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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士唐望的教誨

獻給唐望——

及與我共用他的神奇時光的另外兩個人

躍入新“認知系統”的多重地平線
——出版三十周年之紀念序文
卡羅斯•卡斯塔尼達

《巫士唐望的教誨》一書出版於一九六八年。在這三十周年的出版紀念,我想要對
書中的內容做一些澄清,並表達書中主題在我多年嚴肅與持續的努力後,所達成
的一些結論。這本書是我在美國亞曆桑那州與墨西哥索諾拉所做的人類學田野調
查的一項結果。當時我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人類學系進修研究所的課程,碰
巧遇見了一個來自墨西哥索諾拉的老巫士,他的名字是唐望 •馬特斯(Juan
Matus,書中音譯為唐望)。
我向人類學系的許多教授請教這種人類學田野調查方式的可行性,亦即用一個老
巫士作為主要的資料提供者。他們全都勸我打消這個主意,因為他們相信,在考
慮這種田野調查之前,我必須把一般的必修學科與研究所的要求,像是筆試與口
試,當作第一優先。教授們完全是正確的。他們不需要說服我,我就可以瞭解他
們的邏輯。
但是有一位克萊門•梅漢博士(Dr. Clement Meighan),公開地鼓勵我對田野調
查的興趣。我對於人類學的研究都要歸功於他的啟發。他是唯一敦促我儘量去深
入挖掘我所遇到的任何可能性。他的敦促是基於自己身為考古學家的個人田野調
查經驗。他告訴我,透過他的研究,他明白時間是最重要的關鍵,正在式微的古
老文化所擁有的龐大複雜知識在現代科技與哲學的衝擊下所剩無幾。他以本世紀
初一些著名人類學家的研究為例子,他們非常緊急但有系統地收集了美洲平原
(或加州)印地安人的人種學資料。他們的匆促是有理由的,因為在短短的一代
中,所有那些原始文化的知識來源都被消滅怠盡了,尤其是加州的印地安文化。
在這段時間中,我有幸參加了哈洛•葛芬可教授(Professor Harold Garfinkel)在
加州大學社會系的課程。他提供我最傑出的人種學研究模式,在其中,日常生活
的實際行動可以作為哲學性研究的真實課題;而任何被研究的現象都必須在原本
的環境中進行觀察,根據原有的規律與連貫性。如果能夠從中抽取出任何律法或
原則,而那些律法與原則都必須配合現象本身。因此,巫士的實際行動,在其本
身的規矩與結構之下可被視為一種有條理的系統,是值得嚴肅探討的扎實課題。
如此的探討不需要得到優先建立的學術理論的認可,或與在不同哲學背景下所得
到的資料做任何比較。
在這兩位教授的影響下,我開始深入我的田野調查。從這兩個人身上,我得到兩
種研究動力:其一是在現代科學的磨石中,美洲原住民文化的思想過程只剩下很
少的時間能獨立存在;其二是觀察到的現象,不管可能性為何,都是貨真價實的
研究物件,值得我最大的關切與認真。

走入巫士世界的新“認知系統”
我一頭栽入我的田野調查,深陷其中,我確信到後來,連最支持我的人都感到失
望。我所進入的田野調查是無人地帶,它不是人類學或社會學的課題,也不是哲
學,或甚至宗教。我遵守了現象本身的規矩與結構,但是我沒有能力在安全的距
離下參與。因此,我的努力完全受到妥協,脫離了適當的學術標準,無法客觀衡
量它的價值或它的無價值。
以最簡單的方式來描述我的田野調查,可以這麼說,一個亞基族印地安人,唐望
帶領我進入了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認知系統”中。所謂“認知系統”,是指負責
日常生活意識的種種過程,這些過程也包括了記憶、經驗、知覺,以及任何可得
言語系統的專精使用。在當時,“認知系統”的概念是我最大的絆腳石。對於身
為西方知識份子的我而言,我無法想像“認知系統”可能不是全體人類所共用的
一種和諧而容納一切的事物,如今日的哲學理論所定義的。西方人願意把文化之
間的差異當成是有趣而古怪的現象描述方式,但是文化的差異不可能使回憶、經
驗、知覺與語言使用等等過程變成我們所陌生的項目。換句話說,對於西方人而
言,只有一種“認知系統”,一組共通性的過程。
然而,對於唐望傳承中的巫士而言,卻有現代人的“認知系統”與古代墨西哥巫
士的“認知系統”之別。唐望把這兩者當成基本上不同、但是完整的兩種日常世界
在某個時刻,毫無覺察地,我的任務神秘地從收集人類學資料變成了使巫士世界
的新“認知系統”內在化。
要使如此的系統真正內在化,需要一種轉變,一種對於日常世界的不同反應。巫
士發現這種轉變的最初動力,總是來自于理智上接受看起來只是觀念的事物,但
是卻含有想不到的潛在力量。唐望對此有最好的形容:“日常生活的世界永遠無
法被看成具有人性,具有力量控制我們,能夠造就我們,或毀滅我們,因為人的
戰場不是與他周圍世界的鬥爭。人的戰場是在地平線的另一邊,在一處普通人無
法想像的地方,在那裏,人不再是人。”
他解釋這段話,說在能量上非常重要的,是人要瞭解:唯一要緊的事,是他們與
無限的接觸。唐望無法把“無限”這個字眼簡化為更適宜的描述。他說在能量上
那是無法簡化的,它無法人格化,甚至連影射都不行,除了用“無限”這種含混
的字眼。
當時我不知道,唐望不僅是給我一種有趣的智性描述;他也是在形容某種他稱之
為“能量事實”的觀念。對他而言,“能量事實”是他與他的傳承中其他巫士所
達成的一些結論,他們進行一種他們稱之為“看見”的做法:直接知覺能量在宇
宙中流動的能力。如此知覺能量的能力是巫術的關鍵。
根據唐望帶引我進入古代墨西哥巫士“認知系統”的做法,是以傳統的方式進行
的,這表示他對我所做的一切,也是歷代所有巫術入門者所接受的做法。不同“
認知系統”的內在化過程總是開始於吸引巫術入門者完全的注意力,使他們明白
我們都是將死的生物。唐望與傳承中其他巫士相信,充分瞭解這項“能量事實”,
這項無可簡約的真理,會幫助新“認知系統”的接受。
像唐望這樣的巫士對他們的門徒所尋求的最後結果是一種了悟,由於它的單純,
所以非常難以達成:我們的確都是將死的生物。因此,人的真正戰鬥不是與其他
人的鬥爭,而是與無限,這甚至不是一場戰鬥,在本質上它更是一種順服,我們
必須要自願順服於無限。在巫士的描述中,我們的生命起源於無限,於是也終結
於無限。

看見“生命能量”的波動
我在我的一系列著作中所描述的大部分過程,是我身為一個社會化生物在新系統
的衝擊下的自然抗衡經過。在我的田野調查情況中,所發生的事情絕不僅是邀請
新“巫士認知系統”的內在化,它是一種命令。經過多年掙扎維持住我的社會化
生物形象後,最後那些形象還是破碎了。如果從唐望的目標來看,掙扎維持它們
是一項無意義的舉動。但是以我的需要來看,那是非常重要的做法;我的需要也
是所有文明人的需要:維持住已知世界的界線。
唐望說,被視為古代墨西哥巫士“認知系統”的基石的一項“能量事實”是,宇
宙的一切都是能量的表現。那些巫士直接“看見”能量,所得到的“能量事實”
是,宇宙是由兩種相互矛盾卻同時相輔相成的力量所構成。他們把那兩種力量稱
為“生命能量”與“無生命能量”。
在他們的“看見”只之下,“無生命能量”是沒有意識的。對於巫士而言,意識
是“生命能量”的一種波動狀態。唐望說,古代墨西哥巫士“看見”世上一切有
機物都擁有波動能量,他們稱之為“有機生物”,他們“看見”“有機生物”自
己設定了波動能量的聚合與限制。他們也“看見”了一團波動的“生命能量”會
自己產生獨立的聚合,不需要依附在有機物之上。他們稱之為“無機生物”,把
它們描述為一團肉眼看不見的能量聚合,有自己的意識與整體性,而聚合它們的
力量不同于聚合“有機生物”的力量。
唐望傳承中的巫士“看見”了“生命能量”的基本狀態,不管是有機或無機,是
把宇宙的外在能量轉變為感官上的資訊。在“有機生物”的情況中,這種感官資
訊會被轉變成一種詮釋系統,外在能量會被分類,而每種分類會得到特定的回應,
不管那種分類是什麼。巫士的理論是,在“無機生物”的領域中,它們將外在能
量轉變成感官資訊後,感官資訊的詮釋必然也是根據它們所可能使用的任何不可
思議的形式來進行。
根據巫士的邏輯,在人類的情況中,感官資訊的詮釋系統就是我們的“認知系統
”。他們認為我們的“認知系統”可以暫時被中斷,因為它只是一種分類系統,
感官資訊的詮釋與反應是一起分類的。巫士說,當這種中斷發生時,就可以直接
知覺能量在宇宙中的流動。巫士把這種直接知覺能量描述為眼睛的看見,雖然眼
睛在這裏只有很微小的作用。
直接知覺能量,使唐望傳承中的巫士能把人類“看見”而成一團能量場,像個明
亮的球體。以這種方式觀察人類,使那些巫士能夠得到驚人的能量結論。他們發
現這些明晰球體都與宇宙中一團無法想像的龐大能量聚合有個別的連接;他們把
這團龐大聚合稱為“意識的黑暗海洋”。他們注意到單獨的球體與“意識的黑暗
海洋”的連接是在球體表面上非常明亮的一點。那些巫士把這個連接點稱為“聚
合點”,因為他們發現知覺是發生在這一點上。外在能量在“聚合點”上被轉變
為感官資訊,然後被詮釋為我們周遭的世界。
當我要唐望解釋,這種能量轉變為感官資訊的過程大如何發生的,他說巫士所知
道的是,被稱為“意識的黑暗海洋”的龐大能量提供了人類任何必要的手段,來
把能量轉變為感官資訊,而這樣的過程是不可能被解讀的,因為其來源是如此龐
大空無。
古代墨西哥巫士把他們的“看見”集中於“意識的黑暗海洋”上,他們發現整個
宇宙都是由明亮的纖維所構成,這些纖維延伸至無限。巫士把它們形容為四面八
方散射,而又不會碰觸的明亮纖維。他們“看見”它們是單獨的纖維,但是又以
不可思議的龐大數量集結在一起。

轉移“聚合點”,看見新世界
除了“意識的黑暗海洋”之外,巫士還發現另一團龐大無比的能量纖維,巫士很
喜愛它的波動,把它稱之為“意願”,而巫士集中注意力到這團能量上的做法,
也稱為“意願”。他們“看見”整個宇宙是“意願”的宇宙,對他們而言,“意
願”相等于智性。因此宇宙對他們而言,是具有最高的智性。他們的結論成為他
們“認知系統”的一部分:這團波動的能量能夠察覺自己,具有最高的智性。他
們發現宇宙中的“意願”聚合決定著宇宙中所有可能發生的異動與變化,不是由
於盲目而專斷的外在情況所致,而是這團波動能量本身的“意願”所致。
唐望指出,在日常生活的世界中,人類使用“意願”來詮釋世界。例如說,唐望
提醒我一個事實,我的日常世界不是由我的知覺所控制,而是由我知覺的詮釋所
控制。他提出了“大學”的概念作為例子,當時這個概念對我有無比的重要性。
他說“大學”不是什麼我可以用感官知覺到的事物,因為不管是我的視覺、聽覺、
味覺、觸覺或嗅覺,都無法提供我任何“大學”的線索。“大學”只發生於我的
“意願”中,而為了能建構它,我必須使用我身為文明人所知的一切,以刻意或
潛意識的方式。
宇宙是由明亮纖維所組成的,這個“能量事實”使巫士達成一個結論:每條單獨
而無限延伸的能量纖維都是一條能量場。他們觀察到,這些明亮纖維、或能量場,
碰觸、穿過了“聚合點”。由於“聚合點”的大小相當於一個現代的網球,因此
只有固定數量的能量場碰觸與穿過“聚合點”,雖然數量可達億兆之多。
當古代墨西哥巫士“看見”了“聚合點”,他們發現一項“能量事實”:穿過“
聚合點”的能量場的衝擊力被轉變為感官資訊,然後資訊被詮釋為日常世界的“
認知系統”。那些巫士把人類會擁有協調一致的“認知系統”,歸因於人類全體
的“聚合點”都位於明晰能量球體相同的位置:在肩胛骨的高度,一臂之遙,貼
著明晰球體的表面。
古代墨西哥巫士對於“聚合點”的“看見”觀察,使他們發現“聚合點”在正常
睡眠,或極端疲倦,或疾病,或食用知覺轉變性植物的情況下,會移動位置。那
些巫士“看見”當“聚合點”在新的位置時,會有不同的能量場束穿過它,迫使
“聚合點”把那些能量場轉變為感官資訊,然後加以詮釋,結果產生一個全新的
世界供人知覺。那些巫士表示,在如此方式下產生的每一個新世界都是各自獨立
的世界,不同於日常的世界,但是很相似,一個人可以活在裏面,死在裏面。
對於唐望這樣的巫士,“意願”最重要的練習是有意志地移動“聚合點”到事先
決定的能量球體位置上,這意味著,經過數千年的探索,唐望傳承的巫士發現在
我們的明晰球體上有關鍵的位置,“聚合點”可以移動到那些位置上,所承受的
新能量場能造成一個完全真實而嶄新的世界。唐望向我保證一個“能量事實”:
只要是人類,就可以去所有這些世界中探索,這種可能性是屬於所有人類的傳承。
他說那些世界就在那裏,等待我們去發掘,懇求我們去發掘,而所有巫士,或所
有人所需要做到的,是去“意願”“聚合點”的移動。
關於“意願”的另一項課題,是古代墨西哥巫士的另一項“能量事實”:我們都
是不斷地被宇宙本身所牽扯、考驗著。宇宙基本上是最極端的弱肉強食,但是這
種弱肉強食不是我們一般所瞭解的概念: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偷搶掠奪,傷害他
人。對古代墨西哥巫士而言,宇宙的弱肉強食是指宇宙的“意願”要不停地考驗
意識。他們“看見”宇宙創造出億兆的“有機生物”與億兆的“無機生物”。宇
宙對它們全體施加壓力,強迫它們發展意識,以這種方式,宇宙試圖去覺察自身。
因此,在巫士的“認知系統”中,意識是最終的課題。

追尋“最終旅程”,完全自由
唐望與他傳承中的巫士把“意識”視為一種行動,刻意地去覺察人類所有的知覺
可能性,而不只是覺察由文化所設定的可能性,因為那種設定似乎是為了要限制
其中成員的知覺能力。唐望表示,去釋放人類所有的知覺能力,並不會干擾到原
本的行為效率。事實上,原本的行為效率會成為重要的課題,因為它會得到一種
新的價值。效率成為最必要的要求。不談理想或虛假的目標,人類只有效率來作
為引導的力量。巫士稱此為“完美無缺”;對他們而言,完美無缺就是要去盡一
個人最大的努力,而且還要再多加一分。他們從直接“看見”能量在宇宙中的流
動來得到效率。如果能量以特定的方式流動,那麼跟隨能量的流動,就是效率。
因此,當巫士面對他們“認知系統”中的“能量事實”時,效率是他們所使用的
共同要素。
對於巫士的“認知系統”所有單元的運用,使唐望與他傳承中的巫士得到一個古
怪的能量結論,乍看之下只與他們個別的情況有關,但是仔細觀察後,可以適用
於我們所有人身上。根據唐望的說法,巫士追尋的最高點,也是最終極的“能量
事實”,不僅適用于巫士,也適用於世上所有人;他稱之為“最終的旅程”。
“最終的旅程”是指個別的意識,經過巫士的“認知系統”加強到極限後,能夠
超越生物個體聚合能力的終點,亦即,能夠超越死亡。古代墨西哥巫士的瞭解是,
這種超越意識是指人類意識能夠超越已知的一切,抵達宇宙流動能量的層次。到
最後,像唐望這樣的巫士對於這種追尋的定義是,去成為一種“無機生物”,也
就是意味著能量覺察自身,變成有聚合的單位,但不是有機體。他們把這種認知
稱為“完全的自由”,在這種狀態中,意識仍然存在著,自由於社會制度與言語
系統的束縛之外。
以上是我從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認知系統”中所得到的一些結論。在《巫士唐望
的教誨》一書出版多年後,我明白了唐望給予我的是一種完全的認知系統革命。
在我之後的著作中,我嘗試傳達能夠使這種認知系統革命產生效果的步驟。事實
上,唐望讓我認識了一個活生生的世界,這個世界永不止息地改變。因此這些結
論只是記憶的工具,或者可使用的結構,幫助我們躍入新“認知系統”的多重地
平線之中。

(序文之外一章:本篇序文是卡斯塔尼達應出版社要求,特別為本書的三十周年
特別版所寫的,但是原美國出版社對於本篇序文甚感頭痛,在徒然無功、有如石
沉大海的信件聯絡中出現了以下的文字:“……正對此篇序文進行第七次的閱讀,
仍然不知所云……我們希望卡斯塔尼達先生能在序文中描述他的近況,像是婚姻
狀況,有無異性伴侶,以及最重要的——他是否快樂……”
一個月之後的印刷前夕,瀕臨精神崩潰的出版社將此篇序文送交付梓,隻字未
改。)
追尋自主的生命力量(譯序)
魯宓

在進入卡斯塔尼達與唐望的奇妙世界之前,有必要先瞭解其中的來龍去脈。
卡羅斯•卡斯塔尼達(Carlos Castaneda)出生於南美洲,年幼時隨父母移居美國。
大學時就讀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系。進入研究所後,他把研究焦點放在“
美洲印地安文化藥用植物”的主題上。
一九六零年夏天,他在為論文收集資料的過程中,在亞曆桑那州與墨西哥邊境沙
漠的一個小鎮的巴士站,經朋友介紹而認識了一個近七十歲的亞基族
(YAQUI)老印地安人。這個老人的西班牙名字是望•馬特斯(Juan Matus)。為
了表示尊敬,卡斯塔尼達稱他為望先生(Don Juan)。本書音譯為唐望。
卡斯塔尼達知道唐望在印地安文化中是擔任巫醫的角色,也是藥用植物學家,卡
斯塔尼達本著收集學術資料的初衷,開始去拜訪唐望;唐望也樂於接待他,只是
唐望對於卡斯塔尼達的學術研究毫無興趣,反而時常帶他去山中漫遊閒談,或教
導他打獵的技巧。
卡斯塔尼達堅持要唐望教導他藥用植物的知識,經過了一年之後,在一九六一年
的六月,唐望經過奇異的步驟,做出了接受卡斯塔尼達為門徒的決定,這正合卡
斯塔尼達的心意;其實他並沒有認真看待唐望的決定,只是為了完成論文,而唐
望也不在意卡斯塔尼達的敷衍態度,開始引導他直接去體驗印地安巫術中的藥用
植物,這些植物具有改變知覺狀態的效果。
唐望半強迫性地提供卡斯塔尼達許多神秘的經驗與觀念,這些教誨帶給卡斯塔尼
達的困擾大於收穫。但是本著學術研究,卡斯塔尼達以人類學收集資料的技巧,
巨細無遺地紀錄下唐望傳授的過程。
四年(一九六五年十月)之後,由於唐望教導方式的怪異與猛烈,卡斯塔尼達中
斷了他的學習,之後有兩年之久不再去見唐望。在這期間,他完成了他的論文,
加州大學的學校出版社將之印刷成書,於一九六八年出版,這便是他的第一本書
《巫士唐望的教誨》(The Teaching of Don Juan:A Yaqui Way of Knowledge)。
如今看來,卡斯塔尼達的第一本書雖然生動有趣,但可說是完全未抓到唐望教誨
的重點。這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以筆記的形式直接呈現他與唐望的學習
經過。他花費極多筆墨描寫他在服食知覺轉變性植物的過程,以及所產生的怪異
經驗,詳細生動到了瑣碎的地步。第二部分是純學術化的分析,他使用人類學刻
板的分類歸納方式,來解釋唐望知識所具有的學術意義,完全忽略了唐望使用藥
用植物來開啟知覺層次的本意。
奇怪的是,這樣一本不見經傳的學生論文,竟在當時的文化界中造成轟動,成為
意想不到的暢銷書。事後分析起來,《巫士唐望的教誨》的出版可謂正逢其時。當
時西方的思想趨勢正開始懷疑及檢討西方理性主義、科學思想的狹隘專制,而對
理性思想之外的途徑,如東方的玄學與宗教發生興趣。化學家在實驗室中成功地
合成出知覺轉變性植物的核心成分。所謂的「迷幻文化」,正方興未艾,知識文化
界的精英分子開始潛心于迷幻藥物的實驗,尋找正確使用迷幻藥物的途徑。卡斯
塔尼達的著作似乎是令人期待的答案。美國文化界突然發現,就在他們自己的土
地上,受他們長久摧殘的印地安傳統竟隱藏著如此豐富而神秘的智慧。卡斯塔尼
達可算是歪打誤撞地喚醒了美國文化對於原住民的良知,抓住了當時迷幻文化風
潮的脈動。雖然從他日後的著作中得知,在唐望的知識中,知覺轉變性(迷幻)
植物的使用,其實是不得已且次要的手段。
    
開啟知覺,也重整心理
中斷了兩年多之後,卡斯塔尼達於一九六八年四月又去見了唐望。原本他只是想
把他的書給唐望過目,但唐望毫無興趣,對他的兩年中斷也毫不在意,於是卡斯
塔尼達再次開始了他的學習。一九七一年時,他出版了第二本書《另一種真實—
—與唐望進一步的對話》( 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ion With Don
Juan,暫譯)。在這本書中,他放棄了刻板的學術分析,完全以客觀的方式描寫
唐望的傳授,以及他個人內在的感受,並且不帶任何評斷。
書中雖仍有使用知覺轉變性植物的描述,但重點被放在一種巫術境界的嘗試。唐
望教導卡斯塔尼達覺察他必然會面對的死亡,以及停頓內在對話的作法,來達到
“看見”的境界。“看見”是對現實世界最直接的感知,一種超越言語理性的洞
悉。
卡斯塔尼達在這裏要明顯地比第一本書時更進入情況,雖然他的理性思維總是會
妨礙他對唐望知識的學習。他誠實地在書中描述了他身為一個知識份子,在面對
超乎現實的神秘時所必然產生的矛盾與挫敗,並更進一步反省了他個人在心理上
潛在的情緒困擾,使巫術的學習不僅是知覺的開啟,也是個人心理狀態的重整。
出版了第二本書之後,他與唐望的學習也進入了新的階段。他終於能夠不再需要
藥用植物,而能自行達成對世界知覺的改變。他並覺悟到,早在唐望正式收他為
門徒之前,便已經向他示範了所有必要的步驟,使他能不依賴藥用植物來擴大對
世界的知覺。但是因為這些步驟包含了許多劇烈的人格改變要求,與他當初的研
究主題無關,因此被他忽略了。於是他將這些被忽略的最早期筆記重新整理,然
後加上他最近的心得,於一九七二年出版,這便是《巫士唐望的世界》(Joumey
to Ixtlan: The Lessons of Don Juan)。
這本書也有個奇怪的結構,前半部是最早期的筆記,後半部一躍十年,卡斯塔尼
達顯然毫不關心這種時間差異會對讀者造成的困惑,他只是視此書為前兩本書必
要補充資料,而且幾乎是直接地完全否定了第一本書《巫士唐望的教誨》所達成
的論點。他在書中坦承自己以往錯誤的假設。以前他認為巫術世界的現實,只存
在於被改變的知覺狀態中,而不是真實的。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唐望的觀念——所
謂的日常世界,或巫術的奇妙世界,都只是一種描述,一種我們不知不覺學習而
來,並一直以思想加以維持的慣性反應。只有在停頓了這種慣性的描述之後,“
看見”才會發生。知覺轉變性植物只是暫時打破對現實世界的執著,真正的改變
必須要從自身行為及基本生活態度上入手才行。
《巫士唐望的世界》所造成的影響遠超過他的前兩本書。原因可能是卡斯塔尼達終
於擺脫了知覺轉變植物的影響,使他的學習成為一次真正的性靈之旅。「時代週
刊」於一九七三年三月以封面專題的形式,報導了卡斯塔尼達的故事,當成一種
文化現象來討論。
之後,卡斯塔尼達繼續他的巫術門徒與人類學家的雙重追求,每隔數年便會出版
一本報導性的書,至一九九三年時,他已經出版了九本關於他學習巫術的過程
(譯注),唐望的知識系統也逐漸成熟,成為一種抽象而不拘泥形式、單純而又
涵蓋最初的巫術體系。

更開放地看待自身心靈
回顧起來,卡斯塔尼達三十餘年的巫術生涯,呈現了許多奇特的現象。他經驗中
的不可思議不說,單就唐望這個人物是否存在,就一直是許多學者爭議考證之處,
雖然除了卡斯塔尼達及他的巫術門徒同夥之外,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唐望的存在,
但至今唐望的故事仍舊屹立不搖。
卡斯塔尼達的寫作風格也是一個異數。他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只是一個處於非
常狀況的人類學家,因此有義務加以紀錄報導,儘管情況顯然超出了他的瞭解或
文字言語的極限。但不可否認的,他使用簡單質樸的文字來描寫不可思議的情景
與發人深省的觀念,具有一種懾人的氣質,很難以一般文學創作的標準來衡量。
除了寫作風格外,卡斯塔尼達著作的另一項特異之處,是著作在不同階段間的劇
烈觀念轉變,這種現象在他的前三部書中尤其明顯。觀念的轉變雖然常會使讀者
感到困惑,也造成書中論點彼此矛盾,但是有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學
生由生澀逐漸成熟的必經過程,也呈現了卡斯塔尼達力求客觀,不堅持固定成見
的態度。他自己承認:“我的書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過程報告,隨著時間而越顯
清晰。”
卡斯塔尼達本人似乎嚴格遵循著唐望所闡釋的觀念,生活十分隱匿與不可捉摸。
採訪他的「時代週刊」記者甚至無法得到他的完整照片。雖然他在美國當代算是個
地位奇特的神秘人物,但在他的書中,他永遠是個不開竅的笨學生,受困于理性
思維的執著,無法自在地接受巫術門徒的角色。
他的老師唐望是一個止於至善的人物。唐望本人似乎擁有古老而失傳的智慧,與
超越現實的神奇力量,能隨意表現違反常理的事蹟。但這種效果的示範不是唐望
知識的重點。唐望強調,世界本來是奧妙無窮,人的知覺卻受限於人類自身的作
用與描述,因而對世界的奧妙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巫術是使人知覺自由與完整
的追求,與所有內在精神超越的宗教或思想,都有不謀而合之處,甚至是更為簡
潔、直接的觀點與態度,絕不是怪力亂神的迷信。卡斯塔尼達的經歷也遠較一般
怪力亂神更為深奧複雜。
唐望完整地呈現出另一種現實,讓卡斯塔尼達見識所謂的“巫術世界”,然後他
才能夠明白所謂的日常世界(理性思維)與巫術世界(直觀意願)都只是片面、
不完整的描述。只有經過艱辛的奮鬥訓練,充分覺察到這兩者的本質之後,才能
夠統合兩者,達到最純粹的理性與意願,人的意識才能真正完整、自由,並知覺
到無窮盡的世界奧妙。
卡斯塔尼達的著作,在某一方面正是擔任與唐望相同的角色,這些書詳細地呈現
給讀者一個極真實的巫術世界描述,不致落入形式化的窠臼之中。不過,對於生
活在工業化社會的現代人,要想體驗書中境界將會十分困難,因為這不僅是靠文
字描述就足夠,還必須對日常的生活形態做根本的檢討與改變。但是在另一方面,
唐望的許多觀念是充滿積極性、使人心靈淨化的古老智慧。若是剝除了與巫術有
關的描述,卡斯塔尼達的學習歷程事實上是一種心理重建的過程,讀者若是對他
的巫術經驗感到懷疑或困惑,不妨以此觀點視之。畢竟,歸根究底,巫術的本質
正是以更開放的觀點,來看待自身心靈與世界的種種奇妙。

那道乍現的智慧之光……
本書是卡斯塔尼達這一系列著作的頭一本,也算是他追求巫術知識的起點。前面
提到了本書的時代背景,以及為何會受到重視的可能原因。但是與他之後的著作
比較,坦白說,本書算是格外的繁瑣與抓不住重點,其中第二部分的結構分析更
是令人哭笑不得。不過這也許只是初讀之下的模糊印象。譯者個人認為,在表面
的失誤之下,若是以整體的觀點,包括他之後的進展來看,第一本書其實暗藏了
奇妙的玄機。
本書的第一部是對經驗的純粹描述,不帶作者個人的詮釋,用以呈現一種真實的
情境,第二部分是完全的理性分析,乍看似乎客觀,其實是以非常主觀的學術思
想來處理唐望的教誨。這兩種態度可算是人類在面對神秘未知現象時的典型反映。
“不加詮釋地報導”的態度正是所有宗教神話、鄉野傳奇的起源,而我們在此見
識到了卡斯塔尼達第一手、不受時間歷史扭曲的神秘經驗。第二種態度——以理
性創造可與神秘未知現象抗衡,甚至更為複雜難解的詮釋歸納系統——則是當今
理性掛帥的思想不自覺的自我防衛措施,試圖把一切事物都置於理性保護之下,
必要時可否定真正的現實。本書對這兩種態度都做了深入的示範。
卡斯塔尼達在本書中一貫堅持的理性態度,其實正是印證了追尋精神自由之途上
的最大障礙。理性無疑地是人類最重要的資產之一,但是當理性的堅持變成對文
字語言的執迷時,文字的不直接性加上理性對分類歸納的堅持,就會成為難以覺
察、但實際存在的陷阱,也是當今世上所有依賴文字作為傳播媒介的思想(包括
所有政治、宗教主張)無法避免的困境。在本書中,唐望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勞的,
卡斯塔尼達從頭到尾都像是瞎子摸象;更糟的是,他忽略了自身的感官知覺,而
把注意力一味放在邏輯推論上。後半部這篇枝節繁複、洋洋灑灑、不知所云的結構
分析雖然替他得到一個學位,但也讓讀者充分見識到,人心過於堅持形式後一發
不可收拾的結果。而且在他的主觀學術分析中,還隱藏著不自覺的性別歧視、男
性沙文主義觀點,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慶倖的是,他之後的著作便逐漸擺脫了對理性分析的執迷,雖然這種障礙一直存
在,但他克服障礙的進展也一直持續著。在這種情況下,本書的可貴之處才顯現,
因為它是一個參考點,一次雖然會被否定、但卻必要的嘗試。在任何精神追尋的
過程中,這種對於自身做法的否定都是自然且必要的,但也是少見難以自發產生
的(在傳統的宗教中,大概只有禪宗具有類似的精神)。
雖然本書大部分的論點在之後被卡斯塔尼達自己一一否定了,但是一般而言,學
者們公認他的頭三本書合成一個完整的單元,相互否定又相輔相成。因為有第一
本書的執迷,才使之後的概念提升,更具有力量。
本書中對藥用植物的過分強調是日後最早被卡斯塔尼達否定的論點,這也許說明
了美國迷幻藥物文化後來的不良發展。藥用植物只帶來強烈的暫時效果,正如一
把利刃,若沒有正確的引導,只能造成傷害。唐望的知識是建立在克己艱苦的自
我奮鬥之上,沒有任何速成的手段。
最後關於本書值得一提之處,是其中對於智者象徵性敵人的闡述。這是在所有精
神文明思想中都難得一見、理性與神秘兼顧的成熟觀念,這一道在本書中乍現的
智慧之光,要在之後的著作中才得以發揚光大。

譯注:唐望故事系列的前二本書:《巫士唐望的教誨》、
《巫士唐望的世界》已由張
老師文化公司出版,後六本書:《力量的傳奇》
、《巫士的傳承》
、《巨鷹的贈與》、
《內在的火焰》、《寂靜的知識》及《做夢的藝術》已由方智出版社出版。
一條有心的道路
華特•葛德史密特(Walter Goldschmidt)

本書兼具了人類學與寓言。
卡斯塔尼達在唐望的指導下,帶引我們穿過世界在晝夜交接時的裂縫,進入一個
不僅是不同於我們,而且有著完全不同的秩序的現實。為了達到這個現實,他藉
助麥斯卡力陀(培藥特)、魔鬼草(蔓陀蘿)及小煙(蘑菇)的幫助,但本書不
只是迷幻經驗的報告;唐望的巧妙控制引導著卡斯塔尼達,而卡斯塔尼達的敍述
賦予事件意義,讓我們可以透過巫士的門徒來體驗其經驗。
人類學教導我們,在不同的地方對世界會有不同的定義。這不是因為人類有不同
的習慣,也不是因為人類相信不同的神,或期待不同的生前死後命運,而是因為
不同的人種各有不同的形態,所以最基本的抽象假設便有所不同:空間並不適合
歐幾裏德的幾何學,時間也不是一種持續單向的流動,因果關係並不屬於亞里斯
多德的邏輯,人與非人、生與死,都不像在我們的世界中那樣的相異。我們從人
類學家所紀錄的神話與儀式,以及古老的語言中,可以得知這些不同世界的形態。
唐望讓我們瞥見了一個亞基族巫士的世界,由於我們是在知覺轉變性物質的影響
下看見了那個世界,我們所得到的瞭解完全不同于其他任何來源,這是本書所具
有的特殊價值。
卡斯塔尼達很正確地評估了這個世界雖有千變萬化的知覺方式,但仍有其內在的
秩序存在。他嘗試由內在來解釋,根據他自己在唐望指導下豐富而強烈的個人經
驗,而不是由我們所依賴的邏輯。他的無法完全成功,是因為我們的文化及語言
所設下的知覺限制,而不是他個人的無能;但是他造了一座橋樑,連接一個亞基
族巫士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也就是非常現實的世界與日常現實世界。
進入一個不同於我們自己—即不同於人類學本身的世界,這個做法的重要性在於,
我們因而瞭解我們自己的世界只是一種文化上的架構。經驗了其他的世界,我們
就可以看見我們世界的原本面目,本書是學術與寓言並重。唐望的智慧與詩意、
他的描述技巧與意境,給予我們關於自己本身與現實的真相,就如同一切寓言,
詮釋由人心生,不需在此多做注解。
卡斯塔尼達與唐望的交往始於他身為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系的學生時。我
們必須承認他的耐心、勇氣與洞察力,使他能面對並接受這種雙重學習訓練的挑
戰,並詳細地報導了他的經驗。在本書中,他示範了人類學優良的基本技巧,一
種進入完全陌生世界的能力。我相信他找到了一條有心的道路。
……建立起一條無限長的道路,確定了方向,從起點出發——這些就是唯一能期
待的。任何系統化或可及的終點都只是自我的幻象。身為學生在這裏所能達到的
完美,是在客觀上傳達他所看見的一切。
——僑格•西彌爾(Georg Simmel)

……目次……

躍入“新認知系統”的多重地平線——
出版三十周年之紀念序文 卡羅斯•卡斯塔尼達

追尋自主的生命力量(譯序)魯宓

一條有心的道路

緒論

第一部 身為門徒

第二部 結構分析

1、 操作的秩序
2、 觀念上的秩序
3、 總結

附件一:印證特殊共識的過程
附件二:結構分析大綱

對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一條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著,
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戰是,走完它的全程。於是我走著,欣賞著,尋找著,屏息
以待。——唐望

緒論
一九六零年夏天,當我還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人類學的學生時,我
時常到西南部收集有關當地印地安人使用藥草的資料。我在此所描寫的這些事件,
始於某一天,我在一個邊界小鎮的巴士站等待灰狗巴士,正與一位朋友閒談,他
是我的嚮導兼助手。突然他靠向我,在我身邊低聲說,坐在窗前的那個白髮老印
地安人對藥草相當有研究,尤其是培藥特(peyorte,譯注 1),我便請朋友把我
介紹給那位老人。
我的朋友向他打了個招呼。他們談了一會兒之後,我的朋友示意我加入他們,但
是他立刻就離開了,丟下我單獨與那老人在一起,甚至連介紹都沒有。老人一點
也不感到尷尬。我告訴他我的名字,他說他叫望(譯注 2),願意聽任我的差遣。
他是用西班牙式的客套禮節。我先伸手和他相握,然後就沉默了一段時間,不是
那種難受的沉默,而是一種自然、輕鬆的沉默。雖然他的黝黑面孔及頸部上的皺
紋顯示了他的年紀,但我很驚訝他的身體還是十分靈敏與強壯。
接著我對他說,我想收集有關藥草的資料。雖然事實上我對培藥特幾乎是一竅不
通,但我發現自己假裝懂得很多,我甚至暗示他,跟我談話對他會很有好處。當
我一徑扯下去時,他慢慢點頭,凝視著我,但什麼都沒說。我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們兩個就沉默地站在那裏。最後,仿佛經過了很久,唐望轉身朝窗外看看,巴
士來了,他說聲再見,離開了巴士站。
我感到不自在,因為我跟他亂扯,也因為被他那雙異常的眼睛所看穿。我的朋友
回來後試著安慰我,因為我沒有從唐望那裏得到任何資料。他說那老頭總是沉默
冷淡,但是這初次見面的困惑並沒有那麼容易消除。
我花了一番功夫找到唐望的住處,開始去拜訪他。每次去看他時,我都試著去引
導他談培藥特,但是都沒有成功。不過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反而將學術調
查忘得一乾二淨,至少跟我原先的打算相去十萬八千里遠。
當初介紹我認識唐望的朋友後來說,那老頭不是亞利桑那州的當地人,而是來自
墨西哥索諾拉省(Sonora)的亞基族(Yaqui)印地安人。
最初,我只是把唐望看成一個古怪的人物,對培藥特懂得很多,西班牙語說得很
好。但是住在他附近的人相信他擁有某種“秘密的知識”,說他是個“巫魯荷”
(brujo)。西班牙文的“巫魯荷”意味懂醫術的人、治療師、巫士或法師,是指一
個擁有力量,通常是邪惡力量的人。
我認識唐望一年之後,他才算是信任了我。有天他解釋說,他擁有某種從一位老
師那裏學來的特殊知識,他把這個老師稱為“恩人”,他們之間是一種門徒訓練
的關係。現在,唐望也把我選為他的門徒,但他警告我說,我必須立下很深的許
諾,又說訓練時間不但長久,而且很艱苦。
提到他的老師時,唐望使用的字眼是“地阿布羅”(diablero)。後來我才知道只
有索諾拉的印地安人才使用這個字眼。它是指一個實施黑巫術的邪惡人物,有能
力把自己變成動物——一隻鳥、一隻狗、一隻狼,或其他任何生物。有一次我去索
諾拉時,碰上奇特的經歷,可以說明印地安人對“地阿布羅”的感受。那時是夜
晚,我正在開車,車上有另外兩個印地安朋友。我看到一隻像是狗的動物橫越公
路。其中一個朋友說那不是狗,而是一隻巨大的土狼。我把車速放慢,開到路邊,
準備好好看一看那只動物。它停在車燈下數分鐘後,就跑進樹叢裏去了。無疑地,
那是一隻土狼,但體形卻是一般狼的兩倍大。我的朋友們都很激動地同意那是一
隻很不尋常的動物,其中一個還說也許是一個“地阿布羅”。我決定用這次經驗
來詢問當地的印地安人,看看他們是否相信“地阿布羅”的存在。我問了許久,
把這個故事告訴他們,也提了許多問題,底下三段談話可以說明他們的感受。
“你想那是一隻土狼嗎?邱易?”我問一個年輕人,他剛聽完了我的故事。
“誰知道?一隻狗,毫無疑問。土狼的體形沒那麼大。”
“你想那可能是‘地阿布羅’嗎?”
“胡扯,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你為什麼這麼說,邱易?”
“人都會胡思亂想。我打賭,如果你抓住那只動物,會發現那只是一隻狗。有一
次我到另一個鎮上去辦事,在天亮之前騎馬出發。我在路上碰到一團黑影,看起
來像只巨大的動物。我的馬仰立了起來,把我摔到地上。我也嚇壞了,結果,那
黑影只不過是一個走到鎮上的婦人罷了。”
“你的意思是,邱易,你不相信有地阿布羅這種東西?”
“地阿布羅?什麼是地阿布羅?告訴說什麼是地阿布羅?”
“我不知道,邱易。那天晚上在我旁邊的曼紐耶說那只土狼也許是個地阿布羅。
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地阿布羅是什麼?”
“人們說地阿布羅是一個巫魯荷變成一個他想要的形態,但大家都知道那純粹是
胡扯。這裏上了年紀的人常提到地阿布羅的故事,但我們年輕人不信那一套。”

“你想那是什麼動物呢,魯茲太太?”我問一位中年婦人。
“只有老天才知道,但我認為那不是一隻土狼,有些東西看起來像土狼,其實不
是。那只土狼是在跑,還是在吃東西?”
“它站立了一段時間,但是我剛看到它的時候,我覺得它在吃東西。”
“你確定它不是叼著東西?”
“也許是。但這有什麼區別呢?”
“有區別,如果它的嘴裏叼著東西,它就不是一隻土狼。”
“那麼它是什麼?”
“一個男人或女人。”
“你把這種人稱為什麼,魯茲太太?”
她沒有回答。我又追問了一會兒,但沒有用。最後她說她不知道。我問她這些人是
否被叫做“地阿布羅”,她說“地阿布羅”只是人們稱呼他們的名稱之一。
“你知道任何地阿布羅嗎?”我問。
“我知道以前有一個女人,”她回答,“她被殺掉了,當時我還是個小女孩。人
們說那女人常變成一隻母狗。有一天晚上,一隻狗跑進一個白人家中偷乳酪。白
人用獵槍把那只狗打死了,而當那只狗在白人屋內死去的一刻,那個女人也在她
住的地方死了,她的親人聚集起來,跑去找那個白人要求要求賠償。那個白人因
為殺了她而付了很多錢。”
“如果他殺的只是一條狗,他們怎麼要求賠償?”
“他們說那個白人知道那不是一條狗,因為還有別人跟他在一起,他們看見那只
狗像人一樣站著去拿乳酪,乳酪是放在由屋頂垂吊下來的盤子裏。有人埋伏在那,
因為那個白人的乳酪每晚都被偷。因此那個白人殺小偷的時候,知道那不是一隻
狗。”
“這年頭還有地阿布羅嗎,魯茲太太?”
“這種事神秘得很。人們說已經沒有地阿布羅了,但是我很懷疑,因為地阿布羅
的一個家人必須學習地阿布羅所知道的秘密。地阿布羅有自己的法則,其中一條
法則就是,地阿布羅必須把他的秘密傳授給他的一名親人。”

“你想那是什麼動物,吉那羅?”我問一個老人。
“一隻從當地農場裏跑出來的狗罷了,還會是什麼?”
“可能是個地阿布羅啊!”
“地阿布羅?你瘋了!沒有什麼地阿布羅。”
“你是說現在沒有地阿布羅,還是從來都沒有?”
“有陣子有,不錯,這是眾所周知的,但是人們都很畏懼他們,就把他們都趕盡
殺絕了。”
“誰把他們趕盡殺絕的,吉那羅?”
“族裏所有的人。我知道的最後一個地阿布羅是一個叫史什麼的,他用巫術殺了
好幾十個人,也許好幾百個人。我們受不了,就聚集起來,有天晚上突襲他,把
他活活燒死。”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吉那羅?”
“一九四二年。”
“你親眼看見了嗎?”
“沒有,但人們還會提到這件事,他們說他們雖然用的是新砍的木柴,但卻沒有
留下任何灰燼,只剩下一大灘油脂。”

雖然唐望把他的恩人歸為“地阿布羅”,他從來沒有提到他是在什麼地方學到他
的知識,也沒說過他的老師的身份。事實上,唐望很少透露自己的個人背景。他
只說他是一八九一年出生在墨西哥西南部,幾乎一輩子都住在墨西哥;一九零零
年時,他的家人和其他成千上萬的索諾拉印地安人被墨西哥政府驅逐到墨西哥中
部;直到一九四零年以前,他都生活在墨西哥中部及南部。由於唐望到過許多地
方,他的知識也許是許多影響下的產物。雖然他把自己視為來自索諾拉的印地安
人,我不確定是否能把他的知識完全歸類于索諾拉印地安人的文化裏,但是在這
裏,我並不想去劃分他的文化環境。
我從一九六一年六月開始成為唐望的門徒。在那之前,我去找過他好幾次,但都
是以人類觀察員的身份,我偷偷地把早期的談話做成筆記,然後靠記憶力重新架
構談話內容,但是當我開始以門徒的身份參與之後,那種偷偷摸摸的方式就變得
相當困難,因為我們的對話包括了許多不同的題目。於是唐望容許我(不過是在
他強烈的抗議下)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對話都紀錄下來。我本來也想照相和錄音的,
但是他不准我這麼做。
我剛開始接受門徒訓練是在亞利桑那州,後來是在墨西哥的索諾拉,因為唐望在
我受訓是搬到了墨西哥。我通常每隔幾天就會去見他。在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
九六三和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我去看他的次數比較頻繁,時間也較久。現在回顧
起來,我相信是這種學習方式使我無法成功,因為我未能完全承諾自己去學習,
而這種承諾是成為巫士的必要條件。但是從我個人的觀點來看,這種方式對我有
益,它使我保持距離,造成一種嚴審評估的態度,要是我全天候地參與學習,這
種態度就不可能存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我自己中斷了學習。
中斷了幾個月之後,我開始考慮以一種系統化的方式來整理我的筆記。因為我所
收集的資料十分龐雜,包括許多零碎的東西。我開始建立分類的系統,根據相關
的觀念與步驟,把資料分門別類,再依照主題的重要性排列先後次序,也就是說,
依照它們對我產生的衝擊力而定。根據這種方式,我得到了下列的分類次序:迷
幻植物的使用;巫術的步驟與公式;力量物體的獲得與使用;藥草的使用;歌曲
與傳奇故事。
回想我所經過的現象,我明白了我的分類系統什麼都沒解釋,只不過是一張清單
罷了;而想要去修正它的企圖,只會得到更複雜的清單。這不是我所要的。在我
中止學習之後的幾個月裏,我需要的是去瞭解我的經驗,而我的經驗是一套有系
統的信仰,以實際及實驗性的方式傳授出來的,從一開始學習時我就明白,唐望
的教誨具有一貫的內涵。一旦他決定了要把他的知識傳授給我,他便以有秩序的
方式來進行解說;要找出那個秩序,瞭解那個秩序,是我所面臨最困難的一項任
務。
我之所以沒有能力瞭解,似乎可以從一下的事實看出:學習了四年,我仍然像個
初學者。很明顯的,唐望的知識和他傳授的方式是來自于他的恩人,因此我在瞭
解他的知識所遭遇的困難一定也與他當初的情況類似。唐望在閒談中曾說我們在
開始時的情況相似,他在學習期間也沒有辦法瞭解他的老師。他的這番話使我相
信,任何初學者,不論他是否是印地安人,都會由於他所經驗的怪異現象,而無
法瞭解巫術的知識。以我個人而言,身為一個西方人,我覺得這些經驗怪異得幾
乎不可能用日常的言語來解釋,我只能下結論說,如果我想以自己的言語公式地
把資料分類,將是徒勞無益的。
我很清楚唐望的知識必須以他自己瞭解的言語方式來研究,只有如此才能使他的
知識清楚、令人信服。但是,為了使我的觀點與唐望的一致,我發覺每次當他試
著解釋他的知識時,他使用的都是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觀念,由於我對那些觀念
十分陌生,要以當初他瞭解那些知識的方式去瞭解他的知識,變成了不可及的目
標。因此,我的首要工作,是去弄清楚他觀念上的秩序,在這個方向下,我看出
唐望本人特別強調他教誨中的某些部分,尤其是對迷幻植物的使用。瞭解這一點
後,我又重新設定我的分類系統。
唐望在不同的場合,分別採用了三種迷幻植物:培藥特(peyote,即 Lophophora
williamsii),魔鬼草(Jimson weed,即 Datura inoxia syn.D.meteloides),及一
種蘑菇(mushroom,可能是 Psilocybe mexicana)。在美洲印地安人與歐洲人接
觸之前,他們就已經知道了這三種植物的知覺轉變特性。因為這種特性,許多人
把這些植物用在尋歡作樂、治療、巫術,以及達到某種高潮體驗上。在他的教誨中,
唐望把魔鬼草和蘑菇的使用作為獲得力量的手段,他把這種力量稱為“同盟”
(ally)。他把對培藥特的使用當作對智慧的追求,這種智慧就是正確的生活方式
對唐望而言,這些植物的重要性,是它們能對一個人造成奇特的知覺狀態。因此
他帶引我經驗一連串這種狀態,來認識與證實他的知識。我把這些狀態稱為“非
尋常現實狀態”,意思是指與日常現實相對的特殊現實,其中的區別是根據非尋
常現實狀態的內在意義。在唐望的知識中,它們被視為真實,雖然它們的現實與
正常現實有區別。
唐望相信非尋常現實狀態是實際學習的唯一形式,以及得到力量的唯一方法。他
給我的印象是,教誨的其餘部分與力量的獲得不是十分相關。對所有不直接與非
尋常現實狀態有關的事物,唐望都抱持著這種態度(在我的筆記中隨處可見)。
例如在一次談話中,他提到有些東西本身具有某種程度的力量。雖然他自己並不
著重力量之物,但他說較差勁的巫魯荷常用那些力量之物作為幫助。我常問他關
於這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毫無興趣談論。不過在另一個場合又提到這個題目時,
他曾勉強答應談他們。
“有些東西本身會散發出力量,”他說,“這樣的東西有好幾種,有力量的人藉
著友善精靈的幫助來培養出這樣的東西。這些力量之物是一種工具,不是尋常的
工具,而是死亡的工具;但是它們只是工具而已,沒有教導的力量。正確地說,
它們是用來戰鬥的作戰武器;是用來殺人、投擲用的。”
“它們是哪一類的物體呢,唐望?”
“它們並不是真的物體,而是各種力量。”
“一個人要如何得到那些力量呢,唐望?”
“那要看你想要的物體為何來決定。”
“有多少種呢?”
“就像我說的,有好幾種,每一種都可以成為力量之物。”
“那麼,哪一種最有力量呢?”
“一個物體的力量要看它的主人而定,要看他是哪一種人。一個較差勁的巫魯荷
所養出的力量之物幾乎是個笑話;相對的,一個強壯、有力量的巫魯荷可以把他
的力量加在他的工具之上。”
“哪些力量之物最普遍呢?多數的巫魯荷偏好什麼?”
“沒有偏好,它們都是有力量的物體,沒有分別。”
“你自己有沒有呢,唐望?”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我笑,沉默了許久,我以為我的問題惹惱了他。
“這種力量是有限制的。”他繼續說,“但我確定你無法瞭解這一點。我花了快
一輩子的時間才瞭解,一個“同盟”就足以揭露那些力量所有的秘密,使它們看
起來像兒戲。我以前有段時間也有那樣的工具,當我還年輕時。”
“你擁有哪些力量之物?”
“小斑豆、水晶及羽毛。”
“小斑豆是什麼,唐望?”
“那是一種小玉米粒,中間有一條紅斑。”
“只是一粒玉米嗎?”
“不是,一個巫魯荷有四十八顆玉米粒。”
“那些玉米粒是幹什麼用的,唐望?”
“每一粒玉米都可以進入人的身體中,把他殺死。”
“玉米粒怎麼能夠進入人的身體呢?”
“它是一件力量之物,它的力量之一便是進入人的身體。”
“進入身體之後又會怎麼樣呢?”
“它會留在人體中,留在胸口或內臟中,之後,那個人就會生病,除非照顧那個
人的巫魯荷要比施法者的力量更強大,否則三個月之內,那個人就會死去。”
“有沒有治療的方法呢?”
“唯一的方法是把那顆玉米粒吸出來,但是很少巫魯荷敢這麼做。巫魯荷也許可
以成功地把那顆玉米粒吸出來,但是除非他有足夠的力量把它吐掉,否則玉米粒
會進入他的身體裏,反而把他自己殺死。”
“但是一顆玉米粒怎麼會進入人的身體裏呢?”
“為了解釋這個,我必須把玉米巫術告訴你,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有效力的巫術。
這個巫術需要兩顆玉米粒,其中一顆放在一朵黃花的新鮮花蕊中,把那朵花放在
被害者會接觸到的地方:他每天所走的路,或任何他常出現的地方。一旦被害者
踏到了那顆玉米,或以任何方式接觸到它,巫術就完成了,那顆玉米粒會進入被
害者的身體。”
“被接觸之後,玉米粒會變成什麼?”
“它的力量會完全進入那人體內,那粒玉米就自由了。它變成只是一粒玉米,也
許會被留在巫術的現場,或者被掃開;這都沒有關係,最好是把它掃到樹叢下面,
小鳥會吃了它。”
“在那個人接觸到玉米粒之前,小鳥會把它吃掉嗎?”
“不會。沒有小鳥會那麼笨的,我可以向你保證,小鳥不會先碰它的。”
然後唐望描述一種非常複雜的步驟,用來得到那種有力量的玉米粒。
“你必須要記住,小斑豆只是一個工具,不是一個同盟。”他說,“知道了這個
區別,就不會有問題。但是如果把那些工具看成至高無上的東西,你就是傻瓜。

“那些力量之物跟同盟一樣強嗎?”我問。
唐望在回答之前輕蔑地笑了笑,他好像是極力按奈住性子對待我。
“小斑豆、水晶和羽毛,跟同盟比較起來,只不過是玩具而已,”他說,“只有
當一個人沒有同盟時,這些力量之物才有必要。去追求它們是浪費時間,尤其是
對你而言。你應該試著去獲得一個同盟,等得到之後,你就會明白我現在告訴你
的話了。力量之物就像是小孩子的遊戲。”
“別誤解我的意思,唐望,”我抗議。“我想要有個同盟,但我也想要知道我所
能知道的一切。你自己說過,知識就是力量。”
“不!”他強調道,“力量決定於一個人能擁有什麼樣的知識。知道那些無用的
事物,又有什麼意思呢?”

在唐望的信仰系統中,要得到同盟,就必須經由他用知覺轉變植物在我身上所引
發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他相信把焦點放在這些狀態上,別去管他所教導的其他知
識,我就可以對自己所經驗的現象產生有條理的觀點。
因此我把本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我把學習期間所經驗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的筆記摘選部分出來。雖然我依照敍述的連貫性來安排我的筆記,但它們並不完
全是照時間先後來排列的。只有在經歷過一段非尋常現實狀態幾天之後,等我能
冷靜客觀地來處理時,才會把它描寫下來。但是我與唐望的談話則是在每一次非
尋常現實狀態之後當場紀錄下來的。因此這些事後對話的紀錄,有時候會出現在
整段經驗的描寫之前。
我的筆記所描述的是我在經驗中所知覺到的主觀看法。這種看法也是我對唐望敍
述的方式,他規定我要完整並忠實地回顧經驗中所有的細節,並詳細地報告出來。
在紀錄這些經驗時,我加上了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好捕捉每一次非尋常現實狀態
的完整情境,我希望能完整地把我經驗到的情緒衝擊也紀錄下來。
我的筆記也描述了唐望信仰系統的內涵。我把唐望與我之間長篇大論的問答濃縮,
以避免重複;又為了正確地反映我們言談時的氣氛,我只刪掉了那些與瞭解他的
知識無關的對話。唐望給我有關他知識的資料都很零散,我每次都要探索好幾個
小時,他才會有所反應。儘管如此,在許多不同情況中,他也會自在地表達他的
知識。
本書的第二部分,是我對第一部分的資料所提出的結構上的分析。從我的分析中,
我試圖證實以下的論點:
1、 唐望以邏輯的思考系統來進行他的教誨。
2、 只有以教誨本身的結構原則來看,唐望的系統才有道理可言。
3、 這個系統是用來引導門徒到達一定程度的觀念,使他所經歷的現象得到秩序
上的解釋。

譯注 1:培藥特(peyote)是龍舌蘭仙人掌的西班牙俗名,具有轉變知覺的成分,
是當地印地安人在宗教上的聖物。
譯注 2:Juan 是非常普通的西班牙語,如同英文中的約翰(John),卡斯塔尼達
為表敬意,稱他為望先生(Don Juan,本書音譯為唐望)。

第一部 身為門徒

我在一九六一年六月成為唐望的門徒,接受他的教誨,唐望允許我光明正大地把
所有對話都紀錄下來……但是這種學習方式使我無法成功,因為我未能完全承諾
自己去學習,而這種承諾是成為巫士的必要條件。

1、

我正式接受唐望指導的第一次談話紀錄,在筆記中記載著是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
三日,這是我成為門徒的第一天,在這之前,我已見過他好幾次,但都只是以觀
察者的角色。每一次見面時,我都請求他教我培藥特,他每一次都不理會我,但
他也從未完全放棄這個主題,因此我覺得他的遲疑不決其實是表示,他可能會在
進一步的勸誘下,願意談論他的知識。
在這特別的第一課中,他使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對我的請求有清醒的頭腦與目
標,他或許才會考慮我的請求。我不可能達成他這個條件的,因為我請求他教我
培藥特,只是為了有一個瞭解他的植物知識的捷徑。然而他卻慎重地看待我的請
求,很關心我為什麼想要學習培藥特。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你願意教我培藥特嗎,唐望?”
“你為什麼想要學習這個呢?”
“我真的想知道,單單想知道不就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嗎?”
“不!你必須要搜尋你的內心,明白為什麼像你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想要接受這
種學習任務。”
“你當初為什麼想學習呢,唐望?”
“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也許我們倆有相同的理由。”
“我很懷疑,我是個印地安人,我們的路不同。”
“我所能想像到的唯一理由是我想學習,我要瞭解培藥特。我向你保證,唐望,
我的動機純正。”
“我相信你,我已經用煙看過了你(Pve smoked you)。(譯注)
“你說什麼?”
“這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動機。”
“你是說你看穿我了?”
“可以這麼說。”
“那麼你願意教我了?”
“不!”
“因為我不是印地安人?”
“不是,是因為你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重要的是你必須完全清楚你為什麼要涉
足這種事。學習‘麥斯卡力陀’(Mescalito)是件最嚴肅的行為。如果你是印地
安人,單單有學習的欲望就足夠了,但很少印地安人會有這種欲望。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天

星期五下午我一直都跟唐望在一起,準備在當晚七點離開。我們坐在他屋前的門
廊上,我決定再次請求他教我。這幾乎已經是個例行的問題,我猜他一定會再度
拒絕的。我問他有沒有辦法接受我僅有的學習欲望,就把我當成是個印地安人。
他花了很久時間考慮。我只好留下來,因為他似乎想做出決定。
終於,他告訴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解決,他出了一個問題來考我。他指出坐在地
上使我很累,我應該在地上找個不會使我累的“位置“坐著。我本來的坐姿是雙
膝抵著胸口,雙手圍著雙腳。他這麼一說,我真的發覺我的背部酸痛,實在很累。
我等他解釋這個“位置”是什麼意思,但他顯然不想加以說明。我以為他的意思
是我該改變姿勢,於是我站起來,坐得離他更近些。他責備我的做法,清楚地強
調這個位置是可以讓一個人自然感到快樂與堅強的位置。他拍拍他坐的位置,說
那是他自己的位置,又說他給了我一個謎題,我必須靠自己去解答這個謎題,不
需要更多解釋。
他所提出的這個問題的確是個謎。我完全不知道如何開始,甚至不懂得他的意思。
我請求他好幾次,希望他給我一個線索,或至少一個暗示,如何去找一個讓我感
到快樂、堅強的位置。我和他爭論,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因為我不懂他的問題
他建議我應該在空地上繞圈子,指導找到那個位置為止。
我站起來,開始踱方步。我覺得這樣很傻,於是又坐到他面前。
他變得十分惱怒,指責我不聽他的話,說我也許並不想要學習。過了一會後,他
平靜下來對我解釋,並非每個地方都是適合坐下休息的理想位置,而在屋前的這
塊空地上,有個獨特的位置,這個位置能讓我感覺到最佳的狀況。我的任務是去
把這個位置找出來。做法是,我必須去“感覺”所有可能的位置,直到毫無疑問
地決定正確的地方。
我爭論著,雖然門前的空地不大(十二尺寬、八尺長),但那可能的位置實在太
多了,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嘗試過所有位置,而且他又沒有說明那位置多大,可能
性就變成無窮多了。我的爭辯沒有用。他站起來,很嚴肅地警告我,也許我要花
好幾天才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我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那還是回去算了,因為
他沒話可對我說了。他強調,他知道我的位置在什麼地方,因此我無法騙他;他
說這是他可以接受我學習麥斯卡力陀的唯一辦法,又說在他的世界裏沒有白送的
東西,,無論學什麼都要付出代價。
他繞過屋子到樹叢裏小解,然後從後面直接回到屋內。
我想他要我去找什麼快樂的位置,也許只是擺脫我的方式,但我還是站了起來,
開始踱步。天空無雲,我可以看見前院和周圍的一切。我一定踱了有一個小時之
久,但是仍然毫無跡象可尋,我走累了就坐下來;幾分鐘後我坐到別的地方,然
後又換了個地方,直到我以半系統化的方式坐遍了整個區域,我努力去“感覺”
每個位置之間的不同,但是沒有判斷的標準,我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但我還
是留下來了。我的理由是,我從老遠的地方來這裏只是為了拜訪唐望,況且我也
沒有別的事要做。
我躺下來,把手枕在腦後,然後翻過身,把肚子貼在地上,我以這種翻滾的方式
躺遍了整個區域。這一次,我覺得我有了模糊的判斷標準。當我以背朝地躺著時,
我覺得比較溫暖。
我又開始翻滾,以相反的方向再度躺遍整個區域,在剛才仰臥的地方現在變成俯
臥。依照姿勢的不同,我感到相同的溫暖和冰涼,在各個位置之間仍沒有什麼區
別。然後我想到了一個自認為聰明的念頭:唐望的位置!我坐在那裏,然後躺下
去,先面朝地,然後背朝地,但把位置跟其他位置也沒什麼不同。我站起來,心
想:我受夠了,我要跟唐望告別,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他。我看看表,淩晨兩點!
我竟翻滾了六個小時。
這時候,唐望走出來,繞過屋子走到草叢裏。他回來後站在門邊。我感覺受到排
斥,想要對唐望說些不好聽的話,然後離開。不過我知道這不是他的錯,是我自
己選擇要做這些荒謬的事。我告訴他,我失敗了;我像個白癡般在地上翻滾了整
晚,仍然弄不懂他的謎題。
他笑了起來,說他不感到驚訝,因為我的方式不正確,我沒有使用我的眼睛。沒
錯,但我很確定他說要去感覺各個位置的不同。我提出了這一點,他辯解說,一
個人可以用眼睛去感覺,只是不去直接注視任何事物,他說,我沒有別的方法可
以解開這個問題,除非使用我所擁有的——我的眼睛,然後,又走回屋子內。
我敢說他剛才一定在觀察我,否則他不可能知道我沒有使用眼睛。
我又躺了下來,因為這是最舒適的做法。但是這一次,我把下巴靠在手上,觀察
每一個細節。
過了一會兒,四周的黑暗有了一些變化。當我把焦點集中在我面前一點時,整個
視線的周圍出現了一層鮮明的黃綠色。這個現象令我吃驚,我繼續把焦點集中在
我面前的一點 ,然後開始貼著地側爬起來,一次移動一尺。
突然間,在靠近空地的中央時,我覺察到另一個色彩的改變。在我右邊,仍舊是
在我的視覺餘光範圍內,黃綠色變成了強烈的紫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這紫色上,
紫色褪成淡淡的、但仍很鮮明的顏色,我集中注意力在這個顏色上,它一直沒有
改變。
我把夾克放在那個位置上做紀錄,呼叫唐望。我非常興奮,我真的看到了顏色的
改變。他似乎無動於衷,只叫我坐在那位置上,要我把感覺報告給他聽。
我坐下來,然後背朝地躺下來。他站在旁邊,不停地問我有什麼感覺;但我沒有
感到有什麼不同。約有十五分鐘之久,我試著去感覺有什麼不同。唐望耐心地站
在我旁邊。我感到反胃,嘴巴裏竟有一種金屬的味道。突然間我的頭痛了起來。我
要生病了。想到我的荒謬行動,我幾乎不高興到憤怒的地步,我站了起來。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挫折感。他沒有笑,但很嚴肅地表示如果我真的想學習,
就必須不屈不撓。他說我只有兩種選擇:放棄然後回家,永遠學不到;或是去解
開這個謎題。
他又走進屋內。我想要立刻離開,但我太累了不能開車;況且,那種色彩的感覺
實在驚人,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種判斷的標準,說不定還有其他的變化有待發現。
不管如何,要走已經太遲了。因此我坐下來,跪在地上,重新開始一次。
這次我很快地爬過不同的位置,穿過唐望的位置,到空地的邊緣,然後繞完邊緣,
當我爬到中央時,又覺察到另一種色彩的改變,又是發生在我視線周圍。我所看
見的一片固定的黃綠色,在右邊的一處,變成了銳利的銅銹綠色,過了一會兒,
它又突然變成了另一種穩定的色彩,不同於先前那個。我脫下一隻鞋子,放在那
個位置做記號,然後繼續爬行,直到看遍了空地上所有可能的方向,沒有其他的
色彩變化發生。
我回到以鞋子做記號的地方察看一下。那個位置離我放夾克的地方約五、六尺遠,
朝向東南方,旁邊有一塊大石頭。我在那裏躺了很久,想找出線索,觀察每一個
細節,但仍沒感覺有什麼不同。
我決定試試另一處位置。我轉了個身子,正準備要躺在夾克上時,我感覺到一陣
很不尋常的擔憂。一種什麼東西沖到我肚子上的強烈肉體感覺。我馬上跳了起來,
後退一步,頸後的毛髮豎了起來。我的雙腿微彎,身體朝前傾,雙手伸在面前,
手指像爪子似地勾起來。我注意到自己的奇怪姿勢,恐懼不由加深。
我不自主地回到鞋子旁邊的大石頭處坐下來。我從石頭上滑到地上,想要找出使
我如此驚嚇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的疲勞造成的。天快亮了,我覺得愚蠢又難為情
但我還是無法解釋什麼使我這麼恐懼,也弄不清楚唐望的用意。
我決定再試最後一次。我站起來,慢慢朝我用夾克做記號的位置接近,又感覺到
同樣的擔憂,這次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坐下來,然後跪著,準備面朝下躺著,
但儘管想要躺下,也躺不下來。我把雙手撐在面前的地上,呼吸開始急促;我感
到反胃,而且清楚地感覺到一陣恐慌,但是我努力不讓自己跑開。我想唐望也許
在觀察我。我慢慢地爬到另一個位置,把背靠在石頭上。我想休息一會,整理我
的思緒,但是我睡著了。

我聽見唐望在我頭上的說話聲和笑聲。我醒了過來。
“你已經找到那個位置。”他說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肯定地說,我睡著的這個位置就是我們所談的那個
位置。他又問我躺在那裏有什麼感覺,我說我實在沒有注意到任何不同。
他叫我把此刻的感覺與我躺在另一個位置的感覺比較一番。這時我才想到我無法
解釋前一晚的恐懼。他有點挑戰意味地催我坐到另一個位置上。為了某種無法解
釋的理由,我的確是對另一個位置感到恐懼,不敢坐上去。他強調說,只有一個
傻瓜才看不出兩者的不同。
我問他,這兩個位置是否是有特別的名稱,他說那個好位置就叫做 sitio(西班牙
文“位置”之意);壞位置就叫做“敵位”(the enemy)。他說這兩個位置對人
的安寧有關鍵性的影響,尤其是對一個追求知識的人。單單坐在屬於一個人的位
置上就可以產生優越的力量;相反的,敵位則會使人衰弱,甚至會造成死亡。他
說我前一晚耗用大量的精力,但在我的位置上睡了一覺後,精力都恢復過來了。
他又說,我在個別位置上所看見的顏色也對我有同樣的效果,不是增加力量,就
是耗損力量。
我問他是否還有其他那樣的位置,應該如何去找到它們?他說世界上有許多地方
都像那兩個位置一樣,要找到它們的最好方法,就是去發覺它們個別的顏色。
我並不清楚我是否解開了這個謎,事實上,我還無法想像曾經有過這樣的問題;
我沒有辦法不感覺這整個經驗都是被強迫、不得已的。我確信唐望觀察了我一個
晚上,然後開玩笑地說,我睡著的位置就是我要找的。但是我找不出這個做法背
後的邏輯理由,而當他挑戰我去坐到另一個位置時,我卻做不到。在我恐懼“另
一個位置”的實際經驗,與我對整件事的理性考慮之間存著一條鴻溝。但從另一
方面來說,唐望非常確定我已經成功了,而且,由於我的成功,他要開始教我培
藥特。
“你請求我教導你麥斯卡力陀,”他說,“我要知道你是否有本事與他面對面。
麥斯卡力陀是不能與它開玩笑的,你必須能使用你所擁有的一切。現在我可以只
接受你想學習的欲望,作為學習的好理由。”
“你真的要教我培藥特嗎?”
“我比較喜歡叫它麥斯卡力陀。你也這麼稱呼吧!”
“什麼時候要開始教我?”
“這沒有那麼簡單,你必須先準備好。”
“我想我準備好了。”
“這不是開玩笑。你必須要等到毫無疑問的程度,然後你就會見到他。”
“我要做什麼準備呢?”
“不,只需等待。不久之後,你可能就會放棄這整個念頭,你很容易厭倦。昨晚
一碰上困難,你就準備放棄了。麥斯卡力陀需要一種非常認真的意願。”

譯注:“我已經用煙看過你”(Pve smoked you),此話的意義請參見卡斯塔尼


達的第五本書《巫士的傳承》。

2、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 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點鐘左右,我抵達了唐望在亞利桑那州的住處,他和另外五個印
地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我向他打了個招呼,坐下來等待他們開口。經過了一
陣很嚴肅的沉默之後,其中一個人站起來,用西班牙語向我問候“晚安,”我也
站起來以西班牙語回答“晚安”,然後其他人全部站起來,我們彼此互道晚安,
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趕快放掉。
我們又坐了下來。他們似乎很怕羞,說不出話來,雖然他們都會說西班牙語。
大約七點半的時候,他們突然站了起來,朝屋後走去。唐望示意我跟著走,我們
坐上停在屋後的一輛老卡車。我、唐望及兩個年輕人坐在後面。車上沒有坐墊或凳
子,金屬板硬得令人發痛,尤其是當我們離開公路,開上一條泥土路的時候。唐
望小聲地說,我們要去他一個朋友家裏,那人有七個麥斯卡力陀要給我。
我問他:“你自己沒有嗎,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們給你。你要知道,必須由別人這麼做。”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也許你會不適合‘他’,‘他’會不喜歡你,如此一來你永遠無法帶有感情地
認識‘他’,我們的友誼也會破滅。”
“為什麼他會不喜歡我?我又沒對他做出什麼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讓他喜歡或不喜歡。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於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歡我,我能不能做什麼事讓他喜歡?”
另外兩個人似乎聽到我的問題,笑了起來。
“沒有!我想不出有什麼事能做。”唐望說。
然後他轉過半個身子,我無法再跟他說話了。
我們至少開了一個小時,最後停在一棟小屋子前,天已經很暗了。司機把車燈關
掉之後,我只能辨認出房子的模糊輪廓。
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對一隻狗吼著,叫它不要再吠,從腔調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
們下了卡車,經過她身邊時,大家說了句“晚安”。她回應後,又繼續教訓狗,
我們直接走進屋內。
房間很大,堆了好多東西。一個昏黃的小燈泡使氣氛顯得憂鬱。牆邊靠著好幾把
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個人在一張長沙發坐下來,這是房間最大的一件傢俱,已
經很舊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來像是紅色,髒髒的。其餘人坐在椅子
上,好長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
其中的一個人突然站起來,走進另一間房裏。他大概五十幾歲,黝黑、高而結實。
一會兒後,他拿了一個咖啡罐出來,打開盒子,把罐子遞給我;裏面有七個奇怪
形狀的東西,大小與形狀都不相同,有些幾乎是圓的,其他是長條形的,摸起來
像是堅果的核心,或軟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來像是幹硬的胡桃殼。我花了些時
間把玩,摸著它們的外層。
“這是用來嚼的”。唐望低聲說。
我沒有發覺他坐在我旁邊,直到他開了口。我看看其他人,沒有人注意我,他們
低聲交談著。我感到遲疑、恐懼,幾乎無法控制自己。
“我必須去洗手間”,我對他說,“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館遞給我,我把培藥特核放進去。正要離開房間時,那個把咖啡館給我
的人站起來,對我說,另一個房間裏有馬桶。
那個馬桶就在門邊,旁邊有一張很大的床,占了房間的大半,那個女人睡在上面。
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然後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間中。
屋主用英語對我說:“唐望說你是從南美洲來的,那裏有沒有麥斯卡力陀呢?”
我告訴他,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名字。
他們似乎對南美洲很感興趣,我們聊了一會兒印地安人的事,然後其中一個問我
為什麼要吃培藥特。我說我想知道那像什麼,他們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溫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雙手潮濕,胃部緊縮。那個裝培藥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彎下身,
隨手抓起一個,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陳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兩半,開始咀嚼其
中一半,一種強烈的苦澀漫開,一會兒後,我整個嘴巴都麻木了,越嚼味道越苦,
唾液開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齦感覺好像在吃很鹹的肉幹,不得不嚼下去。
一會兒後,我開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覺不到苦味。培藥特核有許多
纖維,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樣,我不知道該吞下去還是吐出來。這時候屋主站起來,
請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們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適,主人拿了一瓶鐵奇辣烈酒出來。
大家背靠著牆,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邊,坐在我旁邊的唐望把那個裝培藥特的
罐子放在我雙腳之間,然後把那瓶酒遞給我,叫我喝一點沖掉苦味,再把酒傳給
別人。
我把纖維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讓唾液不再
分泌。唾液並沒有減少很多,但確實沖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給了我一個杏子幹,或者是個無花果幹(在黑暗中,我看不出來,也嘗不出
來)。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願被咽下去。
一會後,酒瓶又傳了過來,唐望遞給我一片肉幹,我對他說我不想吃東西。
“這不是吃東西。”他有力地說。
這種形式重複了六次,我記得在嚼第六個培藥特時,其他人的交談變得熱烈起來;
雖然我聽不出大家使用的語言,但內容十分有意思,我嘗試仔細傾聽,好加入他
們的談話。但是當我想要說話時,卻發現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亂地在我腦中打轉。
我背靠牆坐著,聽他們說話,他們是用義大利語交談,一再地重複同一句話:“
鯊魚的愚蠢。”我想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題材。我曾經告訴唐望,亞利桑那州的
科羅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稱為“焦木之河”(el rio de los tizones);有人誤
拼 或 誤 讀 了 tizones , 於 是 這 條 河 就 被 稱 為 “ 鯊 魚 之 河 ” ( el rio de los
tiburones)。我相信他們是在談論這個故事,但是我一直沒想到他們之中並沒有
人會說義大利話。
我很想嘔吐,但我不記得是否吐了出來。我問是否有人可以拿點水給我,我感到
極為口渴難忍。
唐望拿來一個大鍋子,放在牆邊地上,又拿了一個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
入鍋中,再遞給我,叫我不能喝下去,只能漱漱口。
水很奇異地閃閃發光,像是很濃的透明漆。我想要詢問唐望,努力地用英語表達
我的思想,然後才記得他不說英語。我經驗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覺察到雖然我的
心思很清楚,但卻說不出話來。我想要談談水的奇怪特性,但是產生的不是話語;
未說出的思想,以一種液體的方式從我的口中流出來。那是一種不需腹部動作、
毫不費力的嘔吐感覺,言語如液體般暢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嘔吐的感覺消失了,這時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我發覺我的視線很難
集中。我尋找唐望,當我轉頭時,我注意到的視線縮小成一個圓形範圍。那種感
覺並不可怕,也不會不舒服;剛好相反,是一種很新奇的現象,我可以把視線集
中於一點上,慢慢轉頭,而看清楚整個區域。當我剛從房子裏出來時,四周一片
黑暗,只有遠方都市的燈光,但是現在我的視線所看到的圓形範圍內的一切事物
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讓自己全神貫注地用針眼般的視線來探測地
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與房子牆壁的接合處。我把頭慢慢轉到右邊,看到唐望靠牆坐
著,然後我把頭轉向左邊,把視線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鍋底;我稍微抬起頭來,
看見一隻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來。我看著它走向水旁,開始喝起水來。我伸手
把它推開;我把視線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間我看見它變成透明的。
水像是閃亮、濃稠的液體,從它的喉流進身體內。我看見水均勻地進入它的全身,
然後從每一根毛發中噴出來,我看見閃亮的液體順著每一根毛發流著,然後從毛
髮尖端射出來,形成一條條長而白亮的絲鬃。
這時候我感到強烈的震顫,刹那間,我周圍出現了一個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
奇怪地冷,摸起來像是一座厚重的錫牆。我發現自己坐在隧道的地上,我想要站
起來,但我的頭碰到金屬的隧道頂,然後隧道開始收縮,幾乎使我窒息。我記得
我朝著隧道遠處一端的圓點爬去,當我抵達時(如果我真的抵達,我已經完全忘
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筋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體所浸濕,我
翻來覆去,想找個休息的姿勢,使心跳不要如此劇烈。在翻滾中,我又看見了那
只狗。
所有的記憶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腦中,一切又清楚起來了。我轉身尋找唐望,但我
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開始發亮,強烈的光芒從它身體
射出,我又看到了水從它身體流出來,把它像火炬般點燃起來。我走到鍋邊,把
臉埋入水中,與它一起喝水,這時候,我看見液體流入我的血管中,變成紅色、
黃色及綠色。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燒起來,全身通紅。我喝到液體經由每
一個毛孔流出來,像絲般射出來,於是我也擁有了長而白亮的絲鬃。我看看那只
狗,它的絲鬃就像我的一樣。全身充滿了一種極度的快樂,我們一起朝向來自於
無限遙遠之處的某種黃色的溫暖跑去。我們在那裏玩耍起來,扭成一團,直到我
知道了它的願望,它也知道了我的願望。我們輪流操縱對方,像玩某種木偶戲般。
我可以扭扭我的腳趾,使它的雙腳跳動,而每次它點點頭時,我也感到克制不住
地想跳躍。但是它最頑皮的動作是,讓我坐著用腳來撓我的頭;它只要左右甩甩
耳朵,我就必須這麼做。這個動作是如此地滑稽、優雅而又帶諷刺;實在是無比
的熟練,我想。我感受到的快樂陶醉是無法形容的,我大笑起來,直到幾乎無法
呼吸。
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睜不開眼睛;我透過一層水幕看東西,這是一種長久而痛苦
的狀態,充滿著醒不過來、卻又醒著的焦慮。然後,世界慢慢地變得清晰可見,
我的視線又變得寬廣,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正常的意識願望,我想要轉身尋找那個
美妙的動物,這時我遭遇到最困難的轉變過程。之前我從正常狀態的轉變幾乎是
覺察不到的;我的意識清楚,我的思想與感覺是那種意識的自然產物,轉變過程
十分平穩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轉變,恢復嚴肅清醒意識的過程,實在是令人震驚。
我竟然曾經忘記自己是一個人!這種矛盾情況實在是可悲,我哭泣起來。

一九六一年八月五日 星期六

早上吃過早餐之後,屋主、唐望和我開車回哦唐望的住處。我累極了,但在卡車
中睡不著。只有等屋主離開後,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著了。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唐望在我身上蓋了一條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裏。
不久後他帶了一鍋煎豆及一堆玉粟米餅來,我餓壞了。
我們吃完,正在休息時,他要物品把前一晚所發生的事全告訴他。我盡可能準確
地把我的經驗詳細地描述出來。
我說完後,他點點頭說:“我想你沒事,我現在很難解釋為什麼及發生了什麼事,
但我想你的情況還好,你瞧,有時候他會玩耍,像小孩一樣;其他時候則很可怕,
令人畏懼。他或者嬉戲,或者非常嚴肅,他對另一個人是什麼樣子,通常沒有辦
法事先知道。但是當一個人很瞭解他後,有時候會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
你是我知道唯一有這種遭遇的人。”
“我的經驗跟別人的有什麼不同?”
“你不是印地安人,因此我很難下判斷。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絕某人,
不管是不是印地安人。我知道這一點,我看過好多這種人,我也知道他會嬉戲,
使有些人發笑,但我從沒見過他與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訴我,唐望,培藥特如何保護……”
他不讓我說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絕對不要那樣稱呼他,你見他的時間還不夠
讓你充分瞭解他。”
“麥斯卡力陀如何保護人呢?”
“他給人忠告,他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那麼麥斯卡力陀是真實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見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問題搞糊塗了,茫然地望著我。
“我的意思是,麥斯卡力陀是否……”
“我聽到你的話了,你昨晚不是看見他了嗎?”
我想要說我看見的只是一隻狗,但我注意到他的困惑眼神,“你認為我昨晚看到
的就是他嗎?”
他不滿意地看著我,搖頭笑著,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他以挑戰性的口氣說:
“別告訴我,你以為那是你的——媽媽?”在說“媽媽”之前,他停頓了一下。
因為他本來要用一個侮辱別人母親的口頭語。“媽媽”這兩個字聽起來很不協調,
我們大笑了很久。然後我發覺他睡著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一九六一年八月六日 星期日

我開車載著唐望到我吃培藥特的屋子。在路上他告訴我,那個帶我去見麥斯卡力
陀的人叫約翰。當我們抵達那房子時,約翰和兩個年輕人正坐在前院。他們很快
活,自在地談笑著,三個人英語都很流利。我告訴約翰,我是來感謝他的幫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的幻覺經驗時,他們對我的行為的看法。我告訴他們,我一直想
要回憶那天晚上做了什麼,但記不起來。他們笑了,但不願去談。他們似乎是因
為唐望在場而不便去談,因為他們都瞄著他,似乎在等一個同意的暗示。唐望一
定是給了他們暗示,雖然我什麼也沒注意到,因為約翰突然間開始告訴我,我那
天晚上做了什麼。
他說當他聽到我嘔吐的時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計我吐了三十次之多。
唐望更正他,說只有十次而已。
約翰繼續說:“然後我們靠近你,你身體僵直著、痙攣著。你躺在地上,有一段
很長的時間,你嘴巴蠕動著,好像在說話。然後你開始用頭敲地,唐望把一頂舊
帽子戴在你頭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顫抖呻吟了好幾個小時。那時候大家都
睡著了,不過我在睡眠中聽見你的喘息呻吟。然後你的尖叫聲把我吵醒,我看見
你跳了起來,尖叫著朝水跑過去,把鍋子打翻,然後開始在那灘水中游起泳來。
“唐望替你多倒了點水,你安靜地坐在鍋子前,然後又跳起來,脫掉衣服,你跪
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來,接著你只是坐在那裏,瞪著空地。我們以為你會永
遠這樣子坐著。差不多每個人都睡著了,包括唐望,突然間你又跳起來,呼號著,
開始追起狗來,狗害怕了,也呼號著,跑到屋後面,然後每個人都醒過來了。
“我們全站了起來,你從另一邊回來,仍然追著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著,又吠
又叫。我想你大概繞著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樣吠著,我還擔心引起別人的好
奇心,雖然附近沒有鄰居,但你的呼號聲太大了,好幾裏之外都可以聽得見。”
其中一個年輕人補充說:“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懷中帶回前院。”
約翰繼續說:“然後你開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來咬去,玩耍
著,我覺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
“你跑到鍋子邊,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個年輕人說:“你跟狗跑來喝水有
五、六次。”
“這持續了多久?”我問。
“好幾個小時,”約翰說,“我們看不見你們倆的蹤影,我想你們一定是跑到後
面去了,我們聽到你們的吠叫及低吼,你的聲音真像一隻狗,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也許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說。
他們笑了起來。約翰說:“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那三個人彼此看著,似乎很難決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最後,那個沒說過話的
年輕人開口了。
“他嗆到了。”他說,看著約翰。
“不錯,你真的是嗆到了,奇怪地哭了起來,然後倒在地上。我們以為你咬住自
己的舌頭;唐望把你的下顎打開,在你臉上倒了點水。然後你又開始顫抖痙攣,
接著你一動也不動地躺了好久。唐望說一切都結束了。那時候已經是早上,所以
我們用毯子蓋住你,讓你睡在前院中。”
他停下來看看其他人,他們顯然都在抑制著不笑出來。他向唐望詢問了一些事,
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約翰轉向我說:“我們把你留在前院,怕你會在屋裏亂撒尿。

他們都大笑起來。
“我會做什麼?”我問:“我真的……”
“你真的?”約翰像在模仿我說話,“我們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說沒關係,你
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麼?”
“你不會認為狗逃跑是因為怕你吧?那只狗會跑,是因為你對它撒尿。”
這時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問其中一個年輕人,但他們都在笑,沒有聽見我的問
話。
約翰繼續說:“但是我的狗報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這句話使他們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內。等他們安靜後,我很誠懇地問:“
這都是真的嗎?真的發生了嗎?”
他們仍然在笑。
約翰回答說:“我發誓我的狗真的有對你撒尿。”
開車回唐望家時,我問他:“剛才所說的一切真的都發生過嗎,唐望?”
“是的,”他說:“但是他們不知道你所看見的。他們並不瞭解你是在跟‘他’
玩,這就是為什麼我當時沒有打擾你。”
“但是關於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隻狗!我必須告訴你多少次?這是去瞭解這件事的唯一方法,唯一的
方法!是‘他’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訴你之前,你是否知道這一切呢?”
他遲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訴我之後,我記得你當時看起來很奇怪,
我猜你做得還好,因為你似乎沒有被嚇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們所說的跟我玩嗎?”
“該死!那不是一隻狗!”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四

我把我對這次經驗的感覺告訴唐望。從我個人的研究目標來看,這次經驗是一次
災難。我說我不想再跟麥斯卡力陀有類似的“接觸”。我同意發生在我身上的一
切不僅是有趣而已,但所發生的事中沒有一件使我想再試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
是能承受這種磨練的人。培藥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種事後的反應,一種身體上奇怪
的不適感,某種無形的恐懼或不快樂,像是某種憂鬱,但我無法確定,而且我完
全不覺得那是值得重視的狀態。
唐望笑了起來,說:“你開始學習了。”
“這種學習方式不適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總是愛誇大其詞。”
“這不是誇大其詞。”
“對我來說,並沒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這種方式使我恐懼。”
“恐懼並沒有什麼不對,當你恐懼時,你會以不同的方式來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來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學習麥斯卡力陀了,我
應付不了,唐望。這實在是很糟糕的情況。”
“當然很糟糕,甚至對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個人而已。”
“你為什麼會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著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麥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這使我困惑,
因為這是一個徵兆。”
“什麼樣的徵兆呢,唐望?”
“麥斯卡力陀為我把你挑了出來。”
“為了什麼?”
“當時我還不清楚,現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選中的’。麥斯卡力
陀為我把你挑出來,這樣做就是告訴我,你被選中了。”
“你是說我在其他人當中被選出來,去進行某項任務嗎?”
“不是,我的意思是,麥斯卡力陀告訴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訴我,你是我要選的人。”
“‘選中的人’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這些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選中的人。那天晚上,
我看見你跟麥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個人,但你不是印地安人。真令人
困惑!”
“這對我來說又是什麼意思呢,唐望?我必須做什麼呢?”
“我已經下決定,我將要把造就出一個智者的秘密傳授給你。”
“你是說關於麥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這些,還有其他我想要傳授給一個人的。我自己
也有一個老師,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為他所選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
切都是他教給我的。”
我又問他一次,這個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麼;他說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學習,就
像我與他之前所經歷的那兩次經驗類似的學習。
這個發展實在很奇怪,我本來已經決定告訴他,我要放棄學習培藥特的念頭了,
但是在我還沒表達態度之前,他說要把他的“知識”教給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我覺得這個突然的變化是很嚴重的。我爭辯說我不夠資格擔當,因為那需要
罕有的勇氣,而我沒有,我告訴過他,我的個性是光談而不做,我只適合談他人
做過的事。我要聽他對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見。我告訴他,如果我能坐下來聽他
大談特談好幾天的話,我會非常快樂,對我來說,那就是學習。
他沒有打岔地聽完我的長篇大論,然後說:“這一切都很容易瞭解,恐懼是一個
人在知識的道路上必須克服的第一個敵人。此外,你很好奇,這彌補了你的缺乏,
而且你會去學習,不管你怎麼想,這是規矩。”
我又抗議了一會,想要打消他的意圖。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學習之外,沒有其
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並不正確,”他說,“麥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過了,這才是該想的,
你為什麼不想想那個,而去想你的恐懼呢?”
“那很不尋常嗎?”
“你是我所見過唯一跟他玩耍的人,你不習慣這種生活,因此你沒有注意到徵兆。
你是個認真的人,但是你的認真是用在與你有關的事上,而不是周圍的事物,你
想自己想得太多了,這就是問題所在,那會使你疲憊不堪。”
“但是一個人能有什麼別的做法呢,唐望?”
“去尋找與見識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會使你疲倦,這種疲倦會使
你對其他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你說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變呢?”
“想想麥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別的;其餘的自然會出現。”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開始帶引我進入他的知識領域中,我們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長久的
沉默之後,他開始說話了,他說他要以第一天他的恩人收他為門徒時所講的話來
開導我。唐望顯然背熟了那段話,因為他重複了好幾次,確定我沒有漏掉任何一
個字:
“一個人尋求知識,就像上戰場,完全清醒,帶著恐懼及尊敬,而且絕對有把握。
以任何其他方式去尋求知識或上戰場都是一種錯誤,不論誰這麼做,都會因他的
這種做法而終生後悔。”
我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他說當一個人達成了這四項先決條件之後,其他的錯誤就
不算什麼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行動不能與傻瓜的行為混為一談。如果這樣的
人失敗,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場戰役,他不會為此自憐或後悔。
然後,他說他要教我有關“同盟”的知識,就像恩人教他同樣的方式。他強調“
同樣方式”這幾個字,重複了好幾次。
一個同盟,他說,是一個人能帶入生活中的一種力量,能幫助他、給他忠告及必
要的力量來處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對或錯。同盟能夠提升一個人的生
命,引導他的行動,增進他的知識。事實上,同盟是學習不可少的幫助。唐望以
極強的信念傳達了這些話,他似乎很謹慎地選擇字眼。以下這段話,他重複了四
遍:
“同盟會使你看見和瞭解其他人無法讓你瞭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個守護精靈?”
“它不是守護者,也不是精靈,它是一種動力。”
“麥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嗎?”
“不是!麥斯卡力陀是另一種力量,一種獨特的力量!一個保護者,一個老師。

“麥斯卡力陀與同盟有什麼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樣被馴服使用。麥斯卡力陀是獨立存在於個人之外的。他以各
種形式現身於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個人是巫魯荷或是農家子弟。”
唐望和熱切地談論麥斯卡力陀是正確生活的老師。我問他麥斯卡力陀如何教導“
正確的生活方式”,唐望說麥斯卡力陀會“顯現”如何生活。
“怎麼顯現呢?”我問。
“他有許多顯現的方式,有時候他顯現在他手上,或在石頭上、樹上,或在你面
前。”
“是不是像一張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種教誨。”
“麥斯卡力陀會跟人說話嗎?”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語。”
“那他怎麼說話呢?”
“他跟每個人說話的方式都不一樣。”
我感覺我的問題在煩擾他,於是不再問了。他繼續解釋,要認識麥斯卡力陀並沒
有固定的步驟,因此沒有人能教導麥斯卡力陀,除了麥斯卡力陀自己。這個特質
使他成為一種獨特的力量,他對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相對地,唐望說,要獲得同盟需要最準確的教導,以及毫無差錯地遵循各個步驟
與階段。世界上有許多同盟的力量,他說,但他只熟悉其中兩種。他將要引領我
去見識它們的秘密,但要由我來選擇其中之一,因為我只能選擇一個。他的恩人
的同盟是一種蔓陀蘿植物,西班牙文的意思是魔鬼草(la yerba del diablo),但
他自己不喜歡它,雖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給了他。他說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煙
(humito),但他沒有解釋小煙的性質。
我問他,他保持沉默。
過了一陣子後,我問他:“同盟是什麼樣的力量呢?”
“一種助力,我應告訴過你了。”
“它怎麼幫助人呢?”
“同盟是一種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同盟能使你瞭解那些別
人無法使你瞭解的事。”
“但是麥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這樣他不也成為同盟嗎?”
“不會,麥斯卡力陀帶你超越自己來教導你,同盟帶你超越自己好給你力量。”
我要他更詳細解釋,或描述這兩者之間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許久,笑了。他說
經由談話來學習不僅是浪費,而且愚蠢,因為學習是一個人所能從事的最困難任
務。他要我回憶尋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經驗,我如何希望不做什麼變把它找
出來,因為我希望他告訴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樣做的話,我就永遠學不到。但
是,後來知道要找到這個位置是多麼困難,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這個位置的確
存在,給我一種獨特的信心。他說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沒有任何東
西能傷害我的身體,因為有了保證,只要在這位置上,我就處在最佳的狀態中,
有力量擺脫任何對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訴我那個位置,我就永遠無法
擁有把它當成真實知識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識就是力量。
然後唐望說,每次一個人決定去學習時,都必須像我尋找位置時一樣地賣力,而
學習的極限是由每個人自身的性格決定,因此他覺得談論知識是不必要的。他說
某些知識對我目前而言太強了,談論它們只會被給我害處。他顯然覺得沒有什麼
好說了,站起來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訴他這整個情況使我不知所措,這不是我當
初想要的。
他說恐懼是很自然的,我們每個人都會經驗恐懼,但一點辦法也沒有。不過話說
回來,不論學習是多麼地可怕,更可怕的是,想到一個人沒有同盟,或沒有知識。

3、

從唐望決定要教我同盟的力量,到他認為我能夠以實際參與的方式來真正學習之
前,中間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在這期間,他逐步描述那兩種同盟的一般性質。
他使我準備好去接受所有言語的必然結論,以及對所有教誨的證實,也就是非尋
常現實狀態。
最初他以非常隨意的態度談論同盟的力量,我筆記中的最初資料即是穿插在各種
話題之中。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魔鬼草是我恩人的同盟,它本來可以成為我的同盟,但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你不喜歡魔鬼草,唐望?”
“她有一個嚴重的缺點。”
“她是否比不上其他的同盟力量呢?”
“不是,別搞錯我的意思,她就像最好的同盟一樣有力量,但有個地方是我個人
不喜歡的。”
“你能告訴我是什麼嗎?”
“她會把人帶壞,沒有先加強人的心,就讓他們嘗到力量的自衛,結果使他們變
得跋扈而反復無常。她使他們在力量之中衰弱下來。”
“有沒有辦法可以避免呢?”
“有辦法可以克服,但不能避免。凡是成為魔鬼草同盟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要如何克服那個缺點呢,唐望?”
“魔鬼草有四個頭:根、莖與葉、花朵、種子。每一個頭都不相同,凡是要成為她
同盟的人都要依照這個秩序來學習。最重要的部分是根,魔鬼草的力量是從根得
到的。葉和莖是治療疾病的,使用得當的話,這部分是人類的恩物。第三個頭是
花朵,它是用來使人發狂,或使人順服,或殺人用的。以魔鬼草為同盟的人絕不
會吃花朵,也不會吃葉或莖,除非他自己生病;但是他常吃根或種子,尤其是種
子,它們是魔鬼草的第四個頭,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分。
“我的恩人常說,種子是‘清醒的頭’——唯一能使人心堅強的部分。魔鬼草對
她的保護者很嚴苛,因為她的目標是使人趕快送命。通常在能學習到‘清醒的頭
’的秘密之前,她就達到了這個目標。但是傳說中有人獲得了‘清醒的頭’的秘
密。對智者而言,這真是一大挑戰!”
“你的恩人知道這秘密嗎?”
“不,他不知道。”
“你見過任何知道這秘密的人嗎?”
“沒有。他們是活在不同的時代中,在那個時代裏知識是很重要的。”
“你認識任何見過這種人的人嗎?”
“我不認識。”
“你的恩人認識這種人嗎?”
“見過。”
“他為什麼沒有得到‘清醒的頭”的秘密呢?”
“把魔鬼草馴服成同盟,是我所知道最困難的任務,譬如說,她從未成為我的同
盟,也許是因為我不曾喜歡過她。”
“雖然不喜歡她,你能不能仍把她當成同盟使用?”
“我能,但是我寧願不要。”
“為什麼她被稱為魔鬼草?”
唐望做了個無所謂的姿勢,聳聳肩,很久沒有說話,最後他說“魔鬼草”是她暫
時的名字。他還說魔鬼草也有別的名字,但是不能使用,因為呼喚一個名字是件
嚴重的事,尤其是當人在學習馴服同盟力量的時候。我問他為何名字的呼喚會如
此嚴重。他說名字是要保留到極危急和需要的時候用來求救的,而且他向我保證,
不論誰追求知識,一生中求救的時刻遲早會出現的。

一九六一年九月三日 星期日

今天下午,唐望從野外挖了兩棵蔓陀蘿植物。
出乎意料之外地,他在談話中提起魔鬼草這個話題,然後他要我跟他到山上去找
一棵。
我們開車到附近的山上,我從行李箱中拿出一把鏟子,走進一個山谷。我們走了
一陣子,穿過長在鬆軟的沙土上很茂盛的矮樹叢。他停在一棵小植物旁,這棵植
物有深綠色的葉子,和大而白的鐘形花朵。
“這一棵。”他說。
他馬上開始挖掘,我想要幫忙,但他用力搖頭拒絕,繼續在那植物周圍環繞向下
挖:挖出一個倒圓錐體,外緣漸深,漸漸朝植物的中心接近。當他停止挖掘時,
他跪下來用手指把植物周圍的土剝開,露出大約四寸長的一塊多莖、分岔的根部,
根的粗細與莖的粗細成明顯的對比,相較之下,莖顯得十分柔弱。
唐望看著我說,這棵植物是“雄”的,因為根剛好在與莖接合處分岔出來。接著
他站起來走開,尋找著。
“你在找什麼,唐望?”
“我要找一根樹根。”
我聽了也開始尋找,但他阻止我。
“你不要找!坐到那裏去。”他指著二十尺外的一堆岩石,“我會找到的。”
過了一會,他回來了,帶著一根長枯枝。他用它當成挖掘的工具,小心地把植物
根部分岔兩邊的泥土弄松。他清除了大約兩尺深的泥土,繼續挖下去時,泥土硬
得幾乎無法用樹枝再挖下去了。
他歇手坐下來喘口氣,我坐在他旁邊,兩人很久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不用鏟子挖呢?”我問。
“鏟子會割傷植物。我必須找根屬於這區域的樹枝來挖,如果我碰傷了根,情形
不會像被鏟子或外來異物弄傷那麼糟糕。”
“你找的是什麼樹枝?”
“任何派洛維迪樹的枯枝都可以,如果附近沒有枯枝,就必須找一根新的。”
“你可以用別種樹的樹枝嗎?”
“我告訴你了,只有派洛維迪樹才可以,別的不行。”
“為什麼呢,唐望?”
“因為魔鬼草沒有什麼朋友,派洛維迪樹是這個地區唯一跟她處得來的樹,唯一
能掌握得住她的東西。如果你用鏟子傷害了根,移植她的時候,她不會為你長大,
但如果你以這種樹枝傷害她,她甚至不會感覺到。”
“你現在要如何處理這個根呢?”
“我要把它割下來,你必須離開我,再去找另一棵植物,等我叫你的時候再回來。

“你不要我幫你嗎?”
“只有我要你幫忙時,你才可以幫忙!”
我走開,開始尋找另一棵植物,以便打消跑回去偷看他的強烈欲望。一會後,他
過來跟我一起尋找。
“現在讓我們來找棵雌的。”他說。
“你怎麼分出雌雄呢?”
“雌的較高,朝上長,看起來像棵小樹。雄的比較大,沿著地面生長,像濃密的
灌木叢。等我們把雌的挖出來後,你就可以看到它在分岔之前有很長一段根。相
對的,雄的在靠近莖部就分岔了。”
我們在一大片蔓陀蘿植物中尋找,然後他指著一棵說:“這是雌的。”接著他以
同樣的方式把它挖出來。等他清開根部泥土時,我看到根部正如他所說的。當他
準備要分割它時,我又離開了。
回到他家之後,他打開裝著那兩棵植物的包包。他先拿起較大的那棵雄的,放在
一個大鐵盆中清洗。他很仔細地把根部、莖部和葉片的泥土都洗掉。清洗之後,他
用一把小刀沿著根莖交接處割了一圈,然後把植物折成兩段。他拿起莖部,把葉
子、花朵及多刺的種子囊包都割下來,各集成一堆。他把乾枯的或被蟲吃過的部
分都丟掉,只保留完整的部分。他用兩條繩子把分岔的根部兩端捆起來,然後在
接合處割了一刀,折成兩半,於是他有了兩塊大小相同的根部。
接著他拿出一塊粗麻布,把兩塊捆在一起的根部放在上面,再把葉片整齊地放上
去,然後是花朵、種子囊、莖部,最後他把布包起來,打了個結。
他以完全相同的步驟處理另一棵雌性植物,但他沒有折斷根部,而保留著分岔,
像個倒寫的字母 Y。然後他把所有的部分包在一塊布裏。等他處理完之後,天已
經黑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六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稍晚,我們又說到了魔鬼草。
“我想我們應該再開始談魔鬼草。”唐望突然說。
一陣客氣的沉默後,我問他:“你要怎麼處理那兩棵植物呢?”
“我挖出來的那兩棵植物是我的,”他說,“就像它們是我自己,我用它們來教
你什麼是魔鬼草。”
“你要怎麼做呢?”
“魔鬼草分成好幾節長度,每一節長度都不相同,都有獨特的目的和用途。”
他張開左手,用拇指尖到無名指在地上量出一段距離。
“這是我的長度,你要用你自己的手量出你的長度。現在,為了能主宰魔鬼草,
你必須先征服根的第一節,不過由於是我帶你來她這裏的,你必須從根的頂端開
始。”
他走進屋內,把一個布包拿出來,坐下來打開它,我看到雄的那棵植物,也注意
到只有一塊根部。他拿起剩下的根部,舉在我面前。
“這是你的第一節,”他說,“我把它給你,我為你把它切了下來,當作我自己
的量過長度了;現在我把它給你。”
刹那間,我腦中閃現把根像蘿蔔般咀嚼的念頭,但唐望把它放進一個白色的小棉
布袋中。
他走到屋子後面,雙腿盤起坐下,開始用一塊圓石杵把布袋中的根搗碎。他用一
塊平石板作為臼石。每隔一會兒洗洗石杵與石板,然後把清洗的水留在一個小而
平的木盆中。
他一面搗,一面唱著聽不清楚的調子,旋律柔和而單調。當袋中的根被搗成一團
糊之後,他把袋子放入木盆裏,然後把石板與石杵都放進木盆裏,在木盆加滿了
水,抬到後面圍牆旁像豬槽的一個長木箱中。
他說根部必須浸泡整晚,放在屋外,以吸收夜氣。“如果明天是個有太陽的大熱
天,將會是個非常好的徵兆。”他說。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日 星期日

九月七日,星期四,是個非常晴朗炎熱的一天。唐望似乎為這好徵兆感到非常高
興,說了好幾次“魔鬼草可能喜歡上我了。”那塊根部浸泡了一個晚上,在上午
十點時,我們來到屋後,他把木盆從方槽中拿出來,放在地上,坐在旁邊。他拿
布袋在木盆底揉搓著,然後拿出水面,擠壓出布袋的汁液,再放回水中。這個動
作重複了三次,然後他把布袋放回方槽中,把木盆留在太陽下。
我們在兩個小時後回來,他拿著一個裝滿黃色沸水的茶壺。他把木盆小心地傾斜,
倒掉上層的水,留下底部的沉積物,他把沸水倒在沉積物上,再把木盆留在太陽
下。
這個步驟每隔一個多小時便重複一次,三次之後,他把木盆中多餘的水都倒掉,
把布袋丟回長木槽中,傾斜木盆以吸收下午的陽光,就走開了。
我們在幾個小時之後回來,天已經黑了。木盆底部有一層膠狀的物質,像是一堆
半熟的漿糊,呈灰白色,大概有一個湯匙的分量。唐望把木盆帶進屋內,他去燒
水時,我把一些被風吹上去的灰燼挑出來,他笑了起來。
“那點灰塵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水煮開後,他倒了一杯在木盆中。同樣是他先前用過的黃色液體。水溶解了黏膠,
形成一種乳狀的物質。
“這是什麼水,唐望?”
“山谷中百花萬果之水。”
他把盆中的液體倒入一個像花瓶的舊陶土杯中。液體很燙,他吹了吹,啜了一口,
然後把杯子遞給我。
“現在就喝掉!”他說。
我接過來,毫不考慮地喝光。嘗起來有點苦,雖然苦味幾乎覺察不到,最特別的
是它有一種強烈味道,聞起來像蟑螂似的。
我幾乎立刻出汗,身體變得很熱,血液沖上我的耳朵。我看見眼前出現一個紅點,
腹部肌肉開始痛苦地痙攣起來,一會後,雖然我不覺得痛,卻開始感到寒冷,汗
水浸濕我全身。
唐望問我看到的是黑點還是紅點。我告訴他,我見到的一切都是紅色的。
我的牙齒開始打起顫來,因為一陣陣無法控制的緊張如波浪般朝我湧來,仿佛是
發自我的胸口。
這時他問我是否感到恐懼,他的問題似乎對我毫無意義。我告訴他,我顯然是在
恐懼之中,他又問我是否恐懼她,我不瞭解他的意思,但說是。他笑了起來,說
我並不真的恐懼。他問我是否還看到紅色,而我所能看到就是一個巨大的紅點。
過了一會我覺得好些,緊張的痙攣漸漸消失了,留下來的是一種舒適的疼痛疲倦
感,以及一股強烈想睡覺的欲望。我無法睜開雙眼,雖然仍能聽到唐望的聲音。
我睡著了。但那種被淹沒在深紅色中的感覺持續整晚,我甚至做了紅色的夢。
我在星期六下午約三點的時候醒來,整整睡了幾乎兩天之久,我感覺輕微的頭痛,
胃部不適,腸子偶爾會有尖銳的刺痛。我發現唐望在他的屋子前打盹,他對我笑
笑。
“前天晚上一切都很好,”他說,“你見到了紅色,那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沒見到紅色,會發生什麼事呢?”
“你可能會看到黑色,那是個壞徵兆。”
“為什麼呢?”
“一個人若看到黑色,就表示他不適合魔鬼草,他會吐得一塌糊塗,都是綠色和
黑色的穢物。”
“他會死嗎?”
“我想沒人會死,但會生病一段很長時間。”
“看見紅色的人會怎麼樣?”
“他們不會嘔吐,根部會給他們一種愉快的感覺,意味著他們強悍又兇暴,這是
魔鬼草所喜歡的,也是她誘惑的方式,唯一的缺點是,從魔鬼草那裏得到力量的
人,必須以做她的奴隸為代價,但這些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事。人活著只是為了學
習,如果他學習,那是他的命運,不論是好或壞。”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唐望?”
“接下來你應該種一棵芽苗,就是我割下來根部第一節的另一半。你前天用了一
半,現在你必須把另一半種到地下去。在你能真正嘗試馴服這棵植物之前,它必
須長大、結種子。”
“我要怎麼馴服她呢?”
“魔鬼草是從根部來馴服的,按部就班地,你必須學到根部每一部分的秘密。你
必須服食它們,才能學到它們的秘密,得到它們的力量。”
“這些不同部分的準備方式,是否跟第一部分一樣?”
“不,每一部分都不同。”
“每一部分的特定效果是什麼?”
“我已經說過,每一部分教導不同形式的力量。你前天晚上所接受的不算什麼,
任何人都能做到。只有巫魯荷才能接受較深的部分。我不能把它們的效果告訴你,
因為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你,我們必須等待。”
“那麼你什麼時候才會告訴我?”
“那要看你的植物什麼時候長大、結種子。”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第一部分,那它有什麼用呢?”
“沖淡再服用,會對男人的那方面很有好處,失去活力的老人,或尋求刺激的年
輕人,甚至渴望熱情的女人也可以用。”
“你說根部只是用在力量上,但是看來它在力量之外有其他的用途,我說得對嗎?

他注視我良久,目光凝定,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覺得我的問題使他生氣了,但我
不明白為什麼。
“魔鬼草只用在力量上,”終於,他以嚴厲無情的語氣說:“老人要恢復活力,
年輕人要忍耐疲倦與饑餓,有人要殺死另一個人,一個女人想要熱情奔放——他
們全都渴望力量。而魔鬼草會給他們力量!你覺得你喜歡她嗎?”他沉默片刻後
問。
“我感到一種奇異的活力。”我說,這是真的。我在醒來時就注意到了,現在感
受更深。那是一種非常奇異的不安,或受挫的感覺;我的身體不尋常的輕快有力,
手和腳都癢癢的,肩膀似乎膨脹了起來,背部和頸部的肌肉想去摩擦推擠一棵樹
幹。我感覺我可以把一座牆夷為平地。
我們沒有再交談,我們在前院坐了一會,唐望似乎快睡著了,他的頭點了幾下,
然後乾脆就伸直雙腳,雙手枕在頭後躺下睡著了。我站起來走到屋後,把那裏整
理乾淨,以發洩過剩的精力;我記得他要我幫他整理後面的。
後來,他醒來走到屋後,那時候我已經比較鬆弛了。
我們坐下來吃東西。在用餐過程中,他三次問我覺得如何。這是很罕見的,於是
我問:“為什麼你擔心我覺得如何呢,唐望?你是否認為我喝了汁液會有不良反
應?”
他笑了起來,我覺得他像個惡作劇的孩子,玩了一個把戲後不時探查結果,他還
是微笑著說:“你看來沒有生病,不久前你對我的口氣還很凶。”
“我沒有,唐望,”我抗議。“我不記得對你那樣說過話。”我對這點很認真,
因為我不記得對他生氣過。
“你為她辯護。”他說。
“為誰辯護?”
“你在為魔鬼草辯護,你聽起來已經像個情人了。”
我準備更劇烈地抗議,但我制止自己。
“我真的沒發覺我在為她辯護。”
“你當然沒有發覺,你甚至不記得你說的話,對不對?”
“是的,我不記得,這點我必須承認。”
“你瞧,魔鬼草就是這樣,她像個女人似的偷偷抓住你,你甚至不會發覺。你所
關心的是,她使你覺得愉快而有力量:充滿活力,雙手發癢,腳底發燒,想要把
人撞倒。一個人知道她後,他就充滿渴望。我的恩人常說,魔鬼草留住渴望力量
的人,拋棄力不從心的人。但是在那個時代,力量比較不稀奇,大家都熱烈地追
求力量。我的恩人是個有力量的人,而根據他告訴我的,他的恩人甚至更熱烈地
追求力量。但是在那時候,具有力量是有理由的。”
“你認為今天要具有力量已經找不到理由了嗎?”
“力量現在對你來說沒有問題,因為你年輕,不是印地安人,也許魔鬼草在你手
中是件好事。你似乎很喜歡它,她使你感覺強壯,我自己也感覺過,但我不喜歡
她。”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唐望?”
“我不喜歡她的力量!她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了。在別的時代,就像我恩人的時代,
追求力量是有緣故的。有人能表現奇特的事蹟,大家欽佩他們的力量,害怕但又
尊敬他們的知識。我的恩人曾告訴我一些好久好久以前的驚人事蹟。但是現在我
們印地安人不再追求那種力量了,這年頭,印地安人只用魔鬼草來擦身體。他們
把葉子和花朵用在其他用途上,他們說她可以治療腫皰。但是他們不追求她的力
量,這種力量像磁鐵,根部越深入地下,力量越大,處理起來也越危險。當一個
人挖到四碼深時——據說有人曾遇到——他就會找到永恆的、沒有止境的力量。
過去很少人能達到這種地步,今天更不可能。我告訴你,我們印地安人已經不再
需要魔鬼草的力量了。我想人們漸漸失去了興趣,力量已經不重要了,我自己並
不追求力量,但是年輕的時候,像你這個年齡,我也感覺到她在我體內膨脹,也
像你今天所感覺到那樣,只是更強大五百倍,我出手一擊就殺了一個人,我可以
拋擲二十個人都移動不了的大石頭;有一次我跳得好高,把最高的那幾棵樹的尖
端都削平了,但這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我只是嚇到印地安人而已——只有印地安
人。其他不瞭解的人根本不相信這種事,他們所看到的,不是一個發瘋的印地安
人,就是一個沖到樹上的什麼東西。”
我們沉默了餓許久,我覺得必須說幾句話。
“那時候跟現在不同,”他繼續說,“那時候人們知道自己可以變成一隻山貓,
或一隻鳥,或一個人可以飛。所以我不再使用魔鬼草,幹什麼呢?嚇唬印地安人?

我看到他的悲哀,感到極為同情,我想要說些什麼,即使只是陳腔濫調。
“唐望,也許這是所有求知者的命運。”
“也許。”他靜靜地說。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當我開車抵達時,沒看到唐望坐在屋前。我覺得有點奇怪,大聲叫他的名字後,
他的媳婦從屋裏出來。
“他在裏面。”她說。
我發現他在幾周前腳踝脫臼了,他把幾條布浸在仙人掌與骨灰製成的軟泥中,給
自己上了固定的石膏,布條緊緊繞在腳踝,幹後成為輕薄而堅固的支撐,具有真
正石膏的硬度,但又不像石膏那樣累贅。
“怎麼發生的?”我問。
唐望的媳婦是來自尤卡唐(Yucatan)的墨西哥婦女,她回答我的問題:“那是
一 次意外!他跌了跤,差點摔斷腳!”
唐望笑了笑,等那女人離開房子後才說話:“意外,見鬼!有個敵人在附近,一
個女人,卡塔玲娜,趁我虛弱時推我一把,我就跌倒了。”
“她為什麼要那樣做呢?”
“她要殺死我,這就是原因。”
“她曾來到這裏嗎?”
“是的!”
“你為什麼要讓她進來呢?”
“我沒有,她飛進來的。”
“什麼?”
“她是一隻黑鳥,而且非常行,我完全沒有防備。她很久以來就一直想把我幹掉,
這次差點讓她得手。”
“你說她是只黑鳥?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一隻鳥嗎?”
“你的問題又來了,她是一隻黑鳥!就像我是一隻烏鴉。我是人還是烏鴉呢?我
是一個懂得變成烏鴉的人,不過再回到卡塔玲娜身上,她是個邪惡的女巫!她非
常想要幹掉我,我幾乎擋不住她,那只黑鳥一路飛入我的家裏,我阻止不了。”
“你能變成一隻烏鴉嗎,唐望?”
“是的!但這是我們以後才要研究的事。”
“為什麼她要殺你呢?”
“哦,我們之間有個舊芥蒂。我沒有處理好,現在看來我必須在她把我幹掉之前,
先幹掉她才行。”
“你準備採用巫術嗎?”我帶著極大期望問他。
“別傻了,沒有一樣巫術能對她產生效果,我有其他的計畫!以後再告訴你。”
“你的同盟能保護你不受她傷害嗎?”
“不能!小煙只能教我怎麼做而已,我必須保護自己。”
“麥斯卡力陀呢?他能保護你嗎?”
“不能!麥斯卡力陀是個老師,而不是能為私人理由所使用的力量。”
“魔鬼草呢?”
“我已經說過,我必須保護自己才行,遵循我的同盟小煙的指示,就我所知,小
煙能做任何事。如果你有任何疑問,小煙會告訴你答案,它給你的不僅是知識,
還有進行的方式。這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最佳同盟。”
“小煙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擁有的最好同盟?”
“對每個人來說都不相同,許多人對它感到恐懼,不敢碰,甚至接近它。小煙就
像任何其他事物一樣,它不適合所有人。”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煙呢,唐望?”
“未卜先知的煙!”
他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尊敬,這是我以前從未聽過的。
“我要以我恩人開始教我時所說的那番話作為起頭。雖然當時的我就像現在的你,
完全不瞭解這段話。‘魔鬼草是給那些追求力量的人。小煙是給那些想要觀察、想
要看見的人。’我個人的看法是,小煙是無可匹敵的。一旦一個人進入它的領域
後,任何其他的力量都在它的控制之下,太驚人了!當然,那要花上一輩子的時
間。單單要熟悉它的兩個主要部分:煙斗和煙料,就要花好多年的時間。煙斗是
我的恩人給我的,撫弄了這麼多年後,它已經變成我的了——它已經長在我的手
裏。比方說,要把它轉到你手中,對我來說將是真正的挑戰,也是你的偉大成就
——如果我們成功的話!煙斗會感覺到在別人手中的壓力,如果我們之中有人做
錯了,將沒有辦法阻止煙斗本身的壓力而破裂開來,或者從我們手中逃脫而跌得
粉碎,即使是掉在一堆稻草上。如果發生了這種事,那將是我們兩人的末日。尤
其是我,小煙會以難以置信的方式跟我作對。”
“為什麼它會跟你作對,如果它是你的同盟?”
我的問題似乎改變了他的思路,他有一段長時間沒說話。
“由於煙料本身成分的困難,”他突然繼續下去,“煙料成為我所知道最危險的
物質。若是無心指導,絕對做不出來。它對任何人都有致命的毒性,除了煙的被
保護者!煙斗和煙料都必須極謹慎地對待。有意學習的人必須先準備自己,過著
刻苦、安靜的生活。它的效果十分強烈,只有非常堅強的人才能忍受最小的一口
煙,開始時一切都會十分恐怖與混亂,但是每再抽一口,事情就會變得更確實。
於是突然間,世界會全新地展現,難以想像!到了這時候,煙就成為了他的同盟,
讓他進入不可思議的世界中,解答各種問題。
“這是小煙最偉大的地方和天賦,而且它在表現效果時一點也不具傷害性,我把
小煙叫做一個真正的同盟。”
像往常一樣,我們坐在他屋前的空地上,地面十分乾淨堅硬;他突然站起來走進
屋裏。一會後,他帶著一個窄長的包包出來,又坐下來。
“這是我的煙斗。”他說。
他從一個綠色的帆布套子中抽出煙斗來給我看。它大概有九或十寸長,煙管是用
紅色的木材做成,上面毫無雕飾,管頭好像也是木頭做的,跟細細的管身比起來
顯得很大。外表很光滑,呈深灰色,幾乎是碳黑色。
他把煙斗舉到我面前,我以為他要遞給我便伸手去接,但他迅速手了回去。
“這根煙斗是我的恩人給我的,”他說,“我會把它傳給你,但首先,你必須先
認識它。每次你來這裏,我會把它交給你,開始時你可以先摸摸它,很短暫地握
著它,直到你與煙斗彼此都習慣了。接著把它放入你的口袋中,或者是你的襯衫
裏,最後才放入嘴裏。這一切都必須以緩慢而謹慎的方式進行。等到關係建立了,
你就可以抽它。如果你遵守我的建議而不急切的話,小煙也許會成為你較喜歡的
同盟之一。”
他把煙斗遞給我,但沒有放開手,我伸出我的右手。
“用雙手。”他說。
我用雙手觸摸了煙斗一下子,他沒有完全把它交到我的手上,只讓我摸到它,然
後又把煙斗收回去。
“第一步是先喜歡煙斗。這得花些時間!”
“煙斗會不喜歡我嗎?”
“不會,煙斗不會不喜歡你,但是你必須學習去喜歡它,這樣等你抽煙的時候到
了,煙斗就會幫助你去除恐懼。”
“你抽的是什麼呢,唐望?”
“這個!”
他打開衣領,露出他放在襯衫裏的一個小袋,像個獎牌般吊在脖子上。他把小袋
拿出來,打開它,很小心地把其中的一些東西倒在手掌中。
就我所能分辨的,那些東西像是切得很細的茶葉,顏色有深褐色和淺青色,還有
一些是黃色。
他把那些煙料倒回袋中,用一條皮線縫好,然後又放回衣服內。
“那些煙料是什麼東西混合的?”
“很多東西,有些成分很難找到,必須到很遠的地方;成為之一的小蘑菇只有在
一年的某個特定時候才成長,而且要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才有。”
“不同的力量是否需要不同的煙料?”
“不會!煙料只有一種,沒有任何類似的東西。”
他指著吊在胸前的袋子,舉起放在腳上的煙斗。
“這兩者是一體的!缺一不可。這個煙斗及煙料的秘密屬於我的恩人。我恩人傳
授給我的方式,就像當初傳授給他時一樣。煙料雖然不好準備,但是可以補充。
它的秘密在於組合成分及處理的步驟。另一方面,煙斗是一輩子的事,必須小心
地照顧它。它堅硬而強壯,但絕不能被打到或撞到。握它時雙手必須很乾燥,絕
不能用汗濕的手去碰它,只有一個人時才能用它,而且不能讓別人,絕對不能讓
任何人看到它,除非你有意把它傳給某人,這就是我的恩人教我的,也是我這一
輩子對待這煙斗的方式。”
“萬一你把煙斗弄掉或弄斷,會怎麼樣呢?”
他非常緩慢地搖搖頭,看這我。
“我就會死掉!”
“所有巫士的煙斗都像你的那樣嗎?”
“並非所有巫士都有我這種煙斗,但我知道有些人有。”
“你自己能做一支像這個一樣的煙斗嗎,唐望?”我堅持問下去。“假如你沒有
煙斗,而你要給我一支的話,你會怎麼辦?”
“假如我沒有煙斗,我不能、也不會想要給你煙斗。我會給你別的東西。”
他似乎有點不高興,他小心地把煙斗放入帆布袋,袋裏一定襯著柔軟的內裏,因
為煙斗塞進去雖然很緊,卻很平滑地滑進去。他走回屋裏把煙斗收好。
“你在生我的氣嗎,唐望?”我在他回來後問。
他似乎對我的問題感到驚訝。“沒有呀!我不會生任何人的氣了!沒有任何人能
做出足以使我生氣那麼重要的事。你對別人生氣,是因為你覺得他們的行為是重
要的,我已經不再那樣覺得了。”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被唐望稱為“芽苗”的那塊根部重新移植的時間還沒有決定,雖然這是馴服植物
力量的下一步驟。
我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中午過後到達唐望的家。我們像平常一樣,沉默地坐
了一段時間,天氣溫暖而多雲。自從他把根部的第一部分給我喝了之後,已經過
了好幾個月。
“該是把魔鬼草移回土裏的時候了,”他突然說,“但是首先我要為你做好保護。
你要好好收藏起來,這是只給你一個人看的。由於我必須去做,也會看到。這樣
並不好,因為如我告訴過你的,我不喜歡魔鬼草。我們不是一體的。但我的記憶
力並不持久,我太老了。你不能讓別人看到,因為只要他們看到後的記憶留存下
來的話,保護的力量就會受損。”
他走進他的房間,從一張舊草席下抽出三個麻布包,然後回到前院坐下來,
沉默許久後,他打開一個包包。那是他跟我一起去找的雌性蔓陀蘿植物,他所整
理過的葉子、花朵和種子都變幹了。他把那根像 Y 狀的根部拿出來,再把包包綁
起來。
根部已經幹縮了,分岔也更大,更扭曲了。他把根部放在腿上,打開皮袋,拿出
小刀。他把根部抓到我面前。
“這部分是給頭的。”他說,在 Y 的尾端割了一刀,Y 就像是一個人雙腿伸開倒
過來的形狀。
“這部分是給心的。”他說,在 Y 的中間割了一刀。接著他把根部的尖端都削掉
使各分岔留下三寸的長度。然後他慢慢地、耐心地,把根刻成一個人的形狀。
根部幹硬及多纖維。唐望雕刻的方式是先劃兩刀,然後把兩刀之間的纖維剝下來。
但是一些細部地方,他是用刻的。最後的產品是一個奇異的人形,雙臂合在胸前,
雙手緊握著。
唐望站起來,走到屋前的一棵龍舌蘭。他抓住一根厚葉的硬刺,使它彎曲,旋轉
了三、四次。這個動作使硬刺幾乎脫離了葉子,松松地垂著。他咬住它,或者說,
用牙齒把它扯了下來。硬刺脫離了葉子,帶著一條條的纖維絲,像白色的尾巴附
著在刺上,約有兩尺長。這時,唐望仍咬著硬刺,他用手掌把那些纖維搓成一條
長線,把線綁在木刻人像的兩腳,使兩腳合併。他用線繞著人像的下半身,直到
線用完;然後很技巧地把硬刺像錐子般鑽入人像中,直到尖端從人像雙手合握處
冒出來。他又使用牙齒輕輕地把硬刺幾乎全抽出來,就像是一根長矛從人像胸口
凸出來。之後他不再看那個木刻人像一眼,只把它收入皮袋中。他似乎累壞了,
躺在地上就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吃了我帶給他的一些東西,又在前院坐了一會兒。
然後唐望回到屋子後面,拿出三個麻布包。他砍下一些細枝枯木,生了一堆火。
我們舒適地坐在火前。他把三個包包都打開來。除了那個裝著雌性植物根部的包
包之外,還有一個是裝著雄性植物剩下部分,第三個較大的包包裝著一些新砍下
來的、青色的蔓陀蘿植物。
唐望走到豬槽,拿了一個很深的石臼,看起來像個底部圓滑的鍋底。他在地上挖
了一個淺洞,把石臼穩穩地擺上去。他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然後把裝著雌雄植
物的兩個包包內的東西一起倒入石臼中。他抖抖麻布,確定一切東西都落入石臼,
又從第三個包包裏拿出兩塊新鮮的蔓陀蘿根部。
“我是特別為你而準備的。”他說。
“什麼樣的準備,唐望?”
“這一塊來自雄性植物,另一塊來自雌性植物。這是這兩棵植物唯一可以放在一
起的時候。這些根部來自一碼深的地下。”
他以均勻的力量用石杵把它們搗碎,同時低聲哼著,沒有韻律、單調。我聽不出
其中的字句,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等到根部完全稀爛後,他從包包中拿出一些剛摘下來的蔓陀蘿植物的葉子,十分
乾淨完整,沒有被蟲咬過,一片一片地丟入石臼裏。他拿起一把蔓陀蘿花朵,以
同樣慎重的方式丟入石臼裏,我數了一下,各有十四片。然後他拿出一堆新綠的
種囊,上面還有刺,莢也還沒打開,他把它們一起前丟入石臼裏,我來不及計算,
但我想它們也是十四個。他又加了三條沒有葉子的深紅色蔓陀蘿莖部,很乾淨,
從它們複雜的枝節來看,似乎是屬於一棵很大的植物。
這些東西都放入石臼後,他以同樣均勻的方式把它們搗成稀爛,然後傾斜石臼,
用手把裏面的東西倒入一個舊鍋裏。他朝我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我幫他把手擦幹。
但是他卻把我的左手拉去,迅速地把我的中指及無名指分開,然後他用小刀在我
的兩指之間劃了一刀。他的動作又快又熟練,等我把手抽回來時,已經被深深劃
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在鍋上,緊緊握著,好壓出更多的血。
我的手臂麻木了。我處於一種震驚的狀態中——奇怪地寒冷和僵硬,胸部和耳朵
有一種壓迫感。我覺得我在往下滑,我要暈倒了!他放開我的手,攪拌鍋中的東
西。等我從震驚狀態中恢復過來,我真的很生他的氣,花了很久時間才恢復平靜。
他在火堆周圍放了三塊石頭,鍋子放在石頭上。他又加了一些東西在鍋裏,我想
是一大塊木膠和一壺水。蔓陀蘿植物本身有一種奇特的味道,與膠水和在一起沸
騰時就散發出一種強烈的味道,我強忍著才不至於嘔吐。
鍋中東西煮了很久,我們坐在鍋前一動也不動。有幾次,風把味道吹向我這裏,
惡臭難耐,我必須停止呼吸來逃避。
唐望打開他的皮袋,把那個木刻人像拿出來;他小心地把它遞給我,叫我把它放
入鍋中,我讓它慢慢滑入沸騰的鍋中。他拿出小刀,有一刹那,我以為他又要劃
我一刀了;但是,他只是用刀尖使木刻人像沉下去。
他又看著鍋子沸騰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清理石臼。我幫他,等清理乾淨後,他把
杵與臼靠在圍牆上,我們回到屋裏,那個鍋子整晚都留在石頭上。
第二天黎明時,唐望指示我把人像從膠中取出來,面對東方吊在屋簷下,讓陽光
曬乾。中午時,它硬得像鐵絲一樣。太陽的熱使膠凝固了,混合葉子的青綠色,
木刻人像呈現一種光滑、奇異的表面。
唐望要我把人像拿下來,然後遞給我一個皮袋,這是由我以前送給他的一件舊皮
夾克改制成的。這個皮袋跟他自己原來的那個類似,唯一的不同是,他的皮袋是
由柔軟、棕色的皮所製成。
“把你的‘形象’放進袋子裏,合起來。”他說。
他沒有看我,刻意地轉開頭,等我把木刻人像放入皮袋後,他給了我一個攜帶東
西的網子,叫我把那個土鍋放進去。
他走到我車子前,把裝土鍋的網子從我手中接過去,把它綁在前座雜物箱的手把
上。
“跟我來。”他說。
我跟著他,他繞著屋子,順時鐘方向走了一圈。他停在前院,又繞了一圈,這次
是逆時鐘方向,又回到前院。他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坐下來。
我已經習慣去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具有某種意義。我正在想他繞屋子是什麼意義
時,他說:“喂!我忘了把它放在什麼地方了。”
我問他在找什麼。他說他忘了我要移植的芽苗放在什麼地方。我們在屋子四周又
繞了一圈,他才記得放在什麼地方。
他指一個小玻璃罐給我看,放在屋簷下一個釘在牆上的木架上。玻璃罐裏放著蔓
陀蘿根部第一節的另一半,前端已經長出嫩葉。罐裏裝了一點水,但沒有泥土。
“為什麼沒有泥土呢?”我問。
“並非所有的泥土都一樣,魔鬼草只需知道使她生長、茁壯的泥土。現在是她回
到土中的時候,免得被蟲傷害。”
“我們可以把她種在屋子附近嗎?”我問。
“不行!不行!不能在這附近。她必須要回到一個你喜歡的地方。”
“但是我到哪里去找我喜歡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把她移植到任何你想要的地方,但是你得好好照顧她,她活
下去,你才會得到你想要的力量。如果她死了,那就表示她不要你,你就不能再
打擾她,也就是說你沒有控制她的力量。因此,你必須關心她、照顧她,這樣她
才會長大,但是你不能寵壞她。”
“為什麼不能?”
“因為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長大,誘惑她也沒有用。但是話說回來,你必須證明
你關心她,每次去看她時,替她趕趕蟲子,給她澆澆水。你要定期這麼做,直到
她結種子為止。等到她第一顆種子迸出來時,我們就能確定她要你。”
“但是,唐望,我不可能照你所希望那樣照顧這個根。”
“如果你想要她的力量,你就必須這麼做!沒有別的辦法!”
“當我不在這裏的時候,你能替我照顧她嗎,唐望?”
“不行!我不行!我不能這麼做!每個人都必須照顧他自己的芽苗。我曾經照顧
我的,現在你必須照顧你自己的。就如我所說的,直到她結種子後,你才算是準
備好接受學習。”
“你想我應該把她種在什麼地方?”
“那要你自己決定!別人不能知道在什麼地方,甚至連我也不能!這是移植必須
遵守的方式。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麼地方。如果有人跟蹤你,或看到
了你,你就要帶著芽苗跑到別的地方。他可以控制那棵芽苗,對你造成無法想像
的傷害,使你殘廢或死掉,這就是為什麼連我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麼地方。

他把裝嫩芽的小玻璃罐交給我。
“拿去吧。”
我接過來,他幾乎是用拖的把我拉到車旁。
“現在必須走了,找個你想移植這棵芽苗的地方。在鬆軟的土上挖一個深洞,靠
近有水的地方。記住,她必須靠近水才能長大。只能用你的手去挖,即使手流血。
把嫩苗放在洞中央,在周圍做一個土壟,然後倒水進去。等水沉入土後,把鬆土
填入洞中。然後,離嫩苗兩步遠之處,朝東南方,用雙手挖一個深洞把土鍋裏的
膠水倒進去。然後打破土鍋,把碎片深深埋在另一個離你的嫩芽很遠的地方。等
你埋好土鍋後,回到種嫩苗的地方,再澆一次水,然後把你的形象拿出來,夾在
手指被割傷的地方,站在埋膠水的地方,輕輕用形象的硬刺輕碰嫩苗。繞著嫩苗
走四圈,每次停在原來的位置輕觸它。”
“我繞圈子時,是否要照特定的方向?”
“任何方向都行。但是你必須記得埋膠水,以及你繞圈子的方向。每次繞圈子時
都要輕觸嫩苗,除了最後一次,你必須用硬刺深深戳入嫩苗中。但是要小心,跪
下來手會穩一點,因為你不能讓硬刺在嫩苗裏斷掉。如果你弄斷了硬刺,你就完
了,那塊根對你就沒有用了。”
“我是否需要說什麼話,在繞圈子的時候?”
“不必,我會替你說的。”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今天早上我一來到唐望的屋子,他就對我說,他要教我如何準備小煙的混合煙料。
我們走到山上,走了很遠,進入一個山谷。他在一棵高大瘦長的灌木叢前停下來,
顏色跟四周的樹木很顯著的不同,四周的樹木是黃色的,但這棵灌木叢是鮮綠色
的。
“你必須從這棵小樹上把葉子和花朵摘下來”,他說,“採摘的適當時機是在全
魂節(All Souls’ Day 譯注)。”
他抽出小刀,把一根小樹枝的前端割下來,又選了另一棵類似的樹枝,也割下前
端,他重複這個步驟,直到手中有了一大把枝葉為止,然後坐下來。
“看這裏,”他說,“我把所有前端有兩三片葉子的枝子都割下來了。你看到沒
有?它們都是一樣的,我只用每根枝葉的前端,這裏的葉子新鮮而嬌嫩。現在我
們要找個有陰影的地方。”
我們一直走著,直到他好像找到了他要的地方。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長繩,綁在
兩棵樹的樹幹和較低的樹枝上,像是一條曬衣繩似的,他把枝葉吊在繩子上,整
齊地排列著,葉子與樹枝的分岔處吊著繩子,像是一長排綠色的騎兵。
“這些葉子必須在陰影下曬乾,”他說,“這個地方必須很隱秘,不容易進入,
這樣葉子才會得到保護。它們必須留在一個別人幾乎找不到的地方曬乾,等曬乾
之後,包在一起,密封起來。”
他把繩上的葉子摘下來,丟進附近的樹叢裏。顯然他只是把方法示範給我看而已。
我們繼續走下去,他沿路摘了三種不同的花朵,說它們是煙料成分的一部分,應
該採集起來。但是那些花朵必須分別放在不同的土鍋中,在黑暗中乾燥;土鍋要
蓋起來,讓花朵在裏面發黴。他說那些葉子和花朵的作用是使煙料的味道好一點。
我們走出山谷,朝河床走去。繞了一大圈後,回到他的住處。晚上我們坐在他的
房間裏(他很少這麼做)。他告訴我煙料的最後一個成分,蘑菇。
“煙料的真正秘密是在蘑菇上,”他說,“它們是最難採集的一部分。要到它們
生長的地方,路途又遠又危險,要找到正確的種類更是危險。在它們四周還長著
其他的種類,沒有用處,如果跟好的蘑菇一起乾燥,會把好蘑菇破壞掉。要花很
長的時間去瞭解蘑菇,才不會犯錯,因為一旦用錯了,會造成嚴重的傷害——傷
害到人,也傷害到煙斗,有些人就因吸錯了煙料而一命嗚呼。
“蘑菇一摘下來,就要放進一個葫蘆裏,因此沒法重新查驗,它們必須被撕成碎
片,才能塞入葫蘆的窄口。”
“怎樣才能避免犯錯呢?”
“小心謹慎,知道怎麼去選擇。我告訴過你,這是很困難的,並非任何人都能馴
服小煙;多數人甚至不敢嘗試。”
“蘑菇要在葫蘆中放多久呢?”
“一年,所有其他成分也要密封一年,然後取同樣的分量,分別磨成細粉,除了
蘑菇,因為它們自己會變成很細的粉末;只要把大塊的弄碎就行。四份的蘑菇配
上一份所有其他成分,混在一起,放入我這樣的小袋中。”他指指吊在他衣服內
的小袋子。
“然後所有成分再收集一遍,等你把它們都處理好,密封之後,你就可以準備抽
你原來磨好的煙料了。就你的情形,得明年才能抽。再一年之後,煙料就完全是
你的了,因為是你自己採集的。第一次抽煙時,我會替你點煙斗,你要抽掉所有
煙斗中的煙料,然後等待。小煙出現時,你會感覺到,它會使你自由,去看任何
你想要看的東西,正確地說,那是一種無可匹敵的同盟。但是追求它的人必須具
有一種無可比擬的意願,他需要這種意願才能回來,否則小煙不會讓他回來。其
次,他必須用意願來記住小煙讓他看的東西,否則他的腦海將只會留下一層霧而
已。

一九六二年四月八日 星期日

在我們的對話中,唐望常使用或提到“智者”這個字眼,但是他從來未解釋其含
義,於是我問了他。
“一個智者是指一個能真正接受艱辛學習的人,”他說,“一個不著急、不遲疑,
盡全力去解開力量與知識奧秘的人。”
“任何人都能成為智者嗎?”
“不能,並非每個人都行。”
“那麼一個人必須做什麼才能成為一個智者?”
“他必須挑戰並打敗他的四個天然敵人。”
“打敗那四個敵人後,他就可以成為智者嗎?”
“是的,只有在打敗那四個敵人之後,才能自稱是智者。”
“那麼,任何人打敗那四個敵人,都可以成為智者嗎?”
“任何打敗那四個敵人的,都是智者。”
“但是在面對那四個敵人之前,是否必須達成什麼特別的條件呢?”
“不必。任何人都可以嘗試成為智者,雖然沒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是很自然的。
在學習成為智者的道路上所碰到的敵人都是非常難對付的;多數人都屈服了。”
“那是什麼樣的敵人呢,唐望?”
他拒絕談那些敵人。他說我要在許久之後,才能瞭解這方面的意義。我不想放棄
這個話題,問他認為我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智者。他說沒有人能夠預知這種事。但
是我堅持要知道,是否有線索可以讓他預測我有沒有機會成為智者。他說那要看
我與那四個敵人作戰的結果而定——看我是否能打敗它們,或被它們打敗——但
要預測結果是不可能的。
我問他是否可用巫術來預知結果。他直截了當地說,這種戰鬥的結果是無法以任
何方式預知的,因為成為一個智者是一件暫時的事。我要他解釋這一點,他回答:
“成為智者不是永恆的,或者說,一個人永遠都不能成為真正的智者。一個人在
克服了那四個天然敵人之後,只能很短暫地成為智者。”
“你一定要告訴我,唐望,那是什麼樣的敵人?”
他沒有回答,我又問他,但他放棄這個話題,開始談別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

我準備要走的時候,決定再問他一次關於智者的敵人。我爭辯自己不會很快再回
來,最好是把他的話寫下來,但我不在時可以好好想想他的話。
他遲疑了一陣,然後開始說:
“當一個人開始學習時,他絕對不會清楚他的目的。他的動機不正確,他的意圖
模糊,期望也永遠不會實現,因為他對學習的艱辛一無所知。
“他慢慢開始學習——先是一點一滴的,然後是一大把。於是他的思想很快就產
生衝突。他學到的絕不是他事先所料到或想像得到的,因此他開始害怕,學習絕
不是一個人能預料的,學習的每一步都是一項新的任務,而一個人所感到的恐懼
則開始無情地增加,毫無起色,他的目標變成了一個戰場。
“於是,他碰上他的第一個天然敵人:恐懼!一個可怕的敵人——極為狡詐,難
以克服。在路上每個角落躲藏著、潛伏著、等待著,如果這個人因為恐懼的存在而
嚇得逃跑,他的敵人就會終止他對知識的追求。”
“如果他害怕地逃走了,會怎樣呢?”
“不會怎樣,除了他永遠不會學習到什麼。他永遠不會成為智者,也許成為一個
霸道的人,或無害、被嚇壞的好人;不管如何,他會成為一個被打敗的人,他的
第一個敵人會終止他的渴望。”
“那麼他該如何去克服恐懼呢?”
“答案很簡單,他不能逃走,他必須反抗他的恐懼,即使恐懼,也必須接受學習
的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他會十分恐懼,但是不得停止,這是規矩!第一
個敵人撤退的時刻終究會來到,那時他開始對自己有把握,他的意願會變得更強,
學習將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當這個愉快的時刻來臨時,這個人就可以毫不遲疑地說,他已經擊敗了他第一
個天然敵人。”
“這是一起發生的,唐望,還是一點一點發生的?”
“它會一點一點發生,但是恐懼的消失是突然而迅速的。”
“但是如果又有什麼事情發生,這個人會不會又恐懼呢?”
“不會。一旦一個人克服了恐懼,一輩子就不會再恐懼了,因為他得到的不是恐
懼,而是明晰——一種明晰的心靈,可以消除恐懼,到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
欲望,也知道如何滿足這些欲望。他能夠期待新的學習步驟,對一切事物都有一
種銳利清晰的感覺,他感覺到一切都沒被隱藏起來。
“接著他會碰到第二個敵人:明晰!難以獲得的明晰的心靈,可以排除恐懼,但
也會令人盲目。
“它強迫一個人不再懷疑自己,它使他相信他能做任何他做的事,因為他能清晰
地看出一切。他非常勇敢,因為明晰;他絕不會半途而廢,因為明晰。但這一切
都是個錯誤,就像是件還沒有完成的事物。如果這個人順服了這種佯裝的力量,
就是屈服於第二個敵人,當他該積極的時候,他反而變得有耐心起來,而該有耐
心時,他會變得急躁。他的學習會出現失誤,直到再無法學習為止。”
“一個因此被打敗的人會怎樣呢,唐望?他會因此而死嗎?”
“不,他不會死,他的第二個敵人只會阻止他成為一個智者;他可能會成為一個
虛浮的戰士,或一個小丑。但是付出極大代價得來的明晰,絕不會變回黑暗和恐
懼。他一輩子都會很明晰,但是他不能再學習,或渴望什麼東西了。”
“他要怎樣才能避免被打敗呢?”
“他必須像對付恐懼那樣:反抗他的明晰,只用它來看,在採取新的步驟之前,
要耐心地等待,小心地衡量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必須想到他的明晰幾乎是一種
錯誤。而有一天他會瞭解,他的明晰只是眼前的一個小點而已。如此他才會克服
第二個敵人,達到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傷害他的地步。不會是個錯誤,不會只是
眼前的一個點而已,這將是真正的力量。
“這時候他會知道,追求了那麼久的力量終於是他的了,他要怎麼高興使用都可
以,他的同盟聽從他的命令,他的希望就是規矩,他明白這一切都唾手可得,但
是也碰上他的第三個敵人:力量!
“力量是所有敵人中最強大的一個,因此最容易做的事自然是馴服它;畢竟,這
個人已是無法傷害的了。他君臨天下,以算計過的冒險為開始,立下規矩為結束,
因為他是個主宰。
“達到這種地步的人,很難發覺他的第三個敵人正朝他接近。突然間,毫不知情
地,他就會落敗。他的敵人會讓他變成一個殘忍、反復無常的人。”
“他會失去他的力量嗎?”
“不,他不會失去他的明晰,或他的力量。”
“那麼他與一個智者有什麼不同?”
“一個被力量打敗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怎麼控制力量。力量只是他生命的一個負
擔。這種人無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或如何使用他的力量。”
“被這些敵人的其中一個打敗,是否就是最後的失敗呢?”
“當然。一旦被任何一個敵人打敗,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舉例說,一個被力量打敗的人,是不是有可能看出他的錯誤而改正過來?”
“不能,一旦他屈服,就完了。”
“但是假如他只是暫時被力量所蒙蔽,然後又拒絕了呢?”
“那就表示戰鬥還在進行,他仍然想成為一個智者。只有當一個人不再嘗試,放
棄自己,才算是被打敗。”
“但是,唐望,一個人也有可能為了恐懼放棄自己好幾年,最後又克服了恐懼。

“不,這樣說不對。如果他屈服於恐懼,就永遠無法克服恐懼,因為他會逃避學
習,不會再嘗試。但是如果他在恐懼之中,繼續學習了好幾年,最後就會克服恐
懼,因為他從未真正放棄他自己。”
“他要如何打敗他的第三個敵人呢,唐望?”
“刻意地反抗它。他必須瞭解,他似乎已征服的力量事實上並不是他的。他必須
時時克制自己,謹慎而忠實地運用所學習到的一切。如果他能瞭解:不能控制自
己,明晰和力量要不錯誤還要糟糕,那麼他就能達到不輕舉妄動、觀照一切的地
步,知道何時及如何使用他的力量。如此他便擊敗了他的第三個敵人。
“這時候,這個人抵達學習之旅的終點,幾乎毫無警覺地,他會碰上最後一個敵
人:衰老!這是最殘忍的一個敵人,一個他無法完全打敗、只能打退的敵人。
“這是當一個人不再有恐懼,不再有急躁的明晰心靈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他所
有的力量都聽候他的控制,這也是他非常想要休息的時候。如果他完全順服了,
他會想躺下來休息,忘卻一切的欲望,如果他在疲倦中開始放鬆自己,就會輸掉
他的最後一回合,他的敵人會把他打倒,讓他變成一個年老力衰的老頭子,想要
撤退的欲望會壓過他所有的明晰、力量及知識。
“但是如果這個人拋去他的疲乏,繼續完成他的命運,他就可以被稱為一個智者,
他成功地打退了最後那無可征服的敵人,即使只有短暫的片刻,而那片刻的明晰、
力量及知識也就足夠了。”

譯注:All Soul’s Day,墨西哥的慶典節日。


4、

唐望很少主動說起麥斯卡力陀。每次我問他這方面的事時,他都拒絕談論,但又
會說一些話,使人對麥斯卡力陀產生一種神人同形的印象。麥斯卡力陀是男性的,
不僅因為這個字眼在西班牙語文法上是陽性的,也因為他具有保護者和老師的一
貫特性。每次我們談論時,唐望都會以不同的方式來肯定這些特性。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魔鬼草從來不保護人,她的作用只是給予力量。相對的,麥斯卡力陀是很溫和
的,像個嬰兒。”
“但你說過麥斯卡力陀有時候很嚇人。”
“當然他很嚇人,但是一旦認識他,他就是溫和而仁慈的。”
“他怎麼表現他的仁慈呢?”
“他是一個保護者,一個老師。”
“他是怎麼保護呢?”
“你可以一直帶著他,他會使你不受到傷害。”
“你怎麼能一直帶著他呢?”
“放在一個小袋中,用一條繩子綁在你的手臂上,或吊在脖子上。”
“你有沒有帶著他呢?”
“沒有,因為我有一個同盟。但是別人會帶著。”
“他教導什麼呢?”
“你必須自己去看才知道。”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當麥斯卡力陀接受了你,你看到什麼,唐望?”
“這種事可不是隨便能談的,我不能告訴你。”
“如果你說了,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嗎?”
“麥斯卡力陀是個保護者,一個溫和、仁慈的保護者;但是這並不表示你可以取
笑他。他是個仁慈的保護者,但對於那些他不喜歡的人,也會變得很恐怖。”
“我並不想取笑他,我只想知道他使別人看見什麼。我把所有麥斯卡力陀讓我看
的東西都描述給你聽了,唐望。”
“你的情況不同,也許因為你不瞭解他的方式。你必須像小孩子學走路那樣學習
他的方式。”
“我還要學習多久?”
“直到他開始對你產生意義為止。”
“然後呢?”
“然後你自己就可以瞭解,不必再向我描述什麼了。”
“你能告訴我麥斯卡力陀在什麼地方接受你的?”
“我不能告訴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會帶人到另一個世界去。”
“是的。”
“是不是天堂?”(西班牙文中天堂是 Cielo,也是‘天空’的意思)
“他會帶你穿過天空。”
“我的意思是,那是上帝所造的天堂嗎?”
“你未免太傻了吧,我不知道上帝在什麼地方。”
“麥斯卡力陀是‘上帝’嗎——那唯一的真神?或者他只上一眾神之一?”
“他只是一名保護者和一名老師,他是一種力量。”
“他是我們內在的一種力量嗎?”
“不,麥斯卡力陀與我們內在沒關係,他在我們之外。”
“那麼每個接受麥斯卡力陀的人呢,見到他的形象都是相同的嗎?”
“不,完全不是那樣,他對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星期四

“你為什麼不多告訴我一些關於麥斯卡力陀的事呢,唐望?”
“沒什麼可說的。”
“在我去再見他之前,一定有很多我應該知道的事。”
“不。也許沒什麼是你必須知道的了。就像我告訴過你的,他對每一個人都不相同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知道別人對他的感覺。”
“那些願意說他的人的意見沒有什麼價值。你會明白這一點的餓。你也許會談他
談到某一種程度,然後你就永遠不會再談他了。”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自己的第一次經驗?”
“做什麼?”
“那樣我就知道怎麼跟麥斯卡力陀相處了。”
“你知道的已經比我多了,你甚至跟他玩過。有一天你會明白那個保護者對你是
多麼仁慈。我相信第一次的時候,他已經告訴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當時
的你耳聾目瞎。”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日

“麥斯卡力陀顯現自己時,是否會採取任何形象呢?”
“是的,任何形象。”
“那麼,你所知道最常見的形象是什麼呢?”
“沒有什麼常見的形象。”
“你是說,唐望,他以任何形象出現,即使對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也如此?”
“不,他對那些只知道一點點的人會以任何形象出現,但對那些對他很熟悉的人
而言,他是固定不變的。”
“他如何固定不變呢?”
“他有時會以人的形象顯現,就像我們,或者一團光,只是一團光。”
“麥斯卡力陀對於那些很熟悉他的人,會不會改變他的固定形象?”
“據我所知,不會。”

一九六二年七月六日 星期五

唐望和我在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下午開始一段旅行。他說我們要起奇華華
(Chihuahua)找蘑菇。他說這將是一段長遠而艱苦的旅途。他說得沒錯。我們六
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晚上十點抵達奇華華北部的一個小礦城。我們把車停在鎮的週
邊,直接走到他朋友家,一對泰拉休馬拉族(Tarahumara)印地安人夫婦。我們
在那裏過夜。
第二天早上,屋主在五點鐘叫醒我們,他給我們一些粥和豆子,然後,坐下來跟
唐望談話,但他沒有提到任何關於旅程的事。
吃過早餐後,屋主在我的水壺加了水,放了兩個麵包在我的背包裏。唐望把水壺
遞給我,用一條繩子把背包系在他的肩膀上,謝謝那個人的招待,然後轉身對我
說:“該走了。”
我們在泥土路上走了大約一哩,穿越田野,兩個小時後,來到小鎮南方山脈的山
腳。我們朝西南方爬上坡度不陡的山坡,唐望改變方向,我們沿著一道高峻的山
谷朝東南方前進。雖然年歲已高,唐望的腳步一直是難以相信地快速,中午時,
我已經完全精疲力竭了。我們坐下來,他打開了背包。
“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可以把麵包全吃掉。”他說。
“你呢?”
“我不吃,而且我們等一下並不需要這些食物。”
我又累又餓,便接受了他的建議。我覺得這是談論這次旅程的好時候,於是我很
隨意地問:“你想我們會在這裏待很久嗎?”
“我們要在這裏收集一些麥斯卡力陀,會待到明天。”
“麥斯卡力陀在哪里?”
“我們四周都是。”
這附近都是各式各樣的仙人掌,但是我看不出其中有培藥特。
我們又上路了,三點時,我們來到一個狹長的山谷,旁邊的山相當險峻。尋找培
藥特的想法使我奇怪地興奮起來,我從來沒有在大自然裏見過培藥特。我們進入
山谷,走了大概四百尺時,我突然發現三棵培藥特植物,絕不會錯,就在我前方
路旁左邊,高出地面幾尺。它們看起來就像圓而豐滿的綠玫瑰。我朝它們跑去,
指給唐望看。
他不理我,故意背對著我走開。我知道我做錯了事,這天下午,我們沉默地走著,
慢慢沿著穀底前進,穀底都是小而尖銳的石子。我們在仙人掌中前進,打擾了好
多蜥蜴,或單飛的鳥兒。我看到好多培藥特植物,但一句話也沒說。
六點時,我們走到山谷盡頭,來到山腳下,爬上一塊石台,唐望把背包放下,坐
下來。
我又餓了,但沒有食物,我提議現在就收集麥斯卡力陀,然後回到鎮上去。他看
起來有點惱怒,嘴唇發出嘖嘖的聲音,他說我們要在這裏過夜。
我們安靜地坐著。左邊有塊石壁,右邊是我們剛走過的山谷,山谷延長了頗長的
距離,似乎比我原來所看到的還要寬廣,而且不那麼平坦。從我坐的地方看過去,
有許多凸起的小山丘。
“我們明天回去。”唐望說,沒有看我,指著山谷。“我們會在走回去的路上,
穿過原野時,把他收集起來。也就是說,我們只有在路上碰到他時,才能收集他。
他會找到我們,而不是我們去找他,他會找到我們的,只要他願意。”
唐望背靠在石壁上,轉過頭,仿佛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在那裏。“還有一
件事,只有我能採集他。你也許可以帶著背包,或走在我前面——我還不知道。
但是明天你不能像今天那樣指著他!”
“對不起,唐望。”
“沒關係,你事先並不知道。”
“是你的恩人教你這些麥斯卡力陀的事嗎?”
“不是!沒有人教過我麥斯卡力陀。那個保護者本身就是我的老師。”
“那麼麥斯卡力陀就像一個你能交談的人嗎?”
“不,他不是。”
“那麼他怎麼能教導呢?”
他沉默了一會兒。
“記得你跟他玩的那次?你瞭解他的意思,不是嗎?”
“我瞭解!”
“那就是他教導的方式。你當時並不知道,他會跟你說話的。”
“什麼時候?”
“當你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
他似乎對我的問題非常不耐煩。我告訴他,我必須提出所有這些問題,因為我想
要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答案。
“別問我!”他惡作劇地微笑起來。“問他,下次見到他的時候,問他一切你想
要知道的事情。”
“那麼麥斯卡力陀就像個你能交談的人……”
他沒讓我說完,轉過身,拿起水壺,走下岩台,消失在岩石之後。我不要單獨留
在這裏,雖然他沒有叫跟陪他一起走,但我跟上去。我們走了大約五百尺,來到
一條小溪邊。他洗洗手和臉,把水壺灌滿,用水漱漱口,但沒有喝下去,我用手
掬起水要喝,但是他阻止我,說現在還不需要喝水。
他把水壺遞給我,朝岩台走回去。回去之後,我們又面對山谷背靠著岩壁坐下。
我問是否可以生個火。他的反應像是問這種事情是難以置信的。他說這天晚上我
們是麥斯卡力陀的客人,他會使我們溫暖的。
已經傍晚了。唐望從他的背包中抽出兩張薄薄的棉布毯,把一張丟到我懷裏,他
雙腳盤起,把另一張攤子蓋在雙肩上。在我們下方,山谷邊緣籠罩在夜的霧氣下,
變得模糊。
唐望一動不動地面對培藥特的原野坐著。一陣陣的風吹在我臉上。
“黃昏是世界之間的裂縫。”他輕輕地說,沒有看我。
我沒問他是什麼意思。我的眼睛好濕,突然間我感到非常激動,有一種奇怪的、
巨大的欲望想哭!
我俯臥在地上,岩石很硬、很不舒服,每隔幾分鐘,我必須換姿勢。最後,我坐
起來,盤起雙腿,把毯子蓋在肩膀,發現這個姿勢十分舒適,於是我睡著了。
我醒來時,聽到唐望在對我說話。天很暗了。我不能清楚地看到他,也不明白他
說的是什麼,他開始走下岩台,我跟著他,我們小心地行動,至少我是如此,因
為天太暗了。我們停在石壁的底端,唐望坐下來,示意我坐在他左邊。
他解開襯衫,拿出一個皮袋,打開來放在前面的地上,裏面裝著一些幹的培藥特
核。
停頓一陣後,他拿出一粒培藥特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著,同時輕輕哼唱著
調子。突然間,他發出巨大的尖叫聲“
“啊嗨!”
這聲尖叫怪異而出乎意料之外,我被嚇壞了,模糊中,我看到他把培藥特核放入
口內,開會司咀嚼起來。過了一會,他拿起袋子,靠過來低聲告訴我把袋子拿過
去,揀出一個麥斯卡力陀,把袋子放回地上,然後照他剛才的方式做。
我挑了一個培藥特核,像他那樣地揉起來。同時間他唱了起來,前後搖擺著。我
試了好幾次要把培藥特放入口中,但是我不好意思尖叫出來。然後,仿佛是在夢
中,一個難以置信的尖叫聲從我身上發出來:啊嗨!有一片刻,我還以為是別人
發出的。我開始又感覺到腹部內緊張的衝擊。我仿佛往後倒下,我要昏倒了。我把
培藥特放入口中,嚼起來。過了一會,唐望又從袋中拿出一粒。他只唱了一會兒
就把它放入口中,這使我松了口氣。他把袋子傳給我,我吃了一粒後把袋子放回
面前。這個步驟重複了五、六次,我才發覺口渴。我拿起水壺要喝,但唐望叫我只
能漱口,不要喝下去,否則會嘔吐。
我一再以水潤嘴。到了某個時刻,把水喝下去成為一種難以克服的誘惑,於是我
吞下一點水,馬上,我的胃開始痙攣起來。我期望一股液體會無痛、順利地從嘴
裏流出來,就像第一次吃培藥特那樣,我很吃驚地發現只有平常想吐的感覺,不
過並不持久。
唐望又拿了另一粒培藥特,並把袋子遞給我,重複剛才的做法,直到我嚼了十四
粒培藥特。這時候所有原先的口渴、寒冷、不適的感覺都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種不
熟悉的溫暖和興奮感。我抓起水壺想漱漱口,但水壺是空的。
“我們可以去小溪嗎,唐望?”
我說話的聲音並沒有傳出去,卻擊中上顎,彈回喉嚨,回音在它們之間柔和地彈
撞,像音樂似的,好像長了翅膀在我喉嚨中拍打著,它的接觸使我感到舒適,我
跟隨它的波動,直到它消失。
我重複一次問題,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在一個地窟裏說話。
唐望沒有回答,我站起來,朝小溪的方向轉過去,看看他是否會跟上來,但是他
似乎在專心傾聽什麼。
“阿布托(Abuhto)已經在這裏了!”他說。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字眼,正在想是否要問他時,我發覺耳朵裏有一種嗡嗡聲,越
來越大,好像是一個巨大的牛吼器(譯注)所發出的震動。它響了一下子,慢慢
低下去,直到恢復平靜。這個兇猛、劇烈的聲音把我嚇壞了,我顫抖得非常厲害,
幾乎站不住,但還是非常清醒。如果剛才有感到暈眩,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代
替的是一種非常清澈的心境。剛才的噪音使我想起一部科幻電影,一隻巨大的蜜
蜂從輻射地帶區飛出來的嗡嗡聲。這個想法使我笑了起來。我看見唐望恢復了舒
適的姿勢。突然間,一隻巨大蜜蜂朝我沖過來的形象又出現了,這要比平常的念
頭真實多了,它單獨處於一種非常清晰的狀態中,其他一切都被趕出我的心靈之
外。我這一生中從來沒經歷過這種心靈上的清澈,於是又感到一種恐懼。
我開始流汗。我傾身告訴唐望我感到害怕。他的臉離我只有幾寸遠,他注視著我,
但是他的眼睛是蜜蜂的眼睛,像是一對圓玻璃,在黑暗中透出光澤。他的嘴唇凸
出來,發出一種撲打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我往後跳,差點撞上石
壁,仿佛是一段無窮盡的時間裏,我體驗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懼,我喘著氣,發
出哀鳴,汗水凍結在我的皮膚上,造成一種怪異的僵硬感。然後我聽到唐望的聲
音:“站起來!走一走!站起來!”
那個形象消失了,我又看到熟悉的臉孔。
“我去弄點水。”在又一段似乎無窮盡的時間之後,我說。但我的聲音沙啞,幾
乎說不出話來。唐望點頭同意。當我走開時,我發現我的恐懼消失了,就像它神
秘來到又迅速離去。
在走向小溪的路上,我發現路上的一切東西,我都能看得很清楚。我記得剛才也
能清楚看到唐望,而在這之前,我幾乎分辨不出他的輪廓。我停下來,看看遠方,
甚至能夠看見山谷對面,在另一端,有些大石頭則清楚可見。我想一定是天亮了,
我可能忘了時間的流逝。我看看表,十二點十分!我檢查表是否還在走,不可能
是中午,一定是午夜!我準備沖到水邊,趕快再回到岩台,但我看見唐望走下來,
於是我等著他。我對他說,我能在黑暗中看見事物。
他凝視我許久,沒有說一個字;也許他說了,只是我沒有聽到,因為我正專注於
能在黑暗中看見事物的特殊新能力。我能分辨出沙中的每一粒小石子。有時候,
一切都非常清楚,像是清晨或黃昏,然後又黑暗,然後又明亮。我很快便發現明
亮是與我心臟的舒張配合,黑暗則與收縮配合。世界隨著我的心跳,從明亮變成
黑暗,再變成明亮。
我正專注於這個發現中,那個奇怪的嗡嗡聲又出現了,我的肌肉強硬起來。
“阿努托(Anuhctal,這次我聽成這個字眼)在這裏了。”唐望說。我想噪音這麼
吵、這麼嚇人,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當噪音變弱後,我覺察到小溪的水量突
然暴增,一分鐘前它還不到一尺寬,現在卻變成一個巨大的湖;天空的光線仿佛
穿過樹縫照射在水面上,水面不時會閃爍一下——金色和黑色,然後又恢復黑暗,
沒有光線,幾乎看不見,但仍奇怪地存在著。
我不記得我蹲在湖邊多久,只是望著黑色的湖水。強烈的噪音一定在同時消失了,
因為之後那可怕的嗡嗡聲又出現,把我帶回來了(回到現實?)。我轉身找唐望,
看見他往上爬,消失在岩台之後。但是這種單獨的感覺沒有影響我,我蹲在那裏,
充滿了信心與放任的感覺。那怒吼聲又出現了,非常強烈,像是一陣強風的呼嘯
聲。我盡可能仔細地傾聽,我能夠聽出特定的音調,是由如人聲般的高音加上低
沉的鼓音所組成。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聲音上,再次發覺,我的心跳是與那低
沉鼓音、音調相配合的。
我站起來,音調停止了。我想要傾聽我的心跳,但是聽不到。我又蹲下來,心想
也許是身體的姿勢造成這種聲音。但是什麼都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連我的心
跳都聽不到!我想我受夠了,但是當我站起來要走時,我感覺到地震,我腳下的
地面在震動。我失去了平衡,朝後倒下去,背躺在地上,地面劇烈地震動。我試
著抓住一塊石頭或植物,但是身下有東西在滑動。我跳起來,站了一下,又倒下
去。我坐著的地面在移動,像木筏般滑進水裏。我一動也不動,被一種恐懼所震
懾住,這種恐懼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樣奇特、持續且絕對。
我要棲息在一小塊漂浮的土地上,在黑暗的湖水上移動。我感覺波浪推著我朝南
方移動。我可以看見波浪在四周打轉,濺在身上冷冷的,奇怪地沉重,我想波浪
是活的。
我看不到任何岸邊或陸標,我也記不得這次旅程中的任何感覺或想法。大概經過
了好幾個小時的漂浮,我的木筏九十度地轉向左邊,朝東方走,在水面上又滑了
一段很短的距離,然後意外地撞上東西。衝力使我往前飛去。我閉上眼睛,膝蓋
及雙手撞上地面,我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一會後我睜開眼睛。我躺在地上,仿
佛木筏與土地合而為一了。我坐起來,轉過身,水在後退!好像是倒轉的波浪,
直到消失為止。
我坐在那裏很長一段時間,試著整理我的思緒,把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變為可理解
的整體。我全身都在痛,喉嚨像是破了般,當我“落地”時,我咬到嘴唇。我站
起來,風使我感到寒冷,我的衣服濕了,雙手、下巴及雙膝劇烈地顫抖著,我不
得不再躺下來。汗水流進我的眼睛裏,我痛得叫了起來。
過了一會,我稍微穩定下來,站起來。在黑暗的晨光中,景物十分清楚。我走了
幾步。一陣子後,好幾個人的聲音朝我傳來,他們似乎在大聲說話。我跟隨那些
聲音走了大約五十碼,突然停下來,因為已是盡頭,巨大的石頭排成圍牆。我能
看到另一排圍牆,然後又是另一排、又另一排,直到它們合成一座陡峭的大山。
山中傳出一種最特殊的音樂,那是一種流動、奇異的聲音。
在一塊大石頭的底部,我看見一個人坐在地上,我朝他走去,在離他大約十尺處
停下來;然後他轉頭瞧我。我停下來——他的眼睛是我剛才所看到的水!同樣的
浩瀚無邊,閃爍著金色和黑色。他的頭尖尖的,像是草莓似的;皮膚是綠色的,
上面有無數的斑點。除了那尖尖的形狀外,他的頭就像培藥特植物的表面。我站
在他前面,凝視著;我的目光離不開他。我能感到他故意以他的眼睛的重量來壓
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他移開眼睛,我聽到他對我說話,
最初他的聲音像是微風的柔和淅卒聲,然後像是音樂——一種聲音的曲調——於
是我“知道”他在說:“你要什麼?”
我跪在他面前訴說我的生活,然後哭泣起來。他又望著我,我感覺到他的眼睛把
我拉開,我想這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時候了。他示意我靠近些。我遲疑了片刻才跨
前一步。等我靠近後,他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他把手背伸給我看。那個曲調說:
“看!”在他的手中央有個圓洞。“看!”那個曲調又說,我看進那個洞,於是
我看到了自己,非常老邁而衰弱,劬僂地跑著,四周有發亮的火花圍著我飛舞,
然後三顆火花擊中了我,兩顆在頭部,一顆在左肩。我的身軀開始直立起來,不
再劬僂,然後與那個洞一起消失。
麥斯卡力陀又把眼睛轉向我。它們是如此地接近我,我“聽見”它們輕柔地發出
那天晚上我聽了好多次的奇特響聲,它們逐漸平息下來,像是一個寂靜的水塘,
反射著金色和黑色的波光。
他又把眼睛轉開,像蟋蟀般地跳了約五十碼,他跳了又跳,消失了蹤影。
接下來我所記得的是,我開始步行。非常合理地,我試著辨認陸標,像是遠方的
山脈,來確定自己的位置。在這整個經驗中,我一直都分心在尋找方向上。我相
信北方一定在我左邊,我朝那個方向走了很久,才發現已經是白天了,我不再使
用我的“夜間視線”。我記得我有手錶,於是看看時間:八點鐘。
大約十點鐘的時候,我回到前一天晚上停留的岩臺上,唐望正躺在地上睡覺。
“你到哪里去了?”他問。
我坐下來喘口氣。
沉默了許久,他問:“你看到他了嗎?”
我開始把我的經驗從頭說給他聽,但是他打斷我,說重要的只是我有沒有看見他。
他問麥斯卡力陀離我有多近。我說我幾乎可以摸到他。
故事的這部分令他感興趣。他注意傾聽每一個細節,沒有置評,只打岔問我所見
的形體、他的餓模樣,以及相關細節。到了中午左右,唐望似乎聽夠了我的故事。
他站起來,把一個帆布袋綁在我胸前;他要我跟在他身後走,說他要把麥斯卡力
陀割下來,而我要用雙手接下他,把他輕輕放入袋中。
我們喝了一點水,然後上路。當走到山谷邊時,他似乎猶疑了一下,才決定了方
向。然後我們就直直地走下去。
每一次我遇到一棵培藥特植物時,他就蹲在它面前,用他那把短短的鋸齒狀小刀
輕輕地把頂端割下來。他的切口與地面平行,然後從一個皮袋總拿出純硫磺粉撒
在他所謂的“傷口”上。他左手拿著割下的培藥特核,右手撒著硫磺粉,然後站
起來,把培藥特核遞給我。我必須用雙手去接,像他所告訴我的,放進袋子裏。
“站直身體。不要讓袋子碰到地上,或任何其他東西。”他一再吩咐,好像我會
忘記似的。
我們采了六十五個培藥特核。等袋子完全裝滿後,他把袋子放在我背上,又在我
胸前綁上另一個袋子。我們橫跨了原野之後,已經有兩個滿滿的袋子,裝著一百
一十個培藥特核。袋子笨重而累贅,我幾乎走不動。
唐望小聲對我說,袋子沉重上是因為麥斯卡力陀想回到地上去。他說這是因為要
離開住地的哀傷,使麥斯卡力陀如此沉重,我真正的任務是不要讓袋子碰到地上,
如果讓袋子碰到地上,麥斯卡力陀就絕不會再讓我接受他了。
在一個特定的時候,我肩上皮袋的壓力變得令人難以承受,似乎有某種東西產生
極大的力量要把我拉倒。我十分擔心,發現自己開始加快速度,幾乎是用跑的;
我等於是在唐望身後慢跑著。
突然間,我背上和胸口的重量消失了,負擔變得很輕鬆,我很自在地跑上前去,
追上前面的唐望。我告訴他,我不再感覺到那重量了。他解釋說,我們已經離開
麥斯卡力陀的住地了。

一九六二年七月三日 星期二

“我想麥斯卡力陀已經差不多接受你了。”唐望說。
“為什麼你說他‘差不多’接受我了呢,唐望?”
“他沒有殺死你,甚至傷害你。他好好地嚇唬了你,那並不是不好的。如果他根
本不接受你,就會像個怪物般在你面前出現,充滿憤怒;有些人碰到他,又沒使
他接受時,就會體會到什麼是恐怖。”
“如果他是如此恐怖,在你帶我來這個地方之前,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呢?”
“你沒有主動追求他的勇氣,我想你還是事先不知道比較好。”
“但是我可能會死掉,唐望!”
“是的,可能,但我相信你會沒事的,他跟你玩過一次,他並沒有傷害你。我想
他這次對你也感到同情。”
我問他是否真的認為麥斯卡力陀在同情我。那段經驗實在太可怕,我覺得我被嚇
死了。
他說麥斯卡力陀對我非常仁慈,他讓我看到的那段畫面是針對一個問題的答案,
他給我上了一課。我問他那一課是什麼意義。他說這是無法回答的,因為我竟怕
得不敢去知道我到底問了麥斯卡力陀什麼問題。
唐望要我回憶,在麥斯卡力陀把手上的畫面給我看之前,我對他說了什麼,但是
我記不得,我只記得自己跪下來,對他“懺悔我的罪惡”。
唐望似乎沒有興趣再談下去。我問他:“你能教我你所唱的那些歌的歌詞嗎?”
“不能,那些歌詞是我自己的,是保護者自己教我的。那是我的歌。我不能告訴
你它們是什麼。”
“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呢,唐望?”
“因為那些歌是保護者與我之間的聯繫。我相信有一天他會把你自己的歌教給你。
耐心等待吧!永遠不可以!絕對不可以抄下或打聽另一個人的歌。”
“你叫的那個名字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唐望?”
“不能。除了要叫他的時候,否則他的名字絕不可說出來。”
“如果我自己要叫他呢?”
“如果有一天他接受你了,就會告訴你他的名字。那個名字是給你單獨使用的,
用來大聲叫他,或低聲對自己說,也許他會告訴你他的名字是阿三。誰知道呢?

“為什麼在談論他的時候,不能用他的名字呢?”
“你看過他的眼睛,不是嗎?你不能對保護者亂來。這就是為什麼我搞不懂他選
擇跟你玩!”
“如果他會傷害人,怎麼能作為保護者呢?”
“答案很簡單,麥斯卡力陀是個保護者,因為任何人都可以追求他。”
“但是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任何人要追求都可以的嗎?”
“不,並非如此。同盟的力量只限于巫魯荷可以追求,但是任何人都能夠去追求
麥斯卡力陀。”
“但是為什麼他會傷害某些人呢?”
“並非每一個人都喜歡麥斯卡力陀;但是他們都想不勞而獲地追求他。當然,他
們與他見面時就會十分恐怖。”
“等他完全接受一個人時,會變成怎麼樣呢?”
“他會以人的形象,或一團光來顯現自己。當一個人贏得如此的接受後,麥斯卡
力陀就固定不變,永遠不會再改變了。也許等你下次見到他時,他就是一團光,
也許有一天他會帶你去飛行,把他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給你。”
“我要怎麼做才能達到那個地步呢,唐望?”
“你必須是個堅強的人,你的生活必須是真誠的。”
“什麼是真誠的生活呢?”
“一種深思熟慮的生活,一種好的、堅強的生活。”

譯注:牛吼器(Bull-roarer)是用繩子一端綁著木片,旋轉起來發出聲響的器物,
可能是用來趕牛馬的器具。

5、
唐望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不經意地詢問我那棵蔓陀蘿植物的情形。在我移植那塊根
部一年之後,它已經長成一棵很大的樹叢了,結了種子,種莢幹了。唐望於是判
定,這是我再學習魔鬼草的時候了。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今天唐望告訴我蔓陀蘿根部“第二節”的初步知識,學習的第二步驟。他說根部
的第二部分是學習的真正開始;跟這部分比起來,第一部分就像是兒戲。必須精
通第二部分才行,至少要嘗試二十次之後,他說,才能夠進入第三步驟。
我問:“第二部分是做什麼呢?”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來看的。使用它後,一個人可以翱翔於空中,飛到任何
他想到的地方去看看。”
“一個人真的能飛嗎,唐望?”
“為什麼不能?我已經告訴過你,魔鬼草是給那些追求力量的人。精通第二部分
的人可以使用魔鬼草做出難以想像的事情,以得到更多的力量。”
“哪一類的事情,唐望?”
“我無法告訴你。每一個人都不一樣。”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唐望說:“如果你成功地完成第二步驟,我就只能再教你一個步驟。在學習魔鬼
草的過程中,我明白她不適合我,於是我沒有再進一步追求她。”
“是什麼使你決定放棄的,唐望?”
“每次我嘗試使用魔鬼草時,她幾乎都快把我殺掉。有一次非常惡劣,我以為我
完蛋了。不過,我原本可以避免這一切痛苦的。”
“如何避免?是否有一種特殊的方式?”
“是的,有一個方法。”
“它是一種公式、步驟或什麼?”
“它是一種抓住東西的方式。例如,當我在練習魔鬼草時,我太渴望了。我抓住
東西就像小孩子抓住糖果那樣。魔鬼草只是百萬條道路中的一條。任何事都是百
萬條道路中的一條。因此你必須時常記得,一條路只是一條路;如果你覺得不該
走下去,在任何情況下就不應該停留。為了有明晰的感覺,你必須過一種有紀律
的生活,只有到那時候,你才會知道任何道路只是其中的一條,如果你的心要你
放棄,你的放棄並不會冒犯你自己或其他人。但是不管你是放棄或走下去,你的
決定都必須毫無恐懼或野心。我要警告你,仔細、謹慎地觀察每一條道路。你認為
應該試多少次,就試多少次,然後問自己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只有一個非常老
的人才會問的。當我年輕時,有一次我的恩人告訴過我這個問題,但是我當時過
於血氣方剛,無法瞭解它。現在我瞭解了。這個問題是:‘這條道路有心嗎?’
所有的道路都是一樣的:它們不通向任何地方。它們也許穿過樹叢,或進入樹叢。
在我自己的生命中,我可以說我走過很長很長的路,但我沒有到達任何地方。我
恩人的問題現在具有明顯意義了:這條道路有心嗎?如果有的話,這就是一條好
路;如果沒有,這條路就沒有什麼用處。兩條路都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是一條路
有心,另一條沒有。一條路使旅程愉快,只要你走在上面,你與路就是一體的;
另外一條路會使你詛咒你的生命。一條路使你堅強;另一條路使你軟弱。”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日 星期日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下午,唐望跟我到他的蔓陀蘿植物所在的地方。他要我留在車
中,讓他一個人走。他在三個小時之後回來,帶著一個紅布包成的包裹。等我們
開車回他家時,他指著那包裹,說那是他給我的最後禮物。
我問他是不是不再教我了。他說,他指的是我自己的植物已經完全長大了,不再
需要他的植物了。
下午稍晚,我們坐在他的房間裏;他拿出一個磨得光滑的杵和臼,臼的直徑約六
寸。他打開一個大包裹,裏面有不少小包包,他選了其中兩包,放在我旁邊的草
席上;然後他從那個帶回家的包裹中,取出四個大小相同的小包包。他說那是種
子,我必須把它們研磨成細粉。他打開第一包,倒一點東西在臼中。種子幹幹圓
圓的,呈焦黃色。
我開始用杵磨起來;過了一會,他更正我的動作,叫我把杵推向臼的一邊,然後
壓過臼底,再推到另一邊。我問他要怎麼使用那些粉末。但他不願意談。
第一包種子非常堅硬難磨,花了我四小時才完工,背因為坐姿而疼痛起來。我躺
下來,想睡在那裏,但是唐望打開第二包,再倒一些種子在臼裏。這次的種子要
比第一次的色澤更淡一點,而且粘成一團,包包裏其他的東西像是粉末,是非常
細小的深色顆粒。
我想要吃點東西,但是唐望說如果我想要學習,就必須遵守規矩——學習第二部
分的秘密時,只能喝一點點水。
第三包裝的是一堆活生生的黑色象殼蟲。最後一包是一些新鮮的白色種子,軟軟
的,但是充滿纖維,很難如他所要求地磨成糊狀。在我磨完這四包東西後,唐望
量了一兩杯青綠色的水,倒進一個陶土鍋裏,然後把鍋子放在火上。等水沸騰後,
他把第一包已磨成細粉的種子加進去。他從皮袋中拿出一根長而尖的木頭或骨頭
來攪拌。水又沸騰時,他把其他成分一加入鍋中,以相同方式攪拌,然後又加入
一杯相同的水,用微火煮。
然後他告訴我,是把根部搗碎的時候了。他小心地從他帶回家的包裹中抽出一條
很長的蔓陀蘿根部,大約有十六寸長,很粗,直徑也許有一寸半。他說這是第二
節,他仍用自己的長度去量,因為那是他的根。他說下一次我嘗試魔鬼草時,要
量量我自己的根部。
他把那個大石臼朝我推來,我開始搗起來,方式跟他搗第一部分時完全一樣。他
指示我採取相同的步驟,於是我們讓搗爛的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氣中。這時,
土鍋中所煮的東西已經幹成糊狀了。唐望把鍋從火上拿下來,放進一個吊垂的網
子裏,把網子鉤在屋中的梁上。
四月十七日早上大約八點時,唐望和我開始用水過濾搗爛的根部。這是一個晴朗、
有太陽的日子,唐望把這種好天氣看成魔鬼草喜歡我的徵兆;他說跟我在一起,
他所能記得的只是她當初對他有多壞。
我們過濾根部的方式跟我所觀察的第一次做法完全相同。到了下午,第八次把上
層的水倒掉之後,臼底下留下約一湯匙分量的黃色物質。
我們回到他的房間,那裏還有他沒碰過的兩個小包包。他打開其中一個,手滑進
去,用另一隻手把包包的袋口卷起來,從手在袋中的活動看來,他似乎在抓什麼
東西。突然間,他非常靈活地把袋子像手套般從手上剝下來,手伸到我臉前,他
正抓著一隻蜥蜴,頭離我眼睛只有幾寸,嘴有點奇怪。我瞪了一會兒,不由自主
地後縮。蜥蜴的嘴被粗略的線縫起來了。唐望命令我用左手握住蜥蜴。我緊緊抓著,
它在我手中蠕動。我感覺想吐,雙手開始流汗。
他拿起最後一個包包,重複同樣的動作,抓出另一隻蜥蜴,它的眼皮也被縫在一
起,他命令我用右手握住它。
等到我雙手都抓著蜥蜴時,我感覺要生病了,有一股強烈的欲望想丟下它們,離
開這裏。
“不要捏扁它們!”他說,他的聲音給我解脫的感覺,他問我是怎麼搞的。他試
著保持嚴肅,但板不下臉而笑了出來。我試著放鬆一點,但是雙手流汗流得太厲
害了,蜥蜴開始從我手心裏爬出來,尖尖的小爪抓著我的手,給我一種難以置信
的厭惡、噁心感。我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其中一隻蜥蜴已經爬上我的手腕,只要
掙脫我的手指,就可以自由了。我的身體產生一種奇特的絕望感,非常的難受。
我從牙齒間對唐望咆哮,要他把這兩隻鬼東西拿走。我的頭不自主地顫抖著,他
好奇地看著我,我像熊一樣吼起來,顫動身體,他把蜥蜴丟進袋子裏,開始大笑
起來,我也很想笑,但是胃部作嘔,我躺了下來。
我對他解釋,是蜥蜴在我手上扭來扭去的感覺使我這樣。他說有很多事情可以使
一個人發狂,尤其是缺乏學習所需的堅決與目標感;但是當一個人有一種清晰、
無可動搖的意志時,感覺就不再是一種障礙了,因為他有能力控制感覺。
唐望等了一會兒,然後又以相同的方式把蜥蜴交給我。他叫我握住它們的頭部,
輕輕摩擦著我的太陽穴,我可以問它們任何我想知道的事。
我起先並不瞭解他要我做什麼。他又說了一次,我可以問蜥蜴任何找不到答案的
問題。他給我一連串的例子:我可以知道許久未見面的朋友的情況,或尋找遺失
的東西,或我沒見過的。這時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未卜先知”的能力,我變得非
常興奮,心跳開始劇烈,我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
他警告我,第一次時不要問私人的問題;他說我應該想一些與個人無關的問題,
而且必須想得快、清楚,因為我將沒有辦法改變我的思想。
我瘋狂地想要想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唐望不停地催我,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
想不出任何可以“問”蜥蜴的事。
經過一段長久而難受的等待後,我想到了一件事。不久前,圖書館某個閱覽室裏
有一大堆書被偷走。這不是私人問題,但我很感興趣,我不知道是哪個人,或哪
些人偷了那些書。我用蜥蜴擦著太陽穴,問它們小偷是誰。
過了一會兒,唐望把蜥蜴放回袋子裏,說魔鬼草根部的汁液與種子的糊膏並沒有
什麼大秘密。糊膏是用來指示方向的;而根部是使事情清楚的。但是真正的秘密
是在蜥蜴,它們是整個第二部分巫術的秘密所在。我問它們是不是特殊的蜥蜴。
他說是的,它們必須來自一個人自己的植物區,它們必須是他的朋友。要跟蜥蜴
做朋友,需要很長時間,給它們食物,對他們說友善的話,才能發展出堅定的友
誼。
我問和它們的友誼為什麼會這麼重要。他說蜥蜴只有在認識那個人之後,才會讓
自己被抓到,而且凡是對魔鬼草如此認真的人,一定也要對蜥蜴認真。他說照規
矩的話,蜥蜴應該在種子糊膏與根部汁液準備好之後才被抓,時間應該在下午稍
晚的時候。如果一個人跟蜥蜴關係不好的話,可能花好幾天都抓不到它們,而糊
膏只能維持一天的效力。接著他給了我一連串指示,關於抓到蜥蜴之後應採取的
步驟。
“一旦你抓到了蜥蜴,就把它們分別放入兩個袋子裏,然後拿起一隻,跟她說話,
向她道歉傷害了她,請求她幫助你。用一根木針把她的嘴縫起來。用龍舌蘭的纖
維,以及一根佐草的刺來縫,要縫得很緊。接著對另一隻蜥蜴說同樣的話,把她
的眼皮縫起來。等到夜晚降臨後,你就準備就緒了。拿起那只嘴巴被縫起來的蜥
蜴,向她說明你想要知道的事物,請她為你看看;告訴她你必須把她的嘴縫起來,
這樣她才會趕快來你這裏,不會告訴別人。你把糊膏塗在她頭上,然後讓她在糊
膏中爬一爬;再把她放在地上。如果她朝你的好運方向爬去,巫術就會成功而容
易。如果她朝相反方向爬去,就不會成功。如果蜥蜴朝你爬來(南方),你就可
以期待不平常的好運;但是如果她離你而去(北方),巫術就會非常困難,你甚
至會死掉!因此如果她離你而去,就是放棄的時候。在這個關頭,你可以下決心
不做。過你這麼決定,就會失去控制蜥蜴的能力,但那要比失去你的生命還好得
多。話說回來,你也可以不理會我的警告,繼續進行你的巫術。如果你那樣做的
話,下一步是拿起另一隻蜥蜴,叫她聽她姐姐的故事,然後,描述給你聽。”
“但是那只嘴巴被縫起來的蜥蜴,如何告訴我她所看到的呢?她的嘴不是縫起來
不准說話嗎?”
“縫起她的嘴是不准她把故事告訴陌生人。大家都說蜥蜴愛說話,她們會在任何
地方停下來說話。不管如何,下一步是把糊膏塗在她的腦後,用她的頭擦你的右
邊太陽穴,不要讓你的額頭滴到糊膏。在你剛開始學習時,最好用一條細繩綁住
蜥蜴,再綁在你的肩膀上,這樣就不會失去她或傷害她。等你更熟練魔鬼草的力
量,蜥蜴就會服從你的命令,會棲息在你的肩膀上。當你用蜥蜴把糊膏塗在右太
陽穴之後,把雙手浸入糊膏中;先擦兩邊太陽穴,再塗抹頭部的兩側。糊膏幹得
很快,塗多少次都可以。每次都先用蜥蜴,然後再用手指。那只出去看看的蜥蜴
遲早會把她旅程的一切都告訴她的姐姐,那只眼睛睜不開的蜥蜴會敍述給你聽,
好像你是她的同類。等巫術結束,把蜥蜴放下,讓她走掉,不要看她走到什麼地
方。用你的雙手挖個深洞,把你用過的所有東西都埋進去。”
下午六點鐘左右,唐望把鍋中的根部萃取出汁液,弄到一片東西上,不到一湯匙
的黃色黏液。他把一半放入杯中,加上一點黃色的水,搖搖杯子,使黏液溶解。
他把杯子遞給我,叫我把杯裏的混合物喝掉。沒有什麼味道,但在我嘴裏留下一
點苦味。水太燙了,使我不太舒服。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但很快又鬆弛下來。
唐望拿出另一個裝糊膏的鍋子,糊似乎幹硬了,看起來很光滑。我想用手指戳戳
看,但是唐望朝我跳來,把我的手推開。他變得十分惱怒,說我這樣做太沒大腦
了,如果我真的要學習,不能這麼不小心。這是力量,他指著糊膏說,沒有人知
道這是怎麼樣的力量。我們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馴服它已經夠壞了——這是沒辦法
避免的事,因為我們是人——但是我們至少要尊敬地對待它。糊膏看起來像燕麥
粥,顯然本身有足夠的黏性,才會這麼濃稠。他叫我把裝蜥蜴的袋子拿來,抓出
那只嘴巴被縫起來的蜥蜴,小心地遞給我。他要我用左手抓住它,再用手指沾些
糊膏,塗在蜥蜴頭上,然後放到鍋中按住它,直到它全身沾滿了糊膏。
接著他叫我把蜥蜴從鍋中拿出來。他拿起鍋子,帶我到離他屋子不遠有很多石頭
的地方。他指著一塊大石頭,叫我坐在石頭前面,把它當成是我的蔓陀蘿植物,
然後把蜥蜴抓在面前,再對她說一次我想要知道的事,讓她幫我找答案。他勸我
告訴蜥蜴,我很抱歉讓她不舒服,並且答應她,以後會對所有的蜥蜴都很仁慈,
作為報答。然後他叫我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夾著她,那裏上次被他割了一刀。
他要我也繞著石頭跳舞,就像上次移植魔鬼草一樣;他問我是否還記得上次的做
法。我說記得。他強調說一切都必須相同,如果我不記得的話,就等一切清楚後
再說。他很嚴肅地警告我,如果我草率行事、不謹慎的話,可是會受到傷害的。他
的最後一項指示是,我要把嘴巴被縫上的那只蜥蜴放在地上,看她往什麼地方去,
這樣就能斷定這次經驗的結果。他說我的視線不能離開那只蜥蜴,即使一刹那也
不行,因為蜥蜴所擅長的詭計是使人分神,然後一溜煙就不見了。
天色還不很暗,唐望看看天空。“我要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了。”他說完,便走開了
我遵從他所有的指示,最後把蜥蜴放在地上。蜥蜴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然後它
看看我,朝東跑向石頭堆裏,躲在裏面不見了。
我坐在石頭前面的地上,假裝是坐在我的植物前,一股深沉的悲哀籠罩著我。我
想著那只嘴巴被縫的蜥蜴,想到它奇異的旅程,以及它在跑走之前看我的樣子。
這是一種奇怪的聯想,不很愉快的投射:我自己也是一隻蜥蜴,從事著另一種奇
異的旅程。我的命運也許只是去看看而已;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把看
到的說出來。那時天色非常暗了,我幾乎看不到面前的石頭,我想起唐望的話:
“黃昏是世界之間的裂縫。”
長久的遲疑之後,我開始採取唐望所描述的步驟。那堆糊膏看起來雖然像燕麥粥,
但摸起來不像,非常細滑而冰冷,有一種奇特刺鼻的味道,給人一種冰涼的感覺,
很快就幹了。我擦了太陽穴十一次,沒有感覺到任何效果。我非常仔細地注意在
知覺上或情緒上是否有任何改變,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期待什麼。事實上,我不明
白這次經驗本身的性質,一直試著尋找線索。
糊膏幹了,從我的太陽穴上脫落下來。我準備再多擦一些時,才發現自己是以日
本人的姿勢跪坐在腳上。我本來是盤腿坐著,但不記得改變過姿勢。過了一會,
我才完全發覺到我是坐在一個有高拱屋樑的走廊中。我以為那是磚造的拱梁,但
是觀察後才發現那是石頭造的。
這個變化來得十分困難,太突然了,我沒準備好接受。我對這個幻象的知覺十分
模糊,仿佛是在做夢。但是這個幻象中的組成元素沒有改變,十分穩定地存在著。
我可以停在旁邊,實際地檢查它們。這個幻象並不像培藥特所造成的那麼清楚真
實。它有一種迷霧特性,以及十分悅目的色彩。
我不知道是否能站起來,接下來我注意到的是我已經移動了。我在一個樓梯的頂
端,而我的一個朋友 H 正在底端。她兩眼發熱,帶著狂亂的目光。她大笑起來,
笑聲非常劇烈,顯得很嚇人。她開始走上樓梯。我想要跑開尋找掩護,因為“她
曾經發瘋過一次”。這是我心裏所想到的。我藏在一根柱子後面,她走過去,沒
有看我一眼。“她將要踏上一段長遠的旅程了”是我當時想到的另一個念頭;最
後我所能記得的是,“每次她在精神崩潰之前,就會大笑起來。”
突然間景象變得十分清楚,不再像個夢了,跟一般的景象沒兩樣,但是我似乎是
透過玻璃窗在看東西。我想要碰上一根柱子,卻感覺動彈不得;然而我知道我想
要看多久都可以。我身曆其境,又不是其中一部分。我經驗到一連串理性的思考
與爭論,就我所能判斷的,我是處於一種正常的清醒意識狀態中。每一個組成元
素都屬於我日常活動的領域。不過我知道這不是正常的狀態。
景象突然改變了。現在是晚上,我在一棟建築物的走廊中,建築物內的黑暗使我
發覺原先景象中的陽光是多麼美麗清晰,但是因為太平常了,我當時沒有注意到。
我進一步觀察這個新畫面,看到一個年輕人從一間房間出來,肩上背著一個大背
包。我不知道他是誰,雖然見過一兩次。他經過我身邊,走下樓梯。這時候我已經
忘了我疑慮及理性的困境。“這個人是誰?”我想,“為什麼我會見到他呢?”
景象又改變了,我看見那個年輕人在破壞書,他把幾頁粘在一起,把號碼擦掉等
等。然後我看到他整齊地把書排在一個木箱裏,那裏有一堆木箱,不在他的房間,
而是在一個儲藏室裏,其他的影像進入我的腦海,但是並不清晰。影像模糊起來,
我感到天旋地轉。
唐望搖搖我的肩膀,我醒過來。他扶我站起來,我們走回他的房子。從把糊膏塗
在太陽穴上到我醒過來,已經過了三個半小時,但是幻象的狀態不可能超過十分
鐘,事後我沒有什麼不好的感覺,只是又餓又悃。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八日 星期四

昨天晚上唐望要我把這次經驗描述給他聽,但我太悃了說不出來,無法集中精神。
今天我一醒來,他又問我。
“誰告訴你那個女孩子 H 發瘋了?”他問,當我說完之後。
“沒有人,只是我自己的一個想法罷了。”
我告訴他那都是我的想法,雖然我沒有理由想到 H 生過病。這是很奇怪的想法,
似乎是無中生有地跳入我的腦海。他帶著疑問地看著我。我問他是否不相信我;
他笑了起來,說我習慣對自己的行為粗心大意。
“我什麼地方做錯了,唐望?”
“你應該聽蜥蜴的話才對。”
“我應該怎麼聽呢?”
“在你肩上的小蜥蜴把她姐姐所看見的一切都敍述給你聽。她在跟你說話,把一
切都告訴你,你卻不注意,反而相信蜥蜴的話是你自己的思想。”
“但那是我自己的思想啊,唐望。”
“不是的,那是這種巫術的特性。事實上,那些影像是用來聽的,而不是看的。
我也發生過同樣的情形。我本想警告你,但想到我的恩人並未警告過我。”
“你的經驗是否跟我一樣呢,唐望?”
“不,我的經驗像是到地獄去了,我差點死掉。”
“為什麼會像地獄?”
“也許是因為魔鬼草不喜歡我,或者是我不清楚要問的是什麼問題。像你昨天那
樣,當你提出書本的問題時,心裏一定想到那女孩子。”
“我記不得了。”
“蜥蜴從來不會錯的,它們把每個想法都當成問題。那蜥蜴回來,告訴你關於 H
的事情,沒有人能瞭解,因為連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我看到的另一個影像呢?”
“當你問那個問題時,你的思想一定很穩定。那才是這個巫術應該有的進行方式,
要清晰。”
“你是說不必把那個女孩子的影像看得太認真?”
“怎麼能認真呢?如果你都不知道小蜥蜴在回答什麼問題。”
“如果一次只問一個問題,對蜥蜴來說是否比較清楚?”
“是的,那會比較清楚,如果你能穩定地保有一個念頭。”
“但是,唐望,如果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會怎麼樣呢?”
“只要你的思想穩定,不牽涉到其他事物,對小蜥蜴很清楚,那麼她的回答對你
也會很清楚。”
“影像進行的時候,我們可以問更多的問題嗎?”
“不行,你要去看任何小蜥蜴告訴你去看的影像。就像為什麼我說影像是用聽的,
而不是用看的,這也是我要你只提出非私人的問題的原因。通常如果問題與人有
關,想要摸它們或跟它們說話的強烈欲望,會使蜥蜴停止說話,巫術就會失去作
用。在你試著提出私人問題之前,你要比現在懂得更多才行。下一次你必須小心
傾聽。我確信蜥蜴告訴你許多許多事情,但是你沒有在聽。”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五

“這些糊膏的原料是什麼呢,唐望?”
“魔鬼草的種子及種子上的象殼蟲。分量各一把。”他把手做成杯狀,讓我知道
多少。
我問他如果只用一種成分,而不用另一種,會怎麼樣。他說那樣子會得罪魔鬼草
和蜥蜴。“你不能夠得罪蜥蜴。”他說,“因為第二天的黃昏,你必須回到你那
棵植物的地方,對所有的蜥蜴說話,請那兩隻在巫術中幫助你的蜥蜴再回來。你
得到處尋找她們,直到天黑。如果找不到她,第二天必須再試一次。如果你夠強
壯,就會找到她們,然後你必須當場吃下她們。那樣你就永遠被賦予巫術,她們
會從此活在你的體內。”
“如果我只找到其中一隻呢?”
“如果只找到其中一隻,你必須在結束尋找時把她放走。如果你第一天只找到她,
不要留住她而希望第二天能找到另外一隻,那樣只會破壞你跟她們之間的友誼。

“如果我根本找不到她們呢?”
“我想那樣對你最好了。那表示你每次需要她們幫助時,都必須去抓兩隻蜥蜴,
但也表示你自由了。”
“怎麼說呢,自由?”
“不必成為魔鬼草的奴隸。如果蜥蜴活在你裏面,魔鬼草就永遠不會放你走。”
“那樣不好嗎?”
“當然不好。她會使你與其他一切關係中斷,你必須一輩子把她當成同盟。一旦
讓具佔有欲的她主宰你,一切只有一個方法——她的方法。”
“如果我發現那兩隻蜥蜴死了呢?”
“如果你發現其中一隻或兩隻都死了,你不能在一段時間內從事這項巫術,要停
一陣子。
“我想這就是所有你必須知道的事。我告訴你的是規矩;每當你單獨從事這項巫
術,坐在你的植物之前時,你都必須遵守所有我告訴你的步驟。還有一件事,在
巫術完成之間,你絕不可吃或喝任何東西。”

6、

唐望教授的下一個步驟,是以一種新的方式來控制蔓陀蘿植物根部的第二部分。
在這兩個學習階段之間,唐望只問我那棵植物成長的情形。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在全心走上她的道路之前,最好是先考驗一下魔鬼草。”唐望說。
“怎麼考驗她呢,唐望?”
“你必須再試一次蜥蜴的巫術。你已經具備一切的條件,可以再問蜥蜴一個問題,
不用我的幫助。”
“我真的有必要去做這個巫術嗎,唐望?”
“這是考驗魔鬼草對你態度的最佳方法。她一直都在考驗你,所以你也要考驗她,
這才公平,而且如果你走在她的道路上,覺得有什麼理由要終止的話,就要立刻
終止。”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我提到魔鬼草這個話題,想要唐望再多告訴我一點,然而我不想答應去參與。
“根的第二部分只是用來未卜先知的,對不對,唐望?”我問,為談話起個頭。
“不只是未卜先知,一個人可以靠第二部分的幫助來學習蜥蜴的巫術,同時考驗
一下魔鬼草;但實際上,第二部分也有不同的用途。蜥蜴巫術只是開始罷了。”
“那麼它是用來做什麼的呢,唐望?”
他沒有回答,突然改變話題,問我那些生長在我的植物四周的蔓陀蘿植物長多大
了,我比了比大小。
唐望說:“我教過你怎麼分辨雌雄。現在,到你的植物那裏去,把雌的和雄各帶
一棵回來,先到你的老植物那裏,小心地看雨水所造成的水道,現在雨水一定把
種子沖到很遠的地方了。觀察流路的痕跡,你就能判斷出水流的方向。然後找出
離你的植物最遠的那棵魔鬼草,在這兩棵植物之間,所有的魔鬼草都是你的。等
它們結種子後,你就可以觀察每棵植物,順著水道擴大你的區域。”
他給我詳細的指示,如何尋找一把切割的工具。他說,根部的切割必須遵照以下
的步驟:第一,我必須挑選出我要切割的植物,把根莖相連之處的泥土去掉;第
二,我必須重複移植植物根部時的跳舞動作;第三,我必須把莖割下,根部留在
土中;最後一步是挖出約十六寸長的根部。他告誡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不可
以說話,或洩漏我的任何感覺。
“你可以帶塊布,”他說,“把布攤開在地上,植物放在上面。然後把植物分割
成幾個部分,疊放起來,先後次序由你決定;但是你必須記得你所採取的次序,
因為這是你以後必須採用的方式,一旦年取得植物後,馬上帶來給我。”

一九六三年七月六日 星期六

七月一日星期一時,我割下了唐望所要的蔓陀蘿植物。直到天色很暗的時候,我
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來,因為我不要別人看到。我感覺很不安,我相信會有人看
到我的古怪行徑。我事先已經選好我認為的雌雄植物。我必須把每一棵的根部割
下十六寸,而要用一根木頭挖到那麼深,可不是件簡單的工作。我花了好幾個小
時,因為必須在完全黑暗的情況下完成,等到要割時,我必須使用手電筒。我原
先的擔心(怕別人會看見我),跟此時怕別人在荒野中看見手電筒燈光的恐懼比
起來,實在不算什麼。
七月二日星期二那天,我把植物帶到唐望家。他打開包包,檢查內容,他說他還
是必須把他的植物種子給我,他把臼推到我面前,拿出一個玻璃瓶,把裏面的東
西——結成一團的幹種子全倒進臼裏。
我問他那是什麼,他說那是象殼蟲所吃的種子。種子裏有不少小蟲——黑色的小
象殼蟲,他說那些是特別的蟲子,我們必須把它們捉出來,裝在另一個瓶子裏。
他遞給我另一個瓶子,裏面三分之一滿都是相同的象殼蟲。為了不讓蟲子逃走,
瓶口塞了一團紙。
“下次你就必須使用你自己植物的蟲子了,”唐望說,“做法是把那些有細孔的
種子莢切下來;裏面都是小蟲。打開時對它們凶一點,不必對它們客氣。量好一
把被蟲吃過的種子,以及一把蟲子磨成的粉,其餘的埋在離你的植物這個方向
(他指著東南方)的任何地方。然後將收集好的幹種子,分別儲存起來,要收集
多少種子都可以。你隨時可以用它們,最好是馬上就把莢中的種子分出來,這樣
你就可以一次把一切都埋掉。”
接著,唐望叫我先把那結成一團的種子磨碎,然後再磨象殼蟲的蛋,然後是小蟲,
最後是好的幹種子。
等一切都磨成均勻的粉末後,唐望從我割好的蔓陀蘿植物中挑出雄根,用一塊布
輕輕包起來。他把其餘部分給我,叫我把它們切成碎片、搗爛,然後把一切連汁
液全倒入一個鍋裏。他說,搗碎的次序必須跟我疊起它們的次序相同。
等我弄好後,他叫我在鍋中倒進一杯沸水,然後攪拌,再加兩杯水。他給我一根
磨得光滑的骨頭,讓我用來攪動鍋裏的東西。他把鍋子放在火上,然後他說我們
要準備根部了,這次需用較大的臼,因為雄根完全不能切割。我們走到屋後,他
已準備好臼,我像以前那樣搗起根部,我們把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氣裏,再
回到屋裏。
他叫我看著鍋子,讓它滾沸,直到變成黏稠,不太攪得動為止。說完後他就躺在
草席上睡著了,鍋子至少煮了一個小時,我注意到它越來越難攪了,心想一定是
好了,就把鍋子移開,放進屋簷下的網裏,睡覺去了。
唐望起來時,我也醒來了,陽光在無雲的天空裏閃耀。這是一個炎熱乾燥的日子,
唐望又說,他確定魔鬼草喜歡我。
我們開始處理根部,一天結束時,我們在鍋底得到一堆黃色物質。唐望把上面的
水倒掉,我以為這就好了,但是他又把沸水倒進去。
他把屋簷下的鍋子取下來,鍋裏的糊膏幾乎幹了,他把鍋子端進屋裏,小心地放
在地板上,坐下來,然後開始說話:
“我的恩人告訴我,可以把植物與豬油混在一起,這就是你要做的。我的恩人替
我把它與豬油混合,但是如同我告訴你的,我從來就不喜歡這植物,從來不曾想
跟她合為一體。我的恩人跟我說,為了求得最好的效果,對那些真正想得到力量
的人,適當的做法是把它與野豬油混合,腸子的肥油最好,但是這要由你來選擇。
也許命運已經決定讓魔鬼草成為你的同盟,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要建議你,如同
我恩人給我的建議,去獵一隻野豬,取它的肥油。以前,當魔鬼草是至高無上的
力量時,巫魯荷時常特地去獵野豬取肥油,找最大、最強壯的雄豬。他們對野豬
有一種特殊的法術,能從它們身上得到特殊的力量,特殊得難以置信,即使是在
那個年頭裏。但是那種力量已經失傳了,我絲毫不懂,也不認識任何懂的人,也
許魔鬼草會教你這一切。”
唐望捧了一手掌的豬油,倒進裝著糊膏的鍋裏,把手上剩下的豬油刮在鍋邊,他
叫我攪拌鍋中的東西,直到它們完全均勻地混合。
我攪拌了近三個小時,唐望不時過來看一眼,說還沒有好。最後他似乎是滿意了,
被打入糊膏中的空氣使糊膏呈淡灰色,像果凍般的質地。他把鍋子吊在屋簷下另
一個鍋子旁邊,他說要吊到第二天,因為需要兩天時間準備根部的第二部分。同
時,他要我不要吃任何東西,可以喝水,但不能吃東西。
第二天,七月四日星期四,唐望指示我把根部再過濾四次。我最後一次把鍋中的
水倒掉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坐在前院,他把兩個鍋子都放在他面前,根部所濾
下來的汁液是一湯匙分量的白色黏液。他把黏液放進杯中,加上水,搖一搖杯子,
讓黏液溶解,然後把杯子遞給我,叫我把整杯喝下去,我很快喝下,放下杯子,
往後靠坐著。我的心臟開始急促跳動起來;我感到無法呼吸。唐望一本正經地命
令我把全身衣服脫下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必須用糊膏擦身體。我遲疑著,
不知道是否該脫衣服。唐望催我趕快,說沒有時間開玩笑,於是我把衣服都脫下
來。
他拿起骨頭,在糊膏上劃了兩條橫線,分成三等分。然後從最上面一條橫線的中
心點朝下劃了一條直線,把糊膏分為五份。他指著右邊下面那塊,說是給我左腳
的,它上面那塊是給我左腿的。最上面、最大的一塊是給我的生殖器,下來左邊
那一塊是給我右腿,左邊最下面一塊是給我右腳的。他叫我把屬於左腳部分的糊
膏抹在腳底,充分地摩擦。然後他指示我把糊膏塗在我整個左腿的內側、我的生
殖器上,以及整個右腿內側,最後是右腳腳底。
我照他的指示去做,糊膏冷冷的,有一種特殊的強烈氣味。等我抹完後,我站直
身子,糊膏的氣味沖入鼻內。我試著用口呼吸,對唐望說話,但都做不到。
唐望一直盯著我,我朝他走一步,腿變得很長、很有彈性,我又跨出一步,膝蓋
開始彈跳,像根彈簧般顫動、伸縮起來。我前進,身體的動作緩慢,這其實更像
是一股朝前朝上的動力。我往下看,看見唐望坐在下麵,很遠的下麵。那股動力
又把我朝前帶動一步,比上一步更有彈性,也更久。從那裏,我向上沖了起來,
我記得下來過一次。然後我雙腳一蹬,往後彈去,用背部滑翔起來。我看到黑色
的天空在我上方,雲層從身邊經過。我彎起身體往下看,看到黑暗的山脈,速度
非常驚人。我的雙臂貼在身側,頭變成方向控制器,如果往後仰,我就會垂直繞
圈子;把頭轉向一邊,就改變方向。我享受著這種前所未知的自由與靈活。美妙
的夜晚給我一種悲哀,或是渴望的感覺。好像我找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夜晚的黑暗。我試著環顧四周,感覺到的雖只是夜晚的沉寂,卻擁有這麼豐富的
力量。
突然間,我知道是下來的時候了;好像有人下了一道我必須遵守的命令,我開始
像羽毛般飄下來。這種動力使我很難受,又慢又突兀,仿佛是乘著滑輪降下。我
要生病了,頭痛欲裂,一種黑暗包圍了我,我很清楚感覺到自己懸浮在其中。
接下來我記得的是醒來的感覺,我睡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我坐起來,房間的影像
消失不見,我站起來,光著身子,站起來的動作又使我不舒服起來。
我認出一些陸標,離唐望的房子大約有半裏遠,靠近他的蔓陀蘿植物處。突然間,
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我明白我必須光著身體走會他家裏。身上沒穿衣服,讓我自
覺處在不利的條件下,但是我一籌莫展。我想到用樹枝替自己做個裙子,但是這
個念頭似乎很可笑。晨光已經出現,天就要亮了。我忘了我的不適及嘔心,開始
朝唐望的房子走去。我非常害怕被人發現,注意著有沒有人和狗,我想用跑的,
但因赤腳踩在尖細的小石頭上,非常疼痛,只好慢慢走著,視線已經很清楚,然
後我看到有人走過來,我快速跳到樹叢後面。我覺得自己的情況實在很荒謬,一
會兒之前我還在享受難以相信的飛行樂趣;下一分鐘竟發現自己竟光著身子尷尬
地躲藏著。我想跳回路上,以最快速度沖過那個走近的人,我想他會大吃一驚,
等到他發覺我全身赤裸時,我已經跑遠了……念頭歸念頭,我還是不敢動。
那人在快碰到我時,竟停下腳步。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是唐望,他正拿著我的
衣服,我把衣服穿起來,見他看著我大笑;他笑得那麼厲害,我也笑了。
同一天,七月五日星期五下午,唐望要我把經驗的細節說給他聽,我盡可能仔細
地告訴他整個經過。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來飛行的,”他說,當我說完之後,“糊膏本身還不夠,
我的恩人說,給予方向與智慧的是根,它是飛行的主因。等你再學多一點,為了
飛行多服用根部幾次,你就會十分清楚地看清這一切。你可以飛到空中,越過好
幾百哩去任何你要去的地方,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或者給予遠方的敵人致命的一
擊。等你熟悉魔鬼草之後,她就會教你這類的事情,例如,她已經教你如何改變
方向。她會以同樣的方式,教你難以想像的事。”
“像什麼,唐望?”
“我無法告訴你,每個人都不一樣,我的恩人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學到的是什麼。
他教我如何進行,但從來沒說出他看到了什麼,那是個人的事。”
“但是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訴了你,唐望。”
“現在你會告訴我,以後就不會了。下次你再接受魔鬼草的時候,必須靠自己一
個人,在你的植物旁邊,因為那將是你降落的地方。記住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
我到我的植物這裏來找你。”
他沒有再說什麼,後來我睡著了,當我在晚上醒來時,我感覺自己充滿力量,某
種原因讓我體驗一種肉體上的滿足感,我覺得快樂而滿意。
唐望問我:“你喜歡昨天晚上嗎?還是覺得很可怕?”
我告訴他,那個晚上實在是驚人。
“你的頭痛呢?是不是很糟?”他問。
“頭痛的感覺就跟其他餓感覺一樣強烈,那是我所經驗過最糟的頭痛。”我說。
“那會使你不想再嘗試魔鬼草的力量嗎?”
“我不知道,現在不想,但以後也許會想。我真的不知道,唐望。”
我想問他一個問題,但我知道他會躲避,所以我等他自己提出;我等了一整天。
最後,在那天晚上離開之前,我只好問他:“我真的飛了嗎,唐望?”
“那是你告訴我的,不是嗎?”
“我知道,唐望。我的意思是,我的身體飛了嗎?我是否像鳥一樣地飛起來?”
“你老是問我一些我無法回答的問題,你飛了,那是魔鬼草第二部分的作用。等
到你更接受她之後,你就會學到如何飛得十全十美。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個
人在魔鬼草第二部分的幫助下‘飛行’。這就是我能告訴你的,你想要知道的事
並沒有道理可言。鳥就像鳥一樣地飛行,而使用魔鬼草飛行的人就像那樣地飛行。

“像鳥一樣?”
“不,他像一個使用魔鬼草飛行的人一樣一樣地飛行。”
“那麼我並沒有真的飛,唐望。我在想像中飛,只在我的腦子裏,那我的身體在
哪里呢?”
“在樹叢裏。”他尖銳地回答,但立刻大笑起來。“你的麻煩是,你只用一種方
式去瞭解事情。你不認為人能飛;但是一個巫魯荷可以在一秒鐘之內跑到千哩之
外去看事情,他可以給遠方的敵人重重一擊。因此,他會飛還是不會飛呢?”
“你瞧,唐望,你和我的觀點不同,假設我的一個同學在這裏陪我服用魔鬼草。
他能看到我飛嗎?”
“你又來了,你這種假如那樣會發生什麼的問題……這種談論方式的沒有用的。
如果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人,服用了魔鬼草的第二部分,除了飛行之外他什麼都
不能做。如果他只是看著你,他也許會看到你飛,也許不會,那要看那個人而定。

“但是,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我看著一隻飛鳥,我們會同意它在飛。但
是如果我有兩個朋友看到我像昨天晚上那樣地飛,他們會同意我在飛嗎?”
“呃,他們也許會同意。你同意鳥在飛,因為你看見它在飛。飛是鳥兒平常就做
的事,但是你不會同意鳥兒所做的其他事,因為你從來沒見過它們做那些事。如
果你的朋友知道人可以使用魔鬼草而飛,那麼他們就會同意。”
“我們以另一個方式來說吧,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用一條粗重的繩子把一
塊石頭綁在我身上的話,我還是一樣地飛行,因為我的身體與飛行毫無關係。”
唐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如果你把自己綁在一塊石頭上”,他說,“恐怕你就
要帶著粗重的鏈子和石頭一起飛了。”

7、

收集和準備小煙的成為需要一年的週期。第一年,唐望把步驟教給我。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週期開始了,唐望只給我指示,我自己去收集成分,
準備好,存起來等到下一年。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第三年的週期來到,於是唐望教我如何混合去年處理好的乾
燥成分。他把混合的煙料裝在一個小皮袋裏,然後我們又出去收集下次要用的各
種成分。
唐望在這兩次收集的一年中,很少提到“小煙”。但是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把
他的煙斗給我握一握,“跟煙斗熟悉”的步驟就在這種情況下進行。他逐次把煙
斗放入我的手中。他要求我絕對仔細地專注在這個行動上,並且給予我非常明確
的指示。他說,任何對煙斗不當的處置,都會不可避免地造成他或我的死亡。
等我們完成了第三週期的收集和準備工作後,唐望開始以同盟討論小煙,這是一
年多以來,他首次這麼做。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我們收集了一些黃花作為煙料成分,然後開車回到他的房子,黃花是必要的成分
之一,我提到今年我們收集成分的次序並沒有遵照去年的。他笑著說,小煙不像
魔鬼草那麼情緒化與器量狹小。對小煙來說,收集的次序是不重要的;唯一必要
的是,使用煙料成分的人必須行事準確、嚴謹。
我問唐望要怎麼處理他交給我保管的那袋煙料。他回答說那是我的,我必須儘快
使用它。我問每一次要用多少,他給我的那個小袋裝著三倍於一般煙料的分量。
他告訴我,我必須在一年之內把小袋中的煙料用完,至於每次要抽多少,是我個
人的事情。
我想知道如果沒用完那個小袋的煙料會怎樣。唐望說不會怎樣,小煙不要求任何
事情。他自己已不再需要,但是每年仍會準備一些新的煙料。接著他又更正,說
他幾乎不需要抽煙。我問他如何處理沒有用完的煙料,他沒有回答,只說一年內
沒抽完煙料,就沒有用了。
這時候我們陷入冗長的爭論中,我沒有正確地表達我的問題,而他的回答又似乎
含混不清。我要知道的是,煙料是否在一年之後就失去它的幻覺特性或力量,因
此才必須每年準備一次;但他堅持說,煙料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失去它的力量。他
說,一個人不再需要它,是因為他已經有了新的煙料;他必須以特定的方式來處
理剩下來的舊煙料。當時唐望並沒有把這個方式說出來。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唐望,你說過你不需要抽煙了。”
“是的,因為小煙是我的同盟,我不必再抽,我可以隨時隨地召喚他。”
“你是說他會到你這裏來,即使你不抽煙?”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隨時到他那裏去。”
“我也可以做到這樣嗎?”
“如果你能成功地使他成為你的同盟,就可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二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那天,我與唐望的餓同盟小煙,有了第一次的接觸。我一
整天開車帶著他跑,替他辦事。我們在下午稍晚時回到他家。我提到我們一天都
沒吃東西,他完全不關心這點,反而告訴我,我需要去熟悉小煙。他說我必須親
身去體驗,才能明白這個同盟有多重要。
不讓我有開口的機會,唐望就告訴我,他馬上要為我點燃他的煙斗。我試著勸阻
他,爭辯說我還不相信自己準備好了。我對他說,我覺得我握煙斗的時間還不夠
長。他說我沒有多少學習的時間了,而且我很快就要使用煙斗了。他把煙斗從袋
中拿出來,撫弄著。我坐在他身邊的地板上,狂亂地想要生病或昏倒,任何事都
可以,以拖延這難以避免的一步。
房間幾乎整個暗了。唐望點了煤油燈,放在角落。通常油燈昏黃的光線會使半暗
的房間顯得很舒服,但是這次光線顯得很昏暗,而且不尋常地紅,使人很緊張,
唐望把吊在脖子上的小袋打開來,把煙斗放入襯衫中,在裏面倒了一些煙料,他
要我注意整個步驟,指出如果煙料掉出來,會掉進他的衣服裏。
唐望裝了四分之三滿的煙料,然後把小袋綁好,另一隻手握著煙斗。他交給我一
個小土盤,叫我從外面的火堆中拿一些小火炭回來。我走到屋後,從土爐中挖出
一堆火炭,趕快回到他的房間。我深深感到不安,好像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坐在唐望旁邊,把盤子遞給他,他望著盤子,平靜地說那些木炭太大了,要小
一點才裝得進煙斗裏。我回到土爐那裏又弄了一些回來。他把新的木炭放在身前,
雙腿交叉地跪坐著,他用眼神瞄了我一眼,身子向前傾,下巴幾乎碰到火炭。他
的左手握著煙斗,右手極迅速地抓起一塊火紅的木炭,放入煙斗裏;然後坐直身
子,雙手握著煙斗送入口中,抽了三口。他朝物品伸出雙手,堅決有力地低聲叫
我用雙手接下煙斗,抽一抽。
有一刹那,我心中想過拒絕接受、並且跑開的念頭,但是唐望催著我——仍然是
低聲——把煙斗接過去抽。我看著他。他的目光盯著我,友善而關注。很明顯地,
我在很久以前就做了決定,除了照他的話做,我沒有選擇餘地。
我接過煙斗,差點掉下去,好燙!我極小心地把它放入嘴裏,因為我猜我的嘴唇
一定受不了它的熱度。但是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熱。
唐望叫我吸一口。煙沖進我的嘴裏,好像在裏面打轉,好濃!感覺像是吃了一嘴
巴的麵粉,雖然我從來沒有吃過一嘴巴的麵粉,卻有這種感覺。煙好像帶有薄荷
味,入嘴立刻感覺冰涼,是一種很爽快的感覺。“再抽一口!再抽一口!”我聽
見唐望耳語著,我感覺煙自由地散佈體內,幾乎不用我的控制,我不再需要唐望
的催促,機械化地、不停地抽起來。
突然間唐望靠過來,從我手中拿起煙斗,他輕輕地把煙灰彈在裝木炭的土盤中,
然後用口水沾濕手指,伸入煙管頭清理內部。他吹了吹煙管,我看見他把煙斗塞
回袋中,他的動作引起我的興趣。
他把煙斗清理完,手起來,凝視著我,我這才發覺我整個身子都麻木了,被薄荷
冰過似的,臉很沉重,下巴疼痛。我的嘴閉不起來,但是沒有流口水。我的嘴巴
又幹又熱,但不覺得口渴。我開始感覺臉上一種異常的熱,一種冰冷的熱!每次
吐氣時,我的呼吸似乎要割掉我的鼻子和上唇,不燙,只是像冰塊般地刺痛。
唐望坐在我右邊,一動也不動地握著裝煙斗的皮袋,好像用力壓著它似的。我的
雙手沉重,雙臂下垂,把雙肩往下扯。我在流鼻涕,我用手背擦一下,上唇竟然
掉了下來!我擦一下臉,整塊肉都掉了下來!我在融化!我感覺我的肉真的在融
化。我跳起來,想抓住什麼東西——任何東西——好撐住自己,我經驗到前所未
有的恐怖。我抓住唐望插在房間中央地板上的一根柱子,我站在那裏一會兒,然
後回頭看看他。他仍然靜坐在那裏,握著煙斗,凝視我。
我的呼吸熱得令人難受(或冷的?),我向前傾,想靠在柱子上休息,但顯然落
了空,一直掉下去,超過柱子的位置,幾乎碰到地板,我才拉住自己,站直起來。
那柱子就在我眼前啊!我又嘗試把頭靠上去。我試著控制自己,保持清醒,睜大
兩眼,用頭去碰那根柱子,它離我的眼睛只有幾寸遠,但是當我把頭靠上去時,
竟有一種穿過去的奇異感覺。
慌亂中,為了尋找合理的解釋,我得到結論,是我的眼睛估錯深度,柱子一定是
在十尺之外,雖然我看到它就在我前面。然後我想出一種合邏輯的理性方式來看
柱子的位置。我開始側身繞著柱子移動,一次一小步。我的論點是,這樣繞著柱
子走,我繞的圈子不可能超過直徑五尺;如果柱子真的在十尺之外,或超過我的
觸及範圍,在某個時候,我會變成背對柱子。我相信那時侯柱子就會消失不見,
因為在現實中,它應該是在我背後。
於是我開始繞著柱子走,但是我繞了一圈,它仍然在我眼前。挫折之下,我用雙
手去抓它,但是手穿了過去,我抓住的是空氣,我小心地計算與柱子之間的距離,
一定有三尺,也就是說,我的眼睛感覺上是三尺。我搖擺著頭來觀察,輪流用眼
睛把焦點集中在柱子上,然後是背景,根據我的觀察判斷,柱子無疑是在我前方,
也許有三尺遠。我伸出雙臂保護頭部,全力向前沖去,這次感覺還是一樣——我
從柱子穿過去。這次我一路沖在地上。我站了起來,這個站起來的動作可能是這
個晚上最不尋常的動作,因為我是用思想使自己站起來的!我並沒有使用慣常的
肌肉和四肢,因為我已無法控制它們了。碰到地面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但是我對
柱子實在太好奇了。像是反射動作般,我“把自己想得站起來”。在我還未能覺
察自己無法動彈前,我已經起來了。
我向唐望呼叫救命,使出全力狂叫了一陣,但唐望動也不動,繼續側身看著我,
好像不想轉頭正視我。我朝他向前一步,不但沒有前進,反而向後跌撞後退,撞
到牆壁上,我知道我的背撞上牆,卻感覺不到堅硬,我完全陷入一種柔軟、有彈
性的物質內——牆壁。我雙肩平伸,慢慢地,我的身子似乎陷入牆壁裏。我只能
朝前望向房間。唐望仍看著我,沒有採取行動幫助我。我使出最大力量想把身體
從牆壁裏拔出來,卻越陷越深。在無法形容的恐懼之中,我感覺這座軟牆把我的
臉掩蓋起來,我試著要閉起眼睛,但閉不起來。
我不記得還發生了什麼事,突然間,唐望在我前面不遠處。我們在另一個房間裏,
我看到他的桌子,以及燒著火的土爐,我可以從眼角看到屋外的籬笆,一切都看
得非常清楚,唐望提來煤油燈,把它吊在房子中央的梁上。我試著看別的方向,
但眼睛只能固定看著前方,我無法分辨或感覺出身上的任何部分,也覺察不出我
的呼吸,但是思想非常清晰,我能覺察在我前面發生的一切。唐望朝我走來,我
的清晰心靈就到此為止,似乎有東西在我體內停止了,不再有任何思想,我看到
唐望走來,我恨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可以殺死他的,但我動不了,本來我
的頭部隱約感覺到一股壓力,但是也消失了,現在只剩下一件事——對唐望無比
的憤怒。我看見他離我只有幾尺遠時,我要把他粉身碎骨,我感覺自己在呻吟,
有東西在體內開始抽搐起來。我聽見唐望在對我說話,聲音輕柔而舒適,於是我
感到無限地舒暢,他靠得更近,開始朗誦一首西班牙的催眠曲:
“聖女安娜,嬰兒為什麼哭啊?因為他掉了一顆蘋果。我給你一顆吧,我給你兩
顆好了,一顆給嬰兒,一顆給你啊。”我感覺一種心情與感覺的暖意。唐望的話
語像是遠方的回音,它們喚回了孩提遺忘的回憶。
我剛才體驗到兇暴已經消失了,憎恨變成一種渴望——一種對唐望的愉快感情。
他說我必須努力不睡著,因為我不再有一個身體,我可以隨意變成任何想變的東
西,他往後退,我的眼睛在正常的高度,好像我就站在他前面。他朝我伸出雙臂,
叫我進入他的雙臂中。
如果不是我向前移動,就是他朝我走近。他的手幾乎碰到我的臉、我的眼睛,雖
然我沒有感覺到。“進入我的胸部。”我聽到他說,我感覺我在吞噬他,這跟那
沉陷在牆壁中的感覺十分接近。
然後我只能聽見他命令我看一看,就再分辨不出他了,我的眼睛顯然是睜開的,
因為我看見一片紅色上有點點閃光,就像閉著眼睛看燈光似的,然後我的思想又
恢復了,這些思想以一連串快速的影像出現——面孔、景物。沒有任何關聯的影
像跳出來、又消失不見,好像一個快速的夢,影像重疊又改變。接著,這些思想
的數目和強度逐漸減低,很快就不見了,只有一種熱情、快樂的感覺。我分辨不
出任何形狀或光線。突然間我被拉了起來,我清楚地感覺自己上升著,自由自在
地以極輕快的速度在水中或空氣中移動,像條鰻魚般潛泳著;我隨意彎曲,扭轉,
沖上滑下。我感到四周吹著冷風,自己像一根羽毛般開始前後飄蕩,往下落,往
下落,往下落。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昨天下午我很晚才醒來,唐望告訴我,我已經安靜地睡了將近兩天。我頭痛欲裂。
我喝了些水,感覺想吐,又感到非常疲倦,吃過東西之後,我又回去睡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輕鬆,唐望跟我談我和小煙的經驗,我以為他要我像往常一樣把
整個故事告訴他,於是我開始描述我的印象,但是他阻止我,說不必如此,他說
其實我什麼也沒做,我只是很快地睡著了,因此沒什麼好說的。
“我的感覺呢?那不重要嗎?”我很堅持。
“不,跟小煙不重要。以後,等你學會旅行後,等你學會怎麼進入事物之後我們
再談。”
“一個人真的可以‘進入’事物嗎?”
“你不記得嗎?你‘進入’又‘穿過’那道牆。”
“我想我是失去理智。”
“不,你沒有。”
“你第一次抽的時候,是不是像我一樣呢,唐望?”
“不,不一樣,我們的個性不同。”
“你怎麼做呢?”
唐望沒有回答,我以不同的方式再問一次,他說他不記得自己的經驗,而我的問
題就像是問一個漁夫他第一次釣魚有什麼感覺。
他說小煙是獨一無二的同盟,我提醒他,他說麥斯卡力陀也是獨一無二的。他回
答說,兩個都是獨一無二的,只是實質上有所不同。
“麥斯卡力陀是一個保護者,他跟你說話,引導你的行動。”他說,“麥斯卡力
陀教導正確的生活方式,你能看到他,因為他在你之外。相反的,小煙是個同盟,
它轉化你,給你力量,而不顯現自己的存在。你不能跟它說話,但知道它存在著,
因為它帶走你的身體,使你像空氣一樣輕。即使你看不到它,但它在那裏,給你
力量去完成難以想像的事,例如當它把你的身體帶走的時候。”
“我真的感覺我失去了身體,唐望。”
“你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真的沒有了?”
“你自己認為呢?”
“呃,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我的感覺。”
“現實也不過如此——你的感覺。”
“但是你怎麼看我呢,唐望?我看起來是什麼呢?”
“我怎麼看你並不重要,就像你抓住柱子時,你覺得柱子不在那裏;於是你繞著
它,確定它在那裏,但是當你撲上去時,你又感覺他真的不在那裏了。”
“但是你看到我就像現在一樣,是不是?”
“不是!你並不像現在一樣!”
“不錯!這我承認,但我的身體當時存在,是不是,雖然我感覺不到?”
“不!該死的!你當時並沒有像你現在有個身體!”
“那我的身體呢?”
“我以為你知道,小煙把你的身體帶走了。”
“帶到那裏呢?”
“真該死!你想我會知道嗎?”
這樣堅持要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徒勞的。我告訴他我不想爭辯,也不想問
笨問題,但是如果我接受“我失去身體”這個說法,我就是失去理性。他說我跟
平常一樣誇大其詞,我並沒有,也不會因為小煙而失去任何事物。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我問唐望,如果把小煙給任何想要體驗它的人,他的看法如何。
他很憤慨地回答,把小煙隨便給予任何人,那等於是殺害他,因為沒有人能引導
他。我請唐望解釋,他說我之所以還活生生地在這裏跟他說話,是因為他把我帶
回來了,他恢復了我的身體,若是沒有他,我絕不會醒過來。
“你怎麼恢復我的身體呢,唐望?”
“你以後會學到的,但是你必須靠自己去學。這就是為何我要你儘量多學,趁我
還在這裏的時候。你已經浪費很多時間去問愚蠢無聊的問題,不過也許是你命中
註定不能學到有關小煙的一切。”
“恩,那麼我該怎麼做呢?”
“讓小煙把你所能學到的教給你。”
“小煙也會教導嗎?”
“它當然會。”
“像麥斯卡力陀一樣地教導?”
“不,它不是麥斯卡力陀那樣的老師,它不顯現同樣的事物。”
“那麼小煙教什麼呢?”
“它教你如何控制它的力量,要學習這個,你必須儘量多次地接觸它。”
“你的同盟真是可怕,唐望,它與我以前的任何經驗都不一樣,我以為我失去了
理智。”
因為某種理由,這成為我心目中最深刻的印象。我以其他的知覺轉變經驗比較,
得到的唯一結論是,小煙使人失去理智。
唐望不理會我的結論,說我感覺到的是它難以想像的力量。他說,為了掌握那種
力量,一個人必須過著堅強的生活,這種堅強的生活不僅限於準備期間,在經驗
之後,態度也不可改變。他說小煙太強了,一個人只能以毅力來跟它配合;否則
他的生活會被壓成碎片。
我問他小煙對每個人是否有相同的效果。他說它會造成變形,但不會對每個人都
如此。
“那麼,小煙使我變形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我問。
“這個,我想,是一個很笨的問題。你遵守了所有必要的步驟,於是小煙使你變
形,沒有什麼奇怪的。”
我又請他把我的外表告訴我,我想知道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在我心中
植入一個沒有身體的人的想法,實在令我無法忍受。
他說,老實說,他不敢看我;他覺得他的感覺一定跟他的恩人第一次見到他抽小
煙時一樣。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那麼嚇人嗎?我問。
“我以前從來沒看別人抽過。”
“你沒有看過你恩人抽嗎?”
“沒有。”
“你沒有看過自己抽嗎?”
“怎麼看呢?”
“你可以在鏡子前面抽。”
他沒有回答,只是瞪著我,搖著頭。我又問他是否可以看著鏡子。他說可以,雖
然可能沒有用,因為就算沒有其他後果,也可能當場被嚇死。
“那麼抽的人一定很嚇人。”
“我一輩子也在好奇這個問題,”他說,“然而我沒問,也沒看鏡子,甚至連想
都沒想到。”
“那麼我怎麼能知道答案呢?”
“你必須等待,就像我這樣,直到你把小煙給予別人——如果你能精通的話,那
麼你就會知道那看起來像什麼,這是規矩。”
“如果我在一架照相機前抽,拍攝自己呢?”
“我不知道。小煙也許會跟你敵對,但是我想你覺得它是如此無害,所以你可以
跟它玩玩。”
我告訴他,我並不想玩玩,而是因為他曾經告訴我,小煙並不要求什麼步驟,所
以我想要知道一個人看起來像什麼,這種欲望並無大礙。他更正我的話,說他的
意思是小煙並不像魔鬼草那樣需要遵守特定的程式,小煙需要的是正確的感覺。
從這個觀點看來,一個人必須準確地遵守規矩。他給了我一個例子,像煙料的成
分並不一定要先收集哪一樣,只要分量正確就行了。
我問,如果把我的經驗告訴別人,會不會有壞處。他回答說,唯一不能透露的秘
密是如何混合煙料、如何行動及如何回來;其他關於小煙的事並沒有什麼重要的。

8、
我與麥斯卡力陀的最後一次接觸,是在連續四天之內,一連串四次的經驗。唐望
把這段長時間的過程稱為“密圖地”(Mitote)。這是培藥特指導人與門徒之間
的一種培藥特儀式。在場的還有兩個長者,年齡與唐望相近,其中一個是領導者,
另外包括我在內還有五個年輕人。
儀式在墨西哥的奇華華舉行,靠近德州邊界。儀式中有唱歌及在晚上食用培藥特。
白天時女人也出席,但留在儀式場所之外;她們提供參與的男人一些水,還有每
天吃的一點點象徵性儀式食物。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二日 星期六

儀式的第一個晚上,也就是九月三日星期四,我吃了八顆培藥特核。它們對我沒
產生什麼效果,如果有,也是十分輕微。大部分時候,我都閉著眼睛,我覺得這
樣很好,沒有睡著,也不累。在儀式快告一段落時,歌唱變得十分美妙。在一個
短暫的片刻中,我感覺昇華,想要哭泣,等到歌唱結束,這種感覺就消失了。
我們起來走到外面。女人們給我們水喝,男人中有些人漱漱口,有些人喝下去。
男人都沒交談,但女人們整天談天說地說個不停。儀式的食物在中午時端上,是
煮熟的玉米。
九月四日星期五,日落的時候,第二次儀式開始了。領導人唱他的培藥特歌,於
是輪流唱歌與服用培藥特的迴圈再度開始,直到早上,結束時每個人都唱著自己
的歌,與其他人的歌聲打成一片。
我出去的時候,看到的女人不像前一天那麼多,有人給我水,但我已不再關心我
周遭的情形。我又吃了八顆培藥特核,但是這次效果不同。
大概在儀式快結束時,歌聲變得非常激昂,大家都同聲合唱。我覺察到屋外有什
麼人或什麼 想要進來。我不知道歌聲是為了阻止“它”進來,還是引導它。
我是唯一沒有自己的歌的人。他們似乎都質疑地看著我,特別是年輕人。我感到
難為情,於是閉上眼睛。
然後我發覺,閉上眼睛更能夠覺察到周圍的情況,這個想法佔據我整個注意力。
我閉上眼睛,卻可以看到前面的人;睜開眼睛,景象也沒有改變,四周的一切對
我來說完全一樣,不管我的眼睛是睜開或是閉上。
突然間一切都消失了,或說崩潰了,眼前出現我在兩年前見過的那個人形的麥斯
卡力陀。他坐在一段距離之外,側身對著我。我緊緊凝視著他,但他沒有看我,
連轉身都沒有。
我相信我做錯了什麼,使得他與我保持距離。我站起來朝他走去,想問問他。但
是這個動作打散了那個影像,它開始消失,那些跟我在一起的人重疊出現於其上。
我再度聽到響亮激昂的歌聲。
我到附近的樹叢走一走,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又發現自己可以在黑暗中看見,
但這次我一點也不在意,重要的是,為什麼麥斯卡力陀要逃避我?
我回去加入那群人,正要進去屋時,我聽到隆隆的噪音及一陣震動,地晃動著,
跟我兩年前在培藥特山谷中所聽見的聲音一樣。
我又跑回樹叢裏。我知道麥斯卡力陀就在那裏,我要去找他,但是他不在。我等
到天亮,在儀式快要結束之時才又回去加入那群人。
九月五日星期六的傍晚,那個老人唱起他的培藥特歌來,開始再一次的迴圈。在
這次的儀式中,我只嚼了一顆培藥特,沒有去聽那些歌,也沒有去注意正在進行
的任何事。從一開始,我整個人便全神貫注於一點上,我知道關於我自身安寧的
一件極重要的事物不見了。
當那些人唱歌時,我高聲地請求麥斯卡力陀教我一首歌。我的請求與其他的高昂
歌聲混在一起。立即地,我聽見一首歌進入我耳內。我轉過身,背對著那群人傾
聽,一遍又一遍地聽到歌詞和曲調,我不停地重複著,直到學會整首歌,一首很
長的西班牙歌。然後我把這首歌對著那群人唱了好幾遍,很快地,又有一首新歌
進入我的耳中,到了早晨時,這兩首歌已經被我唱了無數遍,我覺得我得到更新,
恢復了精神。
等喝過水後,唐望給了我一個袋子,我們全走到山裏去,經過一段長而崎嶇的山
路,我們來到一塊低地,我在那裏看到幾棵培藥特植物。但是我不想看它們。穿
過低地後,我們散開來,唐望和我走回去,採集培藥特核,就像我第一次幫他那
樣。
我們在九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回來。晚上領導人又開始儀式,沒有人說話,但是我
很清楚這是最後一次聚會。這次那個老人唱了一首新歌。大家傳著一袋新摘的培
藥特核,這是我第一次嘗到新摘的培藥特核,很多肉,但不好嚼,很像一種堅硬
的青果,比干的培藥特味道更強更苦,我覺得新鮮的培藥特更有效力。
我小心地計算著,嚼了十四顆,我沒有嚼完最後一顆,因為我聽到了麥斯卡力陀
出現時熟悉的隆隆聲。每個人都拼命地高唱,於是我知道,唐望及其他所有人真
的聽到了那噪音,我不相信他們的反應只是受某人的暗示好欺騙我。
在那時候,我感到一陣洶湧的智慧之浪朝我襲卷而來。一個我思索了三年之久的
臆 測 變 成 確信 。我 花了 三年 的時 間 才 明白 , 或 說發 現, 無論 在 Lophophora
williamsii 仙人掌(培藥特)中包含了什麼東西,它本身的實體存在與我毫無關
係;它可以靠它自己存在於外界,無拘無束地。我現在總算知道了。
我狂熱地唱著歌,直到語不成調。我感覺歌聲好像在身體裏無法控制地震動著。
我必須出去尋找麥斯卡力陀,否則我會爆炸。我朝培藥特野地走去,繼續唱著歌,
我知道它們是屬於我的歌——是我單獨存在的確切證據。我感覺著我的腳步,它
們在地上造成了迴響;它們的迴響使我因為身為人而感到無法形容的幸福。
野地的每一棵培藥特植物都閃耀著一種藍色的光華,其中一棵特別明光,我坐在
它面前,對它唱歌。在我唱歌的時候,麥斯卡力陀從那棵植物中出來——我以前
見過的那個人形。他看著我,我高聲地對他唱著,以我的個性,這種歌聲算是少
見的高昂。我聽到一種笛聲,或風聲,一種熟悉的旋律震動,他似乎說了話,就
像兩年前一樣:“你要什麼?”
我大聲說起話來,我說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行動中缺少什麼,但我不知道是什
麼。他看著我,嘴巴像喇叭般伸到我身邊,然後他告訴我他的名字。
突然間我看到我父親站在培藥特原野的中央;但是原野不見了,變成我的老家,
我童年時的家。父親跟我站在一棵無花果樹旁邊,我擁抱他,很著急地把以前無
法說出來的事情告訴他。我的每一個思想都很簡明中肯,仿佛我們已經沒有時間
了,我必須把一切都說完。我說出一些驚人的事,關於我對他的感情,這是我在
平常情況下絕對說不出來的。
我的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傾聽著,然後就被拉走,或被吸走了。我又是單獨一個
人。我悲哀而懊悔地哭了起來。
我穿過培藥特原野,叫喚麥斯卡力陀給我的那個名字。某個奇怪的東西從一棵培
藥特植物上的奇異火光中出現,那是一條長而閃亮的物體——像人一般大小。有
一片刻,它以強烈的琥珀色黃光照亮了整個原野,然後照亮整個天空,形成驚人
美妙的奇景,我想如果一直看下去,我的眼睛會瞎掉;我遮住眼睛,把頭埋進雙
臂裏。
我很清楚地感覺麥斯卡力陀要我再吃一顆培藥特,我想,“我做不到,因為我沒
有刀子切割。”
“就吃地上長的。”他以同樣奇怪的方式對我說。
我躺下來,開始咀嚼一棵植物的頂端。它點燃了我,使我全身上下都充滿溫暖直
接的感覺。一切都是活的,每一樣事物都是獨特、複雜與精緻,但同時又如此單純
我存在於一切,可以同時看到我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這種奇特的感覺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因此我能察覺到。然後它變成了一種強制的
恐怖,這種恐怖不是突然發生的,而是很緩和地漸漸出現。一開始時,我那美妙
的寂靜世界被尖銳的噪音所侵擾,但我並不在意。然後噪音越來越響,沒有中斷,
仿佛是逐漸朝我接近。我慢慢地失去了漂浮在一個沒有分界、沒有情感的美麗世
界中的感覺。噪音變成巨大的腳步聲。有某種巨大的東西在呼吸著,繞著我。我相
信它要捕捉我。
我跑開,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想弄清楚是什麼在追我。我從藏身處探出頭來瞧
瞧,結果追我的東西撲了上來。它像是大海藻般覆蓋在我身上,我以為它的重量
會把我壓碎,但卻發現自己置身在一根管子或洞穴之中。我清楚看到海藻並沒有
把我四周的地面蓋住,石頭下面還有自由活動的空間。我開始爬到下面去。我看
到大海藻身上滴出巨大的液體,我“知道”它在分泌消化酸液來分解我。有一滴
掉在我的手臂上,我試著用泥土把酸液抹掉,一邊挖土,一邊在上面吐口水。有
一段時間,我幾乎被蒸發了。我被推向一個光亮處,我想海藻已經分解我了。我
隱約地感覺光亮越來越強;它從地下被推出來,最後才變成了從山后升起、我所
知道的太陽。
慢慢地,平常的感官作用恢復了。我俯臥在地上,下巴靠在雙臂上,面前的培藥
特植物又亮了起來,在我來不及眨眼之間,那團長長的光芒又出現了,它盤旋在
我上方,我坐起來,那團光芒以寂靜的力量觸碰我全身,然後消失在視線之外。
我一路跑回其他人所在的地方。我們都回到了鎮上。唐望和我在培藥特儀式領導
人——唐羅伯特的家中又多待了一天。我幾乎都在睡覺,當我們要離開時,那些
一同參加培藥特儀式的年輕人全跑來,一個個擁抱我,羞澀地笑著,每個人都自
我介紹。我跟他們談了好幾個小時,什麼都談,只是不談培藥特儀式。
唐望說我們該走了。那些年輕人又擁抱我,“再回來。”其中一個說。“我們已經
在等待你了。”另一個人又加了一句。我慢慢開車離去,想看看那些年齡較高的
長者,但他們都不在。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日 星期日

我總是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一步一步地回憶起我的經驗好告訴唐望,這似乎
是回憶這些經驗的唯一方式。
今天我把上次遇見麥斯卡力陀的細節告訴了他。他仔細聽我的故事,直到我說麥
斯卡力陀把他的名字告訴我時,唐望打斷了我的話。
“現在你要靠你自己了,”他說,“保護者已經接受了你。從此以後,我對你不
再有很大的幫助了。你不必再告訴我你與他之間的關係。你已經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或他跟你之間的事,都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
我堅持說我想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因為我一點都不懂。我說我需要他的幫助來
解釋我所看到的。他說我自己就可以做到,而且最好開始自己去想。我爭論說我
想聽他的意見,因為我自己去想要花太多的時間,況且我又不知道從何開始。
我繼續問:“就那些歌來說,它們有什麼意義呢?”
“只有你能決定,”他說。“我怎麼知道它們有什麼意義?保護者才能告訴你,
就像他能教你他的歌。如果要我來告訴你那些歌的意義,等於是你學了其他人的
歌。”
“這話怎麼說?”
“你只要聽聽唱‘保護者之歌’的人,就能聽出誰在騙人。唯有具有靈魂的歌才
是他自己的歌,由他所傳授的,其他都是在模仿別人的歌。人有時候就是會如此
不誠實,他們唱別人的歌,又不知道那些歌在說些什麼。”
我說我的願意是問那些歌的用途是什麼,他回答說,我學到的歌是用來叫喚保護
者的,又說我要同時使用他的名字和那些歌來叫喚他,以後麥斯卡力陀可能教給
我不同用途的歌。
我問他,他是否覺得保護者已經完全接受我。他笑了起來,好像我的問題很愚蠢。
他說保護者已經接受我,而且為了讓我確實地知道他接受了我,他以光芒來顯現
他自己。唐望似乎對於兩度見到光芒這件事印象深刻。他特別強調我與麥斯卡力
陀見面中的這一點。
我告訴他,我無法瞭解怎麼可能會被保護者接受,同時又被他嚇得半死。
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他似乎搞糊塗了。最後他說:“太清楚了,他所要的
實在太清楚了,我真不懂你怎麼會誤解。”
“這一切對我仍舊是一團迷霧,唐望。”
“你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看清與瞭解麥斯卡力陀的意思;你應該思索他的教誨,
直到清清楚楚為止。”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一日 星期五

我再次堅持要唐望解釋我所看到的幻象經驗。他拖延了一會兒,然後開始說話,
仿佛我們已經在談麥斯卡力陀似的。
“你看不出來這有多笨嗎,把他當成一個人一樣地發問?”唐望說。“他完全不
是你所見過的任何事物。他像個人,也完全不像人。要對一個完全不瞭解他、又想
馬上知道一切的人解釋,他是非常困難的。而且,他的教誨就像他自己一樣神秘。
就我所知道的,沒有人能預測他的行動。你問他一個問題,而他表現出來給你看,
但他並不是像我們說話一樣地告訴你。你現在明白他的做法了嗎?”
“我想瞭解這一點並不困難。我不瞭解的是他的意思。”
“你要他告訴你你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他就給你看整個畫面。不會錯的!你不
能說你不瞭解。那不是談話——但其實也是,然後你又問了另一個問題,而他以
相同完美的方式回答你。至於他的意思是什麼,我也不確定我明白,因為你沒有
把你的問題告訴我。”
我非常小心地重複我記得所問的問題,我按照原來的次序說出來:“我做的事對
嗎?我是在正確的道路上嗎?我該如何處理我的生活?”
唐望說我所問的問題只是語言而已,最好不要把問題說出來,而是在內心裏問。
他告訴我,保護者是要給我上一課的;為了證明他是要教我,不是要把我嚇走,
他兩度以光芒來顯現他自己。
我說我仍然不懂為什麼麥斯卡力陀要嚇我,如果他已經接受了我。我提醒唐望,
根據他的說法,麥斯卡力陀接受就表示他的形狀會固定下來,不會從快樂變成惡
夢。唐望又笑我了,說如果我能夠再想一想我在面對麥斯卡力陀時內心所思索的
問題,就會明白他的教誨。
要去想當時我在“內心”所思索的問題並不容易。我告訴唐望,我當時心中有很
多問題。當我問我是否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時,我的意思是:我是否腳踏兩條船,
同時置身於兩個世界中?哪一個世界才是正確的?我的生命應該選擇哪一條道路?
唐望聽完我的解釋下結論說,我對世界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觀點,而保護者已經給
我上了美妙而清楚的一課。
他說:“你以為你有兩個世界可選擇——兩條路,但是其實只有一條。保護者用
難以置信的清晰方法顯示給你看。你唯一可選擇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無法逃避
這個世界,因為你是一個人!保護者讓你看到沒有差別存在的快樂世界,因為在
那裏沒有人會關心差別。但那不是人的世界。保護者把你帶走,讓你看到一個人
如何思考,如何奮鬥,那是人的世界!而身為一個人,就註定要留在那個世界裏。
你自以為是地相信你活在兩個世界裏,這不過只是你的自以為是罷了。我們只有
一個世界而已。我們是人,必須要滿足於行走在人的世界上。
“我相信那就是他給你上的一課。”

9、

唐望似乎要我盡可能地多接觸魔鬼草,這與他所宣稱的“不喜歡這個力量”有所
抵觸。他自己解釋說,我必須再抽小煙的時候快到了,到時候我對魔鬼草的力量
必須要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他一再提議我至少再試一次蜥蜴的巫術,好考驗魔鬼草。我花了一段長時間來考
慮他的話。唐望的催促變得越來越急,直到我感覺必須遵從他的要求。有一天我
下了決定,去“未卜先知”一些失竊的東西。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我割了蔓陀蘿植物的根部。我等到天相當暗之後,才在植
物四周跳起舞。那天晚上我處理了榨取植物根部汁液的步驟。星期天早上六點鐘,
我回到我的蔓陀蘿植物那裏,坐在植物面前。之前我把唐望所教的步驟都仔細地
記下來,所以我又把筆記看一遍,才發現我不必在那裏研磨種子。光是坐在那植
物面前,就給我一種罕有的穩定情緒及清晰思想的感覺,或是一種把注意力集中
在我的行動上的力量,這是我平時所缺乏的。
我仔細遵循所有的指示,計算我的時間,讓糊膏與根部黏汁可以在下午準備好。
五點鐘的時候,我忙著捉一對蜥蜴。我找了一個半小時,試過所有我能想到的方
法,但是都失敗了。
我坐在蔓陀蘿植物前面,企圖想出一個適當的方法來達到目的,才突然想起唐望
說過必須要跟蜥蜴說話才行。起初我覺得跟蜥蜴說話很荒謬,就像在公眾之前說
謊話一樣令人尷尬。但繼續說下去之後,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天幾乎黑了。我
翻起一塊石頭,下面有一隻蜥蜴,看起來像是昏迷了。然後我在另一塊石頭上看
到另一隻僵硬的蜥蜴,身體連抖都不抖一下。
要把他們的嘴和眼睛縫起來是最困難的一件任務。我發現唐望已經對我的行動灌
注了一種不能半途而廢的精神。他的立場是,當一個人開始一項行動後,就絕不
能停止。但是如果我要停止,也沒有事情能阻止我;也許是我不想停止吧。
我放走一隻蜥蜴,它朝東北方走去——象徵著將有好的、但帶著困難的經驗。我
把另一隻蜥蜴綁在肩膀上,擦擦我的太陽穴,如唐望的指示。蜥蜴硬硬的,我還
以為它死了,而唐望從未告訴我如果蜥蜴死了要怎麼辦。不過還好,蜥蜴只是麻
木而已。
我喝下根汁,等了一會兒,沒感覺有什麼變化。我開始把糊膏塗在太陽穴上,我
塗了二十五次,心不在焉地,機械化地塗滿整個額頭,我發現這個錯誤,趕緊把
糊膏抹掉。我的額頭冒出汗水,我開始發熱。強烈的不安捉住我,因為唐望曾特
別叫我不要把糊膏塗在前額上。恐懼的感覺變成一種絕望的孤獨,一種末日的感
覺。我自己一個人在那,如果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沒有人能幫助我。
我想要逃跑,但有一種不祥的遲疑感,不知如何是好,一連串思想沖入我的腦海
中,非常快速地閃現著,我發覺它們都是很奇怪的思想,它們的奇怪是由於它們
的出現方式與正常的思想不同。我很熟悉自己的思想方式,有特定的秩序,任何
變化都可注意到。
其中一個陌生的思想是關於某個作家所說的一段話。我約略記得那更像是一個聲
音;某種東西在我背後說了一些話。它發生得太快了,使我吃了一驚。我停下來
思索,但它又變成平常的思想。我確定我讀過那段話,但想不起那個作家的名字,
突然又記起那是 Alfred Kroeber。接著另一個陌生的思想冒出來,“說”那個作家
不是 Kroeber,是 Georg Simmel 說了那些話。但我堅持那是 Kroeber,接著我發現
自己跟自己爭辯起來,竟忘了那種末日的感覺。
我的眼皮沉重,好像吃了安眠藥似的;雖然我從來未吃過安眠藥,卻是我所想到
的印象,我就要睡著了。我想爬回車上睡覺,但是無法動彈。
然後,很突然地,我醒了過來,或者說,我清楚地感覺到我醒了。我的第一個念
頭是現在幾點了。我左右看一看,發覺自己不是在蔓陀蘿植物前面。我毫不驚訝
的接受這個事實,知道我又是在另一段未卜先知的經驗中。我頭上有一座鐘指著
十二點三十五分,我知道是下午。
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帶著一疊檔。我幾乎就要碰到他。我可以看到他頸部的血管跳
動著,聽到他急速的心跳聲。我沉浸於看到的影像,還沒有察覺到我思想的性質。
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耳邊描述這個影像,於是我察覺到那個“聲音”就
是我腦中陌生的思想。
我開始專注於傾聽聲音,對影像失去視覺上的興趣。我聽到那個聲音,從我右邊
的肩上發出。它以描述的方式創造出影像來,它會遵從我的意願,我在任何時候
都可暫停它,隨意去觀察它所說的細節。我“聽——看”到那個年輕人的整個行
動。那個聲音繼續詳細地描述他的行動,但那些行動不重要了,那個小聲音才是
最特殊的部分。在這段經驗中,我有三次想要回頭去看誰在說話。我試著把頭轉
向右邊,或只是突然轉頭看看誰在那裏。但是每當我轉頭時,我的視線就模糊了。
我想:“我不能轉頭,因為那些影像不是在日常現實的範圍中。”這個思想是我
自己的。
從那時侯開始,我把我的注意力單獨集中在聲音上面。它似乎來自我的肩膀,聽
起來很清楚,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聲音。它並非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或假的聲
音,而是一個男人小小的聲音。它也不是我的聲音,我想我聽到的是英語,每當
我努力想捕捉那聲音時,它就開始消失,變得模糊,影像也跟著不見了。我想到
一個比喻,那個聲音就像是眼睫毛上的細小灰塵,或視網膜上的血管所造成的小
蟲影像,只要不直接注視它就能看到;但是,一旦要試著去注視它,它就會隨著
眼球的移動而消失了。
我對影像中的活動完全失去興趣。那個聲音越來越複雜,我所以為的聲音更像是
某種東西把思想傳入我耳中,但那也不正確,有東西在替我“思考”,那些思想
是在我之外的。我知道是如此,因為我可以同時保持我自己的思想,以及“另一
個”的思想。
在某個時候,那聲音創造了一些由那個年輕人表現的行動,與我原先關於失竊物
品的問題毫無關係。年輕人表現了非常複雜的行動,使得影像的活動又變得重要
起來,於是我不再注意聲音。我開始失去耐心,想要停止。“我要如何停止呢?
”我問。耳中的聲音說我應該回到峽谷,我問如何回去,聲音回答說,我應該去
想我的植物。
我開始想我的植物。通常我是坐在它前面,因為這樣做過太多次,很容易想像出
那個畫面。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不過是另一個幻覺經驗,但那個聲音說我已經“回
來了!”我豎耳傾聽,只有一片沉寂,在我面前的蔓陀蘿植物跟我之前所看到的
其他幻覺一樣真實,不過我能觸摸它,也能活動。
我站起來,走向車子。這個動作使我疲憊,我坐下來閉上眼睛,感到頭暈,想要
嘔吐,我的雙耳嗡嗡作響。
有個東西掉在我的胸口上,是那只蜥蜴。我想起了唐望曾告訴我一定要放它走。
我回到植物旁,把蜥蜴拿下來,不想看它是死是活。我把那個裝糊膏的土鍋打碎,
踢了一些土蓋在上面。我回到車上,睡著了。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今天我把整段經驗描述給唐望,像往常一樣,他傾聽著,沒有打斷我。到了最後,
我們有了下面的對話。
“你犯下一個大錯誤。”
“我知道。那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失誤,一次意外。”
“當你跟魔鬼草打交道時,沒有事情是意外的。我告訴過你,她會一直考驗你。
在我看來,你不是非常強壯,就是魔鬼草真的喜歡你。只有厲害的巫魯荷才能把
糊膏擦在額頭上,他們知道如何控制她的力量。”
“當一個人用糊膏擦額頭時,通常會怎麼樣,唐望?”
“如果那個人不是個厲害巫魯荷,他就無法從他的旅程中回來。”
“你有沒有用糊膏擦過額頭,唐望?”
“從來沒有!我的恩人告訴我,很少有人能夠那樣做之後還從旅程中回來。一個
人可能會走了好幾個月,必須由別人來照顧。我的恩人說,蜥蜴可以聽人使喚,
把人帶到天涯海角,讓他看到最驚人的秘密。”
“你知道有人經歷過這種旅程嗎?”
“是的,我的恩人,但他從沒教我如何回來。”
“回來是否非常困難,唐望?”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你的情形如此令我驚訝。你沒有步驟可以遵循,而我們必
須遵循特定的步驟,因為從那些步驟中,人才找得到力量。沒有步驟,我們就什
麼都不是。”
我們之間沉默了好幾個小時,他似乎陷於深思之中。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唐望問我是否尋找過蜥蜴。我告訴他我找過,但找不到。我問他,如果握著蜥蜴
時,其中一隻死掉了會怎麼樣。他說蜥蜴的死亡會是件不幸的事。一旦嘴巴被縫
住的蜥蜴死掉的話,就沒理由再繼續進行巫術了。他說那也表示,蜥蜴已經收回
它們的友誼,我必須放棄學習魔鬼草很久一段時間。
“多久呢,唐望?”我問。
“至少兩年。”
“如果另一隻蜥蜴死了,又會怎樣?”
“如果第二隻蜥蜴死了,你會陷於危險中。你會成為單獨一人,沒有引導。如果
她在你開始巫術之前就死了,你還可以停止;如果你停止了,就必須永遠放棄魔
鬼草。如果蜥蜴在你肩上的時候死了,而且是在你開始之後,你就必須繼續下去,
那就會真的是一種瘋狂了。”
“為什麼那是一種瘋狂呢?”
“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一切都沒有道理可言。你獨自一人,沒有引導,看到的儘
是恐怖而無意義的事。”
“你所謂‘無意義的事’是指什麼?”
“就是我們自己一人失去方向感時所看到的事物。這表示魔鬼草有意擺脫你,要
把你推開。”
“你知道誰有過這種經驗嗎?”
“我經驗過。沒有蜥蜴的智慧,我發瘋了。”
“你看到了什麼,唐望?”
“一大堆無意義的事物。沒有引導,我還能看到什麼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你告訴過我,唐望,魔鬼草會考驗人,你的意思是什麼?”
“魔鬼草就像個女人,她會獻媚人,會在每個角落設下陷阱。當她強迫你把糊膏
塗在額頭上時,就是一個陷阱。她會再試一次,你可能還會中計。我警告過你,
不要對她抱持熱情;得到智者的秘密,魔鬼草只是其中的一條道路,還有其他的
道路。
“但是她的陷阱會使你以為,她就是唯一的道路。我說過你若只把生命浪費在一
條路上是沒有用的,尤其是那條路可能是一條沒有心的路。”
“但是你怎麼知道那條路有沒有心呢,唐望?”
“在你走上去之前,先問這個問題:這條路有心嗎?如果答案是沒有,你會知道
的,然後你必須選擇另一條路。”
“我怎樣才確實知道那條路有沒有心?”
“每個人都會知道的,問題是沒有人問;當一個人最後終於明白他走上一條沒有
心的路時,這條路已經準備好要他的命,這時候很少有人能夠停下來考慮,並且
離開這條路。”
“我要如何適當地提出問題呢,唐望?”
“只要去問。”
“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一個適當的方法,我就不至於欺騙自己,當答案是沒有時
還相信是有?”
“你為什麼會欺騙自己呢?”
“也許因為在那時候那條路愉快又舒適。”
“鬼扯。一條沒有心的路絕不會是愉快的,你甚至必須努力才能接受它。反過來
說,一條有心的路是很容易的;它不會要你努力才能喜歡它。”
唐望突然改變了話題,直接問我是否喜歡魔鬼草。我必須承認,至少我對它有好
感。他問我對他的同盟小煙有什麼感覺,我告訴他,光是想到小煙就嚇壞了我。
“我已經告訴過你,要選擇一條道路,你必須不帶恐懼與野心。但是小煙讓你因
恐懼而盲目,而魔鬼草使你因為野心而盲目。”
我爭辯說一個人需要野心,才會走上任何道路,因此他這段不帶野心的話沒有道
理。一個人必須有野心才能學習。
“學習的欲望不是野心,”他說,“做人的命運是去瞭解,但是追求魔鬼草是追
求力量,而這就是野心,因為你不是去追求瞭解。不要讓魔鬼草使你盲目,她已
經勾住你,她引誘人,給人一種有力量的感覺;讓人覺得可以做出一般人做不到
的事,但這是她的陷阱。還有,沒有心的路會跟人作對,把人毀掉。求死並不困
難,但求死就等於什麼也不追求。”

10、

在一九六四年的十二月之中,唐望和我去收集煙料成分的各種植物。這是第四年
的週期,唐望只是監督我的行動。他叫我不要急,在摘取那些植物之前要花時間
觀察與思考。等到所有的成分收集處理好之後,他勸我再跟他的同盟見一次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現在你已經對魔鬼草與小煙瞭解較多了,你可以更清楚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一
個。”唐望說。
“小煙真的把我嚇壞了,唐望,我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但我對它沒有什麼好感。

“你喜歡獻媚,而魔鬼草獻媚你,像女人一樣使你感覺舒服。而另一方面,小煙
是最高貴的力量,他的心地最純潔了,他不會引誘人,或使人成為囚犯,他不愛
也不恨,要求的只是耐力。魔鬼草也要求耐力,但那是另一種耐力,像是征服女
性的耐力。另一方面,小煙所要求的是心的耐力。你沒有!不過大多數人也沒有。
這就是為什麼我建議讓你多學小煙。他會強化心的耐力。他不像魔鬼草那樣充滿
激情、妒嫉及暴力。小煙是穩定不變的。你不必擔心以後會忘掉什麼。”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一月十九日星期二,我又抽了知覺轉變性的煙料。我事先告訴唐望,我對小煙感
到非常緊張,它嚇壞了我。他說我必須再試一次,好公正地評斷小煙。
我們走進他的房間,差不多是下午兩點。他拿出煙斗,我拿來木炭,然後我們面
對面坐下。他說他要為煙斗暖身,使她醒過來,如果我仔細觀看,會看到她發亮
的情形。他把煙斗放進嘴中三、四次,吸了吸,輕柔地擦拭著煙斗,突然點點頭,
幾乎無可察覺地示意我去看煙斗蘇醒的情形。我看了看,但看不出什麼名堂。
他把煙斗遞給我。我填滿自己的煙料,用一把夾子把一塊燒紅的木炭夾起來,這
把夾子是我用一個木頭曬衣夾特別為這個場合做的。唐望看到我的夾子後,大笑
起來。我遲疑片刻,木炭黏上了木夾。我不敢用木夾去敲煙斗,只好吐口水到木
炭上弄熄它。
唐望轉過頭去,用手臂掩臉,身體顫抖著。有一會兒我以為他在哭,但他是在無
聲地大笑。
這個步驟被打斷一段長時間;然後唐望熟練地拿起一塊木炭,放進煙斗裏,命令
我抽。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吸透壓得密實的煙料,試了第一口後,我感覺吸進粉末,
嘴馬上就麻了。我看到煙斗的紅光,但是沒有吸進煙,而是吸進什麼東西的感覺,
這種東西先是充滿我的肺部,然後是全身。
我數了二十口,然後計算變得不重要了。我開始流汗。唐望凝視著我,叫我不要
害怕,照他的話去做。我要說“好”,但卻發出奇怪的吼聲。我閉上嘴,它還在
迴響。那個聲音讓唐望吃了一驚,笑了起來。我想點頭說是,但無法動彈。
唐望輕輕打開我的手,拿走煙斗。他命令我躺在地上,不要睡著。我在想他是否
要幫助我躺下來,但他沒有這麼做,只是凝視我。突然間我發現房間倒了下來,
我變成側臥看著唐望。從這一刻起,影像變得十分模糊,像在夢中。我約略記得
唐望在我無法動彈時對我說了很多話。
在那段時間中,我沒有感到恐懼或不愉快,第二天醒來後也沒有不舒服。唯一異
常的事是,醒來後有一段時間,我無法清楚地思考。慢慢地,四、五個小時之後,
我又恢復正常了。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日 星期三

唐望沒有談我的經驗,也沒有叫我描述給他聽。他唯一的評論是,我太快就睡著。
“要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是變成一隻鳥,或一隻蟋蟀,或這一類的東西。”他
說。
“怎麼做到呢,唐望?”
“這就是我在教你的,你記不記得昨天我在你身體消失的時候,對你說的話?”
“我記不清楚了。”
“我是一隻烏鴉。我在教你如何變成一隻烏鴉。等你學會這個,就可以保持清醒,
而且可以自由活動;否則,你會被黏在地上,不管跌倒在什麼地方。”

一九六五年二月七日 星期日

我第二次抽小煙是在一月三十一日星期日的中午。我在第二天黃昏時醒來,感覺
擁有一種不尋常的力量,能夠記得唐望在那段經驗中對我所說的任何話。他的話
語銘刻在我的心中,清晰而持續地重複著。在這次嘗試中,我又瞭解另一項事實:
我再次抽煙時,粉末也進入我的嘴內,吞下粉末後,嘴立刻就麻木了。因此我不
僅吸了煙,還吞下煙料。
我試著把我的經驗描述給唐望聽;他說我沒有做什麼重要的事。我提到我能記得
一切發生的事,但是他不要聽。每一個回憶都是準確,錯不了的。抽煙的過程跟
上一次完全相同。兩次經驗幾乎可以拼成一次,我可以從第一次經驗結束的時候
開始回憶。我清楚記得從我側身倒在地上之後,便完全失去感覺或思想,但是我
的清晰感並沒有受到影響。我記得當房間變成直立起來時,我的最後一個思想是:
“我的頭一定是撞到地上了,但我沒有感到任何疼痛。”
自那時候開始,我只能看和聽。我可以複誦唐望所說的每一句話,遵循他的每一
個指示,這些指示似乎很清楚、合乎邏輯,而且很容易。他說我的身體開始消失
了,只有我的頭還在,在這種情況下,唯一保持清醒、可以行動的方法,就是變
成一隻烏鴉。他命令我努力眨眼,他說只要我能夠眨眼,就可以進行下去。然後
他告訴我,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頭;他說頭永遠不會消失,因為變
成烏鴉的是頭。
他命令我眨眼。他一定是重複這個命令及其他命令無數次,因為我能非常清晰地
全部記得。我一定是眨了眼,因為他說我準備好了,命令我伸直頭,用下巴站起
來。他說下巴就是烏鴉的雙腳。他命令我去感覺那雙腳,觀察它們慢慢地長出來。
然後他說我還不夠堅固,我必須長出尾巴,尾巴會從我的脖子後長出來。他命令
我把尾巴像扇子般張開來,去感覺它如何掃過地板。
然後他談到烏鴉的翅膀,說它們會從我的顴骨長出來。他說那很困難且痛苦。他
命令我展開翅膀。他說翅膀必須非常長,長到我能伸展的極限,否則我將無法飛
起來。他告訴我,翅膀會長得又長又美麗,我必須拍動它們,直到它們成為真的
翅膀為止。
接著他談到我的額頭,說它仍然太大、太笨重,會妨礙我的飛行。縮小它的方式
就是眨眼;每眨一次眼,我的頭就會變小。他命令我眨眼,直到上面的重量沒有
了,我可以隨意跳躍。然後他告訴我,我的頭已經縮成一隻烏鴉那樣小了,我必
須走走跳跳,直到不再感覺生疏。
在我能飛之前,他說,還有最後一樣必須改變。這是最困難的改變,我必須乖乖
地聽從他的指示。我必須學習像烏鴉一樣去看。他說我的嘴與鼻子會從眼睛之間
長出來,直到我有一個強壯的烏鴉嘴為止。他說烏鴉可以看到側面的東西,於是
命令我轉頭用一隻眼睛去看他。他說如果我想要換另一隻眼睛來看,必須放低鳥
嘴,如此便能用另一隻眼來看。他命令我從一隻眼睛換到另一隻眼睛看。然後他
說我已經準備好去飛了,而唯一能起飛的方式,是讓他把我丟入空中。
每當他發出命令時,我都能毫無困難地配合。我能感覺到自己長出鳥的腳,開始
時很軟弱、站不穩。我感到一條尾巴從脖子後長出來,翅膀從我的雙腳伸出來。翅
膀收得很緊,我感覺它們逐漸打開來,過程很困難,但不痛苦。然後我不停眨眼,
使頭縮成烏鴉般的大小。但是最驚人的是我的眼睛,我的烏鴉視覺!
當唐望指示我長出鳥嘴時,我不舒服地有窒息感,然後有東西突了出來,我眼前
多了一塊東西。直到唐望指示我去看側面,我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到旁邊的東西。
我可以用眨眼把焦點由一隻眼換到另一隻眼,但是房間和一切事物的影像並不是
平常的影像,我無法說出是什麼地方不一樣。也許是視覺側向一邊,或者是失去
焦點。唐望變得非常巨大,給人一種舒適、安全的感覺。然後影像模糊了,輪廓消
散,變成銳利的抽象圓形,閃動了一陣子。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三月十八日星期四時,我又抽了知覺轉變性煙料。開始的步驟在細節上有些不同。
我重新填裝了一次煙料。抽完第一管後,唐望指示我清潔煙管頭,但他自己把煙
料倒入煙斗中,因為我的肌肉不聽使喚,很難移動雙手。我的袋子裏還有足夠的
煙料再抽一次。唐望看看袋子,說這是我今年最後一次抽小煙,因為我已經用光
我的儲備。
他把那個小袋子翻出來,把粉末抖在裝木炭的盤子上,發出一道橘紅色的火花,
好像他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在木炭上。玻璃燒了起來,裂成複雜的線條圖案。有
某種東西在線條中高速地蜿蜒行進,唐望叫我看線條中的活動。我好像看見有一
顆玻璃珠在發光的地方滾來滾去。他傾身把手伸進火花中,拿出圓石,放進煙斗
裏。他命令我抽一口。我清楚地覺得他把那個小球放進煙斗中是要我吸下它。過了
一會,房間變成不是直的。我感到極深沉的麻木,一種沉重的感覺。

等我醒來時,我躺在一條很淺的灌溉管道裏,水浸到我的下巴。有人抬起我的頭,
是唐望。我首先想到的是,管道中的的水很特別,又冷又沉重,輕輕地拍擊我,
每拍擊一次,我的思想就清晰起來。最初,水有一種明亮的綠色光芒,或者是螢
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平常的水。
我問唐望什麼時候了。他說是大清早。一會後我完全醒過來,從水中爬起來。
“你必須把你所看到的告訴我。”唐望說,在我們回到他屋子後。他也說他自己
已經試著“帶我回去”有三天之久,而且頗費周章。我好幾次努力想描述我所看
到的,但是無法集中精神。黃昏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跟唐望談了,於是開始告
訴他從我側身倒下去之後所記得的,但是他不想聽。他說唯一有趣的部分是在他
“把我丟入空中飛走”之後,我看到什麼、做了什麼。
我所記得的是一連串似夢的影像和場面,它們沒有連續的秩序。我的印象是,它
們每一個都是獨立的泡泡,漂浮進入焦點之中,然後又離開了。但是它們不只是
供人觀看的畫面,我在它們裏面,我參與了它們。當我要試著回憶時,先是感覺
它們是模糊而渙散的閃光,但是當我去思索它們時,卻發現每一個都非常清楚,
因為與正常的視覺完全無關,因此才有模糊的感覺。這些影像很少,而且很簡單。
當唐望提到他“把我丟入空中”,我隱約地記得一個無比清晰的畫面,我從一段
距離之外看著他,只看著他的臉孔,他的臉極龐大而平坦,發出強烈的光芒,頭
髮是黃色的,會動。他的臉孔的每一部分都會動,放射出一種琥珀的光輝。
第二個影像是,唐望實際把我丟上去,或者直直地甩上去。我記得我“展開翅膀
飛了。”我感到孤零零地,穿過空氣,痛苦地往前進。說這是飛行,倒不如說是
走路。它使我的身體疲倦,沒有那種自由飛行的輕盈感覺。
然後我記得有一刹那,我一動也不動,看著一大堆尖銳黑暗的邊緣線條,坐落在
一個有著陰沉不舒適光線的地區。接下來我看到一個有無限多光線的平原:管線
閃耀、移動著,光亮不時改變,幾乎像是色彩。它們的明亮使我目眩。
在另一個時候,一個物體幾乎碰上我的眼睛,一個厚而尖的物體,有一種粉紅色
的光。我感到身體內部突然顫抖了一下,然後看到許多同樣的粉紅色物體朝我而
來。它們全都沖上來,我跳了開來。
我記得的最後一個畫面是,三隻銀色的鳥。它們發出一種閃亮的、金屬色的光。幾
乎像是不銹鋼的光澤,但是更強烈,而且會動,活生生的。我喜歡它們。我們一
起飛。
唐望對我的回憶沒有表示什麼。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下面的對話發生在第二天,我敍述了經歷之後。
唐望說:“要變成烏鴉並不困難。你做到了,以後你就一直是只烏鴉了。”
“我變成烏鴉之後,發生什麼事呢,唐望?我飛了三天嗎?”
“沒有,你天黑後就回來了,如我所吩咐的。”
“但是我怎麼回來的?”
“你太累,睡著了,如此而已。”
“我的意思是,我飛回來了嗎?”
“我已經告訴過你。你遵從了我的指示,回到屋裏。但是你不用去關心這個問題,
那並不重要。”
“那什麼才是重要的呢?”
“在你的整個旅程之中,只有一件事有極大的價值---那些銀色的鳥!”
“它們有什麼特別呢?只是鳥罷了。”
“不只是鳥---它們是烏鴉。”
“它們是白烏鴉嗎,唐望?”
“烏鴉的黑羽毛其實是銀色的。烏鴉的光芒非常強烈,才不會受到其他鳥類的騷
擾。”
“為什麼它們的羽毛看起來是銀色的呢?”
“因為你用的是烏鴉的視覺。一隻我們看來是黑色的鳥,在烏鴉眼中是白色的。
例如,對烏鴉來說,白鴿是粉紅色或藍色的,海鷗是黃色的。現在,試著回憶你
怎麼加入它們的。”
我想了想,但是那些鳥是一些暗淡、不相關的影像,沒有連續性。我告訴他,我
只記得自己感覺跟它們飛行過。他問我是在空中還是在地上加入它們,但我無法
回答。他幾乎生起我的氣來。他堅持要我好好想想,他說“除非你能正確地回憶,
否則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只是一場瘋狂的夢。”我強迫自己去回憶,但無能為力。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 星期六
今天我想起在那段銀色鳥兒的“夢”中的另一個畫面。我記得看到一個黑色的東
西,有無數的小孔。事實上那團黑塊是由許多黑色小洞所組成的。不知道為什麼,
我以為那是柔軟的。但我看著它時,三隻鳥朝我飛來。其中一隻叫了一聲,然後
三隻都來到我身邊,站在地上。
我把這個影像形容給唐望聽。他問我那幾隻鳥是從什麼方向來的。我說我無法確定
他變得很沒耐心,怪我思想不知變通。他說我如果努力嘗試的話,一定會記得,
又說我不敢讓自己靈活一點。他說我是在以人和烏鴉的方式來思考,而在我想回
憶的那段時間裏,我既不是人,也不是烏鴉。
他要我去回憶烏鴉對我說了什麼。我試著去想,卻想到一大堆其他的東西,我無
法集中精神。

一九六五年四月四日 星期日

我今天去山中漫步,走了很遠的路。回到唐望的屋子時天已經很黑了。正在想那
些烏鴉時,突然一種非常奇怪的“思想”進入我腦中。與其說是個思想,倒不如
說是個印象或感覺。那只叫了一聲的鳥兒說它們來自北方,要前往南方。當我們
再見面時,它們將來自同樣的方向。
我告訴唐望我所想到的,或者是回憶到的情形。他說:“不要去想那是你回憶的
或編造的。這種想法只適用於人類,並不適用於烏鴉,尤其是你看到的那些烏鴉,
因為它們將是你命運的信使。你已經是一隻烏鴉了,你將永遠無法改變這一點。
從現在起,那只烏鴉會以它們的飛行,來告訴你命運中的每一個轉變。你們朝什
麼方向飛走的?”
“我無法知道這個,唐望!”
“如果你正確地思想,就會記得。坐在地板上,告訴我當那些鳥飛來的時候,你
是在什麼相對位置。閉上你的眼睛,在地板上劃一條線。”
我遵照他的指示,決定了一條線。
“還不要睜開眼睛!”他繼續說:“相對於這條線,你們朝什麼方向飛走?”
我在地上劃了另一條線。
以這些記號作為參考點,唐望把烏鴉可能採取的飛行方式,詮釋為我個人命運前
途的預兆。他把指南針的四個方向點作為烏鴉飛行的軸心。
我問他烏鴉是否根據東南西北來預告一個人的命運。他說他的詮釋只適用我一個
人;我與烏鴉第一次會面時,它的行為非常重要。他堅持要我回憶每一個細節,
因為那些“信使”的飛行方式與所說的話都是屬於個人的事。
他堅持我還應該記得一件事,那些信使在什麼時候離開我。他要我回想在我“開
始飛行時”,以及那些銀色的鳥“與我一起飛”時,四周的光線有什麼不同。當
我剛開始感覺到飛行的困難、痛苦時,四周暗暗的。但是看到鳥時,一切都是紅
澄澄的——兩紅色,或是橘紅色。
他說:“這表示那是一天將盡的時候,太陽還沒有下山。當天完全黑時,烏鴉會
看不見白色,不是像我們在黑暗中看不見黑色。從這個時間來看,你最後的信使
會在一天結束的時候來臨,它們會叫喚你,從你的頭頂飛過時,它們會變成銀白
色;你會看見它們在天空中閃閃發亮,這就表示你的時辰到了。你將要死去,變
成一隻烏鴉。”
“如果我在早上看到它們呢?”
“你不會在早上看到它們!”
“但是烏鴉整天都在飛!”
“你的信使不會的,你這個傻瓜!”
“你的信使呢,唐望?”
“我的會在早上來臨,也是三隻。我的恩人告訴我,如果你不想死的話,可以用
吼叫的方式使它們變回黑色。但我現在知道這是做不到的。我的恩人相信吼叫,
以及魔鬼草的那種衝突與暴力。我知道小煙是不同的,因為他沒有激烈的感情,
他是公平的。當你的信使來找你時,不需要對它們吼叫,只要跟它們一起飛就行
了,像你所做過的那樣。等它們接到你之後,就會回轉方向,於是飛走的就有四
隻烏鴉了。”

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星期六

現在我常會有短暫的失神,或很淺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蘑菇(小煙)知覺轉變經驗中的一項事物不時會進入我的思想中,那柔軟、黑暗
的一團小洞。我把它想像成一堆油脂或油的泡泡,把我吸到它的中心。它的中心
仿佛會打開把我吞下去,而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我會經驗到類似非尋常現實的
狀態,結果承受到極深的激動、焦慮及不適,於是我會努力使這經驗在一開始後
就結束。
今天我與唐望討論了這個情況。我尋求建議。他似乎並不關心,叫我不必理會那
些經驗,因為它們沒有意義,或者說,沒有價值。他說唯一值得我努力關心的是
我看見烏鴉的經驗;其他任何的“異像”都只是恐懼的產物。他再次提醒我,為
了能使用小煙,我必須過一種堅強、安靜的生活。我個人似乎到達一個危險的關頭
我告訴他,我覺得無法繼續下去;蘑菇實在太嚇人了。
從我的知覺轉變性經驗回憶起那些影像,我得到一個無法避免的結論,我是以一
種不同於日常結構的方式看見這世界。在我經驗過的其他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我
所看到的形象與組織,都是屬於我對世界的視覺觀念範圍。但是在小煙的知覺轉
變影響下,視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在我視線的正前方,
沒有任何東西在上面,或下面。
每一個影像都是很討厭地平坦,但是令人困惑的是,同時又有一種深度。也許更
正確地說,那些影像像是一大堆尖銳細節的組合,位於一個有許多不同光線的平
面上;平面的光線會移動,因此造成深度變化的效果。
在努力回憶之後,我不得不採取一連串的比喻才能“瞭解”我所“看見”的事物。
舉例說,唐望的臉看起來像是浸泡在水中。水似乎不停地在他的臉和頭髮之間流
動。他的臉被放大,若是集中焦距,可以看到他皮膚上的每一個毛細孔及每一根
頭髮。而在另一方面,我看到一大堆平坦而充滿銳角的事物,不會移動,因為它
們發出的光沒有變化。
我問唐望我所看到的是什麼東西。他說這是我第一次以烏鴉的視覺來看事物,影
像並不清楚或重要,多練習以後,我就能辨認出一切了。
我提到我能覺察到光線變化的差別。“活著的東西”,他說,“內部會有光線活
動。烏鴉能輕易地看出什麼東西是死的,或就要死了,因為光線的活動停止,或
慢下來了。烏鴉也能看出活動得太快的東西,同樣的道理,它也可以看出活動得
恰到好處的東西。”
“怎麼說呢,活動得太快,或恰到好處?”
“這表示烏鴉可以實際看出該避開什麼,或追尋什麼。當某樣東西的內部活動太
快時,表示這樣東西會猛烈地爆發,或沖上來,烏鴉就會避開它。當它的內部活
動恰到好處時,是個很吸引人的畫面,烏鴉就會去追尋。”
“石頭的內部會活動嗎?”
“不會,時候或死掉的動物,如枯樹都不會有活動,但是它們都很好看,這就是
為什麼烏鴉盤旋在死掉的東西上。它們喜歡看死東西,內部沒有光線的活動。”
“但是當肉體腐爛時,會不會改變或活動?”
“是的,那是另一種活動。烏鴉所看見的是好幾百萬個東西在肉體內活動,每一
個都有自己的光輝,那就是烏鴉喜歡觀看的。那真是一個難忘的畫面。”
“你自己看過嗎,唐望?”
“任何學習變成烏鴉的人都會看到,你自己也會。”
這時我向唐望提出了不可避免的問題。
“我真的變成了一隻烏鴉嗎?我的意思是,別人看到我時,會認為我是一隻普通
的烏鴉嗎?”
“不。當你在面對同盟的力量時,不能這麼想。這樣的問題沒有意義,不過變成
烏鴉是所有問題中最簡單的,幾乎像是娛樂,沒有什麼用處。就像我說過的,小
煙不適合追求力量的人,它只適合想要看見的人。我學習變成烏鴉,因為這種鳥
最有效,其他的小鳥都不會騷擾它們,除了體形更大的饑餓的老鷹。但是烏鴉都
是成群結隊地飛,能夠保護自己。人也不會騷擾烏鴉,這是重要的一點。任何人
都能辨認出一隻大老鷹,尤其是一隻特殊的老鷹,或任何其他不尋常的大鳥,但
是誰會去管一隻烏鴉呢?它很安全,大小與特性也很理想,它可以安全地到任何
地方去,不會引起注意。反過來說,要變成一隻獅子或熊也可以,但那很危險,
這樣的動物太大了,要花很多能量才能變成一隻。要變成蟋蟀,或甚至螞蟻也可
以,但那更危險,因為大動物會吃掉小動物。”
我爭論說,他的話等於是說人可以真的變成烏鴉或蟋蟀,或任何其他東西。但他
堅持說我誤解了。
“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學會變成一隻適當的烏鴉。”他說,“但是你並沒有
改變,也沒有停止成為人類,還有其他重要的事。”
“你能告訴我其他的事是什麼嗎,唐望?”
“也許現在你已經知道了。如果你不這樣擔心發瘋,或失去你的身體,也許就會
瞭解這個美妙的秘密。也許你必須等待,直到不再恐懼,才能瞭解我的意思。”
11

在我的筆記裏,我所紀錄的最後一件事情是發生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這是唐望
最後的一次教誨,我稱之為“特殊的非尋常現實狀態”,因為它不是我所用過的
任何植物所造成的。唐望似乎是使用他自己,透過小心的暗示控制技巧而造成這
些狀態;也就是說,他在我面前的行為舉止具有非常純熟的技巧,使我清楚地感
覺他不是他自己,而是有人在扮演他。結果我經驗到極強烈的衝突感,我想要相
信那就是唐望,但是又不能確定。這個衝突帶來了劇烈的恐怖感,影響我的健康
好幾個星期。之後我考慮最好還是在這個時候結束我的門徒訓練。從那時候開始,
我就沒有再參與學習了,但是唐望還是把我看成他的門徒。他把我的退出當成一
段必要的回顧階段,是另一段學習的步驟,這段時間沒有一定的期限。但是從那
時候開始,他就沒有再說明他的知識了。
在這次經驗後的第二天,我體驗到最極端的恐懼。雖然我在情緒仍然激蕩澎湃時
已經寫下非常多的重點,但是直到一個月之後,我才詳細地紀錄最後一次經驗的
過程。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我去見唐望。那些短暫而不深刻的非尋常現實狀
態一直不停地出現,儘管我努力且刻意地停止它們,或像唐望所建議的,把它們
甩掉。我覺得我的情況越來越糟了,因為這些狀態出現的時間越來越長。我開始
對飛機的噪音非常敏感,飛過頭頂的那些飛機引擎聲音,總會抓住我的注意力不
放,甚至我覺得自己就在飛機裏面一起飛行。這種感覺非常令人困擾。我沒有辦
法擺脫它,因此產生極深的焦慮。
仔細地聽了這些細節之後,唐望的結論是,我正承受著失去靈魂的痛苦。我告訴
他自從上次抽了蘑菇之後,就一直有這些幻覺;他堅持這是新的現象。他說原先
我只是因為恐懼而“夢到了無意義的事物”,但是現在我真的是中邪了,證據是
飛機的噪音可以把我帶走。他說通常一條小溪或小河的聲音能夠困住一個失去靈
魂的人,把他帶向死亡。接著,他要我把經驗到的幻覺之前的所有活動都描述給
他聽。我列出能記得的所有活動。他從我的報告中推斷出使我失去靈魂的地方。
唐望似乎非常操心,這是很少見的,因此使我更擔憂。他說他還不能確定是誰捕
捉了我的靈魂,但不論是誰,無疑地是要殺害我,或使我生重病。然後他開始說
明一種“戰鬥姿勢”的詳細指示,這是一種特定的身體姿勢,是我在我的好位置
上時必須採取的姿勢。
我問他這是幹什麼,我要戰鬥的是誰。他說他必須離開這裏,看看是誰把我的靈
魂抓走了,有沒有可能再找回來。在這同時,我必須留在我的位置上,直到他回
來。他說這個戰鬥姿勢是一種預防措施,以防他不在時有什麼事發生,如果我被
攻擊時,就必須採取這個姿勢;面對攻擊者,拍擊我右腳的小腿和大腿,左腳踩
踏地面,像是一種舞蹈。
他警告我,這個姿勢只有在極危險時才可使用,若是眼前沒有危險,雙腿盤坐在
我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他說,在極度危險的情況下,我還有最後的防禦手段——
朝敵人拋擲一個東西。他說通常拋擲的是一個力量之物,但是由於我沒有任何力
量之物,我必須使用任何能放在右手掌心中的小石頭,一塊我可以用右手拇指按
在掌心上的石頭。他說這個技巧只有在會失去生命的情況下才可使用。拋擲石頭
時必須發出戰鬥的吼叫,這個吼叫能夠把石頭導向目標。他特別強調我要小心注
意,除非在“非常嚴重的緊急狀況下”,否則不可隨意地吼叫。
我問他所謂的“嚴重的緊急狀況”是指什麼。他說戰鬥的吼叫能夠一輩子使用,
因此從一開始就必須做得正確。唯一、正確的開始方式是,抑制住你的自然恐懼
及焦急,直到你完全充滿力量,然後吼叫才會具有方向及力量。他說這就是發出
吼叫所需要的緊急狀況。
我請他解釋在吼叫之前會充滿身體的力量。他說那是一種從人所站的地上貫穿全
身的力量;說得正確一點,是一種發自好位置的力量,把你的吼叫推出來。如果
這種力量控制得當,戰鬥吼叫就會十全十美。
我又問他,他是否認為我會遭遇到什麼。他說他一點也不知道,還戲劇化地告誡
我,必要的話我要盡可能待在我的位置上,因為那是我一面對任何可能發生的危
險唯一的保護手段。
我感到害怕,要求他說得更詳細一點。他說他只知道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移動,
不能進入屋內或樹叢裏。最重要的是,他說,我不能說出一個字,甚至對他都不
行。他說如果我太害怕了,可以唱我的麥斯卡力陀之歌,又說,我已經對這些事
情知道很多了,不必像小孩子般被警告要把事情做對。
他的訓誡使我深深感到焦慮。我確信他在等待什麼事情發生。我問他為什麼建議
我唱麥斯卡力陀之歌,以及他認為什麼會驚嚇我。他笑著說我可能會怕得不敢一
個人留下來。他走進屋子裏,把門關起來。我看看表,晚上七點。我靜靜地坐了一
段長時間。唐望的房間沒有任何聲音,一切都靜悄悄的。風很大。我想要衝到車裏
把風衣拿下來,但是我不敢違背唐望的告誡。我不悃,只是很累,但冷風使我無
法休息。
四個小時後,我聽到唐望在屋子附近走動。我想他也許從後門出去到樹叢裏上廁
所。然後他大聲叫我:
“嘿!孩子!嘿!孩子!我要你過來。”
我差點站起來走過去。那是他的聲音,但不是他的腔調,或他平常使用的語句。
唐望從來沒有叫我“嘿!孩子!”因此我留在原地。一陣寒栗沖上我的背脊。他
又以相同的或類似的句子叫我。
我聽見他在屋後走動,他踢到一堆木柴,好像並不知道那堆木柴在那裏。然後他
走到前院,坐在門邊,背靠著牆。他似乎要比平常沉重,動作並不慢,也不笨拙,
只是沉重一點。他撲坐在地上,而不是像平時那樣敏捷地滑坐下來,況且,那不
是他的位置,唐望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坐到別的地方。
然後他又跟我說話了。他問我為什麼在他需要我的時候不肯過去。他的聲音很大。
我不想看他,但忍不住要觀察他。他開始輕輕地擺動身體。我改變我的姿勢,採
取他教我的戰鬥姿勢,轉身面對他。我的肌肉僵硬而奇怪地緊張起來。我不知道
是什麼使我採取戰鬥姿勢,也許是因為我相信唐望故意要嚇我,讓我覺得眼前這
個人不是他本人。他似乎是非常小心地做出平常不習慣的動作,使我產生懷疑。
我很害怕,但是我覺得自己仍然掌握著情況,因為我還能夠盤算、分析整個局勢。
這時候唐望站起來,動作十分陌生,他把雙手伸到身體前,把自己頂起來,先抬
起背部,然後抓著門直立起上半身。我驚訝地發現我對他平常的動作是多麼地熟
悉,而他讓我看到一個行動不像唐望的唐望,這種感覺實在是可怕。
他朝我走了兩步,用雙手撐著背部,好像試著保持直立,或者他背痛,呻吟喘著
氣,鼻子則好像塞住了。他說他要把我帶走,命令我站起來跟他走。他朝屋子西
側走去。我轉身面對他。他轉向我。我沒有離開我的位置,打死我也不肯。
他吼道:“嘿!孩子!我叫你跟我走。如果你不來,我就把你拖走!”
他朝我走來。我開始拍擊我的小腿和大腿,急忙跳起舞來。他走到我前面院子的
邊緣,幾乎要碰到物品。我瘋狂地準備採取拋擲東西的步驟,但是他改變方向,
從我身邊離開,朝我左邊的樹叢走去。當他走開時,他突然轉身,但是我還是面
對著他。
他從視線之中消失了。我又維持了一會兒的戰鬥姿勢,但是既然看不到他了,我
又盤腿坐下,背靠著石頭。這時候我真的很害怕,想要跑走,但是這個想法使我
更害怕。我想如果在我跑向車子的途中被他抓到的話,我的死活就真的操在他手
中了。我開始唱起我所知道的培藥特之歌,卻覺得這些歌在這裏沒有用,但是它
們使我感到舒服。我於是唱了又唱。
清晨兩點四十五分時,我聽見屋中傳出聲音,我立刻改變姿勢,門被撞開來,唐
望踉蹌地沖出來。他喘著氣,握著喉嚨,跪在我面前呻吟著。他以尖銳的哀求聲
要我過去幫助他。然後又大吼地命令我過去。他的喉嚨發出怪聲,求我過去幫助
他,因為他被什麼東西嗆到了。他在地上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大概到了四尺之外,
他朝我伸出手說:“過來!”然後站起來。他的手伸向我,似乎準備要抓我。我
的左腳在地上踏起來,並且用力拍擊我的小腿和大腿。我嚇死了。
他停下來,走到屋子旁邊,進入樹叢裏。我轉過身子面對他,然後又坐下來,我
不想再唱歌了。我的力氣似乎耗盡了,整個身子都在痛,全身肌肉僵硬,痛苦地
收縮著。我不知道該想什麼,不知道該不該對唐望生氣。我想突擊他,但是我知
道他會把我砍倒,像捏一隻小蟲一樣。我真想哭,感到極深的絕望,想到唐望如
此不擇手段地嚇我使我更想哭。我實在找不出他如此假戲真做的理由;他的動作
是如此逼真,我被弄糊塗了。好像不是他在模仿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女人在模仿
唐望。我的感覺是,他努力學著唐望深思熟慮的舉止行動,但是太沉重了,沒有
唐望的敏捷。不論在我面前的是誰,我所看到的是,一個較年輕的沉重女人試著
模仿一個敏捷老頭子的緩慢動作。
這些想法使我驚恐萬分。一隻蟋蟀開始大聲叫起來,很接近我。我注意到它音調
的豐富,我想像它有著男中音的歌喉。叫聲漸漸弱下去。突然間我身體顫動了一
下,我採取了戰鬥姿勢,面對著傳來蟋蟀叫聲的方向。那個聲音想把我帶走;在
我明白那只是蟋蟀叫聲之前,它已經困住了我。聲音又接近了,變得非常響。我
開始高聲唱我的培藥特之歌,越來越高。突然間蟋蟀停止了,我立刻坐下來,仍
繼續唱下去。一會兒之後,我看見一個人影從蟋蟀叫聲相反的方向朝我跑來。我
瘋狂地用手拍腿,拼命踏著地。那個人影迅速地跑過去,幾乎碰到了我,看起來
像只狗。我體驗到無限的恐懼,使我變得麻木了。我記不得任何其他的感覺與思想
早晨的露水令人清爽。我感到好一點。不管發生什麼現象,現在似乎都停止了。在
五點四十八分時,唐望安靜地打開門,走出來。他伸伸腰,打哈欠,瞄瞄我,朝
我靠近兩步,仍然在打哈欠。我看到他的眼睛正從半合的眼皮下注視我。我跳了
起來,那時候我知道了,不論在我面前的是什麼人或什麼東西,絕對不是唐望。
我從地上撿起一顆小而尖銳的石頭,就握在我右手,我沒有看它,只是用我的拇
指把它壓在我的手掌上。我採取唐望教我的姿勢。在幾秒鐘之內,我感覺到一股
奇異的活力充滿我全身。然後我吼叫出來,把石頭擲向他。我覺得那是很不得了
的一聲吼叫。那時候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我感到叫聲有驚人的效力,它既尖
銳又長,事實上也引導我的目標。面前的那個人發出慘叫,搖搖晃晃地走到房子
旁邊,消失在樹叢裏。
我過了好幾個小時才鎮靜下來。我再也坐不住了,不停地在原地跑步。我必須用
嘴呼吸,才感受到足夠的空氣。
上午十一點時,唐望又出來了。我準備要跳起來,但那是他的動作啊!他徑直地
走到他的位置,以平時熟悉的方式坐下來。他看著我微笑,是唐望!我走向他,
不但沒有生氣,還吻吻他的手。當時我真的相信他並沒有假戲真做好製造戲劇效
果,而是有人假扮了他來傷害我,或殺掉我。
我們先開始推測那個把我靈魂偷走的嫌疑女子的身份。雖然唐望叫我告訴他經驗
的每一個細節。
我很審慎地把整件事敍述給他聽。他從頭笑到尾,好像這是一個笑話。當我說完
時,他說:“你做得不錯,替你的靈魂打了一場勝仗。但是這個問題比我原先所
想的還要嚴重,昨天晚上你的生命一文不值。很幸運地你過去學了點東西。如果
沒有那一點訓練的話,你現在已經一命嗚呼了,因為不管你昨晚看到的是誰,都
是來要你的命。”
“她怎麼可能扮成你的模樣呢,唐望?”
“很簡單,她是個地阿布羅,還有一個在另一邊世界的好幫手。但是她的假扮並
不到家,所以你看穿她的詭計。”
“那個在另一邊世界的幫手是否是同盟?”
“不,幫手是地阿布羅的助手。幫手是生存在另一邊世界的精靈,幫助地阿布羅
造成疾病和痛苦,甚至殺人。”
“地阿布羅也能擁有同盟嗎,唐望?”
“有同盟的正是地阿布羅,但在地阿布羅能馴服一個同盟之前,通常有一個幫手
來幫助他做事。”
“那個模仿你的女人呢,唐望?她只有幫手,沒有同盟嗎?”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同盟。有些人不喜歡同盟的力量,寧願要幫手。馴服同盟是
艱辛的工作,但得到另一邊的幫手則簡單多了。”
“你想我能得到一個幫手嗎?”
“要知道這個,你必須再多學一點。我們又開始了,就像第一天,你跑來要物品
告訴你關於麥斯卡力陀的事,而我不能,因為你不會瞭解。另外一邊是地阿布羅
的世界。我想最好的方式,還是把我自己的感覺告訴你,就像我的恩人告訴我他
的感覺一樣。他是個地阿布羅及一個戰士;他的生命傾向於世界強橫兇暴的一邊。
但是我兩者都不是,這是我的天性。你從一開始就看到我的世界。若要把我恩人
的世界給你看,我只能帶你到門口,你得自己下決定,靠自己的努力單獨去學習。
我必須承認我犯了一個錯誤。我現在可以看出來,以我自己的方式來開始要好得
多,這樣就很容易瞭解其中的差別是多麼簡單,又多麼深奧。一邊是地阿布羅就
是地阿布羅,戰士就是戰士的世界;另一邊,一個走上生命道路的人就是一切。
今天我既不是一個戰士,也不是一個地阿布羅。對我而言,唯一的旅程,是走在
一條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著,而唯一值得接受的挑戰是,走
完它的全程。於是我走著,欣賞著,尋找著,屏息以待。”
他停下來,臉上出現特別的凝思;他似乎異常地嚴肅。我不知道該問什麼或說什
麼。他繼續說:“需要特別學習的,是如何到達不同世界之間的裂縫,以及如何
進入另一個世界。兩個世界中存在著裂縫,在地阿布羅及人類世界之間有一處重
疊的地方,裂縫就在那裏,它像是石中的一扇門,打開來又關起來。要抵達那裏,
一個人必須運用他的意志。我應該說,他必須為這個目標培養出一種不屈不撓的
欲望,一種一心一意的奉獻,他必須不依靠任何力量,或任何人的幫助。這個人
必須自己去沉思,祈求那一刻的來臨,在那一刻裏,他的身體準備好承受那趟旅
行。那一刻來臨的徵兆是,四肢不止地顫抖,激烈的嘔吐。那人通常會夜不成眠,
不飲不食,日漸消糜。當這種痙攣無法阻止這個準備要走的人,世界之間的裂縫
就會在他眼前出現,像是一扇巨大的門,一個開上關下的裂縫。當裂縫打開時,
那個人必須滑進去。在邊界的另一邊很難看清楚事物。風很大,飛沙走石似的,
風四處襲卷。這時候那個人必須朝任何方向走去。這段旅程是短是長,就要看他
的意志力了。一個意志力堅強的人,旅程就短;一個沒有主見、軟弱的人,旅程
就漫長而危險。經過了這次旅程之後,那個人將抵達一塊高地,他可以清楚辨認
這個高地的一些特徵。那是高於地面的一塊平地。可以由風勢辨認。那裏的風更猛
烈,到處怒吼著。高地之上就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裏有一層東西隔離著兩個
世界;死去的人可以無聲無息地穿過它,但是我們必須以尖叫來穿破它。
“風會越來越強,在高地上刮著難以駕馭的狂風。當風變得非常強大時,那個人
仍要不為所動,好抵抗風勢。他只需風輕輕地一推就好,那人必須四處漫遊。若
是運氣好,他會在附近找到一個幫手——離入口不遠之處。那人必須請他幫忙,
親口請求那幫手教他成為一個地阿布羅。幫手若是同意,就會當場殺死那個人,
當他死了後,幫手才開始教他。等你自己走上這趟旅程時,看你的運氣,你可能
會找到一個偉大的地阿布羅幫手願意殺死你來教你。但是大多數時候,一個人只
會碰上較差的巫魯荷,沒有什麼可教的。但是不管是你或他們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你最好能找到一個男幫手,免得成為女地阿布羅的獵物,她會用難以置信的方法
使你受苦;女人總是如此。但這完全要看運氣了,除非你的恩人本身是個偉大的
地阿布羅,這樣他在另一個世界就會有很多的幫手,可以指示你去見某一個特別
的幫手。我的恩人就是這樣的人,他指使我去見他的精靈幫手。等你回來後,你
就不會是同樣的人。你必須時常回去見你的幫手,也要漫遊到越來越遠的地方,
直到有一天你走得太遠,回不來為止。有時候一個地阿布羅會捉住一個靈魂,把
它從入口拉進去,交給他的幫手看管,直到他奪去那個人的所有意志力。在其他
的情況下,拿你來說,靈魂是屬於一個有堅強意志的人,地阿布羅會把靈魂保管
在他的袋子裏,因為很難用其他方式攜帶。在這種情況下,就像你一樣,一場戰
鬥便可解決問題——在戰鬥中,地阿布羅不是全盤勝利,就是全軍覆沒。這次她
失敗了,必須釋放你的靈魂;如果她贏了,就會把靈魂交給她的幫手看管。”
“但是我是怎麼打贏的呢?”
“你沒有離開你的位置,要是你移開一寸,就完蛋了。她選擇我不在的時候來攻
擊,手法不錯。她會失敗,是因為沒有估算到你的天性,你是兇暴的!也因為你
沒有離開位置,所以不會受到傷害。”
“如果我移動了,她會怎麼殺死我呢?”
“她會像閃電般打擊你。但最重要的,她會留住你的靈魂,你就會萎糜而亡。”
“現在會發生什麼事呢,唐望?”
“不會發生什麼事,你贏回你的靈魂。那是一場精彩的戰鬥。你昨天晚上學到很
多事情。”
之後我們開始尋找我擲的那顆石頭。他說如果能找到的話,就能絕對確定這件事
已經結束了。我們找了將近三個小時。我覺得自己能認出它來,但做不到。
當天黃昏時,唐望帶我到他屋子附近的山中。在那裏他告訴我關於戰鬥步驟詳細
而冗長的指示。在重複練習這些指定步驟時,我發現自己落單了。他要我跑上一
個山坡,我喘著氣,滿身大汗,但感到寒冷。我叫了唐望好幾次,我開始體驗到
奇異的擔憂。我聽見樹叢裏一陣蟋簇聲,好像有人朝我接近。我注意傾聽著,噪
音停止了,然後又出現,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靠近。這時我想到昨晚發生的事可
能要重演了。在幾秒鐘內,我的恐懼到達無可理喻的程度。樹叢裏的聲音更近,
我的力氣都消失了。我想要尖叫或哭泣,跑開或暈倒,我的雙膝發軟,倒在地上
呻吟起來,我甚至無法閉上眼睛。在這之後,我只記得唐望升了一堆火,按摩我
的手臂和雙腳緊繃的肌肉。
有好幾個小時,我處於一種極失常的狀態中。之後唐望說,我那過度的反應是常
有的現象。我說我無法邏輯地解釋是什麼使我驚恐,他回答說我不是因為害怕死
亡,而是害怕失去我的靈魂,對於沒有堅強意念的人而言,這種恐懼是常見的。

那次經驗是唐望最後的教誨。從那次以後,我就忍住不再請他教導我了。雖然唐
望並沒有改變他對我的恩人態度,但我相信我已經在智者的第一個敵人下屈服了。

第二部 結構分析

我從本書第一部分所呈現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的資料架構出一個結構體系,目的
是要顯示在唐望的教誨中所包含的一致性與引導力。

以下的結構體系,是從本書第一部分所呈現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的資料所架構出
來的,目的是要顯示在唐望的教誨中所包含的一致性與引導力。這個結構是由四
個主要單元所組成:
一、智者;
二、智者擁有一個同盟;
三、同盟的規矩;
四、同盟的規矩可由特殊的共識來印證。(譯注)
這四個單元本身則由一些附屬的觀念所組成;所以這整個結構體系包含了我在門
徒訓練中所接受具有意義的觀念,直到我中止訓練為止。就某種意義來看,這些
單元代表著連續層次的分析,每一層分析都會修正前一層次的分析。
因為這個觀念結構完全依賴著各單元的意義,以下的澄清在此時似乎有其必要性:
在本書中,所謂的意義是根據我的瞭解所設立的。在書中所呈現的唐望知識的觀
念組合並不是他的話的完全翻版。儘管我盡了最大努力來忠實呈現這些觀念,由
於我試圖加以分類,它們的意義便受到了影響。不過這個結構體系的四項主要單
元的安排,是邏輯下的產物,似乎沒有受到我的外來分類系統的影響,但是關於
每個主要單元的附屬組成觀念,則無可避免受到我個人的影響。在某些情況下,
需要外來的分類專案,才能使現象得以瞭解。如果在此處需要達到如此的目的,
則必須來回兼顧到老師所使用的意義與分類體系,以及學生門徒所使用的意義與
分類手段。

譯注:有證特殊共識的印證程式,請參閱附件一。

1、操作的秩序

第一單元 智者

在接受門徒訓練的早期,唐望就表示,他的教誨目標是“教人如何成為一個智者
”。我用這句話作為出發點。很顯然,成為智者是一種操作性的目的,而且,唐
望有系統的教誨中的每一部分,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而設立的。我在此的推論
是,由於“智者”是一種操作性目標,那麼要瞭解操作的秩序,就必須先瞭解其
目標:智者。
在建立“智者”為第一個結構單元後,我有把握地安排以下七個觀念為其組成分
子:
1、 成為智者需要學習。
2、 智者擁有堅定不移的意願。
3、 智者擁有清明的心智。
4、 成為智者需要艱辛的努力。
5、 智者是一個戰士。
6、 成為智者是永無止盡的過程。
7、 智者擁有一個同盟。
這七項觀念稱得上是貫穿唐望教誨的主題,決定唐望整個知識的特性。由於他的
教誨的操作性目標是造就一個智者,因此他所教導的一切都包含這七項主題的特
徵。這七項主題所架構的“智者”觀念,是一種處世的方式,一種經過漫長而艱
苦的訓練之後的行為態度。然而,“智者”不是行為的指引,而是一系列的原則,
根據知識的不尋常情況所發展出來的。
這七項主題分別由一些附屬的觀念所構成,包括不同的範圍。
從唐望的論點來看,我們有可能把智者假設為一個地阿布羅( Diablero,西班牙
文:邪惡而有力量的人),也就是一個黑巫士。他說他的老師是一個黑巫士,他
自己過去也是,但是他已經不再從事這方面的巫術。由於他的教誨目標是教人成
為一個智者,他的知識中也包含著成為地阿布羅的做法,因此智者與地阿布羅之
間也許有某種關聯。雖然唐望從未混合使用這兩個詞語,但這兩者之間可能存在
的關聯,使智者的七項主題及其附屬觀念,在理論上可以概括在成為地阿布羅的
過程中可能遭遇的所有情況。

成為智者需要學習
第一個主題很清楚地表示,學習是成為智者的唯一途徑,也就是刻意努力以達成
目標的一種行動。成為智者是一種過程的結果,而不是如獲聖寵或超自然力量所
賜予的速成現象。學習才能成為智者,這個值得贊許的特性,使智者的學習成為
一種可被教導的系統。
第一主題有三個附屬觀念:
(1) 要成為智者並沒有明顯的條件。
(2) 成為智者有些隱藏的條件。
(3) 誰能學習成為智者,是由一種非人性的力量所決定。
雖然對於誰有資格,或沒有資格學習成為智者,並沒有明顯的必要條件。理想情
況下,誰願意學習成為智者,都可以接受這個挑戰。但是,實際上,如此的情況
並不常發生,唐望身為老師,都是由他來挑選他的門徒。
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的老師選擇門徒時,會根據某種隱藏性的必要條件。這些
條件的本質從未被正式討論過。唐望只是表示,在挑選未來的門徒時,有些線索
要加以考慮。他所指的線索,應該是關於門徒候選人是否具有某種特定的性格,
唐望稱之為“堅定不移的意願”。
不管如何,誰能學習成為智者的最後決定,是由一種非人性的力量所決定。唐望
熟悉這種力量,但這種力量是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外。這種以非人性的力量挑出適
合人選的方式,是當事者表現出某種驚人的行為,完成某種事蹟,或在當事者周
圍發生許多奇異的現象。因此,明顯條件的缺乏,與隱藏條件的存在,兩者之間
並無任何衝突。
在這種方式下挑出來的人,就成為一個門徒。唐望稱為“被選中的”
(Escogido),但是成為一個“被選中的”所具有的意義遠超過只是門徒。由力
量所決定的“被選中的”已經不被視為一般的凡夫俗子,他被看成具有最基礎的
些許力量,可以被使用在學習上。
但學習是無止盡的追尋過程,做下最初決定的那種力量,在過程中也要決定那個
“被選中的人”是否能繼續學習,或已經被打敗了。這些決定會以徵兆的形式顯
現,而且會發生在學習中的任何時間。就此看來,在門徒身上發生的任何奇特情
況,都可以被視為一種徵兆。

智者擁有堅定不移的意願

智者需要堅定不移的意願,這個概念指的是意志力的作用。堅定不移的意願就是
具有意志力來執行必要的步驟,使自己時時刻刻都要遵循知識所設立的規矩。智
者需要堅強的意願,才能夠在遵循知識範圍時,忍得住這種行動所具有的強制本
質。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做法都具有一種強制的本質,而這種本質的無可通融與事
先的設定,對任何人而言,無疑地都是很不愉快的。因此最基礎的些許意願,被
視為是准門徒唯一必須具備的隱藏條件。
堅定不移的意願是由以下附屬觀念所組成:
(1) 簡約。
(2) 明確的判斷力。
(3) 缺少變更的自由。

智者需要簡約,因為智者大部分的強制性做法,是用來處理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事
件或情況,或者是他們所不熟悉的活動;面對此種情況的人,在採取任何行動時
都需要極大的努力,因此對於與這些事件預先決定的特殊情況沒有直接關係的其
他活動,都必須簡約地處理,才能夠有多餘的力量。
由於智者的一切行動都是預定與強制的,他必須具備明確的判斷力。這不僅是指
常識性的判斷,而是對於行動周遭情況所需要的評估能力。在行動的特定時刻,
把所有的教誨都理性化地納入掌握中,如此便會產生評估判斷的準則。因此,這
種準則會隨著學習的增加而改變,但仍帶著一種確信,相信任何必須實行的強制
性行動,都在特定情況中最適當的選擇。
因為一切行動都是預定與強制的,實行時便缺少了變更的自由。唐望知識的傳授
系統是如此的完整,幾乎不可能施以任何改變。

智者擁有清明的心智

清明的心智慧提供一種方向感。智者的一切行動都是事先決定,這意味著門徒對
知識的學習也是事先決定的;因此,清明的心智只是提供一種方向感。在學習過
程中,這種方向感是透過以下附屬觀念加以不斷地確立:
(1) 尋找一條途徑的自由。
(2) 具有特定目標的知識。
(3) 保持流暢靈活。
智者相信,一個人擁有尋找一條適合途徑的自由。這種自由並不與“缺少變更的
自由”相衝突;這兩個觀念並不矛盾,也不會互相干擾。尋找途徑的自由,是指
在許多同樣有效、可行的可能性中加以選擇的自由。決定某一種可能性比另一種
可能性優越的標準,是基於個人的偏好。事實上,選擇途徑的自由,是以表達個
人的偏好來建立方向感。
另一種建立方向感的關鍵,是把知識學習過程中的一切行動都賦予特定的目標。
因此智者需要清明的心智,才能把他自己行動的特定理由,與一切行動的特定目
標互相配合。對於一切行動特定目標的瞭解,正是用來判斷所需行動周遭情況的
準則。
關於清明心智的另一觀念,是智者為了能加強他在強制性做法上的表現,他必須
能夠聚集教誨中所有能使用的資源。這就是保持流暢與靈活。這種觀念使人具有
可塑性,善於應變,因而產生方向感,若不是這種“智者必須保持流暢”的觀念,
智者一切行動的強制本質會使人感覺僵硬與貧乏。

成為智者需要艱辛的努力

智者在學習過程中,必須發展出一種最強韌的耐力,唐望說成為智者需要艱辛的
努力。艱辛的努力代表以下的能力:
(1) 能表現戲劇化的努力。
(2) 能具有效率。
(3) 能面對挑戰。
在智者的歷程中,戲劇化無疑是一項極顯著的特徵,而在面對特殊情況時,需要
特殊的努力,也就是說,智者需要戲劇化的努力。以唐望的行為為例子,乍看之
下,他的戲劇化努力似乎只是他個人意識形態上對於誇張表現的偏好,但是他的
戲劇化努力絕不僅是做戲,而是一種深沉的信仰狀態。他以戲劇化的努力表現一
種行動上的最終性,於是他的行動都是以死亡作為主角的舞臺表演。由於智者所
面對的事物本質上所具有的危險性,使死亡成為非常真實的可能;因此戲劇化的
努力,是基於死亡是永恆參與者的信念,絕不是誇張的表現。
努力不僅需要戲劇化,也必須有效率。努力必須有適當的管道。迫在眉睫的死亡
觀念,不僅是為了戲劇化的強調,也相信每一個行動都是為了生存的奮鬥,相信
如果沒有付出有效的努力,滅絕是必然的結果。
努力也需要有面對挑戰的觀念,也就是---接受考驗以證明自己是否能在知識的艱
苦領域中,依然執行適當的行動。

智者是一個戰士

智者的生存是一場無止盡的奮鬥,智者是一個戰士,過著戰士般的生活,使他能
得到情緒上的穩定。一個面對戰爭的人---戰士的觀念,包括四個附屬觀念:
(1) 智者必須尊重一切。
(2) 智者必須懷著恐懼。
(3) 智者必須完全地清醒。
(4) 智者必須有自信。
因此,作為一個戰士,是一種強調個人成就的自律;但是其中個人的利益、興趣
被降到最低程度;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中,個人興趣和所有預定強制性行為中的艱
苦是完全抵觸的。
智者身為戰士,必須對他所應對的一切事物保持尊敬的態度;他必須對一切與知
識有關的事物給予最深沉的敬意,才能使事物產生意義。尊敬事物的態度等於是
在面對未知時,使用我們內在隱藏中的資源。
如果根據這個觀念發展下去,尊敬也就很合理地延伸到自己身上,因為我們就像
未知本身一樣神秘。尊敬是如此令人清醒的一種感覺,使“門徒訓練”這件看似
荒謬的事情,變成一種非常合理的選擇。
戰士生活的另一件必要專案,是去體驗並小心地評估恐懼感。正確的觀念是,儘
管有無限的恐懼,也要堅持進行必要的行動。恐懼必須被克服,在戰士的生命中,
在某一個時刻,恐懼會被消除殆盡,但是一個人必須先覺察到自己的恐懼,並充
分地評估這種感覺。唐望強調,只有面對恐懼,才能克服它。
身為戰士,智者也必須是完全清醒的。一個面對戰爭的人必須時時保持警覺,才
能辨認出有關意識的兩項必要做法:
① 對意願的覺察。
② 對預期變化的覺察。
對意願的覺察,是在認知強制性做法與自己本身行為的特定目標之間的相關因素。
由於一切強制性的做法都有特定的目標,智者必須完全的清醒;也就是,他必須
能夠時時把自己行動的理由與所有強制性做法的特定目標相配合。
智者能夠覺察到上述的關係,也能夠覺察出所有預期下的變化。這種“對預期變
化的覺察”指的是,一個人能確實地、時時偵測出在他個人行動的特定理由與一
切行動的特定目標之間,所存在的重要變數。借由覺察預期下的變化,一個人必
須能感覺到最細微的改變。這種對於改變的刻意覺察,同時負責起覺察及詮釋徵
兆與其他非尋常事件。
關於戰士行為的最後一項觀念是對自信的需要,也就是說,確信一個人所採取行
動的特定目標是唯一可行的選擇;缺乏了自信,一個人就無法達成教誨中最重要
的一項目標:把知識轉化為力量的能力。

成為智者是永無止盡的過程

智者並不是一種永恆不變的狀態。從來沒有任何保證:一個人若是遵循預定的步
驟就可以成為智者。這些步驟只是顯示如何成為一個智者。成為智者是一項無法
完全達成的目標,也是一種永無終止的過程,它包括:
(1) 智者是一種必須更新的追尋目標。
(2) 人不是永恆的。
(3) 必須追隨一條有心的道路。
成為智者的追尋目標必須時常更新,這個觀念很清楚地表達於知識之路上會遭遇
到的四個象徵性敵人:恐懼、明晰、力量、衰老。追尋目標的更新,意味著控制自
己。一個真正的智者應該依序地對抗這四個敵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如此他
才能貫徹智者的追尋。但是,儘管誠實地更新目標,最後的勝算仍然不利於人;
他最終會屈服於最後的象徵性敵人。這就是人的非永恆性。
為了彌補人這種非永恆性的負面影響,產生了追隨一條“有心的道路”的觀念。
有心的道路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強調人儘管只是暫時的存在,仍必須堅持下去,
選擇最適合的方式,並完全認同所選擇的方式,從中得到個人的滿足與完整。
唐望把他的整個知識引申為一個比喻,對他而言,重要的是找到一條有心的道路,
然後走上去。這意味著,能認同適合的選擇對他便足夠了。旅程本身就具有足夠
的意義;任何達到某種永恆狀態的期望,都是在他的知識範圍之外的。

第二單元 智者擁有一個同盟

智者擁有一個同盟,這個觀念是智者七個附屬觀念中最重要的一項,因為這是解
釋智者的觀念中唯一不可或缺的。在唐望的分類中,智者有個同盟,平常人則沒
有。擁有一個同盟使智者不同于平常人。
唐望把同盟描述為一種“能使人超越身體界限的力量”;也就是說,同盟是一種
能使人超越日常現實的力量。因此,擁有同盟就是擁有力量;智者得到了同盟,
等於證明了教誨的操作性目標已經達成。由於這個目標是教人成為一個智者,而
智者是有同盟的人,於是要描述操作性目標的另一種方式,代表這個目標也是教
人如何得到一個同盟。“智者”在巫術哲學上的意義是屬於所有想親身嘗試的人,
只要他能得到一個同盟。
我把智者七項主題的最後一項,當成第二主要結構單元,因為這在解釋智者時是
不可或缺的。
在唐望的教誨中,存在著兩個同盟。第一個是透過一種蔓陀蘿植物俗稱為 Jimson
草 , 唐 望 用 這 種 植 物 的 西 班 牙 名 字 來 稱 呼 這 個 同 盟 — — 魔 鬼 草 ( Yerba del
diablo)。據他說,任何蔓陀蘿種的植物都包含這種同盟。但是每個巫士必須栽種
一種屬於自己的,不僅因為這植物是他的,也因為這樣子,植物才會認同他。
唐望自己的植物是屬於蔓陀蘿 inoxia 種;他使用兩種不同的蔓陀蘿植物,這兩者
之間的不同似乎沒有什麼影響。
第 二 個 同 盟 是 包 含 在 一 種 蘑 菇 之 中 , 屬 於 Psilocybe 種 ; 也 許 是 Psilocybe
Mexicana,這是暫時的命名,因為我無法得到實際的樣本來化驗、考證。
唐望稱這個同盟為小煙(humito),表示這個同盟是一種煙霧,或是他用蘑菇混
合製成的煙料。煙似乎被他當成同盟的真正容身處,但他也很清楚地表示,只有
Psilocybe 種的蘑菇才有同盟的力量;因此在採集時要特別小心,才不至於誤摘
生長在同一區域的十數種類似的品種。
同盟具有的意義包括在以下的觀念及附屬觀念中:
1、 同盟是無形無狀的。
2、 同盟可被知覺為一種特性。
3、 同盟是可被馴服的。
4、 同盟有一種規矩存在。

同盟是無形無狀的

同盟被認為是一種獨立存在於個人之外的實體,但雖然同盟是獨立的個體,卻又
被認為是無形無狀的。我把“無形無狀”視為“有特定形狀”的相反,之所以做
這樣的區分,是因為有其他與同盟類似的力量,是有固定形狀的。同盟的無形無
狀是指它不具有任何特定,或是些微可被辨認的形狀,亦即同盟在任何時候都是
無法被看見的。

同盟可被知覺為一種特性

同盟除了是無形無狀之外,它具有一種可被知覺的特性;也由於同盟是無形無狀
的,它的存在只能透過對巫士所產生的效果被注意到。唐望把這些效果中的一部
分歸類為神人同體(anthropomorphic)的特性。他指同盟具有人類的性格,因此
個別的巫士可以根據同盟神人同體的特性,來選擇最適合他個性的同盟。
在唐望的教誨中出現的兩個同盟,根據唐望表示,具有相反的特性。
唐望把包含在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歸類為具有兩種特性:它是女性化的,此外,
它能提供極大量多餘的力量。他認為這兩種特性是十分不受歡迎的。他的看法十
分肯定,但他也表示,他的價值判斷只是個人的選擇。
其中最重要的特性,無疑地是唐望所謂的女性特質。事實上,被稱為女性化並不
是指那同盟是女人的力量。女性的譬喻似乎只是被唐望用來描述同盟所具有的一
些令人不愉快的效果;加上西班牙文對於那植物的稱呼: Yerba,是屬於陰性的
名稱,也有助於這種女性的譬喻。不管如何,這個同盟女性化的力量屬性被描述
為具有以下的神人同體特性:
(1) 這同盟是有佔有欲的。
(2) 這同盟是兇暴的。
(3) 這同盟是難以預料的。
(4) 這同盟具有不良的影響。

唐望相信這個同盟能夠使追隨它的人成為它的奴隸;他把這種能力解釋為富有佔
有欲的特性,而給予女性的屬性。同盟以賜予力量佔有它的追隨者,使他們產生
依賴,並給予他們肉體上的強壯與健康。
這個同盟也被認為是暴力的。它的女性化暴力表現於:它會強迫追隨者去從事極
具破壞性的兇暴舉動。這項特性使它最適合想從暴力中尋求個人力量的兇暴型人
物。
另一項女性化特性是它的難以預料。對唐望而言,這表示它的效果從來不會保持
穩定,而是會劇烈地改變,沒有方法可以預測。這個同盟的不穩定要靠巫士極謹
慎仔細的處理來平衡。任何由於錯誤或不慎處理而造成計畫之外的不利改變,都
可以被解釋為是這個同盟女性化的難以預料所導致的結果。
由於它的佔有欲、暴力性,以及難以預料,這個同盟被認為對它的追隨者有不良
的影響。唐望相信這個同盟會設法把它的女性化特質傳送到跟隨者身上,它的企
圖也往往會得逞。
但是,除了它的女性化特質之外,這個同盟還有另外一種可被知覺的特性:它會
提供大量多餘的力量。唐望非常強調這點,他說就一個慷慨的力量提供者而言,
這個同盟是無可匹敵的餓,它有意地給予它的追隨者肉體上的力量,一種壯了膽
的感覺,以及能夠表現驚人舉動的身手。但是唐望的看法是,這種過分的力量是
不必要的;至少對他而言,他已經不再需要這種多餘的力量,儘管如此,他仍然
把這個特性看成是未來智者的資源之一,如果這個智者天生喜愛力量。
另一方面,唐望認為包含在 Psiloybe mesicana 蘑菇中的同盟,則擁有正面與有價
值的特性:
(1) 這個同盟是男性的。
(2) 這同盟能提供極大的快樂。
他把這個同盟視為與蔓陀蘿植物的同盟完全相反。他認為它是男性化的,這種男
性化正如另一個同盟的女性化,並不意味這是男人的力量,而是唐望把它的效果
看成是屬於男性的行為方式。而在這裏,西班牙文 humito 的陽性屬性也造就這種
譬喻的形成。
唐望認為這個同盟屬於男性的神人同體特性如下:
① 這個同盟不情緒化。
② 這同盟很溫和。
③ 這同盟可以被預料。
④ 這同盟有正面的影響。

唐望認為這個同盟不帶情緒,他相信它很公正,絕不會對它的跟隨者過度要求,
絕不會使人成為它的奴隸,因為它不會輕易給予力量;反倒是,小煙對它的跟隨
者是嚴厲而公平的。
這個同盟不會使人產生暴力的行為,因此它很溫和。它會使人感覺身體像是消失
似的,所以唐望認為它是平靜溫和的和平使者。
它有是可預測的。唐望說它對所有人的影響及持續性的經驗都是穩定的;換句話
說,它的效果不會改變,即使有所改變,也是極微小的,不需去注意。
由於這個同盟是不帶情緒、溫和、可預測的,它被認為對於追隨者有正面的影響。
小煙的男性化使追隨者能夠難得地達到一種情緒穩定的狀態。唐望相信在這個同
盟的引導下,能使人得到心理上的平衡與安寧。
這個同盟的所有男性特質總合起來的效果,被認為是一種能給予極大快樂的能力。
它還有另外一種可被知覺的特性,據說小煙能帶走追隨者的身體,使他們能實行
近乎無肉體狀態的特殊行動。唐望說這些特殊行動無可避免地會造成一種極快樂
的境界。包含在蘑菇之中的同盟最適合喜愛靜默沉思的人。

同盟是可被馴服的

同盟可被馴服,這個觀念意味著同盟是一種可被使用的力量,唐望視為同盟天生
的功能;巫士在馴服一個同盟後,就被認為擁有同盟的特殊力量,能夠使用於個
人的利益上。同盟可被馴服的特性與其他力量相反,其他力量雖與同盟相似,但
不會被人所馴服。
使用同盟有兩種方式:
(1) 把同盟當成交通工具。
(2) 把同盟當成助手。

把同盟當成交通工具,是指它能把巫士傳送到一個非尋常現實之中。據我個人的
瞭解,這兩個同盟都可以當成交通工具,雖然兩者各有不同的效果。
在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所具有的不良特性——尤其是它的難以預料,使它成為危
險、不可靠的交通工具。若要不受它的不穩定所影響,只有靠儀式的保護,但儀
式仍無法保證同盟的可靠性;巫士若要使用這個同盟作為交通工具,必須等待適
當的徵兆才能進行。
在另一方面,包含在蘑菇中的同盟,由於它的良好特性,被認為是穩定而可靠的
交通工具,因為它是可預料的,使用它的巫士不需要依靠任何事前的儀式。
同盟另一項可被使用的特性,是它可以成為得力的助手。成為一個助手,幫巫士
達成任何他希望達到的目標。
在它們的助手功能中,這兩個同盟擁有不同而獨特的特性。雖然學習漸深,這些
特徵也越複雜,但是大致上說來,在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被認為是個驚人的助手,
因為它能給予大量多餘的力量;然而,在蘑菇中的同盟被認為是更驚人的助手。
唐望覺得它在幫助人的功能上是無可匹敵的,他將之視為這個同盟優良特性的一
部分。

第三單元 同盟的規矩

在有關“同盟”的觀念中,同盟擁有一套規矩,這個觀念對於解釋同盟是不可缺
少的。由於這種不可缺少的重要性,我把這個觀念當成整個結構主題的第三個主
要單元。
唐望把同盟的規矩稱為法則,是一種嚴格控制的觀念,管制在處理同盟的過程中
所必須執行的一切行為舉止。這套規矩是由老師口頭傳述給門徒,理想的情況是
透過他們之間持續的接觸,不經變動地傳承下去。這套規矩不僅是管束的條文,
也是在馴服同盟的過程中必須遵守的行為模式。
無疑地,在唐望把同盟定義為“使人能超越身體界限的力量”之後,許多事物都
能符合這項定義。接受這定義的人會合理地假設:任何事物只要有這種功能,都
可以算是同盟。合理地推論下去,甚至由饑餓、疲勞、疾病等等所造成的生理狀況
也都算是同盟,因為這些狀況也具有把人傳送到非尋常現實的能力。但是同盟的
規矩使這一切都失去意義,因為它是擁有規矩的力量;其他的可能性不能被考慮
為同盟,因為它們沒有規矩。
同盟的規矩包含著以下的觀念:
1. 同盟的規矩是不可違反的。
2. 同盟的規矩不會隨時間而增減。
3. 同盟的規矩可在日常現實中被印證。
4. 同盟的規矩可在非尋常現實中被印證。
5. 同盟的規矩可由一種特殊的共識來印證。

同盟的規矩是不可違反的

構成同盟規矩的行動是達到教誨的操作性目標不可避免的步驟。這種強制性的本
質使同盟規矩成為不可違反的。規矩的不可違反與效率的觀念關係密切。智者戲
劇化的努力是為了生存永不停止的奮鬥,唯有最有效率的行動才能夠確保生存。
個人的看法是不被允許的,規矩所訂立的行動是求生存的唯一選擇,因此規矩不
可違反,它要求完全的遵從。
然而,對規矩的遵從並不是絕對的。在我的學習過程中,我紀錄了一次經驗,其
中規矩的不可違反性被取消了。唐望的解釋是,這項例外是由於同盟直接干預的
結果,算是一個特別的恩惠。在這次事件中,由於我在處理蔓陀蘿植物的同盟時
犯了不經心的錯誤,違反了規矩。唐望對這次事件的看法是,同盟能夠直接干預
並阻止在違反規矩後通常會發生的危險,甚至致命的影響。如此的彈性是由於同
盟與追隨者之間擁有深厚的關係所致。

同盟的規矩不會隨時間而增減

這裏的假設是,所有控制同盟的方法都已經被設想到了。理論上,這套規矩不會
再增加,也不可能被更改。這種無法增減的本質與效率的觀念關係密切。由於同
盟規矩設下了求生存唯一的有效途徑,任何改變它或更新它的企圖都是致命的。
一個人只能在老師的教導下,或經由同盟本身的特別引導,去學習同盟的規矩。
同盟的引導被認為是一種直接得來的知識,而不是規矩增加的部分。

同盟的規矩可在日常現實中被印證
規矩的證實是指行動上對規矩正確性的證明,以一種實驗態度實際地測試。因為
同盟規矩是關於日常現實與非尋常現實的狀況,它的印證也必須發生在這兩種狀
態中。
在日常現實中,同盟規矩所應用的狀況通常是極不平常的狀況,但它仍會在日常
現實中被印證。為了這個原因,我曾考慮這部分的規矩超出此處分析的範圍,應
該另開專題來研究。這部分的規矩主要是關於力量植物的辨識、採集、混合及準備
的步驟,還有其他關於力量植物使用上的細節。

同盟的規矩可在非尋常現實中被印證

在非尋常現實中,同盟的規矩也可由與在日常現實中相同的實驗態度來印證。這
種實際證明的觀念包含兩方面:
(1) 與同盟的會晤,我稱此為非尋常現實狀態。
(2) 同盟規矩的特定目標。
非尋常現實狀態---包含同盟的兩種植物會造成一種奇特的知覺狀態,唐望將此歸
類為與同盟的會晤。他特別強調這種狀態的重要性,說一個人必須盡可能多次地
會晤同盟,才能實際地瞭解同盟的規矩。其中的假設是,同盟的規矩被證實的程
度,是與會晤的次數成正比。
會晤同盟的特定方法自然是與使用包含同盟的植物有關。儘管如此,唐望表示在
學習過程更深的階段,不使用植物也能達成會晤;也就是說,可以靠意志力來達
成。
我把與同盟的會晤稱為非尋常現實狀態。我選擇“非尋常現實”這個字眼,是因
為它符合唐望的說法,如此的會晤是發生在現實之中,這現實只是與日常現實稍
有不同。因此,非尋常現實的特徵應該可以被所有人用相同的言語來表述。唐望
從未用確定的方式來表述這些特徵,但他的沉默似乎是基於一個信念---所有人都
必須以個人的方式來追求知識。
以下非尋常現實的特徵,是我從個人經驗中歸納出來的。但是,儘管它們是意識
形態下的產物,是被唐望的教誨所支持併發展出來的;但是他實施教誨的態度,
仿佛意指這些特徵天生就存在非尋常現實之中:
(1) 非尋常現實是可被使用的。
(2) 非尋常現實具有組成的元素。
第一項特徵---非尋常現實是可被使用的---指的是非尋常現實可容許實際上的應用。
唐望曾一再地強調,他的知識所追求的是實際的結果,這種追求適用於日常與非
尋常現實兩者。他表示在他的知識中,有辦法去應用非尋常現實,就像在日常現
實中一樣。根據這項說法,同盟所造成的狀態是刻意被創造出來使用的。在這種
情況下,唐望認為會晤同盟的理由應該是去學習它們的秘密,而這個理由應該被
當成嚴格的引導,以過濾掉其他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下可能會產生的個人動機。
非尋常現實的第二項特徵是它有組成元素。這些組成元素是一個人在非尋常現實
下似乎透過感官所知覺到的事物、行動,以及事件。非尋常現實狀態下的組成元
素具有日常現實元素及日常夢境元素的特性,雖然它們完全不能混為一談。
根據我個人的判斷,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有三項特性:
① 穩定性。
② 單一性。
③ 缺乏日常的共識。
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具有穩定性,意味著它們能保持一致,也就是說類似日常
現實的組成元素,不會像夢境般變形或消失。構成非尋常現實組成元素的所有細
節,似乎都有一種驚人的穩定性。這種穩定性使我能建立一種判斷標準。在尋常
現實下,一個人能夠暫停下來,幾乎無限期地去觀察其任何的組成元素。這種判
斷標準使我能區分唐望的非尋常現實與其他類似的非尋常現實,後者是不符合這
個判斷標準的奇特知覺狀態。
非尋常現實組成元素的第二項特徵---單一性---指的是組成元素的所有細節都是單
一的個體;仿佛每一個細節獨立於其他細節之外,或說每一個細節都會單獨出現。
組成元素的單獨性能創造出一種獨特的必要性,這是所有人都熟悉的:把所有單
獨的細節組合為一個真實完整的情境。唐望顯然覺察到這是一種迫切的必要性,
所以會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加以利用。
組成元素的第三項特性,是最戲劇性的---缺乏日常的共識。一個人是在完全孤獨
的狀態下知覺到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很像是一個人在正常現實中面臨陌生情
境時的孤獨,而不是夢境中的孤獨。由於非尋常現實組成元素的穩定性,人似乎
能無限期地觀察它們,仿佛它們是日常現實的元素;然而,這兩種現實組成元素
之間的差別在於它們的日常共識程度。我所謂的日常共識,是指平常人們對於日
常現實組成元素所相互給於的無言認同。至於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日常共識
則無法達成。就此來說,非尋常現實較接近夢境,而不是日常現實。不過,由於
它們獨特的穩定性及單一性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有一種驚人的真實,所以用共
識來證實它們的存在便成為必要的做法。
同盟規矩的特定目標---另一項關於同盟規矩在日常現實中印證的觀念,是同盟的
規矩有特定的目標。這個目標是使用同盟來達成實用的結果。在唐望的教誨中,
規矩的學習是借由在日常及非尋常現實中的印證而達成的。然而,決定因素是在
非尋常現實中對規矩的證實;而在非尋常現實中所知覺到的行動及組成元素,就
是同盟規矩的特定目標。這個目標與同盟的力量有關,也就是說,控制同盟作為
交通工具,然後成為助手。唐望把這種目標當成一個同時涵蓋了這兩種做法的整
體。
因為這個特定目標是關於同盟力量的控制,有個不可分割的專案便是,控制同盟
的技巧。
控制同盟的技巧是在使用同盟力量時實際應用的步驟---實際的操作。“同盟可被
使用”的觀念使實際目標成為可行,而控制技巧就是使用同盟的步驟。
特定的目標與控制的技巧兩者構成一個整體,巫士必須完全瞭解,才能夠有效地
指揮他的同盟。
唐望的教誨包括這兩個同盟規矩具備的特定目標。我依照他的安排次序來描述這
些目標。
第一項,在非尋常現實中印證的特定目標,是實驗蔓陀蘿植物的同盟。控制技巧
是使用蔓陀蘿植物根部所製成的汁液。喝下後會產生一種很淺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唐望使用這種狀態來考驗我,看看身為准門徒的我,是否能與這種植物的同盟建
立關係。飲用汁液後會產生一種無名的肉體安適感,或者是極為不適的感覺。唐
望把這兩種感覺當成徵兆,來判斷門徒是否建立起關係。
第二項特定目標是預知的能力,這也是蔓陀蘿植物同盟規矩的一部分。唐望把預
知能力視為一種特殊的行動,他認為巫士會被同盟傳送到非尋常現實的一處特定
區域,巫士在那裏可以預知他原來不可能知道的事物。
第二項特定目標的控制技巧,是一種食用與塗抹的步驟。飲用蔓陀蘿根部的汁液,
然後將植物種子製成的糊膏塗抹在前額太陽穴的位置上。我使用“食用與塗抹”
這兩個字,因為食用也許要靠皮膚塗抹的幫助,才能產生非尋常的現實狀態,或
者皮膚的塗抹要靠食用的幫助。
這項控制技巧需要使用到蔓陀蘿植物之外的元素,在這裏是兩隻蜥蜴。它們是用
來幫助巫士行動的工具,來到一種奇特的知覺領域,巫士可以聽見它說話,看見
它所說的事物。唐望把這種現象解釋為回答了預知的問題。
第三項關於蔓陀蘿植物同盟的特定目標,是另一種特殊的行動方式,身體的飛行。
如唐望所解釋的,使用這個同盟的巫士可以肉身飛越很遠的距離;身體的飛行是
指巫士能夠穿越非尋常現實,然後再隨意地回到日常現實中。
第三項特定目標的控制技巧,也是一種食用與塗抹的步驟。飲用蔓陀蘿植物根部
的汁液後,用植物種子製成的糊膏塗在腳低、雙腿內側,以及生殖器上。
第三項特定目標並沒有被徹底地印證;唐望表示他沒有透露控制技巧中的另一個
專案,讓巫士能在行動中得到方向感的技巧。
同盟規矩的第四項特定目標,是去實驗 Psilocybe 蘑菇的同盟。這項實驗並不是要
去判斷與同盟是否建立起關係,而是與同盟無可避免的首次接觸。
第四項特定目標的控制技巧是使用一種混合煙料,用幹蘑菇和其他五種植物的不
同部分製成,這五種植物都不具有知覺轉變性的成分。規矩強調的是吸抽煙料的
過程;老師使用“小煙”這個字眼來稱呼在其中的同盟。但我把這個過程稱為“
食用與吸煙”,因為是先食用,再吸收煙氣。由於蘑菇很柔軟,乾燥後會變成很
細的粉末,因此很難點燃,便會被直接吸入嘴中食用。理論上,被吸食的蘑菇粉
末要多於被燃燒吸抽的煙料。
蘑菇所產生的第一階段非尋常現實狀態,也就是唐望約略提及的第五項特定目標,
是關於一種行動方式;靠著蘑菇同盟的幫助,巫士可以移動、進入及穿過無生命
的物體或有生命的生物。整個控制技巧除了食用與抽煙之外,也許還包括催眠的
暗示。唐望只是大概地討論了第五項特定目標,沒有再進一步證實,因此我無法
正確評估。
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下印證的第六項特定目標,也是關於蘑菇的同盟,它具有使巫
士身體消失的能力;也就是在身體消失的情況下,採取另一種形態來達成移動。
另一種可能是在身體消失後,移動穿越物體或生物的能力,如唐望大略提到的。
第六項特定目標的控制技巧,不僅包括食用與吸煙的步驟,根據各種跡象,也包
括催眠的暗示。在進入非尋常現實的過濾階段時,唐望曾進行過如此的暗示。他
把這種類似催眠的過程稱為他個人的引導做法,表示他在當時並沒有向我透露完
整的控制技巧。
採取另一種形態,並不表示巫士能任意地選擇任何想要的形態;相反地,巫士要
費盡畢生的訓練才能達到預定的形態。唐望喜歡的預定形態是烏鴉,因此他在教
誨中也強調這個形態。但是他很清楚地表示烏鴉是他個人的選擇,除此以外還有
無數可選擇的預定形態。

第四單元 同盟的規矩可由特殊的共識來印證
在同盟規矩的附屬觀念中,不可缺少的是——同盟的規矩可由特殊的共識來印證;
所有其他的附屬觀念都不足以單獨來解釋同盟的規矩。
唐望很清楚地表示,同盟並不是被賜給巫士的,而是巫士要透過印證同盟規矩的
步驟來學習控制同盟。整個學習步驟包括在非尋常現實及日常現實中印證同盟的
規矩。但是唐望教誨的重點在於,以實際與實驗的態度來印證同盟的規矩,把同
盟規矩視為非尋常現實中的組成元素。但是這些組成元素並無法得到一般共識,
仿佛平常人無法同意它們的存在,它們只是一個幻覺,如同在非尋常現實中,每
一個人都是單一的個體,由於這種孤獨,他所知覺的一切純粹是個人的產物。這
種孤獨及意識形態化使旁人無法對他的知覺產生一般共識。
在這裏,唐望提出他的教誨結構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一種特別的共識,可用於我
在非尋常現實中知覺到的行動與元素,這些行動與元素被認為能印證同盟的規矩。
在唐望的教誨中,特殊的共識是指對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給予無言的認同,由
身為老師的他,給予門徒的我。這種特殊的共識絕非欺騙或偽裝,如同兩個人在
互相描述自己夢境時的做法。唐望提供的特殊共識是系統化的,需要對知識有全
盤的瞭解。有了系統化的共識後,在非尋常現實中知覺到的行動與元素就成為可
被共識的真實,在唐望的分類中,這表示同盟的規矩得到了印證。只有在特殊的
共識成立下,同盟的規矩才具有意義;若是沒有特殊共識,同盟的規矩將只是純
粹個人的概念。
由於同盟的規矩可由特殊的共識來印證,而這個觀念對於解釋同盟的規矩也是不
可缺少的,我把這個觀念當成此結構分析的第四項主要單元。這個單元基本上是
屬於兩個人物之間的交互關係,由以下兩者構成:
1、 恩人,或知識的引導者,亦即提供特殊共識的人。
2、 門徒,或接受特殊共識的物件。
操作性目標的成功或失敗,決定於這個單元。因此,特殊共識是以下過程所累積
成的最高點;巫士具有一個使他不同于常人的特徵——一個同盟。同盟是一種具
有規矩的特殊力量。同盟的獨特規矩必須在非尋常現實中藉著特殊的共識加以證
實。

恩人

沒有恩人,就不可能印證同盟的規矩。為了提供特殊的共識,恩人要實行兩項任
務:
(1) 準備特殊共識的背景。
(2) 引導特殊的共識。

準備特殊共識的背景

恩人的首要任務是設立必要的背景,引出特殊的共識來證實同盟的規矩。身為我
的老師,唐望讓我進行以下的步驟:
(1) 經驗其他非尋常現實狀態,這些狀態與證實同盟規矩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有很大的不同。
(2) 與他一起參與一些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似乎是他自己一手導演出來的。
(3) 詳細地回顧每一個經驗。

唐望對特殊共識的準備工作包括——對於新的非尋常現實狀態的組成元素,以及
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的組成元素給予特殊的共識,加強對同盟規矩的印證。
唐望讓我經驗的其他不同非尋常現實狀態,是經由食用一種仙人掌, Lophophora
Williamsji,俗名是培藥特。通常是把這種仙人掌的頂端割下來曬乾,加以咀嚼食
用,但在特別的情況中,也可以食用新鮮的植物頂部。不過食用它並不是透過培
藥特來經驗非尋常現實的唯一方式。唐望表示在特殊狀態下,會有自發的非尋常
現實狀態產生,他把這些狀態歸類為包含在植物中力量的贈與。
由培藥特所引發的非尋常現實有三項特徵:
(1) 這種狀態被認為是由一種稱為“麥斯卡力陀”(Mescalito)的實體所造
成的。
(2) 麥斯卡力陀是可被使用的。
(3) 麥斯卡力陀具有組成元素。
麥斯卡力陀據說是一種獨特的力量,類似同盟,可以使人超越日常現實的界限,
但是它與同盟有很大的不同。和同盟類似之處是,麥斯卡力陀也是被包含在特定
的植物——培藥特仙人掌之內。但是不像同盟只是被“包含”在植物中,麥斯卡
力陀和包含它的植物是同樣的一件事;培藥特仙人掌是相當被尊敬地對待的植物。
唐望很肯定地相信,在特定的情況下,例如對麥斯卡力陀極度地順服,那光是接
觸到植物本身就足以引發非尋常現實狀態。
但是麥斯卡力陀並沒有規矩存在,因此它不是同盟,即使它能夠使人超越日常現
實的界限。由於不具規則性,不僅麥斯卡力陀無法像同盟般被控制使用,也使它
成為一種極不同的力量。
由於不具規則性,麥斯卡力陀是開放給所有人,不需要經歷長時間的門徒訓練,
或對控制技巧的掌握。又因為不需訓練便可得到,麥斯卡力陀被當成一個保護者。
身為保護者,意味著它可被所有人得到,但是它和某些人會合不來。根據唐望的
說法,如此的現象是因為麥斯卡力陀具有“堅定不移的道德”,與某些人的問題
性格產生抵觸的緣故。
麥斯卡力陀也是一個老師,具有教導的功能。它是一個指導者,引導所謂正確的
行為。唐望觀念中的正確行為似乎是奠基於適當性,而不是道德上的正確與否。
他推崇以單純化的行為模式達到效果的要求。唐望相信麥斯卡力陀教導的就是行
為的單純化。
麥斯卡力陀被認為是一種實體,因此它應該具有一定的形態,但通常不是固定或
可預料的。這種特性不僅意味不同的人對麥斯卡力陀有不同的知覺,而且相同的
人在不同的情況下也有不同的知覺。唐望表示麥斯卡力陀能化為任何想像得到的
形象。但是對於與它配合的人,在經過數年的學習之後,就會採取一個不會改變
的形象。
麥斯卡力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是可被使用的,與同盟沒有兩樣。唯一的差別
在於唐望所賦予的理由:我們所要尋求的是“麥斯卡力陀對於正確生活的教誨”。
麥斯卡力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也具有組成元素,在這裏是和同盟的非尋常現實相
同。它們的組成元素都是穩定、單一及缺乏共識的。
唐望為特殊共識準備背景的另一種步驟,是讓我一起參與一些特殊的日常現實狀
態。所謂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可以用日常生活的言語來描述,只是它的組成元素
不可能得到一般共識。唐望為印證同盟規矩而準備特殊共識背景時,就是對特殊
的日常現實狀態組成元素給予特殊的共識。這些組成元素是日常生活中的元素,
只不過它們的存在唯有透過唐望的特殊認同才能成立。這是我個人的假設,因為
身為特殊日常現實狀態的參與者,我相信只有唐望,另一位參與者,才知道這些
特殊日常現實的組成元素是什麼。
在我個人的判斷中,這些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是由唐望所創造的,雖然他從來不
承認。但他似乎是透過很巧妙的暗示技巧來引導我的行為。我稱這種過程為“操
縱性的暗示”,包含兩方面:
(1) 對於環境的暗示。
(2) 對於行為的暗示。
在教誨的過程中,唐望使我經驗了兩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譯注)。也許他是透
過對環境的暗示造成第一次的經驗。唐望的理由是,我需要接受一項測驗,好證
明我有良好的意圖,只有在對這特殊的日常現實給予特殊的共識後,他才同意開
始教誨。“對環境的暗示”是指唐望透過微妙的暗示,隔離出在他周圍日常現實
的組成元素,帶我進入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中。在第一次經驗中所隔離的組成元
素是一種視覺上對色彩的特殊知覺,唐望對此亦給予無言的認同。
第二次特殊的日常現實也許是由對行為的暗示所造成的。唐望透過與我的密切交
往,以及保持一貫的行為方式,成功地創造出一種他的形象,這個形象成為我可
以辨認的基本模式。然後,他表現出與自己的形象無法配合的特定選擇反應,扭
曲了他可被辨認的基本模式。這種扭曲可能改變基本模式的正常組成元素,成為
一種新而不調和的形象模式,無法被日常的共識所認同;唐望身為這個特殊日常
現實狀態的共同參與者,是唯一知道那些組成元素是什麼的人,因此對我而言,
他是唯一能認同那些元素存在的人。
唐望也使第二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成為一次測驗,一次對於他的教誨的回應。這
兩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似乎都代表學習上的轉型階段,或說是轉戾點。第二次經
驗也許代表我將進入新的學習階段,老師與門徒之間將會有更直接的參與關係,
好達成特殊共識。
唐望為了準備特殊共識背景所採用的第三種步驟,就是讓我在每次經驗非尋常現
實與特殊日常現實之後,做出詳細的回顧報告,然後從我的報告中隔離出特定的
單元,再加以強調。我所深信的假設是,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特性——穩定性、
單一性,以及缺乏共識——是天然具備的,不是唐望引導的結果。這個假設是根
據我的觀察,在經驗第一次非尋常現象狀態時的組成元素也具有同樣的特性,當
時唐望根本尚未開始他的教導。假設這些特性是天然存在于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
素中,唐望的任務便是利用這些特性為基礎,來引導由蔓陀蘿、蘑菇,以及培藥
特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唐望要我在每次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後所做的回顧報告,是對經驗極仔細的口頭描
述。這種回顧有兩方面:
(1) 對事件的回憶。
(2) 對所知覺組成元素的描述。
對事件的回憶是關於我在經驗中似乎知覺到的事物,也就是似乎發生的事,以及
我似乎採取的行動。對所知覺組成元素的描述,是我對於似乎知覺到的組成元素
的特定形態及細節上的報告。
從每次的回顧中,唐望會根據以下的步驟來選擇特定的單元加以強調:
① 對於我報告中的某些部分賦予重要性。
② 否定我報告中的其餘部分。
在不同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之間的過渡階段,就是唐望解說經驗回顧的時候。
我把他選擇特定單元的第一步驟稱為“強調”,因為這需要強硬的論斷,去區分
唐望認為我應該在非尋常現實中達到的目標,和我自己所知覺的目標。“強調”
也是唐望從我的敍述中隔離出一部分,然後把他的判斷集中於這部分,強調其可
能是正面的,或負面的。正面的強調是指唐望對我所知覺的特定項目感到滿意,
因為它符合我應該在非尋常現實中達成的目標。負面的強調是指唐望對我所知覺
的專案不滿意,因為他不符合我的目標,或者他認為還不足夠。儘管如此,他仍
然會把他的論斷集中於這部分的回顧上,好強調我的知覺的負面價值。
唐望採用的第二種選擇步驟,是完全否定我報告中某些部分的重要性。我稱之為
“缺乏強調”,因為這是強調的相反,加以否定其重要性後,他似乎也完全消除
了在此後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我對這項組成元素的知覺。

引導特殊的共識

唐望身為老師的第二部分任務,是去引導每次非尋常現實狀態及特殊日常現實狀
態的結果,好達成特殊的共識。唐望對於非尋常現實的外在層次與內在層次,以
及特殊現實的內在層次實施有系統的控制,來引導其結果。
非尋常現實的外在層次是與其操作性的處理有關,包括進入非尋常現實的手段與
步驟,可從三方面辨認:
(1) 準備階段。
(2) 轉型階段。
(3) 老師的督導。
準備階段是在不同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之間的時間。唐望利用這段時間給予我直接
的指示,發展他一般性的教誨。準備階段對於非尋常現實狀態的產生極為重要,
因為它處於關鍵位置,有兩個方面需要注意:
① 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前。
② 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後。
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前的準備階段是相當短的一段時間,最多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蔓陀蘿植物及蘑菇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前的準備階段,是唐望戲劇化及有
效率的直接指示,關於同盟規矩的特定目的,以及我在即將來臨的非尋常現實中
應該使用的控制技巧。在培藥特仙人掌之前的準備階段算是儀式時刻,因為麥斯
卡力陀沒有需要被指示的規矩。
另一方面,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後的準備階段,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通常會持
續好幾個月只久,好讓唐望有時間討論並說明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所發生的事件。
在使用培藥特後的這個階段尤其重要。由於麥斯卡力陀沒有規矩,在非尋常現實
中的追求目標就是去印證麥斯卡力陀的特性;唐望在之後的長時間中會說明這些
特性。
外在層次的第二方面是轉型階段,指的是由日常現實狀態過渡到非尋常現實狀態,
或反過來的過程。這兩種現實狀態在轉型階段會有所重疊;我用來區分非尋常現
實狀態與日常現實狀態的標準是——非尋常現實狀態的組成元素是模糊的,我從
來都無法準確地知覺或回憶它們。
在時間的知覺上,轉型階段如果不是很突然地發生,就是很緩慢地形成。在蔓陀
蘿植物上,日常與非尋常現實狀態幾乎是相連在一起的,從一方轉型到另一方發
生的十分突然。最明顯的部分是進入非尋常現實狀態的過程;相對的,蘑菇的轉
型階段則十分緩慢。從日常現實到非尋常現實的過程時間長久而可被知覺。我比
較能覺察到它的發生,也許是因為我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總是十分擔心的緣故。
由培藥特仙人掌所產生的轉型階段似乎綜合了以上兩種特性。進入及退出非尋常
現實狀態的過程都十分明顯。進入非尋常現實的過程很緩慢,我能完全覺察到它
的發生;但是回到日常現實狀態的轉型階段則十分突然,我能清楚覺察,但是比
較無法注意到所有的細節。
外在層次的第三方面是老師的督導,或是身為門徒的我,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所
能得到的實際幫助。我把老師的督導單獨歸為一類,因為在教誨的某個階段中,
老師必須和他的門徒一起進入非尋常現實之中。
在由蔓陀蘿植物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我只接受到最低限度的督導。唐望
把強調放在預備階段的步驟上,當我完成了必要的步驟後,他就讓我自己進行。
在由蘑菇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老師督導的程度則完全不同。根據唐望的
說法,門徒在這裏需要最強烈的引導及幫助。在此對同盟規矩的印證,是採取另
一種動物的形態,這似乎表示我必須對周遭環境的知覺進行很特別的調整。唐望
在進入非尋常現實的轉型階段會用口頭的命令與建議來達成必要的調整。他督導
的另一方面,是在非尋常現實狀態的初期,口頭命令我在之後的日常現實狀態中
注意某些組成元素。他選擇注意的項目顯然是隨意挑選的,重要的是完美地達成
另一種動物的形態。督導的最後過程是使我回到日常現實中,這個步驟也需要唐
望大量的督導,雖然我無法回憶起實際的步驟。
對於培藥特仙人掌的必要督導過程是以上兩者的綜合。唐望會盡可能長時間地陪
伴在我身邊,但是他絕不會試圖引導我進入或退出培藥特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在非尋常現實的第二種區分層次,是其中組成元素看似內在的標準與安排。我稱
之為其“內在層次”,並且假設其組成元素可被三種唐望的引導過程所影響:
(1) 引導更確定的過程。
(2) 引導評估範圍更為增強的過程。
(3) 引導更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的過程。
引導更確定的過程,是使每次非尋常現實狀態的組成元素漸漸變得更確實、更特
定,可分為以下兩方面:
① 朝向特定單一的形態。
② 朝向特定完整的結果。
朝向特定單一的形態,是指組成元素在初期雖可辨認,卻無特定的形態。非尋常
現實的組成元素在朝向特定單一形態的過程似乎會產生兩種變化:
(1) 知覺的細節更為複雜。
(2) 由熟悉的形態變得陌生。
細節的複雜化是指在每次接連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我所知覺到的組成元素的細
節越來越複雜。我所謂的複雜,是指我越來越能覺察組成元素的結構,但細節不
會變得過度糾纏紛亂。我所知覺的細節會和諧地增加,從初期的模糊形態,到後
來龐大而精細的細節結構。
由熟悉的形態變得陌生,是指組成元素的形態在初期是日常現實中的可見形態,
或至少可以激發日常世界的熟悉感。但在接下來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中,這種熟悉
形態的組成元素的細節及結構都變得越來越陌生,直到我無法把它們與任何日常
現實的知覺連在一起。
組成元素朝向特定完整結果的引導過程,是我在每次非尋常現實狀態中為了印證
同盟規矩所得到的結果,逐漸符合唐望對於規矩印證的要求;也就是說,非尋常
現實是用來印證同盟的規矩,而在每次經歷之後,證實變得越加確定。
非尋常現實內在層次的第二種引導過程是評估範圍更為增強;換句話說,在每次
非尋常現實狀態之後,我能夠集中注意力的領域都會增加。這裏的疑問是,如果
不是範圍真正有所增加,就是我的知覺能力似乎增強了。唐望的教誨強調存在著
另一種增加的範圍,我稱此為“評估的範圍”。評估範圍的逐漸增強,是指我對
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在知覺上的評估會達到某種程度。我似乎能用我的感官來
分析評估這些組成元素,而我所知覺到的範圍似乎隨著每次的非尋常現實變得越
來越強烈,而越來越擴大。
評估範圍有兩種:
(1) 依賴性的範圍。
(2) 獨立性的範圍。
依賴性的範圍,是其中的組成元素存在於之前的日常現實知覺的具體環境中。相
對的,獨立性的範圍是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似乎是獨立存在的,與之前的日常
現實具體環境無關。
唐望最初對於評估範圍的看法是,力量植物中的兩種同盟及麥斯卡力陀都具有引
發兩種評估範圍的能力。但是我覺得蔓陀蘿植物較具有引發獨立性評估範圍的能
力,雖然肉體飛行的情況,無疑地屬於依賴性的評估範圍,不過我沒有足夠時間
去知覺。蘑菇則具有引發依賴性評估範圍的能力,培藥特仙人掌則兼具兩種能力。
我的假設是:唐望使用這些不同特性來準備特殊的共識。換句話說,在蔓陀蘿所
引發的狀態中,缺乏日常共識的組成元素是獨立存在於之前的日常現實之外。而
在蘑菇的情況中,組成元素是依賴於之前的日常現實環境。至於培藥特仙人掌,
有些組成元素是由日常現實環境決定,其餘的則是獨立于日常現實環境之外。因
此,使用這三種植物,似乎是為了能對非尋常現實狀態中缺乏日常共識的組成元
素產生更大的知覺評估範圍。
非尋常現實內在層次的最後一種引導過程,是每次接連的經驗都朝向更實際地使
用非尋常現實狀態發展。這種過程似乎證明了每一次新的經驗都是更複雜的學習,
而每個階段增加的複雜性,都需要對非尋常現實採取更具體實際的應用。這種過
程在培藥特仙人掌中更是明顯;同時存在的獨立性評估範圍與依賴性評估範圍,
便對非尋常現實狀態實際使用的需要更為強烈,因為它要同時處理這兩種評估範
圍。
對特殊日常現實狀態結果的引導,似乎在內在層次中造成一種秩序,這種秩序的
特徵是組成元素朝向確定的發展;也就是說,組成元素會增多,而且在之後的特
殊日常現實狀態中會較容易被隔離。在唐望的教誨過程中,他只引導了兩次特殊
日常現實狀態,但我還是能夠覺察出,在第二次經驗中,唐望比較容易隔離出大
量的組成元素,迅速地達成第二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的特定結果。(關於本結構
分析的要目大綱,請參閱附件二)

譯注:這兩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分別是:第一次,在屋前尋找好位置;第二次,
有人假扮唐望。為了幫助澄清這一團混亂,特此注明。

2、觀念上的秩序
門徒

門徒是操作秩序的最後一個單元。門徒是使唐望的教誨發生作用的單元,因為門
徒必須接受關於非尋常現實狀態及特殊日常現實狀態中組成元素的完整特殊共識,
才能使特殊共識成為有意義的觀念。但是由於特殊共識是關於在非尋常現實狀態
中所知覺到的行動與元素,需要一種特殊的觀念秩序,這個秩序能使所有知覺的
行動與元素配合同盟規矩的證實。因此對身為門徒的我而言,接受特殊共識意味
著採取一種由唐望完整教誨的特定觀點;也就是說,我進入一種觀念上的層次,
這種層次所具有的觀念秩序,使唐望的教誨能夠被瞭解,我稱為“觀念上的秩序
”,因為是這秩序讓唐望知識的非尋常現象具有意義;這種秩序是唐望教誨中所
有觀念的意義基礎。
如此看來,門徒的目標包括採取觀念上的秩序,那麼他有兩種可能性:他可能會
失敗,或者成功。
第一種可能性,失敗於採取觀念上的秩序,代表門徒未能達成教誨的操作性目標。
失敗的意義在智者的四個象徵性敵人觀念中有所解釋;失敗不僅是停止追求目標,
而是在四個象徵性敵人的壓力之下放棄了整個追尋。同時也說明頭兩個象徵敵人
——恐懼與明晰——是在門徒階段失敗的主要原因。這個階段的失敗,代表門徒
未能學會控制一個同盟。這種失敗的結果是,門徒以膚淺而虛偽的方式採取觀念
上的秩序;也就是說,他與教誨的知識之間是一種不誠實的關係。門徒被打敗之
後,除了無法控制同盟之外,他所擁有的只是某些控制技巧的知識,以及非尋常
現實組成元素的回憶,但無法認同使那些知識產生意義的道理。在這種情況下,
任何人都只能選擇經驗中特定的部分,被迫去發展他自己的解釋。這種過程會使
門徒只是虛偽地採取唐望的教誨。然而,以虛偽的方式採取觀念上的秩序顯然不
只限於門徒而已,在智者的敵人這個觀念上也指出,一個人即使達成了控制同盟
的目標,還是會屈服於另外兩個敵人---力量與衰老。在唐望的分類中,如此的失
敗也表示膚淺且虛偽地採取了觀念上的秩序,就像門徒的失敗一樣。
相反地,成功採取了觀念秩序,是指門徒達成操作的目標,真誠地採取了恩人教
誨的觀點;也就是說,門徒與觀念秩序的關係是真誠與完全的承諾。
唐望從未表明一個門徒在什麼時候,或以什麼方式,不再成為門徒。雖然可以假
設的是,一旦他達成系統的操作性目標,也就是知道如何控制一個同盟後,就不
再需要老師的引導。老師的引導變成多餘時,表示門徒已成功地採取了觀念上的
秩序,如此他便能夠自己達成有意義的推論,不需要老師的幫助。
根據唐望的教誨,直到我中斷門徒學習之前所得的經驗,我的推論是,特殊共識
的接受需要採取兩種觀念秩序的單元:
1. 特殊共識的現實。
2. 特殊共識的現實和日常現實一樣具有實用的價值。

特殊共識的現實
唐望教誨的主體,如他所表示,是關於三種用來引發不尋常現實狀態的知覺轉變
性植物。這三種植物的使用似乎是他刻意設計的,因為這三種植物各有不同的知
覺轉變特性,被視為包含在植物內部的天然力量。借著引導非尋常知覺的外在與
內在層次,唐望利用這些不同的知覺轉變特性,使身為門徒的我能把非尋常現實
知覺為確定的領域,獨立於日常生活之外,其內在特性則隨著我的參與逐漸明顯。
儘管如此,這些不同的特性很可能只是唐望自己引導非尋常現實內在秩序過程的
結果,雖然在他的教誨中,他強調是包含在植物之中的力量,引發了個別不同的
非尋常現實狀態。如果這屬實,其中的不同處應該可經由個別的評估範圍所知覺。
基於個別評估範圍的特性,這三種植物都可以造成界定明確的領域:獨立性的範
圍,被稱為蜥蜴的領域,還有麥斯卡力陀的教誨;依賴性的範圍,可以隨意傳送
身體的領域。
我使用“非尋常現實”這個字眼,如前所述,因為那是一種驚人、不同凡響的現
實。對剛入門的門徒而言,如此的現實是不正常的,但是唐望的訓練要求我必須
參與,同時以實際與實驗性的態度去應用,表示身為門徒的我必須去經驗一連串
的非尋常現實。這些第一手的知識會漸漸使“日常”與“非尋常”之間的差別失
去意義。對知覺秩序第一單元的真實掌握,就是接受另外還有一種獨立的、但不
再是不正常的現實領域,這就是“特殊共識的現實”。
接受了特殊共識的現實是一種獨立的領域之後,與同盟或麥斯卡力陀的會晤發生
在如此的領域中,就不再是件空幻的事。

特殊共識的現實和日常現實一樣具有實用的價值

特殊共識的現實能被承認是獨立的領域,要歸功於非尋常現實外在與內在層次的
引導過程,這種過程也使我把特殊共識的現實知覺為實際與可使用的。在所有日
常現實狀態及所有特殊日常現實狀態中接受這種共識,是為了使它能像一般日常
生活共識一樣具體。這種平等性是基於特殊共識的現實,並不是像夢境般的領域;
相反的,它有穩定的組成元素,能接受特殊的認同。這是一種可以刻意知覺周遭
事物的領域,它的組成元素不是反復無常的個人選擇,而是確實的項目或事件,
由整個教誨系統所證實。
這種平等性從唐望對待特殊共識現實的態度可清楚看出,是一種實際的應用態度;
他從來沒有要求我採取不同的態度。然而,這兩種現實區域被視為平等,並不表
示我們可以用相同的方式來行動;相反地,巫士必須採取不同的行動方式,因為
不同的現實領域有不同的使用特性。決定意義的主要因素看來很平等,可以在實
際應用的基礎上被衡量。因此巫士必須相信在兩種現實中來回轉變是可能的,且
兩者都是可被使用的,唯一的差別是它們各有不同的使用功能,也就是不同的使
用目標。
但是它們的分別似乎只是為了適應我的訓練階段,唐望用來讓我覺察到另一種現
實領域的存在。不僅是他的教誨,他的行動更讓我相信,對巫士而言只存在一種
現實空間;但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部分具有實際應用的價值。真心相信特殊共
識的現實具有實用價值,會使在特殊共識現實中的活動產生意義。
如果我接受特殊共識現實具有可使用、與日常共識現實同樣實際的特性,那麼我
就可以合理地推論,為什麼唐望會如此大費周章地強調在特殊共識現實中活動的
觀念。接受另外一種現實實際存在後,巫士需要做的只是學習其中活動的技巧。
很自然地,在如此情況下活動必定是很特殊的,因為這是屬於特殊共識現實天然
具有的實際特性。

3.總結

我所分析的項目歸結如下:
1. 我在此書所呈現的唐望教誨片段是關於以下兩方面:
(1) 他的個別教誨觀念相互連接,產生意義的次序或操作上的秩序;以及
(2) 他的個別教誨觀念所根據的知覺秩序,或意義的基礎。
2. 操作秩序有四個主要單元及附屬觀念:
(1) 智者。
(2) 智者擁有一種被稱為同盟的特別力量。
(3) 同盟是由一整套的規矩所管制著。
(4) 同盟規矩的證實需要特別的共識。
3. 這四個主要單元是由以下的方式彼此連接:操作性的目標是教導人成為智者 ;
智者不同于平常人,因為他有一個同盟;同盟是種特別的力量,有規矩存在著;
同盟可以被馴服,做法是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中達成特殊的共識,來印證同盟的規
矩。
4. 在唐望的教誨中,成為智者不是永恆的成就,而是一種過程;也就是說,使
人成為智者的主要因素不只是擁有同盟,而是以畢生的努力,使人能維持在信仰
系統的範圍之內。然而,唐望的教誨是為了實際的結果,他在教導人成為智者的
實際目標,是教人學習同盟的規矩,好得到一個同盟。因此操作性秩序的目標,
是對非尋常現實的組成元素給予特殊的共識,也就是去印證同盟的規矩。
5. 為了能提供特殊共識來引證同盟的規矩,唐望必須對教誨中所有的非尋常現
實及特殊日常現實的組成元素提供特殊共識,因此,在面對非尋常的現象下,我
可以假設任何門徒只要接受特殊共識,就算是被引導採取了知識的觀念秩序。
6. 從我個人學習階段的觀點來看,可以假設直到我中止門徒訓練之前,唐望的
教誨是在強調觀念秩序的兩項單元:
(1) 另外一種現實,或另外一個世界是存在的,我稱之為“特殊共識的現實
”。
(2) 特殊共識的現實,或另外一個世界,是像日常世界一樣可被使用。
在我開始門徒訓練約六年之後,唐望的知識才開始成為有條理的體系。我明瞭他
的目標是對我個人的發現提供真實的共識,雖然我停止繼續學習(因為我沒有準
備好去經歷如此艱苦的訓練,我想即使將來也無法做好這種準備),但我個人達
成他的要求的做法是,我會盡力去瞭解他的教誨。我覺得就算只是對我自己有意
義,我也必須證明他的教誨並不是胡言亂語。
在我安排結構分析的主題時,我拋棄了許多與他的教誨無關的資料,試圖找出他
教誨的重點,才明白他的教誨具有內在的連貫性,一個邏輯的次序,使我能驅散
整個經驗所充斥的怪異感覺。我很清楚自己的門徒訓練只是一條漫長道路的起頭
而已。而我所經歷的現實雖然對我是無與倫比的震撼,但也只是一種邏輯系統中
的一小部分。這是龐大複雜的信仰系統,唐望可從中取得日常生活的意義,而對
這種系統的追尋,是得到最大滿足的一個過程。
附件一 印證特殊共識的過程

特殊共識的印證需要完整累積唐望的教誨。為了解釋累積的過程,我把特殊共識
的印證步驟,按照非尋常現實與特殊日常現實狀態發生的先後次序排列。唐望似
乎沒有採取固定的方式來引導非尋常現實與日常現實的內在秩序;他是以非常靈
活的方式來處理引導的單元。
唐望準備特殊共識的背景,是以對環境的操縱性暗示,來造成第一次的特殊日常
現實狀態。他以如此的手法隔離沖出日常現實中特定的組成元素,讓我知覺到一
種更確定的過程,在這次的情況中,從地面上的兩處小區域,我似乎感到色彩的
知覺。隔離出這兩塊區域後,這種色彩的知覺就失去了日常的共識;似乎只有我
能夠看到這些色彩,因此它們創造出一種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
“剝奪日常共識,因而隔離出那兩塊區域”的這個做法使日常現實與非尋常現實
的第一次聯繫得以建立。唐望引導我以不尋常的方式去知覺日常的現實,他把特
定的日常組成元素改為需要特殊共識的專案。
第一次的特殊日常現實經驗之後,是我對那次經驗的回顧;從回顧中,唐望對色
彩的知覺給予正面的強調,卻負面地強調我的恐懼與疲倦的感覺,說那可能代表
我缺乏毅力。
在接下來的準備階段,他大量地假設隔離的單元,並提出可能從周遭環境得到更
多的知覺。從我的回顧中隔離出元素時,唐望也提出某些關於智者的附屬觀念。
在準備特殊共識印證同盟規矩的第二階段,唐望用培藥特仙人掌引發非尋常現實
狀態。第一次的非尋常現實經驗是十分模糊與片段的,但是它的組成元素則十分
的明確;我知覺到它的穩定性、單一性,以及缺乏日常的共識,幾乎就像之後的
經驗一樣清楚。這些特性在當時並不是十分明顯,也許是因為我不夠熟練;這是
我第一次經驗非尋常現實狀態。
要查明唐望引導這次經驗的做法是不可能的;然而,從那時候開始,他對於之後
非尋常現實狀態的巧妙引導則非常清楚。
從我對經驗的回顧中,他選擇出朝向確定單一形態及完整結果的項目。他拿我與
一隻狗的遭遇來解釋麥斯卡力陀為一種可見、可以採取任何形態的實體;更重要
的是,它是存在于當事人之外的實體。
我的經驗報告也可以讓唐望設定更廣泛的評估範圍;在這種情況中,是朝獨立的
範圍發展。唐望肯定地強調我在非尋常現實狀態中的行動幾乎就像在日常生活中
一樣。
更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的過程,是唐望對於我無法邏輯地知覺組成元素予以否
定的強調。唐望表示我應該能夠超然而確實地檢查那些元素;這個看法引出非尋
常現實的兩項特性:它是實際的,它的組成元素可以由感官來評估。
在第一次的非尋常現實經驗之後的準備階段長達一年多。唐望利用那段時間介紹
了更多關於智者的附屬觀念,並透露關於那兩個同盟的部分規矩。他並引發一種
很淺的非尋常現實狀態,來考驗我與蔓陀蘿植物同盟的關係。唐望把我在很淺的
那個狀態中的模糊感覺用來對比麥斯卡力陀的特性,以說明同盟的大概特性。
準備特殊共識印證同盟規矩的第三階段,是用培藥特仙人掌來引發另一種非尋常
現實狀態。唐望事前的引導使我用以下的方式來知覺第二次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朝向逐漸確定化的引導過程使我能知覺到一種驚人的實體變形,從平常的一隻狗
變成完全陌生的神人同體,似乎存在於我之外。
朝向更廣泛評估範圍的引導過程,使我有種出遊的感覺。這種旅遊的過程中,評
估範圍是獨立性與依賴性兼具的,雖然大部分的組成元素要依賴之前的日常現實
狀態來決定。
更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過程,也許是我第二次經驗中最獨特之處。我清
楚地感覺到,在既複雜且詳細的方式下,一個人可以在非尋常現實中四處移動。
我也可以超然並確實地檢查其組成元素,清晰地知覺到它們的穩定性、單一性,
以及缺乏共識。
從我的經驗回顧中,唐望強調以下的事項:在更確定的引導過程中,他正面地強
調我能把麥斯卡力陀看成一種神人同體。他的主要假設是,麥斯卡力陀可以成為
老師及保護者。
為了引導更廣泛的評估範圍,唐望正面地強調我關於出遊的知覺,顯然這是發生
在獨立性範圍中;他也正面地強調我在麥斯卡力陀手中看到異像(vision),這
些異像似乎是獨立于之前日常現實的組成元素。
我的出遊及在麥斯卡力陀手中看到的異像,使唐望能朝向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
教誨過程。他首先表示人可以從中得到方向的引導;然後他把異像解釋為正確生
活方式的教誨。
我的回顧中有些部分是關於一些多餘的組成元素,完全沒有被唐望強調,因為它
們對於內在秩序的引導沒有用處。
接下來第三次的非尋常現實經驗,是去印證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規矩。其準備階
段在此首次顯現其重要性與可見性。唐望示範了控制技巧,表示我必須去印證的
特定目標是預知的能力。
他先前對於內在秩序的三方面的引導似乎造成以下的結果:朝向確定化的引導過
程,使我能把同盟知覺為一種特性;也就是說,我證實了同盟是看不見的。這種
引導過程也讓我知覺到一連串的異像,很像是我在麥斯卡力陀手中看到的。唐望
把這些異像解釋為預知的能力,或對同盟規矩特定目標的證實。
知覺到那一連串的異像,需要更廣泛的評估範圍。這一次的範圍是獨立於先前的
日常現實環境。異像並沒有像麥斯卡力陀手中的影像般,重疊地出現在周圍的組
成元素上;事實上,除了異像之外,沒有其他任何組成元素,亦即整個評估範圍
是完全獨立的。
知覺到完全獨立的評估範圍也代表更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預知能力是意味對
所看見的賦予實用價值。
為了引導確定化的過程,唐望肯定地強調,要在獨立性評估範圍中靠自己的力量
來行動是不可能的。他解釋說在那種狀態下的身體移動是間接達成的,就像在這
個例子中,是以蜥蜴為媒介。為了確定內在層次第二方面的方向,也就是引導更
廣泛的評估範圍,唐望強調我所知覺的異像——預知的答案,是可以隨我所欲地
控制其時間的長短。在引導朝向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過程中,唐望肯定地強
調要預知的問題必須簡單而直接,才能得到可被使用的結果。
第四次非尋常現實狀態也是為了印證蔓陀蘿植物同盟的規矩。這次的特定目標是
另一種身體的移動——身體的飛行。
在這裏,更確定化的引導過程是放在身體飛越空間的感覺。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但是它缺乏先前非尋常現實中行動知覺的深度。身體的飛行似乎是發生在依賴性
的評估範圍中,而且似乎需要靠自己的力量來行動,這也許是由於評估範圍更為
擴大的結果。
身體飛越空間的知覺所具有的另一特性,似乎是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過
程所造成的結果。首先是一種距離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人實際覺得在飛行,第二
種感覺是在飛行時有控制方向的可能。
在接下來的準備階段中,唐望說明了蔓陀蘿同盟可能具有的有害本質。他在我的
回顧報告挑出以下幾個部分:在朝向確定化的引導過程中上,他正面地強調我飛
越空間的回憶。雖然我沒有像先前非尋常現實般的清楚知覺,但我的飛行感覺十
分確定,唐望用這種感覺來加強這種行動的特定結果。引導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
實的過程,是說明巫士可以藉此飛越很遠的距離,這種假設也說明了一個人可以
在依賴性的評估範圍中移動,然後把這種移動的距離轉換回到日常現實中。
第五次的非尋常現實狀態是由蘑菇的同盟所造成的。這是我首次使用這種植物,
比較像是一次實驗,而不是去印證同盟的規矩。在準備階段中,唐望只示範了控
制技巧;他沒有透露要印證的特定目標,因此我不認為這個狀態是要印證同盟的
規矩。但是在先前非尋常現實中所設立的內在層次方向似乎在這裏中斷了。
引導特定完整結果的過程,使我覺得這兩個同盟互不相同,也與麥斯卡力陀有很
大的差距。我把蘑菇的同盟知覺為一種特性,無形狀且不可見,能產生無身體的
感覺。引導更廣泛評估範圍的過程,使之前日常現實對環境的知覺能維持到非尋
常現實之中;也就是說,依賴性的範圍似乎涵蓋了一切事物。引導實際使用非尋
常現實的過程使我產生一種奇特的知覺,我能夠穿過在依賴性範圍內的組成元素,
儘管這些組成元素似乎是日常世界中的元素。
唐望並沒有對這次經驗要求一樣的回顧;缺乏特定的目標,仿佛使這次非尋常經
驗成為一段長時間的轉型階段。然而,在接下來的準備階段中,他提出在這次經
驗中對我行為的觀察。
他把負面的強調放在我無法接受能穿越事物的可能性上,說那是一種邏輯上的障
礙。這個說法使他在朝向確定完整結果的引導上,把在非尋常現實中穿越事物的
知覺置於依賴性的評估範圍中。
唐望使用同樣的觀察方式來引導內在層次的第二方面,也就是更廣泛的評估範圍。
如果穿越事物及生物的移動是可能的,那麼依賴性評估範圍也必須隨之擴大;它
必須概括之前日常現實知覺下的完整環境,因為這種移動會造成環境的變動。在
這個假設下,也意味著非尋常現實可被更實際地使用。穿越物體的能力無疑是日
常現實中的巫士所得不到的優勢。
接下來,唐望使用一連串三次由培藥特仙人掌所引發的非尋常現實狀態,準備進
一步證實同盟規矩的特殊共識。這三次狀態被視為一個整體,因為它們發生在連
續四天之中,而在間隔的數小時中,我與唐望毫無聯絡。這三次非尋常現實狀態
的內在秩序,也因為以下的特性而被視為一個整體:把麥斯卡力陀視為可見的神
人同體,能夠給人教誨。這種教誨的能力表示麥斯卡力陀能夠對人發生作用。
引導更廣泛評估範圍的過程,使我能夠同時知覺到兩種評估範圍,我無法區分兩
者的分別,除了移動的方式。在依賴性評估範圍中,我可以靠自己的意志力來移
動,但是在獨立性評估範圍中,我只能藉助麥斯卡力陀的力量來移動,例如,麥
斯卡力陀的教誨是一些我只能觀看的影像。引導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過程,
是指麥斯卡力陀能實際提供正確生活的方式。
在這一系列非尋常現實經驗之後的準備階段中,唐望選擇了以下項目:對於更為
確定的引導,他正面強調麥斯卡力陀是使人能夠移動於依賴性評估範圍的媒介,
而且是能給人教誨的實體,使人進入一種充滿異像的世界中。他也表示麥斯卡力
陀告訴了我它的名字,教我唱了一些歌,這兩件事顯示它身為保護者的本質。而
我把麥斯卡力陀知覺為一團光芒,他強調這也許是它對我終於採取了一種抽象而
又永久的形態。
強調這些項目使唐望能引導更廣泛評估範圍的過程。在這三次非尋常現實經驗中,
我清楚知覺到,依賴性範圍與獨立性範圍是非尋常現實的兩個分離部分,但有相
同的重要性。獨立性範圍是麥斯卡力陀提供教誨的區域,因為這種非尋常現實狀
態的引發是為了教誨的尋求,所以獨立性範圍極為重要。麥斯卡力陀是一個保護
者及老師,這表示它是可見的;但是它的形態與先前的日常現實毫無關係。在另
一方面,一個人在非尋常現實中必須去行動、去旅行,才能尋求到麥斯卡力陀的
教誨,這意味著依賴性範圍的重要性。
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過程,是對麥斯卡力陀的教誨賦予大量的假設。唐望
把這些教誨視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這清楚意味著可以實際地從尋常現實中抽取
對日常現實有價值的參考。這也是唐望首次口頭表達如此的用途。
接下來第九次的非尋常現實是用來印證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在這次狀態中要印
證的特定目標是預知的能力。先前培藥特的非尋常現實內在層次的方向在此告一
段落。更為確定完整結果的引導過程在此創造出一系列連貫的影像,而從據說是
蜥蜴的聲音來描述預知的事件,及對蜥蜴聲音實際的知覺。朝向獨立性評估範圍
的結果是一種強烈而清晰的獨立知覺,不受日常現實的影響。更實際使用非尋常
現實的引導造成了對獨立性範圍的使用可能。唐望假設從獨立性範圍中抽取參考
點在日常現實中應用是有可能的。因此那些預知的影像具有明顯的實際價值,它
們被認為是代表其他人的行為,這些行為是不可能由日常的方法得知的。
在接下來的準備階段中,唐望強調了更多的智者附屬觀念。他似乎只準備尋求兩
種同盟中的一種,也就是同盟小煙(蘑菇)。但是他正面強調我與蔓陀蘿植物的
同盟具有一種緊密的關係,因為它在我犯下某個控制技巧的錯誤時,容許同盟規
矩有彈性的調整。之後我對於唐望準備放棄教導我蔓陀蘿植物同盟的假設更為確
定,因為在我做回顧報告時,他沒有強調任何專案作為接下來的內在層次引導。
接下來的一系列三次非尋常現實狀態,由蘑菇的同盟所引發,它們被當成一個整
體。雖然它們之間相隔相當長的時間,但在這些時間中,唐望完全沒有嘗試對其
中的內在秩序做任何假設或強調。
此系列的第一次狀態十分模糊,結束得十分快速,組成元素並不確實,很像是最
基本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第二次狀態比較有深度。我首次單獨知覺到進入非尋常現實轉變形體的階段。在
這第一次的轉型階段中,唐望透露了我必須去印證的特定目標,是關於另一種行
動方式,需要唐望的督導;我稱之為“採取另一種動物形態的行動”。在這種情
況下,非尋常現實外在層次首次經由兩方面明顯呈現出:轉型階段及老師的督導。
在非尋常現實中採取另一種動物形態來行動的可能性,是需要依賴性評估範圍的
擴大,這種行動只能發生在依賴性評估範圍之中。
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是我集中注意力於依賴性範圍的某些特定組成元
素上,用它們當作行動的參考點。
在此系列第二次狀態之後的準備階段中,唐望拒絕去強調我的經驗。他只把第二
次狀態當成延長的轉型階段。
然而,第三次的狀態是教誨的最頂點。在這次狀態中,引導內在層次的過程達到
以下的結果:更為確定的引導使我輕易地感覺自己採取了完全不同的動物形態,
甚至連集中焦距注視事物的方式都需要精細的調整。這些調整的結果是我知覺到
依賴性評估範圍的新層面……其組成元素的細節;這種知覺無疑地擴大了評估範
圍。更實際地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使我在知覺上相信有可能行動於依賴性評
估範圍中,就像在日常現實中走路一樣實際。
在第三次狀態之後的準備階段中,唐望使用了不同的回顧方式。他在聽我的報告
之前先挑選了回顧的專案;也就是說,他只要求聽取關於實際應用非尋常現實及
行動的報告。
從我的報告中,他對於更為確定的引導,是正面強調我對於烏鴉形態的描述。但
他只重視我在採取了烏鴉形態後的行動。他對於我的行動回顧,給予正面與負面
兼具的強調。他正面強調關於實際應用非尋常現實的方面,當我似乎在依賴性評
估範圍中行動時,對組成元素的知覺使我能有一種大致的環境感。他亦負面強調
了我無法確實回憶起行動的性質及方向。
在擴大評估範圍的引導過程中,唐望把焦點集中在我知覺依賴性範圍組成元素細
節的奇特方式。他的假設使我相信,如果可能以烏鴉的觀點來看世界,依賴性評
估範圍的深度必須增加到涵蓋整個日常現實範圍的地步。
對於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引導,唐望把我的奇特知覺組成元素的方式解釋為
烏鴉觀看世界的方式。邏輯上,這種觀看的方式是超乎日常現實範圍的可能。
在我的筆記中紀錄的最後一次經驗,是第二次的特殊日常現實狀態;唐望用對他
自己行為的暗示過程,隔離了日常現實的組成元素,造成了這次經驗。
用來引導非尋常現實內在層次的一般性過程,在這第二次特殊日常現實中得到以
下的結果:更為確定的引導很輕易地隔離出許多日常現實的元素。在第一次的特
殊日常現實狀態中,經由對環境的暗示所隔離出的少數組成元素,被轉成缺乏日
常共識的陌生形態;然而,在第二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中的組成元素為數眾多,
雖然它們沒有失去熟悉的形態,但它們可能失去了日常的共識。如此的組成元素
或許涵蓋了我知覺範圍內的整個環境。
唐望造成這第二次特殊日常現實狀態,也許是為了加強日常現實與非尋常現實之
間的關聯。他強調的可能性是日常現實中的所有,或幾乎所有的組成元素都有可
能喪失日常的共識。
然而,從我個人的觀點,是最後一次特殊狀態是使我終結了門徒的訓練。對清明
心智的恐怖衝擊力破壞了我對日常世界的確定感,這種確定感在過去能讓我對自
己提供日常現實的共識。當時,我的門徒訓練似乎是為了逐漸使這種確定感崩潰。
唐望使用他所有的戲劇化努力,以致在這最後的特殊狀態中達成這種崩潰。這種
情況使我相信:這種確定感若是完全崩潰,也就除去了我接受另外一種現實---特
殊共識的現實---存在的最後障礙。

附件二 結構分析大綱

1、操作上的秩序
第一單元
智者
成為智者需要學習
沒有明顯的條件
但有隱藏的條件
門徒是由一種非人性的力量所決定
是被選中的(Escogido)

力量的決定是由徵兆所顯示
智者擁有堅定不移的意願
簡約
明確的判斷力
缺乏變更的自由
智者擁有清明的心智
選擇一條途徑的自由
具有特定目標的知識
保持流暢靈活
成為智者需要艱辛的努力
戲劇化的努力
效率
挑戰
智者是一個戰士
尊重一切
懷著恐懼
完全清醒
覺察意願
覺察預期變化
擁有自信
成為智者是永無止境的過程
必須更新的追尋
智者不是永恆的
追隨有心的道路

第二單元
智者擁有一個同盟
同盟是無形無狀的
同盟可被知覺為一種特性
包含在蔓陀蘿植物中的同盟
它是女性化的
它是富佔有欲的
它是兇暴的
它是難以預料的
它對追隨者有不良的影響
它能提供大量的多餘力量
包含在蘑菇中的同盟
它是男性化的
它不情緒化
它是溫和的
它是可預料的
它對追隨者有正面的影響
它提供極大的快樂

同盟是可被馴服的
把同盟當成交通工具
在蔓陀蘿中的同盟是難以預料的
在蘑菇中的同盟是可預料的
把同盟當成助手

第三單元
同盟的規矩
同盟的規矩是不可違反的
除了同盟的直接干預
同盟的規矩不會隨時間而變更
同盟的規矩可在日常現實中被印證
同盟的規矩可在非尋常現實中被印證
非尋常現實狀態
非尋常現實狀態是可被使用的
非尋常現實狀態具有組成元素
組成元素具有穩定性
組成元素具有單一性
組成元素缺乏日常的共識
同盟規矩的特定目標
第一項特定目標:實驗(蔓陀蘿)
控制技巧:食用
第二項特定目標:預知(蔓陀蘿)
控制技巧:食用與塗抹
第三項特定目標:身體的飛行(蔓陀蘿)
控制技巧:食用與塗抹
第四項特定目標:實驗(蘑菇)
控制技巧:食用與吸煙
第五項特定目標:行動(蘑菇)
控制技巧:食用與吸煙
第六項特定目標:採取另一種動物形態的行為(蘑菇)
控制技巧:食用與吸煙

第四單元
同盟的規矩可由特殊的共識來印證
恩人
準備特殊共識的背景
其他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由麥斯卡力陀所造成的非尋常現實狀態
它是包含在植物之內
它不具有規矩
它不需要門徒
它是一個保護者
它是一個老師
它具有特定的形態
非尋常現實是可被使用的
非尋常現實具有組成元素
特殊的日常現實狀態
它們是由老師所造成的
對於環境的暗示
對於行為的暗示

經驗的回顧
對事件的回憶
對組成元素的描述
強調
正面的強調
負面的強調
缺乏強調

引導特殊的共識
非尋常現實的外在層次
準備階段
非尋常現實之前
非尋常現實之後
轉型階段
老師的督導
非尋常現實的內在層次
引導確定化的過程
特定單一的形態
知覺細節的複雜化
由熟悉形態變為陌生
特定完整的結果
引導更廣泛評估範圍的過程
依賴性範圍
獨立性範圍
引導更實際使用非尋常現實的過程
引導特殊日常現實狀態確定化的過程

2、觀念上的秩序
門徒
虛偽地採取觀念秩序
真實地採取觀念秩序
特殊共識的現實
特殊共識的現實具有實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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