份,问他是否见过吴梓豪,关门的小伙指了指坐在柜台后面的男
人:“那是叶老板,有事问老板。”
队长走进店里,被称作叶老板的男人抬了抬头,打量了队长几
眼,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手机,表示自己确实见过吴梓豪:“那几个十
来岁的小孩时不时就来店里晃悠,看我表演魔术。”但是那帮孩子手
里都不宽裕,除了一开始买过几个十来块的小玩意儿,再也没有关照
过他店里的生意。至于星期天晚上,叶老板说自己一直在打手机游
戏,没怎么注意有没有小孩来过或经过。

队长探身望了望后面隔间,叶老板立马不耐烦地抱怨:“已经有
三四波警察进去搜查过了,里面东西多,有些魔术道具都给我弄坏
了……”

队长犹豫了一下,说还是要进去看一眼,叶老板只好叮嘱队长小
心点,弄坏了要赔钱的。

那里的箱子已经堆积成山,通向后屋的那条小道上也乱七八糟堆
了不少东西,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等队长终于快挪到最里面的小厨
房时,叶老板忽然在外屋喊了起来:“我星期天好像见过吴梓豪!”

“大约5点多,一个我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带着吴梓豪上了路边
一辆黑色小汽车。”

陌生女人?队长的第一反应就是梓豪爸爸的那个情人,阿娟。

难道真的是这女人一早谋划,骗过了前期的侦查员?

队长赶紧拿出打印的阿娟照片让对方辨认,但叶老板皱着眉头看
了一会儿,说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一个人,毕竟只是瞄到一眼,没看
那么仔细。

陌生女人,黑色小汽车,5点多,有在路边停靠。

虽然商业街两端的摄像头拍不到魔术店对面的路,但一辆车正常
通行,算上红绿灯时间,基本可以估算出大致时间。而有停靠的黑色
小汽车,通行时间一定会异常。只要揪出那辆车,就可以顺藤摸瓜找
到背后的“陌生女人”。

按照这些信息,队长赶紧联系了情报和视频组的队员。

阿娟的嫌疑陡然上升。

在队长忙着查那辆黑色小汽车和背后的陌生女人时,16日早上8
点多,达哥叫上警犬队的兄弟们开始了第三次现场搜索。

他还在为找回一具完整的尸体而努力。

本来经过前几天的折腾,大家对警犬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10
点钟的时候,警犬在离发现左手的位置不到50米、同一条路的灌木丛
下,找到了另一只断手。

达哥第一时间赶了过去,地上还留着一个凹陷的土坑,断手就在
坑里,上面覆盖了很厚的落叶。

达哥把断手附近的落叶一片片挪开,确定没有其他组织遗漏,才
开始进一步检验。
这是一只右手,劈砍方式和前两天发现的左手一模一样,而且也
被烹煮过。土坑边缘没有新鲜挖掘的痕迹,看形态像是之前栽种的一
株灌木被拔走后留下的坑。断手上也没有包裹物,只随便用落叶盖了
一下。凶手简直是直接把这只手当垃圾一样丢弃在这里,处置方式匆
忙而潦草。

这极其反常。

刑侦学上有个说法叫“远抛近埋”,说的是大多数凶手处置尸体
时的规律:如果是碎尸、抛尸,往往都会丢弃在远离自己住处的地
方;如果就在自己家附近处理,往往都会选择挖深坑埋尸。

分尸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和体力。选择
碎尸再抛尸的凶手往往是为了隐匿罪行,延迟自己被发现的时间。这
种凶手的思维相对缜密,除非剁得无法识别,否则他们选择的抛尸地
点会尽可能远,而且非常隐蔽。

但杀害吴梓豪的凶手偏偏把这么明显的断手,就这样肆无忌惮地
丢在人流车流量都很大的路边。究竟是作案过程出了纰漏,还是凶手
过于暴虐?

这种违背常理的行为让达哥陷入困惑,也让正追查“陌生女
人”的队长摸不着头脑。如果是阿娟作案,她应该会直接带吴梓豪去
她熟悉的地方,就算要杀掉孩子也会在外地实施。

杀人后分尸,还直接丢在原地,逻辑上根本说不过去。
队里都觉得阿娟的嫌疑小了很多,一种新的猜测在右手被发现之
后占了上风:会不会是变态或者有前科的人?

能在家门口杀人,又在家门口抛尸,这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绝不
一般。

结果情报的兄弟丢来一个重磅炸弹,摸排的情况比大家的猜测还
要邪门。他们在排查附近精神病人和刑满释放人员时,发现就在商业
街后面出租屋里,住着一个有前科的杀人犯。而且当年,此人就是
用“碎尸”的手法处理了尸体。

一个杀人碎尸的凶手没判死刑?还能出狱?连队长都有些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

嫌疑对象叫王学武,34岁。15岁那年,他在打工期间与自己的木
匠师父发生争执,在住处将对方杀害,然后碎尸丢弃。

因为犯案时年龄还小,王学武被判了死缓,几次减刑下来,坐了
18年牢,于1年前出狱。在老家待了半年之后,他来到本地打工,从
事装修工作。

情报的兄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这样——这种新兴
的商业区往往鱼龙混杂,不全面摸排,谁也不知道里面还藏着这样一
个人。

事不宜迟,队长叫上达哥,又招呼了两个队里的兄弟,四人直奔
王学武的住处。
一个男人开了门,手里正端着一大碗面条。看见门外站着的达哥
四人,愣了一下,顺手把面条放在门口的柜子上,抱起膀子堵住门,
一脸不爽。

达哥拿出证件:“警察,查看证件!”

男人悻悻地转身进屋,两个兄弟把守住门口,达哥和队长跟着男
人顺势溜进了房间。队长站在床边看着对方翻找证件,达哥则直奔卫
生间和厨房。

“不用看了,没东西,我知道你们为啥来。”男人把暂住证和身
份证递给队长,正是王学武。

王学武的态度并不友好,但这显然不是计较态度的时候。达哥趁
队长检查证件,在厨房晃了好一会儿,还把厨房里的刀和砧板都拎起
来看了一遍。

卫生间的地板上散布着斑斑点点的污渍,瓷砖边角甚至有厚厚的
黑色油污,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好好打扫过了,洗衣粉袋子、洗洁精瓶
子上满是灰和油污。

达哥冲队长摇了摇头。这个男人是否是凶手现在无法确定,但这
里肯定不是碎尸的第一现场。

队长例行询问了王学武前几天的行踪,对方无奈地表示,他知道
附近有个小孩被人杀了,还砍了手下来。
“是,我是杀过人,但我都已经吃了18年牢饭了,你们也不能一
辈子揪着不放,把什么都往我头上栽吧!”

没有明确的线索和证据,队长也只能采用一些迂回的手段。他暂
时扣压了王学武的身份证,让对方最近不要离开本地。

与此同时,情报的兄弟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查清了给梓豪爸爸打
电话发短信的陌生号码。但背后的情况却叫人大跌眼镜。

号码的主人本来是住在附近的一个中年大叔,13日案发当天,他
正在出差,根本不在本市;14日回家后听说了黑狗叼断手的新闻,试
着拨打了寻人启事上的电话。

“但只是想听更多的‘八卦’。”

结果电话接通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干实在很没品,于是又编
辑了一条短信解释自己的行为。

大叔打电话的手机是个备用机,发完短信没多久就关机充电了。
之后几天都没有使用,也就没有开机。

因为出差全程有购票记录,也有住宿登记,大叔的说法很快被证
实。

没想到这么重大的嫌疑竟然源于一连串荒唐的巧合。

队长那边同样没能带来好消息。阿娟的情况初步核实清楚,被打
之后因为要不到钱,她没多久就去了另一个城市,近期根本不在本
地。

至于和阿娟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按照阿娟的说法,他们在一起的
时间不长,对方根本不认识梓豪爸爸,更不知道他家的情况。两人近
期也没有电话联系。

最有嫌疑的人一个接一个被排除,全队上下都陷入了沉寂。

那两只被随意抛弃在警方眼前的断手,像无声的求救信号,又像
巨大的挑衅。

凶手究竟是谁?

被残忍杀害的梓豪又在哪里?

无措、失去目标的恐惧包裹着达哥。

他害怕邻居一家的悲剧会在吴梓豪父母身上重演。

几乎每一个遇害或失踪儿童的家属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如果在孩
子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安排足够的人力物力去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达哥从来给不出答案。

因为要每一个接警的警察,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一个走失案该不该
跟,真的太难了。
几乎每一个家长都会告诉警察自己的孩子很乖,绝对不会乱跑,
也不会不打招呼不回家。但99%的案件中,那些“走失”的孩子不过
是滞留在网吧、游戏厅,或者小伙伴的家里。

而现实情况是,警察在接到初期报案时能做的十分有限:做个笔
录,查一查附近的监控……派出所根本不可能把这些报案都按照拐卖
儿童,甚至谋杀案来处理,因为没有那么多警力。

时间再早一点状况更糟。

20世纪90年代,邻居何小妹失踪的时候甚至没有监控,警察除了
帮忙询问一下小孩的老师,跑跑游戏厅,查查有没有溺水、交通事
故,基本无从下手。

而这种新旧困境的交叠里,留下的是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1990年到2000年初这10多年,是儿童拐卖案发生最多的年代。
最猖獗的人贩子甚至会入室盗窃小孩,或者等在家门口直接把婴儿抢
走——这样的事摊在任何一对父母头上,都会成为横贯后半生的梦
魇。孩子丢了只是痛苦的开始,后面长久的拉锯和等待也足够把人拖
垮。

邻居何大婶不止一次和达哥抱怨过,每次去派出所问案件情况的
时候,都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她也知道时间过去很久了,很难找,连
当年受理何小妹失踪案的警察都退休了,但这种毫无回音的等待依然
让人憋屈。
邻居何叔叔逝世之后,达哥串门的时候注意到,何家客厅还留着
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照片和何小妹以前的玩具,但何大婶再也不提何小
妹的事情了。这个女人变得越来越沉默,两家人也越来越生疏。达哥
几次碰到何大婶,对方都只是像陌生人一样瞟他一眼,迅速挪开视
线,连个点头的招呼都不再打。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达哥进警队。

有一天,何大婶特意找了达哥在家的时候,提着水果,敲开了
门。她坐到沙发上,手里握着纸巾,一边说,一边擦拭眼角。“我最
近老是做梦,成晚成晚睡不着,好多次梦见小妹在黑漆漆的房间念叨
着‘要妈妈’。”她觉得女儿很可能在受苦,说一定要找到她。这次
来就是想问问达哥,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帮她找到女儿。

其实达哥明白,不是女儿“托梦”,而是这位母亲太思念自己女
儿了。

达哥帮何大婶采了血样,标记了失踪儿童的信息,但DNA系统并
不能直接认定“母女”这种单亲关系——只有父母双方都比中小孩
时,系统才能自动认定。

除了每隔一段时间把数据滚动比对之外,不管哪个地方有被拐儿
童被解救,达哥都会积极联系当地,拿何小妹的数据和那些儿童的数
据比对一遍。

但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每次看到其他案子里有意外死亡的儿童,达哥都会不由得想起何
小妹,但他总安慰何大婶,没有消息至少证明何小妹没有被害,没有
被丢弃到福利院。

“孩子可能好好地在新家庭里呢。”他也会这样安慰自己:没有
好消息,但至少没有坏消息。

只要没有坏消息,他就还有机会。

局里终于下了“死命令”:抽调全局警力,对中心现场附近的所
有场所,尤其是出租屋,挨家挨户搜查。发现一丁点可疑也要立刻上
报。

这一招非常有效,在商业街附近500米范围内,累计发现了6个有
可疑血迹的房间。

达哥提着勘查箱从第一个房间检查到最后一个。16日整个白天,
他一直在期待和失望中不断循环。

参与搜查的警察很多都不是专业刑警,他们既不能根据血迹的形
态分析出它形成的原因,也无法依据它的颜色判断出它的新旧程度。

在这6个房间里,有5间的血迹都是随手抹在墙壁上的,这些血迹
形成的时间也都是几周甚至几个月前。唯一一个新鲜的点状血迹,是
房主切菜时切到手指,不小心甩到墙壁上的,她还给达哥看了手指上
的伤痕。
这些房间都不是碎尸现场,案件似乎又跑进了死胡同。达哥突然
想起,吴梓豪左手指缝间遗留的两根狗毛。

第一个发现左手的就是五金店老板家的那条黑狗,那么断手的原
始位置肯定在狗的日常活动范围内。

达哥他们让老板把黑狗的链子解开,远远地跟在狗屁股后头转悠
了一下午,最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狗的活动范围比预想的小
得多!

除了定点撒尿画地盘之外,主要活动地点就在自家五金店门前和
花坛边,沿途不过200米——刚好覆盖梓豪失踪的这一段路。

凶手藏的地方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近,他很可能一直在我们身
边,看着我们一步步调查。

队里当即决定在黑狗的活动范围内进行第二轮搜查。

但人还没撒出去,一个新的情况打破了达哥他们的计划。

情报的兄弟翻看了吴梓豪失踪当天商业街的监控视频,都没有发
现魔术店老板反映的那辆路边停靠的黑色小轿车。

下午4点半到6点半,所有进过商业街的黑色小汽车都被掐着表算
了时间,没有一部车在路边临时停靠。

疑点。
附近几个店铺的老板也没有任何一个看到过所谓的“陌生女
人”。阿娟的嫌疑被彻底排除。

梓豪的母亲更是拍着胸口保证:“小豪绝不会跟陌生人走,更不
可能不和家里说一声就跟着别人上车。”

又是疑点。

两个疑点,是巧合吗?队里的兄弟渐渐对这个叶老板起了疑心。

梓豪爸妈在听说这条线索是魔术店叶老板提供的时候,还想起了
另一件事。“3月13日那天晚上,我们找到半夜都没找到小孩,去派
出所报警再回到商业街的时候已经是14日凌晨1点多……”

夫妻俩往家走的时候,看见魔术店叶老板和店伙计两个人正从路
那头迎面走过来。梓豪爸爸随口问了对方一句看没看见自己小孩,叶
老板说没看见,说他们两个是刚从大排档吃完夜宵回来。

梓豪父母提供的这个线索立即引起了队里的注意,队长派人去商
业街附近的大排档挨个询问,结果只有两家大排档在案发当天营业到
了凌晨1点之后。

而这两家店的老板都很确定,魔术店的叶老板和伙计当晚没有去
过他们店里。

谎言,连续不断的谎言。队长一瞬想起魔术店里间那看似凌乱又
格外干净的地面!
那里,会不会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

3月18日凌晨1点,达哥带着全套试剂和勘查工具抵达了魔术店。

魔术店门口已经有两个兄弟守着了,没有拉警戒线,原本在店里
睡觉的叶鑫叶老板和伙计黄志彬都已经被带回了局里。

在开始正式审讯之前,达哥必须先确认这里有没有问题。

达哥走进店里,打开了所有的灯。

他不止一次在台下看过魔术师的表演,却从来没有进过专门的魔
术用品店,就像一个普通食客从没进过饭店后厨一样。本来以为店里
会有许多新奇古怪的魔术道具,或者让他大开眼界的东西,但达哥转
了一圈却有点失望。门口的彩色海报已经有些褪色,玻璃柜台上有不
少没来得及擦的掌印,展示柜里虽然摆着许多花里胡哨的扑克牌、塔
罗牌,但显然很久没人动过。

另外一些达哥叫不出名字也搞不清用途的盒子、棍子就毫无美感
地堆在那儿,墙上看似绚丽的魔术彩带仔细打量已经积了不少灰。

一点也不“神秘”,甚至处处透露着破败。

一面带彩色串珠的布帘将店铺从中隔断,帘后堆着好几个大纸
箱,再往里有简易的厨房、卫生间。

达哥注意到,虽然纸箱放得很凌乱,但地面却很干净,甚至比店
铺门面的地板还干净。
储物间一时半会儿查不完,达哥决定直奔重点,卫生间。

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普通:廉价的白色塑料门、陶瓷洗手台、
逼仄的蹲坑、两个红色塑料桶、墙上的电热水器。

但就是这些寻常物件,此刻在达哥眼里却透出阵阵诡异:墙角瓷
砖缝看不到黑灰,陶瓷洗手台上连常见的污渍都没有……达哥脑海里
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个年轻人撅着屁股,用清洁剂拼命刷洗这个小房
间的画面。

检测结果不出所料,卫生间里啥都没有,连专门用于检测“肉眼
不可见的潜在血迹”的试剂,都显不出一点颜色。

太干净了,干净得甚至有些扎眼。

达哥在这间小屋子里折腾了一个小时,满目疑点,但一滴血都没
有找到。

达哥扶住卫生间的门框,正准备出去透口气,突然——手边好像
有东西。达哥拿手电筒照了过去,又用镊子把门框上的“东西”夹了
下来。

一个只有米粒大小的透明物质恰好粘在门框的边缘,在勘查灯的
光下,隐约泛着极淡的黄色。那是人类脂肪组织的颜色。

随后,另一名勘查厨房的同事在洗洁精瓶底发现了淡淡的血痕,
像是被水稀释过的血迹。
不出意外,这里就是吴梓豪被害的第一现场。

18日中午12点,实验室确认,那粒疑似脂肪的组织、洗洁精瓶底
的血迹,都和吴梓豪父母符合亲生关系,它们就是梓豪留下的最后证
据。

DNA检验鉴定结果出来后,老板叶鑫和伙计黄志彬先被晾了大半
宿,又被突审了一上午,黄志彬率先崩溃,叶鑫很快也扛不住了,两
人先后承认了全部犯罪事实。

魔术店是一年前开始营业的,老板叶鑫以前扮过小丑,学过几手
街头魔术。

但之前到处打短工,家里一直催他找个正经活干,他想起自己平
时用的魔术道具,觉得这也算是个暴利行业,新城商业街一开,应该
有商机。

叶鑫向家里保证自己会安安分分地做生意,还夸下海口说能挣大
钱,从父母亲友那要了几万元,最后又力邀老乡黄志彬入股。出资较
多的叶鑫当老板,黄志彬当伙计,两人一起东拼西凑让魔术店开了
张。

但事与愿违,这个残酷的社会很快就给两个年轻人狠狠上了一
课。

商业街上其他店铺多少都有生意,唯独他这个魔术店,除了开张
那几天附近的小孩和家长新鲜了几天,后来日益冷清。每天别说挣出
租金了,连两人吃饭都成问题。

开始两人也试着挣扎了一下,到处找以前的朋友,让那些还在从
事魔术或者小丑表演的同行帮衬一下,也联系过附近的小学去表演魔
术,试图打开市场。

叶鑫心情好的时候会给附近的小孩表演小魔术,虽然这并不能带
来生意,但总能聚点人气。孩子们崇拜的目光也让他心里快活。

但这些努力最终都没能改变店铺运转不灵的命运,两人没了信
心,又无法接受生意失败、欠钱关门的结果。

“话都放出去了,这样灰溜溜回家,脸往哪搁?”

琢磨来琢磨去,两个年轻人也没有找到正经发财的路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叶鑫看了一部警匪片后突发奇想,跟黄志彬
说:“搞把大的,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两人最终瞄准了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他们专门去踩过点,发现
那里随便一家生意好的店铺,一天下来现金就能收几十万。

确定了作案目标,两人开始准备犯案工具,头套、面具,自己店
里都有现成的,但怎么抢,拿什么抢,成了问题的关键。

两个年轻人都身材精瘦,不说对付成年壮汉,一个彪悍的女性就
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紧要关头,伙计黄志彬想起了魔术店里的一样“宝贝”。

“5万伏,一击即倒。”虽然道具电击枪的说明书上这么写,但
到底是不是真管用,两人都不敢确定。自己要干的是犯法的勾当,可
不能事到临头出差错。可是,拿谁来试一下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做“实验对象”。

叶鑫想起了之前经常来店里的小孩们。“就算小孩被电晕,大人
也会当小孩子说胡话,没人较真的。”

他们一拍即合,决定在小孩身上试一下,还想好了,要是被问起
来,咬死不承认就好了。

3月13日,叶鑫和黄志彬准备好了一切,就等合适的“实验对
象”上门。

下午4点半,梓豪告别了其他小伙伴,毫无戒备地走进自己熟悉
的魔术店。

平时,梓豪都是自己进店里看看,摆弄一会儿魔术道具就走。但
这天,叶鑫没有放任梓豪一个人玩,而是热情地凑到他身边:“后面
的储物间有新玩具,你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一步、两步,梓豪走向那道带彩色串珠的布帘。

梓豪的身后,一把预先充满电的电击枪慢慢贴上了他的后颈。
“咔哒——”叶鑫按下了开关。

“啊!”被电流猛地击中,梓豪并没有像两个年轻人想的那样昏
迷倒地,反而大声呼痛,叫喊着要回家告诉自己妈妈。

伙计黄志彬被梓豪的呼叫声弄慌了,顺手拿过一旁的铁锤,连续
几锤砸到孩子的头上。

几秒间,梓豪喊不出声了,小小的身体歪倒在地上,永远停止了
呼吸。

事情发生得太快,叶鑫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经结束
了。两人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着梓豪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才渐
渐回过神。

两人丢下手里的凶器,跑到洗手间胡乱冲了个澡,又换了一身衣
服,转头居然跑去了网吧。

直到打了一会儿游戏,两个杀人犯才冷静下来,开始在网上搜
索“毁尸灭迹”的方法。

晚上10点多,两人一起回到住处,先按着网上淘来的方法清理了
血迹,又处理了尸体。因为害怕警方通过指纹确认孩子的身份,特意
把手和凶器都丢到锅里煮了一遍。

当晚12点多,等整条街上完全没有行人了,他们才准备抛尸。
两人最看重的证据——“手掌”,丢弃的地点却决定得非常草
率。

最初,两人想把手掌丢在垃圾桶里,叶鑫还“多考虑了一步”,
说街边的垃圾桶经常有人翻捡垃圾,很容易被发现,不如丢到花坛里
做肥料。

于是,两只手分别被丢弃在路边花坛的土坑里,都只是用落叶和
杂物随意遮了遮,两个年轻人觉得这种程度的“抛尸”已经足够隐蔽
了。

准备回去取其他尸块时,他们刚好撞见报案回来的梓豪爸妈,两
人一下都有些慌神。还好对方只是简单问了他们两句就走了,并没有
起疑。

但这次偶遇让叶鑫和黄志彬都很紧张,他们再也不敢把剩余尸块
丢在附近了,回去后也不敢再搞出分尸的大动静。

两人从1点一直熬到早上6点,终于决定还是要把剩余的尸块和衣
物丢弃。

这次他们找了两个大旅行包,把作案工具、剩余的尸块和衣物分
开装进两个袋子,打车到了城郊,把这些东西丢在了荒山上。

回到店里,两个年轻人把洗手间彻底清洗了一遍,又把烹煮过尸
体的锅丢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店营业。
结果他们“没想到”,不到一天,断手就被黑狗刨了出来。

14日晚上两人早早关了店门避风头,可惜不熟悉街上营业状况的
警察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异常情况。

好在后续挨家挨户的调查震慑住了两个年轻人,他们不敢自首,
也不敢出逃。

此前队长上门查看时,叶鑫生怕这个老警察发现屋里不对劲,就
临时编了个谎,说“陌生女人带着梓豪上了黑色小轿车”,其实是为
了分散队长的注意力。

但恰恰是这个谎言,让警察更快识破了他们的伪装。

这样的审讯结果让刑警队上下都很意外,没想到这么凶残的案
件,起因居然仅仅是两个年轻人的犯罪预备,“做个实验”。

案件中那些让达哥他们感到困惑的行为,原来是从影片和网络上
学来的“胡编乱造”,再加上年轻人的冲动莽撞,才让他们在整个案
件中显得格外分裂、自相矛盾。

3月18日下午3点多,队长派了4辆警用面包车,十几个警察,分
别带着魔术店的叶鑫和黄志彬去指认现场,寻找剩下的尸块。

案子已经破了,说起来这种找尸块的事情达哥完全可以让其他法
医去,毕竟他已经连续加班5天了,但达哥专门开了自己的勘查车跟
在后面。
车队从公安局出发,专程绕到商业街的大路上。车轮一寸寸碾过
叶鑫他们抛尸的路线。

达哥没有参与审讯,他到最后也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能够
那么狠心,对一个小孩下手。

那天,他拎着重重的勘查箱,跟着队伍从荒山脚下,爬到荒山
顶,愣是一点不差把所有尸块全找到了。

当天下午,检验完梓豪的尸体,达哥细致地缝合好解剖创口,然
后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这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破碎了的身体。

一旁的同事清洗完解剖工具,开始脱一次性防护服了,达哥还站
在那里。

他盯着解剖台上的梓豪,总觉得这一幕太刺眼。他想起派出所里
梓豪母亲神情恍惚的念叨,想起了坐在他家沙发上想女儿想到落泪的
何大婶。

不能把梓豪就这样交给梓豪爸妈,不能。

他问同事,有没有什么方法处理一下,让梓豪“好看”点,同事
们都只是摇摇头。

有专门的规定,这种碎尸是不能破坏砍切部位的。也就是说,正
常情况下,梓豪的尸体在被火化前都得保持这样破碎的状态。
同事也劝他,活已经干完了,不要再搞麻烦。但达哥犯了倔,他
觉得自己一定得做点什么。他翻出工具箱里用来粘取指纹的透明宽胶
带,轻轻地把碎尸的位置对齐,再用胶布缠起来接好。

好孩子,没事了,都是大人不好。

“这样就不算破坏创口,又能让孩子完完整整的。”

这样的梓豪套上宽松的衣服,再戴上帽子之后,从外表看不出来
有什么异常。

这是个好孩子,哪怕是离开,也该好好地、体面地离开。

达哥到最后也不知道梓豪父母看到自己儿子遗体时是什么样的心
情,但他知道,自己尽力了。

这起案子侦破7年后,达哥成家立室,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他
第一次感受到“孩子”之于父母的意义。

他想永远守护她。

“团圆行动”快接近尾声了,有一天,达哥突然把自己的电脑屏
幕拧过来,问我:“你看她们像吗?”

屏幕上是两个年龄悬殊的女人,有着一样的脸型、相似的眼眉和
嘴角。
我问达哥,DNA怎么样?他告诉我说符合单亲,母女人像相似度
比对也有70多分。

“那还犹豫啥,绝对像!先认定了再说。”我给达哥鼓劲,提醒
他还可以再加做母系遗传。

又过了3天,达哥接到一条微信信息,他探过头来向我“炫
耀”,笑得见眉不见眼。

原来那对相像的母女,就是他邻居何大婶和失散多年的女儿何小
妹,她们已经确认了亲生关系。

他在“团圆行动”里让邻居何大婶和女儿团圆了。

达哥局里组织了认亲仪式,可惜达哥赶不回去,只好让队里的兄
弟发来她们母女相认的照片。

没有想象中抱头痛哭的画面,照片里,两个眉眼相似、年龄悬殊
的女人各自站着,看上去有些拘谨。

何大婶特意准备了一些食饼筒,是类似春卷的一种家乡小吃,据
说是何小妹小时候最喜欢的食物,但对方只尝了一个,并没有流露出
太多喜悦。

何大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失踪时才3岁的小丫头早就变成了大
人,爱吃的东西或许也早就变了吧。
可能是因为多年的分离,何小妹心理上一时转不过弯,所以暂时
还有些疏离,但毕竟血脉相连,母女俩最后约好,以后经常见面。

临分开的时候,何小妹主动上前抱住了何大嫂,这个失去丈夫、
失去儿子,几乎要失去所有的女人一下子泪流满面。

她们都等了对方太多年了,就多给她们一点时间吧。

何大婶当然也没忘记达哥的帮忙,在认亲前就亲自送了一大堆食
饼筒到达哥家表示感谢。

事情没有预期的顺利,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我能理解那种感觉,其实于我们而言,这已经是“圆满”了。

我曾受理过一个寻亲案:一位母亲在睡午觉时,自己的双胞胎儿
子被人偷走了一个。事情发生后,丈夫觉得是她的过失,很快抛弃了
她和孩子。这个母亲在家乡生活无着落,只能带着孩子到广东打工。
她在我们辖区报了案,今年通过DNA比对,我们帮她找回了那个被偷
走十几年的孩子。

孩子当年被拐卖后,居然一直生活在我们辖区。命运就是这么神
奇,千里之外的分离,又在异地他乡重聚。

认亲那天,她和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就给你们行
个礼吧。”
我本以为她会鞠个躬,正伸手去扶的时候,她已经双脚跪到了地
上,我赶紧一把拉住她。

那一刻她泪流满面,我也热泪盈眶。

为了这样幸福的泪水,我、达哥,我们还愿意干很多很多年。

“团圆行动”的电脑房,那是一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奇迹”的
房间,像有某种魔力,让你愿意在里面越待越久——因为每个数字背
后都可能是一个等待团圆的家庭。

那种感觉太好了。

“希望”对法医来说太奢侈了,多数情况下我们只会带去坏消
息。到达一个现场,常常是急救医生前脚出去,我们后脚进门。家
属、围观人群看向我们两者的眼神是截然不同的。

干得越久,心上的碑就越多。无能为力的痛苦、遗憾成了常态。

我知道,那个房间里的每个法医几乎都是穿过了分离和死亡的阴
影,才来到这儿的。而“团圆行动”就像我们的一场疗愈,“希
望”变成了一个个看得到的数字。

行动结束时,达哥是所有人里成绩最好的,经他手比上的失踪孩
子将近400个。他一个人判定的成果是我的好几倍。

截至2021年11月30日,“团圆行动”已找回历年失踪被拐儿童
10932名,其中失踪被拐人员与亲人分离时间最长的有74年。
台上的达哥笑着说:“我想把自己的一些经验讲出来,能为‘团
圆’多尽一份力,都是天大的好事。”

那一刻我由衷地骄傲。

法医也可以带去好消息:团圆,就是天大的好事。
后记
电影《失孤》里,刘德华饰演一位和儿子失散多年的父亲,电影
的原型郭刚堂在2021年的“团圆行动”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现实中,郭刚堂的经历异常坎坷,儿子毛寅是他找回的“第30个
孩子”。在此之前,他已经帮助29个孩子找到了家。

每找到一个孩子,就给一个家庭带来了希望,但同时,也让郭刚
堂的希望落空一次。这种情绪落差,在24年的寻子之路上,被重复了
29次。

穿过无数绝望,摸索到一个希望,是郭刚堂过去的写照,也是当
下每一个法医每天都在坚持做的事。

被誉为国内法医学界天花板的刘良曾经说过:“法医有一个好
处,总是绝处逢生。”

遇到的每一个“绝处”,可能都要拦住他们数十年。这期间,一
遍遍分析线索、一次次创新技术,直到在一个“绝处”上凿出裂缝。

写到这儿,我仿佛又看见达哥坐在那间不大的电脑房里,盯着屏
幕上的数字一个一个比对。

他的心里始终点着那盏送孩子们回家团圆的灯。
版权信息
书名:我的骨头会唠嗑:法医真实探案手记·北方篇

作者:刘八百

出版时间:2023-05-30

品牌方:天才捕手计划

本书由天才捕手计划授权微信读书进行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我成为一名法医,可能是偶然中的必然。

我父亲是一名医生,他永远把病人放在第一位,有时下班回家了,还有人来
找他看病,他总是放下碗筷就去出诊。

从小受父亲影响,我觉得医生是个伟大的职业,便也立志学医,高考后填报
志愿时,全选了医学院校。同时,我对法医专业也很好奇,觉得听起来很酷,就
在专业的选项里勾上了“法医学”,最后我顺利成为南方某大学法医专业的学
生。

入学后我发现,班里多数同学都是被调剂过来的,身边懵懵懂懂成为法医的
人不在少数。一位老师说,他当年认为“法医”是“法国医学”,以为将来有机
会去法国当医生,前途无量,才开心地选了法医专业。

在当时,法医是个“神秘”的、不那么光鲜亮丽的职业,还经常会遭遇歧
视。毕业后,我在北方某地公安局从事法医工作,有次和师父做完尸检去吃饭,
一位领导还特意叮嘱我们:“待会咱别说自己是法医,不然他们(同桌吃饭的
人)会觉得别扭。”

最初,我也不太愿意和家人分享自己的工作,尤其是那些可能让人不适的场
景。但我很庆幸,我的家人非常理解我的工作。

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和未婚妻正在河边散步,突然接到指令要检验溺水的
死者,现场恰好就在附近。我安顿好未婚妻,步行几百米去做尸检,没想到她竟
一直跟着我到了现场。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我工作,本以为她会心存芥蒂,没想到事后她却对我
说:“你工作时的样子真帅!”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那个案件的情形,但我一直记得当时妻子眼里的光。

从业18年来,我解剖的尸体已经超过800具——这也是我的笔名“刘八
百”的来历,我的工作能接触很多社会阴暗面,因此见证的人性之恶也比较多。

人性之恶,可以让优秀教师撕下为人师表的伪装,将罪恶的双手伸向自己的
学生。其实这个老师此前就有很多劣迹,喜欢对女学生动手动脚,还被其他老师
撞见过,但大家要么沉默,要么息事宁人,因为这是件“小事”,不能影响优秀
教师的光环。所有人都叹息女孩的不幸,可很少有人意识到:那些纵容过他的人
其实也是帮凶。

人性之恶,可以让人为2000元灭人满门,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举起手中的
铁锤;人性之恶,可以为发泄欲望化身恶魔,他藏在青纱帐里,露出凶戾的目
光……

他们贪婪、好色、自私、冷漠、偏见、霸道、虚伪、狡猾,他们将人性之恶
演绎得淋漓尽致。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看多了人性的阴暗和险恶,我反而更加
珍惜阳光下的生活,其实法医就是这样的职业,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喜欢把事情放在心里,可工作年限久
了,心里的事越积越多,总“犯病”,说不难受是假的。有时我会给朋友讲讲已
经破了的案子,排解一下,但疗效有限。

有次一个朋友说,你经历过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案件,为什么不写出来让更多
人看到呢?你不写,这些案子就只能躺在档案柜里了。

就这样,我被怂恿着开始尝试写这些案子,生活就此被豁开了一个小口,有
新鲜的空气和光透进来,我能有个地方换口气,也算在日复一日的工作、生活里
找到了另一种寄托。
好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那年冬天,“天才捕手计划”的主理人陈拙突然找
到我,希望我给更多人讲故事。

我犹豫了。“天才捕手计划”对作者要求之高超乎想象,有时编辑会对着一
个毫不起眼的细节反复推敲、不断印证,确保百分百还原案件真实情况,对我这
样懒惰的人来说,这非常苛刻。

我本想拒绝,但听说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廖小刀也将加入他们,就有点坐不住
了。一番威逼利诱,我上了“贼船”。我想,我也需要在生活里留着这道口一一
倾诉、记录、保持热血和冲劲。

只是没想到,我的这些记录,竟然能集结成这本书。“贼船”上对了,我深
感幸福。

谢谢你们一路看下来,陪着我把这些事说出口。也谢谢我的师父,您一直都
是我最敬重的人。

我还想感谢那些为法医实验献身的动物们:高坠、窒息、溺水、缢死、中
毒、空气栓塞……活蹦乱跳的小白兔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然后除了中毒的,其
他小白兔还会被拎到学校后厨。直到现在,我还很怀念它们。

哦,差点忘了感谢陈拙,但我想他不会介意的。

最后说句正经话:永远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对自己的,对他人的。

刘八百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书中人名及部分地名为化名。
01 老过道秘密交易
案发时间:2010年12月

案情摘要:一个月内,城区某不足600米的单行街上3名失足女先
后遇害。

死者:马茹兰;赵欣竹;李子菊

尸体检验分析:

马茹兰:悬挂于吊扇挂钩,双脚离床10厘米。颈前见两道缢痕?

赵欣竹:上身穿着大红色内衣,下身赤裸。未发现明显机械性损
伤和窒息征象,但口鼻见蕈样泡沫。死亡原因?

李子菊:身体捆有绿白花纹绳子,嘴部塞有毛巾。尸僵强,无腐
败气息,角膜透明,死亡时间不长。颈部有勒痕。

我所在的北方小城历史悠久,出过不少名人,也留下许多有意思
的地方,裤裆巷、行知巷、布政司街、北马道……老城区甚至还保留
着一段残缺的城墙。

城墙边有条巷子,周围老人都管它叫“老过道”。谁也不知
道“老过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但据说这条街在百年前就很出名,
酒肆、茶楼、妓院、赌档汇聚于此,手头有俩钱的,都喜欢来这儿。
我刚做法医的那几年,老过道“风采”依然不输当年。这条不足
600米的单行街,是辖区派出所最头疼的地方。

街边布满各种正规不正规的店铺,提供各种能说不能说的货品和
服务。我们曾打掉一个黑社会性质组织,他们的据点就在老过道里。

入夜后,这里的霓虹灯能把夜空染成红的,有时连街道也是红
的。

如果说老过道上有100扇门,那其中,一定有90扇门背后是女
人,其他10扇后面是打破了头的男人。

我曾在夜里到老过道出现场,地上全是血和玻璃碴子,还零星散
落几块带头发的头皮。我只能一边勘查现场一边自我安慰:“应该没
事,(这样)人暂时死不了。”

2010年年底,老过道突然“爆发”,一个月内,就在这片区域,
4扇门后惊现4具尸体,都是女性。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老过道跑,常常是看完现场转头就在街边
吃饭。

真凶很可能就藏在老过道剩下的96扇门里。

我一扇、一扇将那些紧闭的门敲开,却发现门后,可能有比“凶
手”更惊悚的东西。

门里的秘密,我只窥得一二,却永生难忘。
临近元旦的一天早上,下雪了,我在办公室盯着一组尸检照片发
愁,屋门忽然被推开,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是近一个月经
常打交道的民警老周,老过道这一片儿是他的“地盘”。

他身后忽地闪出一个中年女子,化着浓妆,嘴唇血红,身上散发
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香水味。她嗓门很大,嚷着要找自己失踪的员工。

她是老过道一家按摩店的老板娘,前一天傍晚她下班时,店员李
子菊和孙庆芳还在店里,可今天一早就找不到人了。

我所在的刑警队有30多人,负责全区每年1000多起刑事案件,人
手不足是常态。因此我还负责“未知名尸体系统”和“疑似被侵害失
踪人员系统”的录入工作。

看着女人拿出李子菊、孙庆芳二人的身份证,我意识到问题可能
比想象的严重。

果然,我正记录失踪者信息,指挥中心就发来指令:老过道附近
出租屋里发现一具女尸。

我立马赶去现场,到达的时候,急救的医生正往出走:“人死
了。”

虽然是白天,但屋外下着雪,屋内光线很暗。一面穿衣镜正对屋
门口,镜前,一个裹着红色羽绒服的女人,被一根绿白花纹的绳子捆
成了“粽子”。
我慢慢靠近她,蹲在她身旁观察了几秒钟。她的身体狰狞地扭曲
着,嘴里还塞了条毛巾。那场景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窒息。

经过辨认,死者正是按摩店失踪的店员之一:李子菊。

看着李子菊青紫的脸,我一瞬间担心起另一个失踪的姑娘孙庆
芳,她还活着吗?

环顾四周,出租屋里很空旷,没什么摆设,除了地上有个碎酒
瓶,没发现太多有用的物证,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李子菊的尸体。

眼前的女人尸僵很强,但身上并没有散发出腐败气息,而且角膜
是透明的,这意味着死亡时间并不长。最显眼的是颈部的一道深色痕
迹——

从颈前平着延伸到颈后,典型的勒痕特征。

又是勒痕?

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我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女孩的脸。

李子菊已经是这条街上死的第三个年轻女孩了。

当月早些时候,我们曾接到报警,老过道一家洗浴中心死了人,
说是自杀。

等我赶到那家洗浴中心,推开二楼的其中一扇门——一个女孩悬
挂在吊扇的挂钩上,长发遮住了脸,双脚离床大概10厘米。
痕检技术员剪断那根绿白相间的绳索,我和助手在后面托住尸
体,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至于让她跌到床上。

随着尸体放平,女孩的长发滑向两边,一张清秀的脸露了出来:
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可以想见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样子。

死者马茹兰,和李子菊的工作类似,是洗浴中心的技师。老板对
马茹兰的死很不解:“我对她一直挺好,怎么一声不吭就上吊了
呢?”

房间并不凌乱,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我们在她床边的垃圾筐里
找到些揉成团的卫生纸和一个用过的避孕套。

半透明的套子里有些许浑浊液体,痕检技术员阿良看到的时候双
眼放光,跟发现了宝贝似的。

我大致查看了尸表,除颈部有明显的缢痕外,身上并没有其他致
命损伤,也没发现明显的抵抗伤,乍一看确实像自杀。

可很快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马茹兰颈前有两道缢痕,但上吊的
绳索明明是单股的。

躺在解剖台上的马茹兰毫无生机,脸色苍白,嘴角有一丝浅淡的
血痕,但依然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好看的姑娘。

解剖发现,马茹兰窒息征象明显,没有其他损伤,说明她就是颈
部受力,窒息死亡的。
但仔细看,两道缢痕走向并不一致,一条垂直向上,一条向斜后
方。

根据缢痕的形状,我推断,两条缢痕都是现场那根绿白相间的绳
索造成的。斜向后那道发生在前,垂直向上那道发生在后。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双缢痕”这种情况,垂直向上那道肯定
是我进门时看到的“上吊”造成的,但斜向后那道,我却推断不出形
成过程。

用绳子勒死的我见过不少,可在颈部留下的痕迹一般都是一条水
平线,因为这样最省力。向斜后方勒人并不是最省力的角度,致死的
非常少见。

“这不是‘空手套白狼’吗!”

案情分析会上,侦查员大韩找来一根绳索,同另一位侦查员当场
进行了演示。

只见大韩用绳索套住另一位侦查员的颈部,然后背对着侦查员,
把绳索扛在肩上,收紧,由于大韩个子较高,另一名侦查员颈部就形
成了一道斜向后走向的印痕。

大韩说这姿势还有一种土叫法,叫“背娘舅”。

案情一下子明朗了,我们一致认为,马茹兰是被一个比她高的
人,用“背娘舅”的方式勒死或勒昏,然后再悬吊到天花板上,伪造
成自缢死亡现场的。

根据马茹兰颈部勒痕的角度、她自己的身高,以及模拟实验,我
推断凶手身高在1.74米左右。

那根绳索本来是马茹兰的晾衣绳,凶手还是“就地取材”。

马茹兰是失足女,我在尸检时特意多取了一些拭子,包括口腔拭
子、乳头拭子和阴道拭子,以备之后比对。

既然马茹兰死在店里,嫌疑人是嫖客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了解到,案发那晚,老板10点多先走了,店里除了马茹兰之
外,还有个和马茹兰关系很好的姑娘。两人都来自本地乡下,二十几
岁。

我们把马茹兰的闺密请到局里接受询问。她是最后一个见到马茹
兰的人,甚至可能是见到过凶手的人。

闺密说,那天晚上马茹兰和她一共接待了4位客人,忙完就11点
多了。两人一起吃了饭,之后她先离店回家,留马茹兰在店里收拾、
锁门。

我解剖时发现,马茹兰的胃里有未消化完全的食糜,说明她在吃
完饭后不久就死亡了。看来案发时间就在闺密走后,马茹兰尚未离店
的间隙。
马茹兰的闺密也没见过凶手的真面目,我们只能拿着这些线索,
继续找有可能的证人。老过道晚间的人流量大,监控设施又少,逐一
找人难度很大。我们决定,先围绕马茹兰的社会关系展开调查。

马茹兰老家在山区,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但家人
平时和马茹兰的联系很少,不知道马茹兰和什么人有矛盾。

马茹兰的闺密反映,马茹兰有个交往多年的男友,学历和工作都
不错。马茹兰怕男友不乐意,一直隐瞒自己的真实工作,只说在老过
道上班。

就在案发前一周,马茹兰曾向她倾诉,说男友最近一段时间对她
有点冷淡,很少来找她,准备抽空找男友好好谈谈。

结果在那几天后,马茹兰肿着半边脸来上班,问咋回事她也不肯
说。

闺密坚信马茹兰是被男友打了,“干我们这行,找个玩伴不难,
但找个真心对我们好的男人不容易”。

马茹兰男友在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上班,大韩直接去男人的单
位,把人带回了局里。

采血时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身材高大,西装革履,鹰钩
鼻、薄嘴唇,看起来有些阴冷。
搜查马茹兰的住处时,我们曾在客厅显眼位置看到过马茹兰和男
人的一张合影。两人看起来很般配,只不过马茹兰笑得很灿烂,男友
却很冷酷。

我们查了马茹兰的通话记录,案发当晚,马茹兰曾给男友拨过一
个电话,两人聊了两三分钟。此外还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来自同一个
电话号码,但那个号码已关机,也没登记身份信息。

调查过程中,男友坚称:“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好几天没见面
了。”

经证实,案发那晚男人确实和两个同事在公司加班到凌晨,第二
天一早还谈成了一起大单。

我们在马茹兰案现场提取到的卫生纸和避孕套,分别检验出了两
名男性的DNA(脱氧核糖核酸),而马茹兰男友的DNA和这两份都
不吻合,只能暂时排除嫌疑。

侦查工作继续进行,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我们努力追赶凶手的时
候——距马茹兰被杀一周不到,凶手敲开了老过道上另一个女孩的
门。

那是老过道上死的第二个女孩。

这次,是以更加让人捉摸不透的方式。
现场的诡异程度、勘查的困难程度,一度让我甚至是全刑警队,
迷失了方向。

马茹兰案发生后,我们没法安排警力驻扎在老过道,一是老过道
的大小门店还要做生意,二是公安局也没有那么多警力,并且谁都没
预料到之后还会有第二起、第三起。

彼时,第三起案子的受害者李子菊还未遇害,仍然在老过道卖力
工作,派出所民警老周领着我们径直掠过老过道一扇扇门,赶往第二
个女孩的死亡现场。

那是老过道深处的一家理发按摩店,门口灯箱上“干洗按摩”四
个大字招摇生姿。

进门是大厅,屋里的陈设和普通理发店没啥两样,沙发、茶几、
理发椅,还有一个北方取暖常用的火炉。我们本想从电脑里调监控录
像,老板迟疑片刻,说:“最近监控坏了。”

其实老板心思大家都懂,干这种生意怎么可能留下监控呢,门口
摄像头大概只是个摆设。

二楼有5个小房间,里面各有一张床,死者赵欣竹就住其中一个
房间。

据老板说,目前店里只有赵欣竹一个店员,为了工作方便,平时
她吃住都在店里。我探头往那屋瞅了一眼,东西挺多,有个简易衣
橱,还有个行李箱,堆着许多衣物和鞋子。
床上的被子隆起,此刻,赵欣竹“安详”地仰面躺在床上,棉被
盖住她下巴往下的身体,浅黄色的卷发均匀地铺散在枕头上。

掀开棉被,赵欣竹的上身穿一件大红色内衣,下身赤裸,右腿伸
直,左腿略微弯曲。

是刚刚接过客?

但我注意到,她的左胳膊怪异地蜷曲着,遮挡在眼前,像是不想
看到什么。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板说,前一天晚上赵欣竹独自在店里值班,他早上来开店门
时,店像往常一样关着卷帘门,没什么异常。

他开门后没看到赵欣竹,就吆喝了几声,没回应,于是到二楼查
看,发现赵欣竹就是这个姿势在床上躺着。

他又叫了几声,没反应,伸手一摸额头,冰凉。电褥子也没开。

“可能是生病或煤气中毒吧。”屋里的陈设都很正常,现场也没
有发现明显翻动或搏斗的痕迹。老板和派出所的老周一致认为,这就
不是一起“案子”。

我没急着下结论,摸了摸一楼火炉的烟囱管子,凉的。打开炉
盖,里面有一些燃烧不充分的卫生纸,还有一只绣花鞋垫和一个避孕
套。
从大小看,那是一只女式鞋垫,色彩鲜艳,绣着一对鸳鸯。炉子
旁还摆了很多鞋垫,但没有一只和炉子里边的这只样式一样。

为什么这只鞋垫会孤零零出现在火炉里?

我将赵欣竹的尸体带回了解剖室。那段时间,恰好解剖室的无影
灯出现故障,照明条件不是很好,我忙活到傍晚才完成,心里多少有
点不踏实。

尸表没发现明显损伤,解剖也没发现明显的机械性损伤和窒息征
象。按照常规判断,死因确实只剩下中毒和自身健康原因了。

但四周的空气里分明有疑惑在隐隐浮动,就像此刻充斥着我鼻腔
的福尔马林一样。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马茹兰案,一开始不也觉得不是“案
子”,是自杀吗?

翻动尸体时,赵欣竹的口鼻突然涌出许多蕈样泡沫,我心里一
惊:这种像蘑菇一样的泡沫,在溺死者身上最常见。

溺死?可现场压根没有水啊。

这具尸体里还藏了多少秘密?

赵欣竹到底怎么死的?
那晚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躺在解剖台上的女孩,将会给我的法
医生涯带来怎样的震动。

这起案件从一开始就争议不断,很多疑问一直哽在我心头,直到
开案情分析会那天我仍然没能找到答案。

汇报之前,我心里没底,在电脑上反复查看尸检照片,发现赵欣
竹肺叶上有两个很小的出血点。

单纯几个出血点定不了死因,但我汇报时还是专门说了这个情
况。

“窒息征象不明显,但可能存在缺氧窒息过程。”

这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刑警大队长听出了问题所在,盯着我发
问:“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一刻,所有的疑问在我的脑子里缠绕、打结,我只能硬着头皮
说下去——

“可以初步排除机械性损伤,其他的不好说。”

反正不是打死的、砍死的、捅死的、锤死的……但怎么死的,真
没法确定。

这句话一下给我惹了麻烦,会议室里顿时嘘声一片。

作为一个法医,现场看了,尸体验了,人怎么死的却弄不明白?
我知道这么说一定会有同事觉得我水平不行,可尸检线索就这么
多,我只能尊重事实,不能加入太多推测和假设。

大队长脸色阴沉,转头问我师父。我的师父余法医作为法医元
老,一开口就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了下来:“这案子我没参加解剖,就
根据尸检照片谈谈我的看法吧。”

我的脸火辣辣的,会后回到办公室,正盯着电脑发呆,忽然肩膀
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师父。

他在我对面径直坐下,说:“你做得很对。”

“你要记住,法医工作很重要,但法医不是万能的,”师父语重
心长地跟我说,“我们不可能永远正确,但想无愧于心,一定要坚持
自己的观点。”

师父的几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法医是个很讲究传承的职业,
他的工作方法和为人处世的方式都对我影响很大。

大家最终还是综合参考了我和师父的意见,认为赵欣竹的死因存
在争议,不好定性,暂时按照命案标准展开调查,对相关物证检材进
行检验。

因为不排除自身健康原因导致死亡,我们提取了赵欣竹的内脏进
行病理学检验。
在等待病理结果的时间里,火炉内的卫生纸和避孕套检验出了同
一名男性的DNA,推断年龄在23岁左右。

由于赵欣竹工作的特殊性,我们考虑嫌疑人很可能也是嫖客。再
加上马茹兰案中检出的两名男性,手头这两起案子一共有了3名嫌疑
人。

凶手会不会就在他们当中?

一个叫董小飞的嫌疑人直接被比中,他的DNA数据与马茹兰案现
场卫生纸上提取到的DNA一致。

董小飞是个包工头,长得五大三粗,脖子上挂着根金链子,看着
挺唬人。

侦查员带他回局里的时候,他很不配合,嚷嚷着要给我们领导打
电话,但很快就蔫儿了。在证据面前,董小飞不得不承认在老过道嫖
娼的事实。

讯问室里,董小飞无精打采,不时唉声叹气,不停念叨最近很不
顺。

这已经是他当月第二次进“局子”了,还都是因为同一天的事。

就是马茹兰死那天。

说起那天的事,董小飞感觉像坐过山车一样。
那天上午,他顺利地讨到了一笔工程款,决定犒劳犒劳自己,午
饭后就开车去了老过道。他在老过道转了好几圈,物色到一个满意的
女生。

在我们提供的一堆照片中,董小飞一下子认出了马茹兰:“没
错,就是她,最好看。”说完他还咂巴了一下嘴,像是真心赞叹。

那天董小飞大方了一把,花了300元,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老过
道,打电话邀了几个朋友,准备晚上在家一醉方休。

回家路上,董小飞说自己还想着老过道上的那点事,没注意路口
蹿出辆电动车,把人家顶出去10多米远。

好在对方伤得不重,董小飞被带到交警队询问,采血化验没检出
酒精,就是把他的车暂扣了。

一周后,也就是我们找到他时,董小飞刚把车从交警队提出来,
就又被请进了公安局。

董小飞的供述没什么漏洞,尸检结合案情调查,马茹兰的死亡时
间应该在夜里10点左右,而董小飞那晚在交警队一直待到11点多才离
开。

董小飞的嫌疑被排除,他只是个案发时间在老过道寻欢的普通嫖
客。
而另一名根据马茹兰案避孕套比对上的嫌疑人,就没那么容易对
付了。

此人拒不承认到过老过道,更不承认去过马茹兰所在的那家洗浴
中心,来局里的时候衣着整齐,戴副眼睛,长得一表人才,就是问什
么都不说。

男人叫黄一鸣,本地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是个“正经人”。

“他肯定是有顾虑。”大韩针对黄一鸣的身份特点,制定了新的
审讯方案。

经过半夜鏖战,黄一鸣终于承认自己去老过道嫖了娼,但坚决不
承认自己杀过人,而且坚称自己那晚去的是一家按摩店,没去马茹兰
所在的那家洗浴中心。

为了弄明白黄一鸣在案发当天的活动轨迹,我们再次去了老过
道。

夜里的老过道像往常一样热闹,尽管我们穿着便衣,但因为近来
整条街命案频发,我们去的次数实在是多,许多人隔着自家店铺的门
窗打量我们,有几个女孩甚至对着我们一行警察招手。

根据黄一鸣的供述,我们找到了他当晚去的那家按摩店,距离马
茹兰工作的洗浴中心五六十米远,屋里灯光暧昧。
老板一开始有些慌,听说是为了查别家姑娘被杀的案子,立马配
合,安顿好顾客就把所有服务员都叫来让我们询问。

一个女孩一下认出了照片上的黄一鸣。

女孩说,案发那天晚上,黄一鸣大约8点钟到了按摩店,做完两
次服务后,9点左右就离开了。随后她清理了一下房间,就出门扔垃
圾。黄一鸣用过的避孕套应该是这时候被丢掉的。

按常理推测,黄一鸣在按摩店已经接受了两次服务,不太可能短
时间内再去洗浴中心。而且根据调查,当晚9点30分左右黄一鸣已经
回到家中。

黄一鸣的作案嫌疑也被暂时排除。

但我惊讶地发现,黄一鸣的妻子再有两个月就到预产期了,而这
个男人近半年来去过老过道不下10次,最近一次就是案发那晚。

黄一鸣被带离刑警队时佝偻着身子,脸色蜡黄,没了来时的神
采。他的家庭会发生怎样的变故,谁也说不准,但十之八九得另找工
作了。

我忽然觉得,整个查案过程就像在开门,每扇门的背后都有一个
被锁住的秘密,我本以为藏着真凶的那扇最危险,却没想到另外的门
里也各有各的欲念和罪恶。
最有嫌疑的几个人被一一排除,如果马茹兰的男友、董小飞、黄
一鸣都不是凶手,那凶手究竟是谁?

还有一个困扰我的疑点,黄一鸣在其他按摩店使用过的避孕套,
最后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马茹兰被害的现场?

我能想到的,只有“掉包避孕套”。

而拥有这样的反侦查意识,我们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凶
手?

不久,我们局针对这个缜密又诡诈的杀手,专门组织了一次大规
模行动——“垃圾站寻套”。

因为被害人工作的特殊性,哪怕是现场提取到的男性DNA,也不
能完全确认和案件有关——马茹兰案中,凶手就知道把垃圾桶里别人
的避孕套带回现场混淆视线,那么他很可能已经把自己用过的避孕套
带离了现场。

我们索性把老过道附近所有的垃圾桶和垃圾站搜了个遍,一共收
集到100多个避孕套,逐一送去检验,把DNA实验室忙坏了,却没有
一个和马茹兰身上遗留的DNA一致。

唯一的收获是,这些避孕套检验出的DNA,意外比中了两个外地
逃犯,协助兄弟单位破获了一起杀人案、一起抢劫案。
专案组一分为二,一组同事继续侦破马茹兰案,另一组同事则集
中精力侦办赵欣竹案。

老过道上接连死了两个人,很多店干脆关门大吉,店里的姑娘跳
槽的跳槽,跑路的跑路。没人知道,凶手下一个会敲开谁的门。

赵欣竹案早些时候送检的结果出来了,体内一氧化碳含量很低,
无法确定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还要结合其他情况分析。病理检验未
发现明显病变,可以排除一些常见疾病导致的死亡。

这起案子正慢慢陷入缉凶之外的另一种僵局——因为无法确定死
因,案件无法定性,侦查也就没法开展。一场前所未有的争论在公安
局内部展开。

一派赞同派出所民警老周的看法,认为这就是一起意外死亡,有
4点理由:

一是现场没有翻动痕迹,箱包较整齐;二是死者身上没有明显损
伤和搏斗痕迹;三是店主反映不出异常情况;四是解剖没有发现明显
死因。

另一派则认为这是一起杀人案,理由似乎也很充分:一是卷帘门
钥匙少了一把;二是死者衣着有点不正常,只穿胸罩没穿内裤;三是
室内很冷但电褥子没开,不合常理。

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而我作为主办案件的法医,就是因为给不
出结论,只能被夹在两种观点中间。
偏偏祸不单行,赵欣竹死亡仅两天后,我就接到了第三个女孩李
子菊被害的那通电话。

当我看到出租屋里被捆成粽子的李子菊时,真的头皮发麻。

如果说马茹兰案现场有伪装,赵欣竹案死因有争议,那眼前李子
菊的死毫无疑问是他杀,连派出所老周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个“案
子”,命案!

又死了一个,又是失足女,又是脖子上的勒痕,甚至捆人用的都
是马茹兰案现场上吊的那种绿白相间的绳子。

我们整天在老过道转悠,凶手竟然还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作
案?!

解剖室里,李子菊母亲瘫坐在地上,哭个不停,父亲眉头紧锁,
一脸苦相。

这对农民夫妇并不知道女儿的具体工作,李子菊从没说过,他们
也从没问过,只知道女儿是家里的顶梁柱。

李子菊还有个哥哥,小学时淹死在村边水塘了,从那以后她就很
懂事,担起许多家务活,学习也好。但为了供弟弟上学,李子菊上完
初中就进城打工了。

老过道上,这样的女孩不在少数,她们早早出来挣钱,靠出卖自
己的身体撑住一个家。
谈起女儿,老李一脸愧疚:“俺闺女随了她娘的性子,倔,什么
苦都自己扛,从不和家里说。”

除了尽快抓住凶手,老两口没提更多要求,李子菊父亲在刑警队
抽了一下午烟,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反复说:“俺对不住这妮
子。”

看着李子菊苍老的父母,我忍不住担心起孙庆芳。这个女孩现在
仍然下落不明,我只能祈祷,不要在老过道的某扇门后看到她的尸
体。

当晚案情分析会上,大队长把近期老过道的几起失足女被杀案,
进行了并案分析。

3起案子的案发地点都在老过道上,两两之间相距不过几十米;
死者都是20岁出头的失足女;作案手法也很接近,尤其是马茹兰案和
李子菊案,都是用绳索勒颈或缢颈,且绳索类型、花纹相似。

我们一致认为,马茹兰案和李子菊案两起案件极可能是同一个人
干的。赵欣竹案虽然死因暂时无法定性,但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也
一起并到失足女被杀系列案件中一并侦破。

除了尽快侦破这几起案件,当务之急还要尽快找到失踪的孙庆
芳。孙庆芳的手机一直打不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觉得她凶
多吉少。
李子菊被发现的出租屋,是案发前一天刚租出去的,租房人也没
留下身份信息,我们根据房东提供的租房人的号码打过去,没打通。

现在命案已发,租房的小伙子人间蒸发,嫌疑非常大。这家伙很
可能早有预谋。

出租屋附近的几个监控都模糊不清,好在房东租房时见过那个年
轻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丝曙光。

专案组安排民警展开全面排查——一组同事组织辖区各个派出
所,对案发现场周边的重点人员及租住房屋、旅馆人员进行走访;另
一组同事在进出城区的主要道路上设置卡口,开展堵截盘查工作。

同时,民警根据房东的描述,确定了犯罪嫌疑人的外貌特征,并
找画像专家画了一幅肖像。

看着那个肖像,专案组的好几个同事都觉得面熟:浓眉大眼,一
脸横肉。

大韩猛地一拍大腿:“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来,当年夏天,本地曾发生系列盗窃电动车案,大韩他们通过
监控锁定了一名嫌疑人,当时也找专家画了一幅肖像,只是后来一直
没有抓到人。

我们手里这起系列案的嫌疑人,同当初盗窃电动车的嫌疑人,眉
眼、脸型都非常相似,大韩还特意把我叫过去,让我从专业角度再瞅
瞅。

我看了一眼,简直像双胞胎。

那天,整个刑警队一个月来第一次有了笑声。

系列案件虽然侦破难度大,但只要揪住其中一起,往往就能以点
带面,全面突破。

专案组拼尽全力,找到几个和画像相似度很高的人进行分析研
判,最后焦点集中到一名叫小鹏的年轻人身上。

与此同时,李子菊的阴道拭子DNA检验鉴定结果出来了,是混合
精斑!DNA实验室的主任说:“至少是2个人,很可能是3个人的。”

混合精斑是短时间内和多人发生关系才会形成,也就是说,凶手
不止1个人,小鹏还有1个到2个同伙。但受当时技术条件所限,没法
对混合DNA进行进一步分离和确认,也没法上网比对。

另一边,研判组根据小鹏的活动轨迹和通话记录,发现了另外两
名同他接触密切的嫌疑人的踪迹。

其中一个叫瘦猴,19岁,近期经常在市区一家网吧上网;另一个
叫富老大,38岁,本地人,家在城郊结合部。

我们很快把小鹏和瘦猴抓获,但另一名嫌疑人富老大相当狡猾,
专案组民警两次抓捕都扑了空。
第三次,专案组接到一条线索,富老大在本地人民公园出现了。
我们立刻赶往布控,守好主要进出口后,三人一组,进行地毯式搜
索。

我们人手一份富老大的照片:长脸窄下巴,眉毛又稀又短,脸上
坑坑洼洼的。

“救命啊!”忽然,公园深处响起一个女人的呼救声。

我全速跑过去,看到一堆同事正围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气喘吁
吁,操着一口东北口音。“有个男的抢了我的包,往东跑了。”

我有些纳闷,我刚从东边过来,没看到可疑人员啊,再一看那个
女人,竟觉得她很面熟。

女人长相俊俏,30岁左右,围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巾,看起来挺精
致,但外套却不太合身,袖子很长,看起来还有些破旧。

在哪见过?我一下想起来了,孙庆芳!那个和李子菊一起失踪的
女人。

“孙庆芳?!”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女人立刻向我这边看来,神
情慌乱,但马上回过神来,说:“往东边跑了,你们快去抓他啊!”

孙庆芳一个劲儿地指着东边,示意我们去追。

我向大韩使了个眼色,轻声告诉他,这女人是老过道失踪的那
个,大韩一挥手,两名同事走上前准备控制住她。
“你们是干什么的?”女人后退一步,忽然转头,自己拼命向东
边跑,边跑边喊救命。

我一下拦住她的去路,一靠近,一股烟草和香水混合的古怪气味
冲进了我的鼻子,这女人身上怎么这么大烟味?再去看她的外套,越
发觉得古怪。

这是穿了件男人衣服吧?烟味正来自外套。

这时,大韩手中的对讲机响起:“抓住大鱼了。”

只见几位同事押着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人,从大西边远远走过
来——

那人乍一看是个女人,可走近了再看,竟是穿了女人衣服的团伙
成员之一:富老大。

我一下子明白了,孙庆芳和富老大互换了衣服,跟我们玩了一
出“声东击西”。孙庆芳给我们指东边,富老大趁机往西跑。

“太可恶了,差点让这家伙蒙混过关。”

我们终于抓到了最后一个嫌疑人,还意外找到了从命案现场失踪
的孙庆芳。

但她为什么要帮富老大逃跑?又为什么会和富老大在一起呢?
“都是他们逼我的,”孙庆芳在审讯室里流下了眼泪,“要不然
我就得死。”

孙庆芳说,那天晚上很冷,一个客人也没有,她和李子菊在店里
看电视,忽然门被推开,3个男人裹着一股寒风闯了进来。

孙庆芳打量了一眼3个人,领头的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年近四
十,后面跟着两个年轻的,一个像没长开的孩子,娃娃脸,招风耳,
一双小眼睛从进了屋就游移不定;另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浓眉
大眼,一脸横肉。

李子菊起身招呼:“帅哥,你们想做什么服务?”

后面两个年轻小伙闭口不言,领头的男人嗓音沙哑,说起话来像
破锣:“恁这里有什么服务?”

“俺们这里啥服务都有,你们想咋玩?”孙庆芳盯着眼前这个男
人,心里盘算着今晚的收成。

男人问:“出台包夜多少钱?”

“最近不大安全,俺们一般不出台。”白天的时候,老板娘还提
到近期老过道发生的案子,特意叮嘱孙庆芳她俩晚上值班要注意安
全。

可送上门的生意不能不做啊,迟疑片刻后,孙庆芳反问了一
句“地方远吗”。
男人说的地方离老过道很近,孙庆芳一咬牙,报了个偏高的价
格:“你们仨,每人300。”

“好,恁俩跟俺一块走吧。”男人似乎对价格很满意,孙庆芳却
摇了摇头:“只能一个人去,俺俩都去不是这个价。”

“你说多少钱吧!”男人有点不耐烦了,身后一个青年对他
说:“哥,俺先去把车开过来。”

这是个难得的“大活”,孙庆芳不想失去眼前这赚钱的机会,看
了一眼李子菊,李子菊也点点头,孙庆芳心领神会。

“俺俩都去的话,应该是1800,就收你们1500得了,不过得先
付钱。”

男人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出15张递给孙庆芳。孙庆
芳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李子菊坐上了3个男人的面包车。

这个价格比市场价高不少,但精明的孙庆芳压根想不到,这伙人
根本不在乎。无论她出什么价,这伙人都会把她们带走。

前不久,富老大过38周岁生日,请手下两个小兄弟小鹏和瘦猴吃
火锅。

回到住处凌晨2点了,富老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就把小
鹏和瘦猴喊起来,说有事商量。

富老大问他俩,除了偷,还有什么来钱快的门路?
瘦猴嘿嘿一笑,说:“可惜咱都是男的,要是女的就不用犯愁
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却说到了富老大心里。富老大拍了拍瘦猴的肩
膀,说虽然咱不是女的,但咱可以从她们手里弄钱啊。

“小偷小摸成不了大气候,要干咱就干大的!”富老大慷慨激昂
地阐述了自己的计划:绑架失足女,从她们手里弄钱,那些失足女本
身就干着非法勾当,遭了殃也不敢报警。

小鹏提了个建议,用裸照敲诈:“以后只要缺钱了,咱随时敲她
一笔。”

瘦猴又补充说,让绑架来的小姐拍色情小电影,可以卖视频赚
钱。他们有部DV,瘦猴一有空就拿出来玩。

富老大对两个小弟的提议很满意,三人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开始
到老过道踩点,还在老过道附近租了个房子作为“办事”的据点。

不明所以的孙庆芳和李子菊成了富老大三人的第一个目标,她们
即将被带去的,就是那个刚租好的房间。

车停了,孙庆芳眼前是一处平房。

推开平房的门,屋里昏暗阴冷,没有暖气,只有一张床和两把椅
子,简陋得可怕。
李子菊不太高兴,抱怨道:“恁这里太冷了,连个暖气也没
有。”

“收了钱就得办事,不愿意就走!”见富老大脾气挺大,孙庆芳
赶紧朝李子菊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说话。

富老大朝孙庆芳扬了扬头,孙庆芳心领神会,很配合地走向他;
小鹏走向李子菊,李子菊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脱下外套。

瘦猴则负责录像。当看到瘦猴手里拿着的DV,孙庆芳和李子菊都
表示反对,李子菊用手挡住脸,语气很强硬:“不准拍!”

孙庆芳也停下动作,指责富老大:“你们这样就不地道了,咱出
来玩就好好玩,干吗录像呢?”

富老大转过头朝瘦猴使了个眼色,说每人再加500,只拍身子不
拍脸。

孙庆芳和李子菊简单商量了一下,答应了这个条件。

等富老大和小鹏都忙活完,瘦猴想和李子菊发生关系,但李子菊
并不配合,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累了,今天就这样吧。”

富老大很恼火:“钱都收了,你想反悔?”小鹏二话不说,冲到
客厅拿了把砍刀走进来。

李子菊并不服软:“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
孙庆芳一看情况不对,连忙赔笑,对小鹏说:“俺妹妹这两天身
体不舒服,我和恁玩也一样。”

李子菊接着说自己想先离开,可富老大不让:“等会俺们把你俩
一块送回去。”说完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悄悄反锁了门。

等瘦猴和孙庆芳忙活完,小鹏才放下DV,李子菊早就等得不耐烦
了,让富老大赶紧把刚刚说的钱结了走。

“先别急着走,咱把账算算。”富老大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
腿,丝毫没有让两人走的意思。

孙庆芳瞅这阵势不对,连忙说不用加钱了,就算交个朋友了,以
后常去玩。

李子菊也不再说话,等孙庆芳收拾好了,两人一起往门口走去。

这时,门边的小鹏向前走了一步,像堵墙一样挡在她们身前,手
里紧攥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

孙庆芳隐隐觉得恐怕凶多吉少了,连忙从包里掏出来时那1500元
钱,递给富老大。富老大接过钱揣进兜里,却依然没挪动座位。

坏了!孙庆芳害怕极了,说话声音都有些抖,央求3个男
人:“大兄弟,咱没仇没怨,俺俩还陪恁玩了一晚上,让俺走吧。”

“恁想干什么?”李子菊是火爆脾气,脸都涨红了,她径直冲向
富老大和小鹏,推了小鹏一把,“让开!”
小鹏身强体壮,一把捏住李子菊的手腕,李子菊大喊救命,拼命
挣扎,小鹏和瘦猴合力把她摁在床上,抄起绳子绑住了她的手脚,然
后搜出她的手机关了机。

瘦猴随手拿起一块枕巾塞到李子菊嘴里,小鹏还不解气,狠狠打
了李子菊一耳光。

李子菊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再也没法喊救命。

孙庆芳吓得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求情:“别打了,你们想干啥俺都
答应,求求你们别打她了。”

富老大让两个小弟把孙庆芳带到另一个房间绑起来。

期间孙庆芳一直在试图自救:“你们是为了钱吧,我包里有张
卡,里面还有几千元钱……”

如愿绑了失足女的3个男人在客厅商量,下步怎么办?

原来的计划是,拍了裸照和视频后敲诈她们一笔钱。

小鹏建议各敲她们1万元钱,瘦猴觉得各要2万元也行,但富老大
却忽然改了主意。

富老大想,不能把这事整成一锤子买卖了,从今晚来看,以后再
以同样的方式把老过道的失足女骗出来恐怕很难了,他们需要一个帮
手,最好是个失足女,能和他们里应外合把更多失足女骗出来。这样
才能保证财源滚滚。
至于如何才能让失足女心甘情愿地加入他们,富老大有自己的办
法:“让一个小姐杀掉另一个,活着的那个就不得不加入我们。”

而杀掉谁,三人意见一致。根据刚才嫖娼的感受,三人一致认为
和孙庆芳办事比较舒服。

李子菊性子急、不听话,孙庆芳更顺从更“懂事”。而且李子菊
是本地人,万一找到帮手反抗,富老大他们不好对付,而孙庆芳是东
北人,在本地亲戚朋友少,比较容易掌控。单论样貌,孙庆芳也比李
子菊漂亮。

最终,他们决定留下孙庆芳,让她加入团伙。

富老大来到孙庆芳房间,拿匕首在孙庆芳眼前晃了晃,问:“想
死还是想活?”

“大哥,你想干啥我都答应你。”孙庆芳控制不住地浑身发
抖,“我把身上钱都给你行不?”

富老大不吱声,孙庆芳脸色更白了,接着说:“要不这样吧大
哥,以后你来找我玩,俺不收费。”

富老大笑了,跟孙庆芳说了自己的计划。

孙庆芳吓得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知
道了这伙人的秘密,要是不加入他们肯定走不出这间屋子……
孙庆芳正在纠结,富老大却突然起身,嘴上念叨:“算了,我去
劝劝那个小妮吧。”那一刻,求生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孙庆芳强忍着
心里翻上来的挣扎,吐出两个字:“别去。”

富老大乐了,给孙庆芳松了绑,然后喊瘦猴——

“准备录像。”

孙庆芳艰难地走到李子菊面前,盯着这个小自己10岁的妹妹,心
里犹如刀绞。可富老大他们不给她太多时间去想,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对不住了,子菊,来世咱还是好姐妹,我给你当牛做马。”孙
庆芳接过绳子,慢慢伸向李子菊的脖子。

李子菊浑身被捆着,看着越逼越近的孙庆芳,只能瞪大眼睛,使
劲摇头,四肢剧烈挣扎。

“不想死就快着点!”小鹏恶狠狠地训斥孙庆芳,孙庆芳吓得一
哆嗦,她不忍直面李子菊,就绕到她身后,用绳子在李子菊脖子上缠
了一个圈。

一开始,孙庆芳不敢用力,小鹏见状用砍刀在她脖子上划了一
下。孙庆芳顿时觉得脖子一凉,吓得跌坐在地。

“我和你说没有第二次了,再这样你俩都得死!”小鹏用砍刀指
着孙庆芳,孙庆芳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握住了绳索。
李子菊猛地回头看了孙庆芳一眼。

孙庆芳说自己永远忘不了李子菊那个眼神,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
西,可她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只是心里一酸,也流出了眼泪。

不知为何,李子菊忽然不反抗了,慢慢把头转了回去。

小鹏再次举起了砍刀,嘴里喊着“1……2……”砍刀在灯光下映得
惨白,孙庆芳紧咬住嘴唇,手上使了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孙庆芳带着哭腔对李子菊说了很
多遍对不起。

李子菊睁大了眼睛冲着前方,紧闭着嘴,没有明显的反抗。两个
女人的脸在拉扯和惊惧中都变得狰狞,李子菊的脸憋得通红,孙庆芳
额头的青筋和手上的青筋都高高鼓起。

几分钟后,李子菊瘫软在孙庆芳怀里,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闭上
了眼睛,像熟睡的孩子。

这个直爽的姑娘最终死在她关系最好的“孙姐”手里,临死前她
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吧。

孙庆芳松开绳子,大口喘着气,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发抖。

富老大示意瘦猴关上DV,对孙庆芳说:“好了,你现在和我们是
一伙了,只要你听话,你杀人的事就没人知道。”
接下来,当着孙庆芳的面,富老大与瘦猴先后和刚死尚温的李子
菊发生了关系。而这次,李子菊已经没法拒绝了。

孙庆芳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她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窖,只能眼
睁睁看着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

活人的罪恶和欲念,那是比“死亡”更惊悚的东西。

我们在富老大三人的住处发现了那台记录了他们罪恶的DV。录像
完整记录了孙庆芳杀人的过程,同时也反映了她被胁迫的事实。

有了录像,加上几人的口供,证据链已经完备,李子菊案宣布告
破,我们暂时松了一口气。

但蹊跷的是,马茹兰、赵欣竹这两起案子,他们全程只字未提。

我们比对了3个人和前面几起案件现场提取到的嫌疑人DNA数
据,竟无一比中。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和案件无关,只能说明他们没有
在死者身上或现场留下痕迹。

根据这伙人的供述,我们找到了他们购买作案工具的地点,一家
离老过道不过几百米远的杂货铺。

店里商品种类繁多,老板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那种绿白相间
的绳子,12月一共卖出去两根,第一次卖了5米,第二次卖了10米。

老板只记得两次买绳子的人都是年轻小伙子,至于小伙子长什么
样,两次是不是同一个人,他已经记不清了。
而现在,那两根绳子,一根捆在李子菊身上,一根勒上了马茹兰
的脖子。

凶手究竟在不在这三人当中?

是他们拼死抵赖,还是真凶仍躲在老过道的某扇门后面,我们并
未找到?

富老大三人被关进看守所后,又被提审了很多次,我们还询问了
他们各自同监室的在押人员,也没挖到新线索。

但在多次审讯留下的笔录里,我注意到,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提
到过同一件怪事——

在老过道踩点的时候,他们都看到过一个棱角分明、身材健硕的
男人出现在老过道。因为做贼心虚,三人都觉得那人应该是个便衣警
察。

但我们整个辖区,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同事。

年关将近,本地人心惶惶。

为了尽快侦破另两起案件,领导决定向上级申请支援,邀请省里
的法医专家来指导工作,协助破案。

省里专家来的那几天,我一直跟着。
专家们听了案件的汇报,又重新勘验现场,针对现场情况提了一
些疑问。光是围绕赵欣竹屋里那只火炉,就提了一串新问题。

为什么火炉里会有卫生纸、避孕套和一只鞋垫?

火炉内的火是什么时候熄灭的?炉内的物品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在里面放了多长时间?

鞋垫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只有一只?另外一只鞋垫去哪了?是不
是被烧没了?

我全程高度紧张,很怕是前一阶段的工作出了纰漏,身上一层层
冒冷汗。但事后回想起来,那几天应该也是我法医生涯里成长最快的
一段时间。

在专家指导下,我重新对尸体进行了解剖检验。那是我从业以来
进行得最详细、最全面的一次尸检,我第一次进行了一项极罕见但至
关重要的检验——颞骨岩检验。

颞骨岩是人脑袋里的一小块骨头,形状像一个放倒的三棱锥,里
面有丰富的细小血管分布,联通人的听觉器官和平衡器官。

当我打开赵欣竹的颞骨岩,看到上面那一抹红时,脑袋嗡的一
下。我咋遗漏了这么重要的地方?!

颞骨岩出血,意味着有窒息过程。
窒息过程发生时,人的血压会升高,引起颞骨岩腔内小血管破裂
出血,导致颞骨岩变红。这一发现直接敲定了此前我不敢下结论的一
件事:赵欣竹是窒息死亡。

我当时曾发现肺部有两个小的出血点,但并没有坚持窒息的判
断。

专家们在重新看赵欣竹脏器的病理切片时,也发现了一些慢性窒
息的表现,他们特意安慰我说,法医是个需要积累经验的工作:“我
再年轻个十几岁,可能还不如你做得全面细致。”

这让我脸上心里一瞬间都热乎乎的。

颞骨岩检验,长期以来是法医工作中容易被忽略的一项。我上学
时教科书上没写,参加工作后师父也没教过,平时碰到的绝大多数案
子,窒息征象都很明显(如心、肺有出血点,口唇颜面紫绀等),不
用看颞骨岩就能确定窒息。

所以以前的法医们没有养成检查颞骨岩的习惯,有些可能根本不
知道有这个方法。

这绝对是一次困难的检验,但我非常受鼓舞。

在最后一次专家组会议上,省里的专家拍板给案件定了性:赵欣
竹的死就是他杀。
这是一起非常不典型的窒息死亡案件,极有可能是有软物衬垫
(比如枕巾)造成的间歇性窒息。

我将马茹兰、赵欣竹两起案子的资料放在一起对比,一个细节突
然跳了出来——

这家伙似乎有一个“癖好”,不带作案工具。或者说,他很擅
长“就地取材”杀人:晾衣绳、枕巾,都不会让人直接联想到杀人工
具,却是身边触手可得的东西。

回头去看李子菊案,杀人团伙中实际动手的是被逼无奈的孙庆
芳,另外三人的犯罪习惯更偏向前期计划、踩点、准备工具、再动手
——这和马茹兰、赵欣竹案“就地取材”杀人存在差异,更像是一起
独立案件。

会不会富老大三人口中,那个跟他们多次打照面的男人真的存
在,就是这个漏网之鱼?他才是老过道失足女连环被杀案的真凶?

“就地取材”这个关键的特质,一下让我联想起当月月初另一个
案发现场。

单论惨烈程度,那个现场在我看过的里面能排进前五。凶手简直
把“就地取材”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

12月4日,比马茹兰、赵欣竹被杀还要更早的时候,老过道周边
曾发生过一起案子。
案发地是距老过道大约2千米的一处平房,距后来的几个案发地
点也比较远。

那起案件的受害人叫丁建梅,跟丈夫一起做点酒的小买卖,出事
的地方是他们租来的,平时很少在那儿住,主要是为了存放一些酒
水。

出现场那天,隔着老远,我就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
味。门口的对联已经残缺褪色,隐约能看出“喜迎平安福”几个字。

丁建梅家东侧卧室的铝合金纱网已经变形,痕检技术员在窗框上
发现许多触摸血痕,像是有人用手摸过,但没有提取到指纹。痕检技
术员有些无奈地告诉我:“嫌疑人戴了手套。”

中心现场位于西侧阳面卧室,卧室的门上有个洞,隐约能看出脚
的形状。

一进屋,地上两个猩红的血脚印,一个残缺不全,一个相对完
整。

人的脚掌碾压地面时,在重力作用下形成痕迹。压痕中的压力面
位置,随年龄移动,如同人长在脚底板上的“年轮”,记录一个人的
年龄信息。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足迹重心会从前往后移动。年龄越
小,足迹前掌重压面越小,且靠前、内侧,随着年龄增大,压力面则
向后、外转移,且面积增大,但老年人(50岁以上)的压力面还会由
外后向内前转移。依据这一变化规律,结合足迹掌和跟部的压力面形
态、位置及大小,我推测嫌疑人大约25岁。

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下,我的眼前出现了一间像
被血粉刷过的屋子,几乎所有东西都溅上了血。

床单洇满了血,一台老式电视机突兀地砸在床上,屏幕上喷溅的
血迹像在上演一出恐怖电影。

地上的血泊让人无处下脚,一个液化气罐泡在里面,几乎已经被
血染成了红色。

还有把菜刀掉在地上,刀柄弯曲,刀刃已经卷了,上面粘着的长
发让我无法控制地想,它曾重重砍在一个女人的头上。

凶手把目之所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全用上了:电视机、液化气
罐、菜刀……一股脑全招呼到了丁建梅身上。

我还在枕头旁找到了一截手指,两个指节,断端很齐整,应该是
被一刀砍下的。

现场所有同事的表情都很凝重。太残忍了。

我们赶到前,丁建梅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了,但勘验还未结束就
传来消息,没抢救过来。

出警的正是辖区派出所的老周,他十分懊恼,一直在骂指挥中心
的接警员。后来我才知道,丁建梅是在打报警电话过程中被杀的。听
筒这边的接线警员经历了一场进行时的“杀人直播”。

公安局指挥中心,一段模糊不清的电话录音记录了丁建梅被杀前
的50秒——

“喂,你好,110。”

“喂,我是李家庄。”丁建梅上来先说了个村名,此时语气还比
较平静,能感觉到她压低了音量。

“哪里?”

“那个……”丁建梅还没答完,就听到咚一声响,她的声音忽然变
小,应该是在和闯入者对话。

背景音里——

“你过来干啥,把俺家东西弄坏了……”闯进家中的人可能已经来
到丁建梅面前。

紧接着,传来手机的按键声,应该是丁建梅在和闯入者抢夺手
机。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非常模糊,似乎是让她“拿出钱
来”,丁建梅反抗说:“你看看哪有钱?”

这是丁建梅的最后一句话,几秒钟后,电话被挂断。
虽然该案现场惨烈,作案手法简单粗暴,但除了两个血脚印,嫌
疑人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

此后半个月里,老过道接连发生了3起命案,我们的工作重心被
转移,丁建梅案暂时陷入僵局。

此刻,回想起丁建梅死前的最后一句话——“你看看哪有钱?”

我猛地惊醒,杀害丁建梅的凶手,是为钱而来。这和我们新近掌
握的赵欣竹案的线索不谋而合。

案发前赵欣竹曾和一位老乡一起逛商场,还买了两个金戒指和一
部诺基亚手机。但我们并没有在案发现场找到这些东西。

凶手很可能是临时起意,冲钱来的。

丁建梅、马茹兰和赵欣竹3起案件似乎产生了某种联结,我们试
着把尚未侦破的3起案子进行了并案,找到了很多依据——

3起案件都发生在老过道及其周边;作案手段相似,嫌疑人都未
携带工具进入现场,而是现场取材;嫌疑人心理素质好,反侦查意识
强,而且按照案发时间顺序,嫌疑人的反侦查水平越来越高,作案手
法越来越娴熟,留下的有效痕迹越来越少;两起案件都有财物丢失现
象,嫌疑人动机有图财成分;通过对嫌疑人的刻画,我们发现,3起
案件的嫌疑人特征比较接近。
马茹兰案和赵欣竹案,我们分析嫌疑人大约23岁,身高1.74米左
右;丁建梅案通过那两个血鞋印,推测嫌疑人身高在1.75米左右,大
约25岁。

游荡在老过道的杀手形象渐渐明晰,我们手握他的DNA数据、鞋
印,现在,只差一个穿上那双鞋的人。

一次浩浩荡荡的查鞋行动开始,我们摸排了城区大大小小300多
家店铺,最终找到了和那个血脚印花纹一致的鞋子。

那是个小众品牌的户外越野鞋,价格不菲。店主说,这牌子全市
只有他家有,我们查了销售记录,城区只卖出4双,都有刷卡信息。
这个消息让大家兴奋起来。

我很快和4位买家见了面,给他们都采了血,但结果出乎意料:
四人的DNA都和赵欣竹案嫌疑人的DNA对不上。

侦查员对他们逐一进行审查,都排除了嫌疑。

问题究竟出在哪?难道是我们弄错了?丁建梅案的嫌疑人和马茹
兰、赵欣竹案的不是同一个人?

大家不死心,专案组把范围扩大到了全省,发现即便在全省,这
双鞋卖出去的数量也很少,可以逐一排查。

专案组兵分多路,在各地市追踪买了这双鞋的人。整个刑警队熬
红了眼,关键词只剩一个:鞋。
2011 年 2 月 底 的 一 天 , 大 韩 忽 然 给 我 打 电 话 : “ 嫌 疑 人 抓 住
了。”

此时距离老过道4个女孩被害,已经过去2个多月。

挂断电话,我急匆匆往局里赶,发现自己眼眶竟然湿润了。

终于见面了。

不同于我的想象,我面前的年轻人肩宽背阔,胳膊粗壮,一看就
很有力气,但靠近他,却感受不到杀人犯的戾气。

他就安静地坐在审讯室里,伸出厚实的手掌,看我给他采血、检
验,眼神平静温和,异常沉默,好像已经把所有的罪恶,连同真相一
并封在了自己肚子里。

他叫杨剑宇,只有23岁。

我连夜检验了提取的DNA样本,结果令人振奋,杨剑宇的DNA
与赵欣竹案嫌疑人的DNA比对一致!

血脚印和DNA都对上了,这说明丁建梅、赵欣竹两起命案都是杨
剑宇干的。铁证如山,我心里有了底。

只差并案调查的马茹兰案了。

马茹兰案虽然有众多生物物证,但缺乏认定杨剑宇作案的直接证
据。
现在,我们需要听他亲口讲出来。

但杨剑宇的“硬气”程度超出大家的想象,看着很温和的一个
人,却是我们遇到过的最“硬”的几个嫌疑人之一。

他先说了自己的一些基本情况、行动轨迹之类的,然后一口咬
死:“我从没去过老过道,也没干任何违法犯罪的事。”

这其实在我们预料之中,毕竟3起命案,足够死好几次了。

接下来很长时间,杨剑宇都懒得答话,一般嫌疑人或多或少对警
察会有畏惧,但杨剑宇不同,总是抬头和审讯的民警对视,眼神里充
满不屑。

为了寻找审讯突破口,专案组专门调查了杨剑宇的社会关系,发
现杨剑宇曾经当过兵。

我们一下抓到了突破口,一位转业的派出所老民警一拍大腿,打
了个电话,没一会儿,竟然把杨剑宇的老领导找来了。

审讯室里,杨剑宇看到昔日的领导,眼睛一下睁得老大,立马低
下头,不敢直视对方。

“你小子长本事了!”老领导是个暴脾气,开口就骂。

杨剑宇头更低了,他双肩止不住地颤动,竟抽泣起来,他的心理
防线很快崩溃,开始供述自己的罪行。
大家一直担心,没有直接证据认定的马茹兰案拿不下来口供怎么
办,但出乎我们预料,杨剑宇首先讲起了这个女孩。

杨剑宇初来本地的时候是个标准的“老实人”,老板和工友都觉
得他人不错,踏实稳重,脾气也温和。

但几个月后,杨剑宇就成了老过道的常客——他碰上了一个女
孩:马茹兰。

杨剑宇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人感情很好。
可没多久杨剑宇就听另一位同学说,自己热恋中的女朋友在“做小
姐”。

杨剑宇起初不信,后来忍不住偷偷跟踪,发现女友打扮得花枝招
展,进了一家夜店。

杨剑宇脑子一热,跟了进去,拽着女友往外走,女友却让他离
开:“你以为你养得起我吗?”

杨剑宇没再继续纠缠,初恋无疾而终。

之后杨剑宇再没谈过恋爱,他十分后悔当初对女友的工作抱有成
见,没有尽力挽留,心里一直放不下对方。

第一次看见马茹兰时,杨剑宇差点把对方认成初恋,两个女孩太
像了。
他给马茹兰看自己初恋的照片,马茹兰也十分惊讶,开玩笑
说:“她会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妹?”

马茹兰温柔大方,性格活泼,杨剑宇在她身上看到了初恋女友的
影子,“一定是上天安排我们在一起”。

从那之后,每次去老过道找马茹兰,杨剑宇都会带小礼物。

一天夜里,杨剑宇问马茹兰,能不能做她的男朋友。马茹兰笑了
笑,既没同意,也没拒绝,只说两人认识时间太短,一切看缘分。

杨剑宇执拗地认为,马茹兰没有拒绝就是默认。

之前,杨剑宇会把工资分成三份,一份是自己的日常花销,一份
是给在本地上大学的弟弟的生活费,还有一份寄给父母。那段时间,
杨剑宇没给父母打钱,还缩减了自己的日常花销,省出来的钱都给马
茹兰。

马茹兰一开始会拒绝,后来慢慢也接受了,只是叮嘱他别乱花
钱。杨剑宇觉得这是马茹兰在关心他。

其实马茹兰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存——我们在马茹兰手机上看到
的那个未登记信息的号码,后经核实就是杨剑宇。

案发前一段时间,母亲催他回家相亲,杨剑宇说自己正谈着女朋
友。母亲又问杨剑宇缺不缺钱,他寄回家里的钱一直帮他攒着,需要
的话就给他打过来。杨剑宇有些哽咽,嘴硬说不缺钱。
一周后,杨剑宇收到3双绣花鞋垫,是母亲亲手缝的。两双男式
的,杨剑宇和弟弟一人一双,而女式的那双,是母亲送给姑娘的见面
礼。

杨剑宇带着母亲缝的鞋垫满心欢喜去找马茹兰,但马茹兰那天却
兴致不高,接过鞋垫随手扔在了一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杨剑宇识趣地离开了,心里却一直有些郁闷,他怕马茹兰变心。

杨剑宇想找机会跟马茹兰谈谈。有一天,他看店里关着门,就在
门口等。没一会儿,马茹兰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出来,两人有说有
笑,男人临走还拍了一下马茹兰的屁股。

尽管知道马茹兰的工作,可那一刻杨剑宇还是心如刀绞。

此后几天,杨剑宇陆续看到好几个男人来找马茹兰,马茹兰对每
个人都是笑脸相迎,甚至还和其中一个男人一起离开了店。

杨剑宇一路跟踪,发现他们一起去吃饭。隔着窗户,杨剑宇看到
两人举止亲昵。他当即给马茹兰打电话,但马茹兰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股说不出的恼怒在杨剑宇的心中翻腾,他说自己并不心疼钱,
也理解马茹兰的工作,但他不能容忍马茹兰同时和好几个男人暧昧,
更不能容忍马茹兰对其他人比对自己更好。

当天晚上,杨剑宇先给马茹兰打电话,马茹兰一如既往没接电
话,于是他直接去了马茹兰店里。
“愿不愿意和我回趟老家?”像往常一样发生完关系,杨剑宇忍
不住说。

但下一秒,就被马茹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大哥,你想多了
吧。我干这一行,怎么能配得上你,你将来得找个好女孩结婚。”

“你是我女朋友,跟我回家不是天经地义吗?”杨剑宇盯着马茹
兰,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是好女孩!”

马茹兰却笑了:“你真有意思,你是我的顾客,哪有顾客和小姐
谈恋爱的?”

杨剑宇脑子嗡嗡响,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就是一个“顾客”?

他质问马茹兰“那些男人”是怎么回事,马茹兰一下变了脸,指
着杨剑宇的鼻子让他别胡说八道:“我有男朋友!”

“你男朋友是谁?”杨剑宇瞪着眼,拳头慢慢握紧。

马茹兰扭过头,背对着杨剑宇,说:“反正不是你!你以后别来
找我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杨剑宇送她的那双绣花鞋垫,扔在地上,
说:“东西你都拿走吧,我说不要,你非给我。”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杨剑宇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忽地一
下,烧起来了。
杨剑宇沉默地蹲下身,地上的鞋垫是母亲缝的,要给未来儿媳妇
的,他给了马茹兰,却被马茹兰丢在地上。

她这不是踩他的脸吗?为了给马茹兰花钱,他把给父母的钱都停
了,马茹兰怎么能这样对他?

起身的时候,他一眼瞄到了屋里的晾衣绳。这也是他买的,还是
他给拴上的。有次马茹兰抱怨屋里没有晾衣服的地方,他第二天就跑
到附近杂货店买来绳子,做了那条晾衣绳。

那家杂货店当月只卖出两次那种绳索,第二次卖给了富老大团
伙,而第一次,正是卖给了杨剑宇。

杨剑宇平复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副平时干活戴的手套,戴
上,一用力,扯下头顶的晾衣绳。

马茹兰的几件衣服应声落地,下一秒,绳子已经套上了马茹兰的
脖子。

马茹兰毫无防备,根本没法抵抗,他看着她的双脚蹬乱了床单。

杨剑宇默默背过身,毕竟是喜欢过的女孩,他不忍心就那么看着
她咽气,索性背对马茹兰把绳索扛在肩上,才敢用力。

背上的人好像不动了,杨剑宇松了劲,转过身,用手合上了那双
睁得老大的眼睛。他觉得那一刻的马茹兰就像睡着了,依然那么优
雅、美丽。
杨剑宇心情很复杂,有沉重、难过,但还有一丝快感。

他站在马茹兰身前看了一会儿,借着昏暗的灯光,把床单、被
褥、地上的衣服都整理好,然后把绳子拴到屋顶吊扇的挂钩上。最后
一次抱起马茹兰,把她的脖子套进那个他亲手打的“上吊结”里。

就这样,马茹兰的脖子上形成了两道缢痕。

不得不承认,杨剑宇是我见过最缜密的犯罪嫌疑人之一,他有超
强的心理素质和丰富的反侦查经验。

杀完人后,他没有急着走,而是重新捡起了地上的鞋垫,把鞋垫
垫进了自己鞋里。

他打开马茹兰的包,看到有不少现金和购物卡。他都装进了自己
裤兜。

包里还有个精致的发饰,杨剑宇盯着那个发饰愣了一会儿,“那
是我第一次送给她的礼物,我得收回来”。

随后,他不忘把垃圾筐里自己用过的避孕套拣出来,扯了张卫生
纸包好,也装进口袋。

环顾一周,确认没什么遗漏了,杨剑宇离开了马茹兰的洗浴中
心。

路过老过道一家按摩店时,一个女人正出来倒垃圾,杨剑宇突发
奇想,从那一堆垃圾里找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又折了回去,把那只
捡来的避孕套扔进了马茹兰房间里的垃圾筐。

这只避孕套确实帮杨剑宇误导了我们,找上了另两位“嫌疑
人”。

再次离开,想到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找马茹兰了,杨剑宇特意回
头,又看了一眼。

杀死马茹兰之后一段时间,杨剑宇没再去老过道,一是害怕被
抓,二是他对马茹兰还有感情,一走到那条街心里就难受。

他变得脆弱、偏执、极不稳定,只等一个引爆的瞬间。

12月底的一天,杨剑宇刚领了工钱,想一个人静静,于是独自一
人转悠,不知不觉就到了老过道附近。

老过道还是那么繁华,灯红酒绿,可再也没有那个让他心动的女
人了。

那晚,杨剑宇本来想在网吧包夜的,打开网页浏览新闻时,正好
看到本地帖子里有人说最近治安不太好,老过道里有失足女被杀了,
描述得很夸张。正看得起劲,网页忽然弹出一些色情广告,他点了进
去,结果看得浑身燥热。

晚上10点钟,他从网吧出来,看到路边有家按摩店,招牌上写
着“干洗按摩”。玻璃门从里面锁着,店里没人却亮着灯。

他下意识推门,走进按摩店,赵欣竹正坐在炉子边看电视。
她抬头打量了他几秒,问:“做什么服务?”

他和她对视,明知故问:“有什么服务?”

“有按摩,有特殊服务。”然后她的眼睛又回到电视上,似乎对
这桩买卖不是很上心。“做服务80,按摩和服务一起100。”

“先做按摩,再做服务。”杨剑宇想,按摩和服务一起100元,
肯定是先做按摩比较划算。

赵欣竹锁了店门,领着杨剑宇上了二楼。

“我技术怎么样?”赵欣竹一边给杨剑宇按摩一边找话跟他聊,
似乎是想把杨剑宇发展成回头客。

“以前咋没见过你呢?”赵欣竹问杨剑宇,“听你口音不像本地
的,老家是哪里的?”

杨剑宇不想回答赵欣竹的问题,主动岔开了话题:“听说老过道
最近不太安全?”

“可不是嘛,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有些姐妹去了火车站,有些就
直接不干了。”

“抓着人了吗?”杨剑宇问。

赵欣竹叹了口气,说警察不管用,还是得靠自己小心,“那些长
得凶的,我都不敢往屋里领”。
“你看我像坏人吗?”杨剑宇笑着问赵欣竹。

“坏人脸上也没写字啊,不过你肯定不是坏人。”赵欣竹调侃说
以前跟着街上的老头学过相面,“你一看就是好人,要不然我要价也
不可能这么低。”

两人有说有笑,10多分钟后,赵欣竹停下手上的动作,问杨剑
宇:“服务还做不做?”

“做!”

赵欣竹脱了衣服在床上躺下,说:“来吧,你上来。”

杨剑宇有点恼火,他今天是来享受的,“我花钱了,你得给我服
务”。

“你才花多少钱。”赵欣竹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说我花多少钱?”杨剑宇有点不高兴了,他觉得赵欣竹瞧不
起自己。

“才100啊。”赵欣竹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从床上坐起来。“100
元的服务就是这个样,你想玩花样得另外加钱。”

“不是80吗?”杨剑宇一听价码变高,声调也变高了,“你刚才
说的做服务80!”
气氛骤降,赵欣竹语气也冷下来:“80不干,这都给你按摩完
了,按摩加服务是100。”

“不干就穿衣服!”一股火气从杨剑宇心头蹿起来,虽然今天刚
领了工钱,但他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这不是讹人吗?

杨剑宇觉得赵欣竹这是坐地起价,审讯民警给他算了好几次账,
也没能让他扭过弯。当然,这可能也只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

后来的事情更离谱,杨剑宇说赵欣竹指着他骂,骂得很难听,还
说衣服都脱了,不做也得做!光着身子就从床上跳起来,搂住他,抢
他衣服。

没法脱身,他一下急了,跟赵欣竹扭打起来,赵欣竹像疯了一样
朝他扑过来,他抓住赵欣竹两只手,一下把赵欣竹摔倒在地,双手掐
住了她的脖子。

一开始他力道并不大,只是想吓唬吓唬她,掐了一会儿就松手
了。结果赵欣竹躺在地上又开始骂,他就用右手掐住赵欣竹的脖子,
左手从床上胡乱抓了一条枕巾,盖在赵欣竹嘴上。

杨剑宇说自己很快又松开了手,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赵欣竹嘴
里还是不依不饶:“你个畜生,有本事你别走,我找人弄死你!”

杨剑宇又把枕巾垫在赵欣竹嘴上,再次掐了下去。

“本来想给她留条活路,她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杨剑宇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时间长,如此反复掐了六七
次,赵欣竹终于不再动弹,闭上眼睛,口吐白沫,嗓子里咕噜咕噜
的,像是在打呼噜。

“我当时没考虑那么多,只要那个小姐不骂我就行了。”杨剑宇
说,掐死赵欣竹只是不想让她再继续骂自己,他觉得自己受了侮
辱。“我这人就这样,别人打我、欺负我都没事,就是不能骂我。”

杨剑宇趁着赵欣竹不再反抗,把身子软塌塌的她抱到床上,发生
了关系,他觉得自己花了钱,怎么也得把事办完。

之后,杨剑宇坐在床上抽了一支烟,渐渐冷静下来。他穿好衣
服,把烟蒂和用过的避孕套扔到一个一次性纸杯里,又拿了个新纸杯
接了水,往赵欣竹嘴里灌,想清理掉自己的痕迹。“让你嘴不干
净!”

此时赵欣竹还有微弱的呼吸,那些呛进气管里的水在她的口鼻部
形成了我看到的蕈样泡沫。

为了彻底清理现场,杨剑宇把赵欣竹抱到一楼的沙发上,然后在
二楼扫地、拖地、整理被褥。

回到一楼时,他看见赵欣竹嘴角有粉红色泡沫,用纸给她擦了一
下,但没过一会儿又有泡沫溢出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索性去
厕所接了半桶水,托住赵欣竹的头放进水桶里洗,反复折腾了4次才
不再有白沫。
清洗过程中,杨剑宇右脚的鞋被打湿了,里面给马茹兰的女式鞋
垫也湿了一半,杨剑宇脱下鞋子把鞋垫拿出来,放到火炉上烤。

他找了块毛巾擦干赵欣竹的身体,然后把赵欣竹放回到二楼的床
上,再给她穿好胸罩。穿衣服的时候,还趁机把赵欣竹脖子上的项链
摘下来,放进了口袋。

虽然赵欣竹早就闭了眼,但杨剑宇总觉得赵欣竹好像在看着他,
就扯过被子给赵欣竹盖上,还蒙住了她的头。

忙活完一切,他拿着盛着所有罪证的纸杯下了楼。

那只绣花鞋垫一时半会烤不干,他急着想走,只好舍弃。鞋垫和
盛着避孕套、烟蒂、卫生纸的纸杯被一起丢进炉子里。

离开时,他发现卷帘门锁了,于是又返回二楼房间,翻找钥匙,
最终在赵欣竹的包里找到了钥匙,还捎带拿走了赵欣竹包里的银行
卡、两枚戒指、两部手机。

凌晨时分,老过道已经空无一人,寒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响声。
杨剑宇贴着墙边快步走出老过道,消失在夜色中。

这几乎是一次完美犯罪。

谁也不清楚杨剑宇走后发生了什么。我在勘验赵欣竹案的现场
时,发现炉子里的煤炭并没有燃尽,可炉火却熄灭了。分析原因,可
能是杨剑宇扔进去的物品堵塞了炉腔,导致炉内缺氧;也可能是鞋垫
太湿,熄灭了炉火。

炉火熄灭了,重要物证得以保全,杨剑宇的罪行无所遁形。

杨剑宇说他非常后悔连续杀人,但那段时间所有事都凑巧了,他
心里很烦,特别压抑,就像魔怔了一样,总想着释放一下。

“我其实很同情小姐,并不恨这个工作,我爱过的两个女人都是
小姐,我知道她们和我一样都不容易,都是靠身体吃饭。”

他甚至觉得自己和马茹兰、赵欣竹同病相怜。

但杨剑宇一直拒不承认去过丁建梅的出租屋。

我们坚信证据不会说谎,留在现场的血脚印说明杨剑宇肯定到过
那里。

直到半年后的一次提审,杨剑宇忽然问了大韩一个问题——

“那女的是不是怀孕了?”

大韩一愣,抬头,盯了杨剑宇几秒钟,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后,杨剑宇低下头,迟迟不说话,表情复杂。

几天前,监室里放了一部电影,一个孕妇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杀
害。
杨剑宇说自己看了那个画面,一整夜都没睡着。

杨剑宇一直不后悔杀死马茹兰和赵欣竹,因为马茹兰欺骗了他的
感情,赵欣竹不讲诚信还不依不饶地骂他,两人都该死。但他说,自
己有点后悔杀死丁建梅。

2010年12月4日,丁建梅被害的日子,老过道连环案的第一案。

那是一切罪恶的开始。

那段时间,杨剑宇为了追求马茹兰下了血本。正是用钱的时候,
工资却迟迟发不下来。恰好本地一家彩票投注站中出一等奖600多万
元,整天做宣传。有天他和工友路过彩票站,碰运气买了10元钱彩
票,结果中了30元。

从那以后杨剑宇几乎每期彩票都买。

可买得越多,赔得越狠。渐渐地,他把每月留给弟弟的生活费买
了彩票,工友们也被他借了个遍,杨剑宇甚至想过去借高利贷,但人
家一听杨剑宇的情况,都不借给他。

屋漏偏逢连阴雨,有天他开着老板的车出门,一辆电动车从路旁
冲出来,连人带车倒在车前。那人躺在地上不起来,张口就要2000元
钱。明知遇上了碰瓷,可杨剑宇毫无办法,只能吃哑巴亏,把身上仅
有的500元钱都给了那个人。
杨剑宇为这事郁闷了好久,一天夜里,一位工友在聊天时提到,
他姐姐家几个月前被偷了5万多元钱,到现在都破不了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晚,杨剑宇失眠了。

他很清楚盗窃是犯法的,可他也很明白没钱的滋味。不说自己,
光是弟弟上学和追马茹兰,手头必须得有钱。

杨剑宇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老过道周围转悠,把每扇门后的情况都
摸了个遍:这家院墙比较矮,那家没安防盗网,这一户晚上总没人,
这一户住的可能是有钱人……

挑来挑去,杨剑宇盯上了丁建梅的出租屋。

这房子平时没人住,只偶尔有一个女人住;家里没养狗,不容易
被发现且便于逃脱;女人有辆车,家里应该挺有钱;院墙不高,墙头
没有玻璃碴,适合攀爬;小平房周围没有监控,便于隐匿行踪。

12月4日那晚,杨剑宇径直开车去了丁建梅家附近,找了一处阴
暗角落,停下车。

北方的夜晚寒冷而寂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杨剑宇吸了一支烟,戴好手套,走到丁建梅家门口。他后撤几
步,朝着院墙冲去,一个箭步就上了墙头。

趴在墙头,杨剑宇观察了下屋里的情况:只有西侧一个房间亮着
灯,客厅和东侧房间都黑着。
杨剑宇轻轻跳进院子,动静不大,他在院子里环顾一圈,然后轻
手轻脚地走到屋门那里,轻轻一推——

没推开,屋门从里面反锁了,电视机的声音隐约传来。

晚上10点多,老徐接到妻子丁建梅打来的电话。

妻子一反常态,压低声音:“家里好像进人了。”

老徐告诉妻子别慌,先看看那个人想干什么,是不是走错门了。

“这会儿好像正在院子里逛游(方言,走动),怎么办?”

丁建梅不认为那人走错了门,但小出租屋里就放了点酒水,没啥
值钱东西,老徐告诉丁建梅,就算是小偷也问题不大。

两人又聊了一些其他事,通话8分钟后,丁建梅告诉老徐,那人
好像在鼓捣放酒水那屋的窗户。

老徐觉得不妙,让老婆报警,并表示自己马上赶过去。

从家到出租屋,正常开车需要20多分钟,那天老徐10多分钟就赶
到了。但当他打开门,妻子丁建梅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案子,总会忍不住问自己:假如丁建梅发
现家里进人的第一时间先报警,结果会不会不同?
毕竟她拨出的两个电话之间,隔了8分多钟。而距离她最近的派
出所出警,只要5分钟车程。

我到现在都记得解剖丁建梅时的情景。

她平躺在解剖台上,小腹微微隆起。头上、脸上全是血,额头凹
进去一块,能隐约看到脑组织。右手食指缺失,双侧前臂和双手手背
有多处损伤,肌腱和指骨断了很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丁建梅被害时左手放在小腹的位置,或许
她临死前都想护住腹中的胎儿。

打开子宫时,里面的胎儿已经成形,有大拇指那么粗,长约6厘
米。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我还是难受得喘不过气。

丁建梅的丈夫老徐一直守在解剖室外面,这个男人蹲在地上,双
眼通红,呆呆地看着前方。那晚对他来说,注定永生难忘。

我勘查现场时,丁建梅家的床头柜上有份门诊病历,“怀孕14
周”几个字上有些触摸留下的血痕,应该就来自杨剑宇。

杨剑宇说一开始并不知道丁建梅怀了孕,不然最多把她打晕,不
会下死手。

杀掉丁建梅后,他来不及清理现场,只是迅速翻找了丁建梅的包
和衣服,拿走一些现金,还顺带把丁建梅手腕上的金镯子也拿走了。

“我本来不想杀她,只想弄点钱。”
我根本不想分辨他说这话的动机,因为那一刻,什么话在我听
来,都是借口。

一个丧心病狂的罪犯妄图给自己生命最后时刻一点心安,我不能
允许。

我愿意接受有些罪恶就是没有根源。对他们仁慈,就是对死者残
忍。

审讯室里,杨剑宇胡子拉碴,声音低沉:“要是没杀人就好了,
但我已回不了头。”

他之前只要有空,就去弟弟的大学。弟弟叫他别总来,他要学
习,还有自己的生活。但杨剑宇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学校跑。

他喜欢大学校园,哪怕在里边什么也不干,看学生们来来往往,
也觉得舒服。

“我要是能和弟弟换一下就好了。”杨剑宇羡慕弟弟可以上大
学,但他马上又补一句,“只要弟弟好好的就行。”

出事之后,他去学校找过弟弟,把身上大部分钱都留给了弟弟,
自己只留了200元钱。

自己要进去了,他最担心的还是弟弟,他问办案民警,自己的事
会不会影响弟弟将来找工作?民警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最终,杨剑宇和犯罪三人组中的富老大被判处死刑,小鹏和瘦猴
被判处死缓,受胁迫杀人的孙庆芳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由于老过道案件频发,局里进行了多次专项整治,成效显著。

现在我很少去老过道了,但那几起案件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依旧
清晰可辨。

赵欣竹案中进行的颞骨岩检验对本地法医工作具有划时代意义,
从那以后,我养成了一个很好的习惯,几乎所有尸检都要查看颞骨
岩。

参加工作之后,我经常被教导,法医不要先入为主,不要觉得能
从尸体上看出所有事情。但经过这几起案子,我最大的感悟是,法医
一定要勇敢坚持自己的判断,尤其是第一手接触现场和尸体的法医。

我们的作用有时就像火把,四周一片漆黑的时候,得先勇于把自
己点着。

老过道不再热闹,但每当夜幕降临,那100扇门后接连亮起的静
谧、温暖的灯,成了我最大的安慰。

那是一句,一句——

“今夜平安。”
02 青纱帐恶魔
案发时间:2004年9月

案情摘要:某村玉米地中发现一具女尸。

死者:赵玉芬

尸体检验分析:

颈部有勒痕及月牙状皮下出血。右手有明显抵抗伤,中指几乎全
断。全身共17处创口,其中颈部3处,胸腹部9处,腰背部5处,最窄
创口2厘米。

据创口形状推断,凶器为单刃锐器,刃宽至少2.5厘米,刃长超过
15厘米。

望不到尽头的玉米地里,镶嵌着一条狭窄的土路,路上挤满了
人,一条警戒带将他们拦住。警车在这里缓缓停下,等到随车扬起的
尘土散去,阵阵玉米芬芳的气息飘进了车窗。

我所在的北方小城有很多玉米地,每年夏末秋初,玉米拔节抽
叶,成片的玉米地就会变成绿色的海洋,本地俗称“青纱帐”。

繁盛时的青纱帐高过人头,覆盖大地。往年这个时候,青纱帐都
承载着农民丰收的希望。
但从这天起,青纱帐成为罪恶与恐惧的代名词,它的阴影足足笼
罩在本地二十余年。

那是我做法医的第一个月接到的第一起命案。在车上,身边放着
银光闪闪的法医勘查箱,我难掩心中的激动,想象自己是一位持刀的
战士,在奔赴战场。

一旁坐着我的师父余法医,四十出头,国字脸上两条浓眉。他脸
色阴沉,一路沉默。看到他,我察觉事情严重,刚才的胡思乱想全没
了。

刚走下警车,余法医便被团团围住。辖区派出所副所长凑近介
绍,死者丈夫在旁边,村主任领着其他村干部,也在现场,镇上的领
导和公安局的领导正在赶来。

余法医很不高兴,皱紧了眉头,悄悄跟我说,人多了只会添乱。

民警领我们穿过警戒带,证据与痕迹慢慢展开在土路上,七零八
落——

路边的大梁自行车,车筐扭曲变形,像一张歪斜的大嘴。路南侧
排水沟一片狼藉,几棵歪倒的玉米和杂草,地上留下许多凌乱的脚
印。一旁散落着10本杂志、1捆芹菜和几个西红柿。

跨过排水沟,我们走进玉米地。玉米叶抽打胳膊,又痒又疼。大
约50米后,眼前出现一片压倒的玉米秆,一具女尸仰面躺在那里。
她几乎一丝不挂,只是脖子上缠着些衣物,脚上穿着肉色的尼龙
袜。看起来已人到中年,脸色苍白,眼角布满皱纹,身形略显臃肿。
在她南侧3米处,在一小截残留的麦秸上,有一条白底小花内裤,格
外扎眼。

尸体保持死时的姿势,双臂弯曲向上,摆在头边;双腿叉开,左
腿挺直,右腿略弯曲。一件白底紫花衬衣被掀起到乳房上方,褂角揉
搓成一团,塞在口中。口角位置湿了一大块,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尸体不远处有一只布鞋,颜色和现场的血迹差不多。头部半米左
右有一条棕色裤子,裤子外翻,也沾了不少血迹。裤腰位置有新鲜的
撕裂痕迹,还有一条白布腰带,一端有新鲜的割断痕。

余法医蹲下身子,我协助他进行了尸表检验。

死者身上有17处创口,其中颈部3处,胸腹部9处,腰背部5处,
最窄的创口也有2厘米。右手有明显的抵抗伤,中指几乎全断,仅靠
残留的少量皮肤和手掌相连。

根据创口形状可以判断出,凶器是一把单刃锐器,刃宽至少2.5厘
米,刃长超过15厘米。后来根据解剖检验,死者死因是失血性休克,
多处脏腑被刺穿。

刀刀毙命,凶狠残忍。

“老余,你来讲两句吧。”案情分析会上,刑警大队长摆了摆
手,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
技术和侦查部门开会,总是围绕死者身份、死亡时间、死因、作
案过程和作案动机展开。

法医是死者的代言人,不仅要弄明白死因和死亡方式,还要尽量
准确地推断作案工具、刻画嫌疑人,甚至进行现场重建,也就是通过
技术手段再现、还原整个犯罪过程,需要精湛的技术和全面分析能
力。

余法医眉头紧皱,右手轻轻抚摸深蓝色的笔记本封面。他翻到折
角的那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清了清嗓子——

“死者赵玉芬已经告诉了我她的遇害过程。”

就在刚刚,他找来几位同事进行实验,一位和死者身高接近的女
警扮演受害者,不同身高体形的男同事扮演嫌疑人,模拟捅刺。他站
在一旁记录,时不时指导几下。

余法医语气肯定地说,嫌疑人是一人作案,在一对一的情形下,
考虑到死者身体强壮,嫌疑人是青壮年男性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应该
是体力劳动者。

结合现场和尸检情况,推测死者的遇害过程有8个步骤——

厮打:上午10点30分左右,赵玉芬骑自行车回家,路过玉米地
时,和嫌疑人狭路相逢。嫌疑人欲图不轨,赵玉芬不从。两人在田间
小路发生厮打,导致自行车歪倒在路边排水沟,沟里留下了两人凌乱
的脚印。
追捅:赵玉芬打不过嫌疑人,转身向村子方向跑了十几米,被嫌
疑人迅速追上,从背后捅了一刀。鲜血顺着死者的背部往下淌,滴落
在玉米叶上,渐渐浸透了上衣。

扼拖:嫌疑人用胳膊勒住赵玉芬的脖子,把她倒拖进玉米地,在
脖子上留下勒痕。她掉了一只鞋,另一只鞋的脚后跟上有泥土擦蹭的
痕迹。

脱衣:嫌疑人用匕首挑开赵玉芬的白布腰带,开始撕扯裤子。她
拼命拉住裤子,导致裤腰被扯断。她见难逃魔爪,开始高声呼救。嫌
疑人把她的衬衣翻起,将下端塞进她嘴中。

控制:赵玉芬在地上滚动,趴着向远处挣扎,手脚和胸腹部沾了
不少泥土,地上的土也因沾了鲜血而变得湿润。嫌疑人迅速骑跨在她
身上,用匕首猛刺她的胸背部,大量鲜血流淌到地上,形成血泊。

性侵:赵玉芬的力气随着大量失血渐渐变弱了,嫌疑人把她的身
体翻过来,进行性侵,并且在她体内留下了生物物证。

刺杀:赵玉芬性子很烈,不断反抗。嫌疑人恼羞成怒,左手狠狠
掐住她的颈部,导致颈部月牙状皮下出血;嫌疑人右手持匕首扎向她
的颈部和胸腹部,刀刀毙命,赵玉芬渐渐失去了意识。

辱尸:嫌疑人并不解恨,又在赵玉芬的尸体上狠狠踩了一脚,把
玉米秸秆插进她的下体。
听完余法医的分析,第一次面对命案的我像是亲眼看见了嫌疑人
的作案过程,嫌疑人的一举一动都符合现场和尸检情况。会议室里鸦
雀无声,大家不住地点头。

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现场法医”的魅力。从师父身上,我看到
了一个好法医的标准:他需要看现场,把尸体和现场结合起来,让尸
体开口说话,对命案现场进行还原和重建。

接着余法医又说,死者背部的一刀,位于右肩胛骨下方,创道略
向下走行,且刃口向下,有向下的血迹,应该是站立位时形成,再结
合刚刚的模拟试验,嫌疑人应该与死者身高基本持平,作案时右手持
刀。死者身高1.65米,嫌疑人身高不会超过1.7米。这也和痕检技术员
对现场足迹的分析一致。

我们再次回到村里,用了半个多月,走访排查了那片玉米地周边
3000多户居民,所有符合“矮个青壮年男性”特征的人都被重点“关
照”了一遍。那段时间,DNA实验室每晚都加班到深夜,所有人都疲
惫不堪。

案情还没有取得一点突破,新的奸杀案又发生了。

就在当月,离学校不远的玉米地里,一名年轻的女教师在下班途
中被奸杀。

玉米地里依然歪倒着一辆自行车。
死者胸背部被刺中3刀,流出的血把干土浸成了血泥,散发着独
特的气味。派出所买的4罐灭害灵都喷完了,也没能阻挡蜂拥而至的
苍蝇。

我和余法医蹲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鼻腔里充斥着灭害灵怪异
的香,感觉头昏脑涨。

连续两起命案,地点相同、时间相近、作案手法相似,并且现场
留下的几枚脚印显示,此案嫌疑人的鞋不大,似乎也是矮个子。

虽然压力巨大,不过大家也觉得,如果两起案子能并案,破案的
日子或许不远了。

很多时候,不怕凶手再出手,就怕再也不出手。

但DNA检验鉴定结果像是一盆冷水,浇在每一位办案民警的心头
——两起案件的嫌疑人并非同一人。

10多天后,我们确定了杀害女教师的嫌疑人,是一名刑满释放人
员,曾3次入狱,这次刚出狱不到两个月又犯下大事。

他鞋码确实不大,可个子却不矮。痕检技术员摇着头说,这是个
体差异。

该案与赵玉芬案极其相似纯粹是巧合。

此后,赵玉芬案陆陆续续查了几个月,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破
案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刑警队的工作也渐渐恢复了日常模式。
那时我们都以为,赵玉芬案与女教师案一样,只是个案而已。

直到一年后,2005年9月的一天,晚上8点多,值班室的电话铃声
响起:“南王村玉米地里发现一具女尸……”电话那头声音不大,略有
些颤抖。

警情立刻在局里炸开了锅,我们又想到了赵玉芬案,两次案发地
仅相隔8千米。

那天,余法医生病,只有我一个法医去了现场。晚上9点30分,
我和同事到达玉米地。村支书驱散了村民,吩咐在周围安上5个灯
泡。虽然光线略有些发黄,但已经十分明亮。

玉米地里只剩下我们技术科的4个人和2名派出所民警。各种飞虫
聚拢过来,嗡嗡地围着人转。为避免蚊虫叮咬,我穿上密不透风的隔
离服,身上很快汗涔涔的。

那是我作为新法医,第一次整晚都待在野外现场。静谧的玉米地
里,蟋蟀阵阵低吟,玉米叶窸窸窣窣,飞虫撞击在灯泡上,啪啪乱
响。

灯泡照着死者李兰英。她51岁,身高约1.55米,头面部缠着一条
灰色围巾,将双眼蒙住,上身的两件衣服被掀到胸部上方,胸腹部和
下身裸露,右脚踝位置有一件灰白色的短裤。

我头皮发麻,这现场比女教师案更像赵玉芬案。
李兰英身上的伤口比赵玉芬的还多,密密麻麻的,足足有20多
刀。

我判断凶器依旧是单刃锐器。最宽的创口2.5厘米,也和一年前赵
玉芬的伤口一样。

案情分析会上,余法医让我介绍尸检情况。我照葫芦画瓢,模仿
上次余法医的分析,大致还原了死者的遇害过程。看到大队长鼓励的
眼神,我忍不住又说,两起案件的作案过程相似,损伤类型也基本一
致,很可能是同一嫌疑人干的,如果真是这样,可以并案了。

但刚说完我就有些忐忑,怕事后余法医嫌我毛躁,在DNA检验鉴
定结果没出来之前就乱说。

没想到,散会后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法医就应该勇敢说出自己
的想法,哪怕错了,只要有理有据就行。”

得到师父的肯定,我顿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

几天后,我的判断得到了DNA检验鉴定结果的支持:李兰英和赵
玉芬体内的生物物证来自同一人。

一个连环奸杀案的嫌疑人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隐藏在夏末秋
初的青纱帐里,丝毫不避讳作案时间,专挑落单的妇女,善于用刀。

没人知道他下一次作案是什么时候,我们必须尽快破案。
赵玉芬和李兰英案后,我们有了嫌疑人的DNA数据,可那时技术
还不成熟,没有数据库,无法比对。

神出鬼没的青纱帐恶魔成了本地人心中的梦魇,玉米地变成一个
恐怖的地方,妇女小孩都不敢单独去,多数村民都结伴而行,很多人
还在自行车上放一根木棍。

公安局只能加大防控力度。一到秋天,除去年纪大的民警和部分
女警,全局数百名警力都撒进方圆几十千米的玉米地,在进出玉米地
的主要路口轮班值守。4个人一组,2个人车上蹲守,2个人步行巡
查。

我们技术科也排了班,除了每天留下两个人处理日常工作,其他
人都钻进了青纱帐。我和侦查员大韩多数时候都是晚上的一班。

一天,我和大韩蹲守在玉米地旁的小路上。汽车的空调坏了,车
窗开着,蚊子在我们耳边盘旋。

“快趴下!”大韩突然低声说,同时伸出一只手按在我头上。一
个男人从我们面前的岔路口一闪而过。他走过去后,我和大韩悄悄下
车,手里拎着伸缩警棍,远远地跟他身后,进了玉米地深处。当强光
手电照在他身上时,他正蹲着身子,手里拿着一沓信封往包里塞。

大韩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我紧跟着大韩,眼睛盯紧那
人的手,生怕他掏出什么。
那人似乎被我们吓住了,没怎么反抗,就被扑倒在地。他刚想挣
扎着起身,大韩用力把他的胳膊往背后一别,那人就乖乖地不动了。

“大哥,大哥,别杀我,钱都给恁。”那人低着头,不敢看我
们,身子抖得厉害,一个劲儿地用本地方言央求,“我木见着你们的
脸,恁别杀我,我保证不报警。”

月光下,我和大韩相视一笑,敢情这小伙子把我俩当成了劫匪。
我们亮明身份后,那小伙子松了口气,竟瘫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
来。

原来他是一位医药代表,要赶往附近一家医院,恰好路过玉米
地,就悄悄进来分装现金。

青纱帐里我们的蹲守故事还有很多。

在一个中秋夜,我和大韩抓住一个偷电缆的团伙,顺便捣毁了一
个专收赃物的废品收购站。还有一次,我和大韩看到一个女的往玉米
地里跑,一男一女在后面追。我们把他们3个人请到了公安局,一番
调查后发现他们是一个藏在农村的传销团伙。

又一年,还是那片玉米地,我们围捕了一个持枪杀人犯。罪犯畏
罪自杀的地方,离赵玉芬的死亡地点不远,有人觉得,是赵玉芬的亡
魂帮了我们。

一时之间,容易藏身遁形的青纱帐反而成了治安最好的地带。唯
独青纱帐恶魔再也没出现,像人间蒸发了。
直到2007年,我们竟然在一起旧案里发现了他的魔爪。

当时公安局引进了新设备PCR扩增仪,大大提高了DNA检验效率
和成功率,DNA实验室开始梳理积压的旧案。在对当年物证重新检测
时,发现青纱帐恶魔的DNA比中了一起2001年的命案。

这起案子也发生在玉米地里,案发地点距离2004年赵玉芬案的发
生地仅20千米。

这说明,嫌疑人在本地至少犯下3起命案。

之前,我对2001年命案略有耳闻,但几次想和余法医谈论,他都
兴致不高。现在案件有了进展,余法医终于拿出厚厚的案卷,和我说
起当年的情况。

那是2001年8月的一天,下午5点多,有人在自家玉米地发现一具
女尸,浑身沾满了血,随即报警。

受害人46岁,她家玉米地和报警人家的玉米地仅隔着一条生产
路。和几年后的两起命案一样,死者也是上衣被掀起,下身赤裸。在
尸体的左胸部外侧,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像一把单刃匕首,长
12厘米,宽2.5厘米。余法医分析,这是生前伤,很可能是匕首按压
胸部形成了皮下出血。

这说明嫌疑人携带了刀具,但在该案中,他没有使用刀具行凶,
只是用作威胁的工具。和后来两起案子不同,死者身上并没有发现锐
器伤,死因是机械性窒息,也就是因为机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
碍所导致的窒息,如压迫颈部或胸腹部,异物阻塞呼吸道等引起的窒
息。

这几起案件,强奸方式类似,作案工具有重合,但致死原因不
同,可以看出,青纱帐恶魔的作案手法在进化,从早期的粗陋,到后
期的娴熟狠辣。

我惊喜地在案卷中发现,2001年命案现场周围有不少人见到了他
——

案发前半小时内,先后有3个村民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身高大
约1.7米,偏瘦,小平头,上身穿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灰色短裤,拎
着一个白色塑料绳系的网兜。

此外,案发前一个月内,还有两个妇女分别在玉米地看到过一个
故意暴露生殖器的变态男人,外貌也与此符合。

在2001年这起凶案的帮助下,我们对青纱帐恶魔的了解大大增
加,他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从此,再蹲守玉米地时,只要见到有一丝相似的人,哪怕只是发
型相同或脸型相似,我们都立刻上前盘问,生怕漏掉大鱼。

我们还请画像专家制作了嫌疑人模拟画像,公安局人手一份。因
为破案心切,有段时间无论见到什么人,我们都盯着脸细看。
作为新法医,经手的第一起命案一直没有结果,始终让我无法释
怀。

师父余法医同样无比纠结。只要有新命案发生,他总会提到青纱
帐恶魔。有时在现场,有时在尸检,他会毫无征兆地蹦出一句:“也
不知道青纱帐恶魔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活着?”

师父既希望青纱帐恶魔已经得到报应死了,又希望他能接受法律
制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人。但年复一年,我们蹲守青纱帐抓了一个
又一个,都没有如愿。

我们不想放弃,根据他的特征,再次重点排查四类人员:有强
奸、性犯罪前科人员,与案发地有关系的前科人员,2001年至2004
年间在押人员,其他符合作案条件的外来人员。

排查缓慢地进行着,直到距第一起玉米地强奸杀人案整整10年
时,青纱帐恶魔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

2011年11月21日,黑暗的夜空突然出现一道亮光——嫌疑人
DNA比中了一位正在监狱服刑的人员。

消息传来,同事们兴高采烈,我的鼻子却酸酸的。6年多,我眼
前时常浮现那几起命案惨烈的现场。青纱帐里那深红色的泥土,压得
我喘不过气。

DNA比中的人叫李东明,正在省内某监狱服刑。2007年2月3
日,李东明因一年前的一起抢劫案,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期间表现
良好,多次获得减刑。

监狱协助我们采集了李东明的血液,检验结果显示:死者阴道拭
子中检出精斑,未排除为李东明所留,不支持为其他随机个体所留。

这意味着,精斑就是他留下的,李东明就是青纱帐恶魔。

李东明被从监狱羁押到看守所。我第一时间去了一趟,想看看青
纱帐恶魔到底长啥样。

小眼,长脸,大鼻子,白净,偏瘦,颈部肌肉很发达,眼神深邃
而平静,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和其他嫌疑人很不一样,他既不紧张害怕,也不恼怒争辩,只是
静静地盯着民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刑警队好几位同事参与办理过李东明2006年犯下的抢劫案,他们
都见过他,但谁也没想到他就是青纱帐恶魔。我还曾给抢劫案中的伤
者做过伤情鉴定,当时也没想到,这是被青纱帐恶魔弄伤的。

回忆起来,那段时间DNA实验室的仪器恰巧出了故障,送检的李
东明血样没能检验出结果,但由于结果并不影响定罪量刑,很多人觉
得DNA检验与否无所谓。再后来,大家就忘了这件事情。

好在,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他。但让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对李东
明的判决会面临重重困难,而他的身上,背负了远不止3条人命。
2013年夏天,法院通知余法医和我出庭质证,我们并没有考虑太
多,心里只想着赶紧判了这个恶魔。

以前我也参加过几次出庭,最多是被辩方律师问一些程序方面的
问题。这起案子虽然是零口供,但DNA被比中,相当于是铁证,我们
觉得十拿九稳。

直到见到律师的一刹那,我心里暗道:唐律师——不好!

唐律师也是法医出身,在本地小有名气,和我师父余法医年纪差
不多。与我师父低调温和的性格完全不同,唐律师的气场要强大许
多。转型成为律师之后,他专接和法医鉴定有关的案子,成功率很
高。

在法庭上,唐律师提出了很多关键问题,公诉方和我们都被问得
窘迫。最致命的是,唐律师找到了一个漏洞,一棍打在了我们的“七
寸”上——

“现有证据没法排除李东明存在同卵双胞胎兄弟的可能,所以没
法确定这3起杀人案的凶手百分之百就是李东明。”

当老唐用略带沙哑又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出这几句话时,我的心瞬
间沉了下去。

这个案子有一点十分棘手:李东明是个没有身份证的黑户,自从
成年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坐牢,个人信息只能追溯到1996年,再
之前的资料一片空白。
档案里写着,李东明生于1976年,在1996年因抢劫被判了5年,
2000年11月3日减刑释放;2006年又因抢劫被捕,2007年被判处10
年有期徒刑。

第一次被抓时,李东明身上没有身份证和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
西,公安机关也查不到他的身份信息。他自称不知道父母是谁,自幼
跟随拾荒老人长大,此后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都沿用了这份档案。

也就是说,尽管唐律师的理由听起来荒谬,可李东明身份信息之
谜,的确是我们最大的漏洞——只要他自己不承认,谁也不知道李东
明有没有同卵双胞胎兄弟。

我们过于相信DNA检测技术的威力,却忽略了它的局限性。同卵
双胞胎即单卵双胞胎,他们来自同一受精卵,拥有完全一样的染色体
和基因物质,而当时的DNA检测技术还无法对同卵双胞胎进行区分。

检察院公诉科提出延期审理的建议,法官同意了。

然而,在此后的历次审讯中,李东明态度都非常激动,拒不认
罪,加上他本身又没有任何可查的身份信息,我看得出,连检察院都
开始怀疑,是不是你们公安真的抓错了人?

2014年8月,又一次延期审理一个月的期限眨眼间就到了,我们
只能递交了现有材料。

法院坚持认为本案中的DNA鉴定不具有唯一性,排除不了同胞兄
弟作案的可能,并明确告知我们,假如再没有强有力的直接证据,会
判李东明在本案中无罪。

当年12月,李东明服刑期满,如果被释放,再抓他就难了。

只剩不到4个月,我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DNA实验室。为了确
认李东明身份以及有没有同卵双胞胎兄弟,我们进行了大规模的DNA
排查。

当时,局里的DNA实验室正在建设Y-STR DNA数据库(以下简
称“Y库”)。Y是性染色体,只有男性才有,且传男不传女。一个庞
大的家系,只需要采集少量Y染色体样本,就可以掌握整个家系的Y染
色体特征。将嫌疑人的Y染色体和这些家系特征进行比对,就可以初
步判断嫌疑人属于哪个家系,从而找到身份。简单来说,就是收集男
性的染色体信息,再结合中国大多依照男性姓氏聚居的习惯,根据男
性父系氏族的亲缘关系锁定嫌疑人。

从2014年6月开始,我们一方面大量采集血样入库检验,另一方
面开始了细致耐心的比对工作。

当年10月,第六次比对时,Y库里已经有6000多份信息。正是通
过这次比对,我们发现了一个家族,和李东明的Y染色体特征十分接
近。

被我们锁定的家族是一个居住在东山岭村的李姓家族。经过多年
开枝散叶,家族成员众多。通过初步调查,符合嫌疑人Y染色体特征
的家族成员至少有500多人。
大队长把专案组分成两个组,一组对在城区生活过的原籍为东山
岭村的58名李姓男子及他们的相关亲属进行逐一排查,另一组入驻东
山岭村,深挖线索。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组各自获取到同一条重要线索。

有个外村的女人,随夫迁到东山岭村,现居广州。同事找到她
时,她提到自己的两个侄女在20多年前被一个叫李春江的男子残忍杀
害,该男子也是其中一位死者的丈夫,老家正是东山岭村,案发后一
直潜逃。

与此同时,东山岭村的调查也取得了进展。一位村民反映,在20
年前,他妻子的两个汪姓侄女,被一个叫李春江的人残忍杀害。李春
江作案后一直没被抓到。

所有线索指向同一起案件和同一个嫌疑人——李春江,他会不会
就是李东明呢?假如李东明就是李春江,那他身上至少背负了5条人
命,真是名副其实的杀人狂魔。

一个清晨,我和几位同事一起赶到汪家。那是一座笼罩在树荫里
的大宅,院里有个老人正在烧水,柴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当我们说明来意后,这位70多岁的老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红着
眼睛招呼我们进屋里坐。

他就是受害人汪氏姐妹的父亲。我们递给他10张不同男性的照
片,老人一会儿就挑出了李东明,使劲捏着他的照片,手抖得厉害。
老人泪流不止,哽咽着说:“是他,没错,就是他!”他双手撑
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脸上的皱纹在抽搐。

闻讯赶来的其他亲属也都对照片进行了辨认,他们非常确定,照
片上的男人,就是李春江。汪氏姐妹的哥哥、弟弟和嫂子对李春江的
印象很深,这么多年过去,仍清晰记得他的模样和生活习性。

李春江身高1.66米,比较瘦,平头,长脸,皮肤白净,小眼睛,
眉毛的前半部分很浓,后半部分稀疏。不抽烟,也很少喝酒,自称会
武术,平时不太喜欢与人接触。汪家人一致声称,李春江不是双胞
胎。

很快,院子里挤满了村民,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目睹了当年那起惨
案。在大家断断续续的回忆中,20年前的情况逐渐清晰起来。

至此,我们已经基本确定,李东明就是李春江。

但我们心里清楚,只靠辨认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强有力的证据。

当年李春江作案时本地技术手段落后,还没有开展DNA检验工
作,我们手头没有李春江的DNA数据,不能直接进行DNA比对,只
能另辟蹊径。

眼看李东明的刑期就要结束,我们一方面继续和检察院法院沟
通,另一方面全力寻找和李春江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李春江父母均已过世,他在东山岭村没有直系亲属,但汪氏姐妹
的亲人反映,李春江有个姐姐叫李红梅,住在城区,当年就是她在中
间做媒。

第二天一早,我跟随几位同事赶到城区,找到了她。

我大吃一惊,李红梅居然是个老太太,看起来至少70岁,头发已
经白了一大半,脸上布满皱纹。眉眼倒是和李东明有几分相像,都是
小眼睛、长脸。

看了李红梅的身份证,我才恍然大悟,姐弟俩竟相差20多岁。

李红梅指着李东明的照片喃喃地说:“小如意啊,就算烧成灰我
也能认出你来!”尽管李春江是她除了老公孩子之外唯一的亲人,可
李红梅早就当他死了。

采血的时候我问她:“李春江有双胞胎兄弟吗?”

李红梅摇了摇头,说:“我家只有两个男孩子,李春江还有个哥
哥,比他大10来岁,多年前就死了。”

后来,我们找到更多和李春江可能存在遗传学关联的亲属,提取
血样进行检验。

2015年2月2日,DNA检验鉴定结果终于出来了。通过线粒体
DNA检验,李红梅和李东明在检验的4个区间线粒体DNA片段相同,
不排除来源于同一母亲。
这个结果明确了,李东明就是李春江,是身负5条人命的杀人恶
魔。

经过多日的调查走访,我们也基本拼凑出李春江的人生轨迹。

李春江出生在1965年腊月,家人特意给他取个小名叫“如意”,
希望老天庇佑他顺心如意。一家人都很宠溺他,可能正因如此,他从
小就不听管教,性格顽劣。在八九岁那年,父亲去世后,李春江跟随
母亲去了东北,投靠舅舅。

后来,李春江母亲去世,舅舅劝他找点活干,介绍他跟着一位木
工做学徒。但电影《少林寺》上映后,李春江深陷其中,憋足了劲要
去少林寺学武。很快,他踏上了南下的旅程。

姐姐李红梅在他出生前就结婚了,婚后一直在城区定居。1990年
年初,久未谋面的小弟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从那之后,李春江就暂住
在姐姐家。在事业单位上班的姐夫将他介绍到单位做了临时工。

1991年5月,在大姐介绍下,李春江与一位叫汪玉娟的女孩相
识,不久结婚。

李春江嫌弃在单位上班挣钱少,于是买了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场
卖菜。汪玉娟觉得很没面子,不愿意一起去卖菜,李春江就打她。李
红梅见到弟媳身上的伤,只能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根本管不住弟弟。

汪玉娟经常给父母打电话,说李春江欺负她。有一次,她哭着对
母亲说,李春江喝酒之后又打了她,自己想回家。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汪玉娟的父母没想到事态的严重性,
只是安慰她,结婚过日子就是凑合,尽量别惹老公生气。但汪玉娟
说,李春江脾气很古怪,有时根本没惹他,也会挨一顿揍。

1992年7月,汪玉娟父亲去跟李春江同村的亲姐姐家走亲戚。得
知父亲来了,汪玉娟跑过去,一见到父亲就哭起来,说李春江虐待
她。

姑姑把侄女领到里屋,查看她身上的伤。只见她身上青一块紫一
块,大腿根部和会阴部有许多新伤老伤,腹部和背部还有烫伤痕迹。

汪玉娟告诉姑姑,平时打骂也就罢了,李春江有“那方面”的嗜
好,喜欢在发生关系时虐待自己,把大腿根都掐紫了,还用剪刀捅刺
她大腿根。

那天晚上,汪玉娟告诉父亲,自己不想回李春江那里了,想跟着
父亲回老家。汪父点了点头,表示明天带她走。

没想到当晚8点多,李春江找上门,进不去屋便在楼下吆
喝:“你们要是把她领回家,我就杀了你们全家!”

汪家三人很生气,第二天一早,汪父带着女儿回了老家。

5天后,李春江来到汪玉娟老家,说话不像上次那样冲:“你们
大人有大量,我要把媳妇领回去好好过日子。”
见女婿态度比较好,汪父留他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并叮嘱他,以
后不可以再打老婆。

饭桌上,汪玉娟没有多说话,只说自己在老家还没待够。汪父告
诉李春江先回去,让女儿先在家住几天。李春江在汪家住了一晚,第
二天就走了,说过几天再来接汪玉娟回家。

汪玉娟偷偷告诉父母,李春江“那毛病”怕是很难改,自己是真
怕了,不敢再跟李春江回去。

汪母心疼闺女,让汪玉娟在家里住下来。但汪父却觉得,两口子
床头吵架床尾和,过段时间闺女就自己回去了。

半个月后,1992年8月2日,李春江再次造访,态度大变。他质问
汪玉娟为什么还不回家,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今天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了!”李春江已经失去了耐
心,话越来越狠,语调越来越高,“你们别逼我!”

以前,汪玉娟并不敢和李春江争吵,这次因为在父母家,守着父
母和妹妹,她胆气也壮了不少。

汪玉娟的妹妹汪玉兰在家附近一家工厂上班,那天她正好休班。
看到姐姐在争吵中处于下风,甚至还被李春江推搡了好几把,眼瞅着
就要动手,汪玉兰不干了。她从屋里拿出一根链子锁,站在姐姐身
前,大声说:“你要敢动我姐一指头,我就跟你拼命!”
李春江很生气,指着汪玉兰的鼻子说了句“你等着”,转身就
走。

汪父叮嘱老伴,最近几天把门锁起来,别让李春江进家门。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汪母把家里的大门反锁后,就和女儿、外
孙去大炕上睡觉了,汪父则去了另一间房屋午休。

汪母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她一下子睁开眼
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只见李春江拿着镢头站在炕头,镢头击中了汪玉娟头部,血喷溅
到枕头和墙上。

和丈母娘对视后,李春江拿着镢头往外跑。汪玉娟满脸是血,汪
母顾不上去追李春江,赶紧用手抱住了女儿。可汪玉娟只能喘粗气,
根本说不出话。

汪父听到妻子号哭,马上起床跑来。看到女儿汪玉娟头上有血,
他扭头往外跑。

刚冲出屋门,恰好发现有人扭着身子趴在东侧院墙上,正准备往
隔壁的院子跳。那人跳之前一扭身,两人视线碰到了一块儿,正是李
春江。

汪父找出钥匙,将大门上的锁打开,去隔壁院子寻找李春江,但
那时李春江早已不见踪影。
汪玉娟被送到医院后不久就死了。汪家乱成一锅粥,直到医生提
醒,才想到报警。刑警队接到报警的时候,已经是下班时间。

那时通信很不方便,值班民警去家属院挨家挨户敲门叫人。余法
医刚准备吃晚饭,闻讯后立刻回了局。那时他刚参加工作四五年,还
是一名年轻法医,但局里法医少,他已经开始挑大梁。

要去现场的人太多,一辆警车坐不下。等余法医和痕检技术员骑
着摩托车赶到现场,距离案发已经过去4小时。

这么多年了,余法医依然对那个溅了血的花枕头记忆深刻。枕头
上那片血渍有人头那么大,枕套上浸染了鲜血的鲜花看起来异常妖
艳。

此后一段时间,余法医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花枕头,那片血渍
会慢慢变大,染红整个枕头。

那时余法医结婚不久,家里用着款式相同的花枕头,后来他实在
受不了,就让媳妇把枕套换掉了。

初步勘查现场后,余法医在医院对受害人汪玉娟进行了尸检。死
因简单而明确,钝性暴力打击头部,致颅骨骨折、颅脑损伤而死
亡,“势大力沉,一击毙命,够狠”。

案发当晚,公安局封锁了周边地区并进行搜捕,可惜没能抓住李
春江。
大家忙完再回到现场就快天亮了,死者家属多数都离开了,但还
有几个人留在那儿,神色慌张。原来,死者的妹妹不见了,大家正在
四处寻找,村里的左邻右舍也在一起帮着找。

很快,噩耗再次传来。

清晨,众人来到江玉兰工作的工厂,一位早起上班的同事反映,
汪玉兰和她姐夫一起出了厂,往旁边的玉米地去了。

“坏喽,坏喽!”汪父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吆喝起来。

众人直接去了玉米地,在那里发现了汪玉兰的尸体。

后来一位村民说,前一天傍晚,曾看到一个男人从玉米地里走出
来,脸上有伤,像是被挠的。那男人的外貌特征和李春江极为吻合。

“两只眼都剜出来了。”余法医讲到汪玉兰的时候,眉头紧皱
着,表情很沉重,看来他极不情愿去回忆当年青纱帐里的场景。能让
一名法医如此在意,现场一定异常惨烈。

根据调查,李春江用镢头击打妻子汪玉娟后,并没有立刻远走高
飞,而是去了汪玉兰的工厂,找她出来谈事情。

当着工友的面,汪玉兰见李春江态度还不错,就跟随他到了玉米
地。四下无人,李春江撕下伪装,露出了凶恶的獠牙。

汪玉兰没想到姐夫竟对自己起了歹念,转身往外跑,但常年锻炼
身体的李春江非常敏捷,汪玉兰只跑出去10多步就被他追上,一下子
扑倒在地。

汪玉兰极力反抗,指甲抓破了李春江的脸。这让李春江更加凶性
大发。他撕扯下汪玉兰的裤子,把她的内裤塞进她口中。在施暴过程
中,他时不时用拳头捣击汪玉兰面部,导致她面部多处皮下出血,眼
周青紫肿胀。

李春江还用手掐住汪玉兰脖子,指甲在她颈部留下印痕。汪玉兰
由于窒息,反抗越来越弱。最后李春江强暴了汪玉兰,造成汪玉兰处
女膜新鲜破裂。

但李春江心中的怒火还没有熄灭。他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狠
狠地捅向汪玉兰阴部,接着又用匕首刺进汪玉兰的左眼眼窝,抠出了
左眼。在用匕首抠她的右眼时,匕首崩断了,半截匕首留在了右眼
里。

那年,汪玉娟24岁,妹妹汪玉兰只有21岁。

作案之后,李春江连夜逃离本地。他先是回了东北,然后又去了
南方,之后下落不明,成为一名逃犯。

但仅仅4年后,1996年,李春江就悄悄潜回了本地,租住在离自
己家不到100千米的村子里,并且犯下了2起抢劫案,3起玉米地奸杀
案。

直到DNA检验鉴定结果出来,李春江依然辩称,自己不是李春
江,从未到过公诉机关指控的3名受害人被害的地方,也从未强奸杀
害过妇女,从未结婚,不认识也没杀害过汪玉娟和汪玉兰。但在完整
的证据链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他还有新招。

2015年9月14日,李春江被正式逮捕,连同20年前的命案,一起
被提起公诉。

这时李春江突然表现得十分反常,时而胡言乱语,自称是北京的
高官,正在执行特殊任务,所有人都无权审判他;时而对着空气挥舞
拳头大骂,声称有人在跟踪他,窃听他的信息;时而说自己是火星
人,飞船没能量回不去了。

李春江要求我们为他做精神鉴定。

经历层层波折后,李春江的谎言被拆穿了。法院认定,根据现有
证据,李春江根本不存在任何精神问题,犯案时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
力。

在DNA数据比中李春江4年后,法院终于做出了一审判决:以故
意杀人罪、强奸罪、抢劫罪,判处李春江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并处罚金人民币1000元。

但李春江以“自己是李东明不是李春江”为由,提出上诉。

最终上级法院驳回上诉,维持了原判。

直到此时,李春江还是不承认自己是李春江。
有同事认为,面具戴久了便无法摘下,李春江陷入自己编织的谎
言中无法自拔,欺骗别人的同时,他自己也渐渐变得深信不疑。

但是,我觉得以李春江的聪明程度,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的真实
身份。

法律规定,只要有证据证明其违法犯罪,可以以“无名氏”或其
自述的身份信息对此人进行处罚。所以此前法院出具的两份有罪判决
上的姓名,都是其自称的“李东明”。

就这样,李春江摇身一变成了李东明。第一次出狱后,他曾以写
有“李东明”名字的判决书为据,多次到派出所让民警为他落户。但
他缺失的身份信息太多,又无从查起,最终未能审核通过。

2006年初,李春江竟还以此为由,去省公安厅上访。

那天正好一位厅级领导在信访处接访。李春江一上来就很激动,
他越说越气,最后指着领导的鼻子骂起来。旁边几个民警让他闭嘴,
要把他轰走,领导却摆了摆手,让他继续说。

李春江换了副面孔,他蜷缩在椅子上唉声叹气,诉说委屈和艰
辛。他说自己当年无奈之下犯了罪,希望社会能对刑满释放人员多一
些关爱。

说到最后,他流下了几滴眼泪,像一只受伤的小狗,看起来非常
可怜。
领导似乎受了触动,好言安抚李春江,让他回去等消息。李春江
还是不肯走。这位领导被逼得没有办法,承诺他一定会给出一个答
复。李春江这才起身,满意地离去。

那天,他一定觉得,自己即将成为李东明。
03 北桥牙医灭门案
案发时间:1999年腊月

案情摘要:北桥村牙科门诊医生何立斌一家四口惨遭灭门。

死者:何立斌一家四口

尸体检验分析:

何立斌:面部肿胀,上嘴唇部分缺失,牙龈和牙齿露出。右胳膊
肘弯曲,右前臂上举,呈握拳姿势;左胳膊伸直,左手半握。胃内无
食物;

何立斌之妻:右脸变形,伤口密集,手背见明显抵抗伤。胃内无
食物;

何立斌之子:颈部见两个大洞。胃内无食物;

何立斌之女:前额正面劈开,颅骨及脑组织可见,颈部有一大
洞。胃内有少量食物。

在我们那儿,法医爱喝酒似乎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老一辈的法医们习惯出完现场用白酒冲冲手,再来两口。消毒、
解乏,捎带着还能缓解精神压力。
同事告诉我,我的师父余法医以前也是海量,但奇怪的是,从我
认识他,他就滴酒不沾。

有一回,我去余法医家,见到他橱柜很显眼的位置摆着半瓶白酒
——不是啥好酒,但看起来放了很久。

见我盯着那半瓶酒看,余法医岔开了话题,招呼我喝酒,自己却
只喝茶水。

我越想越觉得这瓶酒有蹊跷。

只是我没想到,他不喝酒的原因,竟然和一起尘封多年的大案有
关。

那是一起几乎成了我们当地公安系统传说的大案。

在那起案子里,余法医把自己的手和一具尸体缝在了一起。

1999年,腊月,余法医坐上一辆汽车,一路颠簸紧急赶往案发现
场。案发地点在一个新建开发区,被划出来只有三四年,由一些沿海
小镇组成。这些小镇民风淳朴,虽然地广人稀,但管理规范。然而这
天,新区里的北桥村,却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

当天早些时候,村里人几乎都在忙活,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千禧
年。一个小伙子急匆匆拐进公路旁的小巷,早晨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拉
得老长。
小伙的姑父叫何立斌,是远近闻名的牙医,平时在家坐诊,家门
口的槐树上挂着“北桥牙科”的小木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小伙子想借辆自行车,见大门虚掩着,就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但
一进去,他就发现平时被姑姑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院子,这天有些不
同,尤其是地上还有许多滴落的血迹。

他开玩笑地朝屋里喊:“姑父,怎么给人拔牙也不止个血?”院
子里一片死寂,无人应答。小伙子沿着血迹径直走到姑姑家的起居
室,拉开纱门,探头往里一瞧,就再也迈不动步了。

小伙子赶紧向警方报了案,没一会儿,这件事就无可避免地迅速
在村子里传开。

恶性案件很容易引起恐慌,对一个新区来说尤其如此,警察不仅
要破案,还要尽快。那天的出警非常迅速,驾驶员硬是把原本1个多
小时的车程,压缩到40多分钟。一路上,余法医攥紧扶手,下了车感
到一阵头晕,差点吐了出来。

但他来不及抱怨,很快就被现场的惨烈震惊了。

推开两扇黑漆木门,余法医和痕检技术员老邓一起走进院子。院
子很宽敞,院中间是个砖块围成的小花园,花园墙边有个红色塑料
桶,里面盛满了污水,老邓上前看了看,找到一根带血的木棍。

院里一共有7个房间,南面两个是仓库和厨房,西边两个是牙科
诊所,东边三个是起居室。起居室门前,晾衣绳上的衣服还半干半
湿,地砖上有许多血迹,墙角的拖把下面淌出淡红色液体。

余法医推门时,刻意避开了带血的门把手。当他迈进房间的一刹
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伴着潮湿的空气涌进他的鼻腔。

客厅很乱,沙发垫散落一地,墙上、地上、镜子上到处都是喷溅
血迹。客厅正中有一床血染的棉被,隐约凸起一个人形。余法医小心
拎起棉被一角,底下露出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仰面躺在地上,身子
周围全是血。

男人衣着凌乱、面目全非,脸肿得厉害,上嘴唇少了一大块,形
成一个豁口,露出了牙龈和牙齿。

“他真的是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至今,余法医仍记
得和牙医何立斌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保持着奇特的姿势:右胳膊肘弯曲,右前臂上举,呈握拳姿
势,左胳膊是伸直的,左手半握着。

这是一种特殊的尸体现象:在高度神经兴奋状态下死亡的人,死
亡的瞬间会发生肌肉痉挛,也就是没有经过肌肉松弛阶段,直接进
入“尸僵”阶段,造成尸体保持着临死时的姿势。比如电影里战斗到
最后一刻,站着死去的战士。

余法医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执念。他从何立斌睁大的眼睛里看到
了愤怒、绝望、哀伤和不甘心。生前很强壮的男人,却在生死之间败
下阵来,没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哪怕死了,他还保持着搏斗的姿势。”

地面上的拖拽血痕从客厅一直通向卧室。

卧室里,大红色的窗帘挡住了室外的阳光,整间屋子都被照得红
彤彤的。屋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地上堆满了衣物、被褥和鞋。

两具尸体平行仰卧着,身上撒满了书本和试卷。靠里的是女主
人,右脸变了形,密集的伤口下,都看不到右眼,手背上有明显的抵
抗伤;靠外的是个穿校服的男孩,瘦瘦高高的,细瘦的脖子上豁开了
两个大洞。

小卧室里还有一个小女孩,看起来和余法医的儿子差不多大,她
躺在床上,穿着秋衣秋裤,脚上没穿鞋,死前应该是准备休息了。但
现在,她再也无法醒来了。小女孩的前额被正面劈开,透过口子能看
到裂开的颅骨和脑组织,脖子被豁开一个大洞,硕大的伤口,怎么都
合不拢。

一张“初一代数测试卷”散落在女孩身上,卷面上是鲜红
的“100分”,和满屋的血迹一样红。

一家四口,无一生还。

大家陷入一种极度的沉默。除了必要的沟通,现场只能听到沉重
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升腾起来。

究竟是怎样残暴的凶手,会下这种狠手?
余法医在院子里找了块空地,将屋里的一家四口都“请”了出
来。

那时候公安局没有解剖室,医院停尸房还不如外面亮堂。老一辈
法医们大都习惯在现场或野外解剖,虽然现在来看,那么做不规范。

4具尸体并排躺在空地上。余法医蹲在院子里,从大到小,开始
解剖。天色渐渐变暗,别人吃晚饭都回来了,余法医还在解剖第四具
尸体——小女孩。

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缝合。余法医一针
一针,穿过女孩早已僵硬的皮肤。结束时,他想把左手拿开,却发现
左手被紧紧地“拽”住了——

他把自己左手的食指和女孩腹部的皮肤缝在了一起。

这不是一个法医该犯的错。

余法医是大家口中的“神医”,每当大案发生,到场的领导都会
问:“余法医来了没?”大家都认为,只要他到场,案子基本就稳
了。

当年的法医办案很靠观察力,余法医对细节极其敏感。有一次,
河里捞出一根骨头,大家毫无头绪,余法医瞅了半天,分析死者是个
身高1.8米的男人,曾经出过车祸,被人用砍刀和钢锯分了尸。破案
后,事实果然如此。
这一次,说来奇怪,整个过程中,余法医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余法医解释说:“头天晚上失眠了,夜里起床喝了半瓶酒。也没
准是又冷又黑的缘故,手都麻了。”他一直有失眠的毛病,酒被当成
了一味药。

我猜想,也可能是这起惨案给余法医的冲击太大了。

余法医拆了线,没有立即摘下手套查看手指的伤势,也没有急着
再次缝合。他握住那只苍白的小手,盯着女孩稚嫩的、刚拼凑起来的
脸,看了半天。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余法医小声嘟囔着,眼睛通红。

这之后,就算再失眠,他都不喝酒了。

干技术的都知道,越复杂越血腥的现场,有价值的线索就会越
多。灭门案的现场,多个房间明显被翻动,诊所的抽屉都被打开,几
乎所有的门把手和电灯开关上都有涂抹状血痕……

可痕检技术员们在现场,却没有提取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现场
的血脚印大多不清晰,能稍微看清花纹的,只有13枚,它们分布在何
家堂屋的13块地砖上。

而嫌疑人的指纹,一枚都没提取到。

案件性质极端恶劣,现场条件却不乐观,老邓气得牙根痒痒。
“这么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没了,太惨了!”认识何家的人都在叹
息。

何立斌医术好,不仅附近居民喜欢找他看牙,很多外地人也慕名
来北桥村找他。

何家夫妇为人和善,儿女礼貌优秀,在邻居眼里,这是令人羡慕
的一家人,想象不到他们会招惹上什么仇家。这样的家庭惨遭毒手,
所有村民都变得特别焦虑。

每隔几小时,老邓就跑去问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派出所民警,侦
查那边有没有眉目?

过去,很多案子在技术科还在检验的时候,凶手就被抓住了。可
这次,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技术人员仔细勘查完现场,30
多个小时过去了,警方侦查依然没有结果。

舆论压力越来越大,领导们都坐不住了,赶到现场来问有没有重
大发现。可现场勘查结果让领导很不满意,他撂下一句话:“这么大
的现场,罪犯肯定会留下证据,继续找!”

凶手还能人间蒸发了?

余法医的尸检结果,并不是没有发现,他对作案时间和作案工具
有重要推断。通过查看几位死者的胃内容物,他发现除了小女孩胃里
有少量食物之外,其余3个死者的已排空,他们的死亡时间应该在最
后一餐2小时之后。
侦查人员通过走访得知,何立斌一家通常在下午6点吃饭。平日
里,何立斌的儿子是最后一个到家,他下晚自习回来是9点20分左
右。要杀死男孩,嫌疑人必须在现场逗留到晚上9点20分之后,还要
加上翻找财物、清理现场的时间。

余法医对死亡时间进行了综合判断:4个死者都死于接到报案前
一天晚上8点以后12点之前。时间存在一定跨度。

民警特意问过何立斌的左邻右舍,案发时段,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异常动静。邻居说,何立斌很能干,每天都忙到很晚,不是给人镶牙
补牙,就是自己制作、打磨牙套牙模。他家每晚都传出吱吱的打磨
声,邻里已经习以为常了。

案发当晚9点多,邻居起夜时,曾往何家院子里瞅过一眼,能看
到隔壁照过来的灯光,隐约听到打磨牙模的声音。也就是说,这家人
很可能是慢慢地,在牙具打磨声中,一个一个被杀死的。

在一扇门后发现的血脚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嫌疑人曾经藏
身门口,在杀完至少一个人后,脚上沾上了血迹,藏身门后,等待时
机再杀下一个人。

凶手不仅残忍,还很狡猾。

邻居还提起,案发当晚,附近一户人家的狗有一阵叫得很凶,但
没人发现异常,大伙也就继续睡了。
余法医根据几位死者的伤口,分析可能存在三种到四种作案工
具。一种是锐器,类似匕首;一种是砍切器;一种是有棱角的钝器;
还有一种是圆柱形钝器,比较符合的是现场发现的一根水管。

带那么多工具行凶可能不现实,余法医认为,有一种工具可以形
成两种以上痕迹,比如斧头。

老邓仔细检查了那根泡在红色水桶里的木棍,结果也印证了余法
医关于致伤工具的推断。那根木棍,很有可能是一截斧柄。

为了掩藏打斗痕迹,嫌疑人用水冲刷过何立斌遇害的中心现场。
在那把打扫现场的扫帚上,还缠了一条黄色的围巾。

院墙外的干草堆上,还有一只带血的、为了不留下指纹痕迹而戴
的粗线手套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而是一起有预谋的残杀。凶手是有
备而来的。

案发一周了,案件迟迟没有进展,大领导下了紧急命令,一个60
多人的专案组成立,将全力侦破这起灭门案。

能被抽调进专案组,是对办案能力极大的肯定,他们是精锐中的
精锐。

大家又去看了几次现场,关于作案动机,意见基本一致:嫌疑人
可能与被害人一家相识,知道何家有四口人,有钱。两个女性死者没
有被性侵,从大量翻动的迹象来看,主要考虑寻仇或劫财,也可能两
者兼备。

“牙医何立斌生意火爆,会不会是同行眼红,起了歹意?”当时
有侦查员提出。

领导没说话,一直低头在本子上记着。

专案组一致推断,杀死4个人,还能攀爬翻越2米多高的院墙,从
血脚印的尺寸看,嫌疑人是1.75米左右的青壮年男性。先杀人后寻
财,光明正大地翻找财物,再从容不迫地离去,临走还冲刷清扫了现
场,说明嫌疑人心理素质稳定,很可能有犯罪前科。

何立斌尸体不远处,有一把30厘米长的扳手,上面有何立斌的指
纹,说明他曾经手持扳手跟嫌疑人激烈打斗过,嫌疑人很可能受了
伤。

但嫌疑人进出现场的路线和作案人数的问题,依然困扰着大家。
这家院子南侧内外都有带血的攀爬痕迹,嫌疑人很可能是通过攀爬围
墙进出现场的。但大门虚掩,没锁,有门不走却爬墙,这不是多此一
举吗?

关于作案人数的讨论,从一开始,就产生了很大分歧。

“最起码得有两个人的鞋印。”一个痕检技术员说出了自己的见
解。现场出现了两种花纹的血脚印,宽窄不一。尤其在门后的一块地
砖上,出现了两个平行的血脚印,应该是两个人同时站在门后形成
的。墙上的两处攀爬痕迹,也疑似两个嫌疑人作案后翻墙离开。

此外,按常理推测,一个人想在短时间内杀死4个人,似乎也有
些困难。

但是,余法医的说法出人意料。他说,一个嫌疑人也可以完成全
部作案过程,他提出了4点理由:

首先,所有受害人的损伤类型和致伤工具都差不多,说明杀人手
法相似。

其次,现场遗留的13枚血脚印虽然有两种花纹,但所有左脚为一
种,右脚为一种。门后的血脚印虽然花纹、宽窄不同,但是长度基本
一致。

墙上存在两处攀爬痕迹,并不能确定是两个人攀爬形成,也可能
是同一个人爬了两次。

最后,关于力量对比,只要不是同时面对4个人,一个人是完全
可以先后行凶。

专案组根据已经得出的信息,梳理出13个重点怀疑对象。大多与
受害者家庭有利益往来,可调查后,13名重点怀疑对象全部被排除了
作案嫌疑。
进一步排查中,余法医走遍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医院、诊所,打听
是否有被钝器砸伤的男人来就医。当地的医生几乎都认识他了,嫌疑
人还是没找到。

专案组有人拿着鞋底花纹的照片,逛遍了全市所有商场超市和大
小鞋店,没找到有这两种花纹的鞋子。

4个多月时间里,警方把排查范围扩大到整个开发区,排查了可
疑年龄段的男性2万多人,却似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就在专案组被各种信息缠绕,争论不休的时候,终于有一个线
索,从错综复杂的案件细节里冒头了。

线索来自水桶里那截带血的木棍。有痕检技术员辗转找到了林业
专家,通过分析,这截木棍来自一棵5岁的刺槐树主干,树生长在盐
碱地区。

这个结果让大家感到兴奋,因为案发地就属于盐碱地,这说明做
斧柄的槐树“住得”离现场并不远,凶手就在附近。

那时技术手段不发达,破案主要依靠传统方式——地毯式走访排
查,用肉眼和经验发觉疑点。

新一轮的走访排查里,有一个符合嫌疑人特征的年轻人出现了。
当时的新人法医,董法医所在的组遇到一户人家,很奇怪,连续走访
多次都不开门。
有一次在门外等候,董法医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可无论他们怎么
敲门,怎么吆喝,门就是不开。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联系了派出所,
得知这家有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叫丁志峰。

多次敲门不开已经让董法医他们疑心,丁志峰的年纪也符合划定
的嫌疑人的排查范围。他成为重点怀疑对象。

几天后的傍晚,董法医和两个侦查员再次来到这户人家。当时正
是吃晚饭的时间,院子里面亮着灯,家里有人。这一次,他们提前做
了工作,让村治保主任敲门喊话。

过了不久,门开了一道缝,一个满脸皱纹的黑瘦男子探出头,他
看到主任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门打开了,董法医看到院子里还
有个妇女,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佝偻着腰,面容愁苦。

他们进了门,主任说他家里有点急事,就先离开了。那对夫妇领
着他们往屋里走,黑瘦男子边走边咳嗽,女人过去扶了他一把。

屋里灯光昏暗,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堂屋的墙壁上有
一张电影海报特别显眼,上面是个漂亮的女演员。

这对夫妇招呼他们坐下喝茶,董法医和两个侦查员围着低矮的桌
子坐下,简单说明来意后,董法医拿出本子,准备详细记录。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董法医一抬头,看到里屋冲出一个黑影。他光着膀子,披头散
发,手里挥舞着一把镰刀。在灯光下,刀刃闪闪发亮,离董法医的头
最多也就1米远了。

董法医吓傻了,他身旁的侦查员一把拽住他,拉起来就往外跑。
他们身后的那对夫妇立即抱住黑影。很快,这家的门又反锁了。

经历了惊魂一刻后,董法医几人赶紧向上级汇报,丁志峰有严重
暴力倾向,身高年龄都符合,有重大作案嫌疑。

很快,这家的院子被警察团团包围,还有几个警察带了枪。村支
书匆匆赶来,大喊:“误会了,误会了!”

“这孩子有精神病。”村支书说。丁志峰发病的时候常在街上光
着屁股跑,见人就打骂,村民们害怕,他的父母干脆把他锁在家里
了。

经过警方反复确认,案发那天,丁志峰的确在家里没出门,邻居
也可以作证。这位“武疯子”的嫌疑,最终也被排除了。

“其实后来想想,一个疯子根本不可能考虑得那么周密,懂得戴
手套作案,还会清理现场。”董法医回想起来,也觉得当时汇报太冲
动。

可当时丝毫的线索都是希望。4个月,60多个人,集中工作、吃
住,一头扎进了这起灭门案。
迟迟不能破案,大家都急红眼了。

但专案组里没有一个成员中途退出。

刚开始出于保密原则,加上通信不便,大家几乎都不和家里联
系。后来领导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每天晚上大伙碰完情况,就可
以给家里报个平安。那是民警们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刻。

专案组里仅有的几部手机被贡献出来,余法医记得很清楚,是摩
托罗拉的翻盖手机。僧多粥少,没抢到手机的民警,就在宾馆走廊的
公用电话前排队。

一天半夜,余法医看到一个侦查员还蹲在走廊里,他走过去,那
个侦查员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使劲把脸扭过去。

侦查员双眼通红,鼻涕和眼泪顺着脸往下淌,张大了嘴,拼命压
抑自己,喉咙才没发出声响。余法医问怎么了,他忍不住小声地抽泣
起来,说:“孩子感冒家里人没在意,得了心肌炎。”

“回去吧!”余法医劝他找领导汇报难处。

“哥,案子太重要了,我不想撤啊!”侦查员抓着余法医的
手,“这么大的案子,以后可能再也碰不上了。俺不甘心就这么走
了,可俺一想到孩子心里就难受。”

4个多月时间里,专案组里也发生过喜事。
一个痕检技术员的婚期改不了,领导给他批了3天假。可是新婚
第二天一大早,新郎就急着赶回了专案组,没耽误当天的工作。

他们把该考虑到的都考虑了,把能做的都做了,但那个冬夜里的
幽灵,还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技术人员把现场提取的所有物证都仔细地保存着,13块地砖也被
收进物证室。

专案组解散了,在最后一次专案会上,领导鼓励大家:“或许现
在还不到破案的最佳时机,大家别气馁。只要我们不放弃,总有一天
能破案。”

吃散伙饭的时候,不少人都喝醉了。大家都不甘心。4个月时
间,没能找到凶手。每个人都觉得,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余法医依然滴酒未沾。他无数次扪心自问:我还能喝上那半瓶剩
酒吗?他想等到案子破的那天。

有熟悉的人开他玩笑,提到他把手缝在尸体上的事,余法医憨憨
一笑,自嘲道:“或许我和那个小女孩有缘吧。”

此后数年,他脑海中回忆起这件案子的巧合,根本解释不清。

遇害的女孩只有13岁;现场发现了13枚清晰的血脚印;排查了13
个重点嫌疑人;物证室里那13块地砖就像13块巨石,压在民警们的心
上。它们中深藏着密码,只有成功破译,才能找出真相。
13年后的一天,刑警队王队长看到一则新闻,有人通过DNA检测
技术,确定了一座古代墓穴主人的身份,这让他又想起了牙医灭门
案。

当年受技术条件所限,没有检验出嫌疑人信息,但现在,一滴血
可以讲述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说血液是一把锁,检测技术是钥匙,法
医就是拿着钥匙的人。当年专案组的几个成员重新聚在一起,商量着
再检测一下当年的检材。

一大堆人围在当年的物证旁,经过一番筛选,一致认定最有价值
的物证,就是那13块地砖——25厘米见方,青灰色,上面留着血脚
印。

案发之后,它们一直由警方妥善保管,每一次公安局搬家,都会
由专业人士小心转移。

当年,法医前辈们检验的重点是地砖上面的血脚印。但这次,接
力棒到了我手里,我不再执着于血脚印,而是转向遗落在地砖上
的“滴落血痕”。

这种“滴落血痕”的意义在于:它最可能是嫌疑人的血。现场有
搏斗的痕迹,嫌疑人极有可能受了伤。过去只能检测出血型,今天的
技术却可以锁定一个人。

“这次我们算是豁出去了。”DNA实验室的主任说。
提取血痕对我来说,本是一件轻车熟路的事,可这次我却突然有
点紧张,面前的地砖可不是普通的物证,它们来自何家的堂屋,沉甸
甸的。当年,嫌疑人就是踩着它们离开了现场,然后不知所踪。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逐一观察每一块地砖。
花了2小时,终于在2块地砖上发现了几滴“滴落血痕”,其中一滴藏
在地砖的花纹缝隙里,非常隐秘。

几天后,两份血样的结果出来了:2名男性DNA!

这几滴隐藏的血迹就像沉默了多时的证人,现在,终于要开口说
话了。

单位组织大家开会,会议桌周围坐满了人,分配任务的时候,大
家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此前,60多个刑警争论了10多年的作案
人数问题,似乎就快有答案了。余法医的眼睛里更是放着光。

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2滴血是否属于现场的受害者父子。如果
都排除了,那它隐藏的秘密就太多了。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们需要重回当年的案发现场提取血样,同
时,寻找死者的直系亲属,利用亲属关系对血样进行排除和认定。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余法医带着我走进北桥村那条巷子。我俩
在邻里的打量眼神中,驻足在挂着“幸福之家”的牙医家门口。
没过多久,一个五六十岁的瘦高个男人,拎了一串钥匙从巷口朝
我们走来。

“来了啊。”他跟余法医打招呼。

边说着,他手中的钥匙伸向院门,打开了那把巨大的挂锁。两扇
黑漆的木门同时发出吱呀一声,时间仿佛停止,然后瞬间倒流,我好
像回到了13年前那个冬天。

我在现场提取了几处血迹,听余法医讲每个死者的位置、衣着、
姿势和损伤特征,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在讲一起昨天才发生的案
件。

在小女孩当年的房间,我们停留了最久。墙壁上的血迹已经变
暗,隔着床板的缝隙看,水泥地面已经彻底变色。女孩的血液被涂成
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就像一匹狼。

我有一种感觉,线索就留在这个空间里,等了我很久很久。

这一次,我是带着“钥匙”来的。

何立斌的家属们已经很多年没和警察打交道了,这次警方突然找
上门,家属们虽然很配合,但眼神都有些复杂。“是不是案子有眉目
了?”我给一个家属采血时,他一直在追问。

何立斌弟弟说,在哥哥一家出事后,父母就一直闷闷不乐。没过
几年,两个老人就相继去世了。“俺娘临走时还问凶手抓住了没,一
家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杀害自己亲人的凶手13年未落网,成了家属心中永远的遗憾。

那一刻,我也给不出回应,只能将现场提取的几处血迹,连同何
立斌夫妇所有直系亲属的血样一并送到了DNA实验室。

同事们开始加班加点,仔细地分析和计算,最终我们认定:其中
一枚DNA属于死者何立斌,而另一枚DNA只可能属于嫌疑人,或嫌
疑人其中之一。

当初到底是几个人作案,现在还无法解答,但是有了DNA数据,
我们就摸到了嫌疑人的衣角。

要进一步确认嫌疑人信息,我需要第二把更关键的钥匙——Y
库。

本地的Y库建设已经初具规模,可我们找遍了,也没发现和嫌疑
人有关联的信息。

得知结果后,余法医显得有些失落,说:“看来破案的时机还是
不成熟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余法医却主动拍了拍我的肩
膀,说:“好事多磨,别急。”

其实,谁都没有余法医着急,10多年来,无论是技术上的困难,
还是舆论的压力,他都不好受。现在,终于拿到了嫌疑人的信息,我
坚信案子一定能破。
每每这种时候,余法医就会拍拍我说:“你们年轻一代就是不一
样,心态也越来越好。”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们越来越相信技术了。

这之后,我们特意加快了本地Y库的建设。不单为了这起案子,
还为了将来能破获更多案子。每一个在DNA库里添加血样的人,都可
能给发现真凶提供关键线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专案组”的成
员,已经没有上限了。

大约半年后的一个早上,我在单位走廊里碰到了余法医。他难掩
兴奋之情,对我喊:“找到了!”

有个人的Y染色体特征和嫌疑人高度一致。他叫王亚宾,37岁,
因为酒驾被拘留。

时隔13年,案件终于等来了进展,大家十分兴奋,觉得王亚宾可
能就是嫌疑人,恨不能立马去抓他。

可就在关键时刻,余法医反而不急了。

Y库里的基因图谱,就像是人的心电图,每一个突出的峰值就是
一个基因座。王亚宾的20多个基因座与嫌疑人一致,但这个数量还不
够。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又加测到40多个基因座,发现王亚宾和嫌疑
人的40多个基因座里,有1个是不同的。
这说明,王亚宾不是嫌疑人,但和嫌疑人有极近的父系血缘关
系。嫌疑人很可能姓“王”。

可“王”是个大姓,人太多了!

王亚宾所在的村一共有600多户村民,其中王姓有100多户。我们
决定一一排查,一个也不放过。大家的目标一致:这张网不但要密,
还要够大。排查的人数超过1200人。最终,我们发现了一个人,他的
40多个基因座与嫌疑人完全一致。

隐藏13年的恶魔,要露面了。

我在审讯室监控里,第一次见到了王亚强:小眼睛、高颧骨、鹰
钩鼻。

他也是一个牙医。

王亚强被抓时,正在送患者出诊所。

这个家庭的构成和死者何立斌一样,也是一对夫妻,一双儿女,
女儿也刚好13岁。案发时,王亚强的妻子正怀着孕。

同事们一拥而上把王亚强摁在地上,他简单挣扎了两下,就不再
反抗了。

抓捕之前,同事做了很多背景调查:王亚强性格内向但脾气火
爆,曾在集市上因为生意把另一位牙医打跑了。平时和邻里很少说
话,更别说喝酒聊天了。村里人都觉得他很难“噶伙(方言,结
交)”。

王亚强的居住地,距离案发现场15千米,没有被纳入警方大范围
排查的范围,但他家所在的村,当时也有侦查员去过,可不知怎么
地,他竟成了漏网之鱼。

时隔多年,痕检技术员走近,搬起王亚强的脚端详了半天——他
的鞋号和现场的足迹一样大。

审讯开始了。

王亚强嚷嚷着自己没做过亏心事,警察抓错了人,要给个交代。
他挺胸抬头,像是一点也不怕。

审讯人员问王亚强认不认识开发区一个姓何的牙医,有没有去过
他家,王亚强全部否认。审到大半夜,他还咬得死死的,直到审讯人
员摆出了证据。

“我杀人了。”王亚强沉默了半分钟,忽然仰起头,长舒一口
气。

审讯人员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追问:“什么时间杀的人?”

“1999年腊月,一个晚上,8点多。”

“在什么地方杀的人?”
“在开发区北桥村牙科门诊的一户人家里。”

“杀了什么人?”

“杀了4个人,1个男孩,1个女孩,1个妇女和1个男人。”“为
什么杀人?”

“我想抢钱。”

隐藏了13年的嫌疑人居然轻易撂了,现场的情况和杀人动机都吻
合,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没人想过,这看似顺利的过程里,正在酝酿着危机。

王亚强不慌不忙地向我们讲述了杀害何立斌一家四口的经过。

他说自己不认识“北桥牙科”的牙医何立斌,只是想去抢钱。案
发前半个多月,他在集市上买了一把水果刀,又从家中找到一把斧
头。案发当天,王亚强从何家敞开的大门进去,先去黑着灯的南屋待
了一会儿,后来径直进了客厅。

不巧有个妇女迎面走来发现了他,他就用斧头将对方砍倒,又用
水果刀割了她的脖子。他进了小卧室,遇到小女孩,就把小女孩也割
了喉。回到客厅的时候,遇上男孩。于是把男孩摁倒杀害,和妇女的
尸体一起拖到了卧室。

王亚强说,干完这些,他去西屋找钱,忽然听到有人进入客厅,
和男主人何立斌打了照面。争斗中,他用斧头把男人打倒在地,斧头
柄断了。情急之下,他从地上捡起一根水管打男人的头,直至把他打
死。

在王亚强供述里,他一人作案,没有私怨,只为谋财。杀人是因
为被撞见,情急之下才灭的口。

这些细节,大多都和现场勘验的情况吻合,只有身在现场的人才
能讲述,大家听完都觉得没有抓错人。

但余法医心里有些不安——男人的口供和尸检结果不吻合。在王
亚强供述里,他砍人都是一斧头或者两斧头,刀割也最多两下。但尸
检的情况要惨烈得多。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王亚强被押进小巷,指认现场。

王亚强对何家的院子非常熟悉,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每个地方做
过什么事,包括杀人、寻财、逃跑。围观群众情绪激动,在警察劝说
下,才没有冲上来打人。

按目前掌握的审讯材料,大家觉得案子已经基本告破,下步就等
着喝庆功酒了。可余法医窝在办公室里,一脸严肃,翻看着一个厚厚
的本子。

我走过去,发现本子的边角被磨损得很厉害,里面还夹着许多粘
贴的打印纸,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没等多久,王亚强就干了件让所有人惊讶的大事:他翻供了。
因为余法医找到领导,说王亚强肯定是在撒谎,所以领导决定再
来一次提审。结果王亚强一来到审讯室,像开玩笑一样,告诉审讯民
警,自己确实是在撒谎——真凶有两个。

“我和一个叫周大海的,一起在牙医家抢劫杀人。”

有位老技术员立马给余法医打电话:“老余,你看看,我说是两
人作案吧,你非得和我犟。”

余法医没吭声,冷静地观察着王亚强的“表演”。

审讯室里,王亚强一点点描述着自己和同伙的杀人经过。他和周
大海是在开发区一家饭店里认识的。周大海是东北人,25岁,身高
1.75米左右,偏胖,平头,皮肤黝黑。这人是个无业游民,住在开发
区电子街路北侧一个平房里。

入秋后,周大海忽然问他,周围谁家有钱。王亚强觉得北桥村那
个镶牙的人家应该很有钱。案发前两天,周大海很神秘地和王亚强
说,他打听到北桥村那个镶牙的人刚从银行提了10万元钱。

“我要去干票大的,你一块去不?”周大海邀王亚强一起去抢
钱。

他还说:“你不用管,我有工具,到时候你给我放风就行。”

案发那天,周大海拿了一个布袋子,里面是一把匕首和一把斧
头。
王亚强对匕首和斧头记忆犹新。匕首双刃,带血槽。斧头是木工
用的那种,把是黑色的木棍。

晚上7点30分左右,他俩去了牙医家里。门是虚掩的,两人进
去,周大海让王亚强去南面屋里放风。

王亚强看到周大海从布袋里拿出匕首和斧头,推开屋门就进去
了。他用斧头敲一个中年妇女的头,又用匕首往妇女的脖子划了两三
下。然后,王亚强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哭声,但很快,就没有声音了。

这时,一个男孩从外边跑进客厅,高声叫了几声“爸爸”。周大
海从东屋出来,男孩抢周大海的匕首,但很快周大海就把男孩摁倒,
用匕首把他捅死了。

一两分钟后,牙医进了客厅,抱住周大海。王亚强从南屋出来,
想上前帮忙。可周大海先把牙医弄倒了,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根铁水
管,往牙医头上打了三四下。一家四口就这样被周大海杀死了。王亚
强距离尸体始终有一段距离,从没有直接接触。

进屋找钱的时候,他们从窗帘底下找到5000元现金,周大海拿走
3000元,他留了2000元。两人又去牙科诊所的操作间,周大海找到
120元左右,王亚强只拿了20多块焊牙用的焊片。他想着,自己给人
看牙,这东西用得着。

接着,他们从院子西南角的厕所爬墙出去,出去后,周大海忽然
一拍脑袋,说把斧柄弄丢了。他进去找但没找到,不久后,周大海就
从大门走出来了。

王亚强记得,当时周大海身上有很多血,他不清楚周大海有没有
受伤,但自己自始至终没有接触牙医一家人的身体。

这之后,他和周大海一直没有再联系。

8年后的一个春天,周大海去过一次王亚强的诊所。王亚强吓了
一跳,周大海却说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他当上菜贩子,还给王亚强
留了电话号码,说“有空一起喝酒”。

后来王亚强换了好几次手机,把周大海的电话号码弄丢了。他俩
再也没见过。

王亚强最新的供述像一枚重磅炸弹,把审讯的民警都炸懵了。

他的这一次翻供,实在影响太大,以至于专案组再次成立,还拉
来了许多外援。

王亚强的新供述真实度高,细节也翔实充分,两人作案的细节得
到大部分人认可。只是仍然有几位技术人员,站在余法医这一边,认
为王亚强的翻供还是有问题。

双方据理力争的情景,就和13年前一样。余法医依然语气坚定地
告诉在场的每一位民警:王亚强的翻供还是在撒谎,凶手只有一个
人。
审讯组又多次提审王亚强,但每一次审讯,他的供述都和前几次
有不同。

第六次审讯时,王亚强说他和周大海到现场后,两人一起到南屋
抽烟,观察了大约5分钟,周大海才动的手;他认识何家夫妇,在案
发5年前,他曾去何立斌家中学过镶牙技术;作案时,他用两块黑布
将鞋底包了起来,周大海提前处理了鞋底的花纹……

按照之前的调查,无论是不是两人作案,可确认的是,王亚强肯
定参与了杀人,而且还受伤流血了。可翻供以后,王亚强居然坚称自
己没动手,杀人的事都是周大海干的。

民警拿出《鉴定意见告知书》,递给王亚强签字,上面写着地砖
和水管上检测出了他的血迹。他看着这句话,直接拒签。

专案组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抓到了王亚强,并不意味着结束,
而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在案子不同阶段,我们任务不同,会面临不同的困境。当年,余
法医等前辈们考虑的是如何通过现场还原犯罪过程,刻画嫌疑人,如
何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嫌疑人。

如今抓住了王亚强,我们还要考虑如何让他承认罪行。

既然他说了周大海,我们就从这个人开始查起。专案组调取了大
量户籍信息、暂住信息,排查了800多人。但没有找到符合周大海姓
名、年龄和体貌特征的人。我们又找到辖区内东北人的小头头,他们
也说没有。

为了获取足够的证据,专案组扩大对“周大海”的搜索范围,将
东北三省户籍库中同音的600余名男性信息全部调出,让王亚强挨个
辨认。王亚强一直摇头,说没找到。

为了验证一些猜测,专案组启用了一种新方法,从王亚强的身边
人开始击破。民警找来和王亚强同监室的两个犯人:老郑和老马,了
解更多信息。

根据他俩的供述,似乎整个监室刚开始都怕王亚强,所以没有像
往常一样审问新犯人。而王亚强也不愿意和别人说话,多数时间都一
个人坐着。

只有身为组长的老郑问了几句,王亚强简单地说自己和别人结
仇,才杀了人。

老马是监室里的老油条,也是犯人中的“法律专家”。王亚强刚
说完,老马就跟几个人围在一起分析起来,他们觉得公安局肯定没有
确定的证据,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才抓人。

老马下了结论:只要不承认,法院就有可能判他死缓。

监室并不宽敞,王亚强距离他们,最多也就1米多远。他一直静
静地听着。
为了击破王亚强,局里来了两位知名测谎专家,测谎结果显示:

牙医灭门案应是一人作案;

应该是王亚强杀的人;

王亚强供述的同伙周大海,应该不存在。

这是个天生的撒谎者,但在专业技术测谎,以及近20次讯问的压
力下,王亚强终于承认:测谎结果全部正确。

我们也终于搞清楚了他的整个犯罪过程。

王亚强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顺。1994年前后,大家都觉得干
牙医这行成本低、挣钱快,王亚强也跟着表哥学牙科,第二年就开起
了独立诊所。

那时候,他的诊所周围有很多竞争对手,王亚强为了抢生意,曾
经和许多牙医有过矛盾,专案组费了很大的劲,找到了当年被他骚扰
过的两个牙医,其中一位姓宋,另一位姓林。

当年,宋医生的牙科诊所和王亚强的诊所距离很近。宋医生的诊
所比较忙,而王亚强的诊所里人很少。一天上午八九点钟,宋医生正
在忙碌,王亚强来了。他在宋医生的诊所里公然拉客,招呼那些人去
自己的诊所。宋医生很生气,骂了王亚强几句,就继续给人镶牙了。

结果下午,王亚强又冲进宋医生的诊所。他气势汹汹地说:“你
出来下!”
宋医生刚一出门,就被王亚强狠狠地打了一拳。两个人扭打起
来,王亚强渐渐落了下风。他不解气,从路上捡了块石头,把宋医生
轿车的挡风玻璃给砸碎了。

20分钟后,两个男青年骑着辆红色摩托车赶来,进了宋医生的诊
所。王亚强指着宋医生说:“就是他打的我。”

“听说你很能打?”光着膀子的青年对宋医生说。

宋医生并不害怕,对他们说:“我刚从监狱里出来,想做点正经
生意,你们别为难我。我从小练武,你们也不一定能打过我。”

小青年打量了宋医生半天,说了句“从里面出来的不敢惹”。说
完,他们就和王亚强一起走了。

后来,宋医生本着息事宁人的想法,去给王亚强道了歉,双方握
手言和。但从那以后,宋医生的诊所隔三差五就有防疫站来检查。王
亚强三番五次打市长热线。实在不胜其扰,宋医生离开了。

而那位姓林的牙医,之前压根就不认识王亚强。有天晚上,林医
生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开门见山:“我叫王亚强,跟你是同
行,以后你别去开发区赶集了。”

当时林医生家中还有几个朋友,听到王亚强这样说,都很生
气:“大家凭手艺赚钱,你凭什么不让人家去赶集?”
王亚强一句话也没说,在屋里坐了10分钟,起身走了。大家都觉
得这家伙精神不太正常。

几天后,林医生骑摩托车去开发区赶集给人补牙。他走到半路,
被王亚强截住了,王亚强威胁他:“你不能去开发区赶集,不然我杀
你全家。我能把你家没长毛的耗子也找出来弄死。”

林医生很生气,没理他,后来王亚强又陆续拦截他三四次,每次
都是威胁。最后,宋医生一家被吓得报了警。

我们在调查中了解到,王亚强还和一个牙医打过架。当时他
说:“我已经杀了一家了,不差你这一家。”

王亚强用尽各种手段挤走了附近的牙医,可没想到,自己的生意
并无起色,村里人都去了“北桥牙科”。

开发区成立后,不允许牙医跨区行医。王亚强的收入大不如前。
在给人镶牙时,他听对方提起开发区的北桥牙科,说镶牙挺贵,生意
还好。王亚强耿耿于怀,他觉得当初是自己费心费力把另外两个牙医
挤走的,最后发财的却是何立斌。

虽然没见过何立斌本人,但王亚强已经恨上他了。

后来在妻子怀孕期间,王亚强的生活更窘迫了。他想搞点
钱,“买辆摩托车去远处行医”。而他搞钱的办法,就是找个有钱人
抢一票。
何立斌一定很有钱。

为了这次行动,王亚强做了精心准备。他先是在集市上买了一把
大号的水果刀,又在家里找了一把斧头,还亲手制作了一双独一无二
的鞋子,他把两只鞋底分别切割、打磨,使两只鞋底的花纹不一样,
造成两人作案的假象。

正是这双鞋,引发了专案组内部长达10多年的争论。

王亚强不知道何立斌住在哪里,他专门去了趟北桥村,提前打听
到何立斌的住处。快到元旦了,妻子回了娘家,王亚强觉得,是时候
出手了。

那天晚上7点多,天色暗了。王亚强戴上白色线手套,穿上处理
好的鞋子,从家里找了一块黑布,把刀子和斧子都包了起来。

“我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拿刀子和斧子吓唬吓唬对方,等对方
给了我钱后,我就快跑。”王亚强说。

这句话,直到今天仍然无法辨别真假。

那晚,王亚强到那儿时,何立斌家有5个房间的灯亮着,传出刺
耳的吱吱声。王亚强很熟悉,那是打磨牙模的声音。王亚强推开东边
屋子的门,和一个40多岁的妇女正面相遇,两人都吓了一跳。

“谁?”

“我!”
王亚强用斧子指着女人,恶狠狠地说:“快把钱拿出来!”

女人吓坏了,张嘴就想喊人。王亚强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斧
子,女人像喝醉了酒,身子有些晃,王亚强又连续劈砍了五六下,女
人倒在地上,最终也没能喊出一句话。王亚强怕女人没死,弯腰上
前,把长长的水果刀捅进了她的喉咙。

忽然,一个女孩的哭声传入王亚强的耳朵里,他顺着声音进屋查
看,发现一个10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床边,惊恐地看着他,双手抱在
胸前小声地哭。王亚强毫不犹豫地把小女孩也杀了。

这下,除了诊所里传出的声音之外,这个院子里再也没有其他动
静了。

王亚强回到客厅,把女人的尸体拖到隔壁卧室,开始在屋里翻找
财物。忽然他听到院子里有两个男孩说话,商量着明天一起去上学。

一个男孩离开后,另一个男孩关了院门。王亚强拿着刀子往外
走,走到客厅时,正好撞见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愣了一下,开始
喊“爸爸”,并且上前拽住王亚强的右手,想抢刀。

一开始王亚强很紧张,但很快他就加大了力道,男孩不仅没能把
刀抢过去,还被他残忍地杀害了。

在王亚强杀死3个人的过程中,何立斌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工作
里。打磨牙模的噪音掩盖了打斗声和喊叫声。
王亚强没有立刻逃走,他藏到客厅门后,等何立斌进门。他下定
决心,一个不留了。何立斌很强壮,等待是一击即中的最好办法。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一分一秒都很难熬,很久之后,打磨牙模的
噪声停止,院子里又陷入了寂静。王亚强攥紧了手里的斧头。

何立斌进屋后停下脚步。他看到了地上的血,然后从旁边的架子
上拿了一把扳手,刚要转身的工夫,王亚强往前迈了一步,抬手就向
何立斌的后脑勺劈了一斧子。没想到那一斧子没砍实,顺着何立斌的
后脑勺滑到了肩膀上。斧头和斧柄一下子分离开,斧头掉在了地上,
斧柄飞到院子里的污水桶中。

何立斌转过身,用双手抱住了王亚强,两人厮打在一起,谁也没
说话。后来,两人都倒在了地上,滚来滚去,王亚强右手拿的刀子也
掉到了地上。

何立斌拿起扳手朝王亚强打去,王亚强抓住何立斌的手,两人僵
持了一阵。但王亚强最初的那一斧头起了作用,何立斌手劲越来越小
了。王亚强趁机把右手挣脱出来,抓住何立斌的头发狠狠地向地上撞
去。

何立斌不能动了,嘴里还大口喘着粗气。王亚强发现墙角有一截
自来水管,他用这根铁管砸掉了何立斌最后的一口气。

王亚强歇了一会儿,进屋翻找财物。在卧室床垫底下,他发现了
2000元钱。此外,屋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诊室里只有100多元
钱,他随手顺走了20块镶牙用的焊片。

院门已经被何立斌的儿子关上,王亚强打算爬墙出去。他翻出院
子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斧头还落在何立斌家里,只能再次翻墙回
去。当他在黑黢黢的厕所地上摸索时,留下了那片弧形的血痕。

王亚强进屋找到了斧头,但没找到斧柄,他瞅了躺在地上的何立
斌一眼,心里有点慌,决定不找了。出门前,王亚强已经筋疲力尽,
没有力气再翻墙了。于是他从大门走了出去。

院门是开着的,墙上却留下了两次攀爬的痕迹,王亚强再次给我
们出了个小难题。不过这次,他不是故意的。

杀了一家人,只抢到2000多元钱,王亚强没买成摩托车,这些钱
也很快就花完了。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抢劫杀人而有任何起色,如果
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孩子刚出生那几年,王亚强时常从梦中惊醒,
嘴里嚷嚷着一些话。

王亚强的妻子告诉专案组,这些年,王亚强经常被噩梦困扰,他
的脾气更加阴晴不定,平时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和家人说话也很少。
王亚强一直不敢喝酒,或许是怕自己喝醉了,会不小心吐露真相。

但真相不会永远被掩盖。时隔13年,案子终于彻底破了。

开庆功会这一天,局里特地邀请了当年专案组所有民警。这次,
许久没碰过酒的余法医举起了酒杯。只要有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
那酒量,让我看得胆战心惊。
我背着余法医回家,他喝醉了,回想起第一次赶到案发现场。

他说,那天,司机开得太快,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被
晃吐了。但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街道边那条醒目的宣传语——“爱
岗敬业,遵纪守法”。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

2016年冬天,王亚强被依法执行死刑。
04 枕边杀人狂
案发时间:2009年5月

案情摘要:某公园大树附近发现一具女尸。

死者:陈燕

尸体检验分析:

背部布满大片状紫红色尸斑,按压稍微褪色,扩散期尸斑,尸僵
强,死亡时间不超过24小时。

枕部有血肿,说明后脑曾被凶手攻击。口唇有受力痕迹,胸部和
腹部有明显锐器伤。腹部被剖开,见长15厘米的横行刀伤。

见指甲、嘴唇发紫,睑结膜出血等窒息征象。

下体被切掉一块,子宫内有一成形胎儿。

取出两副7号半的乳胶手套,我盯着自己左手的伤痕定了定神。
师父常叮嘱我,尽量多戴一副手套,“常给尸体动刀,难免自己挨
刀”。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片段,每一道伤痕都有一段回忆。我知道
工作时必须把情绪抽离出来,尽管那很难做到。
一旦戴上手套,就要进入战斗状态了。

解剖室里很安静,除了排气扇在嗡嗡地响。无影灯的光线有些发
黄,照着中央解剖台上冰冷的尸体。墙边有一排器械柜,墙角放着几
个盛脏器的红色塑料桶。

静静躺在解剖台上的,是个年轻女人,睫毛很长,微微上翘,像
睡着了一样。

一天前,她的生命还没有被剥夺。

这个女人是在前一天下午,被几个在公园踢球的小孩发现。

我在斑驳的树影下,第一次与她见面。当时,她的尸体被抛在一
棵大树附近,乍一看像躺在树下休息的游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
腥味和轻微的尸臭,我把法医勘查箱放在旁边,蹲下身子。

她枣红色的头发铺在草地上,打卷的发梢沾满了草屑,黑色头绳
躺在半米外的草丛中。脚下的地面有两道浅沟,杂草和树叶被推到一
起,积成了小丘,是她挣扎时留下的。

她皮肤白皙,但嘴唇已经发紫,眉头微蹙,刘海略显凌乱,眼角
还是湿润的,睫毛上挂着露珠。双腿自然弯曲,淡蓝色的牛仔裤和粉
色内裤被褪到右膝盖,左腿赤裸,白得刺眼。

更刺眼的是,上半身有两个椭圆形的红色创口,腹部则被剖开,
肠子鼓起,挣脱了大网膜。因为有股气味,我估计她的肠道应该也破
了。

粗略看,这是一起强奸杀人案,痕迹显示打斗并不激烈,可能是
熟人作案,也可能力量对比悬殊。但附近没有身份证、手机、钥匙、
钱包等能提示证明身份的物证。

“先把尸体运走吧。”我起身摘了手套,树林里的光线已经十分
昏暗,几只鸟在林间飞过。

解剖室里,助手协助我脱掉女尸身上的衣物,进行检查并拍照。
1.65米的个子,姣好的面容,匀称的身材。

她背部布满大片状的紫红色尸斑,说明死后一直保持仰卧。我用
手指按压,稍微褪色,这是典型的扩散期尸斑。

人死后,各肌群会发生僵硬,并且把关节固定,我们将其称
为“尸僵”。助手掰了掰女尸的下颌及四肢,各处关节已经完全不能
活动,说明尸僵强。这意味着死亡时间应该不会超过24小时。

我用手撑开女尸的眼睛,角膜浑浊呈云雾状,半透明,可以看到
散大的瞳孔。

我心里大概有了数,死亡时间约20小时。看了看墙上的表,晚上
7点8分,她应该死于昨晚11点左右。

她有指甲和嘴唇发紫,睑结膜出血等窒息征象,口唇有受力痕
迹,胸部和腹部有明显的锐器伤。为了取证,我为她剪了指甲,准备
送去检验里面的DNA。没准她在死前抓挠过凶手。

作为一名法医,我还擅长理发。凭这手艺开展副业很难,因为我
只会理光头。剃掉她的头发,我可以观察头上的损伤。女尸的枕部有
血肿,说明她的后脑曾经被凶手攻击。

我还提取了女尸的阴道拭子,她的下体被切掉了一块,凶手卑劣
得超出想象。

为了测量腹部的刀伤,我把露在体外的肠子塞回腹腔,并拢两
侧,一个长15厘米的横行伤口出现在眼前。助手站在女尸左侧,比划
了一个刺入的动作,并向自己的方向拉回,表示横切。

“凶手应该持一把单刃锐器,刺进女尸右腹部后,顺着刀刃的方
向横切。就在我这个位置,往回拉比较省力,甚至可以双手持刀。”

提取更多检材后,我和助手开始缝合尸体。助手是个女孩,她一
边操作一边自言自语:“针脚要细密些,才配得上这么漂亮的女
孩。”

无论我们缝合得再好,也无法修补她生前甚至死后遭遇的种种虐
待了。

晚上10点,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我开始向大家介绍尸检和现场勘
验的情况。
法医肩上的担子很重,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同事记在本子
上。一旦错了,丢人还是次要的,搞不好还会丢了饭碗。

死者断了5根肋骨,身体上有4处钝器伤,都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产
生的。至于身上那两处锐器伤,则是在她濒死或死后才形成的。我暂
时想不明白凶手为何要破坏死者的身体,可能是迷恋女性的生殖器
官,心理有些变态。

尽管检查还没出结果,但我可以初步对凶手进行刻画:一名到两
名青壮年男性,携带锐器,力量较强,可以正面控制死者。

解剖时我还发现,女人子宫里有一个成形的胎儿。这是一尸两命
的凶案。

听了我的介绍,会议室当场就炸了锅。

没想到的是,头一天晚上我们还在推测死者身份,第二天一早,
这事就有了眉目。

上午9点,我接待了一对报失踪的老夫妻。夫妻俩50岁左右,是
中学教师,衣着朴素有股书卷气。两人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很礼貌但
满脸焦急,厚厚的眼镜片掩盖不住倦意。

他们的女儿陈燕不见了。

前天傍晚,女儿一夜未归。起初老夫妻没太在意。女儿26岁了,
是小学教师,已经和男友订婚,新房在装修。
直到昨天母亲过生日,陈燕依然没回家,电话还关机了。给准女
婿吴胜打电话,他说两天前接到陈燕的电话,说晚上要和朋友一起吃
饭,之后就没见过她。

老夫妻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大眼睛、椭圆脸、穿白
色长裙的年轻女人,倚靠在樱花树下。

我愣住了,一时思考不出怎么安抚老夫妻,只能如实说:“我们
发现一具女尸,还没确认身份。”建议他们去解剖室辨认。

老夫妻比我想象的要镇定,没有号啕大哭或晕过去,只是变得沉
默。我能感受到他们在压抑自己。

我问好几句话,才得到一句回答。给他们采血,两人眼神迟钝地
望着窗外,采血针扎破手指,鲜血涌出,他们只是颤了一下手。

很快,身边辨认成功的消息就传来了。死者确实是陈燕。

案发前的周五,本来是陈燕领证的日子。因为未婚夫吴胜单位临
时有急事,就推迟了几天。没想到,陈燕再也没有机会领证了。

随着身份辨认结果而来的,还有检材分析结果。

陈燕的阴道内,检验出一名男性的DNA,性侵证据确凿;她的指
甲中,发现了另一名男性的DNA。两种DNA在数据库中都没有匹配
成功,嫌疑人没有前科。
我赶紧把消息反馈给同事。与此同时,专案组那边也查到一条线
索。

陈燕死亡的那个夜晚,一对情侣在公园被抢。对方是3个小伙
子,本地口音,拿着闪亮的匕首。那对情侣很机智,扔包就跑,劫匪
也没再追。当晚,3个抢包小伙还在公园游荡,被巡逻民警逮个正
着。

深夜,一层的讯问室都亮着灯,我走进最近的一间。同事一拍桌
子,边对我使眼色,边说:“我们有证据,接下来就看你的态度
了。”

我转身朝外走,说:“我去拿采血针。”

一针下去,坐在讯问椅上的“黄毛”指头上冒出鲜血,我取了根
酒精棉签,压在伤口上,他疼得龇牙咧嘴。

“你同伙已经招了,你看着办吧。”

然而,“黄毛”只供出10多起抢包案件。耗了一整晚,3个人都
没提强奸杀人的事。

抢劫案的事像是一个插曲,我们又把焦点放回陈燕的社会关系
上。案发那天,陈燕和3个人联系过——她的母亲、未婚夫吴胜、同
学邹阳。
专案组先拨打了邹阳的电话,响了几声对面就关机了。邹阳是大
型国企的工程师,和陈燕是同学,和她的未婚夫吴胜是发小。

民警在邹阳公司了解到,邹阳被公司列为重点培养对象,两个月
后,还将和公司副总的女儿结婚。但这两天,邹阳却旷工了。

爱情事业双丰收,邹阳似乎不具备强奸杀人动机。可他却在关键
时刻失踪,并拒接电话。当晚,我们去了邹阳公司,在他的办公桌上
提取了指纹和DNA检材。

第二天上午9点,我接到DNA实验室的电话,3名抢劫犯和此案无
关。

陈燕阴道里的精斑,来自邹阳。

邹阳仿佛人间蒸发了,所有的社会关联都断了。手机再没开过
机,家人都联系不上他。

专案组在车站、机场布控,搜查他可能藏身的地点。由于警力不
足,我们技术科被编入侦查小组。我和同事来到邹阳的新房,找他的
未婚妻了解情况。

乍一看,邹阳的未婚妻和陈燕有几分相像,只是眼睛小点,身材
高瘦。

出示证件后,我们被请到屋里。新房宽敞明亮,装修豪华,我目
测至少有180平方米。客厅电视柜上摆着结婚照,墙上挂着红色喜字
十字绣和中国结。

邹阳的未婚妻狐疑地看着我们,问邹阳犯了什么事,两人几天没
见面了。同事从笔记本里拿出陈燕的照片,问:“你认识吗?”

她好像猜到了什么,又不停地摇头,说:“不可能,他俩怎么会
搅和在一起,我们都快结婚了呀!”

我们只说陈燕出了点儿事,可能和邹阳有关。良久,她叹了口
气,说邹阳看陈燕的眼神不一般。但她相信,“邹阳是个聪明人,不
会做太出格的事”。

城市小,走访的民警很容易就打听到了邹阳、陈燕、吴胜三人的
情感纠葛。邹阳和陈燕高中时曾是恋人。陈燕是班花,学习也好,有
大批追求者,邹阳就是其中之一。高三时,邹阳追到了陈燕,但随着
读大学后分居两地,陈燕身边的人换成了邹阳的发小吴胜。

邹阳和吴胜原来是好哥们儿,在一个大院里长大,却被吴胜抢走
女友。一次同学聚会,邹阳为此和吴胜大打出手。后来邹阳摆正了心
态,和陈燕保持距离,至少表面上没有逾矩,也渐渐恢复了和吴胜的
来往。

未婚妻怀疑邹阳和陈燕私奔了,她告诉我们,邹阳3年前买过一
套小公寓,准备婚后出租。她打过那边的座机,没人接。

技侦部门也定位到,陈燕和邹阳的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就在
这套公寓所在的大楼。
制定好抓捕方案,刑警大队长让我一起去,就算抓不到人,也能
多发现和提取些有用的物证。

当天下午2点,在邹阳家门口,我跟在穿防刺背心、手持伸缩
棒、腰间配枪的刑警后面。那是一栋酒店式公寓的二十一楼。走廊
里,刑警分散在一扇门的两侧,准备进行突袭。

“我是物业的,里面有人吗?”年轻姑娘神情紧张地敲了敲门。

没有回答,无论是公寓内还是走廊上,都保持着安静。猫眼没有
光线透出,里面应该是漆黑一片。

大家打开了配枪的保险。

一位刑警悄悄拉住我,退到队伍最后。我心里很紧张,几年前有
同事就是在开门时被疑犯打死的。我寻思着撤退该走哪条路下楼,还
低头看了眼鞋带是否系好。

我是一名法医。虽然有持枪证,但我真正的武器是拎在手上的勘
查箱。行动结束后,提取现场的痕迹物证才是我的任务。

大队长把配枪抬到胸前,双手握紧,向物业姑娘点头。门被打开
的瞬间,他带头冲了进去,其他刑警也跟着进去。一阵混乱过后,二
十一楼再次恢复寂静。

屋里窗帘紧闭,光线幽暗,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大家沉重的呼
吸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味,其中夹杂着尸体发酵的咸腥味。
大家拿着勘查灯到处搜索,直到一条光柱停在落地窗前不再移
动,目睹一切的物业姑娘发出一声尖叫,逃离了现场。

光柱里,一个男人的身体被窗帘半裹着,悬挂在窗前。

身前的刑警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吓得煞白。我自己也感到热
血往头上涌,头发丝似乎都竖了起来。

不知谁打开了客厅灯,吊死的男人露出了真面目。他的舌头从唇
齿间吐出一截,脸色青紫,很瘆人。他穿一件白衬衣,黑西裤是湿
的,皮鞋脚尖紧绷着。

一个刑警手里拿着邹阳的照片靠近落地窗,举起来仔细对比。浓
眉、方脸、年轻男性,是邹阳。“这家伙畏罪自杀了!”

不到两天,案子就快破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嫌疑人死亡,不需
要经过法院审判,对侦查和审讯人员来说或许是一个好消息。

但我没有感到轻松,技术科要做的工作还很多,需要形成完整的
证据链,我要从现场和尸体上继续寻找证据。死无对证,对法医来说
是不存在的。

“侦查人员撤离,把现场留给法医。”大队长下达命令。

刑警陆续离开现场,我开始为验尸做准备。邹阳上吊用的结,和
萨达姆被执行绞刑时打的结是同一种,俗称“上吊结”。
这间40多平方米的单身公寓里,地面很干净,卫生间还有一把湿
拖布。茶几上有7个空酒瓶和半瓶酒。很多人自杀前喝酒壮胆,也能
减少死前的痛苦。

卧室十分整洁,枕头压在叠好的被子上,没有枕巾。床头柜上有
两部手机,邹阳的手机没电了,陈燕的手机关机。

看来邹阳觉得,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我勘查了现场环境。拉开冰箱门,我打了个冷战,里面有几块红
色的肉——人体组织。我们还找到一把小刀。从现场看,邹阳的犯罪
证据确凿。我们叫了运尸车,将尸体运回解剖室。

这是一次没有破案压力的解剖。

邹阳体格健壮,肤色较黑,刀片划过时,能感受到他的腹肌很厚
实。胸腹部出现了污绿色树枝般的网状,那是腐败静脉网,一般出现
在死后2天至4天,先出现在腹部和上胸部,慢慢地会扩展到全身。不
用靠近,能闻到尸臭。种种腐败迹象说明,死亡时间在48小时到72小
时。

邹阳颈部有明显的生前受力痕迹,没有别的致命伤。确定死于机
械性窒息。他胃里全是啤酒,应该是喝多了才上吊的。

我提取了他的阴茎拭子,根据接触即留痕的理论,如果他事后没
洗澡,阴茎拭子就有一定概率检验出陈燕的DNA,那么证据链就更完
美了。
解剖完毕,我对邹阳的尸体进行了认真缝合。哪怕他生前十恶不
赦,尸体也该被尊重。

邹阳的未婚妻接到通知来辨认尸体。她眼圈发红,没了之前的镇
静,慢慢靠近解剖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沉默片刻,捂着脸离开。

把检材送走后,我被同事拽出去吃了顿饭,晚上好好睡了一觉。
说来也奇怪,当了18年法医,我几乎天天和尸体打交道,却从来没在
梦里见到过他们。

我心里有些遗憾,案子里嫌疑最大的人已经死亡,有些真相可能
被永远带走了。

没想到,发现邹阳尸体的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市局电话,邹阳家
冰箱里的人体组织是陈燕的,但从邹阳公寓里发现的刀,并不是作案
工具,上面没有检验出陈燕的DNA。

紧接着,我听到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邹阳的阴茎上没有检验出陈
燕的DNA,却检验出一名男性DNA,和陈燕指甲中检验出的DNA一
致。在勒死邹阳的网线上,也检验出相同的DNA。

接近完整的证据链,出现了大瑕疵。

难道邹阳的死另有隐情?

我赶紧做了汇报,大队长沉默许久后表示:案子要继续查。大家
好不容易放松的弦又立刻紧绷起来。技术科立即开会,重新梳理线
索。

回顾勘查现场的情况,我们意识到公寓整洁得有点不正常。邹阳
穿着皮鞋缢死,地面上却没有脚印,门把手上也没有指纹。可能有人
清理了现场,而且一定和邹阳相熟。

单从尸体看,邹阳符合自缢身亡。但考虑到他使用的是“上吊
结”,脖子后面应该也有明显的痕迹才对。

如果邹阳不是自杀,那很可能有人从背后用网线向上,勒晕或勒
死邹阳,再用“上吊结”把他悬吊起来。

之前,我们在邹阳胃里检测出和陈燕体内一致的镇定安眠药物。
原本的推测是,邹阳对陈燕实施麻醉强奸,随后服用安眠药自缢身
亡。

现在看来,结论必须推翻。

专案组调取了邹阳小公寓的大厅监控。陈燕死亡那天晚上11点50
分,有人走进公寓,次日凌晨1点多离开,1小时后,又返回公寓。凌
晨3点多,他再次离开公寓,再也没出现。

这人出现在邹阳死亡的时间范围内,非常可疑。视频中他的面部
很模糊,但我感觉这个身影和吴胜很像。

吴胜作为死者的未婚夫,本来是应该首先被调查的。然而邹阳的
DNA出现在陈燕的阴道内,这个明显的线索影响了我们的调查方向,
让我们先将邹阳列为首要嫌疑人。

同事想起,送陈燕的《鉴定意见告知书》时,吴胜也在场,得知
警方已经锁定嫌疑人,他表现得很平淡,缉凶的诉求不强烈。

吴胜说:“人都没了,追究凶手有什么用,希望能好好赔偿
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吴胜。

当天深夜,陈燕的尸体被发现的第四天,刑警搅了吴胜的好梦。
当时他正和情人睡在一起。

吴胜的情人是名医药代表,看中了他在卫生局工作的便利。她知
道吴胜有婚约在身,听他抱怨过已经和未婚妻没有感情了。她清楚吴
胜不会娶自己,但就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对自己隐瞒,加上初识那会
儿吴胜还总给她写诗,这个女人觉得,两人是真爱。

大概是猜到吴胜犯了事,她忙对刑警说自己瞎了眼:“早该知道
他不是好人。”

我和吴胜见面是第二天早上,我在讯问室给他采血。

吴胜中等身材,体形偏瘦。梳分头,单眼皮,小眼睛,戴一副金
框眼镜。上身穿白衬衣,下身是笔挺的灰色西裤和一尘不染的新皮
鞋。
他正嚷着自己是受害者家属,要告公安局。他没说脏字,时不时
冒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抗议。

两位民警面色憔悴,现在掌握的证据不足,他们心里也没底。

我让吴胜把袖子向上撸,发现他的前臂有几处伤痕,刚结痂。他
的手很凉,手心有汗。

我的采血针扎得比较狠,拔出时指尖渗出一粒绿豆大小的血珠,
吴胜的手既没有退缩也没有颤抖,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有礼貌地
对我点头。我采过千八百人的血,像他这么不怕疼的,真不多。

准备填写信息时,我顿了一秒,把采血卡和笔一起递给吴
胜:“来,签个名吧。”

吴胜用左手接过笔,签下名字。我抬头看了一眼负责讯问的民
警,他盯着吴胜的左手,眼睛瞪了起来。

陈燕右颈的月牙状伤痕比左颈深,很大可能就是左撇子造成的。

吴胜说陈燕失踪那晚,自己整晚在单位加班,第二天早上,准时
提交了主任要的报表。

民警质疑他胳膊上的伤痕,吴胜先说是自己挠的,迟疑了几秒,
又说陈燕也经常帮他挠痒,可能是她弄的。多数时候,吴胜以沉默僵
持。
第二日凌晨,他开始变得急躁,担心接受警方讯问会影响工作,
闹着说单位那里没请假:“还一大把事,领导肯定着急。”

民警要帮他打电话请假,吴胜有点慌,忙说不用。民警问吴胜为
什么工作这么久,还是小科员。

吴胜脸有些红,反驳说:“科员怎么了,我当年公务员考试成绩
是全市第一。”

民警奉承了他几句,吴胜抱怨:“有啥用!还不如四流大学毕业
生混得好。”

等他渐渐放下防备,民警聊起邹阳:“那晚和邹阳喝了几瓶
酒?”

“我很久没见他了。”吴胜反应很迅速,没上套。

民警又问:“为什么要杀他?”

“他不是自杀吗?”吴胜终于露出破绽。

邹阳死因存疑,我们没有对外通报死讯。

直到民警拿出公寓监控的照片,吴胜才承认,当晚去过邹阳家。
他怀疑未婚妻和邹阳在一起,看到邹阳独自在公寓喝酒,就离开了。

监控里人影模糊,即便是民警也不能确认是谁,但吴胜一看到照
片就推翻了自己的话。
吴胜说漏嘴了,我意识到,新的证据链开始串联起来了。

吴胜的DNA检验鉴定结果出来了。邹阳下体、网线和陈燕指甲里
的生物物证都来自他。

按理说,他是陈燕的未婚夫,身上互相有对方的DNA很正常,不
太能作为定罪依据。但是,吴胜否定不了自己留在网线上的DNA,他
终于承认为了给陈燕报仇而杀害邹阳,但否认自己杀害陈燕。

吴胜和邹阳虽然是发小,但吴胜从小就觉得自己在人格上矮了对
方半头。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发生矛盾,父亲逼着自己给邹阳道
歉,就因为邹阳父亲的官大。

承认了谋杀邹阳,吴胜的状态没有开始时那么好了,但眼睛依然
有神,脸上没有悔意。

技侦部门复原了案发当晚,吴胜和陈燕手机的移动轨迹,确定陈
燕的手机是吴胜带去邹阳家的。直到这时,吴胜才承认,自己杀害了
陈燕,并伪造现场,嫁祸给邹阳。

他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案子最多查到“畏罪自杀”的邹阳。但
无论他做了多少手脚,真相都在尸体上,不可篡改。

面对讯问,吴胜从始至终都没放弃辩解。他说自己只是拿刀威胁
陈燕,没想到她直接过来抢夺,刀子意外扎进了陈燕的肚子。
至于杀害邹阳并嫁祸,都是因为邹阳“有错在先”,给自己戴绿
帽子,索性就“让一对奸夫淫妇下去做伴吧”。

吴胜把自己说得很无辜,好像他才是受害者。

但是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吴胜和陈燕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简单。

陈燕对吴胜一往情深。大学谈恋爱时,陈燕就对吴胜很好,约会
开销都是她主动花钱。

毕业后,吴胜考进区卫生局当公务员。陈燕是个固执的乖乖女,
用她父母的话说“比较直实(方言,单纯实在)”,她认为接下来两
人应该顺理成章地工作、结婚、生孩子。

陈燕怀孕,双方父母见面定了亲,迫于父母压力,吴胜没敢提异
议。实际上他十分抗拒结婚。

工作第二年,吴胜就体会到工作中的无奈。他自认为学识、才
华、为人处事都不比别人差,单位却把先进名额给了两个新同事,其
中一人还被确定为重点提拔对象。

这件事对吴胜打击很大。他认为,那两人的成功是因为“有关
系”,而自己势单力薄。为了竞争上岗,他找同事借钱买了一箱名酒
送领导,结果功亏一篑。吴胜发牢骚:“没有关系真是白瞎。”

陈燕劝他想开点,功利心别那么强。吴胜却认为,陈燕对他的事
业没有助力。
负责讯问的刑警遇到过吴胜的大学同学。那人提到,大学时的吴
胜就喜欢钻营。毕业前,一位同班同学报考了卫生局,考察阶段被刷
下来了,托关系打听才知道,原来有人举报他存在劣迹。

不久,吴胜和卫生局签了工作协议。没人能证实举报同学的事情
是他干的,可从那以后,多数同学都开始鄙视吴胜,觉得他是为达目
的不择手段的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吴胜认识了局领导的女儿。他觉得对方并不讨
厌自己,心思活泛起来。他渴望借助领导女儿,改变命运。

当吴胜得知陈燕怀孕,他想过直接摊牌,或领证再离婚,但这会
影响他追求领导女儿的计划。在这个小地方,离婚官司一旦闹起来,
名声坏了就没法混了。

吴胜提不出分手的理由,又怕陈燕闹得太厉害,只能渐渐冷淡
她。那月他只和陈燕发生过一次关系,还在安全期,之后他就出差
了。这么一算,吴胜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绿了,陈燕肚子里的孩子,只
可能属于前男友邹阳。

领结婚证当天,为了和领导的女儿一起吃饭,吴胜和陈燕撒谎,
说单位有急事。当天,陈燕和吴胜吵了一架。陈燕说周一必须去登
记,让吴胜提前请好假。

吴胜的冷淡让陈燕起了疑心,她查了吴胜的行踪和银行账户。周
末晚上,两人揭开了热锅上的盖子。面对出轨的质疑,吴胜反咬陈燕
偷人。

分手要付出的代价,吴胜不愿承担。想了半宿,他起了杀心。

那天下午,陈燕打电话约吴胜在两人以前常去的公园见面,好好
谈谈。两人一开始都很克制,聊了许多过去的回忆,气氛还算融洽。
晚上10点多,他们走到林子深处,陈燕手中的饮料也喝光了,那里面
被吴胜下了安眠药。

陈燕说自己是清白的,她给邹阳打了电话,三人可以当面对质。
甚至等孩子生出来,他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吴胜试探说要不先不要
孩子,等以后再说。

陈燕崩溃了,哭喊着威胁吴胜,要去他单位闹。说到激动处,陈
燕给了吴胜一巴掌。吴胜推了一把陈燕,两人撕扯起来。

吴胜用左手掐住陈燕的脖子,把她按在地上。右手用力捂在陈燕
的嘴上,不让她叫。陈燕的口唇受力,唇黏膜在牙齿的衬垫下形成衬
垫伤,瞬间出现了挫伤和出血点。

一两分钟后,陈燕不叫了,吴胜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指甲在脖
子上留下月牙状的伤痕。陈燕试图挣扎,指甲划伤了吴胜的手臂。吴
胜继续用力,陈燕的舌骨骨折了。她彻底不动了。

陈燕的瞳孔散大,一些针尖大小的血点冒了出来。

杀死陈燕后,吴胜没有感到紧张和内疚,他只想掩盖犯罪事实。
吴胜取走了陈燕的手机和钱包,趁着夜色,他去了邹阳家,说要
喝两杯。喝酒时,邹阳用的是自己的玻璃杯,吴胜用一次性纸杯。

邹阳不断解释,他和陈燕是清白的。吴胜趁邹阳上厕所,把事先
磨成粉的安眠药下到他的啤酒杯中。

邹阳睡过去后,吴胜拿着一次性纸杯,脱下邹阳的裤子,通过物
理刺激,取了邹阳的精液。

完事后,吴胜整理好邹阳的衣服,捡起网线,狠狠勒住邹阳的脖
子,直到他停止挣扎。他用网线打了个上吊结,把邹阳挂在了落地窗
前。

接着,吴胜打开陈燕的手机,删掉了两人之间不愉快的对话,以
及陈燕和邹阳的对话,又用枕巾擦拭干净手机,同邹阳的手机一起摆
在床头柜上。他还拖了地,带走了毛巾和纸杯。出门前,又用毛巾擦
拭了门把手。

吴胜再次回到公园的林子里,褪掉陈燕的衣服,伪造出强奸杀人
现场。

吴胜站在尸体旁,用刀划开陈燕的肚子。他对民警说,他恨那个
孩子。要不是这个孩子,他或许能不费力地甩掉陈燕。

作案过程供述得差不多了,但作案工具还没确定。作案工具是证
据链中重要的一环,缺了它,案子还是有瑕疵。
讯问室里温度适宜,灯光很白很亮,吴胜脸色有些发黄,发型保
持得还行,就是胡茬长出来不少,嘴唇起了皮。

哪怕承认了两起谋杀,他依然在为自己辩解,甚至还在努力维持
自己的体面。被质问得说不出话,他就说“没休息好,脑子有点
乱”。

民警把吴胜家所有利器都拿到讯问室,在桌上摆成一排。我觉得
不太乐观,万一刀子真被扔到河里,且不说打捞费时费力,还不一定
能成功,就算捞上来,也做不了DNA检验。

同事心领神会,绕过作案工具,转而问其他问题,发现只要一提
到单位,吴胜的眼神就有些游离。

我们跑了一趟吴胜的办公室,撬开他的办公桌抽屉,果然发现了
一把折叠单刃匕首。

再次推开讯问室的门,吴胜背对着门口,他的衬衣紧贴在身上,
后背湿了一片。同事捏着透明物证袋在吴胜面前晃了晃,里面装着那
把折叠刀。吴胜脸色变了,他低下头,眼睛盯着地板砖。

良久,他抬起头说:“我饿了,要吃点东西。”

我们在刀鞘缝隙里检验出陈燕的DNA,那把折叠刀十分精美,吴
胜大概舍不得扔掉吧。

讯问结束时,吴胜说:“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
我把DNA鉴定书推到他面前,技术不会说谎,吴胜亲手杀死的是
自己的儿子。

他低着头嘴唇颤动了几下,再也没有辩解什么。

案件虽然告破,我还要制作鉴定书等案卷材料,依然闲不下来。
证据要发挥最大作用,才能不让案子留遗憾,更不让死者含冤。

我想起吴胜赌上一切去追求的领导女儿,其实并没有看上他。吴
胜只能算是众多追求者之一。

吴胜对家境优越的女孩很大方,舍得花钱,经常送一些精巧的小
礼物。女孩对吴胜印象不错,觉得吴胜很有才,成熟、幽默又不死缠
烂打,无论聊天还是吃饭,都让她感觉很舒服。吴胜每周还会写一首
诗给她,也让女孩很受用。

但是,吴胜表现得太完美了,反而让女孩犹豫不决,女孩
说:“我追求完美,但不相信这样的完美。”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聪明的女孩。或许,吴胜从动了邪念那一
刻起,就注定要走上一条不归路,“算计”得再巧妙,也注定不会成
功。

完美的犯罪?他想多了。
05 听老师的话
案发时间:2013年8月

案情摘要:荒郊出现装有尸块的编织袋。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

赤裸尸块,无头、手脚。尸僵完全缓解,推断死亡时间在5天到7
天。尸斑位于尸块背部,颜色淡,指压不褪色,说明死后一段时间凶
手才抛尸。四肢两端从关节部位离断,断面齐整。颈部从第六颈椎椎
体断开,较整齐。

根据耻骨联合面特征,推断死者为16岁左右的女性。

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里,深入骨髓的寒冷。

新闻里说,2013年8月,是我们省半个世纪来最热的月份。

我光着膀子,脖子上搭着一条擦汗的毛巾,坐在弥漫着水蒸气的
地下室,守在炉火彻夜不熄的锅旁。通风设备嗡嗡响,抽走腐臭气味
的同时,也把空调的冷气抽走了。解剖室里闷热难耐。

我在煮的是块耻骨联合,取自白天发现的女尸。她被凶手分割成
5块,但头和手脚还没被找到。打开锅盖瞧了瞧,浑浊的水在翻滚,
我关小了炉火。煮骨是个功夫活,要让骨肉缓慢地完全分离,并且不
破坏骨质。对于未知名尸体,尤其是碎尸案件,通过煮骨去掉软组
织,可以更好地观察尸体的骨骼。

耻骨联合面,是法医人类学研究最多的部位之一,进入青春期
后,人的耻骨联合面的形态改变随年龄增长会呈现出很强的规律性。
经验丰富的法医,可以根据形态特征推算出死者的性别和年龄,准确
率很高。

我又给锅里添了些水,靠在椅子上想打盹,却不敢睡着。我低头
看了下表,快深夜12点了。

夏天是伤害案件的旺季,人本身就燥热,再喝点啤酒、吃个烧
烤,打架斗殴的氛围浓厚。

白天的时候,我在法医门诊坐诊,忙得连厕所都没时间去,一直
在询问受伤过程、查看病历资料、测量伤口长度、阅片、拍照……临
近中午,送走胳膊上文了虎头的瘸腿壮汉,我刚准备叫份外卖,就被
值班室的电话叫走了。

荒郊出现疑似装着尸块的编织袋。

我饿着肚子一路疾驰,跟同事来到辖区边界的水塘。警戒带围着
水塘拉了一圈,百米开外的小山坡上,一簇围观群众,远远地往这边
看,都想知道编织袋里装着啥。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附近的一个村民。上午他骑自行车路过,看到
水塘里漂着两个编织袋,还没来得及捞上来看看有啥好东西,就已经
被水面的恶臭熏得连退好几步,最终选择了报警。

我们借助民警找来的绳索、树枝,把编织袋拉到岸边。换上水
靴,大家七手八脚地抬上岸。

太阳太毒了,树上的蝉玩命地鸣叫。民警找了一张大塑料布铺在
柳树的树荫下。我对面的痕检技术员,衣服已经箍在了身上,分不清
是流出的汗,还是溅在身上的水。

助手从勘查箱里掏出两个防毒面具,大家看了一眼都摇头。大热
的天,那玩意儿扣在脸上,不舒服。

两个编织袋在塑料布上靠在一起,一个蓝白相间,一个绿白相
间,款式差不多,高度在1米左右。抬编织袋的时候,我明显感觉蓝
编织袋要比绿编织袋重一些。

经历了烈日暴晒和污水浸泡,外层的生物物证应该被破坏得差不
多了。我轻轻拉开蓝色编织袋,一片污绿色映入眼帘,乍一看分不清
是水藻还是腐败的颜色。

那是人的躯干,没有手脚,也没有头。躯干胸部朝上,仰卧在编
织袋里,膨胀、肿大,皮肤泛着黑绿色的光。把四肢和躯干一拼,一
具女尸呈现在大家面前,所有尸块都是赤裸的,编织袋里没有衣物。
尸块并不能拼起一个完整的人,大家都在揣测一定还存在第三个
编织袋。

我赶紧吆喝同事们进一步打捞,看水塘里是否还有没漂上来的编
织袋或尸块。与此同时,我在岸边进行了尸表检验。

躯干和四肢的腐败程度差不多,膝关节很容易就能弯曲,尸僵已
经完全缓解了,看来死亡时间不短,我推断大致在5天到7天。尸斑颜
色很淡,位于尸块背部,指压不褪色,这说明死后过了一段时间凶手
才去抛尸。

让我心惊的是,尸体四肢两端都是从关节部位离断,断面齐整。
颈部从第六颈椎的椎体断开,也比较整齐,但颈部皮肤有许多皮瓣,
说明经历了多次切割。我怀疑凶手可能有解剖经验,也许是刀法一般
的屠夫或医生。

水塘里暂时没捞上更多的尸块,派出所借来了几台抽水机,准备
直接把水抽干。办法虽笨,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带着两编织袋的尸块返回解剖室,仍然留在现场的警察在后视
镜里变得越来越小,机器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在耳边。

天色微微透亮的时候,我用长镊子检查了锅里的耻骨联合,已经
煮好了。

两块分离开的骨头色泽白嫩,骨质细腻。死者肯定是一名未成年
女性,年龄在16岁左右。
熬了一整夜,我回办公室冲了杯咖啡,顺手打开电脑,准备把目
前的尸检情况先录入系统。我忽然想到,上周有3名失踪女性被我录
入了“疑似被侵害失踪人员”系统,其中有一个15岁的少女。

4天前,快午休的时候,有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神色匆匆地赶了过
来。他眼里布满血丝,眼角和嘴角有许多皱纹,衣着简朴,裤腿和鞋
子上沾着泥土。

男人名叫李宇富,他的女儿李小琳失踪了。

离高中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准高中生李小琳上周五去县城补
习英语,一直没回家。派出所让李小琳的父亲来刑警队录信息,那天
是我给他采的血。

我盯着电脑屏幕,李小琳的信息让我心跳加速,然而在没有证据
的情况下,所有怀疑都只能是怀疑。翻开档案材料,看着李小琳的照
片,我心情复杂。

弯眉毛,单眼皮,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型稍有点方,颧骨略
高,下巴不大,小鼻子小嘴,下颌角圆润,皮肤是小麦色的。

李小琳扎着马尾辫,没留刘海,头顶右侧有一个白色的发卡。照
片上,她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站得有些拘谨,脸上透出一股倔强和
自信。

下午,两个消息传来:水塘抽空了,没发现新的尸块;送检的检
材也出检验结果了。所有尸块都检验出了同一名女性的DNA,恰好和
周一送检的李守富的血样比中了亲生关系,而他们家只有李小琳这一
个孩子。

失踪女孩李小琳就是受害人。

另外,阴道拭子没有检验出男性DNA,很可能是尸体在水中浸泡
时间太长的缘故。胃内容物中没有检验出常见毒物,可以初步排除中
毒死亡。

刑警队专门和派出所对接了前期调查情况。李小琳,生于1997
年,失踪时不满16周岁,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被重点高中录取。

李小琳家境贫寒,是家中独女,父亲务农,母亲卧病在家。在老
师和同学心中,李小琳听话、懂事、乖巧、上进、品学兼优……简直
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碎尸案一旦确定了死者身份,案子就相当于破了一半,所有的后
续侦查工作也就有了方向。

当务之急,一是确定李小琳失踪当天的行程,借此锁定最后一个
接触她的人;二是寻找剩余尸块的下落。

专案组只用了一天时间,基本查明了李小琳的活动轨迹。上周五
一早,她坐公交车去城里的英语培训班上课,下午下课后立马前去坐
公交车回家。
售票员回忆,那天车上乘客很多,但她对李小琳有印象,小姑娘
经常坐这趟车回家,手里总捧着书。

专案组调取了公交车上的监控,监控清晰度不高,可还是能分辨
出李小琳。那天她扎着马尾辫,表现与往常不同,在购物商城的站点
提前下车了。

有两名男子进入了专案组的视线。两人都在车上和李小琳聊过
天,而且都和李小琳在同一站下了车。据售票员反映,李小琳和两个
人好像很熟,其中一个是半大小子,看起来像个学生;另一个,则是
个中年男人。

那天忙到晚上11点多,我刚准备回家,又被同事拉着去看监
控,“你是法医,看人比较准”。其实同事已经把监控研究得很透彻
了,只是让我去确定一下可疑男子的面部特征。

在监控画面里,那名和李小琳一起下车的中年男人,带着她走进
了一家商店,过了一会儿,两人又一起离开,消失在监控范围内。

我观察到,那个男人比李小琳高出整整一头,体态强壮,留着短
发,五官有些模糊,脸大眼小,椭圆脸,颧骨略高,耳朵上方稍微有
点尖,步态有些晃。

因为画面清晰度并不高,无法输入系统进行比对,只能打印出照
片,背面写上我总结的面部特征,给侦查员人手一份去排查。
大韩最先遇到了符合嫌疑人特征的人,但他却因为对方是个教
师,本地也没有教师杀人的先例,只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就走了。

听到大韩的汇报,刑警大队长直接拍了桌子,杯子里的茶水都溅
了出来。“先审审他再说!”发完脾气的大队长语气缓和了些,“技
术科去他家搜一搜。”

嫌疑人江国生,40岁出头,是中学数学老师,家住城里,妻子也
是一名教师,孩子正在上大学。

按响江国生家的门铃,里面很快有人回应。大韩把警察证在猫眼
前面晃了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

一位戴无框眼镜的中年女人探出头,她长得挺白净,面色有点阴
沉,警惕地问:“你们真是警察?”

她盯着大韩的警察证看了一阵,把我们请进屋,客气地让座。得
知我们在寻找江国生,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冷淡,说:“他已经好久没
回家了,你们怎么不去学校找他?”

大韩问她是否清楚上周五晚上江国生的动向,女人摇了摇头,有
些不耐烦。

我简单查看了所有房间,没发现其他人,也没发现异常情况。出
门后,大韩感慨道:“这两口子有些不对劲啊!”
“这女的应该没撒谎,整个家里都没有男人待过的迹象,连牙刷
也没有。”我和大韩对视一眼。

我们开车去了江国生位于中学旁边的住所,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回
应。好在大韩事前申请了搜查证,直接叫来一位开锁师傅撬门。

进门的一瞬间,我闻到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这是个三居室,
两个卧室在阳面,一个卧室在阴面。屋里装修得很简单,家具不多,
都是深色系。地面很干净,白色的地板砖反着光。

大家迅速查看了所有房间,没人,看来我们扑空了。大韩有些郁
闷地说:“我先去门外透透气,这里先交给你们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助手,我们分头对房间进行搜查。我喜欢先看卫
生间,因为卫生间里有水,方便冲刷一些东西,可有些罪证是冲刷不
掉的。

很快我就发现了异常。马桶里飘着油花,洗手间的墙壁从侧面打
光可以看到许多擦拭痕迹。墙砖缝隙里有一些暗红的小点,我首先想
到的就是疑似血痕。

我俯身继续寻找,在洗手盆下方的地面上,发现一小块淡红色的
东西,黄豆粒大小,像极了人体组织。如果江国生在卫生间里杀了一
只鸡,可能也会留下类似的痕迹,但这年头谁还在家里杀鸡呢?

我随后进了阴面的卧室,那里有两个大书橱,里面全是书。文学
名著、医学、法律、周易、文言文黄色小说……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一
个台灯和五六本书,那几本书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最上边是一本老版的《人体解剖学》,比我上学那会儿用的课本
还老,书的封面上有一块油污,像一个苹果的形状。

阳面的一间卧室,靠墙摆着一张双人床,旁边有一个衣橱。床上
的被褥叠得很整齐,却没有床单和枕头。另一个卧室里没有床,只堆
着些杂物。

我们搜查到后半夜,并没找到尸块、女孩衣服之类的东西。但在
厨房里,助手发现了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和斧头。

李小琳的损伤形态像电影胶片一样在我脑海中迅速闪现,颈椎那
处骨质挤压面被不断放大,我蹲下身子靠近斧头,斧头表面很干净,
斧柄也没有异常。

“确定吗?”大韩早已闻声走了进来,盯着我问。

“不确定。”我认真回答,“但是和损伤形态符合。”

大韩眯着眼睛说:“明白了!我们只缺一个DNA结果。”

我们在镇上一户人家家里找到了江国生。

房门当时是开着的,6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桌子上摆满了
扑克牌,还有一碟花生米和几罐啤酒。
其中5个人光着膀子,皮肤黝黑反着光。正对门口的男人却格外
白净,穿着一件短袖T恤,显得有些另类,他方面大耳小眼睛,耳朵
上方有点尖。

“江国生!”

那人抬起了头,神色有一丝慌张,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屋
里的人齐刷刷盯着我们,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公安局的,有个事找你了解下情况,和我们走一趟吧。”屋里
至少有6个人,我们在力量对比上不占优势,能不起冲突就尽量不起
冲突。

过了几秒,江国生很配合地站起来,笑着往外走,边走边和牌友
说:“没事,你们先打着。”

现在是暑假,江国生已经连续几天都在这里打牌,有时打半天,
有时一整天。牌友们说江国生牌技不错,能记牌经常赢,但他“爱较
真,谁不讲规矩他就数落谁”。

尽管江国生脾气不太好,大家还是和他一起打牌,一是因为人数
有时不好凑,二是因为他是个老师,大家都不愿得罪他。

“谁家没孩子呀,”其中一人叹了口气,“江老师教学水平很
高,俺和他搞好关系,说不定到时候他能对俺孩子多关照关照。”

“江老师这几天有没有异常情况?”大韩问。
大家摇了摇头。斜对面一个脸上有颗痦子的男人说:“上周六江
老师是傍晚才来的,我看见他胳膊上有伤,就开玩笑问是不是和嫂子
打仗了,他没吱声,我也没敢再开玩笑。”

江国生被带回局里以后,一直在讯问室里叫嚷着:“你们肯定搞
错了!”

采血时我捏住他的手,感觉有些凉,手心在出汗,他的胳膊上有
一些陈旧的划伤,已经结了痂。扎针时他还瞪了我一眼,那感觉就和
我以前上学时,被老师批评一样。

第二天一早,大韩来办公室找我,说审讯不太顺利,江国生啥也
不说,让我赶紧催一下DNA检验鉴定结果,别抓错了人。其实我心里
也没底,现在的证据还十分薄弱。

接到DNA实验室的电话时,我心情很激动。那把卷刃菜刀的刀柄
里,以及斧柄与斧头结合部位都检验出死者李小琳的DNA。卫生间里
的疑似血痕和可疑组织,也都是李小琳的!

DNA不会说谎,江国生的家就是第一现场。

直到证据摆在面前,江国生终于开始供述作案过程。

江国生说自己在车上遇到了毕业生李小琳,一路上两人聊得很
好,李小琳还向他表达了感谢。

“李小琳本来是要回家的,怎么去了你家?”大韩追问。
“她有些学习上的问题要问我,说要跟我回家坐坐。”江国生盯
着前方的地板,仿佛在回忆那天的事情。

“我真没想到,生命会那么脆弱。”江国生皱了皱眉,眼神里露
出一丝悲哀,他抿着嘴说,“李小琳的死,其实是个意外。”

他说,那天他留李小琳吃晚饭,李小琳简单地吃了点就急匆匆往
外走,出门时摔了一跤,头碰到了地上。

“怎么不打120?”大韩紧盯着江国生的眼睛问。

“没用,人已经死了。”江国生轻轻摇头,“我试过,她没脉搏
了。”

“为什么分尸!”

江国生的脸微微发红,鼻翼有些扇动,瞪大了眼睛说:“不能被
别人知道她死在我家,否则就说不清楚了。”

江国生自述用水果刀、菜刀和斧头将李小琳的尸体进行了分尸,
并把尸块抛到了野外。

“头和手脚去哪里了?”大韩出其不意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江国生愣了一下,三五秒后,他低着头说,他把李小琳的头装进
她的书包里,但是“在路上颠了一下,书包掉到了地上”。
江国生的供述似乎可以自圆其说,至少从法医的角度,分尸和抛
尸的部分过程是合理的。按照他的说法,他只是处置了李小琳的尸
体,并没有杀人。

然而,李小琳的死实在太巧合了,而且我之前对江国生住处进行
过勘查,并没有发现明显的摔跌痕迹。

借着上厕所的工夫,我和大韩进行了交流。虽然不清楚李小琳是
否存在颅脑损伤,但尸体存在窒息征象,而且有被性侵的迹象,江国
生刻意回避了这两点。

江国生的口供无法被验证,我们又缺乏完整的证据,案子一直悬
着。局里派出了大量警力去寻找李小琳的手脚和头颅了。

我们这儿是小地方,有点消息很快就能传开。案子迟迟未破,社
会上流言四起,本地人在网上讨论着江国生的为人,已经认定他就是
凶手,痛骂他禽兽不如。还有人认为,江国生迟迟不能定罪,是因为
背后有黑幕。

李小琳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孩子如今尸首残缺地躺在地下室,两
口子在街头拉起了横幅,白底黑字,要求严惩江国生。

他们常来打听案子的进展,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见到警察就
哭着下跪。

李小琳生前剪过一次辫子,舍不得扔,一直放在家里。两口子睹
物思人,手里总是紧紧捏着女儿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头发。
我心里很难受,无论是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还是那对可怜的父
母。

李小琳尸块被发现的第十天,我像往常一样到法医门诊坐诊,刚
坐下就接到了痕检技术员的电话:“又有案子了。”

痕检技术员在桥下发现几个塑料袋,一半露在外面,一半沉在淤
泥里。打开所有袋子,黄白色的骨质映入眼帘,尸骨已经完全白骨
化,分离成许多碎骨块。

塑料袋一共有4个,其中一只白色塑料袋内装着部分手、足骨,
一只红色塑料袋装着部分颅骨,剩余两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部分颅骨
及手骨。

只有头颅和手脚!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李小琳。

然而这些骨头已经白骨化,应该被抛尸有一段时间了,不太可能
来自李小琳。助手猜测,这是另一起分尸手法差不多的案子。

我盯着地上的尸骨,说:“先不管那么多了,按流程检验吧。”

我们就地对这些尸骨碎块进行了拼凑,首先拼起了手和脚,双手
掌骨近端有光滑的砍痕面,部分足骨和跖骨近端也有砍痕面。

颅骨被分离成很多块,我们需要把颅骨进行复原,然后拍照、检
验。我从河边取了一些土,用河水和成泥巴,团成一个球,然后把散
开的颅骨骨片按照各自所处的部位贴在上面。办法虽然很土,可是很
实用。

很快,一个颅骨呈现在大家面前。这个颅骨并不完整,上颌骨和
牙齿部分缺失,下颌骨倒是完整,但牙齿也少了几颗。对颅骨进行法
医人类学检验,这也是一名女性,年龄也不大。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最下边的第六颈椎残留了一半,离断面的痕
迹居然和李小琳尸体的颈椎离断面一模一样。

我们将这些尸骨带了回去,不久,送检的牙齿检验出了DNA结
果,死者竟然真是李小琳!

按理说,李小琳的尸块不该这么快就白骨化,这事有些反常。但
正是因为找到了颅骨,江国生再也不能对自己的罪行避重就轻了。

李小琳的颅骨上并没有发现与钝性物体接触的痕迹,江国生所说
的摔跌致死,不攻自破。很明显,李小琳的死并不是意外。

江国生再也没有借口了。

那天在公交车上,喝了酒的江国生和李小琳偶遇。江国生说要让
李小琳帮忙试一下鞋子,李小琳答应了,和他一起下车去了商场。

买完鞋,江国生又说在学校旁边买了房子,邀请李小琳和他回母
校看看,顺便去家里坐坐。
“她当时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跟我回了家,对我比较信任
吧。”江国生回忆。

李小琳到了老师家中,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提出要回家。江国生
开始对李小琳动手动脚,“她不太听话,还抓了我,我很生气”。

江国生把李小琳拖到床上侵犯了她。李小琳试图反抗,江国生粗
暴地控制住她,造成她四肢皮下出血。

事后江国生想安抚李小琳,但让他不能容忍的是,李小琳哭着喊
救命。害怕事情败露,江国生右膝跪在床上,左膝跪在李小琳右胸
部,拿起床上的小枕头,摁在了李小琳的口鼻上。

江国生用尽力气,李小琳右侧第三肋骨断裂了,肋间肌开始流
血。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右肺叶间冒出了少量出血点和出血斑。

没过多久,李小琳窒息身亡。江国生说,李小琳“躺在床上像睡
着了一样,好像流了眼泪”。

杀死李小琳后,江国生锁上门离开了家,去KTV吼到了后半夜。
这期间,一直仰卧在床上的李小琳,背部逐渐形成了尸斑。

回到住处,江国生发现李小琳的眼睛一直睁着,他用手抹了一
把,让眼皮闭上。随后他把尸体拖进卫生间,手里翻看着在旧货市场
淘来的《人体解剖学》,开始肢解尸体。
血液和细碎的尸块、骨渣迸溅得到处都是,卫生间墙面留下了血
痕,洗手盆下方的地面留下了一块软组织。

江国生没有就此停手。他将李小琳的头颅和手脚都割了下来,丢
进铝锅中煮。他不想让人辨认出李小琳,以为只要销毁指纹和面容就
能逃避罪行。

那一天,就在距离中学校园不过百米的居民楼里,李小琳的颅骨
和手脚完全变成了白骨,因为煮骨,也加快了李小琳尸块白骨化的速
度。这之后,江国生把尸块分别装入编织袋和塑料袋,准备抛尸。

每次他都从自己独居的那间三居室出发,开着面包车或电动车。
他把李小琳的躯干和四肢抛在了12千米外,一片被树林和农田环绕的
水塘里,把头颅和手脚抛在了10千米外的河里。

江国生因涉嫌故意杀人和强奸被正式逮捕。刑警队的兄弟们都松
了口气,总算对李小琳父母有个交代了。

指认现场那天,周围挤满了愤怒的百姓,江国生被押着,拖着步
子慢慢地走,他一向苍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红色。

那一刻,我知道,江国生就是凶手。

虽然警方这边结案了,但江国生并没有老老实实认罪,还幻想着
能够逃脱法律的制裁。江国生翻了供,说李小琳是自愿和他发生关系
的,并且当晚就住在了江国生家里。他说第二天李小琳威胁他,开口
就要上千元钱和每月200元、持续两年的补偿。
江国生声称自己失手杀死李小琳,可是在证据面前,一切谎言都
站不住脚。尸体已经告诉了我们真相。

辩解行不通,江国生就开始装疯卖傻,说自己有精神病。经过鉴
定,他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江国生一审被判处死刑,他马上提出上诉,又多活了一年。

事发后,学校不认为自己对李小琳的死负有责任,理由是“李小
琳已经初中毕业,不是学校的学生。而江国生强奸杀害李小琳,属于
个人行为,与学校无关”。

江国生的父亲凑了2万多元钱送到李小琳家,差点下跪,李家才
收了钱,但仍表示不原谅。

我觉得,江国生的父亲其实不只是为了请求李小琳家原谅自己的
儿子,而是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一个法院的朋友告诉我,江国生被执行死刑前,要求见一堆人,
但是除了妻子,没有一个人来见他最后一面。

那次见面,他妻子总是低着头,没了魂一样,好像自己犯了错,
静静地听着江国生坐在铁窗对面忏悔和安排后事。

死刑前要对他验明正身,他再次试图翻供,声称自己没有杀人。
那是江国生最后一次狡辩。

我想不通江国生残杀李小琳的原因。
那是我们这儿第一次出现教师行凶的案子,当初大韩没在第一时
间带他回局里,也是因为完全想象不到老师会谋杀自己的学生。

后来我和不少人打听了江国生的情况,试图了解这背后的原因。

江国生父亲是村里的会计,算是半个文化人,家里有两儿一女。
江国生排行老二,从小就格外聪明,和李小琳一样,被父母寄予厚
望。后来江国生成为教师,还娶了同为教师的妻子,算是光耀门楣。

他们夫妻关系一开始还不错,可后来江国生回家的次数渐渐变
少,留在单位加班的时间越来越多。

听江国生以前的邻居说,江国生和妻子的性格差异很大,江国生
不太爱说话,有点阴冷,但他妻子很热情,心直口快,“两人不是一
类人”。

江国生妻子觉得江国生一点也不顾家。到了后来,两人干脆分
居,只是保留形式上的婚姻关系。江国生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钻研五
花八门的知识上,并在学生身上寻找成就感。

他抓学习是厉害,听说还得过优秀教师的荣誉。然而我有个同学
认识江国生的同事,两人吃饭时,那位老师说3年前碰见过江国生在
办公室里猥亵学生。

那次他推门进办公室,看到江国生正从后面抱着女学生。江国生
并不慌张,只是解释说正在给学生讲题,学生很上进,放了学也来问
问题。
那位老师当时刚参加工作,没什么根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的想法,事后没有揭发江国生。

他和校长反映过江国生的行为不检点,但校长听到一半就摆着手
说大局为重,家丑不能外扬,所有老师都要注意维护学校的形象。没
有证据的事别乱说,闹大了对学校、对学生都不好。

他说,学校里那么多老师,肯定不止自己一个人发现过江国生的
行径,但没有人站出来揭发。谈到李小琳的案子,他有些自责,拍着
自己的头说,要是当初揭发了江国生,可能这起惨案就不会发生了。

我还有个亲戚住在学校附近,他邻居家的女孩曾在晚自习后被江
国生叫去办公室。事情暴露后,邻居并没有报警,而是托关系找到校
长告状。

校长把江国生训了一顿,让他赔礼道歉,又扣了他1000元工资当
作精神损失的补偿。事情也就过去了。

江国生事发后,刑警队曾针对传言多方搜集证据,但老师和家长
都没有站出来提供证据。

亲戚对我说:“江国生这次肯定活不了,没必要再把自己孩子的
清誉搭进去。”那位老师后来也叮嘱我的同学:“喝多了说的事,怎
么能当真。”

本来江国生距离杀人还隔着几道坎:如果同事坚决举报,受害学
生的家长积极维权,校长能够公正处理。
然而,没有人及时拦住他。

刑警队找校长做笔录,校长痛斥江国生“禽兽不如”,是教师队
伍里的败类,给学校抹了黑,自己“很震惊、很心痛”,唯独没有说
到学校和自己的责任。

李小琳的父母一直上访,教育局专门去看望了他们,并送去了慰
问金。后来校长被撤了职,学校也被撤并了,这个小地方再也没有他
们的消息。

对于其他学生的影响,似乎只有每天上学要多跑上7千米这一
点。

听书记员说,执行死刑前,江国生走出监室,将4封皱皱巴巴的
遗书交给了她。

江国生的4封遗书分别写给儿子、妹妹、妹夫和妻子。每封都写
了好长,密密麻麻的,字迹潦草难认。

他在信里回忆了曾经带儿子去郊外玩的夏天。他们一起挖野菜,
找蚕蛹。他嘱咐刚工作的儿子事业有成了再找对象,生活中遇到什么
不开心的事情,就抬头看天,和自己说说话。

江国生嘱咐书记员帮忙邮寄遗书,但书记员说,遗书全部被退回
了,就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江国生最后的话,已经没人愿意听了。
06 消失在床柜里的女孩
案发时间:2014年8月

案情摘要:辖区居民郝素兰在家中卧室床板下发现失踪女儿的尸
体。

死者:林莉莉

尸体检验分析:

头面部乌青色。颈部有暗红色掐痕,舌骨骨折,心肺有出血点。

右腕部有锐器割伤,边缘齐,生活反应不明显,推测为濒死期损
伤或死后伤。

尸斑位于和床底接触一面未受压部位,颜色正常,说明死后未被
挪动过,卧室就是案发现场。

北方四季分明,我们法医的工作也“四季分明”。

我不太喜欢夏天。夏天是溺水事件的高峰期,同时因为炎热,人
心浮气躁,案件相对较多。我总是忙得团团转,不在命案现场,就在
法医门诊。

除了活多,夏天还有个令人讨厌的特点——气味浓烈。有些味
道,就算闻过无数次,早就习惯,还是很难爱上它。
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在一个女孩闺房里,闻到了那股熟悉
的味道。

黄色警戒线围住一栋平房独院,金属门楼,红漆刺眼。院门敞
开,门上有把巨大的挂锁,上面贴着一副气派的红对联,写着“大财
源百川汇海,好生意连年兴旺”。

30分钟前,指挥中心接警员通知我,辖区内发现一具女尸,她挂
电话前,友情提示——室内现场,做好心理准备。

我脚刚踏进院子,一条大黄狗就发出浑厚的低吼,跳起来扑我,
拴狗的橛子猛烈摇晃,狗绳绷得笔直。

痕检技术员阿良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踩到我的脚。阿良身高和体
重都在180以上,要是被踩到,肯定很惨烈。

一个中年女人被搀着出来,面如土灰。

女人有点面熟,我多看了两眼,心里立即咯噔一下,不会这么巧
吧?

她叫郝素兰,我们今天上午刚刚见过面。

上午9点多,郝素兰来公安局报失踪,就坐在我对面。她脸膛黑
红,用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递过一张照片——一个圆脸大眼、扎马尾
的女孩,脸色红润得像苹果似的,眉眼与郝素兰相像。

她说,这是女儿林莉莉,已经失踪2天了。
莉莉是家中独女,就读于本地一所大学,暑假过后就上大二了。
2天前,周一早上7点,郝素兰和丈夫赶去50千米外的装修工地,出发
前,莉莉还在卧室睡觉,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手机也一直关
机。

我经手过大量的失踪人员信息,按我的经验,精神正常的成年人
不会轻易失踪。真正失踪的极少,多数人不久就会被找到或者自己回
家。

我认真记下林莉莉母亲介绍的情况,叮嘱她回去以后继续寻找,
有消息及时沟通。但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再次见面,而且以我最不希
望的方式。

郝素兰没认出我,眼神迷茫。但我脑海里浮现出照片上的女孩。

这个家毁了。

林莉莉的尸体是母亲郝素兰无意中发现的。

报完失踪回家,她来到女儿卧室,整理女儿扔在床上的睡衣,突
然间发现墙角地面上,躺着那把平时放在客厅的水果刀。

郝素兰弯身去捡刀子,扭头瞥见床边地砖上有一摊黑红色、黏糊
糊的液体。她用手蘸了一点,放到鼻子上闻,腥臭味刺鼻。

郝素兰趴在地上,看见液体是从床底木板渗出来的。她心跳得厉
害,赶紧掀开凉席和棉被,打开床板。当看到一双蜷缩的腿时,郝素
兰脑子嗡的一声,双脚发软,崩溃了。

郝素兰家院子很宽敞,有个小菜园,大理石地砖,空调、太阳能
热水器一应俱全。

派出所民警领着我穿过客厅,走进莉莉的卧室。屋里凉,我直起
鸡皮疙瘩。隔着口罩,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好在不算十分浓烈。
卧室不大、很整洁,木质双人床靠窗摆放,床头上印着一朵紫色的
花。

派出所民警说,女孩就在床板下的床底柜里!

我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尸体的位置已经说明了莉莉不太可能是自
杀或者意外死亡,这很明显是他杀。

床上的毛巾被、凉席已经被掀到一边,能看到上面有红色斑痕和
少量甩溅血迹。凉席上还扔着黑色女包、红色双肩背包、女式牛仔短
裤和短裙。透过床板上40厘米见方的孔洞,我看到两条人腿。双腿色
泽正常,看不出腐败的迹象。

尸体发现得越早,对法医来说越有利,或许就能发现更多证据。

我们挪开床垫、掀开所有床板,到现在已经失踪2天的林莉莉出
现在眼前。

女孩双腿蜷着,小腿和大腿紧紧折叠在一起。她双足绷直,上半
身仰卧,双手摆在身体两侧,身旁散布着许多课本和练习册。
确实是莉莉。她一头乌黑的短发,眼睑和嘴唇肿得厉害。穿着浅
蓝色蕾丝内裤,白色胸罩断了一根带。

白色胸罩仿佛一道分界线,把莉莉的身体分成了颜色分明的两部
分。下半部分色泽正常,肢体紧绷而有弹性。越往上颜色越深,胸前
布满蜘蛛网似的腐败静脉网,头面部是乌青色。

莉莉颈部有暗红色的掐痕,右内踝及足背处有皮肤擦伤和表皮剥
脱,应该是被人掐住颈部时拼命挣扎,跟凉席摩擦形成的。

这两点与头面部的腐败状态都符合窒息死亡的特点。

“刘哥,你看这是咋回事?”阿良指着莉莉臀部一处脚印轮廓问
我。

我俯下身子看,那是一处弧形皮下出血,说明莉莉死前这个位置
曾受过力。女孩右腿有表皮剥脱,像被揉搓掉似的,应该也是濒死期
形成的。

这两点说明,林莉莉被塞入床底柜时还活着!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情景:在幽暗狭窄的床底柜里,林莉莉的意
识渐渐模糊,但腿脚仍可微弱地动弹。挣扎中,她磕碰到床柜,最
终,蜷缩的体位加上密闭的环境,导致了窒息死亡。林莉莉口鼻中淌
出暗红色的鲜血,顺着面颊流到床底板上。
这是我经历过最“憋闷”的现场。我不得不承认,凶手把现场处
理得很好。林莉莉失踪之后两天,卧室里的摆设和以前一模一样,郝
素兰来过女儿卧室很多次,都没感觉异常。

卧室很整洁,除了床上的一点血痕,没有明显打斗过的痕迹,而
且,家里值钱的东西一样也没少。

藏尸位置也非常巧妙,要不是腐败液体渗出床板、滴到地上,又
恰好被郝素兰看见,恐怕还要晚几天才会被人发现。那样留给我们的
线索就更少了。

阿良说,凶手“干活”很仔细。他在现场没有发现一枚有用的指
纹,他怀疑嫌疑人是故意戴手套作案。

唯一异常的就是那把浅蓝色水果刀,平时放在客厅,意外出现在
莉莉房里。刀是单刃的,塑料刀柄上面缠满了胶带,刀尖崩掉一块,
但刀上没有明显血迹。

不过我总相信,是凶手就有漏洞。

比如,被褥下、床板上有一块深色湿抹布,洇湿了一大片床板。
还有,卧室地面很干净,但床边的一双女式拖鞋鞋底却有泥水干了后
的印记,如果不是莉莉妈妈,那很可能就是凶手掩盖现场时拖的地。

离开院子时,我回头看蜷缩作一团的大黄狗,它一定见过凶手,
只可惜不能告诉我们那人到底是谁。
傍晚,我带着解剖结果来到会议室,与侦查员一起汇总案件信
息。莉莉的死因是掐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她颈部出血,舌骨骨折,
心肺有出血点。

但她的右腕部有一道锐器割伤,边缘齐,生活反应不明显——创
口周围不太红肿,也没有皮下出血,推测是濒死期损伤或死后伤,难
道是凶手担心莉莉没彻底死去,又补刀?

莉莉的死亡时间约40小时,她胃里没有东西,应该是父母刚离开
家,还没吃早饭就遇害了。

莉莉身上的尸斑位于和床底接触的一面未受压部位,颜色正常,
说明她死后没被挪动过,卧室就是案发现场。

我说完尸检情况,大韩开始介绍走访了解到的情况。

莉莉的父亲林志斌是一名刑满释放人员。10多年前,曾因打架被
判了3年,村干部和村民反映,林志斌不太合群,性子有些急,但出
狱回家后收敛了很多,与人相处还算友善。

莉莉的社会关系十分简单,正值暑假,她大多待在家里,偶尔找
同村的闺密或隔壁村的高中同学玩,不大可能与人结怨。凶手应该不
是找她寻仇。

林家没丢贵重物品,应该也不是谋财。唯一的异常是,周一晚上
夫妻俩回家时,平时习惯从里面锁住的院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莉莉被发现时身体半裸,胸罩带像被撕断的,凶手有可能是“图
色杀人”,但这类案件大多发生在夜间,大清早入室劫色,凶手要么
色胆包天,要么早有预谋。

而且,林家位置偏僻,其他房间无明显争斗和翻找痕迹,说明凶
手熟悉林家环境,知道郝素兰两口子早出晚归,莉莉一人在家,他直
奔目标,径直去了莉莉的卧室。

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莉莉是被熟人杀死的。既然莉莉没
有仇人,会不会是林志斌的死对头来寻仇呢?

大家决定顺着“熟人”这条线索展开调查。

我们先找到当年与林志斌打架的村民老郑。老郑和林志斌以前是
朋友,因一件小事反目成仇,“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太暴”。

当年林志斌入狱后,老郑就搬家了,位置离林志斌家很远,也再
没见过他。

案发那天,老郑说自己在邻居家打牌。“他坐了牢,肯定怨恨
我,不找我麻烦就烧高香了,我哪敢再去招惹他。”

派出所民警还提供了一条线索。2年前,林志斌还和本村的老潘
打过架,争执起于两家田地间的一条排水沟。老潘两口子骂人厉害,
林志斌忍不住动了手,派出所还出了警。双方伤得都不重,但两家人
见面不再说话,也算结了仇。有没有可能是老潘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我们又找到老潘,他说,周一那天天不亮,自己就去浇玉米地,
一直忙活到晌午才回家吃饭。但我们注意到,老潘家的玉米地离林志
斌家步行只要五六分钟,不能说他没有作案时间,便给他采了血。

不知为何,老潘对侦查员说:“林志斌以前坐过牢,干出啥事也
不奇怪。”见警察盯着他,又说是自己乱讲的,让我们当他没说。

难道是林志斌因为某种原因杀了自己的女儿?

勘查现场时,我就注意到林志斌,他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个子
不高,穿一件蓝色条纹T恤,牛仔裤上沾了灰尘,裤腿向外挽起来一
块。眼窝深陷,眼周布满皱纹,头发乱蓬蓬的,五官紧紧聚拢在一
起。他缩着肩膀,弯着背,整个人都不舒展,别别扭扭的。当时,林
志斌站在院外,目光游移,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就像犯错的学
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

莉莉的闺密说,莉莉从小和父亲关系很紧张,有事喜欢和母亲商
量,但母亲又做不了主,渐渐地她就不再和父母沟通了。

林志斌入狱那年,莉莉只有3岁。

从监狱回家那天,外面下雪,林志斌进门时摔了一跤。6岁的女
儿莉莉从里屋跑出来,怯怯地看着陌生的父亲。小女儿避开爸爸的拥
抱,一脸茫然。郝素兰似乎对丈夫的归来也不热情。

林志斌则心中有愧,毕竟3年没回家,没履行丈夫和父亲的责
任。
那个晚上,莉莉忽然问了母亲一句:“张叔叔今天还来不来?”

林志斌听了心中一惊。

“张叔叔”是隔壁村的单身汉,郝素兰的初中同学,林志斌也认
识。郝素兰不得不向丈夫承认,林志斌入狱后,“张叔叔”常来照顾
她们母女,帮着干家务,也哄莉莉玩。两人好上了。

那天晚上,这对3年未见的夫妻在卧室聊了一夜。林志斌最后对
老婆说,他不想一出狱就妻离子散,决定原谅她。但对于“隔壁老
张”,他不准备隐忍,要采取些行动。

第二天一早,林志斌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出门了。林志斌向老张
讹了1万元钱,并吓唬对方,不给就砍死他,还让对方立下字据,绝
不再联系自己老婆。

回家后,林志斌对郝素兰撂下话:“以前的事,我不再追究,谁
让我不在家,以后你要老实地过日子!”

这件事就成了郝素兰的“小辫子”,此后家中大小事全由林志斌
说了算。

在莉莉同学的印象中,莉莉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不爱笑。有次她
父母打架,莉莉上前拉父亲,被一把推倒,头上碰出个大包,莉莉一
生气,在同学家住了好几天。
林志斌说,自己小时候没人管,后来才蹲班房,他想亲近、好好
管教女儿,但莉莉总是疏远他,他毫无办法。好在莉莉从小听话,放
学就回家,从不乱跑或不经父母同意到同学家玩。虽然学习成绩一
般,但从不惹事,这让两口子很舒心。

女儿上大学后,林志斌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常与老婆讨论、规
划女儿的将来。

郝素兰说,莉莉心肠软,不懂拒绝别人,但是完美主义,眼光
高。她对未来的女婿要求不高,“只要对方脾气好,不打人就行”。

但林志斌不同意,他说女儿应该找个经济条件好的,至少有房有
车。

除了从小对莉莉的关心不够、交流不畅,对女儿择偶标准的不认
可似乎也成了这位坐过牢的父亲与女儿之间的新矛盾。

这会与莉莉被害有关吗?

虎毒不食子。我当然不愿意这个假设成真。

与林家有关的男人,不只“仇人”,还有朋友。

林志斌说,案发前一天是“财神节”。也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这
里就对财神节越过越重视了。

那天中午,林志斌曾经请宋军华和丁鹏飞来家喝酒,他俩都是林
家的帮工。宋军华也坐过牢,生活作风不太好。
专案组先找到宋军华家,敲了半天门,里面一个男人大声嚷
嚷:“敲什么敲啊!”

宋军华开门后,光着膀子堵在门口,黝黑精瘦,一脸怒气,嘴里
嘟囔:“警察有啥了不起,俺又没犯法。”

大韩把警察证一晃,径直进屋。屋里弥漫着怪异的气味,床上有
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双手捂胸,神色慌乱,是宋军华的女友。女人
在洗浴中心上班,她说案发前的晚上,宋军华去找自己,当晚就睡在
洗浴中心。第二天上午9点多,他和自己逛了超市,又一起回到住
处。

女人的证言真假难辨,其中的可能性太多了。

而财神节中午一起喝酒的另一个帮工丁鹏飞没在家,电话也处于
关机状态。妻子告诉我们他去外地干活了,并且回忆说,财神节那
天,丈夫一大早去了外地,回来时她已经睡下了。

“整天忙成个鬼,家里啥事也不管。”妻子对丁鹏飞很不满。

丁鹏飞对妻子撒谎了,那天中午,他明明就在林志斌家吃饭,根
本没去外地!

在这个节骨眼上,撒谎、外出、失联,丁鹏飞此人不善。

除了林志斌的朋友,郝素兰告诉我们,莉莉其实还有一个男网
友,她也是刚刚知道。
发现女儿不见后,郝素兰逐一给女儿的好友打过电话,但都说没
见着莉莉。莉莉消失第二天的中午12点多,她的闺密给郝素兰打过一
个电话,言语支吾,郝素兰追问下才知道,莉莉最近网恋了,对方还
刚来见了她。

郝素兰气得大发雷霆:“女大不中留,连爹娘也瞒着!”

挂断电话后,她开始胡思乱想,女儿说不定跟着男网友跑了?会
不会被他软禁起来?

郝素兰虽然不会上网,但也知道网上人杂,她害怕对方是个骗
子,但又不知道该上哪儿寻找这个男网友和女儿,只能干着急。

还是那天晚上,10点多,郝素兰的电话忽然响起,她摸起手机,
心里一阵失望。来电的不是女儿,是莉莉的另一名高中同学。

她告诉郝素兰,莉莉的QQ空间更新了一条消息:不哭不闹很
好,就是不爱说话。

郝素兰听不懂,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同学说,那句话像莉莉写
的,她平时喜欢文艺范的、伤感的话。莉莉应该没出事,人还好好
的。听女儿同学这么说,郝素兰放心了不少。

第二天上午,郝素兰到公安局报完失踪,刚走出公安局,就接到
一个陌生电话,接通后,她一下紧张起来,身体直打哆嗦。

电话那头的男人自我介绍,他叫陈浩,是莉莉的男网友。
接到电话的郝素兰琢磨着怎么才能稳住莉莉这个网友、男友,别
让他跑了。没想到,却被陈浩当头一问——林莉莉去哪儿了?

陈浩说,当时他认为莉莉很可能被父母软禁了,不让她和自己联
系,这才打电话给林莉莉母亲,想确认下。这真是奇闻,父母怀疑女
儿被这个网友绑架,而网友还怀疑女友被她父母绑架。

郝素兰赶到陈浩住的宾馆,没找到女儿。她告诉我们,当时一想
到陈浩可能是准女婿,自己的态度就温和多了。路上,真不知怎么想
的,郝素兰还叫上姑姑,让她帮自己把把“女婿”的关。

陈浩样貌秀气,体形偏瘦,留着小分头,说话温和,没有北方男
人那股子“冲”劲,看起来靠谱,身高和容貌也跟女儿般配。郝素兰
竟然将女儿失踪的事暂时放在了一边,满意地在街上买了熟食,还邀
请陈浩和姑姑一起回家吃饭。

陈浩是南方人,年初在网上玩游戏的时候认识了林莉莉。陈浩成
了莉莉游戏里的师父,经常送她装备。两人熟了,就不只玩游戏,还
经常在QQ上聊天到深夜。

陈浩管莉莉叫妹妹,因为莉莉说,她希望有个哥哥。陈浩把莉莉
哄得很开心,他经常听莉莉说学校的事,还会收到莉莉发的自拍照。

一次,莉莉和同学闹矛盾,陈浩安慰她到凌晨2点多。莉莉说,
要是能找个像陈浩这样的男友就好了。陈浩顺势提出,让莉莉做他女
朋友。莉莉一开始拒绝了,她说两人相隔这么远,连面也见不上。陈
浩告诉我们,自己当时就产生了来找莉莉见面的念头。

这一年,女生节、儿童节和莉莉生日,陈浩都在网上给她订了礼
物。林莉莉在网上很活泼,但又很正气,能开玩笑,但从不乱发脾
气,很温柔。

陈浩对莉莉说,两人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距离不是问题,他们
一定能幸福。

林莉莉没有太多朋友,也担心陈浩是骗子,就要求必须经过父母
的同意,才能以男女朋友的名义和陈浩交往。

陈浩说,他这次来,就是想和莉莉确认恋爱关系。

案发前天,陈浩在林家见到莉莉,他对莉莉很满意,于是找了家
宾馆住下来。第二天,两人在莉莉闺密家中见面。这个细节闺密向我
们证实了,还说当时自己不仅让出卧室,还买了葡萄和西瓜。那晚两
人谈得很好,房间里发出阵阵笑声,这段恋情似乎水到渠成。

林莉莉仪式感很强,与陈浩见面后,虽然彼此很满意,但她要求
陈浩必须和自己父母见一面,父母同意后才能和他正式交往。两人约
好第三天再见,和林莉莉父母摊牌,还约定不久后一起去海边玩。

第三天正是我们确认莉莉遇害的当天。
当着我们的面,陈浩说,莉莉直爽大方,不矫揉造作,是个大气
的女孩,和他周围的女孩都不同,还有一股传统而优雅的气质。也正
是这种气质,吸引他不远千里来和她见面。

他说,自己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被人杀害了。

但事情真像他说的那么简单?陈浩一来莉莉就死了,事情哪有这
么巧?我暗暗怀疑。毕竟两人只是网友,现实中见过两面,还不熟
悉。因爱生恨的事太常见了。

我们调查了陈浩的行踪——

案发前一晚,陈浩晚上9点多回到宾馆,整晚没有外出。第二
天,也就是大约案发时,上午8点多,陈浩离开宾馆,40分钟后返
回。陈浩说,他在附近一家早餐铺吃早饭,吃的肉烧饼,喝的蛋花
汤。

我们找到那家早餐铺,店主说,那天早上是有一个南方口音的人
来吃过饭,但不确定是不是照片上的陈浩。

陈浩离开宾馆后的这40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采血时,陈浩神情沮丧,耷拉着头,嘴唇紧抿着。他不断地
说:“我真不该来!要是我不来,莉莉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我们一边调查,一边继续跟郝素兰两口子交流,争取挖出更多的
线索。大韩给郝素兰两口子倒水,发现两人在小声嘟囔什么,声音越
来越大,林志斌有些生气,见到大韩,又忽然闭嘴。

郝素兰舔着嘴唇,张了好几次嘴没说话,大韩转身离开时,她忽
然说:“俺觉得还有个事不太正常。”

“别乱说!”林志斌一掌拍在桌上,茶水溅出茶杯,他狠狠瞪了
妻子一眼,郝素兰缩着肩膀,欲言又止。

林志斌语气缓和下来,使劲摇头对妻子说:“不会是他!肯定不
是他!我们有十几年交情,我摸得着他。”

财神节那天,中午和晚上都在林家吃饭的,其实还有一个人,叫
杨利兵。他是林志斌出狱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与林家交往了10多
年。

郝素兰说,丈夫林志斌经常租用杨利兵的车去干活,也常请他在
家里吃饭。杨利兵与林莉莉很熟,有时还在一起玩游戏。

“可他那天很不正常。”郝素兰很生气,当着大韩的面和丈夫争
辩起来。郝素兰左手攥着拳,右手揉捏着左手,办公室里变得鸦雀无
声。

大韩把两人分开单独询问,郝素兰这才打开话匣子。

案发那天早上,林志斌约好让杨利兵拉东西,在矿石厂见面。杨
利兵平时干活很守时,但那天早上却不见人影,直到9点多,电话也
不接。
后来,杨利兵给郝素兰回电话,说他在路上骑电动车,掉泥窝子
里,胳膊受伤了。郝素兰两口子赶到,看见他一身泥,小臂有伤,还
在流血。两人拿了钥匙就离开了。

“杨利兵摔倒受伤这个事应该是真的,俺两口子都亲眼见
过。”郝素兰也不敢一口咬定杨利兵的嫌疑。

但片刻之后,郝素兰抬起头来说:“杨利兵耍流氓。”

郝素兰说,杨利兵曾经翻墙到她家偷窥过林莉莉换衣服,而林志
斌觉得那次也许另有隐情。他认为,杨利兵与自己10多年交情,和女
儿关系也不错,不可能是凶手。

专案组到杨利兵家时,他正在和儿子玩耍,被带走时很不情愿。

杨利兵瘦而强壮,穿着蓝色T恤、蓝色牛仔裤、黑皮鞋。他头发
竖起,浓眉大眼,颧骨凸起,咬肌很发达。

杨利兵说,林莉莉失踪,他毫不知情,最后一次见到莉莉是财神
节晚上,他在林家吃饭。

杨利兵对案发当天早上的描述,与林志斌两口子一致——自己骑
电动车外出买早饭,回家途中路滑摔倒,胳膊受伤,在地上躺了好
久,耽搁了去外地干活,还在诊所打了两天吊瓶。他说,林志斌两口
子和妻子都能给他作证。
当天晚上,杨利兵接到过林志斌电话,说莉莉不见了,他说自己
并未在意。

采血时,杨利兵皱着眉头,手凉凉的。痕检技术员测量和检验过
杨利兵的鞋,与林莉莉臀部的印痕很吻合。杨利兵胳膊上的新鲜损
伤,主要集中在左臂,内侧和外侧都有多处平行伤痕,看起来也有点
像抓伤。

大韩问我:“有没有可能是摔在地上,胳膊和地面摩擦形成
的?”

“胳膊是圆的,不可能同时在内外两侧形成擦伤。从损伤形态
看,我觉得指甲形成的可能性很大。”

但就算他胳膊上的伤是被抓伤的,也无法确定是被谁抓伤的,仅
能说明他有嫌疑。脚印和抓伤都只能用来排除,不能用来认定嫌疑
人。

我和阿良连夜去杨利兵家中搜查。是杨利兵妻子开的门,她中等
身材,面色红润,三角眼,眼角上挑,下颌圆润,神情有些慌张。一
个大眼睛的男孩躲在门边怯怯地望着我们。

杨利兵家不大,有一间专门的书房,里面有很多书籍和字画,还
有一张单人床。简易书架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书。杨利兵妻子说,
杨利兵有时候会睡在书房。
阳台显眼的位置,摆着一盆兰花。她说,那盆兰花是杨利兵的心
头肉,连儿子也不能随便动。有次儿子调皮,掰了几片叶,被杨利兵
狠狠说了一顿。

我们问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她说前几天卖废品时,发现家里有个
陌生的包装盒,像装手电筒的。另外,还找到一个移动硬盘。再无其
他收获。

晚上,刑警队所有屋都亮着灯。

我们找到了所有能接触到林莉莉的“熟人”——老郑、老潘、宋
军华、陈浩、杨利兵,还有莫名失联、刚从外地回家的丁鹏飞。我采
了很多份血样,包括林志斌和郝素兰的,连同其他物证一起送去检
验。

审讯进展缓慢,他们都有嫌疑,但又都有不在场理由。

首先是陈浩。经过测算,从陈浩所在的宾馆到林家,乘车单程最
快15分钟,还要加上等车的时间。如果凶手是陈浩,留给他杀人、藏
尸、处理现场的时间最多只有10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几乎不可能完
成。

另一间审讯室里,丁鹏飞坐在椅子上,不停打呵欠。他又黑又
壮,头发不长、打卷,小眼大鼻子,脸上坑坑洼洼。

大韩问他财神节那天去哪了。
“去外地干活了啊!”丁鹏飞瞪着眼说。

大韩一拍桌子:“你要是没事,我们能找你吗?你最好实话实
说!”

丁鹏飞只能承认:“撒谎主要是为了骗老婆。”

丁鹏飞说,一年前他开始迷上去20千米外的表弟家打牌。赢多输
少,抽的烟档次都高了。因为打牌,丁鹏飞经常后半夜回家,倒头就
睡,工作心不在焉,妻子也对他不满,雇主林志斌还训过他。

“但林志斌必须得用我,他找不着别人。”丁鹏飞不以为然地
说。林志斌说话不好听,朋友少,在圈子里口碑一般,招不到人。

财神节那天,他在林志斌家吃完午饭后就揣着300元钱去了表弟
家。4个男人打了一天牌,丁鹏飞手气不好,钱都输光了。

第二天晚上林志斌给他打过电话,问过他见没见着莉莉。丁鹏飞
说,直到被公安局传唤,自己都没再见过林志斌家人。他说自己对莉
莉没有太深印象,只记得这女孩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很有礼貌。

丁鹏飞不住地央求大韩,不要把打牌的事告诉他老婆。

另一边,杨利兵似乎更是委屈。“我和林家关系很好,怎么可能
去害人呢?”

杨利兵说,刚认识林志斌时就有人提醒他,对方坐过牢,最好少
来往。他说,当时觉得那毕竟是以前的事,且错不全在林志斌,林志
斌脾气暴些,但为人很直,没坏心思,慢慢就处成了好朋友。

不过,杨利兵透露林志斌有一点不好:“喝多酒会打骂老婆,郝
素兰和莉莉都有点怕他。”

杨利兵回忆说,有次他去林家,恰好碰上林志斌对郝素兰动手,
他上前劝阻,挨了两拳还被小板凳砸了一下,但自己没放心上。“我
不还手,他就不好意思打了。”从这个小细节看,他们关系的确非常
好。

我们也证实了杨利兵确实与林志斌交往时间最长,关系很好。林
志斌经常借杨利兵的货车拉货,有时只给个油钱。提到好友的女儿,
杨利兵的眼神黯淡下来。他说,因为总去林家玩,和莉莉确实很熟
悉。

仅凭口供,还不能完全排除几人的作案嫌疑,只能进一步等待
DNA检验鉴定结果。

人会撒谎,DNA不会。

第二天中午,也就是莉莉被害的第四天,我们从她指甲缝中提取
的嫌疑人DNA比对结果出来了。

我们只将那个人留在了审讯室。

案发前一天是财神节,传说这一天是财神爷的生日,老板照例要
请员工吃饭。
这天,林志斌邀请了手下的宋军华、丁鹏飞,还有好友杨利兵一
起吃午饭。

晚上,林志斌又执意再约杨利兵来吃饭:“你中午开车,没能喝
酒,晚上一起喝。”

林志斌的老婆郝素兰忙着张罗饭菜,女儿莉莉乖巧地打下手,灶
火映红了她的脸。她刚在闺密家见过远道而来的网友陈浩,心情大
好。

几杯酒下肚,杨利兵不胜酒力,与林志斌聊天渐渐心不在焉,一
抬头,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莉莉,他觉得莉莉那天格外漂亮。

晚饭后,杨利兵跟莉莉进屋玩游戏。刚下过雨,天气闷热,杨利
兵坐在衣着清凉的莉莉旁边,一股香味往自己鼻腔里钻。

杨利兵听莉莉说,有个男网友从外地来见她,她觉得男孩不错。
莉莉声音如往常一样柔美好听,说这句的时候还多了些欣喜。

不知为什么,一听莉莉说要谈恋爱了,杨利兵突然觉得像失去了
什么。

当晚9点30分,妻子来电话催他回家。临走时,他和林志斌两口
子约定,第二天早上三人在厂里见面,杨利兵帮他们拉货。

第二天一早,杨利兵就骑着电动车出门了,他跟妻子说出门买早
餐,与林志斌两口子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然而,杨利兵的妻子没有等到他的早餐,林志斌两口子也没在约
定地点等到来拉货的杨利兵。

杨利兵的电动车驶向了林家。

林家大门往往不锁,他是知道的。站在那扇虚掩的院门前,等
着、看着,过去一切与门里面那个人有关的记忆都倒灌回杨利兵的心
里。

莉莉与杨利兵很亲,亲得甚至超过父亲林志斌。杨利兵是出入家
里的常客,是莉莉从小就熟识甚至经常一起玩的“杨叔”。

“杨叔”不仅很文艺,而且特别喜欢和她玩同一款网络游戏,懂
很多攻略——不知莉莉知不知道,“杨叔”家里就有个移动硬盘,里
面有不少网络游戏攻略。

比起父母,莉莉更喜欢和“杨叔”一起玩,觉得和“杨叔”更有
共同语言,“杨叔”人好。有一次,莉莉对父母说:“你俩思想太落
后,人家杨叔啥都懂。”

林志斌听了有些无奈,但女儿开心总不是坏事,谁叫女儿成长最
关键的那几年自己不在呢,莉莉不过是想从“杨叔”身上多感受一下
自己当年没有给的父爱吧。

不过随着莉莉年龄增长,林志斌慢慢地觉得有些不妥了。
有次,林志斌看到自己上小学的女儿当着杨利兵的面在院子里蹲
下解手。杨利兵非但没有回避,还脸红了。

还有一年暑假,在外地干活的林志斌临时回家,发现杨利兵正在
自己家里和莉莉打游戏。一问才知道,“杨叔”是专程来给莉莉送饭
的。

莉莉没有感到不适、不妥。“杨叔”懂她、疼她、照顾她,她甚
至习惯了。经过一段时间,林志斌似乎也习惯了。对女儿的愧疚,对
朋友的需要,甚至生意上对杨利兵的依靠,最终让他把那些“不
妥”的疑虑压了下来,不再去想。

在林家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杨利兵掏出手机,7点9分。按前一
天约定的时间,这会儿林志斌两口子已经出门了,莉莉应该还在睡
觉。林家只要有人,大门就不会锁。

突然手机响起。我们事后查明,7点30分,杨利兵妻子给他打过
电话,想问他早餐怎么还没买回来。杨利兵一看是妻子打来的,就关
机了。他也失去了一次爬出深渊的机会。

两扇门中间有道缝,杨利兵只轻轻一推就开了。林家的大黄狗一
定看见了杨利兵,但对这位“常客”一声没叫。

杨利兵在院子里走了一圈。林志斌的三轮车不在,两口子屋里的
电脑是关着的。莉莉平时就在这个房间玩电脑。接着,他反身出门把
自己的电动车推进院子。
杨利兵刻意不去握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推开第二道门。莉莉的卧
室门此刻紧闭着,但杨利兵知道,她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他没有停
下,用手握住莉莉房间的球形锁,轻轻一扭——

第三道门也开了。

院门、屋门、卧室门全开着。

某种意义上,此刻的杨利兵不在自己家,也不在莉莉家,长久以
来,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妻子眼里,杨利兵不是合格的丈夫。她说丈夫对朋友比对家人
好,为此吃过不少亏,还不长记性。而且想法虽多,都没长性,既懒
又不肯吃苦。

两人是打工时认识的,都离过婚,认识不久就怀孕了,之后很快
又结婚了。婚后两人感情很淡,用杨利兵后来的话说是“不在一个频
道上”。他觉得妻子眼里只有柴米油盐,没有诗和远方。他做什么事
都不对,说不了几句话就挨骂。

后来杨利兵告诉我们,被妻子叨叨烦时,他想过离婚,甚至还想
到过跳楼或掐死妻子,是看在儿子面上打消了念头。

杨利兵挣的钱不全交老婆,“男人手里不能没钱,不然太掉
价”。杨利兵是家里的顶梁柱,妻子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作。
杨利兵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是村子里的异类,清高,也有很
多“闲情”。杨利兵文化水平不高,但家里摆满了书,还喜欢收集字
画,虽然字画来路不明,也不名贵,可挂在家里很能唬人。

他喜欢钻研在村里人看来“不务正业”的东西:种花、养乌龟、
在葫芦上画画、用桃核做挂坠……他还有把二手吉他,没事拨弄一
下,虽然一首曲子也弹不全,但足够博得未经世事的莉莉的好感了。

和林家交往之初,杨利兵也没感觉啥特别。后来莉莉上了中学,
从小女孩发育成大姑娘,杨利兵对莉莉越来越欣赏了。他说在他眼
里,莉莉年轻、漂亮、温柔,她说话好听、有文化,“和我认识的女
人全不一样”。

杨利兵也说,妻子长相普通,但身材很好,“一米七,大屁股。
有旺夫相,能生儿子”,不过他俩聊不到一起。莉莉就不同了。形容
莉莉的时候,杨利兵就文雅了许多,说“她就是一朵优雅的兰花”。

杨利兵觉得,只有和莉莉待在一起自己才舒服,他俩才是同类。
所以,杨利兵总和莉莉一起打游戏,还给莉莉充过钱。

案发前两周的中午,林志斌夫妇不在家,莉莉饿了又懒得做饭,
在游戏里告诉了杨利兵,他立马买了饭给莉莉送来。

至少至此,在莉莉面前,杨利兵维持着一个比她父亲林志斌更高
大亲切的形象。
但实际上,除了“异类”、清高,这些年杨利兵一直不太顺,干
啥都不成,是家人与村民眼中的“失败者”。

他给朋友担保贷款,结果朋友还不上钱还玩失踪。杨利兵自己担
了近10万元的债务。和几个朋友合伙做买卖,结果被坑了,又当了一
把冤大头。

妻子埋怨杨利兵,他觉得很没面子,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
为“男人必须讲义气”。杨利兵说自己不笨,只是太容易相信人。

几年前,杨利兵碰到一对南方口音、衣着时髦的男女,自称是台
湾人,问他这里是不是叫柳树岭。杨利兵很惊讶,这个叫法只有上了
年纪的老人才知道。这两人什么来路?

对方干脆和盘托出,说家里已故老人当年在这埋了个宝贝。在杨
利兵见证下,两人在玉米地里找到一棵大柳树,挖出一块拳头大小、
金光闪闪的金佛!

接下来女人说,这次回故乡寻宝仓促,没带足够的钱,她看杨利
兵面善,想把金佛先寄存到他家中,借3000元路费,最迟俩月回来取
金佛,到时归还路费,再给5000元酬谢。

杨利兵想,这沉甸甸的金佛至少值10万元,只保管个把月时间,
就能净赚5000元,这买卖很划算,就答应帮忙。

结果那两人一去不返。杨利兵偷偷找人验“金佛”,外面是黄
铜,里面是铅块,连镀金工艺都没有,完全不值钱。
杨利兵只能安慰自己,花3000元请回一尊佛,不算吃亏。后
来“金佛”被他供在了家里。

还有一次,杨利兵在游戏里被一个“美女”搭讪,对方是高等级
玩家,装备精良,价值不菲,因急需用钱,200元转让账号。“美
女”说自己是个穷学生,刚和男朋友分手,还被骗走了生活费。杨利
兵很同情她,豪爽地买下账号还多打了50元。

“美女”恳求,再玩最后一天就把账号交出。结果一天后,杨利
兵被拉黑了。

“失败者”当然也体现在家庭内部。杨利兵因分家和哥哥闹矛
盾,妻子觉得受了委屈,和公婆的关系也恶化了,一家人极少走动。

前不久,杨利兵接到哥哥电话,说母亲想他,约他团聚。杨利兵
不敢和妻子说去看父母,撒谎去外地干活,自己偷偷去了。谁知第二
天就露馅了。妻子指着杨利兵的鼻子,骂他不是个玩意:“你装了好
人,就俺是坏人!”

那天,杨利兵心里憋屈,忍不住和莉莉发牢骚。莉莉劝他别生
气:“这事你没做错,但俺婶子也是好意。”

杨利兵想,一个孩子都比自家老婆有肚量,直夸莉莉“识大
体”,他对莉莉更着迷了。

此时,杨利兵蹑手蹑脚地走到莉莉床前,没发出一丝声响。
莉莉仍在沉睡,嘴角微微翘起,挂着笑意。她身上的毯子只盖住
胸部到大腿,再往下是裸露的。

杨利兵第一次如此靠近、肆无忌惮地“观赏”莉莉。他甚至感觉
自己在端详一件艺术品。杨利兵再也把持不住,他把一只手伸向莉莉
的胸部,另一只手伸向了她的大腿。

终于可以触碰这朵散发着幽香的兰花了。

莉莉没有反应,杨利兵的胆子更壮了些,他掏出电棍。介绍上
说:只需3秒,就能把人电晕。

电棍是花200元从网上买的。之前因为附近有人被劫道,一死一
伤,杨利兵跑运输最害怕这帮人,就买了一根防身。但他不想让妻子
知道,特意让快递小哥送到隔壁村,自己骑电动车去取的。

这时杨利兵把电棍缓缓伸到莉莉大腿处。他按下按钮——“刺
啦!刺啦!”

“啊!”莉莉没被电晕,反而从睡梦中惊醒了。

莉莉猛地想坐起来,杨利兵赶紧用一只手摁住她的胸部,身体死
死压住她。

林莉莉吓坏了,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杨利兵心里骂着“该死的(电棍)骗子卖家”,让他掉了链
子。“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杨利兵非常害怕莉莉看到自己,情急之下拽过毯子,蒙到莉莉头
上。莉莉奋力挣扎,指甲在杨利兵胳膊上留下几处抓痕。

毯子突然滑落——

莉莉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居然是“杨叔”!莉莉刚想张口说
话,“杨叔”却没给她机会。

杨利兵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莉莉认出他了,得杀掉她!

他把莉莉仰面压在床上,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莉莉涨红了
脸,松开杨利兵的胳膊,拼命摆手。杨利兵明白她在求饶,但没理
会。杨利兵害怕自己一旦松手,就会有牢狱之灾,还会身败名裂。他
心疼自己的名声。胳膊上的疼痛刺激着杨利兵,他手上力道更大了。

几分钟后,莉莉口鼻出血,身体抽搐,微微颤抖后,慢慢瘫软,
再没动静。

杨利兵松开手,鲜血顺着他的手滴落到凉席和毛巾被上。

莉莉一动不动,屋里安静得可怕。

杨利兵出了一身汗,心里的邪火和眼前的莉莉一起冷了下来。

杨利兵喜欢的是活生生的、优雅又温柔的女大学生莉莉,不是眼
前这具冰冷的尸体。
“既然做了,就把事做彻底!”杨利兵平时喜欢看法制节目,知
道不能留下指纹和DNA。他到厨房找到塑料盆、抹布,浸湿后认真擦
拭莉莉的双手和颈部,比自己洗澡都仔细。

一开始他想分尸再转移,可那样浪费时间,还会弄脏现场,村里
到处是熟人,携带尸体外出,风险太大。

可这么大一个人,该往哪儿藏呢?

他想起莉莉说,以前上学的书都没舍得卖,就放在床柜里,为这
事还和父亲闹过别扭。

杨利兵推开床垫被褥,掀开床板,一个宽敞的密闭空间出现在他
眼前,里面扔着几本旧书。他到林志斌卧室找了件黑色羽绒服穿上,
以免自己的汗液沾到莉莉身上。

抱起莉莉时,她的身体还很柔软,手还在抽搐,杨利兵吓了一
跳,以为莉莉“活了”,便又到客厅里找到一把水果刀,在莉莉手腕
内侧割出一道血痕。割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这朵“兰花”已经被杨利兵亲手杀死了。

此时的莉莉什么反应也没有了,杨利兵这才放心。他先把莉莉的
头和上半身放进床柜,再折叠双腿,没怎么费力就把下半身放进了柜
子。尸体的臀部有些高,盖不上床板,杨利兵还用脚踩了一下,又用
抹布细心地擦掉上面的脚印。
但他不知道,皮下出血擦不掉,而且还会随着死亡时间变长愈发
明显。

杨利兵清洗了带血的枕头,又找到莉莉的手机,关机后扔进衣橱
最顶层的几包棉花后面,然后把羽绒服叠好放回原处,又擦拭了卧
室、储物间、门把手,所有自己接触过的地方,还拖了两遍地。

最后,他用手指勾着门边关门,一边擦地一边往外走,从外面锁
上了大门,一方面想延迟莉莉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另一方面想制造莉
莉外出的假象。

杨利兵还是骑电动车离开的,半道儿他把电棍扔进了玉米地里。

在杀完人、藏好尸体之后,他甚至买好了答应妻子的早餐,往家
赶。

后来,杨利兵对我们说,骑到村西头时,车子突然歪倒跌进了泥
坑,胳膊碰伤了。他第一时间给林志斌打电话,说自己受了伤,不能
去干活了,但车可以借给他们用。

林志斌两口子赶来时,杨利兵还在泥坑里躺着,特意向他们展示
了胳膊上的伤。

之后,杨利兵来到村诊所。刚伸出胳膊,医生就开玩笑说:“你
这是被老婆挠的吧?”杨利兵忙解释,路过泥坑时摔倒了。
医生又问:“那你身上和胳膊上怎么没有泥呢?”杨利兵说他回
家清洗过了。

医生给他简单消毒、涂上紫药水,让他回家。妻子见他脸色不
好,以为是受了伤,吓着了,也没敢多问。

晚上,林志斌来电话,问他见过莉莉没,林志斌知道杨利兵经常
和女儿一起打游戏,想让他在网上帮忙找莉莉。

杨利兵说没见着,也没存过莉莉的电话号码。还宽慰林志斌说,
莉莉肯定跑出去玩了,说不定明天就回家了。

林志斌此时仍然觉得莉莉平时和“杨叔”玩得好,杨利兵比自己
更了解女儿,心里竟不那么着急了。

参与审讯的同事都觉得,杨利兵身上很矛盾。他胆大心细,掩盖
现场时冷静得让经验丰富的办案民警都觉得可怕。在杀死莉莉的第二
天晚上,他还故意登录莉莉的QQ,发了条说说。可同时,他又好像
少了根筋,杀人、藏尸、伪造不在场证据,一步接一步,走向深渊似
乎都不觉察。

也许这就是真凶虚伪懦弱的两面,极端脆弱敏感,又极端残忍暴
力。

其实,还是有制止罪恶发生的可能。
就在案发前两周的一个早上,那天林志斌和郝素兰醒来,正躺在
床上说话,突然听见院里传出动静。郝素兰起身要出去看,被林志斌
一把拽住:“咱家狗没叫唤,你甭出去。”

不一会儿,院里又有声响,两人觉得不对劲,来到院里,看到杨
利兵正趴在女儿窗前。莉莉当时正在卧室里换衣服。

林志斌冲上去捣了杨利兵两拳,又捡起地上的小凳子打了几下,
但下手不算重。

杨利兵没还手,只说了句:“你们一直不开门,我就进来看看你
们在干啥。”然后他扭头跑了。

场景、被打结果都一致,但起因却在先前第一次讯问时被杨利兵
改成了林志斌夫妻二人打架,他则因劝架挨打。

杨利兵走后,郝素兰曾对林志斌说:“以后不能让杨利兵再往咱
家跑了,咱闺女是大学生,将来肯定得找个好人家。”林志斌却觉得
自己刚才的行为太冒失,没问清情况就打人。

林志斌后来告诉我们,当时觉得这“不算是个大事”,我想其中
肯定还有林志斌在生意上经常用得到杨利兵,不好撕破脸皮的隐忍。

这事后来谁也没再提,就算过去了。杨利兵还是“杨叔”,林家
的大门也依然不挂锁。
作案之后,杨利兵一直待在家里,他说自己之所以没有逃走,是
想多陪陪6岁的儿子。

后来,我们在玉米地找了好久,没找到电警棍。同事调取快递
单,证实了杨利兵购买电警棍的送货记录。

那天,我们带杨利兵指认现场,找到了他清洗血迹的拖把、脸
盆、抹布,还有抱莉莉尸体时穿的那件黑色羽绒服。我们挪开衣橱顶
上的棉花,莉莉的黑色直板触屏手机就在那里。

郝素兰看见女儿的手机失声痛哭。衣橱里5包满满的棉花,是准
备莉莉未来出嫁时做棉被用的。

审讯时,杨利兵低着头说:“我和老林相识十来年,做出这样的
事,我愧对他们一家人。”

但无论我们怎么问,杨利兵都死死咬住,电动车摔倒是个意外,
不是故意想弄出伤口。我觉得,这只是杨利兵还想保留住一点点可怜
的面子而已。

杨利兵有很多机会扼制住自己那些可怜又可悲的欲望。

莉莉已经长大了,再不谙世事也该有太多机会警醒下这个熟悉
的“杨叔”。

而这些年来,包括直到案发前的“偷窥事件”,莉莉父母都更有
机会扼制住罪恶的发生,甚至他们要做的仅仅是挂上门锁。
杨利兵的辩护律师说,杨利兵自愿认罪,有悔过情节,而且愿意
积极赔偿受害人的损失。
07 邻人之恶
案发时间:2014年7月

案情摘要:兴旺村某户村民家中起火,独居老人被烧死。

死者:张秀芬

尸体检验分析:

右颞部有长径约6厘米的洞,边缘多处向内凹陷,孔洞下方见碎
裂骨片和脑组织,需多次打击才能形成。

口腔、气管干净,未吸入烟灰,说明起火时,她已经遇害了。

早上8点多,15岁的曹玉靖躺在床上,发现手机里的电子书快看
完了,这批存货还是他在电子厂工作时,被开除之前下载的。

他手上的白色山寨手机是一年前父亲花600元从镇上买的,当时
办了张100元的手机卡,之后父亲再没给他交过话费。

现在,曹玉靖没钱交话费了。中午12点30分,曹玉靖从床底摸出
羊角锤出了门。

20分钟后,曹玉靖挂着满身的血迹回到家。父母还在午睡,他悄
悄脱下带血的裤子,扔进卧室角落的小橱柜,然后在猪圈旁的水桶
里,把锤子洗刷干净。
曹玉靖迅速躺回床上,又过了20分钟,父母醒了,进他的卧室看
了一眼。

等父母离开,曹玉靖取出藏好的血裤,扔进洗衣机洗净,晾到院
子里。

他再次回到卧室,把一张新手机卡装进手机,继续下载电子书。
16点30分,他用流量下载了20多部小说,新手机卡里的话费也花光
了。

当天晚上,曹玉靖听见外面有警车响。他干脆躺在床上,等着警
察找上门。

父亲板着脸进屋看了他一眼,见他像往常一样懒散,没说话。母
亲进屋看了他好几次,也不说话,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母亲的腿是几年前瘸的,父亲说是倒车时没看见她,发生了意
外。曹玉靖不信,他想,一定是母亲偷东西被抓才瘸的,但又不敢
问。

夜里,父母屋里很晚才关灯。曹玉靖听到他们在说张秀芬。这个
心善的老太太死了,“没得到好报”。

父母还商量给曹玉靖再找个活儿干,依然没个结论。曹玉靖躺了
一晚上,第二天也没怎么下床。

他无法平静,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下要完了。”
推开审讯室的门,我看到曹玉靖单薄的背影。

他抬头看我,那是一张稚嫩而清秀的脸。粗眉毛、双眼皮,眼珠
陷在眼眶里,留着两撇稀疏的小胡子,略卷曲的长发上挑染了几缕褐
色。

他穿着一件长袖灰白格T恤,脖子上的皮肤像凸起的鱼鳞,有点
脏,似乎许多天没洗澡了。

发现我盯着他,那小子竟有些不自在,低下了头。

大韩递给我一张身份证,我算了下日子,曹玉靖才15周岁,尚未
成年。

审讯室角落坐着个中年男人,他是曹玉靖的父亲曹老三。讯问未
成年人时需要法定代理人或亲属在场。

曹玉靖眼神羞涩,不愿和人直视。他声音尖细带点颤,双腿不停
地抖动,有些焦虑地抿嘴咬牙,盯着面前那杯水,不知在想什么。

我是来给他采血的。握住他的胳膊,我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
层“鱼鳞”,这是一种皮肤病,民间也叫“蛇皮”,他的手凉凉的,
一直在打颤。曹玉靖的情绪不稳定,还在硬撑。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敢做不敢当?”大韩激他,“不过就凭你
这小鸡崽子的熊样,肯定杀不了人。”
“谁说的!”曹玉靖恶狠狠地盯着审讯人员,然后低头沉默片
刻,红着眼睛抬起头说,“我杀了人。”

他很痛快地向我们回忆起,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他先是走到老太太张秀芬身后,抡起锤子,敲了她头顶一下。

“把老奶奶的头打破了,血流到了右边脸。”接着,他把张秀芬
拽到卧室,“我脑子里忽然冒出想法,想弄死她。不知为什么,就是
想弄死她。”

他压在张秀芬身上,手脚并用按住她的双手,然后腾出右手,拿
起一把小镰刀,“朝她头上扎了四五下,她只是身子在扭,不再叫唤
了”。最后,他又用锤子朝张秀芬头顶砸了十多下,曹玉靖说:“最
后一锤子,我感觉砸进了她的头里。”

“老奶奶发现你了吗?你为什么想弄死她?”

曹玉靖摇了摇头,说:“我脑子懵了,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
的。”

无论审讯人怎么问,曹玉靖只有这一个回答。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想着杀死她,其他什么也不想了。”

两天前,我在参加业务培训,正听得入神,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
动起来。
我在众目睽睽下低头弯腰走出教室。警情很简单——兴旺村村民
家中起火,有个老太太被烧死了。

兴旺村依山傍水,位于辖区边界,离省道很近,半小时车程就到
了。

我被派出所民警带到死者张秀芬家。这是典型的北方农村老屋,
4间老式平房的白墙有些泛黄,左手边第二个房间窗户敞开着,绿窗
棂、玻璃都被熏得发黑,救火时洒在地上的水还没有完全蒸发完。

宽敞的院子里站了许多人,几名妇女围着火盆烧纸,神情专注,
不时传来几声抽泣。

下午4点多,张秀芬的二儿子发现母亲家着了火。派出所出警的
民警看着有小50岁了,他告诉我:“估计是烧火做饭引燃了什么东
西,毕竟年纪那么大了。”

老太太无财可图,平时为人和善也无仇可寻,和情杀更是沾不上
边,老民警言下之意,这应该不是一起“案子”,而是意外。

家属对老太太的死因也没有疑问,正在商量后事。

可是非常规死法,需要公安局出具火化通知书,就让法医来走个
过场。

家属们围上来,老太太的小儿子眼睛通红,带着哭腔:“事情已
经发生了,就让俺娘入土为安吧。”
他一个劲儿地给我递烟,脸上挤出别扭的笑,老民警也不时插
话,想迅速给这起警情画上句号。

死亡现场连警戒带都没拉,基本没有保护。我提出要看现场、做
尸检时,老民警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他皱起眉,张了张嘴没说话。

“医生同志,人都烧没了,还看啥呀?”张秀芬的小儿子一脸沮
丧地恳求我,“差不多就行了吧。”

我严肃地告诉他:“既然报了警,就一定得查个清楚!”

我的前辈办过一起命案,凶手杀人后伪装成逼真的交通事故,受
害者尸体被送去医学院,上解剖课用完就扔进尸体池了。后来抓到嫌
疑人,供述了作案过程,领导怪法医。前辈被这事折磨坏了。

我没有看尸体的癖好,但活儿必须干,不然不放心。

活人的话不可信,干法医这么多年,更多时候我宁愿相信尸体。

我和痕检技术员请家属暂时离开院子,从最西侧掉漆的木门进入
厨房。

张秀芬躺在厨房和卧室中间,被烧毁的木门压住,左手高举过头
顶。她的腰腹部几乎被烧没了,但通过残存的四肢和头颅还能依稀分
辨出人形。

她身旁到处是烧焦、碳化的家具。熏得通黑的搪瓷盆、墙面,烧
得只剩下灰色弹簧的沙发和床垫,以及烧变形的直板按键老年手机。
痕检技术员指着那堆弹簧说:“这应该就是起火点!”那里位置
比较低,燃烧最严重,旁边墙上的烧痕明显。石英钟也被熏黑了,时
针停在1点59分30秒。可以确定,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

起火点在张秀芬的卧室,明显不是生火做饭引起的;火烧范围局
限在一间屋内,不是从别处蔓延过来的;卧室里的电线上没有发现电
熔珠,不像是电气及线路原因引起的火灾。

屋里只有我和痕检技术员,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
问:“刘哥,我怎么觉着像个案子?”

我的心突然悬了起来。

张秀芬今年78岁,身高1.6米,偏胖,但这具快烧没了的尸体
上,已经看不出这些信息了。

当我剥开她右颞部残存的头皮时,心跳骤然加速,不禁舔了舔发
干的嘴唇。

那里有个长径约6厘米的洞,像一颗梨。边缘多处向内凹陷,孔
洞下方是碎裂的骨片和脑组织。这需要多次打击才能形成。

张秀芬的口腔和气管很干净,没有吸入烟灰——起火时,她已经
死了。

夏日炎热,救火现场蒸腾着水汽,树上的知了玩儿命地叫着。蹲
在这座农家小院里,我竟感到脊背发凉,心中一阵后怕。
干这行久了,人会变得越来越胆小。我时常叮嘱自己,不能在阴
沟里翻船。假如我没有坚持检验尸体,或者草草收工,这起案子会成
为我法医生涯中抹不去的污点。

那个老民警坚持认为这是一起火灾,他问我死者头上的伤是不是
被门框砸的。

“这是个命案!是死后焚尸。”我抬起头盯着他。

大半个刑警队都来了。借助勘查灯,我又发现了一些新线索。

土炕和墙壁的夹角处,有两处疑似喷溅血痕。血量很少,位置隐
蔽。

柜子里,我们找到一块红手帕,包着金耳环、金戒指和银手镯。

现场基本没被翻动过,丢失的贵重财物只有2000元现金,那是张
秀芬常年随身携带的“安心钱”。她每个月有110元的固定收入,其
余由在东北当公务员的三儿子资助。家里没多少值钱物件。

我们想弄清楚死者和谁联系过,检验手机时却发现,手机卡不见
了。这个号码,始终没打通。

“莫非是停了机?我上个月刚给她充了100元。”小女儿嘟囔
着,“奇怪了,俺娘平时电话也不多。”

几年前丈夫去世,张秀芬独居,她性格开朗乐观,在村里人缘不
错,家里平时也没有外人出入。
村支书说,这里民风淳朴,治安状况良好,从来没出过大
事,“今天的案子算是破天荒了”。

他张开五指,把手一伸:“小偷小摸不算数。哪个村没偷鸡摸狗
的?”

大韩在村里走访时,许多村民反映:有几户姓曹的人家,品行不
大好,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听他们的形容,那就是个小偷家族。“这一家就像锅里的老鼠
屎,看着恶心,不想和他们有牵扯。”“大家都知道,但不想得罪他
们。”

一位村民说,几个月前,曾看见有个人影从张秀芬家爬墙出来,
模样像是曹老三家的儿子曹玉靖。

他们两家的大门距离不过40米。村里人都知道,张秀芬这几年被
曹玉靖偷过好几次。老太太对此却不愿多讲。

前年,张秀芬丢了一部老年手机和几十元钱。老太太没报警,只
和小女儿说起过。

女儿追问是谁,张秀芬不肯说,只叮嘱女儿不要声张,“是个毛
孩子,本身又不坏,怪可怜的”。

去年,张秀芬又丢了200元钱和一张手机卡,门也被撬了。儿女
们一番追问后,报了警。
因为案值本身不大,查了半天没发现证据,也没找到曹玉靖这孩
子。一旁的老民警摆了摆手:“农村这种小案子很多,压根没法查,
除非抓现行。”

村支书和治保主任点头,随声附和:“就是。”

张秀芬家周围的邻居都说没听到奇怪的动静。如果家中闯进生
人,肯定会呼喊。老太太没喊,要么是她没发现,要么是她认为,对
方构不成威胁。

唯一的疑点是手机卡不见了。但直到案发当天下午4点30分,张
秀芬的手机卡号却一直在上网,产生了许多流量费,直到余额用完。

在技术部门的协助下,我们确定手机卡上网地点离张秀芬家不
远。

大韩怀疑是曹玉靖的父亲曹老三干的,因为这两口子“手不太干
净”。

晚上,刑警队传唤了当天下午待在村里的曹家人。其中有曹老
三,还有他的儿子曹玉靖。

曹老三消瘦的脸庞黝黑,额头和嘴角全是皱纹。他穿着褪色的蓝
T恤和灰短裤,接受审讯时,两手放在膝盖上,有些拘束,眼睛转来
转去。
侦查员调查发现,这两口子当天在集市卖油桃,中午短暂地回过
家。村里很多人在集市上见过他俩。

曹玉靖也是嫌疑人之一,他表现得精神高度紧张,有经验的民警
一眼就看出了他不对头。

大韩一诈,曹玉靖很快开始供述自己杀死张秀芬的细节。

趁着父亲曹老三出去抽烟,曹玉靖回头瞥了一眼,突然对我们诉
起了苦:“他们总是说一套做一套,说钱是给我攒的,又不舍得给我
花。”

曹玉靖从小没被父母管过,家里由着他性子耍。但自从母亲受伤
瘸了腿,父母对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严,总是想把他留在家,别出门
惹事。

被禁足在家的曹玉靖,只剩下打游戏、聊天、看小说的爱好。如
果偷东西能是个爱好,也算一个。

虽然父母告诉他,不要去偷别人的东西,他也依然我行我素。曹
玉靖对我们说:“他们连自己也管不好,还想来管我?笨蛋!”

曹玉靖有钱的时候,会去网吧玩。他的QQ、微信昵称和头像都
是女性化的。在他喜欢的两款游戏《穿越火线》和《女神联盟》里,
账号也是女性身份。
曹玉靖说,网上女性身份比较受欢迎,偶尔能占点便宜,一个游
戏里的好友还帮他充过钱。

有时,曹玉靖也会讨厌偷窃行为,比如他的游戏账号被盗。他很
郁闷,气得一整天吃不下饭。

最近一段时间,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闲得慌,每天除了看电
视就是看电子书,下载的电子书都快看完了,手机卡没流量了”。

曹玉靖说,他杀死张秀芬,就是为了偷手机卡。

曹玉靖虽然叫不上张秀芬的名字,但对她家的情况十分熟
悉。“她一个人住在俺家西面。她孙子叫王强,俺俩去她家耍过好几
次。”

曹玉靖是王强的好朋友,经常被王强带去奶奶家玩耍。张秀芬家
人少院子大,没有大人的管束,孩子玩得很尽兴。每次过去,张秀芬
都会拿出零食给曹玉靖吃。“老奶奶一点也不凶,怎么玩都不管,她
家有很多好东西。”曹玉靖说。

杀死张秀芬后,曹玉靖掀起炕上的被褥,盖在她身上,找了个打
火机点火。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杀了老奶奶,所以放火掩盖罪行。

听完这些,高壮的大韩用拳头撑在办公桌上,小臂上绷起血管,
他瞪大了小眼睛说:“曹老三还一直在护犊子。”
曹玉靖承认罪行前,曹老三一直强调,那天中午和晚上,他儿子
一直在床上躺着。

“他应该猜到儿子做了啥,只是不愿意说罢了。”大韩把材料夹
在腋下,转身往外走去,脚步很轻松,“好在小孩一般都说真话。”

大韩把曹玉靖的供述交给技术科,我们特意从警犬基地借了条拉
布拉多,去寻找锤子和手机卡。

在曹玉靖家的橱子内壁,我们提取到了疑似血痕。但找了一天,
也没发现曹玉靖交代的,扔到河里的装着锤子和手机卡的塑料袋。

“按理说,锤子不会被冲走才对。”大韩皱眉,背着手,脚步凌
乱地在走廊来回踱步,“那小子应该不会撒谎,他都招了啊。”

我总觉得不对劲,曹玉靖的杀人动机好像过于简单,既然行窃过
程没被发现,他根本没必要杀人。

15岁的曹玉靖非但没长着一张凶悍的脸,反而有种人畜无害的感
觉。他焚尸灭迹,小心翼翼回家,说明对法律有敬畏之心,没有视生
命如草芥的反社会倾向。

“还得继续审!”大韩猛地拍大腿,意识到曹玉靖撒了谎,“玩
鹰的还能让小麻雀啄了眼?”

大韩邀请我旁听“小麻雀”的第二次讯问,我试图从现场和尸检
的角度,推敲曹玉靖的供词是否准确。
大韩直接拍桌子:“你小子别东拉西扯的,把事情交代清楚,对
你绝对有好处!”

曹玉靖露出惊恐的眼神,问:“警察叔叔,我会判死刑吗?”

“你觉得呢?”大韩狠狠瞪着曹玉靖。

曹玉靖低下头,有些沮丧。

“你要是老老实实把事情交代清楚,或许我们能帮你。”大韩的
语气缓和了很多。

“那我还想交代点事。”曹玉靖抬起头来,眼神安稳了许
多,“我说实话吧!她和我有仇!”

曹玉靖忽然瞪起眼睛:“有一次,她儿子和闺女都到我家去了,
还报警了。可能是因为我弄坏了她家的门吧,不弄坏门我进不去
啊!”曹玉靖一脸无辜地说。

“我经常到别人家里偷东西,周围邻居都知道。我每次下手都很
轻,又不伤筋动骨的。”曹玉靖觉得,自己多次偷窃却没人报案,是
因为自己下手干净,不节外生枝。

民警走访时发现,这个村子民风淳朴,村民们大多老实巴交、不
善言辞。提起曹玉靖,大家说的最多的话是“他还是个孩子”。也有
村民说,曹家人口不少,万一惹急了也不好。
曹玉靖至少偷过五六户村民,一位村民说,去年他家里少了200
元现金,有人看见曹玉靖从他家院子里爬墙出来。

但曹玉靖从来不偷村干部家,“一是院墙高不好爬;二是那几家
都很撑劲(方言,势力强大),不敢去”。

“我只在缺钱的时候偷,我也不乱偷。”他认为自己很讲原则,
张秀芬的儿女报警,让他受到了不公正待遇。

张秀芬的儿女们在报案前去找过曹玉靖,被他的父母拦在了门
口,曹玉靖的母亲坚持说:“俺儿子是清白的,你们别瞎说!”当
天,曹玉靖被父亲送到亲戚家。

“警察到村子里查过,我不在家,他们也没证据抓我。”曹玉靖
的嘴角微微一翘。没得意一会儿,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动了公家,
事儿就不一样了。”他脸涨得通红,呼吸渐渐急促,“警察进村找
我,我在全村人面前丢了脸!”

“本来大家只是猜,这回全村人都知道我偷了,我面子往哪
搁?”曹玉靖把拳头握得铁青,似乎是在捍卫自己的“面子”。

当小偷也爱面子,我从大韩眼里看到一丝无奈。

就因为这次报警,曹玉靖开始怨恨张秀芬,“就算是记下这个仇
了”。

曹玉靖心里其实有很多仇恨。
从他记事起,身上就长“鱼鳞”,小学三年级时,父母曾带他去
医院治疗过一次,但效果不好。

在学校里,同学都刻意躲着他,不愿意和他玩,“有的还笑话
我,说我身上有病。我也就不大和别人说话了”。

曹玉靖越自卑,遇事就越想用拳头解决。有次,班里同学丢了支
钢笔,大家都怀疑是曹玉靖偷的,强行搜查了曹玉靖的课桌和书包,
结果没找到,只好作罢。

曹玉靖拽住同学,让他道歉,对方不但不道歉,还说他全家都是
小偷。

曹玉靖的家庭,确实是个小偷家族。据说,曹家人是从曹玉靖曾
爷爷那辈开始以偷窃为生的。

曹玉靖的爷爷奶奶鼓励子女们偷窃。奶奶常领着女儿、儿媳,抱
着小孩去赶集,有时也去附近的超市,她们互相掩护,小到干果零
食,大到洗发水、沐浴露,什么都偷,被发现就撒泼耍赖。

因为盗窃数额不大,又是老弱妇孺组合,很多人拿她们没办法,
骂一顿就算了。

曹家人丁兴旺,曹玉靖的爷爷奶奶有6个子女。有一次,曹玉靖
的爷爷喝了酒,把儿女们叫来训话:“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
肥。”
在他的观念里,会偷东西的人,必须胆大心细,是有能力的表
现。

他还得意地说:“闹饥荒那会儿,要不是咱家善偷,你们这帮崽
子们早就饿死了。”老爷子声泪俱下,说当年差点把老伴给杀了。

那年,村里饿死了不少人,能偷来吃的早就被别人偷走了。曹玉
靖的爷爷和大伯在田里干活时,商量着回家把曹玉靖的奶奶杀了煮肉
吃。

回家以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下不去手,曹玉靖的奶奶
说:“你们发什么愣,还不快吃饭?”

揭开锅一看,是热气腾腾的包子。原来,曹玉靖的奶奶跑去公社
粮所偷来了麸皮,又从隔壁村偷来了麦秸,掺和在一起,做成包子形
状。

因为会偷,曹玉靖的奶奶无意之中救了自己的命。

老爷子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豪情万丈:“没什么不能偷的,人还
能被活活饿死?”

因为偷,曹家的生活质量明显得到了改善。村里人都是早出晚
归,曹家却恰恰相反,白天待在家里,傍晚才出门。

他们每次偷得不多,也不会老偷一家,村里人很烦,但没人报过
案。
曹玉靖的表姐继承了长辈们偷窃的习惯,她在县城餐馆打工,第
一个月,就把所有同事的工资偷了。

在曹玉靖的爷爷奶奶看来,偷是一种技能,是生存法则。

而今,曹玉靖因为在学校被叫作小偷,觉得受了奇耻大辱,“脑
子嗡嗡响”,直接扑了上去。

他打架没占到便宜,回家告诉了父母,期待父母帮他讨回公道。
没想到,父母只是告诉他:“不要偷别人东西。”

曹玉靖觉得委屈,管不好自己的父母却来管他。“我就偷给他们
看!”

他要报复父母,报复冤枉他的同学,甚至报复他自己。

去年10月,曹玉靖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经亲戚介绍,他谎报年
龄进了电子厂打工。曹玉靖本想在工厂好好干下去,却总能感受出某
种异样。

宿舍里,工友们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从来不锁橱柜的人,开始随
手上锁,每次他一回到宿舍,有说有笑的舍友们就立刻不说话了。

曹玉靖只在电子厂工作了3个月,就因为两次旷工被开除了。

曹玉靖固执地认为,这一切不顺利的根源,是张秀芬的家人报了
警,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是个贼。他知道偷不对,但说小偷凭什么就该
低贱地活着。
曹玉靖知道,他的父母和家人经常偷东西,脸皮很厚,但他觉得
自己不同,“他们可能不在乎,但我受不了”。

他觉得,自己像小说里的侠盗,虽然做了坏事,但士可杀,不可
辱。

从此他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去网吧玩游戏,就是在家里看电子
书,再也不想出去工作。

在家待业的日子,一开始很悠闲,曹玉靖也渐渐忘记了对老奶奶
的仇恨。但6月中旬的一个傍晚,曹玉靖在上厕所,听到墙外几个老
太太闲聊,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是张秀芬。

“我听到她的声音,又把这个仇给记起来了。”曹玉靖紧握着拳
头对我说,“有仇不报非君子,我必须让她付出代价!”

那天上午8点多,没有小说看的曹玉靖,脑海里冒出一个简单而
疯狂的念头:杀了张秀芬。

他越来越觉得是张家人报警才毁了他的人生,必须向张秀芬复
仇。而另一个杀人原因是:他没钱了,需要现金和手机卡。

他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看了一上午电视。“当时路上人来人往
的,怕人看见。”

坐在审讯室的椅子里,曹玉靖很平静地说:“我像个猎人,等待
时机。”
11点40分,父母从集市回来,在卧室休息。曹玉靖等到12点30
分,街上没人了,父母也已经睡着。

他觉得,时机到了。

曹玉靖从床底拿出羊角锤,小心翼翼地从卧室窗户爬到院子里,
翻墙离开家。他打算像往常一样,借助墙边的杨树,从张秀芬家的西
墙爬进去。这条路线他轻车熟路。

但他忽然听见重重的关门声,有村民推着小车正在向外走。曹玉
靖做贼心虚,放弃了翻墙。他先找墙角躲起来,然后贴着墙根,转到
张秀芬家门口。

防盗门居然没锁。曹玉靖探头看见张秀芬抱着芸豆走进厨房,他
趁机溜进院子,顺手把防盗门带上了。

他快步跑过去,拉开厨房门,张秀芬听到动静,刚要回头看,曹
玉靖抡起羊角锤,朝她后脑勺狠狠打了一下。

张秀芬手里的芸豆落在地上,但她并没有像曹玉靖预想的那样,
被一锤打倒在地。

张秀芬转过身来,看见是曹玉靖,嘴里喊着他的小名,连问两
句:“你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曹玉靖一言不发,拽着张秀芬的左胳膊往屋里拖,张秀芬挣扎着
往外走,但她力气小,还是被拽进卧室。
曹玉靖没能把她的头按在沙发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张秀芬
往卧室门方向爬,曹玉靖骑在她身上,又用羊角锤朝她的头打了两
下。

张秀芬转过身来,双手捂住头问曹玉靖:“你要干什么?”

曹玉靖发现,张秀芬的目光有些浑浊,声音在颤抖,但都到这分
上了,她的眼神竟和以前一样温和。曹玉靖愣住了。

以前行窃时,他至少有两次被张秀芬撞着,但张秀芬只是温和地
看着他,不呼喊,也没有责怪。曹玉靖记得这个眼神。

那一刻,曹玉靖动了恻隐之心。他对张秀芬说:“你起来,咱们
去医院。”

或许在潜意识里,曹玉靖对张秀芬是尊重的,在审讯过程中,他
一直用“老奶奶”来称呼张秀芬。

张秀芬喜欢摸他的头,那是她喜欢小孩的表现,但曹玉靖很反
感,他不喜欢别人接触自己,还害怕会长不高,心里有些不自在。

趁曹玉靖愣神的工夫,张秀芬用右手握住曹玉靖的手腕,左手去
夺羊角锤。

曹玉靖回过神。“既然她在找死,那我就成全她!”

曹玉靖害怕别人听见张秀芬叫喊。他用左手捂住她的嘴,右手从
旁边的小方桌上摸起擀面杖,对着张秀芬的前额一通乱打。
张秀芬用手护头,曹玉靖感觉擀面杖太短,不好用力,就扔到一
边,拿起小桌上的铁盆,用盆底朝张秀芬头上砸。

盆子被砸变形了,曹玉靖扔下铁盆,从桌上拿起小镰刀,向张秀
芬头部乱扎了五六下。

曹玉靖觉得镰刀的威力还是不够,最后他又想到了自己带来的羊
角锤。他用左手掰住张秀芬的手指,右手抢回羊角锤,不假思索地抡
起,狠狠地砸向张秀芬的头。

“老奶奶侧着身子,想躲开我的锤子。”曹玉靖沉浸在回忆里,
眼睛直勾勾盯着地板,脸上的肌肉有些狰狞。

砸了七八下之后,曹玉靖使出全身力气,锤头砸进了脑子里,他
听到了颅骨碎裂的声音。拿出羊角锤的时候,还被碎裂的颅骨挡了一
下。

张秀芬不再挣扎,头往外汩汩地冒血,在地上喘着粗气,身子渐
渐软了。

曹玉靖累了,坐在张秀芬身上喘了口气。冷静片刻,他站起身,
从炕上拿起张秀芬的手机,取出手机卡,放到裤子口袋里,然后把电
池和后盖装好,把手机正面朝上放回炕上。

曹玉靖说,自己没有对张秀芬搜身,他简单地翻找了橱子和电视
柜,收获了两枚五角硬币。
曹玉靖想到了毁尸灭迹,他就地取材,把炕上叠着的6床棉被盖
在张秀芬身上,又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在灶台上的茶叶筒中发现3个
打火机。他用一个黄色打火机点燃了被子,又把打火机扔进火里。

看着火势渐渐变大,即将蔓延到整间卧室,他才跑了出来。

张秀芬家的院子里,一切如常。梧桐树遮住阳光,杏树枝头挂着
零星的果子,两只花母鸡跑来跑去,到处啄食。家门口两扇绿色铁门
紧闭,上面贴着一副红色对联:“福寿双全地,人财两旺家”。

曹玉靖悄悄关好了大门。院墙外,一排笔直的白杨树上,知了成
片成片地叫着。没人听见,一个少年刚对老人的虐杀。

曹玉靖回到家,躺在床上,开始享受犯罪成果。

16点30分,张秀芬手机卡里的余额被耗光。

曹玉靖起床,把洗干净的羊角锤塞进了猪圈东墙的缝隙里,又把
手机卡折了,扔到前邻家的后窗户缝里。

讲述作案过程时,曹玉靖在杀人焚尸的过程上没有说谎,但在各
种小细节上,却总是不说实话。

比如凶器的去向,进入张秀芬家的方法,是趁人不备的偷袭还是
赤裸裸地痛下杀手。

他怕死,“想说实话,但又憋在心里说不出来”。
曹老三捶胸顿足,在审讯室外面抽了半宿烟。“这都是命
啊!”曹老三蹲在地上不住地叹气。

他早就知道儿子有偷窃的习惯,跟我们说:“训了他几次也不管
用,他年纪那么小,万一被人抓住揍个半死咋办!”

曹老三说,曹玉靖是家中独子,从小娇惯,有求必应。如果不能
马上满足他,晚些再给他时,他就会把东西扔在地上,再踩一脚。

曹老三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表情愁苦。“也不敢说得太急,这
孩子有性儿(方言,性格)。”

曹玉靖脾气越来越怪,等父母想管的时候,发现已经管不了他
了。

曹老三想着,先让儿子在家里住段时间,年龄大些,再托人给他
找份正经工作。一家人帮他攒钱,准备以后给他买房娶媳妇。

曹玉靖曾提出要去贩水果,但他母亲说:“这活儿太累,小孩干
不了。”

曹玉靖父母叮嘱他没事别出门,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俺也自知
理亏,也不懂咋教育孩子。俺是不想让他走俺们的老路,那条路迟早
混不下去。”

曹玉靖撇了撇嘴,说:“我觉得他没资格管我。”
之前查找嫌疑人时,侦查员还带回过曹玉靖的二爷爷,他是张秀
芬的棋友,对张秀芬家的情况也很熟悉。前几天下棋时,两位老人不
知为啥吵了起来。他具备作案条件和动机,我们曾带他回来问过话。

一头灰白头发的二爷爷瞪着眼,脸憋得通红,他胡子一撅一撅
的,声音很洪亮:“我早就不干了!”

老头很健谈,把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情全说出来了。

据说,曹家真正的英雄是二大爷,他胆子大,偷的东西值钱,而
且技术高超,偷牛只需要3分钟。

那是这个小偷家族的“黄金时代”,之后的一切,很快就证明了
曹老三的话:那条路迟早混不下去。

后来,二大爷因为偷牛被判了5年,出狱后又去偷牛,牛刚牵出
门,就被抓了。

曹家人感慨:“这么个能人都被抓了,这活的确不好干了。”

二爷爷家也“转型”了。

那年他大儿子想当兵,政审没通过,爷俩吵了一架。二爷爷就洗
手不干了,“得积点阴德”。

曹玉靖还有个表哥,从来不偷东西,学习也不错,考军校时,政
审也没通过,一气之下去南方打工了。
曹玉靖的父母也希望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有段时间,他们干起了“正业”——到集市上卖水果。

但不少村民都知道,他们做的是无本买卖,从别处偷来水果,再
到集市上卖。

有次,曹玉靖父母开着摩托三轮车去偷苹果,被果园主人发现,
拿着铁锹追。情急之下,曹玉靖父亲把三轮车开得飞快,不料轧过一
块石头,曹玉靖母亲从车上颠了下来,三轮车后轮从她小腿上压了过
去。曹玉靖母亲在家躺了好几个月,之后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了。

村里人故意问起这事,曹玉靖父亲谎称,倒车时没看到媳妇,出
了意外。

合法买卖既辛苦,挣钱又慢,他们遇到能偷的机会,还是忍不
住。

曹玉靖父母唯一能做的,只有刻意减少偷东西的次数,不偷太贵
重的物件,而且不在本村和邻村下手。

村里人都觉得,这些年曹家人身上遭遇的不幸,都是因为坏事做
太多了。包括曹玉靖身上的“鱼鳞”,也让他们觉得是因果报应。

潜移默化中,曹玉靖自学成才,走上了偷窃道路,两口子感觉很
无奈。
曹玉靖年纪小,还从来没有因为偷窃进过看守所。他第一次和公
安局打交道,是因为杀人。

第七次审讯时,曹玉靖翻了供。

他说,当时想用锤子砸晕张秀芬,抢手机卡和钱,结果没砸晕,
张秀芬开始呼喊、反抗,他怕被人发现,才杀了她。

侦查员问他为什么要翻供,曹玉靖说,之前心里很害怕,有些事
情可能说错了。

侦查员一听就明白了是咋回事,这小子一定在所里“受了教
育”。

久病熬成医,人往往会异常关注和切身利益有关的知识,许多犯
人对法律研究得很透彻。

新犯人进所后,老犯人一般会轮番“审讯”,让他把前因后果说
一遍,大家分析,案子会怎么判,有没有什么“转机”。

审讯人员强压住情绪,耐心做曹玉靖的思想工作:“你父亲也在
这里,你不要害怕,如实讲述当时的情况,不要有任何隐瞒!”

曹玉靖扭头看向角落里的父亲,曹老三阴沉着脸没说话。曹玉靖
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头看父亲,眼神游离不定。

终于,他的目光变得平静,抿了抿嘴,嘴角出现酒窝,再次承认
去张秀芬家就是为了杀人。
但曹玉靖坚称,他只拿了两枚五角硬币,没拿走其他现金。这
次,我们相信他。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审讯员问。

曹玉靖低头痛哭,大颗眼泪往下流:“我后悔了。”

曹玉靖后悔杀死了张秀芬。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后悔去
做小偷。

但我希望,他是这个“小偷家族”最后的继承人。
08 裤裆巷凶宅案01·女租客
案发时间:2005年腊月

案情摘要:一老汉在仙福山挖出一截人腿。

死者:?

尸体检验分析:

零散尸块,不完全从关节位置离断,股骨头及膝盖断端整齐,断
面有条纹,疑为钢锯所致。

双肺及心脏有出血点,明显窒息征象。

胃中有少量食糜,推测于餐后2小时左右遇害。

我是路痴,记路水平一般,但作为法医,无论是散步、就餐还是
外出游玩,每路过一个曾经去过的命案现场,我脑海里就会立刻浮现
出当时办案的样子,根本不受自己控制。

18年来,我参与过的800多个命案似乎在进行着一种奇妙的组
合,拼凑出了一幅只有我才知道的本市“凶宅地图”。老旧居民区、
高档小区、棚户区……我由此记住了很多地方,也知道了很多“凶
宅”。

这些凶宅大多会被塞进一个个诡异的故事,比如——
有一栋五层小楼,同一个单元的5位男主人在5年内相继去世,老
婆孩子都平安无事。男主人们的死因并不奇特,无外乎病死或意外,
但“每年死一个”,还是让那栋楼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有人说那栋楼建在一段古城墙遗址上,出事的那个单元以前正好
是炮台的位置。也有人说盖楼封顶那天,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楼
上掉下去摔死了。

后来那栋楼拆了,改成了一个小公园,风景优美、人流如织。曾
经的凶宅渐渐被人们遗忘。

离公安局最近的一处凶宅也很有故事。当时我们局北墙外有条小
路,沿路百米是一排二层小楼,由于面临拆迁,住户很少。但炎炎夏
日,尸臭直接灌进了公安局。

附近居民许多天前就已经察觉不对劲,但事不关己,没人报案,
见警察来了才纷纷吐槽。

面临拆迁的房子,居住人员少而杂,很容易变成凶宅。但凶宅也
不全是老城区的破旧民宅,高档小区、甚至别墅区里也有。

多年前本地有个灭门惨案,豪华别墅里一家三口全部遇害。凶手
最初盯上这家就是因为女主人开了辆豪车。

这幅“凶宅地图”算是我的私人收藏,当中和我最有“缘
分”的,是老城区一处一楼带院的宅子。
2005年夏天,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这栋房子也迎来它第一、第二
位租户,一个女孩和她的猫。女孩干净立整,待人有礼貌,房东对女
孩的第一印象挺好,主动舍去了房租零头。租期1年。

可租期刚过半,2005年冬天,在距离房子30千米外的山坡上,女
孩被人从地里挖了出来,成了一截截尸块。房子自此成了凶宅。

而凶宅的“诅咒”似乎才刚刚开始,从女孩入住、被害的往后15
年里,一共12人住进了这栋房子,3个人丢了性命。老宅成了名副其
实的凶宅。

我的命运似乎也就此和这栋凶宅缠在了一起。为了破获前后3起
命案,我一次又一次踏进那栋房子。我太多次打量过它,但无论如
何,实在看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16年前那个冬天的下午,我提着勘查箱站在老城区一条繁华巷
口,被久违的太阳推搡着,一头扎进巷子里。

巷子两边全是小商贩和各种门头,光洗头房就有五六个。往里
走,嘈杂的巷子忽然安静了些,只是多了些同住这条巷子、此刻却站
在道边的居民。大家都盯着我们,像在看异类。

再往里,东西方向的巷子突然从中间分叉,一条斜着往北,一条
斜着向南,像裤子的两条腿。我一下就明白了为啥大家都叫这条巷
子“裤裆巷”。
“裤裆巷”当然是别名,但巷子的本名早被人忘了。我要去的那
栋宅子恰好位于“裤裆”交汇处。房子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是某企
业的单位房,4层楼分属于4户人家。

同行的房东打开院门,我和同事踏进了幽静的小院。

院子估摸有三四十平方米,东南角盖了个小棚屋,里面有个蜂窝
煤炉子,旁边堆了些煤球和大白菜。院内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拇指粗细
的无花果树,像两位瘦弱的门神,静静值守着小院。院墙和窗户上残
留着一些爬山虎的藤蔓,地面砖缝里存着干枯的杂草,墙角堆着落
叶。

虽然近期疏于打理,略有些荒凉,但仍能看出这里曾经的生活气
息。我天生对花草树木有亲近感,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处房子。

可周围人的眼光和手里重重的勘查箱又在提醒我,这里是一处凶
宅,我此行,就是为那个被残忍杀害的女孩而来。

一周前,我们接到了报案,有个老汉在本地仙福山挖树坑时挖出
了“怪东西”。一开始以为是死狗死猫,可越端详越不对劲:那“东
西”光溜溜没有毛,惨白惨白的,很瘆人。

老汉挖到的是一截人腿,一端露出股骨头,另一端是膝盖,股骨
头和膝盖的断端都很整齐,不是完全从关节位置离断,断面有条纹。
分尸手法简单粗暴,一柄闪着寒光的钢锯浮现在我脑海。
我们在山上找到了尸体剩余的部分,躯干被包裹在一个绿色蛇皮
编织袋里,其他肢体分别用黑或红塑料袋包裹,没有找到头和手。

那是我工作后遇到的第一起碎尸案。以前遇到的尸体甭管腐败多
严重,至少还有“人”形,这次却都是零散的“部件”,虽然我分辨
得出具体部位,但感觉很别扭,拼凑尸块时,激动和寒冷让我忍不住
发抖,我期待这些尸块早点“讲”出它们的遭遇。

解剖室里,我们把零散的尸块拼到一起,虽然不全,但好在没有
多出来。多年之后我遇到过一起案子,现场出现了3条腿,大家都慌
了神。

由于没有头和手,我们只能对死因进行大致推断。死者双肺和心
脏都有出血点,是明显的窒息征象;胃里有少量食糜,应该于餐后2
小时左右遇害。

命案的首要任务是确定死者身份,死者身份不确定,就限制了很
多侦查手段,案子就没有突破口。

我们先是测量出股骨的长度,又利用公式计算出死者的身高,大
约是1.58米。死者的子宫颈口呈圆形,子宫也没有疤痕,说明没有生
育过。但这些信息还不够。我和师父余法医对着一堆尸块发起了呆。

“师父,要不咱把耻骨联合面取下来?”我话音未落,余法医重
重地点了点头。
当时,局里还没有煮骨的锅和炉子,余法医自己从商店买了口崭
新的大铝锅,又在仓库里翻腾出一个电炉子。

我们把耻骨联合面和一段股骨放进了锅里。骨头深处的气味随着
翻滚的热水散发出来。

屋里憋闷,我把窗户开了一道缝,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又打开
通风橱,屋里的味道总算变淡了些。

那晚我和余法医轮流盯着锅,不时添些水,还添了些“料”进
去,可以让软组织尽快脱离骨质,加速煮骨的进程。

天快亮了,煮骨完成。耻骨联合面特征显示,死者的年龄在27岁
左右。

这些特征和邻县公安局转过来的一则失踪人员信息惊人地吻合。

那对来报失踪的老夫妻都是农民打扮,男人佝偻着肩,额头和眼
角布满皱纹,满脸胡茬,一副苦相;女人脸有些浮肿,面色蜡黄,两
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公安局。

男人用布满老茧的手递来一张照片——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漂
亮女孩,圆润的脸上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扎着马尾辫,臂弯里挎着
一个白色的包。

女孩叫韩小霞,27岁,身高1.58米。
因为没有找到头,我没有见过解剖台上那具女尸的样貌,但那一
刻,她的脸和照片里这个漂亮女孩重合在了一起。

我给老两口采了血,心情复杂地拿到了DNA检验鉴定结果:尸块
的DNA和韩小霞父母存在亲生关系。无头女尸就是韩小霞。

女孩生前就租住在裤裆巷交汇点上的那间屋子。我需要在那里找
到女孩或者凶手最后留下的痕迹,以确认宅子是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我们对凶宅进行了初步勘查,奇怪的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屋子里目之所及意外得整洁,地面一尘不染。家里只有一些简单
家具,因为物件很少,不算大的房子显得格外宽敞,说话竟有回音。

小客厅里有一张褪色的木茶几和一个小布艺沙发,厨房里有个裂
纹的菜板,卫生间十分窄小,只能容纳一个人在里面。

两个卧室各摆一张床,床边都有简易的衣橱,里面放着的女人衣
物提醒着我:就在十几天前,房子里还有一位漂亮的女主人。

师父余法医皱起了眉。寒冷的冬天,在室外分尸基本不可能,还
容易被发现,凶手需要一个相对保暖安静的环境。而我们仅有的线索
都指向这所房子。

“在家中碎尸并清理现场一定需要大量水,可以去查查水
表。”余法医突然对我说。
当晚,我们拿到了水表数。那栋楼每月收一次水费,楼长会挨家
挨户去抄表,韩小霞上个月用了2吨水,此前几个月也都不超过3吨,
这是一个正常的用量。记录的截止数字是378,而此刻,水表上的数
字显示385。

距上次抄表还不到一个月,就用了7吨水,这绝对不正常。

第二天一早,我和几名痕检技术员一起,用一整天的工夫对房子
进行了地毯式勘查,恨不能把每一块地砖都撬起来瞅瞅。

在院里搭的小棚子边上,我注意到,有一米见方的区域地砖不
平,缝隙里土的颜色也有些深。我掀开地砖,底下的土意外得很松
软。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拿起铁锹。

有时做法医真是矛盾。我一边祈祷千万别再挖出些什么,一边又
忍不住希望能挖到些什么。挖了半米多深后,果然还是有东西——

一只死猫紧闭着双眼。

死亡时间不好推断,但不用解剖也能确认死因。它的头碎了,血
肉模糊。看到它碎裂变形的头时,我一瞬竟有些担心韩小霞的头。

又往下挖了一会儿,没有新发现,我们转战室内。

我用力掀开床板竖到墙边,借助勘查灯的强光在床底向上看,在
床板背面探寻,发现了两处发红的疑似血痕。颜色很浅,范围很小,
单从血痕看,出血量不大,而且床底与地面都很干净。这两处血痕是
哪来的呢?

我和师父也不敢确定这两处红斑是不是人血,和案子有没有关
联。

这时候,痕检技术员喜哥有了令人兴奋的发现——厨房窗框上有
半枚血指纹。血指纹往往具有特殊意义,它是犯罪分子在现场活动的
直接证据,能通过它锁定嫌疑人。

参加工作后不久余法医就告诉我,发现物证比检验物证更重
要,“发现不了,一切都白瞎”,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现在,我们有米了。

在凶宅床底找到的血痕和窗框上采集的血指纹都检验出了死者韩
小霞的DNA。可以确定,韩小霞的住处就是案发现场。

一个女孩在自己家中被残忍地杀害并分尸——裤裆巷这处一楼带
院的房子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了众人眼中的凶宅。

我一直在想床底的血痕是怎么形成的,余法医笑着说,很简单,
血滴到地上又溅起到床底板上,嫌疑人清理了地面,但遗漏了床底板
上的血,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做坏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余法医望向窗外院子里一棵腊梅。天气严寒,腊梅却冒出了花骨
朵。
邻居们说,韩小霞的房子来来回回进出过很多人,男人居多。

“韩小霞经常从不同的小轿车上下来,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
家。”屋里半夜经常传出动静,床咯吱咯吱响,东邻赵大妈听了就难
受,“人老了,睡觉格外灵静,一有动静就醒”。

最近一阵子赵大妈睡得特别好。“隔壁那妮子不闹腾了,一点动
静也木嘞,连猫也不叫了,忒好了。”几名痕检技术员面面相觑。

赵大妈反映,女租客平时根本见不着人,每天昼伏夜出,有时候
晚上8点多才往外走,“穿得和花儿似的,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家
里还经常传出猫叫声。

前段时间,赵大妈还常看到一个面生的男人在附近的巷子转
悠,“留个光头,一看就不像好人”。

好几位邻居都看到过这个光头男人,身高1.7米多,满脸横肉,浑
身酒气,嘴里骂骂咧咧的。

其他邻居补充了更多信息。老李头住在凶宅二楼,他发现韩小霞
和一个“帅小伙”关系密切,两人经常手拉着手从外面回来。“小伙
子比较瘦,戴着眼镜。”老李头回忆说。

3周前,老李头曾在深夜听到楼下发生争吵,有男人声音也有女
人声音。“吆吆喝喝的,声音很大。”但最近一段时间老李头没再听
到任何动静,也没再见到韩小霞。
韩小霞从凶宅里消失了,邻居们似乎都知道,但都不太关心她去
了哪儿。她的消失对邻居们来说像是件“好事”。

本以为调查这样一个社会关系复杂的人,线索会是千头万绪,结
果能收集到的信息竟然少得可怜。因为工作性质,韩小霞的身边有很
多人围绕,但那些打量着韩小霞的目光里,真正了解她生活状况的人
却不多。

我让韩家父母尽量提供更多自家女儿的情况,出乎我意料的是,
父母说得很含糊,他们甚至并不知道女儿具体从事什么工作,只知道
她在市区上班。韩父带着浓浓的山区口音,嗓音沙哑:“有次听她回
家说,好像在建设路附近上班,她工作很忙,有时还上夜班。”

韩小霞是一家人的“摇钱树”,按照惯例,她每月会往家里打笔
钱,一部分拿来给父母买药,一部分帮弟弟还房贷。父母之所以发现
不对劲、报了案,就是因为韩小霞这个月没按时给家里打钱。

房贷可不等人,父母着了急,这才给女儿打电话,发现打不通。

“俺闺女很要强,可惜命不好,她其实是个学生。”说这话时韩
父鼻尖通红,眼角噙着泪,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

韩小霞从小就能干,烧火做饭洗衣服样样在行,也没耽误学习,
但家里很穷,母亲身体也不好,为了供弟弟上学,父母只让韩小霞读
完了初中。当时韩小霞的班主任还去家里劝过韩小霞父亲,但韩家早
就做好了打算——让做姐姐的韩小霞去挣钱。
韩父抹了一把眼睛,一旁的韩母不愿意了,数落起男人来:“上
学有啥用?别看咱小霞下了学,挣钱可不少哩。她大伯家的闺女倒是
上学,这都小30岁了还没毕业,哪赶上咱家小霞挣钱多!”

可韩小霞的弟弟不争气,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干脆回了家。小
县城里,没有房子很难娶上媳妇,韩小霞帮弟弟在县城边买了套房,
付了首付,每月还帮弟弟还一部分贷款,可谓仁至义尽。

韩小霞挣的钱基本上都给了家里,村里风传她傍了大款,也有人
说她当了“小姐”。但当时的韩小霞其实是在一家洗浴中心做正规工
作。

在那里,她遇到了第一个走进她生命的男人。

韩父提到了一个可疑的人,韩小霞的前夫丁德胜。韩小霞离开县
城到市区打工,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躲开丁德胜的纠缠。

当时丁德胜去洗浴中心洗澡,两人聊天,发现竟是老乡。此后,
丁德胜隔三岔五就跑去找韩小霞聊天,嘘寒问暖。独自在外打拼,久
无人关心的韩小霞很快被丁德胜的“痴情”打动了。

韩父打听过丁德胜,这人以前就是个混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也没啥正经职业,于是他反对女儿和他交往。韩小霞却罕见地反驳父
亲:“只要以后他对我好就中。”

结婚后,丁德胜的确改了许多毛病,但却日益痴迷赌博,还振振
有词说是为了多弄点钱以后养孩子。不过半年时间,丁德胜就把家产
败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会不会是嗜赌成性的前夫为了钱杀害了韩
小霞?

我立刻汇报了这个线索,副大队长亲自带人去查韩小霞的银行流
水。一查,果然有问题——韩小霞银行卡里的1万多存款两周前被全
部取走了。

视频监控里,取钱的人棒球帽、墨镜、口罩、风衣加身,穿成这
样取钱目的非常明显。“棒球帽”身高在1.75米左右,肯定不是韩小
霞本人。

我们在城区一家汽修厂找到了韩小霞的前夫丁德胜,发现他正是
邻居们口中的“光头男”。这下更坐实了他到过韩小霞裤裆巷的住
处。

丁德胜长得很排场,方面大耳,膀阔腰圆,瞪着一双大眼,蓝色
工装上沾满了油污。看身高,和视频监控里的男人极为相像。

丁德胜承认自己去裤裆巷找过韩小霞几次,一开始韩小霞还搭
话,后来干脆躲着他,“一点情分也不讲”。但两人其实半年前就离
婚了。

韩父说,结婚半年,女儿一直没怀孕,丁德胜不淡定了,他觉得
一定是韩小霞的原因,她在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工作,把身子弄坏
了,经常对韩小霞冷嘲热讽。韩小霞一开始选择忍,可丁德胜得寸进
尺,有次酒后动手打了韩小霞,还用烟头烫她大腿根。
两人离了婚,为了彻底摆脱丁德胜,韩小霞来了市区。可前夫丁
德胜打听到韩小霞家翻盖了房子,还在县城买了套新房,琢磨着韩小
霞这是挣了大钱,就放出话来:甭管韩小霞去了哪,都要收拾她!

丁德胜有作案动机,也具备作案时间,但他一面对我们就瞪大眼
睛诉苦。“这家伙演技不错。”侦查的同事觉得丁德胜肯定有问题。

韩父也觉得,十有八九是丁德胜来找自己女儿的麻烦了。

韩小霞出事前在市区一家KTV上班,身边有几个走得很近的同
事,他们都或多或少走进过韩小霞的生活,还有她租住的那栋位于裤
裆巷的宅子。

KTV经理孟令科和她关系不错,常下了夜班送韩小霞回家。周围
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孟令科三十来岁,身材挺拔,一身西装,利落的短发。孟令科说
自己第一次见到韩小霞,就觉得对方和自己妹妹长得很像。他曾有个
妹妹,但被父母送了人。

“她挺可怜的,离了婚,家里还有个弟弟。”孟令科十分了解并
同情韩小霞的遭遇,说自己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小霞,有时候下了班会
请韩小霞吃宵夜,然后再送韩小霞回住处。有几次顾客喝醉了酒欺负
韩小霞,也是他出面摆平的。因为有自己在,韩小霞工作得还算舒
心。
孟令科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韩小霞是在21天前,那天韩小霞下
班比较晚,但没让他送。第二天中午他就收到了韩小霞发给他的短
信,说老家有急事需要赶回去。从那以后,韩小霞就再没去KTV上
班,手机也联系不上。

我们查过韩小霞的手机,她消失前最后联系的人正是孟令科,然
后手机就关了机,关机地点就在裤裆巷。而我们在孟令科充满“自我
表演”意味的叙述里也捕捉到了那个最关键的信息:他去过韩小霞在
裤裆巷的住处。

被害人最后一个联系人是他,最后的关机地点就是案发现场,这
很难不让人怀疑。

孟令科表现得很关心韩小霞,一个劲儿向我们打听是不是出了什
么事,还积极为我们提供线索。他提到了另一个和韩小霞关系密切的
人,同在KTV上班,韩小霞的闺密张雅宁。

张雅宁和韩小霞是初中同学,两人在KTV总是出双入对,“好得
就像一个人似的”。

张雅宁身材娇小,五官精致,皮肤白皙,接受讯问时穿着一件浅
褐色呢绒短裙,看上去美丽“冻人”。

“得有近一个月没见着她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雅宁抿着
嘴,说曾给韩小霞打电话没打通,心里很着急。
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闺密失踪多日,却只嘴上说着急,没见有什么
行动,好像也有点不对劲。可张雅宁给出了她的理由:“韩小霞和一
位姓齐的老板关系不错。”她以为闺密韩小霞这些日子是跟齐老板在
一起,所以“不方便联络”。

我们立马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齐老板展开了调查。

齐老板是KTV的常客,人长得粗鄙,但出手阔绰,隔三岔五就给
韩小霞送礼物。去年韩小霞生日那天,齐老板带了一个生日蛋糕和一
大捧鲜花来KTV,姐妹们无比羡慕。

韩小霞曾私下和张雅宁说齐老板想包养她,被她拒绝了。她不想
收齐老板那么多礼物,可又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因为有小道消息说齐
老板是混黑道的,手里有好几条人命。他举手投足间也确实有些“黑
老大”的气势,大家都有些怕他。

“黑老大”这条线索如同一枚重磅炸弹,立刻传遍了整个专案
组。而我们掌握的一条线索进一步加深了这位“黑老大”的嫌疑:齐
老板也去过韩小霞的住处!

我在询问室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齐老板”,他个子很高,黝黑的
脸上坑坑洼洼的,一张嘴露出满口大黄牙,果然长得很粗鄙。不过,
齐老板衣着考究,戴着一块金表,像极了某位演员。

齐老板其实不姓齐,这是在外面玩的时候别人对他的称呼。他在
本地经营一家企业,生意不错,有老婆有娃。
一上来齐老板并不配合,嚷嚷着要回家给孩子过生日。大韩把脸
一沉,说:“要不我给你老婆打个电话?”

齐老板老实了,他承认自己喜欢韩小霞:“她漂亮温柔还知书达
理,比俺老婆强太多。”但韩小霞一直对他不太热情,齐老板心里门
儿清,“俺长得不帅,就用钱使劲砸呗。”

就在10多天前他还找过韩小霞,当时因为打不通电话,齐老板心
里着急,直接跑去了韩小霞在裤裆巷的住处,但敲了好久的门,没人
应。

齐老板愁眉苦脸,反复向我们求情:“这事千万别和俺老婆说,
我就是玩玩,也不会真和她咋样。”

我们调查了所谓的“齐老板”,他没有案底,也算不上黑道人
物,只是说话很冲喜欢吹牛,样貌也能唬人,近几年混得风生水起,
再加上名声在外,所以没人敢招惹。

嫌疑人的线索一下子涌来:前夫丁德胜、KTV主管孟令科、假黑
老大齐老板,这几个男人都在韩小霞遇害时间段到过凶宅,嫌疑重
大。更诡异的是,这些男人似乎都发现韩小霞不见了,却谁都没有报
警。

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又在隐瞒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激动人心
的消息传来——窗台上的血指纹比中了一个名叫刘兵的前科人员。刘
兵是个惯偷,年前才从监狱里放出来。
他的手上沾过韩小霞的血,案发那晚他一定进过凶宅。

夜里10点多,我们一行人赶到郊区一处平房门前。门反锁着,屋
里没开灯。大韩后撤几步,一个箭步上了墙,咕咚一声跳进院子里。

床上一个人被摁住了,光着膀子,瘦骨嶙峋。

“刘兵?”

“咋,恁干什么?”

刘兵没有反抗,乖乖被带走,我和喜哥搜查了刘兵的住处。堂屋
一侧的杂物间里堆着许多“战利品”,款式颜色各异的背包、钱包,
以及银行卡和身份证……看来出狱后刘兵一直没闲着。角落里的衣服
堆成了小山,隐隐散发出腥臭味。

我对特殊气味很敏感,而这堆衣服散发出的“味道”,让我想到
了血。

我把衣服逐一摊开,找到了味道最大的那条裤子——一条脏兮兮
的青灰色长裤,屁股部位颜色很深,裤脚上有许多污渍。

我们连夜对刘兵进行讯问,整晚都在“欣赏”这个老油条的表
演:刘兵一直不承认去过裤裆巷的凶宅,无关的事却说个没完。采血
时他一点也不慌,针扎下去他却哎哟一声想把手往回抽,搞得同事心
烦意乱。

但越是这样,我们越坚信他有问题。
直到我在那条有“血味”的裤子上检测出了韩小霞的DNA,刘兵
才泄了气,但他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

“太窝囊了,啥也没搞着,还吓个半死。”

刘兵说,那天夜里他本来没打算“干活”。路过裤裆巷时,他看
到一楼带小院那户居然没安防盗窗,心里想:“简直就是对我的蔑
视,瞧不起谁啊,非偷他家不行!”

刘兵悄悄开窗进了屋,屋里很暗,他先去厨房里摸索着找菜刀。
刘兵有个习惯,每次行窃都会先进屋把菜刀藏起来,避免被主人拿到
伤了他。可当晚,他在厨房里找了好一阵没找到,只好硬着头皮进了
客厅。

刚进客厅刘兵就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太滑了,像
是刚拖了地”。

刘兵说地上滑腻腻的,还闻到了浓浓的铁锈味,心里有些害怕,
也没了行窃的心思,就迅速沿原路溜了出去。临走时还听到屋里传出
一声猫叫,他头都没敢回。

“俺只想去偷东西,真打起来俺也不顶事啊。”刘兵坚称自己没
和屋里的人起冲突,摔了个屁墩儿就狼狈地逃跑了。回到住处,他懒
得洗裤子,就随手扔在角落里回屋睡觉了。

贼不跑空,这次无功而返让刘兵觉得很憋屈,但为保面子,这事
他没和任何人说。
这是刘兵的一面之词,他是公安局的常客,具备相当的反侦查和
反审讯能力,不容小觑。而且证物证明刘兵绝对到过现场,是目前嫌
疑最大的人。

取走韩小霞钱的监控录像里,虽然看不清取钱的“棒球帽”的容
貌,但刘兵的身形完全符合,都是瘦弱干练。

可无论怎么审,刘兵就是不承认杀了人。

嫌疑人众多,我们的证据链又不够完整,案件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韩小霞的弟弟忽然来公安局询问案子的进展,话里话外只
关心姐姐的钱,至于杀死姐姐的凶手他好像并不在意。

但他的出现提供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新情况:韩小霞有一个正在交
往的男朋友,姐姐出事后就一直没露面,连句安慰的话也没说。他这
次来就是想通过警方联系上姐姐的男友,问问看对方有没有姐姐的物
品,比如银行卡之类的。

大家更迷糊了,这个男友是从哪儿蹦出来的?他是死者的重要关
系人,却在我们的调查中全程“隐身”,要不是急着要钱的弟弟来
找,竟然差一点就漏过去了!

按着韩小霞弟弟的说法,两个多月前他来市区玩,姐姐带着男友
一起请他吃了顿饭,饭后还一起去动物园逛了逛。当时同行的还有韩
小霞的闺密张雅宁。
可张雅宁对此事却完全没有提及。

我们很快找到了韩小霞的“隐身男友”。此人叫宋玉刚,长得挺
帅气,是一家工厂的业务员,经常在外地跑业务。

我们打印了宋玉刚和其余几个嫌疑人的照片,一起拿去给凶宅二
楼的邻居老李头辨认。老李头很快就认出了宋玉刚:“就是这个小伙
子,精瘦精瘦的。”

他就是老李头3周前听到的跟韩小霞吵架的男人。

KTV的孟经理也认出了照片中的宋玉刚:“这个人和张雅宁也很
熟,他们仨经常在一起玩。”

孟经理还回忆起一件事,1个月前,他曾在KTV门口目睹韩小霞当
着这男人的面打了张雅宁一巴掌。

看来,闺密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好。

凌晨3点,在城区一处出租屋内,大韩一把摁住了正在睡觉的宋
玉刚,他的被窝里还蜷缩着一个女人。一冒头,居然是韩小霞的闺密
张雅宁。

女朋友韩小霞失踪后,宋玉刚既没寻找,也没报案,反而和女友
的闺密混到了一起?怪不得张雅宁此前接受讯问时没有提到宋玉刚,
原来两人早有猫腻。
我仔细端详着宋玉刚的脸:双眼皮,高鼻梁,脸型消瘦,留着时
髦的发型,戴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一个瘦弱小帅哥的模样,面
色平静。

采血时,他的手湿凉湿凉的。我发现他左前臂有一道陈旧伤痕,
抬头瞟了他一眼,他的脸有些苍白。

谈到三人的关系时,宋玉刚低下了头。他说1个多月前,自己和
韩小霞闹了点不愉快,正赶上公司派他去外地出差,2周前才回来。
回来了他也不敢去找韩小霞,因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宋玉刚几乎是同时认识的韩小霞和张雅宁,她俩是好姐妹,所以
和韩小霞在一起之后,三人经常一起吃饭逛街。借着韩小霞这层关
系,宋玉刚和张雅宁也成了好朋友。

韩小霞前段时间回了趟老家,那期间有一天张雅宁心情不好,就
叫宋玉刚陪她喝酒。两人在烧烤摊喝了10瓶啤酒,张雅宁又哭又闹,
宋玉刚想送她回去,却被张雅宁拦腰抱住。两具火热的身体贴在了一
起。

韩小霞回来后知道了此事,和闺密张雅宁撕破了脸,让宋玉刚做
决断,宋玉刚却左右为难。韩小霞让他走,他就离开了。

讲这段的时候,宋玉刚一直低着头,说自己对不起韩小霞,他很
担心韩小霞,希望她好好的。
另一个房间里,张雅宁也说自己对不起韩小霞,出了这样的事没
脸见她,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没去上班。后来听别人说韩小霞也没上
班,才得知好姐妹失踪的消息。

两个人因为愧对韩小霞躲了起来,这事似乎也说得过去。

我们在宋玉刚住处的抽屉里找到了两张火车票,是去外省的往返
票。去的时间是1个月前,回来的时间是两周前,和宋玉刚说的相
符。宋玉刚单位的同事也证实,那段时间他确实被派到外地出差。

而1个月前,韩小霞还在正常上班。

专案组甚至专程去宋玉刚出差的地方进行了调查,证实宋玉刚是
在1个月前入住宾馆,直到2周前才退房。同时,就在16天前,宋玉刚
还在出差地因为琐事和别人吵架,双方都动了手,在当地派出所留了
案底。

这下更扎实了,宋玉刚根本不具备作案时间。

例行搜查时,在宋玉刚的出租屋附近,我们找到了他的吉普车。
那是一辆刚买不久的二手吉普车,价值5000元,发票还在。

我们在车上找到一串钥匙,宋玉刚先是说钥匙本来就在车里,可
能是上个车主的,然后又说自己记错了,那串钥匙是他在路边捡的。

宋玉刚为何在钥匙这件事上犯迷糊呢?
喜哥根据钥匙形状判断,应该是用来开挂锁的。周围小区很多厦
子(方言,储物间)都用挂锁,莫非是某间厦子里锁着什么不可告人
的东西?

我们拿着那串钥匙,在裤裆巷和宋玉刚租住的小区都试了个遍。
两天下来,一把锁没打开,倒是吸引了很多围观群众对我们指指点
点。

大韩提出,既然钥匙是在吉普车上找到的,不妨看看宋玉刚的吉
普车去过哪里。

我们在监控里看到吉普车拐进了一个小区,那是某厂的职工宿
舍。这次我们运气不错,试到第二十七户时,咔哒一声,挂锁开了。

一股汽油味扑面而来。厦子里有两个大桶,角落堆着一把手持钢
锯、一把菜刀、一把斧头,货架上堆着些货物,还有许多童装,这些
物件组合起来的画面竟有点诡异。

我一眼看到了货架顶上放着的一顶棒球帽,与监控里取走韩小霞
卡里钱的人是同款。

厦子的主人叫周大川,和宋玉刚是同事,两人平时关系不错。他
说宋玉刚嫌单位挣钱少,自己私下鼓捣了些小买卖,半年前提出想租
他的厦子用来存放货物,他就租给了宋玉刚,具体存放什么,他也没
过问。
我们在厦子里存放的菜刀刀柄缝隙里检验出了韩小霞的DNA——
这个结果让我们很激动,但同时也非常疑惑:证据显示宋玉刚有重大
嫌疑,但同时他又有不在场证据。

这人还会分身术不成?

我们重新梳理了一遍,想到了问题所在:宋玉刚的车票没有问
题,他确实在1个月前去过外地,而且2周前从外地返回,但这并不能
证明他在此期间一直待在外地。

当时,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我们无法通过其他途径获取宋
玉刚的行程。有人提出,没准打架也是宋玉刚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
为了制造更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此人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狡猾。

第二天清晨,大韩黑着眼圈去了宋玉刚隔壁的审讯室,一屁股坐
在张雅宁面前,提高嗓门喊了句:“你和宋玉刚干的好事!”张雅宁
明显一愣,没吱声。

“都啥时候了你还护着他,人家把事都推你身上了,你这回完
了!”大韩叹了口气,起身就往外走。

张雅宁忽然说:“我饿了。”吃完泡面,张雅宁呜呜大哭起来。

“我对不起小霞姐,宋玉刚他不是人!”
张雅宁对宋玉刚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帅气、聪明、体贴,她羡慕
好姐妹韩小霞有个这么完美的男朋友。

张雅宁从小就有点嫉妒韩小霞,她自认各方面条件都不比韩小霞
差,却不如韩小霞招男人喜欢:“上学那会儿是,现在又多了宋玉
刚、孟经理和齐老板。”

渐渐地,张雅宁心理不平衡了,恰好宋玉刚正时不时向自己表达
关心,当韩小霞回老家,两人借着酒劲儿拥在了一起。

那时的张雅宁根本没想到,她已经掉入了宋玉刚精心设计的“骗
局”。

宋玉刚有一个“计划”,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就是“女
人”。

一年前夏天的傍晚,宋玉刚路过巷子里的洗头房时,往里面瞅了
一眼——屋里有两个女人,一个年纪大些但颜值高身材好;另一个矮
胖些但年轻肤白。

宋玉刚感觉自己的脚不受控制,走了进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
宋玉刚交了50元钱,跟着那名矮胖的女人走出洗头房,沿着漆黑的小
巷七拐八拐进了一栋居民楼。

一进门,女人就把房门反锁了。宋玉刚几分钟就结束了,女人拉
住他,要跟他聊会儿天。
女人告诉宋玉刚,她男朋友长得也很帅,为了养活男朋友她就出
来做小姐了。女人还饶有兴致地调侃宋玉刚:“你长得这么帅,要不
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宋玉刚没吱声,女人又提议:“帅哥,咱一起下楼吧。”

等两人一起从楼道里出来,四五个人围了过来。宋玉刚扭头就
跑,但没跑几步就被摁住,送进了派出所。

还是周大川替他交了5000元罚款。再次路过洗头房时,宋玉刚发
现,那个矮胖女人早就回店里继续守株待兔了。

当晚,宋玉刚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开窍”了。

宋玉刚有个梦想:成为一个有钱人。他小时候穷怕了,有次同学
丢了笔,老师问是谁拿的,班上没有一个人吱声,老师却径直走向
他,把他拎到讲台上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咄咄逼人地说:“笔不是你
拿的,你害什么怕?”

大家都知道宋玉刚家里穷,同学只要少了东西,总是第一个想到
他。

穷人家里是非多,宋玉刚父母三天两头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
架,谁也不让着谁,话越说越难听。每次父母一吵架,宋玉刚就跑出
去游荡,累了就蹲在院墙外面哭。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宋玉刚心想:终于能走出这个家,走
出穷山沟了。

这些经历宋玉刚曾动情地说给张雅宁听,听得张雅宁流着泪搂住
他。她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令人同情的男人不过是在给他未来
的“计划”做铺垫。

在赚钱这件事上,宋玉刚非常爱钻营。

大学毕业后,他先到一家企业做了技术员。这本是一份体面工
作,可他只干了几个月就干够了,因为每个月都是拿死工资,他觉得
没意思。

他换过销售岗,却发现钱并没有想象中来得快,还更忙更累了;
也曾利用工作便利采购过厂里的产品,加价卖给别人;还采购过一批
童装去夜市摆地摊,都不怎么挣钱。“小打小闹根本成不了大气
候。”

是矮胖女人给他上了一课:想赚钱就要拉得下脸。他也想开一家
店,招几个女店员,挣快钱。

宋玉刚还想出了“升级版”,像洗头房那样守株待兔不是长久之
计,得主动出击,“送货上门”,把服务搞好——这想法让他很兴
奋,这可能比他以往试过的每个法子都要来钱更快。

开店的念头在宋玉刚脑子里扎下了根,他需要启动资金,需要一
辆车“送货”。当然,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帮他“干活”的女人。
在KTV遇上韩小霞的时候,宋玉刚觉得自己找到合适的人了。韩
小霞气质文雅、嗓音优美,让宋玉刚眼前一亮,他卖力唱了两首歌,
两人顺理成章地互留了电话。

几天后,他约韩小霞吃了顿晚饭,说起童年往事,两个“苦命
人”竟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饭后压了大半夜马路,两位异乡人在繁
华街头牵了手。

宋玉刚完全符合韩小霞的择偶标准:不抽烟,不酗酒,还长得
帅。最关键的是,他上过大学,比自己有文化有见识。

韩小霞收入比宋玉刚高很多,两人一起吃饭逛街都是韩小霞花
钱。韩小霞还要时不时接济一下宋玉刚,每次给宋玉刚钱,韩小霞都
说是借给他的,以后得还——这本是句玩笑话,可宋玉刚觉着不舒
服。

宋玉刚不仅财迷,还很大男子主义,平时花韩小霞的钱他感觉有
点抬不起头,再加上韩小霞职业不好听,他从没让韩小霞在自己亲戚
朋友面前露过面,也从没想过要和韩小霞结婚。他觉得自己算是个有
身份的人,而韩小霞很低贱。

宋玉刚多次和韩小霞商量“开店”的事,可韩小霞一直不太上
心。宋玉刚觉得,自己快到忍耐的极限了。

就在那段时间,他和张雅宁的关系迈出了实质性一步,他觉得自
己的发财大计可以稍稍调整一下——张雅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和张雅宁的关系被撞破后没几天,一天晚上,宋玉刚突然来到张
雅宁的住处,宋玉刚的脸平时就比较白,那天更是白得吓人。

张雅宁发现宋玉刚有点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宋玉刚也不说话。
屋里安静得可怕,张雅宁开始胡思乱想,莫非他要和我分手?

宋玉刚喝完一杯热水,又盯着张雅宁看了一会儿,平静地
说:“小霞死了。”

张雅宁后退两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宋玉刚没给她喘息的机
会,上前一步说:“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把小霞弄死了。你可以去报
警抓我。”

那一刻,张雅宁真的害怕了,她知道有些事情宋玉刚完全做得出
来,因为好姐妹韩小霞早就提醒过她,小心宋玉刚。

出差期间,宋玉刚跑回来找韩小霞,想最后商量一次,却在韩小
霞屋里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是KTV经理孟令科。那天他正好送
韩小霞回家,韩小霞邀他进屋坐了一会儿。

目送孟令科走远后,宋玉刚从角落里出来,又提起开店的事。韩
小霞没给宋玉刚好脸色看,反问宋玉刚和张雅宁断了没。

“刚才的男人是谁?既然你喜欢别的男人,去找他们啊。”

韩小霞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宋玉刚骂:“你个白眼狼,老娘辛
辛苦苦挣的钱都给谁花了?”
“你挣那么多钱图啥,一点也不为咱俩的事考虑,都填给你家
了。”宋玉刚对韩小霞自己没钱买房还给弟弟买房的事很有意见。他
能看出来,韩小霞家里对这个女儿不怎么好,甚至有些漠不关心。

“温文尔雅”的宋玉刚彻底爆发,一耳光把韩小霞打懵了。韩小
霞转身往外走,嚷嚷着要去宋玉刚单位闹:“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
么人!”

小时候被拎上讲台的羞耻感一下涌上心头。宋玉刚一把拽住韩小
霞,拖着她进了卧室:“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韩小霞伸手拉宋玉刚的胳膊,宋玉刚紧紧掐住韩小霞的脖子,韩
小霞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宋玉刚害怕惊动邻居,拿起一个
胶带,一圈一圈缠在韩小霞的口鼻上。

几分钟后,宋玉刚喘着粗气松开了手。韩小霞的头无力地歪向一
边,眼角渗出晶莹的泪滴。曾经心爱的男人亲手杀了她。

宋玉刚坐在床上看着韩小霞,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他想在院子里挖个坑把韩小霞埋掉,可挖到一半宋玉刚忽然觉得
这样很冒险,一是可能被楼上的住户看到,二是警察一定会来搜查。
必须尽快把尸体运走。

整具尸体目标太大,宋玉刚想到了分尸。他把韩小霞的尸体放到
地上,先用菜刀砍了几下,发现不太行。熬到天亮,宋玉刚出门买了
钢锯、斧头和编织袋。
一开始宋玉刚想把韩小霞的尸体拖到卫生间,无奈卫生间太小,
不好操作,便干脆在卧室里“开工”了。韩小霞的血落到地上,又溅
到床板底部,为我们破案留下了一把钥匙。

宋玉刚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干得很慢,也很细致。他花了一整天
时间才弄完。

分尸的时候,韩小霞的猫蹿进屋里,一直围着韩小霞叫,叫得宋
玉刚心里发毛。他抡起斧头砍猫,猫却总是机灵地躲开。

中午,宋玉刚出去吃了碗拉面,用韩小霞的手机给孟令科发出了
那条请假的短信,然后关机,取出手机卡,随手扔在了裤裆巷里。

傍晚时分,宋玉刚把尸块分别装好,提着其中一个尸袋出了门。

就在宋玉刚外出寻找抛尸地点的时候,刘兵从窗户钻了进去。刘
兵在湿滑的分尸现场摔了一跤,但没和宋玉刚碰面。

北方小城到了夜里连个出租车都不好打,宋玉刚自己又没有车,
大晚上根本走不远。溜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他又提着尸袋回了
凶宅。

第二天,宋玉刚一大早就出了门,他明目张胆地拎着装尸块的编
织袋,上了一辆驶向郊区的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他在山上挖坑、埋尸,荒郊野岭只有他一个人。他说自己有些害
怕,但不是怕“孤魂野鬼”,而是怕人。
宋玉刚一连坐了好几个来回的公交车抛尸,忙到傍晚,只剩下韩
小霞的头和手脚还没处理,可公交车已经停运。他筋疲力尽,走走歇
歇好几次才打上车。

“要是有辆车就好了!”宋玉刚一直想弄辆车“送货上门”挣大
钱,那一刻脑子里更是只剩这一个念头。

最后回到凶宅清理现场时,宋玉刚发现韩小霞的猫正蜷在墙角打
瞌睡,他抡起斧头就朝那只猫砍去——伴随着猫的惨叫和头骨碎裂的
声音,凶宅里除了宋玉刚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宋玉刚知道韩小霞的银行卡密码,清理完现场,他乔装打扮了一
番,去取出了钱,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返回了出差的地方,直到2周
前回到本地。一回来,宋玉刚就花5000元买了自己最想买的东西:一
辆二手吉普车。

我们技术科全体出动,紧跟押解宋玉刚的车上了仙福山。

宋玉刚埋手的地点很大胆,就在公路旁边的杨树下。最后,宋玉
刚领着我们来到一座垃圾小山前,上面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煤渣土,
踩在上面脚会往下陷——韩小霞的头就埋在那里面。

宋玉刚的胶带缠得很紧,我一圈一圈打开,整整17圈,韩小霞终
于露出了面容,鼻子和嘴唇已经被挤得变了形。

我取出此前的尸块,把所有部分拼接起来,终于,一具完整的女
尸呈现在我的面前。尽管有些尸块已经腐败肿胀,依然能看出韩小霞
生前是个漂亮的女孩。

韩小霞右手指甲里检验出了宋玉刚的DNA,这和宋玉刚左前臂的
伤痕对应,落实了证据链的最后一环。

忙到深夜,本已疲惫不堪的我那天居然失眠了。经办的第一起碎
尸案将要告破,我心里却五味杂陈。

张雅宁说,干她们这行就是吃青春饭,动啥也不能动感情,否则
就会遍体鳞伤,可韩小霞至死也没明白这个道理。我觉得韩小霞不是
不懂,可能是想赌一把吧。

她回老家时还告诉父母自己谈了个对象,人挺好,以后她要多攒
些钱,争取在城里买套房。但这个情况不知为何被韩父韩母忽略了,
延误了侦破的时机。

或许只要韩小霞每个月按时把钱打到弟弟的账户上,其他的事情
家里人都不是很关心,可能想关心也使不上劲吧。

案子查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当初进入这座凶宅时只觉
得阴冷压抑,因为偌大一栋房子里,韩小霞只有自己。

那些进出过凶宅的人,还有靠这个女孩供养生活的人,每一个,
都和她的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直接或间接目睹了韩小霞一步步
走向死亡的过程,可是无人关心,也没人在意。
从前夫到上司,从闺密到大老板,从家人到男友,他们带着各种
各样的目的进入韩小霞的生活,却在她出事之后皆以旁观者自居,从
未有人真正在乎过这个女孩的命。

身边所有人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韩小霞,任由她挣扎、跌落,跌
进深渊,直至腐烂成泥。

宋玉刚终究没能变成有钱人。大韩最后一次提审完宋玉刚,起身
要走,宋玉刚忽然对他说:“你知道咸鱼翻身有多难吗?”

大韩一愣,回过头看他,他嘴角一撇:“算了,说了你也不
懂。”说这话的人有一张稚嫩帅气的脸,可给人的感觉却很老气。

钱这东西,可能真的会先从内里杀掉一个人。

案件告破,大家过了个安宁祥和的春节,裤裆巷里关于凶宅的怪
谈却越来越多。

其实大家心里也清楚,这事跟房子没啥关系,是人在作怪。

但凶宅还是闲置起来,院里长满了草,无花果树枝繁叶茂,结了
不少果子,时常有淘气的男孩翻墙入院去摘果子吃。

两年后,有个小孩跳墙时扭了脚,家长把房主告了,房主干脆把
房子卖了,凶宅迎来了它的第二位主人。
09 裤裆巷凶宅案02·养犬人
案发时间:2010年3月

案情摘要:韩小霞生前租住的裤裆巷某宅子内,再次发生凶杀
案。

死者:王云香

尸体检验分析:

仅左胸部见一处创口,长2厘米,创口形态符合单刃锐器形成,
推测为刀刺入心脏致死。

无抵抗伤,推测受害者无防备。

一天傍晚,我下班刚到家,一个电话又把我叫回了公安局
——“裤裆巷出事了!”

我心里一下涌起寒意,反复否定自己的预感:事情哪有那么巧?

晚上7点半左右,正是裤裆巷最热闹的时候,车不好开,派出所
民警领着我们步行往案发现场赶。可越走,眼前的景象我越熟悉——
像两条裤腿一样的巷子尽头,两棵刚冒点芽的无花果树,生锈的大铁
门……
当我在“凶宅”门口停住时,身体先于脑子有了反应:头皮发
麻、呼吸变紧、浑身起鸡皮疙瘩。

外面已经挤满了人,除了我的同事,还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东
邻赵大妈和楼上的老李头,此刻正伸长脖子凑到警戒带旁。赵大妈一
边紧盯着我们忙活,一边凑到老李头耳朵边说着什么,老李头瞪了她
一眼,赵大妈脸色微变,闭了嘴。

时隔4年,裤裆巷尽头,这栋四层小楼又出事了。还是一楼带院
的那屋,还是里头住的人。

我穿戴整齐,踏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凶宅。

昏黄的顶灯借着墙上一面写着“阖家幸福”红字的镜子,在地上
映出一块2米见方的黄色光区,一只白色小狗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黄光
里,双眼紧闭。

我蹲下身,发现它嘴里淌着血,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泪花,看来它
也去了另一个地方。

屋里异常安静,阴影里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我——

是死者王云香的狗。我粗略数了数,大狗小狗加起来一共50多
只,金毛、萨摩、泰迪,白的、黑的、花的……有的狗被关在笼子
里,有的直接放在地上的大纸箱里。那些狗并不吠叫,因为它们在,
这宅子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我注视着躺在床上的王云香,她的头发白了一半,体形看起来略
有些臃肿,双腿垂着,黑皮鞋踩在地面上,穿着一件大红色外套和深
红色毛衣,左手腕上套着个大金镯子。左胸部的一处血迹映在红衣服
上并不明显,湿润润的,像一朵牡丹花。

王云香左胸部有一处创口,只有2厘米长,从创口形态看,符合
单刃锐器形成,凶手应该是用刀直接刺入了她的心脏。

她身上只有这一处损伤,双手也没有抵抗伤,看来她对突如其来
的刺杀毫无防备。而凶手也没有进行补刀,或许他和死者并没有深仇
大恨。

屋里的陈设跟我上次来时变化很大,墙上的相框里有不少王云香
年轻时的照片。厨房的电饭锅还冒出一丝丝蒸气,餐桌上有肉有凉
菜,还有一瓶红酒。

院子里也变了样,原先的小棚子变成了3个狗窝,这样一来倒显
得充满了生机,只不过这生机里也暗藏了诸多危机。

王云香是在周围邻居打量的眼光、窸窸窣窣的议论,还有因凶宅
而起的满天传闻里住进去的,但她啥都不怕。

赵大妈清晰地记得,那天王云香昂首挺胸,牵着两条大黄狗出现
在凶宅前,不像要入住新家,倒像要来干一仗。

两条狗被狗绳箍住脖子,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直往赵大妈跟前
扑。赵大妈吓得心惊肉跳,生怕狗绳下一秒就被挣断。周围观望的邻
居也都流露出畏惧的神情,不知道是怕狗、怕凶宅,还是怕这个要住
进凶宅的女人。

“这家人不好惹。”赵大妈从那天起就觉得王云香厉害。虽说周
围有不少养狗的,可谁家的也没她的凶。

大家都说,凶宅这回迎来了“命硬”的主人,应该能镇得住。

可谁也没想到,短短4年后,当王云香已然成为“小巷女王”之
时,2010年3月,凶宅把这位厉害的女主人也“吃”了。

“这房子真不该买,搬家那天就不大顺当。”回想搬进凶宅那
天,王云香的老伴沈业臣觉出诸多不对劲儿的地方。

本来当天儿子说好来帮忙的,可临时有事不来了,王云香从一大
早就嘟囔。

工人往屋里抬衣橱时不小心磕了一下,穿衣镜裂了一道纹,又惹
得王云香开骂:“这不是找不顺妥吗。”

搬家公司赶紧买了一面镜子给换上,可王云香拽着那个磕碎镜子
的小伙子不算完,把人家数落得体无完肤,两条大黄狗也冲着小伙子
不依不饶地叫唤。最后搬家公司少收了100元搬家费才息事宁人。

“当初老婆子不信邪,非要买。”沈业臣边说边在询问室里唉声
叹气。
王云香两口子都是退休工人,原本在市区有套大房子,后来儿子
结婚,就把房子腾出来给儿子了。老两口想在老城区物色一套养老
房,转来转去,看中了这套物美价廉的房子。

他们找人打听过,知道这房子里曾经有个女人被杀害并被分尸。

“这是凶宅,咱可不敢戳弄(方言,接触)。”沈业臣有些害
怕。可王云香不信邪:“凶宅怎么了,老娘什么时候怕过?再说了,
不是凶宅咱买得起吗!”

王云香铁了心要买凶宅,一是价格确实便宜,二是她真看中了这
房:“那么大个院子,干点什么都挺好。”

王云香找到房主,借着凶宅的由头又狠狠压了价。房主急于出
手,又让了些钱。

王云香觉得捡了漏,开心得不得了,沈业臣仍犯嘀咕,可家里的
事他说了不算,自家老婆子一拍大腿,买了!

入住后的王云香非但没觉得不舒服,反而对凶宅更满意了。多亏
自家的大院子,她意外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卖狗。

有次王云香牵着自家两条大黄狗出去遛,碰见有人夸她狗养得
好,问她卖不卖。大狗自然舍不得卖,那人又问卖不卖小狗。王云香
动了心。
第一次卖狗,6只小的就卖了2000多元,这在当时可不算小数
目,比王云香一个月的退休工资还高。

从那以后,王云香养狗的规模就越来越大,她经人介绍加入一个
QQ群,群里全是买卖宠物的。王云香根据客户需求购买了不同品种
的狗,专心养狗,还在网上发布卖狗的信息,生意越做越红火。王云
香常一脸得意地对老伴沈业臣说:“这宅子旺财!”

可沈业臣还是不踏实。他说去年冬天,裤裆巷里曾来过一个瘸腿
老乞丐,头发打绺,胡子很长,身上披件破烂军大衣,拄着一根桃木
棍。人见人躲。

老乞丐围着裤裆巷转悠了好几天,最后偏偏坐在王云香家门口,
一边晒太阳,一边啃馒头。

邻居们都等着看老乞丐会怎么被王云香收拾,没想到王云香从家
里端出一盘菜、一杯热水,还和老乞丐聊起了天。老乞丐狼吞虎咽地
吃完,打了个饱嗝,摸着乱糟糟的胡子盯着王云香两口子看了半天,
压低声音说:“这房子不大好,恁最好别住了。”

“真是不识好歹!”王云香一听当即变脸,好吃好喝招待,却说
我旺财的宅子不好,“你快走吧,别堵着俺家门口。”

老乞丐慢腾腾起身,摇着头走了:“好心当了驴肝肺喽。”

这事沈业臣一直放在心里,王云香出事后,他觉得老乞丐的话或
许真有些道理。
养狗确实为王云香带来了不少好处,可也带来了很多问题。大规
模养狗没多久,邻居们都不乐意了。

王云香泼辣、蛮横,以“吵架厉害”在裤裆巷渐渐出了名。她不
只嘴尖舌利,与人争吵的时候还会加入很多动作,有时候蹦跳着用手
指对方,喊到声嘶力竭也不减气势,再加上养的那两条大狗往旁边一
站,基本也就赢了。

案发前一个月,王云香和赵大妈刚吵过架。赵大妈本来就有失眠
的毛病,狗来了之后更严重了,她经常顶着黑眼圈,逢人就说:“俺
实在受不了她了。”

那月中旬,赵大妈女儿女婿来串门,把车停在王云香家门口。一
开始倒也没事,但到了傍晚王云香出门遛狗,看到车堵在自家门口,
就不乐意了:“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哪有这么停车的!”骂了也不过
瘾,王云香抬起脚往车上踹了两脚,留下两个大脚印。

赵大妈听到动静跑出来,当着女婿,她面上挂不住,就和王云香
吵吵了几句,嚷嚷着要报警。

“你还来劲了是吧?”王云香松开手里的狗绳,两只大狗围着车
转圈,把赵大妈女婿吓得不轻,也没心思留下吃饭,开车走了。

赵大妈不敢和王云香对骂,只能转而针对沈业臣。此后几天,赵
大妈只要见着沈业臣就拦住他不让走,让他好好管管自家媳妇。可沈
业臣每次都只能笑着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
和王云香“有仇”的还有楼上的老李头。

老李头一直养鸟,每天清晨鸟儿们叽叽喳喳叫得欢,可后来王云
香开始大规模养狗,院子里经常传出狗叫声,鸟儿们就不那么欢实
了,有一只竟然不吃不喝,最后死了。从那以后,老李头再也不敢开
窗,生怕吓着那几只宝贝鸟。

老李头不像赵大妈那么直接,他采取了迂回战术反抗,可倒霉的
又是王云香的老伴沈业臣——老李头联合了附近爱玩的老头,叫大家
都不和沈业臣玩。

沈业臣退休前就喜欢玩,退休后更是闲不住。刚搬过来那阵子,
他整天在巷子里逛游,见到同龄人就凑堆,认识了不少打牌喝酒吹牛
的玩伴。这一招把沈业臣治得够呛。

沈业臣明白是咋回事,可他也很无奈,自己根本治不住老婆。

虽初来乍到,可王云香很快就把赵大妈、老李头等“刺头”邻居
拿捏得死死的,就连以前裤裆巷最厉害的“吴老婆子”也在一次对决
中败下阵来。

吴老婆子其实并不老,50岁左右,能撒泼会骂人,原本在裤裆巷
无人敢惹。

王云香和吴老婆子的那场“战争”震惊了整条裤裆巷——两人蹦
着高对骂,张牙舞爪、歇斯底里,就像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大家都
看呆了。
两人从早上开始一直互骂到午后,吴老婆子回家搬救兵,老公孩
子齐上阵也没能把王云香咋样,因为王云香把自己家大黄狗牵出来
了,谁也不敢靠近。吃过晚饭,王云香牵着狗堵在吴老婆子家门口继
续骂,最后吴老婆子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服了软。

从那以后,吴老婆子见了王云香都绕着走。

王云香在裤裆巷彻底打开了局面,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周
围邻居不高兴归不高兴,谁也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靠着两条恶犬和一张利嘴,王云香成了“小巷女王”。

除了养狗,王云香还有一大爱好不招邻居们待见——跳舞。

最近一段时间,王云香经常在晚上去裤裆巷旁边的小广场跳交谊
舞,还约舞友们回家吃饭、喝茶、赏狗、练舞,有时会持续到深夜,
搞得屋里鸡飞狗跳的。

住楼上的老李头试过用铁锤敲打地面表示不满,结果第二天被王
云香堵在门口骂了个狗血淋头。

凭借着这股子泼辣劲儿,“小巷女王”王云香拥有了一众异性舞
伴,其中有位退休老师长得最帅,人气也最高。老教师姓宋,六十几
岁,1.8米的个头,身板笔挺气质儒雅,说起话来很温和,鼻梁上总架
着一副老花镜,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书卷气。
好几位老太太都想成为宋老师的舞伴,但王云香最终“胜出”,
为此还惹得其他几位老太太不高兴。有个老太太和王云香吵了一架,
当然没吵过,还差点动手。

案发当晚,王云香邀请了两个朋友到家做客,其中一位正是宋老
师。

宋老师按约定的6点到了王云香家,可王云香家却黑着灯。他说
自己敲门,没人回应,又打了王云香家里的座机,也没人接。

宋老师转身要走,碰上了另一位来王云香家做客的好友李淑琴。
她也给王云香打了个电话,还是打不通。琢磨着王云香可能临时有
事,他俩就结伴去了小广场,跳完舞8点多各自回了家。

凶宅那晚很热闹,访客不少。两人走后没多久,一个男人领着一
个小姑娘也来敲王云香的门,依旧无人应答。

来人是沈业臣的外甥和他的女儿,王云香曾下了死命令,不准这
个外甥再踏进自家门半步。

沈业臣的外甥35岁了,还在本地一家理发店里混日子。当年做学
徒的时候他曾向舅舅沈业臣借钱开店,最后理发店没开,钱也没还。
因为这事,王云香一直不待见他。这次美其名曰来看望,十有八九还
是跟舅舅舅妈借钱的。

外甥敲了一会儿,也没敲开舅妈王云香的门,以为舅妈就是不乐
意搭理自己,晃了一圈就走了。
当晚沈业臣也不在家,他说自己是被王云香特意支走的。

王云香约了舞伴宋老师,下午4点多就张罗着炒菜做饭,还给了
沈业臣30元钱让他自己到外面吃。“我也不想凑那个热闹。”沈业臣
知道家里没他的地方,拿了钱,二话不说就出了门。

他出了裤裆巷,在附近街上逛到天黑,去了路边一家常去的小店
要了一瓶酒两个菜,慢悠悠地打发时间。

据邻居们观察,王云香和老伴沈业臣的关系一般。王云香太强
势,喜欢骂人,有时还会动手“教训”老伴。凶宅老旧隔音不好,邻
居们经常在夜里听到打骂声,第二天就会看到沈业臣胳膊和脸上有伤
痕。

王云香挣得越多,脾气就越收不住。邻居们经常看到沈业臣一个
人在巷子里闲逛,问他咋不回家,沈业臣就尴尬地笑笑,说老婆子在
家搞聚会呢。

后来老两口好像不怎么吵了,偶尔吵也都是王云香起高腔,从来
听不见沈业臣顶嘴。

被自家老婆子挤对到这个分上,沈业臣实在憋屈。这么个外面没
面子、家里没地位的男人,会不会一时冲动干了傻事?

沈业臣说,老伴年轻时其实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还是厂里一枝
花,追求她的人排成队,最后也不知怎么选了自己这么个技术工
人,“可能就是因为忠厚老实吧”。
沈业臣觉得,王云香变成暴脾气都是因为当年的一件委屈事。

有天晚上,车间主任把王云香叫到办公室“谈话”,趁她不注意
摸了她的胸,王云香羞愤难当,捂着脸跑回了家。她向沈业臣哭诉车
间主任的罪行,沈业臣却劝她别把事闹大了。

王云香抹了把眼泪,说:“要是俺爹还在的话,早就拿着棍子揍
他了!”

那天晚上王云香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她问沈业臣:“你敢不敢
去揍他?”沈业臣没吱声,王云香甩门就走,撂下句:“你不去,俺
自己去!”

王云香大闹办公室,车间主任红着脸认了错,可王云香不算完,
每天都去主任办公室闹,最后主任实在没办法,只能换了岗位。

同事们都知道王云香这个漂亮妞不好惹了。也是从那以后,家里
大小事,沈业臣都让王云香说了算。沈业臣知道,老伴心里落了缺
憾。

“她人真不坏,就是脾气急了点。”相伴多年,沈业臣说自己早
已习惯了自家“女王”的脾气。王云香隔三差五会给他些零花钱,他
就去路边小店要一瓶酒两个菜,一咂摸就是半天,觉得日子过得也还
行。

沈业臣并不喜欢狗,为这事也和王云香闹过矛盾,但他懂老伴的
心思。
王云香小时候家里有条大黄狗,有次父母不在家,柴火烧到了锅
外面,浓烟滚滚,眼看她就要闷死在屋里,是大黄狗拖着王云香出了
屋。王云香捡了一条命。

后来,王云香见人就说自己这辈子和狗有缘,忠犬救主的故事被
她演绎得神乎其神。她从年轻时就开始养狗,但一直都是养一只,直
到儿子谈了女朋友,她又加了一只,凑成一对。

王云香强势,但也有服软的时候,为了儿子。儿媳从来不给她好
脸色,她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只能和狗聊天,经常偷偷抹眼泪。

当初,王云香嫌儿子找的女朋友年纪太小,不同意,儿子领着女
朋友就走。后来答应了,还把房子给了儿子,可儿子结婚后回来看他
们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老两口就和一群狗相依为命。

狗对王云香意义重大,不光是能挣钱,还是生活里重要的支撑。

王云香卖狗主要通过网络,近段时间,她和群里一个昵称叫“来
生缘”的客户聊得挺火热。王云香主动给对方推荐了自家刚出生不久
的小白狗,但对方一直在软磨硬泡砍价。

这位难缠的客户当时一定不知道,自己正在和吵架最厉害的“小
巷女王”讨价还价;而王云香也无从得知,顶着这个有点深沉的网名
的,是个身高1.85米,体重100多公斤,圆脸大眼,性格柔弱的大小
伙子。
“来生缘”本名叫吴前程,才23岁,年纪轻轻的他却对生活失去
了信心。“这辈子很多事都无缘了,只能靠来生了。”

在成为“来生缘”之前,他还有过一个被叫了很久的名字——小
花。因为畏畏缩缩不爱说话,凡事都得向妈妈请示,班上同学都说
他“不像个男人”,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吴前程从小喜欢小动物,看到小区里的小狗小猫就拔不动腿,但
妈妈却不同意他养宠物,理由很简单,养宠物会分心,影响学习。

吴前程已经习惯了。从小,只要不遵从妈妈的意见就会被教
育:“你将来是要干大事的,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上。”

吴前程的学习成绩一直排在中游,妈妈希望他能考上大学,进事
业单位。可高考那年他没发挥好,只上了一所职业学院。

毕业后的吴前程从谨小慎微的“小花”变成了深沉的“来生
缘”。没考上事业单位,也没找到其他工作,妈妈给的钱花光了,他
不愿回家,就在网上揽一些杂活,帮人代练游戏什么的。

因为没啥钱,吴前程只能一个劲儿和王云香砍价。最终王云香答
应了400元让他抱走一只,两人约定3月5日在王云香家见面。

3月5日下午4点多,吴前程给王云香打了电话,约好5点去她家抱
狗。
吴前程按着约定,给了王云香400元钱,对方领着他进屋挑选小
狗。吴前程一眼就看中了一只小狗,浑身雪白可爱极了,他觉得很投
缘,上前抱起狗就要往外走,却被王云香一把拽住,说:“这只不
行,你再重新选一只吧。”

其他几只狗身上都有些杂色,吴前程并不喜欢,他坚持要抱走这
只纯白的。

“你要抱走这只也行,再加100元钱。”王云香突然坐地起价,
吴前程很生气,跟她理论:“做人怎么能不讲信用呢,说好的多少钱
就是多少钱。”

“我没空和你叨叨,你别耽误时间。”王云香不耐烦了。可吴前
程身上没多少钱,他很喜欢那只小狗,又不愿加价,犹豫着站在客
厅,心里盘算着怎么和眼前气势很盛的女人再商量商量。

王云香的话却越来越难听:“买不起就算了,反正你抱回去也养
不起。”还嘲笑他,100元钱还要叨叨。

吴前程来了火,跟王云香说不买了,让她把400元钱还给自己,
这下“小巷女王”王云香可不干了:“不行,狗已经卖给你了,咱这
笔买卖就算完成了,就算你不要狗,钱也不能退!”

吴前程进退两难,争辩道:“哪有你这么干的,你别逼我!”吴
前程口袋里有把匕首,那匕首已经陪伴他多年了。“带刀出门”是他
小时候被逼出来的一个习惯,因为性子软总被人欺负,吴前程只要独
自一人出门就会带上它,权当是防身。

可这回好巧不巧,偏偏他遇上了裤裆巷里骂人最狠的王云香。

“哟,你还挺厉害!”王云香被吴前程激着了,踮起脚,开始指
着他的鼻子骂:“我就逼你了,你能怎么地?”

吴前程听得脑子直发蒙,王云香却骂个不停:“你也不撒泡尿照
照镜子,你个死白脸,一看就是个不中用的货。”

巧的是,吴前程刚和女友分手,女友也说他不中用,王云香这一
骂算骂在了点子上,每句话都让吴前程感觉像刀子捅在心口一样难
受,好像谁都能来数落他没用,谁都能来欺负他。

吴前程着了急,抱住小狗转身要走,王云香却一把抢过来,大声
说:“站住!俺卖出去的狗就不能再留着,死了也不给你!”

啪一声,小狗被王云香狠狠摔在地上,目睹着一切的吴前程觉
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摔在了地上。

小狗在地上抽搐着,发出呜呜的声音,很快就没了动静。

吴前程握紧了拳头,深呼了一口气,使劲压着体内的怒火,王云
香却变本加厉,堵住门口,左手紧攥着吴前程给的400元钱,伸出右
手,岔开五个手指头,嘴角一翘,冷笑道:“你弄死了俺的狗,你得
赔钱!”
吴前程双眼一阵模糊——眼前,这个蛮横女人渐渐和自己母亲的
身影重合了。

“拼了!”这是吴前程最后一个念头。

他一直努力摆脱母亲的控制,没想到好不容易逃离开母亲,又被
这么一个和母亲相像的厉害女人缠上了。

吴前程本来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亲在事业单位上班,母亲
经营一家小卖部,一家三口温馨和美。可在他11岁那年,父亲晚上加
班后开车往家走,撞到路边一棵槐树上,人送到医院没救过来。

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脱离开母爱的“牢笼”。

母亲没再结婚,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她对吴前程严加管束,
敦促他勤奋上进,对他的生活也极尽照顾,每天变着花样做饭,每周
7天绝不重样,吴前程因此长得身高体壮。

母亲反复说,为了他不打算再婚了,她这辈子就指望他了,他要
好好学习,将来像爸爸一样进事业单位。

吴前程在学校一直表现挺好,从来不惹事,可有次班上同学说他
从小没爹,没有教养,吴前程疯了似的扑过去和人扭打成一团。母亲
被老师叫到学校,她二话不说先把吴前程训了一顿,吴前程蹲在地上
呜呜地哭,周围全是围观的同学。
晚上回到家,母亲一把搂住吴前程,哭着对他说:“人家瞧不起
你没关系,你自己得争气,等你以后考上事业单位,出人头地,别人
就不会看不起你了。”

“考上事业单位,干大事”就像一根锁链,牢牢拴住了吴前程,
勒得他喘不过气。他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过往的一幕幕从吴前程眼前闪过,他看到王云香在张嘴,却听不
到她说什么,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浓重的呼吸声,吴前程觉得
自己的血液像火山一样翻腾。

再回过神来,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出一身冷汗:刚刚恶狠狠要挟自
己的女人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呼哧呼哧喘粗气,鲜血从女人的左胸口
不断地喷出来,洒在床单上,女人的左手还紧攥着那400元钱,而自
己的手里拿着那把相伴多年的匕首。

吴前程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把匕首包起来再度揣进口袋。他
转身走到客厅,又忽然停下脚步,返回卧室——吴前程扒开王云香的
手,把400元钱揣进裤兜,看了一眼王云香手腕上的金镯子,动也没
动。

吴前程环顾四周,发现门后小桌上有一部电话,他走过去顺手删
除了下午打给王云香的那条电话记录。

但这并不能抹掉号码在电信部门的记录,也不能抹掉他注册号码
的真实姓名。
晚上7点左右,沈业臣吃完最后一口,仰脖喝光了那一小瓶二锅
头,起身摇摇晃晃往家走。一阵冷风从裤裆巷里吹来,沈业臣打了个
冷战。

走到家门口,沈业臣发现家里黑着灯,这次聚会进度咋这么快?
他转念又想,老婆子肯定是出去跳舞了。

沈业臣开门进屋,看到屋中央有只小白狗。“起开!”他踢了那
狗一脚,狗被踢出去半米,还是趴在地上没动静。

沈业臣有点头晕口渴,就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瞥到一桌丰盛的饭
菜,他有些生气,自己嘀咕着:“连饭也没吃,不知道这么长时间都
干啥了。”

沈业臣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给狗喂食。几年
来,沈业臣已经习惯了每天的“工作”,只要王云香不在家,他就得
负责给狗喂食添水。

每次忙完能向王云香讨要5元钱,他攒着买烟。有时王云香不在
家,沈业臣就直接去王云香卧室的橱子里拿,但他从来不敢多拿。

夫妻俩已经分房睡多年,沈业臣哼着小曲推开王云香的卧室门,
摸到开关,一开——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沈业臣咕咚一声坐在地
上,酒醒了一大半。

只看一眼,沈业臣就知道那是王云香。“坏了,坏了!”沈业臣
意识到出了事,哆嗦着从地上爬起来凑到床边。
此刻的“小巷女王”王云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其实,在吴前程来之前,还有一伙人盯上了王云香家。

王云香死在凶宅的第三天,我在城区一家宾馆出了一个有点奇怪
的现场——一个男人趴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表情痛苦。

死者叫周顺生,29岁,邻县人,宾馆只登记了他一个人的身份信
息。派出所最初认定这是一起正常死亡。现场门窗完好,死者身上看
不出明显损伤,状态很符合突发心脑血管疾病的表现。

但我对周顺生进行解剖后,在他的左脚背上发现一个小针孔,并
且看到了明显的窒息征象。事情可能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在周顺生包里发现的东西更让我诧异:1瓶无色液体、3支飞镖。
那飞镖约莫10厘米长,尾部分叉,中间是个空管,尖端像注射器针
头。在场的同事都不知道这玩意是干啥用的。

但痕检技术员看到我从宾馆带回来的3支飞镖后,狠狠拍了拍自
己的大腿,他曾在凶宅的院子里捡到过一模一样的!

见多识广的老技术员喜哥一眼认出这些飞镖是毒狗针。周顺生的
包里有毒狗针,凶宅里也有毒狗针,这人和凶宅之间肯定有逃不开的
关系。

宾馆监控显示,王云香出事当天,一辆无牌三轮车上的两个人进
了宾馆,其中一人正是死者周顺生。下午两人一起外出,深夜又一起
返回。可半小时后,另一个人离开宾馆,再也没回来。两天后,周顺
生被发现死在了宾馆房间。

是同伙杀他灭口?

我们很快找到了周顺生的同伙周大鹏,从他家搜出了弓弩、绳索
和铁笼子。他承认自己和周顺生同住宾馆,王云香被杀的当晚,他们
确实去了王云香家。

“周氏兄弟”在他们那一带很出名,十里八村都知道兄弟俩从网
上买药,偷狗得手后卖给狗肉馆。镇上的狗肉馆生意火爆,是周氏兄
弟的摇钱树。

周大鹏趴过王云香家的墙头,知道院子里有很多狗。

案发当天,周氏兄弟在裤裆巷闲逛。午后的裤裆巷人流稀疏,街
上有几只流浪狗跑来跑去,趁着无人注意,周氏兄弟用弓弩发射飞
镖,射中了3只狗,有2只当场晕倒,被扔上三轮车。

随后他们来到凶宅,看四下无人,周大鹏一个箭步爬上墙头,周
顺生掏出弓弩递给周大鹏。

这时院里忽然传出一声狗叫,周大鹏手一哆嗦,失了准头,飞镖
射到院子角落里。紧接着,院子里的狗都开始叫了,声音一下大起
来,周大鹏跳下墙头摆了摆手说:“狗太多,不好下手。”
“要不就天黑再弄吧。”周顺生建议晚上再来。两人先拉着打到
的2只狗往家赶。途经一个村子时又“打”了1只狗,凑够3只送到了
狗肉馆。

两人很不甘心,一直惦记着凶宅里的那些狗,又连夜赶回裤裆
巷,但在后半夜到达的时候,看到裤裆巷附近围满了警车。

兄弟俩没敢再往前走,在周围转悠了一圈,喝光一瓶酒,回了宾
馆。周大鹏去洗澡,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周顺生倒在地上,脚上扎着
一支飞镖,人已经快不行了。

周大鹏很害怕,赶紧拔出飞镖,又是搓手又是掐人中,一通忙
活,周顺生的身子却越来越软。

原来,周顺生是在整理毒飞镖时不小心扎到了自己,他的死竟然
是个有点蹩脚的意外!可周大鹏因为偷狗心虚,不敢报警也不敢叫救
护车,自己骑上三轮车就跑了。

周氏兄弟一定没有想到,二人那晚折回去看到的警车,正是为他
们的目标王云香而来。就在他们从狗肉馆赶路回裤裆巷时,王云香家
正在发生一场“大战”。

王云香死后,沈业臣不愿和儿子一起住,又独自在凶宅里住了3
个月。

他喝醉的次数更多了,有次喝了酒唱着小曲往家走,刚进裤裆
巷,一阵风吹来,他没站稳倒在路边,一觉醒来就在医院里了。
儿子建议他留只大狗看门,但沈业臣一只也没留,所有狗低价转
让,落了个清净。

狗不在了,邻居们舒坦了,隔壁赵大妈睡眠好了,整天笑呵呵
的;楼上老李头也打开了窗户,不时有阵阵鸟叫声传出。

一开始邻居们对沈业臣都不错,赵大妈有时包了饺子给他端去一
盘,老李头也多次拉着沈业臣去凑“老头堆”打牌喝茶侃大山,但此
后一段时间,这栋四层小楼又发生了几件倒霉事。

凶宅旁边一个单元有4户人家进了贼,3户人家的厦子被撬,虽然
丢的东西都不值什么钱,但居民们怨气很大。

那年夏天有个5岁小女孩跑到凶宅的楼道里玩,见到一个男人把
裤子褪到膝盖下边,咧着嘴冲她笑,把女孩吓坏了。

邻居们觉得这些事情都是凶宅“招”来的,大家看沈业臣也越来
越不顺眼,慢慢对他冷淡下来。

这下沈业臣开始闹腾了。邻居们时常在三更半夜听见沈业臣在凶
宅里大喊大叫,有时还唱戏,但第二天邻居找来,他又不承认。

王云香卧室里那张床沈业臣没舍得扔,只是换了套新的床垫和被
褥。一开始邻居们都挺同情他,觉得他对老伴感情深,可时间久了大
家都受不了了。
沈业臣彻底把邻居们得罪了,大家开始砸老头的墙,往老头的院
子里泼脏水,隔三岔五还会有砖头从天而降——“凶宅”真变成了凶
宅。

老头实在住不下去,搬去了儿子家。儿子多次催促他把房子卖
了,要用卖房的钱炒股。但沈业臣不愿卖房,房子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对房子有感情,也不想在儿子那里失去“最后的价值”。

即便是凶宅,也依然逃不过一栋房子原本的宿命。

沈业臣找到一家房产中介,准备把房子租出去,可一连好几拨租
客,看房子时都挺满意,后来就没了音信。中介偷偷告诉沈业臣,这
房子不好租,周围邻居总使坏。

沈业臣让儿子打印了一沓出租启事,偷偷贴在一些不显眼的角落
里,以防被邻居们清理了。

有天,沈业臣从中介公司出来,心情很差。那天下着雪,一个约
定好签合同的租客在来的路上滑了一跤,摔断了胳膊。

沈业臣想去自家命途多舛的凶宅看看,走了没几步脚下打滑,一
屁股摔在地上,一个路过的男孩把他扶了起来。他一抬头,男孩挺
帅,身边还站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

第二天,沈业臣又约了人看房,可一见面,双方都愣住了——来
看房的正是昨天在裤裆巷里遇上的那对小情侣。
男孩原本和另外3个小伙子租住在裤裆巷附近的一处房子里,几
天前女朋友从外地来投奔他,两人准备在周围再租一套房子。在裤裆
巷扶起沈业臣后,他们在墙上看到一则招租信息,没想到正是沈业臣
的房子。

沈业臣主动降了100元租金,把房子租给了有缘的热心小伙,还
省下了中介费。小情侣对这套一楼带院的大房子非常满意,价格也优
惠。双方皆大欢喜。

沉寂已久的凶宅又迎来了新主人。这次的租客没啥扰民举动,行
事低调,邻居们都很满意。

可没想到,半年后,这里再次成了案发现场。
10 裤裆巷凶宅案03·亡命情侣
案发时间:2011年4月

案情摘要:胡志朋报案称,弟弟胡志远自老家回到本市后失踪,
手机关机,存款被取。

死者:胡志远

尸体检验分析:

胡志远手机的关机地点是裤裆巷?!

裤裆巷的邻居们估计怎么也想不到,这对即将入住“凶宅”的小
情侣中,20岁出头的男孩赵西涛,身上背着一条人命。

第一次踏进这条巷子的时候,巷道两旁门脸里传出的嘈杂声、各
种小贩的叫卖声和不时疾驰而过的摩托车的轰鸣声,争先恐后地涌进
了赵西涛的耳朵里。

他环顾四周,附近光洗头房就五六个,卖菜的阿姨、遛狗的老头
和来往的年轻女孩们挤挤挨挨,组成了巷子混乱的生活气息。

赵西涛安心了——鱼龙混杂的裤裆巷可以帮他藏住自己那些见不
得光的秘密。他手上沾过人血,可他想在这座城市里潜下去。更重要
的是,生活下去。
他牵着女友陈倩倩的手,看到了裤裆巷里一则租房信息。

一套带院子的老宅,就在“裤裆”交汇处。小院三四十平方米,
两侧种着无花果树,爬山虎的藤蔓铺满墙面。内部两室一厅,干净整
洁,足够两人居住。而这样的环境,每月只需500元。

只有一点不好,这宅子似乎很邪门。邻居赵大妈专门找到赵西
涛,告诉他这房子“出过几次事”。

但赵西涛毫不在意。凶宅吓人,自己也不是什么善茬,低廉的价
格比几桩旧案更吸引他。

生人不敢靠近,邻居唯恐避之不及,这里像是为自己准备的天然
藏身地,太适合开始新生活,也太适合开展“新计划”了。

去年11月,赵西涛在QQ上认识了18岁的陈倩倩。照片上的陈倩
倩留着披肩长发,大眼睛,鹅蛋脸,弯弯的眉毛,看起来温婉俏丽。

陈倩倩一眼看中了高大帅气的赵西涛。她从小父母离异,17岁就
跟着老乡来到周围县城打工,在KTV里工作。

他们很快确定了关系,陈倩倩来市里投奔赵西涛,两人新租了裤
裆巷里的这栋宅子。

赵西涛搬进凶宅后,邻居们总能看见4个小伙进进出出。原来,
赵西涛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四大名捕”中的大哥。
这个名号源于赵西涛初中时,当时他沉迷武侠小说,看完后总忍
不住冲着空气比划两下,觉得自己有大侠潜质。那时学校里有很多小
帮派,诸如青龙帮、阎王门、风云会。赵西涛也组建了自己的帮派
——“四大名捕”。

帮派中另外两个人是赵西涛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赵力健和
赵有智,他们仨都来自赵家村。

赵力健是“追命”,长相魁梧、肌肉突起,适合当打手;赵有智
是“冷血”,长相瘦小、贼眉鼠眼,但有点小聪明,适合踩点、打听
消息、站岗放哨。两人刚好互补。赵西涛则化身“无情”,成了“追
命”赵力健、“冷血”赵有智的老大。

上学时他们一战成名。一次赵有智被高年级同学劫道抢走5元
钱,赵西涛得知后,跟赵力健一人拆了一根凳子腿就去约架,打架时
专下狠手。从那之后,他们再没受过高年级同学欺负。

住进裤裆巷后,三缺一的“四大名捕”迎来了新成员。精明的地
头蛇毕建伟出现了。

毕建伟年轻时沉迷赌博,老婆一气之下跑了,他开始在社会上瞎
混,贩菜、装修、小工都干过,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做。认识赵西涛
后,毕建伟一眼就看出“他是干大事的人”。毕建伟主动提出自己不
当老大,说跟着年轻人混就行。两人一拍即合。

毕建伟化身“铁手”,大赵西涛20岁的他成了军师。
2010年,四人正式聚首。他们打算搞个结拜仪式,学古人歃血为
盟。可谁都不舍得弄伤自己,都觉得“捅破手指也怪疼”。

于是赵西涛在路边“捡”了一只毛色发亮的大公鸡,割破它的喉
咙放了一碗血,每个人端着碗意思了一下,就算是结拜了。大公鸡也
成了四人的下酒菜。

四人常一起外出行窃,但他们立了个规矩:绝对不偷裤裆巷及周
围的人家。有天夜里,他们行窃后回到裤裆巷,遇到一个正在偷自行
车的小偷,还把小偷打了一顿,警告对方以后不许再来裤裆巷。

他们常驾驶三轮车,白天去外地踩点,凌晨行窃,曾用短短3
天,偷了1700多公斤黄金梨。可抢几个梨子无法满足“四大名捕”的
心,他们更想要那种来钱快、来大钱的路子,比如,一个有钱的冤大
头。

就在赵西涛心思不定的时候,女朋友陈倩倩无意中的一句话让他
有了计划。

一天晚上,陈倩倩下班后醉醺醺地回来。一进门,她就对赵西涛
说:“你以后可要对我好点,有个姓胡的老板想和我好,他很有钱,
比你强多了。”

陈倩倩明显是醉了,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些炫耀。可说者无意听
者有心,这话挠得赵西涛心里发痒,他把这个姓胡的偷偷记住了。后
面几天,赵西涛开始有意无意地打问陈倩倩,关于这个胡老板的事
情。

胡老板原名叫胡志远,是个做配件生意的,效益还算不错。3月
初的时候,胡志远和几个朋友一起唱歌,遇到了正在坐台的陈倩倩。
当晚的陈倩倩美丽、婀娜,一双大眼睛又不失温柔,一下子吸引了胡
志远的注意力。

相互留了电话号码之后,胡志远开始每天给陈倩倩打电话、发短
信。胡志远向她吹嘘说自己很有钱,在城区和郊区都有工厂,一个月
就能挣30多万元。

没过几天,胡志远又去唱歌,陈倩倩陪着他喝了不少酒。胡志远
把手搭在陈倩倩的大长腿上,趴到她耳朵边说:“你以后就跟着我
吧,给我当女朋友,我保证不亏待你。”

陈倩倩对胡志远也是有些好感的,他出手阔绰,开豪车、戴名
表,人长得也行,不像其他老板那样肥头大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
经有了一个高大帅气的男朋友,那胡老板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倩倩那晚的醉话盘旋在赵西涛脑子里,发酵成了一个绑架计
划。赵西涛把“四大名捕”召集到租住的凶宅里,要和兄弟们商量件
大事。

人在出租屋里聚齐后,赵西涛点上一支烟,说最近知道了个姓胡
的老板很有钱,打算弄他点钱来花花。在他看来,胡志远就是个有钱
好色的小老板,这种人一般贪生怕死,既然他一个月能挣30多万元,
那绑了他,估计能弄个十万二十万的。

赵力健唯赵西涛马首是瞻,当即表示同意。赵有智见状也点头,
附和道:“行,这事算我一份。”只有毕建伟不说话,盯着桌子上的
剩菜和空酒杯出神。

“老毕,到时候弄到钱咱一起花,谁也不吃亏。”旁边的赵力健
有些急,10万元不是小数字。他望着毕建伟说:“咱都是同生共死的
兄弟,什么钱不钱的,干吧!”

但心机重的毕建伟没有马上答应,说:“这个事得谋划好,我再
考虑考虑吧。”

缺了地头蛇的助力,恐怕绑架还有风险。1周后,赵西涛思来想
去,又给毕建伟打了个电话,说:“老毕,你赶紧过来趟,有个事咱
一起商量商量。”10分钟后,毕建伟赶到了凶宅。

赵西涛又说了一遍计划,强调弄来了钱兄弟们一起分。这次毕建
伟没有拒绝。

第二天下午3点,四人在出租屋碰头,商量具体行动方案。赵西
涛提议,先把姓胡的骗到出租屋里,四人一起动手。大家都同意了。

赵西涛觉得,毕建伟年龄最大,考虑事情最周全,要成事还得听
他的建议。于是,赵西涛单独找了毕建伟商议怎么办那个姓胡的,毕
建伟给赵西涛列了张单子,让他照着单子上的东西去买——一把砍
刀、一根绳子、一块黑布、一顶棕色波浪卷假发,还有一个头套。

赵西涛还听从毕建伟的建议,去电信网点办了张40元的不记名手
机卡。

此后几天,四人有空就凑在一起,最终敲定了行动方案:先设计
把胡志远约到凶宅里,然后再一起把姓胡的绑起来,索要钱财。

一开始构思绑架计划时,赵西涛是瞒着陈倩倩的,他不想女朋友
参与。万一事后胡志远回过神来,怀疑到陈倩倩,早晚会找到自己。

可后来赵西涛发现,这事必须让陈倩倩参与才能成,否则他们没
理由把胡志远“钓”出来。不得已之下,赵西涛把计划告诉了陈倩
倩,让她出面把姓胡的约到凶宅里。陈倩倩下意识否决了,赵西涛当
下没说话,却一直阴着脸。

当天晚上,凶宅里亮起灯,“四大名捕”再次在陈倩倩家碰头。

赵西涛对陈倩倩说:“必须办那个姓胡的,这是大家的意思,谁
也挡不住。”

看到四人样子坚决,陈倩倩没敢再反对。

赵力健、赵有智给了陈倩倩一张手机卡。在众人注视下,陈倩倩
用新号给胡志远发了条短信:我换新手机号了。

很快,胡志远回复说知道了。
毕建伟提议,到时候把陈倩倩也绑起来,赵西涛高声说:“不用
绑,绑什么绑!”后来大家再没提这事。

接下来几天,陈倩倩总是忍不住流露不想伤害胡志远的想法,赵
西涛大怒:“你不想办他,就说明和他有奸情,看我不收拾你!”其
他人也都死死盯着陈倩倩,盯得她再不敢开口。

案发前一天下午,胡志远给陈倩倩发短信说第二天去找她。陈倩
倩立刻告诉了赵西涛。第二天一大早,赵西涛召集大家把提早买来的
砍刀、绳子和头套等藏进了凶宅的厦子里。

晚上6点30分,胡志远给陈倩倩打电话问她在哪里。陈倩倩摁开
免提,当着赵西涛的面,把位置告诉了胡志远。10分钟后,胡志远打
车找到了陈倩倩,本想带她去参加饭局,但陈倩倩一听扭头就走。见
她不乐意,胡志远追上陈倩倩,塞给她200元钱,约好吃完饭就立刻
来见她。

约莫只过了1小时,陈倩倩就接到了胡志远的电话。电话那头的
胡志远心情很好,问她要不去酒店开个房,陈倩倩只说想回出租屋。
陈倩倩打上一辆出租车,接到胡志远后,让司机开去裤裆巷。

裤裆巷一如往昔般嘈杂,此时天色已黑,行人很多,出租车在巷
口停下,不愿再往里开。

一下车,胡志远就开始不老实,他伸手要搂陈倩倩的腰,刚碰到
衣服,陈倩倩把身子一扭,嗔道:“别急!”
两人走了一段路,胡志远再次伸出了手,陈倩倩没再躲闪,任由
胡志远的右手落在她右胯上,一股酒气冲进她的鼻子。

吱呀一声,凶宅的大门打开,黑乎乎的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大
嘴,胡志远哼着小曲,一步跨了进去。

胡志远刚从老家回来,这次回家,他和哥哥胡志朋一起过了他的
33岁生日。

去年,胡志远找了个合伙人一起做生意,生产销售一种配件。胡
志远门路多,常常在饭局上喝着酒就把生意谈了,很快一个月就能赚
到10多万元。

胡志远从小和哥哥感情深厚,赚的钱大部分都交给哥哥保管,剩
下一部分投资了古董生意。他专找不太“干净”的盗墓贼倒腾“真家
伙”,赚得也不少。

去年秋天,哥哥在老家帮胡志远选了处地方,盖起了二层
楼。“等楼盖好了,你抓紧找个好姑娘结婚。”这是全家人对胡志远
的唯一要求。

胡志远心里也急,他觉得在酒店认识的“初雪”,也就是陈倩倩
不错。虽然职业比较“特殊”,但她长得好看,年纪又小,当个女友
养养,带出去有面儿。

进到屋子里后,胡志远把上衣脱下来往床上一扔,光着身子径直
躺在了床上:“宝贝,俺可想死你了!”
陈倩倩坐在床边,只淡淡问他晚上喝了多少酒,最近生意怎样,
看上去心不在焉。

胡志远有点急不可耐,催促道“时间不早了”。他一把抓住陈倩
倩的手,把她往床上拽。陈倩倩猛地把手抽出来,胡志远疑惑地看向
她,只听见陈倩倩柔声道:“你喝了这么多酒,要不我先给你按按
吧。”

胡志远听闻,卸了力气,趴在床上。陈倩倩有一搭无一搭地乱
按,胡志远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舒服声音,像一只丧失戒心的大狗。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陈倩倩总是抬头瞅着屋里的挂钟,像是在等
着什么人。

陈倩倩等待的赵西涛,此时正在路边买了瓶二锅头,分给了四人
喝来壮胆。走到裤裆巷口时,那瓶酒刚好喝完,毕建伟拍了拍赵西涛
的肩膀,说:“咱这回可是都豁出去了,弄到钱你打算怎么分?”

赵有智拽了拽毕建伟的胳膊,毕建伟回头瞅了他一眼。赵西涛没
说话,把酒瓶随手往路边一扔,酒瓶落地摔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还没走到“裤裆”处,赵西涛远远就看到凶宅亮着灯,几个人先
去厦子里拿好家伙。赵力健拿着砍刀走在最前边,赵西涛拿着绳子紧
紧跟上。他一挥手,说:“走,去办他!”

赵有智手里拿着黑色头套,与空着手的毕建伟跟在最后边。
钥匙拧门,一声脆响,赵力健拿着砍刀率先冲进房间。

胡志远正光着上身,趴在西侧卧室的床上享受按摩,门口的动静
惊得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大喊:“谁!恁干什么?”

还没等直起身,一把砍刀就架在了胡远志脖子上。他反应过来伸
手就要夺刀,旁边又冲来一个男人,把头套整个罩到他脑袋上。胡志
远被几双手合力摁在床上,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慌乱中,胡志远完全不知道陈倩倩跑去哪里,他被移到东侧卧室
里,啪啪被扇了几个大耳光。几个听声音很年轻的男声叫骂着他。

胡志远疼得双脚乱踢,椅子一下歪倒,倒在地上的他挣扎着
问:“你们干什么?”

他听到一个人说:“你别害怕,我们哥几个就是想弄点钱,你只
要听话,待会就放你走。”

原来是为了求财,胡志远安心了几分,不再挣扎。

一个男人过来搜了胡志远的衣服,搜出一个黑色钱包和一部手
机,打开一看,钱包里有2000多元现金和几张银行卡。

男人凑到胡志远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银行卡里有多少钱?”

“不到2万。”还没等他询问,胡志远就主动说出了银行卡密
码,“别伤害那个女的,恁要钱我给恁就是。”
胡志远惜命,非常配合,可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房子里寂静了
几分。

听到这句话的赵西涛被戳中了痛处,心里暗暗骂道:“俺女朋友
用得着他来关心,这不是明摆着要给俺戴绿帽子?”

刚想动手,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赵西涛摸起手机,摘下胡志远
的头套,把手机伸到他面前,问:“这是谁?”

“俺哥。”胡志远看到面前男人一副陌生的样貌,老实交代道。

见状,赵西涛朝旁边的赵力健使了个眼色,赵力健手中的大砍刀
在胡志远的脖子上轻轻划了一下,胡志远吓得一哆嗦。

电话接通了,胡志远的哥哥问了些盖房子的细节,胡志远让他自
己拿主意就行。说完赵西涛挂断电话,关机,把手机塞进了自己裤
兜。

接着,赵西涛去厦子里拿出假发戴上,又穿上赵有智的一件宽大
衣服,进入西侧卧室,告诉陈倩倩,自己要去银行取钱。

“老毕,你去外边帮我打个车。”支走毕建伟后,赵西涛对陈倩
倩说:“你别出这个屋,发生什么事也和你无关。”

毕建伟出去后,并没有帮赵西涛打车。有件旧事一直哽在他心
里。
之前有一次,他们一起偷葡萄,被人逮了个正着,四人落荒而
逃,毕建伟身边正好有辆三轮车,骑上就跑。一口气窜出去2千米
后,毕建伟把车停在路边,摸出一支烟点上。纠结了一阵,他一咬
牙,调转车头,决定返回去“搭救”其余三人。拐到果园小道,毕建
伟看到前方有辆警车,警灯耀眼,眼瞅着逃走是很难了,他只好硬着
头皮往前开,没想到被果园主人认出了自己的三轮车。

人赃俱获,毕建伟支吾了一阵,没找到合适的理由,被抓回去办
了取保候审,从此留了个案底。

因为这事,赵西涛觉得有点亏欠毕建伟,后来有什么事情都会和
他商量。可毕建伟却从此多了个心眼。

毕建伟出去后,只是在裤裆巷转了一圈,接着又回到凶宅附近,
躲在一处黑暗角落,给赵西涛打了个电话:“附近没有出租车,我去
远处找找。”

不久,毕建伟看到赵西涛推着一辆自行车出了门。

毕建伟和赵西涛离开后,出租屋里一直很安静。胡志远忽然吆喝
了声:“初雪,你没事吧?”

陈倩倩没出声,赵有智拍了拍胡志远,警告道:“别挂挂(方
言,惦记)人家了,老实点别吆喝。”

大约半小时后,赵西涛骑车返回,进了屋,先给毕建伟打电话
说:“老毕,不用找车了,你先回来吧。”
赵西涛告诉其余三人,他分11次取了钱,发现胡志远的两张卡里
一共只有15000元,少说了4400元不说,远远不够30万元。

赵西涛恨恨地盯着东侧卧室的门,说:“钱太少了,咱还得继续
办他,这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大步走进卧室,质问胡志远,胡志远缩了缩头,解释说最近生
意不景气,他也没办法。

“扯谎吧?”赵西涛狠狠打了胡志远一个耳光,不小心说漏了
嘴,“你不是1个月挣30万吗?”

胡志远没有察觉到异常,或许是他平时露富太多。他满脸通红地
说:“兄弟,俺真没钱。”

赵西涛撂下一句话:“不拿出20万来,你今天走不出这个屋。”

胡志远哆哆嗦嗦地说,只要把电话给他,他立刻找别人借钱。

赵西涛琢磨起来,这时毕建伟突然插了句话,说这么干就把事情
闹大了,太危险,不能让胡志远打电话借钱,也不能放走他,甚
至“绝对不能留活口”。毕建伟主动提出,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胡志
远。

赵西涛沉默了。刚才的种种在他的脑子里迅速闪回,他首先想到
了自己说漏嘴的那30万元。胡志远有没有注意到?他不清楚,起码胡
志远没有表现出来。
赵西涛又走进卧室,站在胡志远面前,盯着胡志远不说话。胡志
远使劲摇起了头,努力求饶:“恁别杀我,别杀我,我肯定不报
警。”

胡志远紧张极了,脸上的惊慌和他们闯进门时胡志远回头的表情
一模一样,那时他正舒服地趴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女朋友陈倩倩的手
还停在他裸着的背上。

“啪!”一个耳光呼在胡志远脸上,赵西涛骂道:“你算个什么
玩意儿,敢勾引俺媳妇。”

赵西涛起了杀心。

“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胡志远带着哭腔,一个劲儿地道
歉。

赵西涛没再说话,搬了把椅子坐在胡志远对面,手里拿着一个空
酒瓶。胡志远身子发抖,眼泪鼻涕淌到了下巴上。

“这时候知道害怕了,你不是很有钱吗?光会吹牛!”赵西涛毫
无征兆地举起酒瓶,夯在胡志远头顶上,啪一声响彻凶宅,碎裂的酒
瓶散落一地。

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淌,从眉角滑落到脸颊,胡志远被打蒙了,哆
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胡志远的失踪案,让我们直接赔上了五一小长假。
那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大韩领着一个满脸倦
容、还跛着一只脚的男人走了进来。男人眯缝着眼,还没说话就叹了
口气:“警察同志,俺弟弟胡志远失踪了。”一口浓浓的河南口音。

男人叫胡志朋,说弟弟从老家回来就失踪了,不仅关了机,卡里
的钱也没了。

照片上的胡志远西装革履,颇有些气势,跟哥哥是两种截然不同
的形象。胡志朋说,胡志远一年前离开老家来这里做生意,赚了不
少,经常往家里打钱,是家里的顶梁柱。

此时的胡志远,失联13天,两张银行卡的钱被取走,家属没有接
到任何索要钱财的电话,这些都指向一个危险的讯号——他可能遭遇
了绑架,甚至生死未卜。

胡志朋说,弟弟有个生意合伙人叫王伟杰,关系很是密切,胡志
远从老家回来时就是他去接的,中午还把他送去公寓休息,很可能是
最后见到胡志远的人。

不过,我们很快排除了王伟杰的嫌疑,他没有作案时间。

王伟杰向我们提供了胡志远的公寓地址,那是一处高档酒店式公
寓,面积不大但配套齐全。我们进去查看后发现,胡志远的房间里没
有明显打斗和翻找的痕迹。床头还放着一只行李箱,里面的5000元现
金一分不少。
公寓监控显示,案发那天晚上6点多,胡志远独自离开,步履轻
快,边走边打电话。

这个电话打完没多久,胡志远的手机就关了机。关机地点在裤裆
巷。

裤裆巷!我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又是裤裆巷,胡志远大晚上跑去
裤裆巷干什么?

根据胡志远的通信记录,我们发现了一个号码,刚开通,连机主
信息都没登记。这个号只联系过胡志远一个人,而且电话短信互动非
常频繁。从胡志远失踪的那天晚上12点开始,那个神秘的手机号同时
消失了,关机地点也正是裤裆巷。

这个手机号显然是专为联系胡志远准备的,我们怀疑胡志远是被
人盯上并被“钓了鱼”。

侦查重心再次回到胡志远身上,我们继续围绕他的社会关系展开
调查,重点排查和他有利害关系的人,可是一无所获。

那几天,裤裆巷周围方圆10千米内的所有住户,都被我们一一走
访过。我们人手一份胡志远的近照,企图从邻居们口中找出点线索,
但所有人的答复一模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

就在我们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对裤裆巷银行监控的调查有了新
发现。案发那晚10点,一个瘦长脸、高鼻梁、留长发的人用胡志远的
银行卡取走了钱。
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穿着一件宽大的衣服,嘴里叼着烟,眉头
紧皱。从身高和样貌看,这应该是个男人,可他的头发却是女士波浪
卷长发。

取钱过程中,那人时不时回头张望,看起来比较紧张。

赵西涛已经很难分辨,让自己真正起杀心的,是胡志远存款不到
2万元的银行卡,是自己不小心说漏嘴的那“30万”,还是女朋友陈
倩倩对胡志远的袒护。

又或者,只是因为毕建伟的那句提议,让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17
岁那年,在一片罪恶的黑松林里,还未成年的他拿起钢管,生生敲掉
了一个男人的性命。

这几年,他没跟任何人提过这条人命,包括3个兄弟。

2008年的夏天,赵西涛只有17岁,“四大名捕”里还没有毕建
伟,那时的“铁手”是同村发小赵焕礼。

赵西涛和赵焕礼常厮混在游戏厅。那天,他俩游戏打得瘾上来
时,却发现身上没钱了。

赵西涛提议去弄点钱花。想来想去,他们打算找个认识的人下
手。赵西涛提起他坐过一辆白色出租车,看到司机钱包里有很多钱。
两人商量,不行就抢这个司机的。
赵西涛让朋友约来司机林新华,10多分钟车就到了。赵西涛攥着
一把水果刀,跟赵焕礼上了车。他坐在司机身后,盘算着在路上找机
会下手。因为中途一直有人和车经过,赵西涛指挥着司机七拐八拐,
把车开去了自己租房的地方。

到了地方,赵西涛谎称下车拿钱,让司机进屋。刚进去,赵西涛
就用被子蒙住他的头,拿着一把塑料手枪顶着司机的头,有模有样地
说:“听说你给我大哥点炮(意给警察报信)了?”司机连忙摇头。

赵西涛提议,司机跟他一起去找大哥对质,如果没这事就算了,
司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司机被带到赵家村后面的一片黑松林里。赵西涛谎称要开车去接
大哥,把司机的车钥匙和手机都要了过来。

赵西涛让赵焕礼看着司机,自己直接开车去了姥姥家。他想找绳
子,只要能捆住司机,就好谈条件。可那天不顺,他没找到绳子,便
顺手拿了一把铁锨,开车回到黑松林。

天色渐暗,黑松林里越来越黑,赵西涛走到距离赵焕礼和司机
100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用铁锨挖了一个七八十厘米深的坑,然
后把司机叫了过来。

赵西涛用手指着那个挖好的坑,表情十分严肃,支使司机蹲进
去。司机本能地摇了摇头。赵西涛语气变得缓和下来:“没事,我们
只是怕你跑了,你进去等着我大哥来就行。”
司机刚进去蹲下,赵西涛就开始用铁锨往坑里填土,司机没敢
动,但吆喝着问:“你们要把我埋死?”

赵西涛没有停手,飞扬的泥土不断朝司机身上、头上落下。

土埋到胸部位置时,司机大喊:“不行了,不行了,俺有心脏
病,喘不动气。”他挣扎着从坑里跳了出来,问:“恁大哥怎么还不
来?俺还得回家吃饭呢。”

眼见这条路行不通,司机生了疑,赵西涛急中生智,掏出电话假
装打电话,往远处走了十来步,然后折返回来告诉司机:“大哥这就
快来了,让我去接他,你老实在这里等着。”

赵西涛又开车走了,司机没办法,车还在赵西涛手里,他只能在
原地等着。10分钟后,司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赵焕礼让司机接了
电话,那头是司机妻子,问他怎么还不回家,说饭做好了,自己和女
儿都在等着他。

电话那头传来小姑娘的声音,兴高采烈,说:“爸爸,这次考试
我考得不错,得了奖学金,别忘了之前答应请我吃大餐。”司机笑着
说等他回家,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把手机老实交给了赵焕礼。

或许在他心里,这两个毛头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赵西涛错过了这一幕,他径直开车回家,找出了3根钢管。再回
到黑松林时,整片林子已然和夜幕融为一体,像一只黑色巨兽。
赵西涛拿着钢管下了车,向深处走去,刚一见到司机,就抡起钢
管向他打去,一下子把司机打倒在地上。司机哀号着说别打了,赵西
涛置之不理,继续抡着钢管,直到司机没了声音。

赵焕礼蹲下身子,看到他已经不能动弹,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
音。

两人一起,拽着司机的胳膊,拖进了黑松林,把司机丢到刚刚挖
的那个坑里,又拿过铁锨,往坑里填了些沙土,才放心地离开了那
里。

赵西涛开车往镇上走,手止不住抖,但又不可抑制地想,自己可
能要有钱了。

半道上赵西涛打了个电话,问从事二手车交易的朋友要不要车,
车很新。朋友说没手续不要,赵西涛直接挂了电话。

到家后,赵西涛先把钢管、铁锨放下,然后把车里里外外翻了个
遍,在驾驶座下面翻出个钱包,可里面只有二三百元钱。

赵西涛自认为事情办得还算漂亮,可保险起见,他还是准备跑
路,去投奔赵西涛和赵有智。离开之前,他从容地把房东的家具和电
视运到了自己家,那是赵西涛父母最后一次见到儿子。

那辆出租车则被赵西涛随意停在了一个广场,车钥匙也被随手扔
进了垃圾桶。
细想想,对自己来说,那个司机远没有胡志远可恶,再杀一个又
如何。

赵西涛铁了心。他指示强壮大力的赵力健进屋,把胡志远活活闷
死。

赵力健进屋后,对胡志远说了句“对不住了”,便随手拿起一个
枕头,摁在了胡志远脸上。胡志远拼命挣扎着,却不见断气。

赵西涛又让赵力健拿着针管往胡志远右手手背打空气。空气进了
血管就是一把刀,但胡志远还是没死。

赵西涛又想到用刀片割断胡志远的血管,让赵力健临时去买了3
个刀片。赵力健先用刀片划向胡志远的脖子,胡志远大声喊叫起来,
赵力健手一哆嗦,刀片掉在地上。

赵力健又用刀片割向胡志远的手腕,血液顿时喷溅而出,胡志远
又吆喝了一声,赵力健心里害怕,没再继续割。

右手已沾满血迹的赵力健走出卧室,告诉赵西涛:“这个办法也
不行。”

赵西涛有点恼,说四人一起上。四人一起进了屋,毕建伟在胡志
远身后,用手捂住他的嘴和鼻子,赵有智摁住胡志远的腿,赵力健摁
住胡志远的肩膀和胳膊。
胡志远开始剧烈反抗,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子也扑棱得厉
害,他心里应该很清楚,想活着走出去恐怕是很难了。

“再吆喝就弄死你!”赵西涛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着胡志远
的左胸部捅了一刀,胡志远睁大了眼睛,脸憋得发紫。

刀子拔出时,鲜血溅到赵有智的胳膊上。胡志远不再吆喝,慢慢
闭上眼,胳膊也耷拉下来。

众人松开手,胡志远猛地睁开眼,大声喊了句:“初雪!”

胡志远的喊叫再次刺激到赵西涛,他拿起砍刀,朝胡志远脖子右
侧狠狠砍了一刀,势大力沉,胡志远连同椅子一起倒在地上,鲜血从
脖子上汩汩地冒了出来。

侧倒在地上后,胡志远扭动着身子,挣扎着抬头,嘴里发出哼哧
哼哧的声音。四人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像围观一只被放血的鸡。

四五分钟后,胡志远再也没有动静,头耷拉在地上,底下一摊
血。胡志远眼睁得很大,死不瞑目。

擦洗血迹、抬尸到杂物间、更换胡志远身上带血的衣服,四人忙
完已是凌晨1点多。

后来,隔壁赵大妈告诉我们,那晚她其实听到了有人吵架,可她
平时见了赵西涛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俺可不敢得罪他们,那几个小
伙子肯定住不长久,万一临走使个坏,俺找谁说去?”
那晚楼上老李头也没睡安稳,但他没多想,也没下楼看,只是觉
得“年轻人爱闹腾也正常”。

像6年前第一个女租客韩小霞被害的那晚一样,凶宅的邻居们都
默契地忽略了凶宅里的动静。

在胡志远消失近一个月的时候,案子陷入僵局。王伟杰被胡志远
的哥哥三天两头闹得没法,跟我们提起了一件事。

胡志远好喝酒,还喜欢酒后去一家高档KTV唱歌,每次都点一个
叫初雪的坐台小姐。初雪年轻貌美身材好,胡志远总爱提她。

可当大韩赶到那家KTV,主管却说,初雪已经好多天没上班了。

大韩一激灵,赶忙问:“从哪天开始不上班的?”主管说4月15
日就辞职了。

4月15日,正是胡老板失踪的第二天。

主管告诉我们,初雪真名叫陈倩倩,东北人,19岁。同事立刻要
了陈倩倩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却无法接通。

陈倩倩有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她说陈倩倩有一个男朋友,是混社
会的,两人一起租住在裤裆巷。

又是裤裆巷。
查了一圈,有人说最近看见陈倩倩出现在城区另一家KTV。同事
立马赶了过去,当晚就看到了陈倩倩。她看上去惊恐极了,同事亮明
身份后,陈倩倩支支吾吾,借口说先去趟洗手间。

在KTV后门,同事截住了想跑的陈倩倩。

审讯的过程并不顺利,陈倩倩明显心里有鬼,又打定主意不开
口。我们亮出了胡志远的照片,她只说自己不认识。

我们对陈倩倩的手机进行了检验,发现她确实和胡志远有过联
系。

审讯室里的陈倩倩低头盯着地面,紧闭着嘴,两条细长的腿紧并
在一起,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我没有怜香惜玉,手起针落,陈倩倩修长的手指指尖上冒出了血
滴。采血后,陈倩倩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陈倩倩开始承认自
己认识胡志远,但只说两人认识时间很短,而且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她神情闪躲,显然在说谎。她的顾虑八成和胡志远的下落有关。

当天晚上我值班,忍不住反复琢磨这件事。陈倩倩、胡志远、裤
裆巷。这几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名、地名,在我脑中不断缠绕又分离,
我试图找到那根串起一切的线。

不一会儿,同事拎着一串钥匙来找我,说:“你猜猜这个陈倩倩
住在哪里?”
我盯着同事摇摇头,他笑了笑说:“走吧,咱去裤裆巷。”

深夜的裤裆巷有些冷清,只有三两家门店还亮着灯。看到凶宅小
院的一刹那,过往的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闪过——第一起命
案,出事的是女租客韩小霞和她的猫,然后是第二起,买下凶宅养狗
的“小巷女王”王云香。

这时,一个男人从凶宅的阴影里走出来迎我们,我认出他是凶宅
房东的儿子。几年前,他母亲王云香被杀时,我们曾见过两次,但他
没认出我。

我推开大铁门走进院子,上次来,这里还被50多只狗占据着,现
在狗、狗窝都不见了,院子里显得空落落的。无花果树枝繁叶茂,忽
然,黑暗中蹿出一只猫,眼睛发着光。它张开嘴朝我叫了一声,然后
顺着院子里的杂物攀上了墙头。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突然蹿出来
的猫和当年从地里挖出的韩小霞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

打开房门,我跟随痕检技术员进了屋,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一下
冲进我的鼻腔。灯光昏暗,依稀能看出屋里很整洁,但摆设变化很
大,房子比以前更空了。

我们在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东卧开着门,里面一
张靠墙摆放的单人床旁边,地面上有一处1毫米见方的红点,不仔细
看很难发现。
我对这间东侧卧室印象很深,6年前,也是在这间卧室的床板
下,我发现了那处确定韩小霞在家中遇害的关键血滴。1年前,穿着
大红衣服的王云香倒在床上,四周的黑暗里,都是不吠一声却紧盯着
她和我的狗眼睛。

而此刻,床南一张木质长椅的腿上也有少许喷溅状疑似血痕。

西侧卧室关着门,里面有一个壁橱,我们在一堆衣服下面发现了
一个棕色的假发头套,发长16厘米,同监控里那个男人戴的一模一
样。

卧室里还有个暗间,地面上同样有滴落状疑似血痕。门后墙角处
有4块碎玻璃,每块玻璃上也都沾着血——俨然一副案发现场的模
样。

我们把血痕一一采了样,只等DNA比对出那个我预想中的结果。

证据面前,陈倩倩不再抵赖,捂着脸哭起来,对我们说:“警察
叔叔,我年轻不懂事。”陈倩倩供述,是她的男朋友赵西涛等人绑架
了胡志远,她并不清楚具体的过程。

当天下午,专案组兵分三路,对“四大名捕”进行抓捕,当晚四
人全部归案。

审讯一开始,四人嘴都挺硬,可我们并不犯愁,嫌疑人众多对审
讯来说是件好事,更何况我们已经从陈倩倩那里找到了突破口。
熬了半宿,赵力健首先扛不住了,他嚷嚷着肚子饿了,最先撂
了。后来,5个人“咬来咬去”,但彼此印证之下,还是还原了裤裆
巷凶宅第三案的全部经过。

赵西涛为了拖延时间,不惜供出17岁时那起命案。我们当天就联
系了他老家的公安局,专案组立刻赶了过去。

3年了,那位司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司机妻女一直生活在各种
传言中,艰辛度日却一直不愿相信他被人害了。

在当地法医配合下,我们在黑松林里挖出一具白骨化尸体和一些
衣物。看到黑色短袖T恤衫和黑色袢带式皮凉鞋的那刻,司机妻子瘫
坐在了地上,泪流满面。DNA检验鉴定结果证实,死者正是司机本
人。

后来,刑警队的同事押着“四大名捕”去指认凶宅的命案现场,
裤裆巷馒头铺的老板看到后惊讶极了。有次夜里,他家的馒头店失
火,恰好“四大名捕”从外面回来,还上前帮着灭火。毕建伟的眉毛
都被烧了个干净。

“我一直以为这几个小伙子是好人。”馒头店老板说。

1年半后法院宣判,赵西涛被判死刑,其他三人被判死缓或无
期,陈倩倩获刑11年。参与杀死司机的赵焕礼时隔多年后也被抓回,
获刑13年。
至此,3起命案,旧案新案齐齐告一段落,与那栋四层小楼有关
的所有过往是非似乎随着时间渐渐平息,裤裆巷要拆迁的消息传得沸
沸扬扬,却始终没见有动静。

凶宅依然完好地伫立在路的尽头,像一处历经磨难的遗迹,提醒
着周围的居民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时不时给那些带着歪邪心思投
去目光的人一点威慑。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凶宅,有的只是一些无
法控制自己恶念的人。

从那以后很久,我没再因“工作”进过凶宅。

前段时间,为了排查一起案子,我又去过一次裤裆巷。路过凶
宅,我看到院墙上又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两棵无花果树依旧挺
拔苍郁,凶宅像变了模样,里里外外一派生机。

一打问才知道,这里新住进4个小伙子,他们是一家装修公司的
员工,平时很安分,也很少和周围邻居打交道。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凶宅的过去,但我真心地希望,那些带血
的过往能够给后来人一些警示,让他们能安稳地长久住下去。

我还记得那天,痕检技术员郑重地关上凶宅那扇老旧的大铁门,
落锁那一刻,我浑身一震,像是所有的恶念、恶行都被牢牢锁住了。

但愿,裤裆巷再无凶宅,这座城市再无凶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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