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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2023 年 6 月 25-48 頁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
《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蘇穎欣**

摘要

冷戰前夕,左右陣營的意識形態之爭雖已逐漸成形,但未全面展開。在馬來亞,二戰
結束後言論和活動空間的小開放促成蓬勃的思想交流和出版。由南來文人沈茲九創刊的左
翼婦女雜誌《新婦女》月刊就在這時候誕生,並在 1948 年緊急狀態頒布以後消聲匿跡。
短暫的「馬來亞之春」促成探討婦女問題的契機,而《新婦女》這個平台雖以左翼民族主
義為主軸,卻也提供各種不以意識形態掛帥的空間,匯聚關心婦女問題的書寫者。本文首
先討論該雜誌提出的各種馬來亞婦女問題,探討圍繞著建構「新婦女」的話語揭示了怎樣
的理想馬華婦女形象和話語空間。第二,本文聚焦雜誌中對女性身體的描寫,尤其是對底
層勞動女性的再現,以及針對知識女性自殺問題的評論。在民族和國家主義當前,該雜
誌如何呈現女性身體的自主和言說慾望?第三,本文以《新婦女》的文學創作為例,說
明該雜誌如何文學化馬來亞婦女困境,探究女性作者書寫自身經驗的意義,並挖掘如女作
家潘君莪等人的寫作特色。

關鍵詞:《新婦女》、馬華女性、女性書寫、左翼、沈茲九、潘君莪

* 感謝新加坡葉鍾玲老師慷慨分享個人收藏,洪毅瀚和葉詩詩在疫情鎖國期間協助影印研究材料,魏月萍老
師和兩位匿名審查人對本文初稿的精闢意見,以及香港中文大學「蔣經國基金會亞太漢學中心」2022 年青
年學者訪問計畫的支持。初稿曾宣讀於 2021 年「1920-1940 年代馬華女性書寫研究」線上發表會。
** 蘇穎欣,澳洲國立大學文化、歷史暨語言學院講師。
26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Pre-Cold War Women’s Writing in Malaya: Leftist Politics


and the Female Body in New Women Monthly

SHOW Ying Xin***

Abstract

In the eve of the Cold War, the ideological struggle between the left and right camps had
begun to take shape but had not yet fully unfolded. In Malaya, the limited openness of speech
following the end of World War II fostered vigorous exchange of ideas and publication. It was
during this time that the left-wing women's magazine New Women Monthly, founded by Chinese
feminist Shen Zijiu, emerged and disappeared after the declaration of emergency in 1948. The
brief “Malayan Spring” period created an opportunity to explore women's issues, and New
Women Monthly, while focusing on left-wing nationalism, also provided space for writers who
were concerned about women’s issues not governed by political ideology. This article first
discusses the various issues facing Malayan women as presented in the magazine, exploring
how the discourse surrounding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new woman” was created, which
featured the idealized images of women. Second,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magazine’s
descriptions of women’s bodies, particularly the representation of lower-class female labourers
and the commentary on the issue of suicide among educated women. How did the magazine
perceive women’s bodily autonomy and their desire to express in the context of nationalism and
statehood? Third, this article uses the literary works published in the magazine as examples to
demonstrate how the magazine fictionalizes the plights of Malayan women, and it illustrates the
significance of female authors writing about their own experiences, further uncovering the
writing characteristics of less-known female authors such as Pan Jun-E.

Key words: New Women Monthly, Malayan Chinese women, women's Writing, Left-wing,
Shen Zijiu, Pan Jun-E

*** SHOW Ying Xin, Lecturer, School of Culture, History and Language, 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27

一、沈茲九在南洋

1942 年 2 月 1 日的新加坡,日本即將入侵這個英國殖民地的猜測四處流傳。盟軍已
在前一天炸毀了連接柔佛和新加坡的長堤,以延緩日軍攻擊,但那最多只能持續幾天。傳
言英殖民者很快會放棄新加坡這個利潤豐厚的貿易港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在中峇魯的
一間房子里,一群抗日知識份子正在討論逃離新加坡的計劃。這群南來文人中,沈茲九建
議夥伴們留下來,拿起武器對抗日本人。但她的建議立即遭否決,因為他們當中大多數人
。1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小組分批乘船到達印尼蘇門答臘東
已非壯年,而且不是「本地人」
北部。他們包括名作家郁達夫、胡愈之、沈茲九、張楚琨、王紀元、邵宗漢、王任叔(巴
人)等人,都是戰前來到新加坡的左傾知識份子,大多數是地下中國共產黨黨員。2
在蘇門答臘西部,他們與黨失去了聯繫,便偽裝成當地人四處移動,學習製作肥皂、
牙膏和葡萄酒以謀生。他們也開始學習馬來語,這是他們在新加坡期間未曾學習的。沈茲
九說:「回憶戰前在新加坡的歲月,好像是在一個小中國裡,到了蘇西,才使我真正認識
。3在流亡期間,胡愈之寫了一本關於印尼語言研究的書,而沈茲九則練
了南洋的一部分」
(Merantau ke Deli)一書。這是一本關
習翻譯印尼作家漢卡(Hamka)的《遠走到德里》
於米南加保(Minangkabau)社會及其習俗的小說。沈茲九對母系的米南加保社會十分著
迷,但由於流亡期間必須隱藏身分,她只能從外部觀察。直到戰爭結束後,她才有機會更
詳細地研究和撰寫有關米南加保文化的文章。4
沈茲九於 1898 年出生於杭州一個商人家庭,17 歲時嫁入富裕家庭。第一任丈夫死於
傷寒後,她於 1921 年前往東京學習。她屬於五四運動一代,追求女性在教育和職業上的
解放理念,1931 年因不受不了第二任丈夫的性別偏見而離婚,並於 1934 年成為《申報》
周刊〈婦女園地〉的編輯。5不久,隨著國民黨特工暗殺《申報》老板的事件,沈茲九在
1935 年創辦了親共產黨的《婦女生活》
。這本婦女期刊遂成為重要的抗日刊物,號召婦女
參與國家救亡運動,也讓沈茲九成為廣為人知的婦女運動和言論領袖。1939 年她成為中
共地下黨員,並在兩年後被周恩來派往新加坡協助胡愈之,後者一年前就已到達。胡愈之
到新加坡之前已經是一位知名的記者和作家。兩人在《南洋商報》上密切合作,活躍於抗
日救亡的籌賑會,並於 1941 年在新加坡結婚。

1 胡愈之、沈茲九,《流亡在赤道線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頁 5。
2 Seng Guo-Quan, “Revolutionary Cosmopolitanism and its Limits: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and the Chinese
in Singapore, Medan and Jakarta Compared (1945-1949)”, Journal of Chinese Overseas 16 (2020.5): 1-30.
3 胡愈之、沈茲九,《流亡在赤道線上》,頁 31-32。
4 沈茲九,〈米南加波的母權社會〉,《風下》14(1946.09),頁 272-4。
5 董邊、李素珍、張家芬編,《女界文化戰士沈茲九》(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頁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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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結束後,胡愈之和沈茲九從蘇門答臘返回新加坡。這時候的馬來亞社會,各行各
業百廢待興,報紙陸續復刊,更有不少新刊物創辦。這段期間就文化界和社會活動而言可
。6據研究,這時文學作品出版有 14 本詩集、96
(The Malayan Spring)
說是「馬來亞之春」
。7各種群眾組織和文藝團體相
本小說、48 本文集和 10 本劇作,是馬華文學「黃金時代」
繼成立和公開活動,可從當時報章刊物的發展見到言論和思想交流的蓬勃。政治上,馬來
亞共產黨得以公開從事活動、建立辦事處和出版書刊。英國殖民政府在籌組重返馬來亞的
新制度,馬來亞聯邦草案(1946)的提出遭遇馬來人的空前反對,英國和馬來精英定案的
馬來亞聯合邦草案(1947)則引起左翼團體和非馬來人群體的抗議,甚至促成規模甚大的
全馬大罷市(Hartal)
。社會上,戰後爆發多起華巫種族衝突事件,各族群對戰後建設獨立
馬來亞的認知有不同的民/國族想像。同時,中國境內國共路線的分歧越演越烈,馬來亞
華人也十分關注。普遍上,人們脫離戰爭後,正在重建新生活。
胡愈之和沈茲九在華僑領袖陳嘉庚、上海書局創辦人陳岳書和王叔暘的資助下成立了
「新南洋出版社」 《風下》週刊第一期於 1945 年 12 月 3 日出版,即由胡
,胡愈之任社長。
《風下》以胡愈之的政論為人稱道,並在 1947 年成為「馬華文藝獨特性論
愈之擔任主編。
戰」的焦點戰場之一。胡愈之當時被認為是「僑民派」代表,和強調書寫此時此地現實的
「馬華派」掀起一連串論爭。8 1946 年 3 月 8 日國際婦女節當天,沈茲九創辦了《新婦女》
月刊,並擔任主編,其角色也以撰寫時事和政論文章為主。同年 11 月,該出版社還創辦
了《南僑日報》,其晚報則在幾個月後出版。夫妻兩人也是中國民主同盟(民盟)成員,
協助成立民盟馬來亞支部。當時,負責殖民地華人事務的官員巴素(Victor Purcell)盛讚
《風下》「遠遠超越馬來亞過去任何華文新聞刊物的水平」。9根據上海書局繼承人陳蒙志
的記憶,
《風下》和《新婦女》兩本雜誌辦得有聲有色,
「觀點敏銳潑辣,具有鮮明的特色」

發行沒多久就成為當地雜誌發行量之冠,可見兩人影響力。10
馬來亞緊急狀態在 1948 年 6 月頒布,情勢緊張。
《新婦女》月刊至此出版了 28 期後
便出刊困難,於同年 8 月開始連同《風下》出版《風下新婦女臨時聯合刊》,一直到(至
少)1949 年 5 月,出版了 10 期,但婦女版位大大縮減。胡愈之和沈茲九則雙雙早於 1948

6 Han Suyin, “Foreword”, in Ly, Singko (ed and trans), An anthology of modern Malaysian Chinese stories
(Singapore: Heinemann, 1967), p.16.
7 同前註,p.55.
8 有關這場論戰的詳盡介紹,可見方修, 《戰後馬華文學史初稿》 (吉隆坡:馬來西亞華校董事聯合會總會(董
總),1987)。這場論戰也牽扯出馬共和民盟這兩個左翼組織的鬥爭路線分歧問題,尤其在華僑雙重任務問
題上,馬共強調積極參與馬來亞政治,民盟則以促進中國民主為鬥爭目標,不干涉馬來亞政治行動,因此
不參加 1947 年 10 月反對新憲制的總罷市。胡愈之和沈茲九皆是民盟主幹,因此兩人在馬來亞政治課題上
採取避重就輕的立場。
9 Tim Harper, End of Empire and the Making of Malay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74.
10 陳蒙志, 〈上海書局的時代印記(上)〉 ,《當今大馬》 ,www.malaysiakini.com/columns/219894 ,瀏覽日期:
2023 年 2 月 20 日。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29

年 3 月就離開新加坡,經香港返回中國。新中國成立後,兩人在黨內擔任高職,一直到
1980 年代末逝世。
沈茲九在旅居新加坡的八年間,在組織婦女社會活動和論述婦女問題上扮演領袖的角
色。根據《新婦女》編輯李今玉,1937 年她在南洋女中唸高中時就已接觸了許多國內進
步思想刊物,包括沈茲九主編的《婦女生活》。這些刊物讓「思想文化落後的華僑社會,
尤其是我們女青年學生,大開眼界」:11

我們從未見過婦女雜誌,更不能想像婦女也能當主編。沈茲九主編《婦女生活》,
震動了我們的思想和心靈,還聽說沈茲九和封建家庭決裂,是叛逆女性,我們更加
崇拜她,如英雄豪傑那般敬仰。12

沈茲九是國內婦運先鋒人物,但在創刊號自謙為「過路客」,不對本地馬華婦運作論
述和批評。在〈紀念「三八」節〉一文中,她強調一個醒覺的婦女必須知曉,「只有民主
自由,婦女才夠談得上解放」13,凸顯婦女的政治參與才是獲得解放的途徑,和她在中國
國內的編輯和政治行動路線一致。《新婦女》的主要作者和讀者,也是親身參與馬華婦運
的本地女性。
雖然中國國內時政和相關報導佔據了許多版面,但《新婦女》中的國際主義視野也讓
當地婦女將自己的處境與全球婦女運動聯繫起來,讓她們找到參與當地政治和運動的理
由,建立對婦女問題的同理和歸屬感。這打破了一般認為南洋華僑的思想資源僅是源於中
國的看法,讓「中國―南洋」這樣的認識視野得以更加拓展開來。例如,《新婦女》與
社會主義的國際民主婦女聯合會進行通信,該聯合會由重要的女性主義者如西班牙的伊巴
露麗(Dolores Ibárruri,又名 La Pasionaria 熱情之花)領導。
《新婦女》每期都會翻譯和發
表關於全球婦女運動的新聞,如西班牙、保加利亞、蘇聯、中國和印尼的婦女運動。在很
大程度上,《新婦女》幫助馬華婦女發展了跨國意識,使她們將自己身處的馬華婦運與全
球女權主義話語以及中國國內婦女運動聯繫起來。14《新婦女》也報導了馬來亞的馬來和
印度婦女運動,儘管這些報導的比例很大程度上與全球運動的報導並不相稱。
沈茲九來到南洋的幾年,將馬華婦女問題作為重要的政治話語來討論,與當下的民主
政治運動聯繫起來。就此,婦女問題就不只是限於家庭、教育和婚姻等的個人和社會問題,
而是必須落實在政策裡的政治問題。這當中,她和《新婦女》如何建立起這樣的話語空間,
並且通過這空間建構怎樣的「新婦女」想像,將在下文探討。
《新婦女》雖由左傾民盟文人
11 李今玉, 〈新加坡婦女印象中的沈茲九〉,《女界文化戰士沈茲九》,頁 134。
12 同前註。
13 沈茲九, 〈紀念「三八」節〉,《新婦女》1(1946.03),頁 8。
14 有關《新婦女》的跨國主義面向和其對馬華婦女的認知和要求,可參考 Show Ying Xin, “Gendering Chinese
diaspora: New Women’s Monthly and transnational sisterhood in postwar Malaya”,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24:4 (2023): 625-642.
30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創辦,但相對於《風下》的鮮明政治旗幟,
《新婦女》各期除了有各種與婦女課題相關的評
論文章,也報導國際時事、介紹各國和馬來亞各地婦女運動狀況,報導本地各行業女工生
活困境,以及介紹各種婦女生理和育兒知識等。另外,文學創作作品雖佔少數(主要以散
文為主,接著是小說和詩歌)
,卻是探索戰後女性如何通過書寫建構自我主體的重要材料。
研究二戰前後新馬華人婦女史的學術著作不少,這些以歷史、社會學和人類學為主的
研究,主要涵蓋新馬婦女移民、人口、教育、職業和社會參與等問題,唯有關女性書寫的
研究少之又少。15一般而言,學界同意馬華文學史家方修的說法,將五四運動視為馬華新
文學的起點;戰前不少馬華報刊雜誌也追隨反映五四反封建禮教、追求婦女解放的新思
潮。其中,《新國民日報》的社論和副刊上發表的文學小說就對婦女解放問題多有著墨,
例如書寫舊式婚姻的痛苦、婦女受到的壓迫和種種悲慘遭遇,並提倡婚姻戀愛自由,尋求
婦女解放。16這些作者包括該報主筆張叔耐、
〈荒島〉副刊的張金燕、LS 女士等。1937 年
抗日戰爭起始至二戰前,華文報章的婦女副刊則開始提倡婦女參與政治,加入抗日救亡活
動17,這為戰後的《新婦女》月刊奠下了政治論述的基礎。
相較於戰前報章副刊中多為男性作者針對婦女問題的討論,《新婦女》的特色在於它
是一本專為馬華婦女而設的綜合性雜誌,其編輯群和作者群皆以女性作者為主體,鼓勵全
馬來亞各地的婦女投稿。左翼婦女雜誌在馬華印刷文化中實屬特殊,尤其 1948 年緊急狀
態頒布以後,紛至沓來的反共政策(如煽動法令、禁書令等)以及 1950 年代後文化冷戰
的趨勢下,婦女雜誌的出現多以大眾流行消費文化為基礎,少有針對婦女問題和政治的討
論。下文將探討《新婦女》開拓的女性作為書寫者與被寫者的空間,如何呈現戰後馬華婦
女面對的迫切問題。首先,該雜誌試圖建構「新婦女」的理想形象和話語空間,以賦予馬
華婦女新的政治、社會和家庭責任及規範。第二,從組成政治集體的新婦女到聚焦女性個
體/身體自主的討論,《新婦女》通過凸顯政治運動中女性的平等對話和行動空間、再現
底層勞動女性,以及針對知識女性自殺問題的評論,展現了該雜誌在左翼/民族主義下的
性別敘事。第三,本文以《新婦女》的文學作品為例,探究該雜誌如何文學化馬來亞婦女
困境,以及女性如何書寫自身經驗並以文學想象和同理其他女性命運。通過挖掘如女作家
潘君莪作品中的苦難女性身體形象,我們可將這些文學作品視為對女性身體的政治實踐要
求的回應或抵抗。

15 Yu Wang Luen, “Women Writers of Malaysian Chinese Literature”, Archipel, 24(1982)


:205-234.是目前唯一細
緻勾勒戰前到戰後馬華女作家的文章,並列出所有女作家的名字、出生日期、學歷和職業。廖慧敏(1995)
和黃佩君(2001)的學位論文則初步整理和分析了戰前(1937-1942)和戰後(1945-1948)新馬華文報章
的婦女副刊。戰前的婦女副刊有《南洋商報》的「今日婦女」 、《星洲日報》的「婦女界」和《新國民日報》
的「今代婦女」 ;戰後有《南洋商報》的「婦女與家庭」 (1947 年 2 月 6 日創刊)和《星洲日報》的「婦女」
(1946 年 7 月 2 日-1948 年 6 月 24 日)。
16 苗秀,《馬華文學史話》(新加坡:青年書局,1968),頁 12-13。
17 廖慧敏,《戰前時期新馬華文報章婦女副刊研究(1937-1942)》(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
論文,1996),頁 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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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運動中的婦女書寫與對話

1937 年起始的抗日時期,新馬華人也響應中國抗戰,全馬各地積極籌組籌賑會。此
時,婦女組織也湧現,包括籌賑會婦女部或是婦女互助會,主要活動為籌賑、宣傳和婦女
教育。18新馬淪陷的 3 年 8 個月,組織活動停擺。戰後,以馬共為主力的抗日軍積極在各
地組建工人、學生、青年等群眾組織,也包括婦女聯合會(簡稱「婦聯會」)
,把戰前積極
參與抗日活動的農村和城市婦女重新組織起來。也因此,《新婦女》的成立與馬華左翼運
動息息相關。根據其創刊緣起,乃因 1946 年的馬來亞有了婦聯會不少「聰明能幹的年青
新婦女」19,促成馬華婦運的急速發展,因此「理論和實踐的探討需要刊物來傳佈」20,
《新
。21
婦女》便擔起這責任,要成為「提拔女性寫作的場所」
換言之,
《新婦女》試圖建構的「馬華新婦女」
,雖然延續五四運動以來具有啟蒙現代
意義、追求婚姻和戀愛自由平等的「新女性」話語,但也承接了中國左翼在 1930 年代批
判新生活運動的論述。22沈茲九彼時在《婦女生活》與其他左翼作者就對國民政府對婦女
身體的規範大加批評,反對提倡「婦女回家」和「新賢妻良母論」等的新傳統主義。反之,
她強調唯有民族解放才有女性的新生活,婦女不應重返家庭或相信僅僅「讀書可以救國」

而是應該積極投身於民族救亡的政治工作。23
來到馬來亞,雖然《新婦女》視推動馬華婦女參與新社會建設為己任,但礙於沈茲九
的民盟身分,對當地政治保持距離,因此她的文章總以模糊的「民主運動」和「統一戰線」
來鼓勵婦女參與政治。當中有多少是指馬來亞反殖獨立運動,多少是支援中國內戰的內
容,甚難區分來看。例如雜誌第十期,就有作者分別談及馬來亞的新憲制、馬來亞婦女參
政問題,以及「祖國」的國民大會和制憲問題。沈茲九在創刊號中自認自己是「以一個過
。24她也在〈紀念「三八」節〉一文明言,
路客的地位,祝賀馬來亞華僑婦女運動的新生」
。25
馬華婦女「第一是要結成各民族的統一戰線,第二是同僑間的統一戰線」
第一至第四期的《新婦女》,皆有馬共重要女性領袖的文章,例如創刊號開篇就是李
球的〈馬華婦運的產生和發展〉
、第三期的〈宣傳工作經驗談〉
;應敏欽的〈當前馬華智識

18 范若蘭,《性別與移民社會:新馬華人婦女研究(1929-1941)》(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9) ,頁 207-211。
19 編輯,〈創刊的話〉,《新婦女》1(1946.03) ,頁 1。
20 同前註。
21 同前註。
22 許慧琦,〈一九三○年代「婦女回家」論戰的時代背景及其內容―兼論娜拉形象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東
華人文學報》4(2002.07),頁 99-136。
23 編者(沈茲九),〈一菲女士〉,《婦女生活(半月刊)》(婦女信箱)2.2(1936.02),頁 145-7。
24 沈茲九,〈婦女之路(婦女問題談話之一)〉,《新婦女》1(1946.03),頁 9-11。
25 沈茲九,〈紀念「三八」節〉,《新婦女》1(1946.03),頁 8。
32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婦女的任務〉、〈婦女與民主〉和〈公民權與馬華婦女〉。星洲婦聯總會主席楊碧芳和幹部
白冰亦常有文章刊出。26這些婦運領袖皆強調,婦女的解放只能通過國家/民族的民主解放
才能達成,因此文中皆呼籲姐妹們積極參與在政治和社會運動中。例如李球說:「只有民
主自由的實現,才能談到婦女的真正解放」27;應敏欽斷言:
「只有馬來亞民主制度的實現,
。28相較於沈茲九,兩人更直接論及馬來亞政治,鼓勵馬華
婦女才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自由」
婦女參與當地政治。數期之後,馬共領袖的文章不再出現,此後《新婦女》的政治評論則
以中國國內狀況為主。
不過,雖然以沈茲九為首的編輯部因民盟身分和當地政治保持距離,《新婦女》的讀
者群卻是必須生活在此地、涉入現實的在地人。在新馬,婦女識字率極低,教育水平不高
的婦女佔絕大多數。1947 年的新馬男性識字率是 1000:492,而女性識字率只有 1000:
188,不到二成。29對於初入婦運的讀者們,在各種籠統的大概念中,該如何將之轉化成對
當下政治更具體的理解和參與?與胡愈之主編的《風下》不同的是,《新婦女》的目標讀
者首先是對婦女問題有所意識的女性,並為她們建立了女性作者和女性讀者之間的對話空
間,以便引導她們加入政治運動。因此,不如《風下》預設了讀者的政治知識基礎,並以
嚴肅的政論文章為主軸,《新婦女》涉及的課題從個人到家庭,乃至社會與國家,方方面
面都以初識政治的馬華婦女為主體。
有意思的是,名為「瑛」的作者寫了〈馬來亞的新政制〉一文,以對話體的方式,描
。30作者瑛是初中三學生,友人蕙是報社印刷
寫三位曾是小學同學的女性碰面談論「政治」
部工友,另一友人菁則是婦女團體秘書。蕙向瑛請教當下馬來亞的新憲制問題,而瑛說自
己只懂皮毛,而且課業忙碌連報紙都沒讀,轉頭叫菁為大家分析局勢。菁謙遜地說:「別
跟我開玩笑吧,我實在懂得不多」,接著就向兩人說明英殖民政府頒布的白皮書內容,以
及社會各群體的反對聲音。瑛和蕙從中理解白皮書的意義:

瑛:這樣看來,白皮書是並不民主的。主要的白皮書之規定公民的資格,但對公民
的基本權利、如言論、集會、出版、結社、選舉、被選舉、立法會議還有最後
的否決權,也是非常不合理的。
菁:瑛真聰明!她批評得一點也不錯。31

26 此後馬共領袖的文章沒有再出現,相信和 1947 年文藝獨特性論戰中馬共和民盟兩派立場矛盾有關。另外,


馬共領導人也對婦聯會活動有意見,認為應該將主力放在工運,而李球也被不再任婦聯會主席,只任顧問。
見葉鍾玲,《戰後星洲馬共重要人物誌》 (八打靈再也:策略資訊研究中心,2020),頁 188。
27 李球,〈馬華婦運的產生和發展〉,《新婦女》1(1946.03) ,頁 2-3。
28 應敏欽,〈當前馬華智識婦女的任務〉,《新婦女》1(1946.03),頁 4-5。
29 范若蘭,《性別與移民社會:新馬華人婦女研究(1929-1941)》,頁 124。
30 瑛,〈馬來亞的新政制〉,《新婦女》10(1946.12),頁 4-6。
31 同前註。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33

在這個對話裡,蕙是不懂政治的工人階級,瑛是知識女性(當時唸中學的女性仍少有),
而菁則是經驗豐富的婦運工作者,由她向大家灌輸政治概念,解釋自身處境。該文展現《新
婦女》想像的三個馬華婦運主幹群體―女工、知識女性和婦運工作者如何分工和合作。
同時,文中女性談論政治時表現的謙遜、缺乏自信和羞怯,例如總是推說自己不懂,則是
一般政治評論文章中少有的。相較於《新婦女》編輯群的評論文章對中國和蘇聯等地國事
和婦女運動侃侃而談,這篇文章顯得格外樸素和真摯,亦凸顯當時馬華女性所了解的政治
並非直接從紙上得來,而是依靠其他女性作為溝通和傳達的媒介。再者,對話體是開放環
繞而不封閉的,讓政治的談論得以擺脫宣言口號式的單向性,展現了政治話語的「陰性書
(Écriture féminine)―一種對政治的新的認知模式。
寫」
女性如何採取不同於男性的路徑來談論與實踐政治,可從《新婦女》作者群中對家庭
婦女的關注與描寫窺探一二。佔社會絕大部分的家庭婦女,總是馬華婦運難以接觸和組織
的群體。《新婦女》不少作者皆強調,婦運不能以高深的理論來吸引群眾,必須幫助底層
家庭婦女面對生活困難。在〈怎樣組織家庭婦女〉一文中,冰玲就直言「用教條式、宣傳
式的方法是行不通的」32,必須了解勞苦階級家庭婦女沒有時間聽理論,而必須貼近她們
的生活,設法去了解她們的需要和幫助她們。33因此各地婦聯會的主要工作,多是處理家
庭糾紛、婚事、生產和喪事等事宜。《新婦女》積極鼓勵馬來亞各地婦聯會投稿分享當地
婦運狀況,成為研究戰後婦女基層運動的重要記錄。投稿計有來自森美蘭、吡叻(霹靂)、
丁加奴、檳城、馬六甲、吉靈丹(吉蘭丹)、亞羅士打、金馬崙、立卑、古來、野新、東
甲、東彭亨等小鎮的婦運工作者,她們撰文梳理組織成立的歷史和狀況。值得注意的是,
她們的寫法幾乎千篇一律,困境也十分類似。各地婦聯會多成立於 1945 年 9 月前後,獲
得姐妹們的熱情支持,一些市鎮的會員高達千人,鄉區則也有數百人,開辦識字班、夜學
班、歌詠隊、研究班等。不過,數個月後不少姐妹們的熱情減退,又有「反動分子」的破
壞,惡言侮辱婦聯會是「妓女會」
,成員受共產黨控制云云,導致不少人退出。
另一個例子是古瑛,她在〈改進口頭宣傳工作〉一文中提醒姐妹們意識到馬來亞婦
女「文化水準低落」34,不宜以「機械空洞抽象和主觀獨斷」35的方式進行口頭宣傳工作。
她舉例,有一位姐妹到農村和婦女談話,用激昂的語氣和婦女談了兩三個鐘頭的「新
民主」
,卻只得到該名客家婦女的冷淡回答:
「哪裡來的『新米煮』
,連舊米都沒有得煮
了!」 36結果這位婦運姐妹很不高興地回來對大家說:「那個農村的婦女很頑固」。37作者

32 冰玲〈怎樣組織家庭婦女〉,《新婦女》8(1946.10),頁 4。
33 同前註。
34 古瑛,〈改進口頭宣傳工作〉,《新婦女》5(1946.07),頁 3。
35 同前註。
36 同前註。
37 同前註。
34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總結說,婦女應該和群眾多談個人的繁瑣問題,不能只是搬運政治主張。這個對話也顯示
馬來亞方言社會對以普通話來傳播的政治思想尚有一層隔閡。
除此之外,婦運工作者在組織工作中除了受到外在的壓力和破壞,也同時得面對姐妹
之間的猜忌以及婦運工作的僵化問題。一位名為江上冰的婦運工作者,寫了一篇自白〈給
坤玲姐的信:談婦運工作者如何適應環境〉
,談及坤玲姐來信說久未聽到作者的活動消息,
卻聽說她最近「穿起了旗袍」38,懷疑她「躲在家裡做少奶奶」
。39作者知道姐妹們的懷疑
在所難免,便借《新婦女》平台回信,彷彿昭告婦運界姐妹:

不錯,現在我不但常穿旗袍,而且過去的許多不能再適用的作風,也都逐漸改變。
記得和平初期,一般參加抗日工作的姐妹,都剪短頭髮,穿白衣裳,或黑衣褲,帆
布鞋,非常樸素和莊嚴。而又因她們有著光榮的抗日鬥爭歷史,當時許多人都以崇
敬的眼光看待她們,於是在她們領導的婦女會,或影響之下的婦女,都互相效仿著
穿起這種服裝。這種服裝成為婦運工作者的一種特色。40

她接著述說,因為外部的打擊,許多婦女不敢接近婦女會,甚至看到穿樸素衣服的人也害
怕。一次去籌募基金,五個人走到家門口就被女傭上下打量,再把她們打發走。
「這是服裝
在作祟」
。之後,她們穿了時髦的服裝,還借了汽車駛到同一戶人家,獲得畢恭畢敬的禮遇。
「從這個經驗使我們知道這勢力的社會,服裝也是頂要緊……為了開展我們的工作,更不
。41作者進一步說,近來當了教員,同事都穿旗袍,自己
能完全拘守過去那些呆板的形式」
也不該特殊化。由此,她反而逐漸影響原來反共的同事閱讀《南僑日報》
、看蘇聯電影:

我們常說要深入婦女群眾,但是掛起一個招牌是不容易深入的。過去我就是犯了這
種錯誤。結果,除了同路人外,連過去一些要好的朋友也不敢來接近我,這使自己
非常孤立,整天都在小圈子裡兜,工作難於展開,到處碰壁,這就是不顧現實,只
會搬一些教條理論的結果……現在我不但要教書,回到家裡還要煮飯,洗衣服,掃
地,抹樓板,並沒有如你所想象的那樣適服真的做起太太來。希望你不斷的指示和
鼓勵。祝你進步!42

從這封平鋪直敘的來信,可見婦運工作者對組織工作的檢討,也是作者對自己在運動中的
生活反省。社運工作總有道德色彩,而婦女的外表打扮更是直接影響她們的生活和組織工
作。女性身體總是被兩極化的評論―要不是樸素正直犧牲的,就是虛榮享樂自私的,以

38 〈給坤玲姐的信:談婦運工作者如何適應環境〉,《新婦女》22(1947.12),頁 5-6。
江上冰,
39 同前註。
40 同前註。
41 同前註。
42 同前註。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35

致如江上冰這樣的女性經常得耗力解釋自己仍然正直、仍然忠於革命。這類以書信作為政
治對話體的陰性書寫,除了呈現了婦運內部的差異,也說明女性通常以和男性作者不同的
方式書寫和言說自身經驗,試圖展開平等開放的政治對話。

三、女性身體與自殺

作為綜合性婦女雜誌,《新婦女》雖以左翼民族主義為主軸,卻也提供了不以意識形
態掛帥的空間,匯聚關心各種婦女問題的書寫者和讀者。例如各期皆有女性嘗試控制、管
理和呈現身體的描寫。許多文章介紹女性育兒知識、按摩、月經、墮胎、避孕方法等,
也有「時裝」專欄,教導婦女製作「簡單而美」的時裝、泳衣等。就家事而言,雜誌分
享各種諸如養雞、收藏麵包、廢物利用、製作手袋等資訊。雜誌也對戰後女性的職業與
生活多有著墨,尤其各行各業的女性若非自己寫文章投稿講述身世,就是記者採訪工作
中的女性寫成報道。這些女工包括琉瑯女工、捲煙女工、砍柴女工、洋業女工、排字女
工、電髮女工、建築女工、工廠女工、割膠女工、新聞工作者等等,可一窺戰後婦女職
業狀況。
關於女工的自白或報導文學,多以介紹性質側寫日常工作內容,將女性視為偉大、積
極卻被壓迫的底層勞動階級。相較之下,不少描寫風月場所工作的女性的文章,以及《新
婦女》對「女性自殺」的討論,就凸顯了該雜誌試圖讓女性成為言說的主體,表達女性對
身體的自主慾望和需求。然而,這個慾望卻與雜誌當下積極的民族政治意圖相悖,以致《新
婦女》最終將她們視為封建社會的負面產物,而非積極言說的主體。這將會是本節討論的
焦點。
雜誌中書寫舞女、妓女和「茶花女」的文章多以散文自白或書信體的方式呈現。女性
身體無力抵抗壓迫和摧殘,作者以文字控訴,尋求讀者的同情和同理。〈舞女淚〉作者黃
瑪麗以書信體方式,首句就寫到「母親,我懇求你,不要迫我去跟那位紅鼻子的舞客睡
覺。」43以一千元「開苞」的約定,敘述者的養母把她當成搖錢樹。她願意做苦工奉養母
。44〈茶花女〉一文中,鳯麥以第一人稱書寫控訴「我」
親,但請母親放下「罪惡的屠刀」
的遭遇,為自己在日治時代作為「茶花女」而感到羞恥。「我學會了怎樣掩飾著魂魄來幹
這種賣笑的勾當!可是我並不是一個無恥的女人,我並不是下流的女人。我恨,我恨這個
不平等的社會,我恨這人欺侮人,人侮辱人的社會!」45光復以後,她以為能夠重新開始,

43 黃瑪麗,〈舞女淚〉,《新婦女》4(1946.06),頁 30。
44 同前註。
45 風麥,〈茶花女〉,《新婦女》10(1946.12),頁 24。
36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怎麼知道當抄寫員的第二天就遭人向老闆通報說她是「昭南時代賣茶的下賤女人」46,而
。47李玉珍
被解僱。文章的最後,作者質問:「除了嫁人之外就不允許我走任何一條路?」
在〈我是一個妓女〉中,作者自揭「我」因家貧賣身,一次交易三四十元,扣除介紹費僅
剩二十元,「肉體被摧殘得只覺得日見(漸)瘦弱」。48她說自己是「讀過書能寫幾句文章
的人」 。49這
,寫這篇文章不是要人憐憫,而是要向讀者說明妓女並非大家想象中的「蕩婦」
些敘述者皆道盡了女性無法掌握自身命運的悲涼境遇,卻突出了她們成為書寫和言說主體
的渴望,要把自己寫進歷史、寫進世界之中。
《新婦女》賦予女性反思和書寫身體的空間,然而在針對「女性自殺」的命題討論中,
就揭露了該雜誌對馬華婦女身處封建社會的同情,實際上與雜誌對投身於民族革命中的馬
華「新婦女」形象期待有極大落差,以致於編者如沈茲九在後期的《新婦女》中對「南洋
小姐」大加撻伐,認為她們阻礙了革命。
因一起丈夫不忠而被拋棄的女子自殺未遂的社會新聞,
《新婦女》16 期的編首語標題
。50該文不僅批評女人不該自殺,更斷言女人自殺了也不會脫離痛
是聳動的「不要自殺!」
苦,反而是在最痛苦的境地中死去。第 21 期,崇正中學英文教師林美英跳樓自殺案成了
討論的案例。根據白冰的〈誰是林美英〉,年輕漂亮的林美英,教育背景好但天性沉默寡
言,因婚後生活不愉快和被丈夫拋棄而自殺。51白冰的文章和黃萌的〈林美英為何自殺〉
都認為林美英受「封建思想遺毒」所害,沒有正確的人生觀,把丈夫當成自己的生命。52她
們斷言,只有「悲觀主義者」和「弱者」才會自殺。沈茲九在 22 期的〈知識婦女的末
路〉中再提林美英,認為出生在小資產階級以上人家的女兒,都有高度的理想―多半
是通過自由戀愛碰上如意郎君。而當理想幻滅則感到前途茫茫,失去了自尊,而選擇自殺
了之。

林美英的死,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的智識婦女找所謂出路,碰了釘,而再自投
的末路。這種雖然也是這個社會這時代的必然產物,但是這不是「人」的真正覺
醒。醒要醒得徹底……同樣在人前是優秀分子的小妹妹,正多著。警覺吧,警戒
吧。53

46 同前註。
47 同前註。
48 李玉珍,〈我是一個妓女〉,《新婦女》11(1947.01),頁 25。
49 同前註。
50 編首語,〈不要自殺!〉,《新婦女》16(1947.06),頁 1。
51 白冰,〈誰是林美英?〉,《新婦女》21(1947.11),頁 9-10。
52 黃萌,〈林美英為何自殺?〉,《新婦女》21(1947.11),頁 7-8。
53 沈茲九,〈知識婦女的末路〉,《新婦女》22(1947.12),頁 1-2。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37

在今天看來,《新婦女》作者都採取怪罪受害者的角度解釋女性自殺的原因和意義。女性
的解放,不只是婚姻、財務和心靈的自由,也還必須照顧自己的身體健康完整,保持作為
社會有用成員的生命力。然而,相較於為「祖國」上戰場犧牲生命的女戰士,為了婚姻生
活而犧牲生命的女性,則不值得同情。因此,雜誌中的「新婦女」似乎有兩種對立的形象,
一是有自覺獻身於政治和婦女運動的女性,他們的楷模是延安和蘇聯婦女;二是雖然擁有
知識,但仍被封建思想困在婚姻和家庭的「南洋小姐」
(沈茲九所創的詞)
。我們從《新婦
女》各期封面,可見該刊呈現的理想女性形象多是高大勇敢、為國家奉獻的女性,例如拿
起武器的女兵、女部長,亮麗勇敢的宋慶齡和鄧穎超等。至於林美英,她照片中鬱鬱寡歡
的樣子,則成為眾人議論紛紛的焦點。
林美英的自殺,最讓諸姐妹不能接受的是,她乃擁有良好家庭背景和學歷的知識女
性,卻選擇了壞丈夫而陷入遭捆綁的婚姻。這種激烈化女性之死的討論,同時也以道德化
的語言來刺激女性讀者對「新婦女」形象的期待和落實。對於婦女自殺的原因,
《新婦女》
作者除了將矛頭指向難以撼動的結構(封建的商業社會),更指責婦女個人固守舊社會思
想,尚未被解放。換言之,
「新」社會尚「舊」
,但婦女應該提早覺悟,參與在新社會的建
設中。選擇自殺的婦女乃是「落後」的表現,無法推動社會進步的發展。這種幾乎刻板地
評斷婦女的解放以構築新社會理想,不只沒有問題化父權社會對女性生活和身體的壓迫,
並呈現處在「由舊轉新」社會中女性面對的困境,反而更無法讓我們看見隱藏在南洋社會
中更深層的婦女問題。為什麼戰後新社會中的婦女依然受困?解放後的新社會還會存在哪
些普遍的婦女問題?女性書寫者能以怎樣的話語來討論女性的受困,而非將她們視為阻礙
社會進步的禍根?遺憾的是,《新婦女》對女性自殺命題採取高度道德化的立場,以譴責
「未解放」婦女為切入點。這且延伸成為後期政治局勢每況愈下時(1948 年緊急狀態即
將頒布),該雜誌批評馬華社會無法促成革命的論述基礎―即馬華婦女不符合新社會的
身體實踐要求。
就此,作為《新婦女》的主要作者和讀者群的知識婦女,也逐漸在雜誌中取代難以組
織的家庭婦女,成為編者們討論和批評的對象。沈茲九雖在創刊號中自謙為「過路客」,
但在數期之後開始發表對馬華婦女的感想。她認為,馬華青年婦女的典型性格是「熱情、
勇敢、單純」
,卻身處在「封建氣氛極濃的社會」
。她認為富有「傳統精神」的馬華婦女,
配上「熱情、勇敢、單純」的性格,在婦運工作上就面對一些問題。可看出沈茲九認為「傳
統」的馬華婦女仍未具備「現代」的性格;她們的單純和熱情驅使她們參與運動,成為戰
後「新婦女」,但卻沒有真正了解到怎樣才叫解放。
在即將離開馬來亞的前夕,沈茲九在〈小姐開步走〉一文中,以「南洋小姐」來稱
謂在南洋的知識女青年,認為她們從小在南洋這個商業社會長大,雖然一度積極參與政
治抗爭,但碰到挫折後她們的「投機取向」就會顯露出來,受不了打擊,呈現「奴性的
復萌」:
38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南洋小姐的向事業路途的開步走,正和一些外強中乾的人,上體操課和賽球同樣。
她們外表健康姿態活潑,開步走起來很像樣,但不能持久,而這個所以會外強中乾
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根源這個害人的商業社會,它孕育出來的小商人氣質―善
於投機取巧損人利酷愛金錢,膽小怕事,意志脆弱,對現實的反抗缺乏韌性。54

雖然後文她補充說仍有一些進步的南洋小姐克服自己的「劣根性」
,從事各種艱苦的工作,
但她對南洋小姐的尖銳批評已同創刊時期大不相同。從表面上看,沈茲九的強烈批評似乎
針對當地馬華女性的個人態度。然而,這家長式的評論不僅揭示了馬來亞婦女運動和該雜
誌未來所面臨的生存焦慮,也道出了她對馬華婦女的政治期望的變化―從最初認為她們
是充滿激情、勇敢和純潔的、積極參與政治的,到現在是機會主義、卑躬屈膝和膽小的、
對政治退縮不前的。當馬華婦女無法符合期待中的政治角色,當她們的身體無法成為政治
集體的一員,她們最終將遭排除在想像的共同體之外,成為眾矢之的。
實際上,當時馬來亞各地的婦女運動已經到了關鍵時刻。英國政府逮捕、鎮壓和驅逐
左翼人士,對那些仍參與其中的人是一記警告。重要的是,沈茲九批評的不是那些婦運無
法招募的女性,而是在批評運動的骨幹―知識婦女。《新婦女》其他文章也提到了越來
越多的成員退出當地婦女團體,這些成員大多是受過教育的女性。於是,沈茲九的這篇文
章也預示了《新婦女》不久後的結束。

四、女作家的文學創作

《新婦女》雖然左翼政治立場鮮明,卻也吸引了單純喜歡文學創作的女性投稿,嘗試
以小說或散文的方式,想象和刻畫受困的馬華婦女。若說高度政治化和道德化的語言是《新
婦女》評論文章作者採用的姿態,女作家則以文學語言描繪他們感知和體會的女性經驗。
如此一來,她們試圖擺脫上文中那些被客體化和符號化的女性及其身體,也沒有強烈的「立
場」確認要求(進步與否、參與婦運與否),反而能更細緻地描寫和刻畫有主體自覺的女
性形象。這樣的女性未必是該刊物預設的已獲解放的「新婦女」,卻是有聲音、有思考主
動性的女性。我們除了能從這些寫作看到 1940 年代馬華婦女的生活面貌,更可以窺探女
作家如何嘗試以文學創作回應雜誌中論及的婦女問題,宣示馬華女性書寫的言說慾望和主
體的在場。
與戰後初期報章婦女副刊的狀況相似,《新婦女》的文章以評論和報導居多,文學作
品佔少數。55《新婦女》每期的文學作品大概有 1 至 3 篇,只占一到二成,作者有司馬嬌、

54 沈茲九,〈小姐開步走〉,《新婦女》24(1948.02),頁 1-2。
55 黃佩君,
《戰後時期(1945-1948)新馬華文報章的婦女副刊研究》 (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碩士論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39

鳯麥、靜如、甄柯、陳家薛、嬰郊、君莪等。第 9 期陳家薛的〈在燈紅酒綠下〉書寫舞女
的內心,雖然和上文〈舞女淚〉和〈茶花女〉同屬悲情的控訴散文,但相較於前兩篇多是
向外人訴說自身悲慘遭遇,
〈在燈紅酒綠下〉則出現了舞女「觀照自己」的描寫:

又是燈光輝耀時,嬸嬸照例要催我好幾次,在梳妝台前,我慢慢打扮,鏡子裡現出
我嬌柔的身影,一絲笑意掠過憂鬱的臉上,我辨不出這笑的味兒是酸是苦,慢慢的,
我的身影漸漸變大而模糊,在眼前湊亂的起伏顫動,我咽了一口氣,雙眼閃著光,
淚水卻往肚裡吞,我又輕歎了一聲,提了手提包,跟著嬸嬸坐上小型汽車,馳向新
世界。56

舞女在鏡前喜見自己漂亮的身體,卻也同時知道這身體不完全屬於自己。她看到的不只是
抗拒前往工作的身體,還有從眼淚透視出的「變大而模糊」的身體。如此扭曲的身體,正
是她生活的寫照,她必須與這樣的身體為伴。然而,小說並未把舞女身體刻畫成令人羞恥
之物,反而是一個模糊的混合體。這個「看與被看」的場景,可視為女性自我觀照和自我
構建的隱喻,企圖顛覆各種對其身體的控制話語,述說對自我身體的自主權。最後,舞女
,這應該指的是 1923 年建成的星洲「新世界」遊藝場,以大舞廳
坐上汽車駛向「新世界」
聞名。不過,這新世界所指涉的快樂和痛苦混合體,未嘗不呈現出和《新婦女》所預設的
「新」不一樣的世界。彷彿在說:你們的「新」和我無關,在戰後的新世界裡,我仍然得
獨自面對各方的輕視和對我身體的各種控制。
第 8 期甄柯的〈麗莉〉則處理知識婦女的婚姻問題,這個不少女性評論者討論的課題。
麗莉和丈夫志榮結婚八年,有四個女兒。丈夫離家兩個多月在 K 城工作,總是寫信說工
作忙不能回家,但麗莉同學卻告知在 K 城碰見志榮經常和一個「摩登女郎」出入遊藝場。
志榮終於回家後,麗莉和他攤牌,但丈夫連聲否認。麗莉想起自己受過教育,有反抗精神,
當初為了自由戀愛,和志榮結婚,跟家人反目,如今卻受到這樣的侮辱。她無言地流淚,
「在她的內心裡,是愛與恨在角逐著。」57

孩子睡了,剛才那一幕情景,不可磨滅地旋轉在麗莉腦裡。她倚著桌子出神,忽然
自己覺得奇怪。十年前同學師表經常讚她,夠膽量,有魄力。當時她反對封建家庭,
是那樣毫不猶疑,現在為什麼竟這樣懦弱了。
『真是一個懦弱者嗎?跟他吵罵打架,像一般的夫婦一樣嗎?不,我要給他以精神
的抵抗。我應當安靜地等待他。可是到不可忍耐時,我是有我的自己的……。』

,頁 16-17。
文,2001)
56 陳家薛, 〈在燈紅酒綠下〉,《新婦女》9(1946.11),頁 26。
57 甄柯,〈麗莉〉,《新婦女》8(1946.10),頁 32-33。
40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於是麗莉像平常一樣地去睡覺,這倒使逞兇的丈夫感到狼狠了。58

甄柯描寫沈茲九筆下的「南洋小姐」或林美英面對的普遍困境,卻更進一步地指出,即使
「已然覺醒」的婦女同樣會面對婚姻和家庭問題。曾經是出走的「娜拉」,但由於未能在
經濟上獨立自主,社會上也缺乏健全環境讓她們摸索自由戀愛、婚姻,以及新社會的解放,
像麗莉一樣的馬華知識婦女如何在變動中的社會實踐真正的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一
道艱難的課題。婚姻和性別問題的普遍性,讓麗莉產生和其他女人的共感,但她卻不服於
自己竟也有相同的命運。於是,她選擇了自己的抵抗方式:精神抵抗。這次的抵抗不如之
前一般,以為反對封建家庭就能獲得解放;反之,她必須面對自己內心的羞辱感。這種精
神抵抗,不只是對丈夫背叛的抵抗,也是麗莉對自己的抵抗―她必須放下知識女性自認
解放的傲慢,面對擺在眼前的真實生活。〈麗莉〉這篇具有反思性的文章,和《新婦女》
中關於女性自殺或婚姻問題的評論文章不同的是,它不單面地將知識女性在馬華社會的位
置特殊化或普遍化,反而呈現問題的多面性和複雜性。看似認命的結局卻留下了女性抵抗
的伏筆,藉此釋放了在民族政治敘事中被壓抑和封鎖的女性聲音。
《新婦女》諸作者中,最有才華的要數潘君莪。近年,潘君莪的孫女陳瑜瑩發現祖母
留下的文章,遂將 13 篇作品集結,並翻譯成英文以雙語出版。59潘君莪寫作始於 1930 年
代,她投稿於《南洋商報》副刊,並在《新婦女》發表至少 7 篇文章。
《新婦女》的最後
一期(28 期)
,就以潘君莪肖像為封面。
潘君莪的丈夫是陳嘉庚的企業夥伴陳同福,兩人在 18 歲左右成婚,一家自 30 年代起
住在怡保。潘君莪在《新婦女》第 5 期〈我的自學經過〉中,透露自己出生於封建的舊式
家庭,到 12 歲才被送到私塾讀「古老」書,後來在家中跟著嫂嫂讀《紅樓夢》
、《西遊記》
等經典小說。之後,她再有機會上了幾個月學堂,因父親不滿學校有男老師,而且體罰孩
子太嚴苛,而輟了學。幾個月的上學經驗,讓她覺得「腦筋卻好像給換過了一副」60,已
。61輟學後,她在家中
經沒有迷信思想。「我早已知道崇拜那泥佛木偶是愚蠢而可笑的事」
自讀《福爾摩斯》
、《雪鴻淚史》等書,更開始給同學寫信。不過,她的關鍵文學養成是在
結婚以後,因丈夫勤奮好學,積極鼓勵她到學校重新讀書,並每週買許多新書雜誌回家,
使她天天埋在書海中。「在我們這小小的家庭中,那個小小的圖書館倒裝著各種的書籍,
應有盡有,真是讀之不竭。」62後來因為生了孩子家庭生活忙碌,讀書速度緩慢下來,經
常左手執書,右手推搖籃。

58 同前註。
59 陳瑜瑩(編),《當一隻海龜哭泣的時候》(吉隆坡:自行出版,2019)。
60 君莪,〈我的自學經過〉,《新婦女》5(1946.07),頁 20-23。
61 同前註。
62 同前註。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41

潘君莪開始創作,是在孩子明若在四歲時因白喉症誤診而逝世之後。她因為極度思念
孩子:

一陣碎肝裂膽的愴痛之餘,順手執起筆來載一本簿子上寫了些文字紀念他。不知不
覺竟寫上了二三千字,說也奇怪,寫了之後,胸中似乎輕鬆了許多,一星期後我把
它加以修改整理,試著投寄到報上去發表,數日後果然登了出來。當時給我多麼興
奮!63

這篇〈紀念可愛的明若〉於 1933 年分六期連載在《南洋商報》


〈獅聲〉副刊,是潘君莪初
試啼聲的作品。當時她剛滿 30 歲,已育有四男二女。
〈紀念可愛的明若〉寫一位母親失去
孩子而肝腸寸斷的過程。

若正在十分痛苦的輾轉呻吟,與死神做臨終的掙扎。母親俯下臉去:
「若,媽來了!」
她顫抖得不能自持,若睜著呆滯無光的大眼,木然停在她臉上,再一掙扎,便一切
寂然。她感到胸中一陣窒塞,祇發出一聲:「我要坐」便忽然暈倒。64

此後,潘君莪開始創作更多作品,多聚焦女性作為母親的命題。就如提出「陰性書寫」的
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西蘇(Hélène Cixous)所言,女性從母親餽贈的乳汁獲得靈感,以「白
。65存在於女性身上的某種母性特質成為維繫女性的紐帶,把女性個體和整個
色墨水書寫」
女性的歷史連接起來。女性將母親賦予的愛再歸還於自己生育的另一個生命,讓愛得以延
續。就此,潘君莪以白色墨水書寫的處女作,就成為她書寫自己、書寫女性,也引導其他
女性書寫自身的作品。
作品獲得刊登後,潘君莪持續寫作,直到 1972 年過世。戰後時期她欣見《新婦女》
當中都是女作者的作品而「衷心起了羨慕」66,遂投稿到這個園地來。短短兩年餘就有至
少七篇創作刊登於此,佔她後人整理出的所有作品總額的一半以上,相信是因為《新婦女》
營造的女性書寫空間對她的文學創作相當鼓舞。潘君莪的文學創作和上文提及社會性和道
德性強的作品不同,她筆下沒有直接的控訴,一些悲劇作品也以模仿兒童的口吻觀看大人
世界,例如〈寶兒的母親〉和〈校長〉,讀起來輕快,到了結局卻深感沉重。她對封建思
想的批判可見〈除夕〉和〈爆竹〉
。〈除夕〉講述一個臨盆的少婦因家庭迷信,無法在除夕
當天於家中生產,而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鄰居伯母的茅屋,盼能在她家生產。伯母同樣迷

63 同前註。
64 潘君莪, 〈傷逝〉,收入陳瑜瑩編,《當一隻海龜哭泣的時候》 ,頁 20-25。〈紀念可愛的明若〉以〈傷逝〉為
題收入此書。
65 Hélène Cixous, “The Laugh of the Medusa”, Keith Cohen and Paula Cohen (tran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1.4 (1976): 875-93.
66 君莪,〈我的自學經過〉,《新婦女》5(1946.07),頁 20-23。
42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信,但允許少婦到屋外的「沖涼房」生產,洗淨了再到家裡來。大雨將臨,同來的 12 歲
「誰願意污穢了菩薩呢?」67生產後,少婦怕嬰
女兒懇求伯母讓目前在家生產,卻被拒絕:
孩凍死,不願意用水洗孩子,但最後孩子還是夭折而死。「嬰孩的臉色在煤油燈光之下,
由紫赤而漸變青藍,小身體隨之漸漸冰冷。夜半,終於連微弱的呼吸也歇息了。」68在描
寫少婦的苦難時,作者不忘諷刺迷信的伯母:「明日新年她老人家要吃素拜佛呢。菩薩是
。69另外,在〈爆竹〉一文中,作者也借父親的口吻,諷刺中國人的迷信,
怕骯髒的」 「以
燃燒這種野蠻的爆竹為榮耀,歷來千般迷信,百樣忌諱……可是自己的國家卻不是比別人
高強,民族也不見得比別人優越。」70
潘君莪筆下的女性多是悲劇角色,例如〈枯萎的玫瑰花〉裡,漂亮的瑪麗是受英文教
育的時髦女學生,不少狂蜂浪蝶,而她都不為所動。九號文憑畢業後她到銀行工作,是唯
一的女職員,因聰明機警很快獲得上司賞識,不過愛上了已婚經理上司,經歷一番內心掙
扎後仍然為追求愛情而做了二太太。她也為此和疼愛她的母親反目,離家出走。可想而知,
瑪麗生了孩子後婚姻出現問題,悔不當初:

一個陰雲密布,雷聲隆隆的下午時分,預示著大雨的將臨。

在交叉路口的一棵樹下,倚著全身黑服,披頭散髮的少婦,她恰似一尊木偶,兩顆
眼睛呆呆地望著由遠而近的一隊出殯行列,樂隊在奏著緩慢的,低沉的輓歌,悲涼
慘淡的音調瀰漫在昏天暗地的空際。儀仗漸漸來到她面前了,聚然,她發狂似的衝
開執紼的人們,撲到柩車的後頭,嚇死勁的攀住靈柩的一端,一聲淒厲的慘叫:
「媽
喲!」

雨在傾盆而下,它洗去空中的浮塵,沖淨大地的穢物,但卻洗不了人間的齷齪!71

原來,少婦的母親已然逝世,她只能以發狂吶喊哭訴命運的無奈。而在〈寶兒的母親〉一
文中,作者安排了寶兒生母秋菊的自殺。還是小孩子的寶兒,一直懷疑自己非母親親生,
而她和「下人」秋菊的感情更好。讀者後來知道,因為寶兒母親不孕,秋菊被迫為寶兒父
親生子,而天天侍奉自己的兒子為「寶官」
。婆婆更要寶兒稱呼秋菊為「奴婢」
。聽說婆婆
要把自己送到別家,秋菊含冤而上吊自殺。「房門開了,秋菊懸在鐵釣掛住的繩索下,舌
。72
頭伸到胸前,兩眼突出噎著,猶如兩顆放大的鏡頭,在攝影人間一切的冤孽帳」

67 《新婦女》6(1946.08),頁 26。
君莪,〈除夕〉,
68 同前註。
69 同前註。
70 《新婦女》25(1948.03),頁 29-30。
君莪,〈爆竹〉,
71 君莪,〈枯萎的玫瑰花〉,《新婦女》26(1948.04),頁 10-16。
72 君莪,〈寶兒的母親〉,《新婦女》23(1948.01),頁 17-21。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43

發狂和自殺是瑪麗和秋菊抵抗自己命運悲劇的唯一方式。潘君莪看似以傳統小說的寫
法(這或許和她飽讀中國古典小說有關),安排女性在結局以身體作為回應和抵抗這世界
的場所,但在戰後初期《新婦女》雜誌中,這樣的聲音卻顯得特殊―因為在雜誌主敘事
中,新社會的新婦女本應超越這些傳統家庭和婚姻的束縛,更積極地走向婦女解放的旅
程。她們應該是一個堅強地朝向民族目標前進的健康女性,亦可以通過自由戀愛、婚姻自
主、生活獨立來達成個人的生存慾望的自由女性。林美英的自殺被認為是不應該的,但秋
菊和瑪麗的角色不也證明了,像林美英這樣的婦女仍然極其普遍地活在馬華社會的日常生
活中,並且仍然飽受戀愛、婚姻和家庭之苦。與其選擇譴責,潘君莪安排了瑪麗和秋菊兩
位女性似乎必然的結局。或許,自殺也是她們選擇結束女性作為他者的生存慾望書寫。這
也反映了身為家庭婦女的潘君莪,對家庭和婚姻的悲劇更有同感73,也彰顯了一位馬華婦
女對政治和社會變遷中個人家庭和女性命運的反思。
文學創作在《新婦女》中雖佔少數,這些作品卻難能可貴地揭示了女作家對戰後馬華
社會性別規範和民族話語的顛覆。帶著強烈政治意圖的《新婦女》編者要求女性通過實現
個人意義的解放,間接促成民族革命和現代國家的成立。然而,雜誌中的文學作品卻弔詭
地和主軸敘事形成了張力。這個現象和 Wendy Larson 對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女性寫作的觀
察一致。謝冰瑩、盧隱、凌叔華、冰心等中國女作家的作品中的主人公,幾乎沒有一個可
用身體來實現中國富國強民的理想―她們不是死亡就是重病,一片凋零的景象,彷彿她
們的身體承載著古老的反現代倫理,因而必須通過自殺被抹去。74

五、結語:前冷戰女性書寫空間

《新婦女》在 1946 年至 1948 年間出版,成為冷戰前夕女性書寫的空間平台。編者強


烈的左翼政治立場對馬華婦女運動和生活多有評述,延續抗戰時期的政治話語,將女性命
運和國家命運綁在一起。然而,該雜誌也因為聚焦個人和家庭中的婦女問題,得以超越當
時意識形態競爭的顯著話語,讓各種不同的女性聲音得以展現。一些不盡然是政治意識強
烈或立場相同的文章也獲得刊登。同時,編者鼓勵馬來亞各地婦女撰寫婦運組織狀況和難
題,讓讀者得以一窺戰後各階層女性參與運動的狀況。
73 潘君莪的丈夫陳同富後來娶了二房,成立了另一個家,對她的打擊甚大。根據外孫女尤今的記述,潘君莪
從此沒有再和外祖父說過一字半句的話,甚至在潘君莪臨終前丈夫祈求原諒,性子倔強的外祖母也不曾頷
首,見尤今, 《文字,就是生命》 (新加坡:八方文化創作室,2005) 。陳同富二房的女兒陳郁菲在怡保擔任
中學校長多年,其在回憶錄談起「大媽」潘君莪,也提及兩家的愛恨情仇,見陳郁菲, 《近打河畔:一位退
休女校長的奮鬥傳記》 (新加坡:玲子傳媒,2019)。陳瑜瑩編的《當一隻海龜哭泣的時候》收錄了潘君莪
在丈夫照片後面親筆寫下的字句: 「為了你,我流盡多少眼淚……」 ,在陳同富過世後才被發現。她的故事
也是研究馬來亞女性生命史的重要材料。
74 Wendy Larson, Women and Writing in Modern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p.3-4.
44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由於《新婦女》比《風下》等意識形態強烈的左翼報刊處理更多微觀政治,才能讓我
們看見華人婦女在家庭和社會碰到的具體問題,以及她們的回應方式,也能讓潘君莪這樣
的「低音」能有棲身之處。緊急狀態頒布以後,反共政策和全球冷戰文化的影響下,婦女
雜誌幾乎和大眾流行文化劃上等號,成為消費文化的載體。像《新婦女》這樣兼具政治評
論、女工報導、婦女生理知識和女性文學書寫的綜合性雜誌,已成絕響。
本文探析《新婦女》作為開拓女性書寫和被寫的空間,分析以南來文人沈茲九為首的
雜誌編輯如何建構「新婦女」的理想形象和話語空間。
《新婦女》以評論和報道文章居多,
其強烈的政治化和道德化語言賦予戰後馬華女性身體新的社會規範。當女性無法符合期待
成為身體強壯、精力旺盛的進步政治集體一員,她們最後將遭排除在想像的共同體之外。
不過,從眾多投稿者中發現,不同作者嘗試擺脫單向的、宣言口號式的政治話語,試圖以
陰性書寫展開對政治的新的認知模式,並反思女性身體的自主。這些話語到了文學領域獲
得釋放,女作者的文學創作超越了僵化的女性身體論述,呈現以女性為主體的聲音。如女
作家潘君莪的作品就安排了女性必然的死亡結局,可視為對女性身體的政治實踐要求的回
應或抵抗,也是結束女性作為他者的生存慾望書寫。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45

主要參引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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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中國現代文學 第四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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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婦女》1(1946.03)
前冷戰馬華女性書寫:《新婦女》的左翼政治與女性身體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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