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封面报道｜解锁百亿吨铁矿石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一个足以改变国际钢铁格局的超级铁矿，沉睡多年，如何唤醒？

西芒杜的矿藏，是钢铁世界中潜伏的“革命军”。它的铁矿石平均品质达65.5%，在全球范围内仅有巴西淡水河谷的卡拉加斯可
与之媲美，超过澳大利亚矿山。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罗国平

地处西非的小国几内亚，东南腹地有一条长达110公里的南北向山脉，翠绿色与红褐色交
替呈现，扒开植被就可以看到高品位赤铁矿。这里是目前全球尚未开采的储量最大、矿石品位
最高的西芒杜（Simandou）铁矿床。

　在全球矿业巨头和金融投资者眼中，这里沉睡的是一条能够影响全球钢铁业格局的巨龙。
铁矿石是钢铁生产原材料，生产1吨铁水大概需要1.6吨铁矿石；从交易金额看，它是全球第二
大大宗商品。今年以来铁矿石价格的不断拉升，令作为主要需求方的中国钢铁业寝食难安：8
月19日，普氏62%铁矿石指数报128.8美元/吨，创下六年半以来新高，至今该指数已连续8个工
作日破120美元/吨。

西芒杜的矿藏，是钢铁世界中潜伏的“革命军”。它的铁矿石平均品质达65.5%，在全球范
围内仅有巴西淡水河谷的卡拉加斯可与之媲美，超过澳大利亚矿山。潜在总储量约100亿吨，
仅次于澳大利亚和巴西，而投产后年产量可达1亿吨到1.5亿吨，即全球年产量的5%至7%，势
将成为左右价格和供给方向的新势力。（参见辅文《西芒杜：钢铁世界搅局者》）

在全球铁矿石供应量最大的澳大利亚，西芒杜项目有一个绰号：“澳洲铁矿杀手”（The
Pilbara Killer）。这一方面意味着西芒杜一旦开发，会对铁矿石价格带来巨大冲击；另一方面，
也预示了同业巨头对西芒杜项目的态度——最好不要开采，或者尽可能晚开采，开采后也势必
遭受打压。

1500万人口、2019年全国GDP只有136亿美元的几内亚，显然无力独立承担这一项目的开
发，中国买家则一直被认为是打破西芒杜僵局的天然推手。

中国是全球最大的铁矿石进口国及消费国，2019年中国铁矿石进口量为10.69亿吨，对外依
存度已连续五年超80%，占全球总贸易量近70%；中国的进口量中，约80%来自四大矿山——
巴西的淡水河谷（NYSE：VALE）和澳大利亚的力拓（Rio Tinto，NYSE：RIO）、必和必拓
（NYSE：BHP）及FMG（Fortescue Metals Group，ASX：FMG）。

对进口的高度依赖，意味着铁矿石价格每吨上涨10美元，中国每年新增进口成本就要超过
100亿美元。今年初以来，全球疫情迅速蔓延，对钢铁生产带来不利影响，但随着中国疫情有
所缓解，国内投资拉动粗钢日产量几度创造历史新高，使得铁矿石进口量和价格都大幅攀升。
今年1月—7月，中国进口铁矿石6.6亿吨，同比增长11.8%。

　对中国的钢铁行业而言，一个可以制衡澳大利亚铁矿巨头的项目，原则上是可遇不可求的
机会。

　在研判多年之后，中国最大的钢铁央企中国宝武钢铁集团有限公司（下称宝武集团）今年
逐渐走上前台。宝武集团高层5月以来多次前往中国大型钢企募资，计划牵头组建一只总规模
约60亿美元的项目基金，用以投资管理西芒杜项目。

然而，在现有国际铁矿石格局里打入一个“革命”的楔子，从来都是知易行难。西芒杜早在
23年前就招标出售了探矿权，却始终未能开发。错综复杂的产业格局、难以承受的基建成本、
变幻莫测的政治和商业风险，将这条“铁龙”锁在了西非的深山密林里，几乎动弹不得。

　巨型矿产的开发，不是纸上谈兵。在项目开发层面，铁路、电厂、港口等基础设施的修
建，意味着难以控制的预算成本。长达五到八年的建设周期，更使得商业回报难以保证；在投
融资层面，产业投资者与财务投资者有不同诉求，行业利益和开发者利益亦不一致。甚至对于
中国的决策者而言，对过剩的钢铁行业，战略上要不要倾斜亦有不同考虑；在国际层面，开发
者不仅需要协调好几内亚国内各方的诉求，还要面对澳大利亚等同业的商战博弈。国际上环
保、劳工等方面的要求，更是中国海外投资往往难以招架的变量。

“这需要一个高超的dealmaker（创造交易的人），来协调各方面的利益和风险承担机制。
”一位曾在国际机构担任要职、熟谙资源开发的投资人士表示，如果不能协调好中国国内、几
内亚、国际各方的利益安排，并且找到可持续的商业模式，西芒杜的开发将永远是镜中花、水
中月。

淘金者困局

尽管尚未开发，西芒杜在过去20多年间，早已汇聚了无数觊觎者的参与，但无一例外地虚
耗了财富和时光。

目前西芒杜共有1号、2号、3号、4号四个区块。西芒杜南部3号、4号区块的采矿权由力拓
集团、中铝集团等组成的合资公司Simfer SA（下称“Simfer公司”）持有，其中几内亚政府持干股
15%，力拓集团持股约45.05%，中铝集团为首的中方联合体中铝铁矿控股有限公司（下称“中铝
铁矿”）持股39.95%；西芒杜北部1号、2号区块采矿权公司则由赢联盟（SMB-Winning
Consortium）控股85%，几内亚政府持干股15%。
这样一个碎片化局面的形成，显然充满了历史曲折。早在1997年，全球四大矿山之一的澳
大利亚力拓集团就拥有了西芒杜项目全部四个区块的勘探权，并于2006年获得采矿权。采矿权
为期25年，但可选择付费续约，因此被认为是永久性的。

不过，2008年几内亚政权更替，政府以迟迟未开采为由，要求力拓放弃了1号、2号区块，
同年以色列BSGR集团获得这两个区块的采矿权。

2010年4月，BSGR集团将1号、2号区块采矿权公司的控股权转卖给另一家矿业巨头淡水河
谷。几内亚现任总统阿尔法·孔戴（Alpha Condé）2010年12月上台之后，随着政权逐渐稳
定，BSGR集团被曝出通过贿赂方式获得矿权的隐情。经过多年纠缠，BSGR集团最终和几内亚
政府在2019年初达成和解，向政府归还了矿权。当年几内亚政府重新开放了1号、2号区块的竞
标。2019年11月，赢联盟力挫全球第四大铁矿石巨头FMG，中标了西芒杜北部1号、2号矿块矿
权。

赢联盟是由韦立国际集团、魏桥集团、几内亚联合矿业服务公司（UMS）、中国烟台港集
团等四家企业组成，分别持股45%、22.5%、11.25%、11.25%，几内亚政府持剩余10%干股。
韦立国际集团是新加坡航运企业，创始人孙修顺祖籍山东，自青岛、大连发家。魏桥集团是中
国最大的铝业民企。赢联盟中标1号、2号区块采矿权的费用未对外披露，但承诺未来开发将融
资140亿美元。

2010年7月，力拓集团在3号、4号区块引入了中铝集团。中铝集团本身持有力拓10.32%的
股份，是力拓集团单一最大股东。为了投资3号、4号区块，中铝集团联合多家国内钢铁机构组
建中铝铁矿，股东包括宝武集团下属企业宝钢资源（国际）、中国铁建（601186.SH）以及中
国港湾工程等。中铝铁矿共持有Simfer公司的39.5%股权。

尽管没有1号、2号区块那样的矿权纠纷，3号、4号区块的建设也进展缓慢。2011年至2016
年，Simfer公司在项目上平均尚有1000人左右；其间2014年5月，参与方签订投资框架协议，并
在2016年5月之前完成融资可行性研究（BFS）。2016年10月，力拓拟向中铝转手项目股权，这
一计划最终在两年后流产，项目也旋即停滞，项目公司仅剩数十人留守。

迁延时日的代价不可谓不高。财新记者获得的文件显示，Simfer公司已在矿山和基础设施
项目上投入超过37亿美元。力拓曾在2015年、2016年对项目大幅计提减值，仅这两年力拓在西
芒杜项目上的综合亏损就超过22.78亿美元。

中铝集团在西芒杜项目上的最大一笔支出是购买Simfer公司股权。2012年4月，中铝铁矿花
费13.5亿美元获得Simfer公司相应股权，随后每年根据股权比例支付项目资本支出。中铝集团
2019年年报显示，它在Simfer系列公司（Simfer Jersey以及Simfer Jersey Finance 2）投资成本共计
154.7亿元（约合22.35亿美元）。
　力拓的引而不发，被业界普遍认为是一种战略性拖延。尽管力拓动不动就召开研讨会、制
定项目书，但显然缺乏动力。力拓拥有澳大利亚低成本的铁矿，其最优策略就是占着西芒杜的
资源不开发，等待未来东南亚、非洲等地区需求增量上来再开发不迟。如果短期内西芒杜得到
开发，其结果只可能是压低铁矿石的市场价格。

　对于这一指责，力拓方面向财新记者辩称，西芒杜产品将是公司在澳大利亚和加拿大铁矿
石产品组合的良好补充。中国市场对于高质量铁矿石的需求十分强劲，市场也需要新的高品质
供给来弥补每年的资源衰竭。从力拓方面的表述看，力拓不会改变原有矿产产品，即便开发，
也只是利用西芒杜项目对原有产业链“缝缝补补”，开发速度不会太快。

中铝2012年入局后未有作为，则显得先天不足。中铝并非钢铁业中人，而且此前投资力拓
曾现巨亏，因此在海外投资上趋于保守。它作为非控股股东对于力拓颇为依赖，并未有独立开
发的举动。

岁月蹉跎而过，近年来Simfer公司在西芒杜项目上的投资预算缩小到数千万美元，已是杯
水车薪。

宝武 “吃螃蟹 ”

2020年初，一直隐身于中铝背后的宝武集团推出一个初步方案，拟与中国国内其他钢企和
财务投资人等成立一只基金，并聘请职业经理人管理项目，共同投资开发西芒杜。

宝武集团是全球第一大钢铁企业，是国务院国资委下属钢铁央企，2016年由原两大钢铁央
企——宝钢集团和武钢集团重组而成。近年宝武集团先后整合了安徽省国有钢企马钢集团、山
西省国有钢企太钢集团，同时正在着手纳入重庆市国有钢企重庆钢
铁（601005.SH/01053.HK），年产能已超1亿吨。2019年，宝武集团粗钢总产量9522万吨，首
次超过安赛乐米塔尔跃居全球最大钢企，当年利润总额345.2亿元。

　据财新记者了解，对于西芒杜项目，宝武集团试图以牵头组建基金的方式介入，通过集合
其他财务投资者、钢铁企业，实现融资与风险共担。今年6月，宝武集团与中国钢铁工业协会
（下称“中钢协”）主要领导一起，已经与包括首钢集团、五矿集团、建龙集团、德龙集团在内
的钢企进行了洽谈；此外，宝武集团还分别与西芒杜项目的采矿权持有者中铝集团和赢联盟进
行了接触和沟通。

宝武集团设计的基金初步方案中，项目启动的基金规模计划约60亿美元，其中约45亿美元
投向西芒杜3号、4号区块，剩余约15亿美元参股1号、2号区块。

　根据宝武集团的设计方案，该基金的投资框架采取优先劣后原则，财务投资人为优先级投
资人，出资35%，其中国家主权基金25%，其他财务投资人10%；以宝武集团为代表的产业投
资者为劣后级投资者人，共出资50%，其中宝武集团占15%，其余国内钢企占35%；剩余15%由
基础设施投资者持有。

　　事实上，宝武集团已经多次释放信号。今年1月11日，在中钢协六届一次会员大会上，宝
武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陈德荣发言时提及，宝武集团已在海外选中了一个标的物，希望牵头
与其他钢企共同开发。

　　引入产业投资者，意在风险共担，利用上下游的真实需求对冲铁矿石的价格波动。宝武集
团针对西芒杜项目投资的思路是：赚钱分钱，不赚钱分矿。“未来如果（铁矿石价格）低于50
美元/吨，（在西芒杜项目中）我们各家按比例分货；如果高于50美元/吨，我们各家按比例分
钱。”陈德荣在上述中钢协理事会上称。

　　陈德荣现年59岁，于2018年6月升任宝武集团董事长一职，职业生涯有一半在国有钢铁企
业度过，一半在地方政府任职。一位接近宝武集团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陈德荣对开发西芒杜
铁矿态度积极，很希望能够推动此事。

　　今年5月13日，宝武集团下属的上市公司宝钢股份（600019.SH）董事会秘书王娟在2020年
一季度业绩说明会上称，公司正持续关注澳大利亚、非洲等地的新资源，目前公司在积极争取
与国内钢铁企业联合投资，也不排斥海外合作伙伴。

　　其实，早在2019年下半年，宝武集团就曾与中铝集团谈判注资入股3号、4号区块项目，并
找到了国家发改委从中协调。

　　不过，时至今日，宝武集团筹划基金一事仍然只是一纸蓝图，尚未有实质进展，甚至并未
提到董事会层面讨论。前述国内钢铁行业资深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很多钢企对此持观望态度，
因为各家钢厂地理位置不同、矿石来源不同、商业操作模式不同，对矿石价格的需求也有所差
别。

　　在他看来，宝武集团以签订铁矿石长协合同为主，主要诉求是稳定长协价格。如果宝武集
团投资开采西芒杜铁矿，需要承担很大的投资风险。即便该项目投产后，铁矿石整体价格下降
了，但受益的不仅仅是宝武集团自己，所有的钢厂都将受益，相当于充当“活雷锋”。

　即使宝武集团获得国内同业和金融机构支持，整合现有的合作方亦非易事。力拓是后来者
绕不过去的门槛。接近项目的人士指出，待中方谈妥，宝武集团或将试图说服力拓集团，购买
其所持项目股权或者合伙共同开发。英国大宗商品咨询机构CRU铁矿首席分析师Andrew Gadd
认为，力拓了解项目背景，具有执行项目的能力和经验，如果没有力拓参与，宝武集团难免需
要重新开展很多研究工作。

也有部分人士建议，宝武集团如果想打破僵局，或可先与赢联盟合作。“（宝武集团）和
赢联盟一起投1号、2号区块也是个思路，尽快能见效才能吸引财务投资人。”然而，这正是中
铝集团的担忧所在：如果资金都流向1号、2号区块，势必没有多余资金再投向3号、4号区块。
而待项目基建完成，届时3号、4号区块以及中铝集团，都将极其被动。

2020年4月，全球疫情蔓延之际，赢联盟包机派遣了一批人马去考察西芒杜项目；6月，赢
联盟与几内亚地矿部签署基础协议，自称这标志着西芒杜项目进入实质性阶段。为此，力拓与
中铝召开了紧急会议，最终力拓增加了今年在西芒杜项目上的投资预算。

　介入项目已经十年的中铝集团，目前角色较为尴尬。一方面，虽说与宝武集团同是央企，
但双方并不同心，如宝武集团先与赢联盟合作，中铝集团有被搁置的风险。至少目前，双方股
权交易谈判已经停滞，卡在了对价上，宝武集团的报价比中铝集团的要价低了8亿元人民币。
另一方面，宝武集团、力拓、赢联盟三方集钢厂、矿山、基建于一体，可以形成看似完善的联
合体。而中铝集团作为中国最大铝业央企，铁矿并非主业，没有先天优势，在国务院国资委要
求剥离非主业的当下，也不得不逐步退出铁矿业务。

　由于西芒杜项目鲜有进展，几内亚政府长期对力拓不满。有接近力拓的人士认为，目前几
内亚政府可能希望联手赢联盟给力拓施压，通过引入赢联盟，推动四个区块参与方相互竞争，
先竞争起来再谈合作。

赢联盟也有自身约束条件。几内亚地矿部官网给出了一个时间表，即基础协议签订之后74
个月内，项目需实现商业投产。其中30个月内，赢联盟需给出可行性报告，可行性报告通过之
后6个月开始建设。

　赢联盟的最大问题在于缺乏融资能力。多位了解该项目的投资人告诉财新记者，赢联盟股
东中，资金实力最强的是魏桥集团，但魏桥集团资产负债率超过60%，可抵押物不多，无法对
如此投资量级做担保，并且民企融资本身相对较难。而目前项目主要推动方韦立国际由私人控
股，财力并不强。银行贷款普遍要求具备30%资本金，这就意味着该项目投资方需要拿出42亿
美元，这部分资金对赢联盟是一大难题。虽然赢联盟已跟部分国内银行接触，但国内机构并不
看好。
 300亿美元，盈利呢？
　　西芒杜这只“螃蟹”看似鲜美，但开发者找到盈利模式并不容易，一是因为高企的基建成
本，二是来自行业格局的挤压。

　　“西芒杜的丰度太高了，几乎一铁锹下去就能挖到矿。”一位海外矿业投资家感叹，对于西
芒杜来说，最大的成本在于如何把矿运出来。在他看来，铁矿石单位价值不高、数量庞大，因
此铁矿投资本质是基础设施及物流问题。

　　西芒杜配套的基建项目，是非洲迄今为止最大的基础设施开发项目，而关键在于铁路。要
将西芒杜开采出的铁矿石运出去，需挖深海床、新建深水港，同时修建一条重载铁路，连通西
芒杜矿区和深水港，然后再运往万里之遥的中国。

　　打开西非地图可以看到，几内亚是一个西北临海、整体弯向内陆的带状国家。西芒杜恰恰
地处东南腹地，尽管与大西洋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却被两个邻国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占据了
出海口。如果穿越塞拉利昂或利比里亚出海，不仅铁路距离可以缩短一半左右，还可利用现成
的港口，成本大为缩减。

　　但是，几内亚政府自有打算，它坚称所有的铁路、港口都必须建在本国之内。对于几内亚
来说，一条650公里的“Trans-Guinea Railway”（穿越几内亚铁路）和一个深水港口，加上沿线的
电力、水利等辅助基建措施，基本可以解决这个农业国相当大程度的工业化问题。如果项目完
全投产，几内亚GDP有望翻番。

　　然而，这无疑加重了投资成本，大大降低投资回报率。目前各参与方都在独自调研，给出
了各自的投资预算。根据力拓集团2016年以前的可行性研究，3号、4号区块开发总投资约180
亿美元；尽管有一定压缩，宝武集团初步调研的两个区块总投资约150亿美元。另据赢联盟与
几内亚地矿部签署的基础协议，1号、2号区块总投资预计为140亿美元。

　　接近西芒杜项目的人士透露，根据力拓上述可行性研究，基建投资约需120亿美元，其中
铁路、港口相关投资额分别在60亿美元左右。尽管不同方案有一定差异，市场多方人士称，正
常情况下基建花费至少在100亿美元。

　　四个区块共享基建设施是必然的。那么，设计出一个合理的基建共享机制十分关键。目前
主流方案有两种：一是由第三方建设，使用者交运费；二是参与方互相持股，共同建设、共同
使用。据财新记者了解，力拓正在试图推动成立基建联合体，以稳定的现金流收入吸引财务投
资者。

　　目前，力拓正考虑修改投资方案以降低投资总额。在7月29日召开的二季报电话会议上，
力拓首席执行官（CEO）夏杰思（J-S Jacques）介绍，公司正在对驳船运输方式（trans-
shipment）的经济性进行研讨。
　　Andrew Gadd表示，据其团队分析，如用驳船运输方式替代深水港方案，港口的投资成本
有望降低40亿美元左右，不过运营成本会增加约5美元/吨。

　　所谓驳船运输，即将矿石运到港口堆场，装进小型内河驳船，转运至海上过驳平台之后，
再倒运至大型远洋货轮。深水港则免去过驳平台这一环节，直接在港口将矿石装进大型货轮。
在几内亚沿海地区建设深水港口，清淤量是主要制约因素，因此其成本远高于过驳方案。

　　赢联盟向来行动大胆、迅速。在早期业内不看好开发前景的情况下，赢联盟于2014年进入
几内亚开发铝土矿，2015年11月即将首船几内亚铝土矿运抵中国烟台港，目前已成为几内亚最
大的铝土矿出口商。

　　2019年3月，赢联盟还在当地开建了全长约135公里的达圣铁路（Dapilon-Santou Railway）。
这是几内亚半个世纪以来兴建的第一条现代化铁路。韦立国际官方公众号显示，该项目由中国
铁建（601186.SH）建设铁路，中国中车（601766.SH）提供机车。

　　在铝土矿项目上，赢联盟曾大胆使用过驳运输方式，得以降低铝土矿的运输成本。简而言
之，其通过先产出后投入，借助驳船方式，基础设施成本最低化投入，先开采出最表面的矿
石，再以矿养矿。“西芒杜能否再续神奇，我很好奇。”一位财务投资者称。

　　不过，铝土矿项目与西芒杜项目远非一个量级。了解西芒杜的人士提醒，随着西芒杜项目
运输体量的增加，过驳平台将面临瓶颈。而如修建多个过驳平台，运营成本与驳船租赁等总成
本，或将高于深水港方案。

　　还有投资人士建议，对于几内亚政府的要求，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满足。比如修一条抵达利
比里亚港口的重载铁路，可以大大缩短运输铁矿石的距离，节约成本。同时，为几内亚修一条
穿越全国的轻轨，满足其发展经济的需求。

　　如果说基建投资成本尚有多个方案控制，铁矿石开发自身的商业悖论则更难化解。

　　西芒杜项目对产业投资者和财务投资者的价值不同。当项目投产后，如铁矿石价格高企，
产业投资者可以从中分红，但如果铁矿石价格走低，产业投资者也乐享其成，这样会降低自己
的生产成本。但对于银行、基金等财务投资者而言，则只希望铁矿石的价格越高越好。

　　一位基金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对财务投资者而言，项目周期长，投入大，环节多，位于
不稳定地区，预期收益并不乐观。目前国内主权基金强调市场化运作，整体参与难度不小。

　　国际矿业巨头的打压，也令财务投资者望而生畏。

　　“一旦西芒杜开起来，不再依靠四大矿山，那么它们要做的一定是先低价挺两年，打死你
（西芒杜）。”一位基金人士称，西芒杜的铁矿石要摊销前期成本，投产后离岸成本（FOB）
预估在35美元—45美元/吨左右，这处于全球成本曲线中等水平，而澳大利亚矿业的成本可低至
15美元—20美元/吨，距离中国市场又要近得多，因此可以针对性地调整产量和杀价，让西芒杜
无钱可赚。

　　当然，只要西芒杜投产，无论是四大矿山主动还是被动降价，下游的中国钢铁全行业都将
获益，只是西芒杜的开发者特别是财务投资者将被迫承担这一成本。

　　“西芒杜铁矿投产后，一定会冲击国际铁矿石价格，导致达不到投资预期。谁去开发谁倒
霉，产业方、财务投资者和银行都受不了。”一位金融机构人士建议，或可设计一种市场化补
贴机制，让受益方钢厂拿出一部分收益，保证项目开发方、财务投资人和银行的投资收益。比
如项目开发公司与国内钢厂签订包销协议，将矿价锁定在一定范围之内，以此保证运营成本以
及投资人的本息偿付。一般说来，这种复杂的协调工作，没有政府高层参与很难推动，但是这
一项目不确定性之高，让高层拍板亦非易事。

　　即便西芒杜项目顺利启动，也不可能期望其短期内发挥作用。根据赢联盟在投标书中提出
的基建计划，完成第一期基建，投产出矿、实现出口，需要五年时间。考虑沿线征地、地形地
质变化、地域冲突等因素，基建设施最为耗时，也最具不确定性。可以略作参考的是，赢联盟
135公里长的达圣铁路于2019年3月开工，计划在2021年6月建成投入使用。甚至有业内人士
称，如此体量矿区，要实现一定规模常态化产出并运回国内，需要八年以上。

　　无论如何，通过市场化的手段操作西芒杜项目绝非易事。鉴于这一项目的外部性极强，对
于钢铁行业、改善环保甚至外交层面，都会产生一系列影响，前述金融机构人士强调，考虑到
参与主体多，利益难协调，需要提升至国家战略层面，进行统筹规划，设计合理的机制并稳步
推进。

　　然而，知情人士称，中国钢铁产能已经过剩，国家层面并未把铁矿石当做战略物资，西芒
杜项目也尚未获得高层背书，国家发改委也仅是相关司局在负责协调。

风险千万重

　　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矿产的纪录向来不佳，在铁矿上更是屡遭败绩。冶金工业规划研究院的
数据显示，中国从上世纪80年代到海外购买铁矿，从澳大利亚洽那合营铁矿为开端，至2019年
底，中企主要参与的境外铁矿项目共计31个，权益矿产能约3亿吨/年；但目前在产项目仅7个，
中方权益矿量约6500万吨/年，占中国铁矿年进口量不足10%，与日本、韩国、欧洲等国家超过
50%的权益矿占比差距巨大。
　　海外买矿，最为惨痛的教训非中信泰富中澳铁矿（Sino Iron）莫属。

　　从2006年购入项目开始，中澳铁矿经历了所有可能遇到的波折：在不了解当地法律法规情
况下仓促开工，与前业主陷入持久官司；当地对安全、环保、土著遗迹保护规定极严，业主场
地遗迹清理滞后，工期难以保证；项目自动化程度高、调试及调试资料复杂且量大，除了选
矿、磨矿，项目还包括电厂、矿浆管道、海水淡化厂以及港口等；早期现场团队缺乏海外大型
资源项目建设的管理经验，想当然照搬、套用国内经验；不熟悉当地劳工政策、文化观念，人
工成本高昂，等等。也因此，工期一延再延、预算一升再升，项目原计划投资30多亿美
元，2016年产线全部投产时，总投资额已追加至超过120亿美元。（详见本刊2014年第2期《最
多舛的中澳铁矿》）

　　前鉴不远，西芒杜这个涉及中国、非洲、澳大利亚三方参与主体的项目，投资额巨大，风
险在所难免。

　　Andrew Gadd指出，西芒杜涉及国家风险（sovereign risk）、工程风险、金融风险、环境风

险、社会风险、所有权及管理风险等。Simfer公司内部有一个风险分析册，其中最大的风险是
国家风险。

　　Andrew Gadd介绍，几内亚经济不发达，政府腐败问题层出不穷，政府掠夺资产的风险较
高。因此，投资需要十分谨慎，要设计出符合几内亚法律的、稳健的、明确的投资框架。一个
不容回避的风险点就是政权换届：阿尔法·孔戴2010年上台之后，几内亚法治环境好转，只是
他已经年满82岁，换届指日可待。

　　宝武集团将如何在非洲推进开发如此体量的铁矿，仍有待考验。一位了解西芒杜项目的人
士称，如此大型项目，需要管理的承包商以及合同繁多，设备出错，工期延期，超支或难以避
免。从历史经验看，中国在外铁矿项目也往往先启动，再不断增加预算。

　　因此，亦有人士指出，项目涉及巨额投资、复杂基建，要说服几内亚，还要把整个项目各
个环节理顺，绝非宝武集团一家钢企可为之，应由具有交易撮合能力的机构来操作。

　　宝武集团的前身为宝钢集团和武钢集团，两家央企合并之前，也曾经去海外多次买矿。不
过，“我的钢铁网”资讯总监徐向春介绍，宝钢集团在海外投资的矿山主要是从财务角度进行，
少有参与实际经营管理，主要是获得分红以及矿石供应权。武钢集团是中国在海外收获权益矿
最多的钢厂之一，也有推进自主开发，不过投资大、周期长，多数海外项目并未开发起来。

点击见大图

　　从工程角度讲，Andrew Gadd即称，年产上亿吨的项目需要巨型加工设施，如破碎机、传
输机以及大型堆场等。650公里长的铁路本身，就是一项“复杂而漫长”的工程，需要修建多条隧
道、多个桥梁，加上几内亚政府要求这条铁路多用途，这给线路设计、运营带来了更多复杂
性。

　如何联合多家企业共同出海也是难点之一。如中铝铁矿的联合体中，由于长期项目未开
发，联合体成员利益不协调，部分成员随后退出。

　一位矿企中层人士还提醒，在澳大利亚，铁路由各个公司独立建设、独立运营、独立管
理，效率非常高。但在西芒杜项目上，未来如何保证铁矿石的运营或成问题。《西芒杜铁矿1
号和2号矿区基础矿业协议》显示，这条铁路用途多、功能多，需对其他企业开放，除运输铁
矿石外，还需进行散货运输和旅客运输等。

Andrew Gadd还指出，西芒杜项目的采矿区和部分铁路位于热带雨林，这些地方对环境极
其敏感，而且几内亚政府或希望大部分员工为几内亚本国人，可能限制外国工人数量。如何维
持适当的、训练有素的本地劳动力，或也存在挑战。所有前述风险，都将影响银行及其他投资
者的投资和贷款意愿、规模以及利率。

　财新记者于宁、实习记者周美霖对此文亦有贡献

相关报道： 封面报道|西芒杜：钢铁世界搅局者

版面编辑：刘潇
 最新封面报道之二｜西芒杜：钢铁世界搅局者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西芒杜对于中国钢铁行业的战略价值明显，如果得以开发，全球铁矿石价格或由目前的高位下降一半

2019年，全球铁矿石总产量21.23亿吨，其中力拓、淡水河谷、必和必拓、FMG四大矿业巨头产量分别为3.3亿吨、3亿吨、2.7
亿吨和1.8亿吨，超过全球铁矿石总产量一半以上。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罗国平

“如果西芒杜项目投产，全球铁矿石价格有望下降至40美元—50美元/吨。”一位国内钢铁行
业资深人士预判。

这对中国的钢铁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今年8月19日，国际普氏62%品位的铁矿石价格冲
高至128.8美元/吨，而2019年以来，这一价格在120美元/吨的时长超过1个月，在100美元/吨以
上的时长超过5个月。

“西芒杜投产后或将取代全球高成本的产量，对铁矿石价格带来巨大影响（weigh
heavily）。”英国大宗商品咨询机构CRU铁矿首席分析师Andrew Gadd说，它可能会挤出部分加
拿大、巴西、南非市场的高成本矿石。

　上述国内钢铁行业资深人士预判，如果西芒杜完全投产，紧平衡的供需市场快速转向宽松
状态，由于其产量高，届时铁矿石价格有望普遍降低，并锁定在西芒杜项目的边际成本上下。
Andrew Gadd表示，四个区块最终将新增1.5亿吨/年的供应量，这相当于2019年全球铁矿石总产
量的7%；根据预估，全球2030年的总需求量与2019年的总产量相当，这意味着西芒杜项目或
将长期占据市场7%左右的份额。

西芒杜项目潜在总储量约100亿吨，铁矿石平均品质达65%。目前四个区块采矿证有效期
均为25年，到期后可继续延期，直到铁矿石全部被开采完毕。投产之后，3号、4号区块产能有
望达到1亿吨/年，1号、2号区块产能有望达到5000万吨/年。

CRU钢铁原材料资深分析师路广明认为，西芒杜项目对于中国的战略价值很明显。中国钢
企对于进口铁矿石的依存度很高，而海外铁矿石资源相对集中。西芒杜项目的开发有利于中国
分散铁矿石来源，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铁矿石价格谈判的优势地位。

供需格局是导致矿价高涨的主因之一。2019年，全球铁矿石总产量为21.23亿吨，其中力
拓、淡水河谷、必和必拓、FMG四大矿业巨头的产量分别为3.3亿吨、3亿吨、2.7亿吨和1.8亿
吨，超过全球铁矿石总产量的一半以上；在需求端，中国进口铁矿石占全球铁矿石贸易量的
68%，是“绝对大客户”。中国有炼钢能力的企业为300多家，格局分散又少有海外矿石资源的中
国钢厂，难以主导议价。
1
 　受行业高利润等多种因素刺激，中国有大批新建炼钢产能，粗钢产量也逐年攀升。全国粗
钢产量从2016年的8.08亿吨增至2019年的9.96亿吨，三年增加近2亿吨，2020年上半年仍保持增
长。而截至2019年底，全国新建炼钢产能2.76亿吨。

路广明介绍，同期在供给端，过去5年中，主流矿山出口的峰值出现在2018年，当年四大
矿山以及罗伊山合计贡献铁矿石出口近12亿吨，比2015年增加1.5亿吨，但此后出口水平下降，
难以在短期内恢复到2018年的峰值状态，总体铁矿石供应量走势与中国需求增长相悖。而从中
长期来看，海外矿山新建项目相对稀少，在建项目主要以置换旧产能为主。

　他解释，国际矿业巨头投资规划周期长，短期内矿价上涨难以促使其扩产。从商业角度考
量，目前四大矿山的开采成本在全球而言都处于较低位置，在市场中已经处于优势地位，并无
必要在短期内开发新项目挤掉其他高成本供应量。

　作为全球最大的铁矿石买家，中国一直只是铁矿石价格的接受者。铁矿石定价方式历经衍
变，早年主要采用长协定价机制，2010年后改为指数定价。但无论何种机制，中国都没有太多
的谈判权力。曾有研究统计，自2003年中国企业第一次参加国际铁矿石价格谈判以后的十余年
内，基本每次谈判后都接受了矿山的涨价要求。2001年，中国进口铁矿石均价为27.1美元/
吨，2019年已经上涨2.5倍至94.9美元/吨。（详见本刊2018年第9期《博弈铁矿石指数》）

宝武集团董事长陈德荣在今年1月11日中钢协六届一次会员大会上表示，2019年钢铁行业
最痛苦的事情就是铁矿石价格大幅上涨。国际铁矿石巨头通过涨价，一年多赚取的利润就相当
于中国钢铁全行业的利润。

“2019年中国进口铁矿石约10亿吨，1吨铁矿石涨价30美元，10亿吨铁矿石整体多涨300亿
美元，相当于人民币2100亿元。这比2019年中国钢铁行业全行业利润加起来还多。”他说。

以力拓为例。2019年，力拓铁矿石产量（按100%权益计，下同）为3.27亿吨，离岸均价为
79美元/吨；2020年上半年产量1.61亿吨，离岸均价为78.5美元/吨。目前力拓澳大利亚铁矿石的
单位成本预计在14美元—15美元/吨，加上税费、运费、维护费等，抵达中国沿海的到岸成本仅
约20美元/吨。

力拓在2019年实现息税折旧摊销前利润（EBITDA）211.97亿美元，2020年上半年EBITDA
为96亿美元；由于铁矿石价格上涨，EBITDA利润率均高达47%。“现在（澳大利亚矿山）利润
好得不得了。”有四大矿山中层管理者称。而2019年全年，中钢协会员钢企共实现利润1889.94
亿元（约合274亿美元），同比下降30.9%，销售利润率为4.43%。

今年全国“两会”上，中钢协党委书记何文波在提案中称，四大矿山出产的铁矿石有成本优
势、品质优势，其平均品位在60%左右，远高于全球44.7%的平均品位，最终得以掌控世界铁
矿石的生产节奏、贸易和定价机制。

　因此，如何保障供应，又在铁矿石定价上有一定话语权迫在眉睫。何文波呼吁，应鼓励钢
企联合“出海”，按市场化原则和机制运作，推进海外大型铁矿项目开发，保障铁矿石供应。冶
金工业规划研究院党委书记、总工程师李新创也认为，应开拓海外新基地建设，以合资、参股
等多种方式，迅速支持四大矿山之外的大型铁矿石供应商，扩大供应范围、渠道和来源，让矿
山之间形成竞争。“如果这个问题（海外资源）不解决，希望铁矿石价格回到合理状态，短期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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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编辑：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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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论｜人才是芯片业的第一要素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正处于追赶期的中国芯片业需要政策助力，更需要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

小小的芯片近来越发令中国感到“卡脖子”之痛。美国政府限制相关企业向华为出售芯片，
众多中国科技企业压力备增。芯片设计和制造工艺亟待突围，已成自上而下的共识。日前，国
务院发布《新时期促进集成电路产业和软件产业高质量发展的若干政策》（下称“若干政
策”），从多个方面做出部署，其中，对人才培养着墨甚多。人是生产力的第一要素，在芯片
这样的智力密集型产业里，这一特征尤为明显。

　与坊间流行说法相反，中国芯片业起步并不晚，然而发展一直不尽如人意。人才断档、投
入不足、国企机制僵化，是业界对中国芯片业早期未有更大作为的解释，人才因素列在第一
位。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国家经济实力的增强，这些限制有所减轻。国家集成电路产业投资
基金已于2014年成立，以当今中国的财力，扩大基金规模并非难事。随着国企改制和大量民营
企业进入芯片业，虽然企业机制待解难题仍然不少，但终究已非旧日可比。实际上，人才队伍
建设、投入使用效率和企业机制是互为因果的，只是相形之下，芯片人才短缺问题目前更为严
重。人才培养已日益获得重视。在2000年和2011年，国务院曾两度发布鼓励软件产业和集成电
路产业发展的重要文件，专门提及人才政策。但是，根据《中国集成电路产业人才白皮书》估
算，人才缺口依然较大，达二三十万人。此番“若干政策”提出，进一步加强高校集成电路和软
件专业建设，加大力度引进顶尖专家和优秀人才及团队，等等。方向无疑是正确的。

　人才瓶颈一直未能打破，须及时总结过往的经验和教训。芯片人才既有通常的人才培养规
律，又与自身产业特性密切相关。依托高校体系和企业投入，培养吸引一批芯片人才，或许能
解决人才的数量问题，但是，人才的质量、人才能否充分发挥才智，又不仅仅取决于投入的多
寡。欲培养出第一流人才，并真正让他们的才智涌流，需要进一步破除体制机制上的障碍，为
人才创造自由思考的环境和大胆探索创新的氛围。

教育是根基。“若干政策”要求加快推进集成电路一级学科设置工作。据报道，国务院学位
委员会会议已经通过提案，集成电路专业升为一级学科，并将其从电子科学与技术一级学科中
独立出来。可以预料，将有更多高校开办集成电路专业，开出若干课程亦非难事，然而，能否
培养出高质量的人才，还面临严峻考验。作为新的一级学科，应当打破陈规，勇于探索符合芯
片发展和市场需要的培养模式。校企合作、培育产教融合型企业等是政策的发力点。芯片产业
链上下游，无论是设计，还是制造、封测等环节，技术细分十分复杂，设备、材料等日新月
异，教育如何适应科技的更新迭代，将直接决定人才培养的质量。此外，芯片不只是电子科
技，还与数学、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密不可分。过于急功近利于事无补，需要国家科技、教
育改革作通盘考量。

　人才是大学和科研机构培养出来的，更是市场锤炼出来的。随着中国芯片产业的发展，对
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同时，对人才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大，人才培育与产业发展有望进入良性
循环。政府需要做好人才服务工作，为人才提供良好的竞争环境。在人才扶持上，应该对不同
所有制企业一视同仁。芯片是高度国际化的产业，虽然“核心技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是痛切
的感悟，但替代绝非封闭，中国芯片产业仍处于发展初期阶段，离不开全球的人才和知识交
流；在大力引进国际人才的同时，也要克服阻力，为国际合作全力创造条件。

　有自由的学术氛围，才有不竭的创新。学生缺乏创造力和想象力，是多年来教育饱受诟病
之弊。在一些改制不到位的企业里，官僚习气浓厚，欲让此类企业担当创新大任，岂非缘木求
鱼？台湾科学家林本坚利用人所共知的水的折射现象，提出浸润式微影技术，将光刻机的等效
波长缩减至134纳米，随后又不断改进，不仅使摩尔定理依然成立，也助力台积电成为全球芯
片业巨头。我们应扪心自问：类似的传奇怎样才能发生在大陆芯片业？科学家头脑中的创新火
花，要演变成实实在在的产业创新，注定困难重重；要想扼杀创新萌芽，却又易如反掌。尊重
知识，尊重人才，不应只是口号，需要有体制机制作保障。企业、高校如此，国家亦如此。

　纵观全球的芯片业发展历程，放任自流并不适合，它离不开国家产业政策的扶持；正处于
追赶期的中国芯片业，更需要政策助力。然而，芯片毕竟是商品，需要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
定性作用。当前，提振芯片业，要防止各地政府一哄而上，甚至演变为一场资本游戏。这首先
不利于人才的培养和使用。当前，中国芯片业处于爬坡过坎的艰难时刻，我们盼望，经过阵痛
和洗礼，中国芯片业在产学研各方面都能涌现若干领军人物，涌现千千万万优秀设计师和高水
平技工。

（本文为即将于 2020年 08月 24日出版的《财新周刊》第 33期 社评 ）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求解双循环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意味着要挖掘消费潜力和突破产业链关键环节，这需要加快推进既定改革，促进
国内规则与更高标准的国际规则体系对接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于海荣 程思炜

在新冠疫情全球蔓延和国际环境不确定性增加的大背景下，“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
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成为2020年的经济政策热词。

从5月14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首次提出“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
局”，到5月底全国两会期间细化为“逐步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
新发展格局”，再到7月30日中央政治局会议将“逐步形成”改为“加快形成”，“双循环”在宏观政策
框架中地位迅速提升。

　分析人士普遍认为，这是中国政策导向的新方向，已经被提升到中长期战略高度，将成为
即将出台的“十四五”规划制定的原则之一。

与最初部分市场人士的理解不同，国家主席习近平7月21日在企业家座谈会上的讲话上强
调，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绝不是关起门来封闭运行，而是通过发挥内需潜力，使国内市场和
国际市场更好联通，更好利用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实现更加强劲可持续的发展。

“双循环格局并不意味着对外开放战略的转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王一鸣表
示，中国早已深度融入国际分工体系，即便扩大内需，也离不开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的协同配
合，特别是产业技术进步，也离不开参与国际合作和竞争，封闭起来，脱离世界主流，只会拉
大与国际先进水平的差距。“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和更高水平的开放，也就是规则、规制、
管理标准的开放，是一致的。”他强调。

此前在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中国都曾提出扩大内需以弥补外
需的下降。但此次双循环格局的提出，显然并非基于原来传统需求管理中外需下降、内需替代
的政策思路，而是与当前全球治理体系和国际政治格局变化，以及中国增长动力变化的中长期
结构性问题密切相关。

　一方面，外部保护主义上升、世界经济低迷、全球市场萎缩，外需增长乏力，对中国经济
的拉动作用减弱；另一方面，新冠肺炎疫情将现有全球供应链的弊端充分暴露，虽然囿于资
金、时间等限制，短期内供应链还在向中国集中，但从长期看，产业链区域化、近岸化、关键
产品建立国内供应链将成为趋势。而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可模仿学习的空间减少，而中美关
系紧张更是使中国创新能力不足、关键技术零部件“卡脖子”等短板凸显。
“在正常时期拥抱全球化，但同时要为最坏的情景做好准备。”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经济学终
身教授金刻羽撰文称，双循环政策的提出与日益增多的全球不确定性高度相关，中国需要在实
现全球化带来的效率收益的同时，也要增强柔韧性。

　在广发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郭磊看来，实现国内大循环的关键攻坚点，一是消费量级的激
发，进一步替代出口和投资，更多承担经济原发驱动力的功能；二是产业链升级关键环节的突
破。

　这二者也是中国经济实现高质量发展所需要解决的关键问题。要提振消费尤其是居民消
费，需要提高居民收入水平、消除让居民有钱不敢花的种种担忧，这涉及收入分配改革、增加
公共服务、减少房地产对消费的虹吸效应等多项改革。而产业链升级关键环节的突破，提高产
业链供应链稳定性和竞争力，既涉及科技创新能力的提升、人才培养体系的改革等，加快发展
技术要素市场必不可少，同时也涉及产业链在地区和国家间的重新布局，需要一定的政策来配
套。

　这些内容与此前提出的诸多结构性改革相呼应，改革加速落地正当其时。

并非简单的需求替代

改革开放40多年来，在最初出口导向政策的推动下，中国对外贸易快速发展，成为“世界
工厂”。作为全球最大的出口国，中国不仅深度参与了全球分工，也重塑了全球产业链。

　但是，对外贸易在成为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重要推动力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中国
外贸依存度偏高，易受全球经济波动的影响，而且在全球产业链分工中，中国处于微笑曲线的
中间段，附加值含量相对较低，容易被“卡脖子”。

　近年来，全球贸易增速持续低于经济增速，外需不振对中国出口形成天花板。新冠疫情暴
发，全球供应链受到冲击，特别是部分国家抗疫必需品短缺，引发全球产业链重新调整的大讨
论。全球产业链面临缩短的风险、中美贸易摩擦升级，使得这一问题愈发凸显。

在此背景下，“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提出，是
对国内外形势清醒认识下的决策。

　华创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张瑜认为，外围发展环境越发不确定、疫情后中速增长提前到来
和政策空间因疫情消耗了很大力度，都增加了内循环为主的新格局形成的急迫性，核心是以内
循环统稳内外，只有内部循环通畅和稳定了，哪怕增速低一点，也可以稳住内资不外流；哪怕
外部环境不稳定，也可以稳住外资不外逃；哪怕政策空间变小，循环通畅提升政策的“有效
性”也可以一定程度对冲总量空间的不足。

　中信证券固定收益分析师明明认为，在当前全球经济放缓、逆全球化端倪显现、贸易保护
主义抬头的环境下，过度依赖外需可能导致产能过剩、资本外流、增长放缓以及汇率波动提高
等系统性风险，更需要两个循环特别是内循环接力，以维持经济增长的稳定性。

　在他看来，国内大循环的意义更多在于防风险和补短板，重点保障极端情况之下国内生产
链和供应链的稳定运行。这并非完全摒弃国际分工，更不意味着中国对外开放战略的转向，而
是通过重塑国际产业链、贸易链布局使其更好地为国内循环服务。

国内大循环的含义之一是要扩大内需。事实上，过去20多年来，中国曾多次强调扩大内
需。

1998年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诸多举措中，“立足扩大国内需求，加强基础设施建设”就是其
中之一。2006年发布的“十一五”规划中也明确提出，“立足扩大国内需求推动发展，把扩大国内
需求特别是消费需求作为基本立足点，促使经济增长由主要依靠投资和出口拉动向消费与投
资、内需与外需协调拉动转变”。2008年应对全球金融危机的过程中，扩大内需也是重点之
一。此后，扩大内需成为长期政策。

　不过，在中金公司首席经济学家彭文生看来，当下如果将扩大内需简单理解为过去常见的
投资主导的逆周期调节，理解为依靠房地产和信贷扩张拉动需求，是与“实现更加强劲可持续
的发展”的理念相背离的。在传统逆周期调节之外，更重要的是着眼于长期的结构性改革。
 　浙商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超也认为，传统需求侧对冲政策思路是通过地产、基建、消费等
内需政策刺激来拉动经济增长，弥补外需下滑，但这存在较大的副作用，会导致宏观杠杆率上
升、债务高企和资产价格泡沫。“政策思路不能用传统的需求侧替代思维来理解，外需萎缩不
能理解为要通过国内需求给予弥补。”

　在他看来，相比需求侧的替代视角，供给侧的促进视角更为重要。新冠疫情既冲击需求，
也冲击供给。在海外生产供给大幅冲击下，中国产业门类齐全，通过促进国内产业链的替代，
充分利用好国内大循环提高供给能力，进而更好促进出口，特别是在全球供应链修复阶段，经
济领先性企稳更能发挥中国供给优势。

　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并非关起门来封闭运行。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余永定强调，这并不
是对此前国际大循环战略的否定，而是对其的补充和发展。

　中金公司首席策略师王汉锋考察日本等一度高度依赖外需经济体的发展轨迹发现，在外需
导向推动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经济发展都或多或少地逐步更加依赖内需，这是经济发展到
一定阶段的必然。

　他认为，双循环格局切合中国当前发展阶段的特征。中国要重视外需，但在当前阶段，内
需可能比外需更为本质、更为根本。中国在保持开放心态的同时，不能忽视产业链可能受到潜
在区域冲突威胁的可能性，“以国内大循环为主”来考虑中国产业链供给侧的稳健性和安全性。

内循环两大关键点

　虽然双循环格局提出仅有三个月左右，但其内在含义在此前的诸多政策表述中已有体现。
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2019年陆家嘴论坛上关于高质量发展的阐述，可谓点出了“国内大循环”的
关键：供给体系要优化、需求体系需要不断升级、金融体系需要更加适配。

郭磊认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其实质变化是从此前的“出口—外汇—资本积累—城市
化”，变为“内需—国内统一市场—分配—扩大消费”和“产业链高级化—高附加值—全球分工”。

需求体系方面，正如刘鹤所言，庞大的中等收入群体正在形成，大约有4亿人，当前中国
已经成为最大的成长性市场。如何挖掘出这一群体的消费潜力，使其承担更多的保障内需的作
用，是一大关键。

长期以来，中国一直处于“高投资、高储蓄、低消费”增长模式，随着中国基建投资接近饱
和、投资效率日益下降，改变这一模式已经成为必然选择，这需要消除此前束缚居民消费的诸
多障碍。

国泰君安研报称，要构建“消费内循环”，政策需要从五方面入手：一要完善医疗、教育、
养老、住房保障，解除消费的后顾之忧，这需要政府在医疗、教育、养老等方面加大投入，同
时继续坚持房住不炒，堵住房地产对居民消费的虹吸效应；二要从供给侧进一步提升产品、服
务质量，让万亿体量的海外消费回流国内；三要依托“新基建”，构建新流通模式；四要合理松
绑此前限制或者不利于消费的政策，比如高关税、汽车牌照等，通过高端海外产品在国内消费
的免税措施为消费升级创造条件；五要通过税收加强收入分配的调节，提高居民整体的消费倾
向。

“内需的基础在收入，在就业。”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黄奇帆撰文称，中国现有4
亿中等收入群体，同时还有6亿中低收入人群。当前，疫情对实体经济的冲击已对民生就业带
来较大影响，要进一步健全鼓励就业、促进就业的相关政策，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进一步
降低个人所得税率，提高劳动报酬在国民收入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在未来若干年内将4亿中等
收入人群实现倍增，将6亿中低收入人群减半。以此为基础，形成以中高收入人群消费为引
领、中低收入人群消费为基础并逐步提升的消费结构。

尽管过去十年间“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多次出现在政府文件中，但2019年起
全面推开的个税改革，仍然延续了“重劳动轻资本”的税制结构，四项劳动所得综合计征，增加
了部分靠科研、知识获得劳动报酬的创新人才的税负。而股票转让收入等资本所得不征收个
税、房地产税迟迟不能推出等，加大了劳动所得和财产性收入的税负差距，与“提高劳动报酬
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这一要求相悖。
 多位财税人士建议，未来需要扩大个税综合计征的范围，改变“重劳动、轻资本”的税制结
构，同时加快推进房地产税立法，发挥其调节收入分配的作用。

　供给体系的优化，近期的目标是要提高产业链供应链稳定性和竞争力，更加注重补短板和
锻长板。

　过去两年多来的中美贸易摩擦，充分暴露出中国在关键领域、关键技术上的短板。余永定
认为，虽然中美经济脱钩代价非常高，但如果考虑美国政客抑制中国发展的政治目标，尤其在
高科技等领域，产业脱钩并非无法实现。以国内大循环为主，意味着中国首先要考虑生存问
题，同时，在高科技领域一定要自主创新，不能寄希望于美国不把中国排除出全球产业链，还
是要立足自身发展。

　黄奇帆认为，疫后科技领域的国际竞争更加激烈，特别是在美国频频打压中兴、华为并实
施“科技脱钩”的背景下，加快推进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增强科技竞争力已刻不容缓，需要加快
打通支撑科技强国的全流程创新链条。

　而要实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既需要加大基础研究的投入力度，提高和加强自主创新能
力，也要求改革教育体系和科研体系，在努力培养大量科学家、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同时，也
加强中专教育和职业培训，培养技术工人。在打造全流程创新链条的过程中，需要金融体系提
供适应的融资支持。

　除了创新能力的培养，余永定还强调，中国应努力建立相对独立、完整的产业结构，第三
产业发展要有合理的程度和界限，应该更多地强调制造业的发展。

　近年来，随着中国制造业成本的上升，一些企业在逐渐离开中国，转向东南亚国家。余永
定认为，应该通过政策留住本国资本，鼓励企业向成本较低的内陆地区转移。在继续积极参与
国际产业链的分工的同时，对产业链做出调整，更多强调本地化、让更多的产业链环节和终端
留在或靠近本国市场。

　郭磊也认为，中国应推动优势互补的区域经济格局，借助各城市群不同的定位、分工及其
对三四线市场的辐射，形成内部分工和专业化的雁行模式。

内外循环如何相互促进

　无论是扩大内需，还是提高产业链供应链稳定性和竞争力，构建完整的内需体系都离不开
既定改革的推进。这不仅要求巩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成果，还要加快推进要素市场化改革、
国企改革等。

　制造业投资既是内需的一部分，也能满足消费升级的需求，还关系到产业链供应链的稳
定。但现状是，近年来制造业投资增速持续放缓，疫情发生后更是急剧下降，2020年1—7月，
制造业投资同比下降10.2%，表现明显低于整体投资。

　黄奇帆认为，构建完整的内需体系，要以稳定市场预期、提高社会资本投资积极性为着力
点。在他看来，企业家愿不愿意扩大再生产、愿不愿意从事创新性的冒险活动，与其对经济的
预期、市场竞争是否公平、产权是否得到有效保护有关。当前，广大中小企业受疫情冲击最为
严重，最为关键的是要采取措施稳定民营企业家的信心、营造中国经济长期向好的预期。

　而民营企业反映最强烈的融资难融资贵、受歧视等问题，都是由政府和市场界限不清、资
源配置效率不高造成的。今年4月出台的要素市场化改革相关措施，就是要通过深化供给侧结
构性改革，提高供给侧与需求侧匹配的灵活性，提高资源配置效率。这项改革能否尽快落地，
直接决定了国内大循环形成的进展。

而在当下，内循环的构建并不是孤立的。“不能仅仅就内需谈内需。”黄奇帆认为，构建完
整的内需体系，须形成内需外需兼容互补、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格局。在开放经济条
件下，内需的形成和有效供给也依赖于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的畅通和协同。

　在王一鸣看来，当前要提高产业链的稳定性和竞争力，如何把现有外资企业稳住很重要。
外资企业是促进国内国际循环的重要媒介，要发挥好外资企业外引内联的独特作用。这与国内
企业通过国内市场增强竞争力，更好参与国际分工，是相辅相成的。

　他强调，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是要畅通国内经济循环，通过改革打通生产、分配、流
通、消费各个环节，建设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高标准市场体系，完善公平竞争制度，促进国
内规则与更高标准的国际规则体系对接，更好联通国内和国际市场。

“外循环是内循环的必要补充。”王汉锋也认为，中国经济的“大国”特征并不意味着中国什
么都能自给自足，重视外部循环、保持开放才能提高内部循环的活力、质量和效率。开放带来
的竞争与合作，对更好地实现“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保持内循环机体的活力和竞争力至关重
要。

疫情和国际环境的变化，并未让中国政府放缓扩大开放的步伐。2020年版外商投资准入负
面清单由40条减至33条，服务业、制造业、农业等领域均推出新的开放措施；服务贸易创新发
展试点也再度扩围，从此前的17个地区扩大到28个省、市（区域），在金融业开放、境内外专
业人才职业资格互认、促进资金、技术、人员、货物跨境流动上均提出探索措施。

　王一鸣认为，下一步扩大对外开放，要继续推进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合作，加强国际协调，
随着疫情缓解解除一些临时性管制措施，建立一些快速绿色通道，保证国际货物和物流畅通。
同时，要顺应全球供应链区域化的趋势，优化国际市场布局。此外，还要继续放宽外资准入，
充分利用好正在推进的开放平台，优化营商环境，进一步落实好外商投资法和配套法规，更好
保护外资合法权益，增加对外商投资的吸引力。

黄奇帆则认为，中国要打造面向全球的高效的产业链、供应链，围绕“一带一路”规划构建
合作创新网络，积极参与国际经贸规则的谈判与制定，推动对外开放朝着更高、更深、更广的
方向发展。

版面编辑：王影
 专栏｜用“世界货币”代替美元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美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韧性仍强，如果未来美联储独立性下降，其他国家将别无选择，惟一出路是给予
IMF更大的授权，允许其发行更多的特别提款权

文 |巴里 ·艾肯格林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政治经济学教授

“美元正在经历自由落体式下滑！”“美元的全球地位将要终结！”最近，各国媒体不时刊登
这样的头条。用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戏剧作品《不可儿戏》中的货币专家“棱镜小姐”的话
说，这些言论“太耸人听闻了”。

7月美元兑欧元汇率跌至两年来新低，是这些标题党式言论的导火索之一。事实上，近期
美元汇率下挫不难解释。像过去几十年间每次危机开始时那样，3月新冠疫情向全球蔓延时，
避险资金涌入美国国债市场，美联储迅速向金融市场注入大量流动性来应对。到了5月，美联
储这一全球“最后贷款人”已平复了海外的美元需求，美元也开始回吐前期的涨幅。

　此后的美元贬值反映了美国和欧洲经济前景的微妙变化。美国经济前景持续恶化，投资者
预计美联储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低利率。而在欧元区，疫情得到更好控制，7月采购经理
人指数（PMI）已重回增长区间。这种向好的前景让投资者倾向于相信，欧洲央行能更早地开
启利率正常化进程。按照利率平价理论，“棱镜小姐”可以做到，“告诉我利率走势的预期，我就
能告诉你汇率变化的趋势”。

另一些观察人士指出，欧元看涨很可能是因为欧洲领导人达成历史性协议，发行7500亿欧
元的欧盟债券。然而，7500亿欧元还不到美国国债存量规模的5%。换句话说，这些资金对建
立欧元区统一的安全资产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即使这真的是欧洲的“汉密尔顿时刻”，将欧盟债券的发行总量提高20倍，也需要至少数十
年时间。也就是说，数十年后，欧洲才有可能拥有具备类似美债市场流动性的基准锚定资产。
外汇市场交易主要受近期变化的影响，而非几十年后尚不确定的事。

　事实上，从近期发展中能得出的最出人意料的结论是，美元在全球货币体系中的韧性仍然
很强。

　通常情况下，只有当货币发行国的政策贤明、稳定时，投资者才会持有这种货币。尽管有
自称“稳定的天才”的总统掌舵，但美国近期政策一直在带来风险和不确定性。企业与银行通常
只有在某外国货币便于跨境贸易计价、结算时，才会持有这一外币。各国政府通常会持有和使
用盟国的货币。但特朗普对美国贸易的干扰超过比其他人，在他的领导下，将美国作为盟友不
再那么可靠。

考虑到这些因素，银行、企业和外汇储备管理者似乎理应采取相似的行动——逐渐减少美
元的使用。但过去几个月，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使用并未明显减少，只在极个别领域比如
各国央行外汇储备中有所下降，但下降幅度也很小。

这种陷于停滞的状态，正如撒切尔夫人说的，是因为别无选择（TINA，There Is No
Alternative)。欧元还不能代替美元，欧元安全资产仍分散于欧元区各国。人民币也不是一个可
行的选择。鉴于近期中美关系恶化，没有哪个西方政府会鼓励其企业和居民依赖中国人民银行
获得流动性。

而美联储仍然有能力、有意愿充当全球最后贷款人，当前的现状尚可忍受。7月下旬，特
朗普总统提名谢尔顿（Judy Shelton）出任美联储理事，获得通过。近来她不断呼吁美联储不应
该完全独立，而应与国会和白宫合作。这一人事变动可能还不会改变海外对美联储的看法，但
可能预示着下一次变动。到那时，其他国家可能会意识到，它们真的别无选择了。
 走出这一困局的惟一出路是给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更大的授权，允许其发行更多
的特别提款权（SDR），使其能够在危机中向各国提供未来的美联储可能不愿提供的流动性。
当然，这一措施本质上就是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1944年提出的解决方案。

凯恩斯“世界货币”（Bancor）提案的80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还有什么比将其变为现实能
更好纪念凯恩斯的这一创举呢？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AR等风来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过去几年，被视为下一代人机交互方式的AR技术悄然在垂直行业中生根发芽，它能解决企业的哪些痛
点？何时才会火爆消费市场？

美国的初创企业倒下之后，与中国AR企业同步奔跑的，只剩下不差钱的全球科技巨头。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张而弛

新冠疫情启动的远程办公时代，正在催动AR产业的春天。

疫情期间，荷兰光刻机巨头阿斯麦（ASML）发现，增强现实技术（Augmented Reality，下
称“AR”）可以帮助它为全球客户24小时不间断提供远程支持，果断决定在未来推广这一方案，
提升服务体验。

阿斯麦首次开展远程技术支持是在今年3月。彼时，美国对欧洲发出旅行禁令、出差受
阻，阿斯麦在几天之内找到微软，希望利用微软的AR头盔HoloLens来完成光刻机的远程维护。

过去，芯片制造企业为了保护商业机密，不愿让工程师戴着装有摄像头的AR设备进入厂
区。但在疫情之下，设备宕机一天就会造成数百万美元的损失，阿斯麦成功说服美国芯片代工
企业格芯（Global Foundries），利用HoloLens开展了首次远程技术支持。

在中国，越来越多的企业也开始选择AR远程应用。湖南华菱湘潭钢铁有限公司今年准备
升级其特钢生产线，却遇到一个难题：由于新冠疫情，德国和奥地利的技术人员无法来到中
国，指导进口设备的安装和调试。急于复工的湘潭钢铁找到中国移动，搭建5G网络，让中国工
程师戴着AR眼镜，将现场视频实时传给国外的工程师，并让他们通过AR眼镜的实时标注、音
视频通话和桌面共享等功能，远程指导中方的这次装配行动。

“随着5G技术的普及，许多AR应用正进入快车道。”为湘潭钢铁此次装配工作提供AR解决
方案的亮风台公司的创始人兼CEO廖春元向财新记者表示。

亮风台成立于2012年，总部位于上海，在AR行业已经摸索了八年，客户包括海尔、上汽
通用、国家电网等。从今年春节起，廖春元就不断接到来自国内企业的订单，希望用AR技术
来实现远程协作。

通过屏幕把虚拟世界叠加在现实世界展开互动的AR试验，最早可追溯至20世纪90年代航
空航天应用。2012年，谷歌推出AR眼镜Google Glass，向全球普及了AR概念；2016年，日本游
戏厂商任天堂推出游戏App精灵宝可梦（Pokemon Go），让世界见识到将虚拟与现实结合的AR
游戏的魅力；2017年，苹果CEO蒂姆·库克在北京出席活动时预言，AR是一项跨设备的技术，
一旦成熟，将充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是苹果公司重点布局的方向。

然而过去几年，AR在消费市场总体陷入沉寂。第一代谷歌眼镜1500美元的售价、极为有
限的功能和过短的续航时间等，使其在2014年量产进军消费市场时出师不利，迅速成为行
业“先烈”。获谷歌和阿里巴巴投资的明星AR企业Magic Leap成立七年、烧掉20多亿美元之后，
才在2018年拿出首款面向消费者的AR眼镜Magic Leap One。这款售价2295美元的产品在上市之
初就遭到媒体恶评，导致产品积压，公司融资受阻，创始人下台。

无法让消费者埋单，AR设备从2017年起，开始转向需求更为明确的企业市场。经过数年
的产品迭代和市场教育，AR设备在教育、工业、安防等垂直行业逐渐站稳脚跟，吸引到越来
越多的政府和企业客户。去年开始，随着5G网络的铺开，高通和华为海思相继推出专用芯片，
第二代AR眼镜或头盔产品落地，再加上全球电信运营商力推，都为AR设备在行业市场的普及
创造了有利条件。

“行业关注的是性价比，虽然方案可能不完美，但只要整体方案可以节省成本，带来效益
成倍的提升，企业就愿意去列装。”联想创投集团董事总经理王光熙告诉财新记者。

　目前，在垂直行业市场，提供整体方案的有两类玩家，一种是微软和联想集团等科技公
司，希望布局后手机时代；更多的玩家是初创企业，比如亮风台、Rokid等，想在新的市场一
飞冲天。在零部件市场，中外企业同台竞技，国外企业在专利和技术上有更多积累，比如高通
的专用芯片功能更多、产品更全，海思则以接地气和良好服务深受中国用户青睐。

在消费市场，苹果、谷歌等科技巨头云集。它们近年悄然将重心转向软件以待风起：2017
年，苹果推出AR开发平台ARKit，软件开发人员可以借此打造AR应用；谷歌也在同年发布了对
标的开发平台ARCore，用于安卓系统；2019年，华为发布了虚拟现实融合软件河图
（Cyberverse），并在今年4月的P40手机中首次搭载了AR地图，开始将虚拟与现实世界整合到
一起。

7月，市场研究机构IDC预计，今年全球AR/VR（增强现实与虚拟现实）市场的支出将达到
106.7亿美元，同比增长35.3%。增速比原先预计的有所放缓，主要是因为零售店关门、供应链
中断等。其中，VR约占市场的七成，主要是游戏和影音。IDC认为，疫情引发的远程办公等大
趋势，有可能使AR/VR技术在未来几年加速落地，2020年至2024年，AR/VR市场的复合年均增
长率为76.9%，而AR市场的复合年均增长率更将达到176.8%。

集邦咨询旗下的拓墣产业研究院预计，在2021年至2022年间，苹果、华为、三星等大厂都
有可能推出眼镜式AR设备，带动市场高速增长。

“但凡大一点的电脑和手机厂商，都在作AR方面的准备。”国内AR光学显示模组厂商耐德
佳的CEO程德文向财新记者表示，所有人都知道苹果在做AR眼镜，中国企业到时候如果不跟
上，就会很被动。

做跑车还是做卡车？

亮风台是中国首批下注AR的创业公司之一。2012年，谷歌发布第一代眼镜之际，在富士
施乐硅谷研究院工作的廖春元回到国内，在上海创办了亮风台，并获得了美图、纪源资
本（GGV）等的投资。
 过去八年，亮风台的摸索与整个AR行业的起落息息相关。廖春元把公司发展分为三个阶
段：2012年底到2015年是蒙昧时代，国内多数人都没有听说过AR这个概念，初创企业教育客
户很难；2015年到2018年是大众科普阶段，随着虚拟现实（VR）在2016年大火，也带动了人
们对AR的兴趣，巨头开始纷纷入场，亮风台给腾讯、支付宝、美图、苏宁易购等提供技术支
持，在各家企业的App内上线了各种AR互动游戏，增加用户活跃度；随着传统企业上云，2018
年以后，中国不少头部企业开始探索游戏以外的AR应用，思考如何用这项技术来提高效率，
而他们又会带动自己的供应商采用AR设备，使AR的普及由点及面。

亮风台进入AR硬件领域，正是在企业市场开始发动的2015年。廖春元解释，移动互联网
的流量已经被各家巨头瓜分殆尽，如果亮风台只做手机上的AR应用，即便能够成功，也会很
快被巨头复制。此外，他始终认为，手机AR只是一个过渡，难以真正做到3D立体交互，要想
形成一个软硬件闭环，亮风台要造自己的硬件。

不过，亮风台在硬件方面走了弯路。2016年11月，亮风台发布首款量产版AR眼镜G100。
这是一台售价接近1.7万元人民币的一体机，类似于微软的HoloLens，将电池、计算、显示等功
能全部整合到眼镜中，重量达280克。但到了2019年1月，亮风台发布的第二代眼镜G200，就变
成了分体式设计，眼镜负责显示AR影像和视频采集，并通过数据线与外置的电池和计算模块
相连，其中眼镜部分的重量减至80克。

廖春元解释，亮风台在做G100时，希望打造一款标杆性产品，使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技
术，包括用3D摄像头做手势识别等。但在实际推广过程中，行业用户并不喜欢，认为一体机太
重，没法长时间佩戴，还会遇到出汗、难以更换电池等问题。在手势识别方面，多安装一个3D
摄像头不仅增加数千元成本，还会增加耗电和用户的学习成本，最终在G200中被普通摄像头和
实体按键取代。

“要深入行业，有时候未必是做技术加法，反过来应该做减法。”廖春元表示，过去几年做
硬件取得的教训是，用户需求比炫酷的技术更重要。

　用户的需求在过去几年快速跟上现实。廖春元介绍，最开始找到亮风台的企业往往是出于
对AR技术的兴趣，以为其无所不能。但2018年之后，这些需求在工业领域慢慢收敛到两个核
心场景：一是远程协作，二是可视化指导培训。在安防、旅游等领域，AR的作用也类似，主
要通过图像识别，给使用者提供额外的信息，包括人的身份信息、博物馆展品的介绍等。

不少AR企业走过同样的路径。总部位于浙江杭州的Rokid成立于2014年，投资人包括IDG
资本、华登国际、淡马锡等。他们最早做语音助手和智能音箱，2018年才进入AR领域。Rokid
的第一台AR眼镜Rokid Glass是一体机设计，但今年年初发布的第二代产品已经改成分体式。

“在这个行业里，没有Black magic（黑魔法），它其实就是取舍的结果，而不是能力好坏的
结果。”Rokid创始人兼CEO祝铭明告诉财新记者。

他将HoloLens等AR头盔比作跑车，属于通用型产品，希望在各种场景中都能使用，因此需
要很高的技术配置，而目前的AR眼镜更像是卡车，只为完成一个具体的任务而生，所以要在
配置和设计上做到专注、取舍和克制。

　祝铭明认为，现阶段的电池技术、芯片能耗、穿戴体验等方面，会限制通用设备使用的范
围，使其难以普及，“所以通用性就变得没那么有价值”。

今年的疫情证明了市场对专用设备的需求极大。疫情暴发后，Rokid的工程师在AR眼镜上
增加了红外测温模块，可以远距离测量行人体温。该产品一经推出，就受到全球市场欢迎，一
度卖断货。

同一起跑线

　在个人电脑和智能手机市场，中国企业一直扮演的是跟随者的角色，等美国企业把前方的
道路探索好了再跟进。但在AR这个舞台，中美两国企业是同台竞技、共同试错。

过去几年，中美两国的AR初创企业在同一起跑线出发后，结局迥异。美国AR领域的知名
创业公司纷纷惨淡收场。2018年，受中美贸易战影响，曾获得京东方、丹华资本等投资的AR
眼镜公司Meta无法获得中方资金，宣布融资失败、公司破产，资产被出售。今年4月，Magic
Leap宣布，由于融资和出售失败，将裁员1000人，约占公司总人数的一半，并放弃消费者业
务，转向企业市场。不过到了5月，Magic Leap突然又宣布，获得现有投资者3.5亿美元投资，
暂停裁员，但公司创始人Rony Abovitz将辞职，将CEO之位让给在微软负责并购的高管Peggy
Johnson。
相形之下，中国的AR初创企业依然能获得融资，还不断有新玩家进入。2017年，联想集
团剥离出了联想新视界，专门做AR技术的行业解决方案。曾在Magic Leap工作的徐驰2016年回
国成立NReal，做消费级AR设备，拿到了爱奇艺、华创资本、顺为资本等的投资。

IDC认为，中国现在是全球AR/VR最大市场，今年规模将达40.9亿美元，同比增长65.9%，
美国、西欧和日本紧随其后。

祝铭明认为，国外AR初创企业一一倒下，而国内企业还活着，显示两者的目标有所不
同，美国大部分AR企业都希望打造一个通用平台，厚积薄发，但目前的技术还很难支撑；而
中国企业更加务实，希望小步快跑，先聚焦细分领域，将产品落地，再谋求实现通用平台之
梦。

美国的初创企业倒下之后，与中国AR企业同步奔跑的，只剩下了不差钱的全球科技巨
头。

2015年，微软首次发布一体式的AR头盔HoloLens，企业版本售价5000美元，开发者版本为
3000美元。微软内部将AR设备视为个人电脑、手机之后的第三代计算平台，HoloLens的一些发
布会都是微软CEO萨提亚·纳德拉亲自参加。

负责HoloLens商业化的微软全球副总裁朱莉亚·怀特（Julia White）向财新记者表示，当
HoloLens第一次上市销售时，微软因为没有经验，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去使用它。他们很快
就意识到，HoloLens对个人玩家来说太贵了。

“如果你是一家制造企业，这个设备可以提升你产量的1%，就是1000套HoloLens，你也会
买。如果你是一个游戏玩家，你恐怕就不会花5000美元去购买一台AR设备。”怀特表示。

2019年，当第二代HoloLens上市时，微软直接取消了开发者版本，将售价统一定在3500美
元。HoloLens 2加入了很多专门为企业设计的部件，包括眼球跟踪传感器，采用虹膜识别登录
系统，方便企业员工安全地共享设备。微软还将HoloLens与自家的商业软件Dynamics 365结合，
以实现远程视频对话、远程维修协助等功能。微软称，同时采购HoloLens和Dynamics 365软件，
企业可以用每台每月125美元的价格租用HoloLens，而不需要一次性购买，以降低列装成本。

与中国一样，美国AR设备的买家也是政府、制造业和培训机构等。2018年11月，微软击
败Magic Leap，从美国国防部拿下了一份4.8亿美元的订单，包括10万台HoloLens。为满足军方
需求，微软对HoloLens 2进行了软件和硬件上的改造，比如在设备上增加了红外相机，用于夜
间作战。

中国是HoloLens 2上市的首批国家之一，但更偏重教育、医疗等场景。中国AR初创企业与
微软各自攻守，鲜有正面交战。站在同一起跑线，在时间的长河里各自蓄力。

发动机怎么选？

　在企业市场，无论是微软，还是初创企业，无一例外选择了软硬件一体的路线。为了达到
更好体验，需要底层AR芯片的支持，比如在HoloLens 2中，微软用高通芯片取代了第一代的英
特尔处理器，以延长设备使用时间。

美国芯片企业高通两年前已开始布局。2018年5月，高通发布了首款VR/AR专用芯片骁龙
XR1，既可用于VR头戴显示器上，又可用在AR头盔上。2019年12月，高通又发布了XR2，在性
能上更加强劲，首次支持5G网络，也支持七个摄像头的并行处理。未来，XR1和XR2会成为高
通瞄准VR/AR一体机市场的两个芯片系列。今年，高通还在推与5G手机相连的轻量级XR眼
镜，可以通过数据线让手机分担眼镜的信息处理工作，同时为其供电。
 高通XR业务中国区负责人郭鹏向财新记者介绍，VR和AR在很多领域是共通的，两者都需
要CPU（中央处理器）、GPU（图像处理器）、视频的编解码等。不同之处在于，VR对显示的
分辨率要求更高，才能达到沉浸式的体验，而AR涉及到真实与虚拟世界的互动，对定位要求
更高，从做出一个动作到显示在眼前的屏幕上，延迟越低越好。在这种情况下，高通拿出的解
决方案是，把所有功能做进一款芯片，比如在分辨率和刷新率上按VR的要求去做，也就能满
足AR的需求，在定位上则根据AR的标准去做。

华为海思入场比高通晚。今年5月，海思发布了首个XR芯片平台，可以支持8K解码，同时
集成了NPU（神经网络处理器），用于图像识别。

高通的产品较海思先进，但一些瞄准垂直行业的中国AR企业选择了海思。Rokid的第一代
眼镜用的是高通骁龙835处理器，但在最新的AR眼镜Rokid Vision上，使用了海思XR芯片，成为
其首个用户。

　祝铭明表示，高通的产品集成度很高，但其中有些功能他们目前还不需要，比如高通的
XR芯片支持六自由度位置跟踪，用于空间定位，而Rokid的眼镜未加入这一功能，所以没有选
择高通的产品。

　相较而言，海思更重视客户意见。祝铭明告诉财新记者，对于他们这样的初创公司，海思
可以做到贴身服务、快速响应，“基本上我们提一个问题，第二天甚至当天就会有非常好的答
复，如果一两天还没有回应，他们一定是在来的路上，这是非常难得的。”

　此外，他认为，面对目前紧张的中美局势，科技企业也希望作好国产化准备，以应对可能
遇到的挑战。

　不过，过去三个月，美国特朗普政府连发两道禁令，意图封杀华为制造和购买芯片的能
力，海思的这项新业务刚起步，未来充满不确定性。

消费市场等苹果

集邦咨询预计，今年全球AR设备的市场规模仅有45万台左右。尽管AR应用在垂直领域先
热起来，但就像手机、PC市场一样，真正大规模的AR设备出货仍要靠消费市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苹果公司身上。在2017年推出ARKit之后，苹果在AR领域的野心就
不再遮掩。在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17年会上，库克表示，AR可以帮助医生诊治疾病，帮助学
生更好地学习，帮助老师更好地教学，改变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当时库克表示，AR技术的成熟有赖于传感器、显示、电池等领域的共同演进，AR当时处
在起步阶段（Phase 0），还看不到巨大的突破。“这不是一个直线上升的过程，它会曲线发
展，可能还会有一些曲折。但我相信，我们最终肯定会到那里。”库克表示。

经过几年的准备，今年3月，苹果突然在新款平板电脑iPad Pro的摄像头里搭载了激光雷达
扫描仪，可对五米之内的物体进行精确的3D扫描。这让不少AR界人士感到惊讶，一旦这个部
件在今年秋季进入新款iPhone，将对AR行业产生巨大影响。

　联想创投集团董事总经理王光熙向财新记者表示，在过去，如何快速把周边的环境精准地
三维化，一直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有的是用几十台高速相机快速拍摄和建模。苹果推激光雷
达扫描仪，将使后置摄像头具备精准的三维空间感知能力，把这个工具交给普通消费者和软件
开发者，AR方面的应用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其实就是打通了三维实体世界和AR/VR的虚拟空间之间很重要的连接部分，过去连接部分
是非常薄弱的，甚至是断掉或不是直接连通的。”王光熙表示。

集邦咨询分析师蔡卓邵也认为，增加手机上的AR应用是说服消费者购买高价AR眼镜的第
一步，有了足够应用之后，手机厂商才能将AR眼镜作为智能手机的配件，像智能手表那样卖
给消费者。他预计，这个过程将在未来一到三年内发生。

不过，蔡卓邵认为，由于消费端AR装置对于体积、外观有一定程度的要求，难以兼顾运
算效能、电能、散热等性能设计需求，智能手机仍旧会是最主流的个人计算平台。

与电脑和手机相比，AR眼镜需要解决一个特殊的问题，既要透过镜片看到真实世界，又
要将虚拟影像清楚地投射上去，这需要显示技术的不断提升。

　目前，市场上主要有两种路线：一是光波导技术，通过引导光在特殊的波导镜片中折叠传
播，像光缆一样将图像传输到人的眼中；一是自由曲面或鸟盆式设计（Birdbath）方案，利用传
统光学原理，将光线经镜面反射入人眼。前者镜片较薄，通透性更好，但良率一直不高，导致
价格居高不下。HoloLens 2和Magic Leap One都采用了光波导技术，产品价格全都过万；后者经
过多年发展已可大规模量产，一款AR眼镜的价格只需几千元，但镜片往往较厚，透光率不
够。苹果的选择意义重大，能把大量资金吸引到某个方向。

　王光熙认为，在所有厂商中，苹果的优势在于，硬件、软件、核心部件和商业生态能形成
一个完整的闭环，在自洽的闭环生态中自己定义体验，更有机会做好。其他开放生态的厂家要
做好一个产品，既要跟芯片厂家一起联调，又要跟软件厂商一起配合，各方想法很难统一，只
有等苹果做出来之后，产业链才能迅速达成一致，立即跟上。

谷歌、三星、华为等科技巨头均作了大量AR技术储备，比如华为2019年曾在开发者大会
上展示过一款AR眼镜，采用光波导技术，分体式设计，但目前尚未在市面上销售。一旦苹果
下场，其他巨头们势必争先恐后拿出产品，已在企业市场耕耘许久的微软也将顺势力拓消费市
场。

　当消费市场竞争加剧，企业市场可能成为初创企业的避风港。蔡卓邵认为，企业市场讲求
的是定制化的软硬件设计和符合应用需求的用户界面，会以具备通讯能力的独立AR装置为
主。

　不过，初创企业要想守住企业市场，需要拿出更好的产品和服务，筑起自己的护城河。

显然，目前护城河还不够高。2019年，汽车零部件企业上海保隆启动了一个AR项目，当
保隆发现其汽车电子产品在新车型路试中出现状况时，可以通过亮风台的AR眼镜，让保隆的
工程师远程解答,当场解决问题。在使用了亮风台的AR眼镜一段时间后，保隆信息管理中心总
监黄军林向财新记者表示，亮风台现在的方案还过于通用，没有真正深入到细分行业。他举
例，亮风台替不少企业做过巡检方案，但只是用摄像头和眼睛去看，其AR硬件没有留出工业
接口，使其可以在巡检过程中读取机器数据。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电动汽车画图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中国电动汽车市场很可能将呈现为“哑铃形”，而不是燃油车市场的“纺锤形”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安丽敏

2020年还剩下四个月，谁会成为年内中国电动汽车市场的明星？特斯拉的Model 3毋庸置
疑，全国乘用车市场信息联席会还预测了另一个车型，即柳州五菱微型车MINI EV。

特斯拉雄踞顶端市场。2020年初，Model 3在中国实现生产交付。7月，Model 3在中国销售

逾1.1万辆，即中国销售的每十辆电动汽车，就有一辆是Model 3。

上汽通用五菱于7月推出MINI EV，它位于市场另一端，起步价仅2.88万元，只有Model 3的
十分之一。MINI EV上市20天销量达到1.5万辆。上汽通用五菱称，订单数接近5万辆。

Model 3和MINI EV被个人消费者广泛接受，其市场表现将补贴政策置于尴尬境地。国内政

府一直向新能源汽车提供补贴，本意是为弥补新能源汽车在价格方面的劣势，扶持消费者以补
贴后的价格购车。然而Model 3售价超过30万元的版本没有资格申请补贴；MINI EV按续航里程
分，只有120公里和170公里两种，续航能力远低于300公里的补贴申请门槛。

　两款明星车型对应了中国电动汽车的高端和低端市场，中间地带那些有资格享受补贴的车
型却乏善可陈。2019年6月底补贴退坡前，这部分产品曾是市场主力，主要由分时租赁、网约
车等出行平台消化。补贴退坡后，新能源汽车产品成本劣势放大，市场持续萎缩了12个月。
特斯拉Model 3 和五菱 MINI EV对应电动汽车的高端和低端市场，被消费者广泛接受，其市场表现将补贴政策置于尴尬境地。

　伊维经济研究院研究部总经理吴辉认为，电动汽车中间区域产品既不高端、又没有性价比
优势，需要与燃油车激烈竞争。

企业大都选择追随特斯拉路线“向上走”。初创企业中，蔚来汽车（NYSE：NIO）和理想汽
车（NASDAQ：LI）在起步阶段便对标特斯拉。2020年上半年，两家公司均取得不俗销量。7
月30日，理想汽车成功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原本在出行市场占据较大份额的企业也忍痛转型。北汽新能源计划推出高端子品牌
ARCFOX，首款车型将在年内量产。广汽新能源聚焦于产品力，希望全面超越特斯拉。6月，
广汽新能源埃安V车型宣布续航里程达600公里，还可实现L3级自动驾驶。

　市场上还没有出现上汽通用五菱的追随者。这家企业在农村和低线城市深耕数年，传统微
型车产品遍地开花、用途广泛，被誉为“五菱神车”。此次推出新产品MINI EV意味着上汽通用
五菱坚守传统市场。

“我们公司内部作过测算，同等配置2.88万元售价没办法覆盖成本。”一名低速电动车企业
高管判断，上汽通用五菱意欲通过低价“收割”处于灰色地带的低速电动车市场，有望通过规模
效应和新能源汽车积分交易获得收益。近期，网络上流传的一份上汽通用五菱内部文件显示，
公司产能需紧急提升至每月2万辆。

上汽通用五菱公关负责人张益勤告诉财新记者，两轮电动车的年销量接近3000万辆，这部
分人群存在升级需求。同时，中国有一大批 “三无”低速电动车，年销量规模在百万辆级，近年
监管趋严，五菱有意争夺这部分市场。

　新能源汽车需要在补贴退坡后探索市场化之路。吴辉认为，中国电动汽车市场很可能在一
段时间内呈现“哑铃型”，而不是燃油车市场的“纺锤型”结构。

挤进 “特斯拉赛道 ”

特斯拉在2019年的销量不足40万辆，丰田汽车同期销量是其27倍。然而特斯拉当前市值达
2560亿美元，超过丰田汽车成为全球市值最高的汽车公司。
　特斯拉代表着硅谷工程师对传统汽车人的挑战，已然成为汽车行业转型标杆。支持特斯拉
高市值的是电动化和自动驾驶，还包括独特的直销模式和充电网络等。

众多车企巨头瞄准特斯拉，德国大众汽车集团即是其一。德国大众全球CEO穆勒曾在公司
高管会议上称，“传统汽车时代终结了”，汽车将是最复杂、最有价值的移动互联网设备，德国
大众的目标是成为一家数字科技集团。

在中国，特斯拉实现了“碾压式”增长。1月，国产Model 3开始交付，随后接连拿下中国纯
电动汽车型月销量冠军。2020年前七个月，特斯拉Model 3累计销量为5.7万辆，约占纯电动乘
用车份额17%。

在一线汽车限购城市，特斯拉尤受追捧。6月，Model 3分别占据北京、上海和深圳汽车销
量第一。值得注意的是，上述统计排名包含了燃油车。
　　中国市场强劲表现支撑了特斯拉全球业绩。2020年二季度，特斯拉未受美国本土蔓延的新
冠疫情明显影响，保持盈利，这是其首次连续四个季度盈利。同期，多家跨国车企出现严重亏
损。按照计划，特斯拉还将在中国生产新车型Model Y，其上海工厂设计总产能是每年50万
辆。

　　特斯拉在中国有众多拥趸，初创车企几乎都梦想成为“中国的特斯拉”。蔚来汽车基本复制
了特斯拉车型推出顺序：第一款是电动跑车，第二款为大型SUV，第三款为轿车，第四款是跨
界SUV。第三款轿车项目后来宣告暂停，其余车型均直接对标特斯拉。

　　还有不少企业希望通过产品指标优势，与特斯拉一战。Model 3国产版本续航仅有445公
里，而目前中国市场在售车型中，已有不少续航里程超过600公里。自动驾驶方面，特斯拉曾
占据优势，但中国新产品有望后来居上，广汽新能源车型埃安V使用了高精度地图，在高速路
和快速路可实现L3级自动驾驶。特斯拉当前自动驾驶系统约处在L2.5级。

　　一线城市消费者购买力强，更注重品牌效应。从汽车市场规律来看，品牌定位高端，产品
自上而下梯度延伸，消费者更容易接受。若起步较低，品牌建设比较艰难。

　　在近期的一个小范围论坛上，远景AESC中国区总裁赵卫军指出，很多车企已经意识到，
不占领中高端市场就没有出路，不仅销量上不去，也不能赚取利润。远景AESC是一家电池公
司。

　　目前，中国已有三家初创车企成功在美国上市，分别是蔚来汽车、理想汽车和小鹏汽
车（NYSE：XPEV）。除了小鹏汽车产品定位中端，蔚来汽车和理想汽车产品均主打高端，产
品售价超过30万元。
　　与之对应，有的初创车企品牌定位不清，宣告出局。博郡汽车成立于2016年，近期网络流
传的内部文件显示，公司进入歇业状态。此前，该公司创始人已公开承认公司遭遇严重经营困
难。

市场另一极

　　上汽通用五菱总部位于广西柳州，靠微型面包车起家，近年推出新的子品牌“宝骏”。在电
动汽车推广方面，上汽通用五菱打造了“柳州模式”，进而推广为“广西模式”。上汽通用五菱提
供的数据显示，广西共有新能源专用泊车位1.35万个、充电插座1.2万个。

　　五菱MINI EV所在价格区间本来由低速电动车统治。低速电动车通常是指使用铅酸电池、
时速不超过70公里、售价在1万至3万元的四轮电动车。在国内，这类车型没有纳入监管，游走
于灰色地带，不能上牌，驾驶人也不需要考取驾照。

　　富路集团副总裁顾志宏介绍，低线城市和农村有大量出行需求，但居民购买力不足，只能
选择摩托车、三轮车，四轮低速电动车可以提供更好的出行体验，价格又很低廉，在农村地区
广受欢迎。富路集团总部位于山东德州，靠低速车起家，目前已经取得新能源汽车生产资质。

　　中国电动汽车百人会理事长陈清泰在一篇文章中提到，2011年至2017年，中国低速电动车
销量年均增长66%，2017年销量约为130万辆。中国新能源汽车尽管有财政补贴扶持，也没能
达到类似推广规模。

　　低速电动车一直没能取得合法身份。国家主管部门曾酝酿为其制定专门标准，但推动起来
困难重重。据财新记者了解，公安部门反对将低速电动车合法化，认为这将增大交通执法复杂
度。

　　电动汽车和低速电动车之间，价格是分界线。陈清泰指出，农村市场消费者能接受的电动
汽车价格约为5万元。顾志宏认为，实际情况需要再打折，应在3万元上下。

　　一名在多家低速电动车企工作过的人士称，五菱MINI EV重新制定了低速电动车“价格天花
板”，低速电动车合法化遥遥无期，部分人群将转向价格适合的电动汽车。他判断，五菱MINI
EV将抢夺农村市场，同时也会成为年轻人第一辆车或者城市家庭第二辆车的选择。“就和当年
燃油微型车QQ和奥拓一样。”这名人士说。

　　汽车在中国市场普及之初，微型车曾风靡一时。随着消费升级，这部分市场几乎完全消
失。主打微型汽车的日本铃木也于2018年处理了两家中国合资公司的股权，退出中国。

　　行业人士认为，微型电动汽车不会重走老路。顾志宏指出，当前中国每年的摩托车销量有
1000万辆，电动自行车有2000多万辆，小三轮车也有1000万辆，“这些都会是微型电动汽车的
潜在客户群体”。在城市中，“一油一电”或许会成为家庭用车主流，微型电动汽车仅作为短途代
步工具，使用成本低，能够占据一定地位。

　　理想汽车创始人李想最初规划的两款产品分别处于市场两级，即“一款小而美的SEV、一款
大而强的SUV”。SEV是微型低速电动汽车。受制于合法身份问题，理想汽车SEV项目被迫中
止。李想转而投资了新石器慧通（北京）科技有限公司。2018年7月，新石器公司基于SEV底
盘打造的无人低速物流车亮相百度开发者大会。

　　顾志宏认为，在未来几年，包括低速物流车在内的微型电动汽车会迎来高速增长，五菱
MINI EV的爆红也可能会吸引其他企业效仿。
中间市场啃骨头

　　电动汽车个人消费两级分化状态有其特殊性。高端市场消费者对价格不敏感，愿意为品牌
或新技术体验支付额外溢价，电动汽车成本劣势得以掩盖。微型电动汽车以低价吸引消费者，
并通过规模优势消化成本。

　　最难啃的骨头是中间市场。过往，这一市场区间电动汽车市场主要靠财政补贴支撑，产品
大都销售给网约车公司或关联出行平台。2019年6月底，补贴大比例退坡后，这部分市场受影
响最大，也拖累了新能源汽车销量整体走势。

　　8月12日，在中国汽车蓝皮书论坛上，中海同创投资董事长李金勇称，2019年中国纯电动
汽车共售出71万辆，其中48万辆是运营车辆。

　　补贴退坡后，这一定位的电动汽车产品进退维谷。北汽新能源曾将出行平台等企业端客户
作为主打，2020年前七个月，该公司销量锐减近八成，明显高于市场整体下滑幅度。7月，新
能源汽车市场整体恢复正增长，而北汽新能源仅售出2009辆。2019年同期，北汽新能源销量为
12509辆。2020年前七个月，比亚迪（002594.SZ）销量跌幅也超过50%。
　　政府制定的新能源汽车产销目标恐将落空。

　　2012年，国务院印发《节能与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规划（2012—2020年）》，提出到2020
年，新能源汽车年产量达到200万辆，保有量达到500万辆。而公安部7月14日公布的数据显
示，截至2020年6月，中国新能源汽车保有量为417万辆，距离规划目标尚有83万辆缺口。8月
11日，中国汽车工业协会预测，2020年新能源汽车年销量目标约为110万辆，其中下半年约为
70万辆。这意味着，八年前制订的2020年产销量和保有量目标均难以达成。
　　8月12日在同一个论坛，宁德时代（300750.SZ）董事长曾毓群致辞时判断，2020年欧洲电
动汽车销量可能将超过中国，成为全球第一大市场。

　　中间价位电动汽车走向个人消费，需要与燃油车正面血拼。这个区间的消费者，不像典型
的特斯拉车主，有宗教式的热爱、需要极客式的身份彰显；又不像五菱车主，追求简单实用。
他们购买一辆汽车，需要综合考虑多个维度。在此区间，燃油车占据绝对优势，消费者选择众
多。电动汽车对其形成挑战还需要时间。

　　国家工信部此前公布了《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规划（2021—2035年）征求意见稿》。国家
工信部希望，到2025年，新能源汽车能占当年新车销量25%。接近政策制定部门的人士告诉财
新记者，这一比例或将下调至20%。

　　中国政府已经采取多种措施提振新能源汽车销售，例如延长财政补贴、免征购置税至2022
年底、增加汽车限购城市新能源指标等。2020年，中国政府还将充电桩和换电站纳入新基建范
畴。同时，国家工信部修订了新能源汽车积分政策，意在提高其交易价格，帮助电动汽车企业
利用积分市场获益。

　　按照政策规定，乘用车企业每生产一辆新能源汽车可获得相应积分，该积分可用于市场交
易。从2019年开始，乘用车企业就要接受新能源汽车积分考核。企业生产燃油车越多，需要达
标的分值就越高。政策设计初衷是提供一种市场激励手段，鼓励企业发展新能源汽车。

　　在上述论坛上，上汽集团技术中心副主任朱军称，2019年积分交易价格约为每分几百
元，2020年上涨至1000元。2021年修订后的新能源积分政策实施后，或将进一步推高交易价
格。

　　文内嵌入视频为： 【华尔街原声】分析人士：特斯拉 10年内有望交付 1000万辆电动汽

车？

　　视频说明：美东时间 2020年 7月 3日，风投机构 Loup Ventures联合创始人及管理合伙人

Gene Munster在线接受 CNBC节目访谈时表示，特斯拉在 10年内可交付 1000万辆电动汽
车。虽然电动汽车领域竞争激烈，但特斯拉之外的汽车制造商没有推出具有竞争力的产
品，此时消费者只会选择特斯拉。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邢台环境执法争议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PM2.5浓度“退倒十”的军令状下，邢台市环境执法部门和一些排放大户多次产生争议

邢台市地处太行山前凹槽地带，平均海拔仅60米，年平均风速只有1.66米/秒，极易形成逆温层，致雾霾天气频发。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周泰来 实习记者 韩钰泽 孙小雪 梁舒婷

　　2020年7月18日下午6点左右，51岁的河北邢台钢铁有限责任公司（下称“邢钢”）炼铁厂主
管烧结机的副厂长李炳岳，在工作岗位上被警察带走了，随后被行政拘留5天。“这是我51年来
以及工作30年来第一次进派出所，之前从未有过因任何事情被派出所叫去问询。”他对财新记
者说。

　　李炳岳被行政拘留的案由，是邢钢方面没有执行邢台市信都区大气污染防治工作领导小组
办公室（下称“信都区大气办”）下发的烧结机停产通知。据邢钢提供的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
（今年6月邢台市桥西区和邢台县合并为信都区，部分机构尚未更名）于7月19日出具的行政处
罚决定书，7月18日14时许，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信都区分局（下称“信都区分局”）报警，信都区
大气办于7月18日10时向邢钢公司下发了《关于邢台钢铁198平方米烧结机尽快停产的紧急通
知》，通知上传到邢钢主管环保的副总经理辛敏处，辛敏既没有签收，也没有告知烧结机停
机。信都区分局工作人员到达烧结机原料车间告知停机，车间主任李鑫电话请示主管副厂长李
炳岳，李炳岳告知李鑫没有接到上级通知，继续上料。

　　行政处罚决定书称，李炳岳有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五十条第一款第二项规定的行
为，即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职务，决定对李炳岳行政拘留五日。

　　不仅李炳岳，50岁的邢钢女副总经理辛敏也被行政拘留。7月19日早上5点左右，3名警务
人员到辛敏家中将她带走问询。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于7月19日出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显
示，辛敏以与李炳岳案同样的案由和依据被行政拘留十日。邢钢方面称，后因辛敏身体原因，
行政拘留暂缓执行。

　　自今年年初邢台市立下了PM2.5浓度“退出全国后十位”的军令状，当地环境执法部门与一
些排放大户比如钢铁企业、电力企业就执法尺度是否得当或有据产生争议。有企业人士指出，
当地环保部门存在“过度执法”之嫌。其中一些处罚决定经企业申诉，事后得到纠正、被撤回。

“退倒十 ”军令状
　　邢台市地处太行山前凹槽地带，平均海拔仅60米，年平均风速只有1.66米/秒，极易形成逆
温层，致雾霾天气频发。再加上邢台市重工业围城，空气质量长期居全国倒数——2013年全国
倒数第一，2014年全国倒数第二。当年邢台还曾因一条“为退出全国空气质量排名倒数第一而
喝彩”的条幅，被网民热议。

　　随着“大气十条”的实施，近年来邢台的空气质量逐步改善。到2019年，邢台市PM2.5年均
浓度已从2013年的160微克/立方米降到65微克/立方米。但在全国空气质量普遍好转的背景下，
邢台的空气质量从2013年以来从未退出过全国倒数前四。2019年，邢台空气质量排在全国倒数
第二。空气质量是按环境空气质量综合指数排的，该指数综合考虑六项污染物：PM2.5、
PM10、二氧化硫、二氧化氮、一氧化碳和臭氧。
　　2020年1月，邢台市提出坚决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到年底市区PM2.5浓度力争退出全国重
点城市后十位。一位大气治理行业专家对财新记者称，按PM2.5浓度进行排名，邢台市2019年
PM2.5浓度排到168个重点城市中倒数第四，比空气质量排名好两名，相对更加接近“退倒十”的
目标。

　　2月份，邢台市生态环境局新领导班子提出，以誓死一战决心，坚决打赢“退倒十”硬
仗，PM2.5平均浓度不退出全国后十，市局主要领导主动辞职，所有班子成员、分管科长和排
倒十的县市区分局长全部辞职。3月，邢台市委书记钱三雄表示，实现PM2.5平均浓度年内退
出“后十位”目标是市委、市政府向全市人民做出的庄严承诺，绝不会改变。

　　邢台市政府今年1月17日下发的《2020年大气污染治理强化攻坚方案》（下称《攻坚方
案》），明确该市今年PM2.5年均浓度目标是45微克/立方米。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可资参照
的是北京市2019年PM2.5年均浓度也才刚达到42微克/立方米，而武汉市2019年PM2.5年均浓度
正好是45微克/立方米。

　　“邢台市这届领导（治霾）的力度比前几任都大。”上述大气治理行业专家对财新记者
称，45微克/立方米的目标难度很大。

　　从污染排放源看，邢台这座古称“钜鹿”的冀南城市产业结构偏重工业。它有两家钢铁厂，
高污染、高耗能的矿产、焦化、钢铁企业纳税贡献非常大。此外，邢台市的能源消费水平虽不
高，但高度集中。仅在市区周边半径25公里范围内就有130多家燃煤企业，单位面积燃煤量超
相邻的石家庄1.3倍、邯郸1.6倍。邢台的产业布局也不尽合理，市区周边密布着三家电厂、两
家焦化厂、两家钢厂和40多家玻璃企业，无论什么季节、什么风向，都会有污染物飘向市区，
直接影响市区空气质量。

　　在此背景下，立下“退倒十”军令状的邢台市制定了一系列堪称激进的大气治理措施。《攻
坚方案》把重点放在工业企业污染整治上，要求对占全市工业大气污染物排放总量90%以上的
50家重点排放大户实施排污总量控制，在2019年排污总量的基础上，排污比例下降30%，同时
将各企业年控制总量平均分解到每天作为日控制值。

　　与之配套，《攻坚方案》定下了严格的考核问责制，包括每半月对各县（市、区）PM2.5
平均浓度进行排名，每次排名后五位的县（市、区）委书记做出表态发言，并对第一次排名落
后的通报批评属地生态环境部门；连续二次落后的，通报批评属地政府；连续三次落后，公开
约谈属地政府主管负责人，问责当地生态环境局主管负责人；连续四次落后，公开约谈属地政
府主要负责人，并问责当地生态环境局主要负责人；连续五次落后，公开约谈县（市、区）委
书记，并问责属地政府分管负责人；2020年PM2.5平均浓度未能退出全国倒十，问责生态环境
部门。

　　今年4月29日，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二级调研员徐怀亮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称，2020年以
来，邢台已有5个县（市、区）委书记或县市区（市、区）长在市电视台公开表态； 1个县的党
政主要负责同志、4个县市区政府主管副职等被公开约谈。5月，邢台市又公开约谈了空气质量
半月排名连续5次排在后五位的沙河市委主要负责人。知情人士介绍，沙河市近年来治理污染
的力度非常大，“但是受邯郸市的永年区和武安市的影响，再怎么约谈都很难退出倒五”。

　　据《邢台日报》6月5日报道，2020年截至5月31日，邢台市PM2.5平均浓度65微克/立方
米，同比下降24.4%，在全国168城市排名倒数第十。直到7月，邢台市“退倒十”的压力仍很
大。7月22日，邢台市召开大气污染防治攻坚第14次专题工作例会，市委书记钱三雄指出，邢
台市空气质量依然不乐观，PM2.5浓度“退倒十”的压力巨大，特别是还存在部分领导干部思想
认识不到位，执法队伍责任落实不到位，对企业的监管流于形式等问题。他强调，对部分企业
以减少或停止公共服务功能、影响社会稳定为借口拒不履行环保责任的，要依法依规进行处
置。

　　邢台市生态环境局党组成员、支队长冯秀斌告诉财新记者，减排有三种途径：一是工程减
排，即上脱硫、脱硝等治理工程；二是结构减排，淘汰落后产能，甚至“关停企业”；三是管理
减排，即通过管理去实现环保设施的减排效果。工程减排、管理减排的减排幅度肯定没有结构
减排来得大，最终肯定要调产业结构。但要让政府拿出很多钱去补贴企业，让企业主动关
停，“政府也没那么多钱”。

烧结机现场的冲突

　　今年以来，随着环境执法力度的加强，邢钢与当地环境执法部门数次发生龃龉，而最近高
管被行政拘留，导火索则是其烧结机是否关停。

　　钢铁生产主要有烧结和高炉炼铁这两道工序，其中的烧结工序将铁精粉燃烧加工为易于在
高炉燃烧的烧结矿，随后烧结矿与石灰石和焦炭被加入高炉中燃烧还原，产出生铁。钢铁企业
的污染物排放主要在烧结工序。

　　邢钢向财新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信都区大气办7月18日上午向邢钢下达的紧急通知称，
截至7月18日上午7点，邢台市空气质量指数极差，AQI（空气质量指数）位列全国倒数第五。
据专家组分析，3点开始，南风，边界层低，近地面颗粒物聚集，浓度快速上升。退偏比不
高，PM10很少，扬尘源影响不大，都是细颗粒物，“污染是邢钢烧结机、焦炉、高炉环节排
放”。

　　该紧急通知称，按照2020年7月邢台市大气办下达的重点企业总量控制要求，邢钢198平方
米烧结机至少停产15天，“截至目前距（7月）月底只剩余14天，7月邢钢累计停产天数不足4
天，未完全落实停产要求”“为尽快改善邢台市空气质量，请尽快对198平方米烧结机实施停
产”。

　　“总量控制”是指邢台市对重点排放大户实行排放总量管控，按照总量日控月考要求，7月市
大气办下达给邢钢的日排放总量为1200千克。

　　邢钢提供的材料显示，7月18日上午，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信都区分局局长张玉敏到邢钢，
与辛敏会面。区分局要求邢钢198平方米烧结机停机，邢钢方面将目前公司无烧结矿以及停机
可能存在的安全风险告知张玉敏。邢钢方面表示，只要区分局对邢钢停机风险进行确认，邢钢
就执行烧结机停机乃至全面停产。“张玉敏及市生态环境局人员无人对邢钢烧结机停机安全风
险予以确认，并说明安全问题应由（信都区、邢台市）应急管理局负责”。上午11点30分左
右，张玉敏等离开邢钢。

　　李炳岳是邢钢炼铁厂主管烧结的副厂长，他回忆称，7月18日下午2点多，他接到烧结机原
料车间主任电话，称信都区分局执法人员在烧结机取料现场，要求停止给烧结机上料。

　　“但之前环保局要求邢钢烧结机停机，都是按正常程序通知邢钢环保部，环保部通知生产
部，生产部下指令给我，我再下指令给现场操作人员，从未有过环保执法人员直接到烧结机现
场命令现场人员停止上料的。”于是他回复车间主任说，让环保执法的人去找公司领导，让公
司领导给他下命令，他目前还没有接到通知，车间继续上料。

　　李炳岳称，后来环保执法人员拿着执法记录仪到了烧结机上。“他问谁是（现场）最高领
导？我说现在我是最高领导。他说谁让开的（烧结机）？我说这个东西没人说让停啊。”他
说，双方没聊几句，执法的人就走了。

　　当天18点左右，邢台市公安局桥西分局将李炳岳带走进行问询。李炳岳称，他先是被带到
了派出所，后来又被带去了公安局刑警队问询。在刑警队待了四晚后，22日他被送去邢台市公
安局行政拘留所又待了两晚，于7月24日上午才被放出来。

　　7月18日下午李炳岳等与环保执法人员起冲突的同时，信都区政府常务副区长、应急管理
局局长也到了邢钢，邢钢将烧结机停机将存在的问题及安全隐患进行了汇报、沟通。邢钢方面
称，区政府、应急管理局认可邢钢汇报内容，区政府还要求邢钢以书面形式报告。根据与区政
府、应急管理局的沟通意见，7月18日21点左右，邢钢办公室值班人员贾元元到达信都区政府
上报邢钢《关于当前烧结机停产相关问题的紧急报告》。23点左右，贾元元在区政府被市公安
局桥西区分局警务人员带走进行问询，做完笔录后次日中午被放回。

　　7月19日凌晨，邢钢从区政府取回区政府对上述邢钢紧急报告的回复意见，区政府要求邢
钢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围绕当前烧结机停产管控措施及后续全面停产拿出具体方案。19日1
点28分左右，信都区大气办到邢钢下发紧急通知，要求邢钢务必于7月19日凌晨3点前对198平
方米烧结机停产到位。随后，邢钢烧结岗位接到指令开始停烧结机，3点45分烧结机台车全部
推空停产到位。

邢钢的难处

　　邢钢总经理刘宏伟向财新记者强调，7月18日当天邢钢不肯停烧结机，是因为要求区政府
确认停机存在的安全风险，上报后才能同意停机。

　　他介绍，邢钢烧结机的设计作业率在90%以上，烧结机频繁启停存在巨大的安全隐患。他
举例称，2019年10月24日邯郸武安市的河北兴华钢铁公司烧结车间皮带通廊发生一起火灾事
故，造成7人死亡。据河北省应急管理厅事后通报，其事故原因就是由于企业按环保部门限产
要求，在停止烧结工段作业过程中，高温烧结矿料致使输送皮带冒烟起火引发火灾。

　　刘宏伟还称，邢钢当时只有一个高炉开着，没有烧结矿了就要休风停止生产，这会导致邢
钢的煤气系统压力往下掉。而煤气系统按安全规定是需要正压的，系统内部不能有空气进入，
否则有爆炸的隐患。

　　就上述安全生产风险，邢台市应急管理局相关负责人8月7日对财新记者称，一旦烧结料不
够或紧张，确实存在邢钢所说的煤气系统压力不稳等安全隐患，但邢台市和信都区都建立了安
全生产和环境保护紧急会商联动机制，一企一政策、一企一方案，有文件明确要求，不能因限
产停产让企业出现重大安全隐患。

　　7月19日烧结机停机后，邢钢曾上报紧急情况申请开机。据邢钢提供的材料，8月5日晚，
信都区大气办向区政府报告：受极端天气对烧结矿采购、运输影响，高炉面临断料风险，断料
后高炉被迫休风，煤气系统不能保压，有煤气泄漏、爆炸等重大安全风险，为有效控制事故风
险，邢钢申请紧急开启198平方米烧结机。

　　8月6日下午，邢台市大气办向信都区政府发出《关于邢钢198平方米烧结机紧急开机的意
见》称，原则上同意邢钢198平方米烧结机紧急开机，请信都区政府结合气象条件做好现场指
导工作，强化烧结机上料、设备启动等管控，防止对市区大气环境质量造成影响。

　　但随后该批文又被紧急撤销。邢钢环保部相关负责人对财新记者称，上述批文办好后，他
还没有到单位就接到电话通知，该批文作废，不让开烧结机。

　　关于为何批文先发后撤，邢台市生态环境局8月8日提供的书面材料称，8月6日接到信都区
政府的报告后，邢台市生态环境局高度重视，由工作人员起草了意见并反馈给信都区政府，后
来发现信都区所报报告对是否同意邢钢烧结机开机无明确意见，不符合市大气办相关要求，因
此予以撤回。

　　邢台市生态环境局局长贾立宁8月7日回复财新记者称，上述批文一发一撤，是因为“信都
区没有明确意见，一定要压实属地责任”。

　　邢钢环保部相关负责人称，截至8月10日，邢钢烧结机尚未开启。事实上，邢钢的烧结机
今年开机的时间很少。截至2020年8月9日，邢钢的198平方米烧结机按开机时间计算，仅开机
38.3天。刘宏伟对财新记者称，邢钢有两台烧结机，一台180平方米，另一台198平方米，2019
年邢钢还能基本保持开着198平方米烧结机，180平方米的“偶尔能开”。到2020年，180平方米烧
结机从未开过，198平方米烧结机从1月到5月因未获信都区、邢台市两级政府批准，基本没有
开机。多位钢铁行业人士对财新记者称，半年不让开烧结机的情况在钢铁行业很少见。

　　就邢钢烧结机长期无法开机一事，徐怀亮请财新记者咨询属地政府。信都区委宣传部未回
复财新记者的采访约请。

　　从经济效益角度，烧结机的开与停对邢钢举足轻重。刘宏伟称，由于烧结机不能开机，邢
钢只能外购烧结矿。但各地环保压力都很大，都在严控烧结机，其他钢厂的烧结矿也不够用，
邢钢很难买到烧结矿。即使买到，外购的烧结矿和自产的相比，成本也要增加300元每吨。邢
钢目前只开了一个高炉，以该高炉满产一个月10万吨左右铁水来算，每个月需要13.5万吨的烧
结矿，如果全部外购，成本要增加4000万元。

　　由于外购烧结矿不够，且质量也不稳定，邢钢的铁水产量大幅缩水。刘宏伟介绍，2020年
1—7月，邢钢的生铁产量仅有56万吨，月均产量为8万吨，同比减少50%。
　　“2019年的环保限产没有今年这么严。”邢钢一位高管称， 2015年、2016年邢钢还能正常生
产，2017年开始受环保政策影响，2018、2019两年受影响严重，2020年则是受环保限产影响最
大的一年。从数据上看，邢钢2015年—2018年的生铁产量逐年递减，分别为251万、228万、
219万和142万吨，2019年恢复到175万吨。而今年已经过半，产量只有56万吨。
　　2019年，邢钢原本计划搬迁到邢台市新河县（参见本刊2019年第40期《邢钢搬迁的邻避争
议》），但由于衡水市的反对而更改计划拟搬迁到邢台市威县。刘宏伟表示，钢铁行业一般新
厂投产之后老厂才停产，以免客户流失，但搬迁至少还要一两年，目前一方面烧结机不让开，
邢钢外购烧结矿严重“失血”；另一方面企业产量缩水，销售“造血”造不出来。

　　“邢钢目前经营状况非常紧急，很可能撑不到搬迁的那天。”他表示，截至2020年6月底，邢
钢负债总额70.06亿元，其中金融机构债务38.6亿元、公司债3亿元、应付员工债务3.46亿元、应
付供应商和客户等24.97亿元；每月需支付有息负债利息约2200万元，合计每年利息2.64亿元。

　　邢钢方面表示，如果邢钢全面停产，将面临金融债务和法律诉讼风险：一是员工债务均为
今年到期，须一次性偿付；二是银行债务到期不能倒贷，如没有资金偿还，企业资产面临被强
制执行处置风险；三是供应商和客户债务也将全面催债，企业将面临各类法律诉讼清欠，进入
失信人名单；四是公司债3亿元今年12月到期，公司债违约将对企业、邢台市乃至河北省的金
融信誉造成不利影响。此外，邢钢或有负债有对外担保8.3亿元（均为互保），对互保企业也将
面临连带担保偿还责任风险，同时影响公司被担保单位的融资。

　　邢钢一位分管财务的负责人称，2019年邢钢有一笔“3+1”的企业债到期。由于去年全国债
券市场行情都不好，大部分投资人都选择了赎回，当时邢钢要一次性还款7亿元，压力非常
大。“河北省和邢台市都要求邢钢一定要把这笔钱正常还上，否则对整个河北的债券融资市场
影响不好，省里、市里还开了专题会，给邢钢做工作。”他介绍，最后邢钢筹集资金把钱还上
了，但由于部分债务延期到了今年，邢钢今年的还款压力也不小。

　　除了债务压力，据刘宏伟介绍，邢钢现有在职员工5202人，平均年龄46.9岁，其中军转人
员990人，另外还有4600多名提供外协服务的人员，包括军转人员200余人。若企业停产，大量
员工下岗，因员工年龄偏大，再就业难度大。

　　李炳岳介绍，邢钢198平方米烧结机大概涉及240名工人的饭碗，这些工人四班倒。2020年
1—4月烧结机不开机，工人们拿着三四千块钱的工资，待在厂里打扫卫生。到了5月烧结机还
开不起来，工人就放了假，只拿1000块钱的生活费。“由于邢钢工人被大量推向社会，劳务市
场里看门、打扫卫生的月工资都被拉下来两三百元。”

　　财新记者发现，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上，2020年5月有多条给河北省委书记王东峰、邢台
市委书记钱三雄的留言，反映邢钢工人在家待岗、工资未发、生活困难等问题。

数次异议

　　一位知情人士对财新记者透露，邢台市“卡”邢钢烧结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邢钢的198平方
米烧结机没有按要求完成超低排放改造。

　　2018年10月1日，河北省生态环境厅印发《钢铁工业大气污染物超低排放标准》，该标准
要求烧结机的颗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排放限值分别为10、35、50毫克/立方米。另据邢台
市《攻坚方案》要求，尚未完成超低排放改造的企业要限期达标，逾期达不到的停产治理。方
案明确，2020年3月底前邢钢烧结机完成超低排放改造。

　　邢钢环保部相关负责人称，烧结机超低排放改造的环评是2020年1月批的，现在就等着验
收。

　　但据上述知情人士称，邢钢198平方米的烧结机超低排放“做是做了，但用的是臭氧法脱
硝”。据2020年1月邢台市生态环境局公示的邢钢198平方米烧结机脱硝超低排放工程项目环
评，邢钢烧结机超低排放的工艺为新增一套低温活性分子氧化脱硝系统。也就是俗称的臭氧法
脱硝。

　　该知情人士称，臭氧法脱硝能够削减一氧化氮、二氧化氮，但不能削减五氧化二氮。环保
部门目前的在线监测也只能监测到一氧化氮、二氧化氮，无法监测到五氧化二氮。“所以你虽
然看来是合格，实际上还有好多氮氧化物逃逸了。”他表示，目前生态环境部不认可臭氧法脱
硝，“唐山好多钢铁厂之前用的是臭氧法，现在都拆了。邢钢总觉得自己要搬迁，就上些便宜
的对付对付。”

　　公开资料显示，臭氧氧化脱硝去年在山东省的确曾被短暂叫停过。2019年7月24日，山东
省生态环境厅发布通知要求，“各类锅炉、炉窑等排放氮氧化物的设施，禁止新上经实践检验
效果不满足要求的臭氧氧化脱硝技术设施”。但几天后，山东省生态环境厅又发布公告称，经
认真研究，该厅认为环保技术的使用和推广应由市场和标准决定，上述禁止新上臭氧氧化脱硝
技术设施的规定，不再执行。

　　对此刘宏伟称，他没有见到生态环境部曾出台文件禁止用臭氧法脱硝，据他了解，河北唐
山曾出文规定，准备搬迁的钢铁企业不禁止用臭氧法脱硝。而且，邢钢选技术方案时做过论
证，“邢钢的臭氧法和一般的臭氧法是不一样的”。

　　今年3月以来，邢钢与当地环保部门已经数次围绕环境处罚决定产生矛盾。邢钢对环保部
门开具的至少三份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行政处罚决定书持有异议。

　　第一份是邢台市生态环境局桥西区分局（今年6月邢台市桥西区和邢台县合并为信都区）
于今年5月8日出具的《行政处罚决定书》，该局于2020年3月30日发现邢钢实施了未采取集中
收集等措施控制粉尘和气态污染物排放的环境违法行为，依据《大气污染防治法》决定对邢钢
处以立即改正违法行为和罚款8万元。

　　邢钢认为，桥西区分局对邢钢炼铁厂六号高炉更换渣沟盖板作业认定为违法行为并做出行
政处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具体来说，邢钢在生产时高炉需排出温度在1500℃以上的炉渣，
炉渣要流经渣沟进入水冲渣沟进行处理，渣沟上铺设渣沟盖板用于密封，盖板上再浇筑耐火材
料进行隔热，以保证盖板上人员的通行安全，

　　渣沟内烟尘通过除尘系统进行有效收集。但渣沟盖板上铺设的耐火材料容易老化破损或脱
落，若不及时更换，炽热的炉渣会烧穿盖板，瞬间将在其上作业的工作人员吞没，造成重大人
身伤亡事故。事发当日，邢钢炼铁厂日常更换盖板作业完全按照操作规程和环保要求进行，更
换全过程除尘设施始终处于开启状态，且现场提前采取打水降温、抑尘等措施，由于渣沟内温
度较高，打水过程产生热蒸汽。热蒸汽绝大部分被除尘器收集，少量热蒸汽溢出在厂房内。而
执法人员现场“看到”的就是这少量溢出的热蒸汽，它的主要成分是水蒸气，不是粉尘和气态污
染物。

　　邢钢称，桥西区分局在3月30日对邢钢工作人员调查询问笔录显示，执法人员问：“我分局
执法人员对你单位进行检查，发现6号高炉东出铁场正在维修渣沟盖板，渣沟产生的废气有一
部分直排车间，未完全收集处理，6号高炉东出铁场车间未完全封闭，车间墙体有破损，情况
是否属实？”工作人员回答：“属实。”同时陈述道，“因发现渣沟盖板耐材脱落，存在重大安全
隐患，我们立即停止使用东出铁场，并打水降温后更换渣沟盖板，现场未生产。”

　　邢钢方面认为，环保部门对气体均表述为“废气”，既没有废气产生原因，也没有废气所含
气体成分，但桥西区分局4月3日做出的《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与《行政处罚听证告知书》
中，直接把“废气”认定为“粉尘和气态污染物”排放，这一认定没有任何证据支持。

　　“认定气态污染物是必须要经过检测的。”邢钢的律师代理意见称，如果桥西区分局认为所
排放的气体就是“气态污染物”，就必须证明排放的气体中包含国标、省标中规定限制排放的物
质，且该类物质超过国家规定的排放浓度限值，但桥西区分局没有任何科学客观的检测和结
论，根本不能证明排放的气体包含上述物质，也不能证明包含多少上述物质，是否超标，“这
些仅凭肉眼是无法得出结论的”。

　　邢钢持有异议的第二份执法文书与其焦罐车相关。信都区分局于2020年7月8日出具的一份
《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称，该局于2020年7月8日发现邢钢实施了“焦罐车在传输过程中
未采取密闭措施，焦罐车有可视火焰”的环境违法行为。依据《大气污染防治法》相关规定，
责令邢钢将焦罐车在传输过程中采取密闭措施。

环保部门要求邢钢治理其铁罐车在运输过程中的烟气无组织排放问题。
 邢钢停于焦炉边的焦罐车，环保部门要求邢钢的焦罐车要在传输过程中采取密闭措施。

　　邢钢提供的情况说明称，7月8日信都区分局检查人员到邢钢，说明前期位于邢台的河北中
煤旭阳焦化公司关于焦罐运输未封闭已进行处罚，要求对邢钢同样进行立案处罚。随后，分局
检查人员到邢钢焦化厂对焦罐车运输至干熄焦炉过程进行录像取证；当天以“你公司焦罐车在
传输过程中未采取密闭措施焦罐车有可视火焰”违法行为，对邢钢下达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
书，要求焦罐车在传输过程中采取密闭措施。7月13日，信都区分局对邢钢下达《行政处罚听
证告知书》《行政处罚事先告知书》，拟处以罚款13万元。

　　邢钢方面向信都区分局辩称，因干熄焦罐车使用环境的特殊性（温度高达1000℃以上），
目前行业内均采用敞口罐车运输，没有可行的焦罐车密闭技术。邢钢提供的中国炼焦行业协会
出具的相关函件称，多份焦化生产企业环境治理规范性标准和文件中均未对焦罐车运输过程中
的污染治理提出相应要求，“目前国内外还没有焦罐车密封工艺技术及应用案例”。

　　中国炼焦行业协会副秘书长、科技环保部主任曹红彬对财新记者称，邢钢和旭阳焦化被邢
台当地环保部门责令改正的，是同样的问题，即要求焦罐车将焦炭从焦炉运输到干熄焦炉的过
程中采取密闭措施。“全世界的焦化厂都存在这样的问题。”他承认，这个环节确实会产生污
染，但他表示，环保的要求首先必须要有可行技术能实现它，其次要从安全、节能、环保三方
面综合考虑，不能只考虑环保；最后，政府部门执法要有依据。

　　邢钢持有异议的第三份环境执法文书与铁水罐运输有关，环保部门一度责令邢钢停产整
治。邢钢提供的材料显示，信都区分局于7月27日向邢钢出具的《责令停产整治决定书》中
称，今年4月19日，执法人员对邢钢检查时发现，其铁罐在装铁水运输过程中有气态污染物无
组织排放，7月17日检查时此环境违法行为仍未改正。依据《大气污染防治法》相关规定，决
定责令邢钢立即停产整治。

　　4月21日，邢钢曾就铁水罐问题向邢台市生态环境局桥西区分局反馈称，目前国内外铁水
罐均为敞口式铁罐，而且国内并无加盖（封闭）铁罐生产厂家；铁水罐在盛满铁水的情况下，
上表面温度可达到1500℃，上部加铁盖后很快变形损坏；铁水罐上方周圈部分为不规则形状，
罐体一侧有倒铁水所用溜嘴，即使铁罐加盖也无法实现完全密闭，高温气体仍会从溜嘴处溢
出；如果强行实施全封闭加盖，高温气体在密闭空间内快速膨胀，有爆炸风险，目前钢铁行业
并无成熟铁罐密闭技术。“望贵局综合考虑，结合当前行业现状及邢钢实际情况，以解决企业
问题为根本，杜绝以罚代管”。

　　刘宏伟称，该行政处罚的一大问题是，依照法律，“拒不改正的”才能责令停产整治。据邢
钢提供的情况说明，6月邢钢炼铁厂联系业内多家有铁水罐加盖业绩的厂商，按照厂商提出的
改善建议，制定铁罐加盖项目方案。7月初，完成铁水罐随车自动加盖项目公司评审、审核，
目前正在组织相关物资采购。7月17日上午，邢钢还将铁水罐整改项目的进度报告给了信都区
分局。

　　8月5日，信都区分局向邢钢出具了一份《撤销行政处罚决定书》，其中称，经信都区分局
审查后发现该案件执法程序存在瑕疵，依法撤销本机关做出的《责令停产整治决定书》。

国泰电厂的成功申诉

　　在邢台，企业因污染物排放超总量控制被要求停机限产的，不止邢钢一家。邢台国泰发电
有限公司（下称“国泰电厂”）7月也被信都区生态环境分局下达责令改正违法行为决定书。国泰
电厂向省里申诉，随后河北省生态环境厅下文，该决定书又被撤销。

　　邢台市生态环境局向记者提供的材料显示，国泰电厂现有两台机组，装机容量66万千瓦。
邢台市按照河北省委省政府“多排多限、少排少限、不排不限”的安排部署，对包括国泰电厂在
内的全市216家重点大气污染企业实行大气污染物排放总量控制。7月1日至17日，国泰电厂月
排放量已达29171千克，达到月控制排放总量指标的82.5%，按当前排放水平测算，本月无法完
成月控制排放总量指标要求。且7月当月截至7月17日，其排放量持续超日控制排放总量指标17
次。针对上述情况，信都区分局下达了前述决定书。

　　“在未批准两台机组开机的情况下，国泰电厂擅自全部开机，排放量持续超日控总量，”该
决定书要求，国泰电厂立即对一台燃煤发电机组实施停产，否则后果自负。

　但国泰电厂自有难处。一位接近国泰电厂的人士对财新记者称，目前正逢夏季用电高峰，
河北省南部电网有电力缺口。国泰电厂当时开两个机组，是因为国网河北省电力公司调度国泰
电厂发电，来填补电力缺口，以保证电网安全。他表示，《电力法》对电力调度有明确规定，
电网对电厂是否服从调度会进行考核。“河北南部电网缺电调你，你不发电不服从调度，考核
最少差几百万。地方政府对电厂排放有要求，电网又要调度电厂，电力企业夹在中间挺难受
的。”他还表示，邢台市政府和河北省发改委之前协商的结果就是国泰电厂平时开一台机组，
到了迎峰度夏和供暖季时，要开两台。

　一位国网冀北电力公司人士也对财新记者证实，电网和发电厂都签有协议，不按调度发电
是很严重的事情，会影响电网安全。

上述接近国泰电厂的人士称，电厂负责人曾被公安局环安大队叫去问话，“后来国泰电厂
就把一个机组给停了” 。但国泰电厂并未就此作罢，知情人士透露，国泰电厂随后告状到省
里，省生态环境厅认为信都区分局上述决定书的依据不充分，就下文要求邢台市生态环境局纠
正。随后，邢台市生态环境局让信都区分局将该决定书撤销，国泰电厂又把关掉的机组开了起
来。

“国泰电厂的责令改正，依据是当地通知，依据是错误的。”一位河北省生态环境厅知情人
士对财新记者称，“我们发现地方有不规范的行为肯定立即纠正。”

邢台市生态环境局称，信都区分局对国泰电厂的责令改正决定书印发后，“市局执法人员
稽查发现，信都区分局在组卷过程中缺少个别材料，且国泰电厂于7月21日采取了相应减排措
施，减少污染物排放总量，满足日总量控制指标，于是该决定书被撤销”。

邢台市生态环境局大气环境科副科长贾飞虎对财新记者称，该局重新核算了国泰电厂8月
的总量，结合其迎峰度夏的情况进行了动态调整，“8月给了他们双机组的量”。

在举国空前重视环境治理、打好污染防治攻坚战的背景下，一方面，为GDP和经济增长而
罔顾环境保护的现象得到了有效遏制，另一方面，各地也不断出现环保监管执法部门与企业在
正常生产经营上的矛盾。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专职副理事长王志轩认为，在污染控制和环境管
理上，现在的主要问题往往是把具体问题与普遍性问题、把法治问题和行政问题、把科学问题
和伪科学问题混在了一起。他强调，解决现实经济发展中的环境问题，关键还是依法行政。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在国境线迎战蝗虫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境外虫源如果得不到有效控制，虫害传入中国的风险就会持续增加

2020年8月9日，云南省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县嘉禾乡瓦路村，棕榈树叶正被虫群蚕食。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黄姝伦 实习记者 杭莹 图 |财新记者 陈亮

　　蝗虫乘风而行，迁飞不分国界，寻找食源是它的本能。

　　2020年6月底，大批蝗虫结队飞越西南国境线。目击者称，它们迎着太阳前行，振翅声如
同下雨一般。云南省普洱市江城县农业部门接到多个村小组报告，“蚂蚱从老挝过来了”。

　　6月30日，江城县植保植检站站长杨学礼驱车沿着国境线勘查，发现蝗虫踪迹绵延50多公
里。2016年至2019年，杨学礼曾四次前往老挝考察，见识过这种虫子的厉害。它们胃口大、繁
殖力强，所到之处，竹林绿色尽失，“像被火烧过一样”。

　　不速之客的具体品种是黄脊竹蝗，俗称竹蝗，广泛分布于中国南方地区以及临近国家。竹
蝗以禾本科植物为食，最喜竹叶、粽叶芦，如果竹子吃光了，玉米、水稻等农作物叶子也是其
腹中物。竹蝗并非外来物种。上世纪80年代，云南省普查森林有害生物时，竹蝗就记录在案。
比起常见蝗虫，竹蝗颜色更鲜艳，背部中间有一条纵向黄色带，十分显眼。

　　中国西南边境森林覆盖率高，农业依托山地，森林资源与粮食生产相依相存。竹蝗一旦规
模迁入，破坏力难以预计。

　　“竹蝗是老相识，也是新对手。”云南省黄脊竹蝗灾害防控工作指导组副组长、省林业和草
原科学院森林保护研究所副所长陈鹏告诉财新记者，“今年情况特殊，大量竹蝗成虫从境外持
续迁入，它们集中觅食、形成灾害。”

　　7月27日，农业农村部在江城县组织云南、广西、四川、贵州四省区进行蝗虫应急防控实
战演练，一并在西南边境地区部署防控工作。会议指出，虫灾主要发生在7至8月，黄脊竹蝗从
老挝迁入国内，时间早、峰次多、虫量大。

　　重重山峦也难以阻挡竹蝗迁移。玉溪位于滇中地区，距边境数百公里，当地已出现虫情。
“这个虫子的实际迁飞距离、高度，远远超过现有教科书的记载。”不止一名前线人员认为，对
竹蝗的认知要不断刷新。

　　为将蝗虫挡在国门外，云南省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县、乡镇、村级农林干部、巡边员
和老百姓，组织起一张人力监测网，发现虫情即上报。边境线上的“战蝗”工作已经运转了两个
月。

　　据云南省林业和草原局官方统计，截至8月17日，云南省共发生黄脊竹蝗超过15.9万亩，涉
及普洱、西双版纳、红河、玉溪4个州（市）11个县。全省陆续开展无人机飞防作业2.6万余架
次，投入喷雾器2万余台次，超10万人次参与了防治工作。

8月10日，云南省江城县嘉禾乡南旺村，一名飞手在喷洒高氯甲维盐。

8月10日，嘉禾乡南旺村，一架正在作业的植保无人机被蝗虫包围。

　　蝗灾具有暴发性、迁飞性和毁灭性，是一种世界性生物灾害。自农牧业诞生以来，“虫口
夺食”的战争就不曾间断。当前新冠疫情全球大流行，各地蝗灾四起，灾情百年难遇，敲响粮
食安全警钟。

　迎战蝗虫要与时间赛跑，一旦错过防治窗口期，虫群便开枝散叶、世代繁衍，为未来暴发
埋下“地雷”。

　近五年，黄脊竹蝗从境外迁入中国的频率持续增加。官方研判，今后上述情况或将常态
化。境外虫源若得不到有效控制，虫害传入中国的风险会持续增加。

虫起西南

江城县地处中国、越南和老挝三国交界，是竹蝗迁飞热门“国道”，也是受灾最为严重的“桥
头堡”。

老挝最北端的丰沙里省约乌县紧邻江城县。6月14日，约乌县一名老挝边民委托中国亲友
代为购买杀虫剂，称其玉米和甘蔗地被蝗虫啃食。农药经销商询问江城县植保检查站：“老挝
那边发现蝗虫，应该卖什么药给他？”

　站长杨学礼由此得知境外虫情。他随即通知边境各村的农技员、村小组，让他们留意蝗
虫。半个月后，丰沙里省蝗虫遍地的报道开始在微信流传。与此同时，虫群翻山越岭，铺天盖
地杀入边关。

　江城县以中低山地地貌为主，三江环绕，南部河谷开阔，飞虫乘着气流长驱直入。

7月7日，江城县发布了第一份《黄脊竹蝗防控工作情况专报》。专报显示，6月28日以
来，大量竹蝗相继迁入，截至7月6日，虫情已扩散至全县7个乡镇的17个村，累积发生灾害面
积超过8.2万亩，其中林地占比接近九成。官方预计，虫害将造成直接经济损失1900多万元。

云南与东南亚交界地生物多样性突出，为境外物种提供了天然温床。2019年1月，源起美
洲的草地贪夜蛾，经东南亚首次入侵中国。草地贪夜蛾最初在江城县宝藏乡玉米田中被发现，
不到半年时间，便快速向北扩散，蔓延至全国20个省份1128个县。

竹蝗越境成灾，对云南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老挝连续多年受蝗灾袭扰，早在2014年，老挝
官方就记录了140处竹蝗灾害；2015年灾害蔓延至该国3省14个地区，超过500处受灾；2016年
扩散至5省23个地区，多达640处。2015年4月，老挝琅勃拉邦等北部五省发生竹蝗危害，竹
林、旱稻、玉米等农林作物严重减产，虫害由点状分布向周边扩散。老挝农业部门对付蝗灾不
力，收效甚微，于是向中国政府请求技术援助。

　中国专家组研判，蝗灾发生地靠近中老边境，境内外作物结构相似，灾害也对云南地区竹
林构成威胁。截至2017年，云南省农业厅先后组织四批专家赴老挝，开展技术培训近30场，中
方赠送了价值269.5万元的灭蝗药械。据财新记者了解，2018年后该项目处于停滞状态。

　连续三年参与援助的专家告诉财新记者，老挝暴发蝗灾，与种植方式落后，以及近年过度
毁林开荒相关。老挝森林受到破坏，生态失衡，虫源基数不断积累。当地社会、经济水平较落
后，以分散、不成规模的小农为主，农林生产抗风险能力弱。

　云南省农业科学院一名研究人员认为，中国援助邻国的抗虫物资常以化学药剂为主。但东
南亚国家相对人少地多，与中国农业精耕细作、土地集约利用不同，当地农业生产并不追求高
效高产，有的地方甚至还停留在刀耕火种。境外植保观念与国内差异明显，缺乏完整的虫害防
治技术体系，防控工作难以连贯执行。

“等这个虫翅膀硬了，遇到好的季风等条件，肯定会来中国。”前述参与援助的专家说。
翅膀硬了

距老挝边境线约20公里，在江城县农业农村和科学技术局办公室中，杨学礼打开他自制的
竹蝗电子地图。黄线是弯曲的国境线，道道红线是迁飞路径，他还分别以红、黄、蓝色标记重
度、中度、轻度受灾区。

2018年7月16日，杨学礼标注了第一条竹蝗大批越境记录。“来了三五天，打了药又走了。
”杨学礼回忆说。当年8月11日，竹蝗再次入境，一只竹蝗落在了车窗挡风玻璃上。“你的虫子来
找你了。”当时妻子还跟他开玩笑。

当月中旬，杨学礼应邀前往老挝约乌县考察农业发展。据当地人描述，8月10日，大量蝗
虫起飞，遮天蔽日，村民们出于恐惧，纷纷在路边跪拜、烧香。

　时隔不久，蝗虫不请自来，突然袭击了与老挝一山之隔的勐腊县金厂河村。勐腊县毗邻江
城，属于西双版纳州。

村民盘正东回忆，8月底的午后，他正在地里干活，抬头猛然看见从老挝方向飞来一片“没
有见过的蚂蚱”。虫子接连落下，把叶子都压弯了。植保人员观察发现，种植在山坡上的旱稻
被啃食得只剩低矮根茎。据勐腊县官方统计，2018年8月27日至8月30日，竹蝗发生面积3000
亩，其中农作物发生面积792亩。

黄脊竹蝗一年一代。入秋后，虫群交配产下卵块，以卵越冬。来年4月中旬至5月上旬，虫
卵开始孵化，5月底孵化完毕。这意味着，2018年之后在中国出现的蝗虫或包含竹蝗移民的“虫
二代”。

2019年5月，杨学礼又赴老挝进行农业技术交流。翅膀还没长齐的竹蝗跳蝻在约乌县北边
出现，距国境线只有26公里。“蝗虫危害竹林的场景，一年比一年重了。”他判断，迁徙路线将
继续北移，“老挝蝗虫量很大，来江城是必然”。

同年6月底，虫情在国境线边的村寨短暂再现。2020年7月，蝗虫从境外接二连三迁飞，最
终暴发成灾。

　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中老边境口岸通关不便，老挝虫源地情况究竟如何，中方现在只
能“盲人摸象”。据《万象时报》5月20日报道，2019年竹蝗若虫蔓延至老挝九省，危害面积总计
9.2万公顷，其中超过2.73万公顷是受灾最严重的甜玉米田。2020年3月23日，琅勃拉邦省出现
了蝗虫危害，大约有1698公顷农作物受损。

财新记者获取了一份老挝官方7月中旬汇总的信息。根据这份材料，在与云南省交界的丰
沙里省，七个县因灾受损面积为541.3公顷，其中超过九成是旱稻，其余是水田、玉米。

　中老边境地形复杂，老挝方面虫情监测比较模糊。上述材料显示，山高路远，曲折难行，
抵达蝗灾蔓延地比较困难。农林工作人员向上级单位请求加强监测、增加预算，申请电脑、
GPS和摩托车等物资支援。
　华南农业大学中国农业历史遗产研究所副教授赵艳萍认为，蝗虫对环境、气候、食物分布
与数量非常敏感，异常气候带来的旱涝，会直接影响蝗灾发生概率。

近年来，全球气候变化加剧，助推虫灾暴发。据云南水利厅4月消息，云南地区遭受了近
十年来最严重旱情。2020年春季高温干旱，竹蝗越冬卵孵化时间提前，成活率高，成虫迁飞扩
散时间相应提前，活跃期延长。

　在中国农业大学昆虫学系教授石旺鹏等专家看来，竹蝗最佳防治期是在幼虫阶段，跳蝻不
会飞，进食量较小；成虫长出翅膀，防治起来较为被动。“今年不防好，来年扩散，虫量将大
幅增长。”石旺鹏说。

前述7月27日农业农村部座谈会强调，境外黄脊竹蝗进入了成虫高峰期，境外食源减少
后，蝗群将不断迁入云南边境地区，直至8月中下旬。

“本地虫源打一批少一批，外迁虫源前赴后继。” 8月3日，勐腊县植保植检站站长罗锦富告
诉财新记者，国境线上人虫大战，只能迎难而上。

全员治蝗

2020年初，沙漠蝗从非洲之角蔓延至中东、南亚地区，联合国粮农组织发出了蝗灾预警。
作为可能迁入区之一，云南2月便开始备战，在25个边境县布置了监测任务。3月15日，国家林
业和草原局、农业农村部、海关总署联合印发防控预案，要求在边疆地区组建应急防治专业队
伍，储备防控物资。

　最终，沙漠蝗没有出现，黄脊竹蝗却来了。

勐腊县与老挝山水相连，隔澜沧江与缅甸相望，边境线总长740.8公里，其中中老段长达
677.8公里。边境线绵长，县里倍感压力。6月底，竹蝗一入境，勐腊县即从农林部门抽调55名
干部，成立防控指挥部、突击队，县长岩拉任指挥长，挂图作战。截至8月12日，勐腊县累积
竹蝗发生面积为6319亩，其中林区3154亩，农地3165亩。

8月上旬，西双版纳进入雨季，山高坡陡，道路泥泞不堪。在车辆无法通行的地方，植保
无人机、喷雾器等设备，只能靠人力抬上山。虫子从哪里飞来、落到何处，由于缺少先进的监
测设备，基层人员全靠肉眼“地毯式”勘察。

勐腊县易武镇是茶马古道起源地，境内过甲山海拔约1400米，东向距离老挝不到1公里。8
月4日，盘山路上散落着药杀的竹蝗尸体。漏网的虫子隐藏在竹林深处，监测员不时“投石问
虫”。

据勐腊县林草局人士介绍，易武镇有80名护林员，每人每天负责2.5万至3万亩地的巡视工
作。从县乡到村组，基层虫情监测网络分四级，全部人员利用微信群和电话分享信息。

8月9日，江城县植保站站长杨学礼在帮农科院专家抓虫做研究。
8月12日，云南省林科院标本室，一只垂死的蝗虫被做成标本。
 8月6日，江城县勐烈镇，一架雷达在雨中监测虫情。

　滇西高原村寨之间相隔甚远，村村接力式的跟踪观察，才能摸清蝗虫迁飞踪迹。竹蝗迁飞
时长可达3个半小时，高度可达200—500米，一次性迁飞距离可至40—70公里。江城县监测员
的观察颠覆了此前竹蝗“一生飞行距离仅10公里”的说法。

根据竹蝗迁飞习性，治蝗人员摸索出了“作战时间表”。竹蝗日落而息，他们日出而作。

勐腊县农业农村局局长岩温扁是名“70后”傣族干部，也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一个半月以
来，他在盘山路上多次往返。据他介绍，中午1点后，太阳高照，群虫起飞，杀虫不易。治蝗
突击队要早上5点起床，带干粮上山。趁着竹蝗“睡懒觉”，集中在上午喷药。山间农林交错，防
治手段要陆空结合，林地采用高空无人机飞洒，农地使用人工背负式喷雾器喷洒。

下午5点左右，虫群逐渐降落，队员们要排查其聚集点，为第二天打药选址。每天晚上，
防控指挥部召集各级干部开会，商讨具体方案，将任务层层下发。

“老百姓也个个都是观察员。”岩温扁说。
　赵艳萍称，中国传统治蝗，经历了从民间自发除治到政府监管，由零散到规模化的变迁，
形成一套自上而下的集中决策机制。现当代治蝗也遵循中央和地方共同事权，靠着“政府主
导、属地责任、联防联控”的工作机制运转。

　多名参与竹蝗一线防治的专家告诉财新记者，目前虫害扑杀有效，虫口密度大幅度下降，
竹蝗尚未对农林业造成重大危害。

但防控工作却远未结束。8月正值竹蝗交尾活跃期，虫群在江城县北部地势较高的嘉禾乡
南旺村聚集，或把这里当做产卵地。8月11日，五名飞手正在这里紧张施药。药剂在林中飞
洒，惊起慌忙逃命的虫群，村寨口弥漫着竹蝗尸体腐烂的酸臭味。

来年春天，跳蝻一旦顺利孵化，虫口数量便会成倍增长。2020年的集中防治工作将持续至
9月底。云南省林草局最近发布的文件显示，9月底前的工作目标是“有虫不成灾”，遏制竹蝗二
次迁飞和交尾产卵。

花钱亦如流水。江城县7月29日发布的工作总结披露，当地已投入经费1300万元，如果防
控工作继续持续三个月，还需投入3900万元。“江城县属于深度贫困县。”江城县重大有害生物
防控指挥部称，“防控压力巨大。”

疫情干扰国际合作

在江城县牛倮河自然保护区内，距国境线约1.3公里处，一架车载昆虫雷达24小时运转。这
部雷达是治蝗中为数不多的监测设备。

“这里是东南亚昆虫迁入我国的‘高速公路’。”杨学礼说，该片区架设有高空测报灯，专门
诱捕趋光的迁飞性害虫。据其统计，仅2020年上半年，诱捕到的虫子种类就多达42种，装尸体
的麻袋堆积如山。

杨学礼认为，江城县国境线长183公里，虫群迁飞通道多，至少需要10台昆虫雷达才能覆
盖害虫监测。由于装备落后，监测工作高度依赖地面调查，效率低下，且人员长期一线工作容
易疲劳。他畅想，未来昆虫雷达覆盖县域，如“天眼”一般。人坐在办公室，盯着大屏幕，便知
道哪里发生了虫害、有多严重，远程指挥作战。

河南省佳多科工贸股份有限公司人士介绍，这台昆虫雷达价值约160万元，扫描半径为2至
10公里，是2019年11月为监测草地贪夜蛾所设。虫群飞入监测区域时，屏幕上会显示密集的移
动绿点。但目前技术所限，雷达系统无法自动分辨飞行物具体类别。

昆虫雷达于上个世纪60年代末问世，主要在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使用。

　南京农业大学植保学院昆虫系教授胡高认为，国内昆虫雷达用于蝗虫监测尚在起步阶段。
目前，国内正在推进智能化虫情监测网络建设，昆虫雷达、卫星遥感、人工智能、互联网+等
技术的融合集成，是研究推广重点。但不同学科之间存在专业壁垒，很多技术还在开发和试用
阶段，距离真正的“智慧测报”还有一定距离。

　虫源不清更是此次迎战蝗虫最大困难所在。

　一线治蝗人员认为，迁飞过境的都是成虫，主要虫源地不在国内，中方防控工作十分被
动。据财新记者了解，江城县、勐腊县曾与邻国对接，提出出国援助、境外战蝗方案，但受新
冠疫情等影响，中国的农技人员至今无法出境了解虫情，展开源头防治。

越南当地媒体7月报道称，越南北部竹林和玉米田同样遭遇竹蝗入侵。此前西南地区监测
显示，中越国界线也有虫群迁飞。陈鹏表示，此次迁入性蝗灾是一次重要提醒，跨境有害生物
的监测预警体系建设有待进一步完善。基于信息共享的国际合作机制，是未来常态化防治的关
键。
84日，勐腊 县蚕豆田村，一群护林员在观看无人机打药。山路险阻，无人机作业常需要多名护林员协助搬运设备。

勐腊县过甲山一处边防哨卡附近，县农业局局长在巡查蝗虫落脚处。
 江城县外来有害生物防治办设立在一处小学校内，一位公务员在加班整理每日虫情报表。

蚕豆田村，两位护林员在吃早餐，作为群防群控最基层的力量，由各村村民兼职的护林员们被要求每天巡查，第一时间上报。
 江城县勐烈镇，县植保站站长杨学礼在边防公路上巡查虫情，雨后滑坡倒下的树挡住了去路。

前述农业农村部座谈会强调，要“开展对外治蝗国际合作”，“御蝗于国门之外”，要与老
挝、越南、缅甸等国家沟通协商，开展信息交流、技术援助等工作。

跨界动植物病虫害威胁着粮食安全。早在1994年，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发起了“动植
物病虫害紧急预防系统（EMPRES）”方案。针对沙漠蝗，方案侧重于非洲西部和西北部、红海
地区以及亚洲西南部，意在加强蝗灾国防治能力。

今年1月以来，巴基斯坦暴发了27年来最大规模的沙漠蝗灾，巴方政府宣布全国进入紧急
状态。接到巴方援助请求后，中国蝗灾防治工作组于2月底赴巴现场指导。中巴合作对此次防
控竹蝗具有参照意义。

　中国农业大学昆虫学系教授、联合国粮农组织蝗虫防治专家张龙参与了此次赴巴治蝗工
作。他介绍，中方工作组认为，要把短期应急防治与长期可持续治理相结合，提出了化学防治
与绿色防治双管齐下等方案。后续，中方将继续为巴基斯坦提供技术支持，并进行人才培训。

　张龙等专家认为，群居型成虫蝗群规模暴发时，为确保粮食安全，化学农药扑灭是最及时
有效的办法，暂无可替代。但化学防治是应急手段，长期使用会对生态环境产生负面影响。蝗
灾防控策略提倡可持续治理，保护生态链，而非“赶尽杀绝”。

2012年，云南省农业科学院环境资源研究所成立跨境有害生物绿色防控重点实验室。研究
团队每年都会与东南亚、南亚国家农业科研单位开会交流。2020年，这一定期交流制度因疫情
原因暂停。

　该实验室研究员李向永曾多次到周边国家参与技术培训。他建议，长远治虫应重点考虑生
物防治手段，例如扩繁、释放迁飞性害虫的天敌，以生物制剂替代化学制剂。此外调整种植结
构，减少害虫食源，也是有效手段。

8月8日，杨学礼又一次沿着中老边境线勘查。在牛倮河自然保护区内，曾遭啃食的竹丛长
出了新叶。一只“中毒”蝗虫软绵绵地趴在竹叶上，它再也无法和同伴集结飞往远方了。

版面编辑：王影
 显影｜张玉环冤平归来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案件平反后，张玉环的人生重启，但伤痛远未弥合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黄雨馨 图 |财新记者 蔡颖莉

关灯、点蜡烛、唱生日歌，在儿孙环绕下，53岁的张玉环人生第一次吃蛋糕。8月9日是他
小孙子的两岁生日，开心之余，也惊叹现在过生日“花样真多”。

作为至今公开报道被关押最久的蒙冤者，张玉环27年来日夜期盼着这样的亲人团聚，这一
刻来之不易。他现在的孙子辈已经和他出事时的儿子一般大。入狱9778天，张玉环错过了儿子
的成长、成家。8月4日江西省高级法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案，以“原审判决事实不清，
证据不足”宣告张玉环无罪释放。 8月5日，他带着家人回到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
为父亲扫墓。8月12日，张玉环领取了临时身份证。他说：“这意味着我是一个合法的公民了。”

张玉环之子：先称爹， “再做爸 ”

“我是先做爸爸，后还是做爸爸。”本以为“要当儿子了”，欣喜之余，已是两个孩子父亲的
张保刚有些失望，觉得自己“还在当爸”。他多次跟财新记者说，“对于父亲，需要像照顾小孩一
样照顾他，跟小孩子没有区别，甚至很多事情还没小孩做得好”。

出门、下楼梯、过马路，张玉环都无法独立完成，必须要拉着儿子的手。张保刚说：“在
路上，旁边有车过，他拉着我的手会稍用力，这说明他在紧张。下楼梯，他觉得楼太高，没有
安全感。”

　房间太热，张玉环想开空调，拿起遥控器操作，出来的是热风。他想了半天，又按了几下
遥控器，还是热风。他嘟囔着：“儿子教我好几次了，怎么没冷风？”

　张玉环需要学习如何适应和融入社会，他的两个儿子张保仁、张保刚及整个家庭，也在努
力适应新的生活。

出狱后的几天，张玉环借宿在亲戚家，“老搬来搬去”。8月8日，张玉环家人在进贤县城区
租下一套房子，一家人有了固定的落脚处。住得下10人的大房子，房租每月1000元，张玉环觉
得“太贵了”。在他的记忆中，“猪肉才3.5元一斤”。

入狱是20世纪，出狱已是21世纪，外界的变化让张玉环感到不知所措。8月12日，阔别19
年的狱友黄冠明登门拜访张玉环，两人一起感慨社会发展太快，抱怨自己脑子不好使。“现在
一个二维码就能收付款，手机还能视频，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会，还要五六岁的孙子、孙女
教。”张玉环对黄冠明说，“我一个人不敢出门，觉得很害怕。以前路上最多的是自行车，洋气
点儿的是电动车和摩托车，现在小车这么多，不知道红灯该走还是停。”

未来如何，张玉环没想过，他觉得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跟社会脱轨了，我只想种两
亩田，或去给别人搞搞卫生，动脑筋的活干不了了。还有孝敬老母，多和孩子在一起。”

　天气炎热，在张家村的媒体有几十家，张玉环家人准备了许多矿泉水放在门口，张母切了
西瓜分给现场的众人。张家人对于记者的采访基本来者不拒，一次次讲述案件经过。

刑讯逼供

1993年10月24日，进贤县凰岭乡张家村4岁的张振伟和6岁的张振荣失踪。与许多村民一
起，张玉环也加入到寻找两名失踪男童的人群中。

　次日，两男童尸体在张家村附近的下马塘水库被发现。村民以为两男童是淹水致死，挖好
坑准备埋葬时，附近国营林场的医生张幼玲骑自行车赶到。查看过两男童情况后，张幼玲认为
两男童系他杀，建议村民报警。

“如果是淹死的，肚子里会有水和泥巴。我当时认为两个男童可能是他杀。”张幼玲回忆，
当时他查看尸体，发现两男童“嘴里没有泥巴，肚子里没有水”。其中，6岁男童张振荣的面颊有
两条粗粗的紫痕，像是绳子勒的痕迹，身上有很多钝器捅的拇指大小的伤口。4岁男童张振伟
的脖子上有指印，一边是一个拇指印，另一边是四个手指印。

　报警后的几天，村里人对两男童的死因议论纷纷，各种推测在村中流传。

10月27日，张玉环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收审。因手上有伤，而且被害男童曾经倒过张玉环
家的油、盐，张玉环被认为是嫌疑人，被抓后最初关在看守所。在此期间，张玉环没有承认杀
人。

张玉环告诉财新记者，10月30日，他被蒙住双眼带至进贤县长山乡派出所，在那里遭受了
刑讯逼供。“24小时不间断地审讯，多名办案人员拳打脚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们把我的手铐吊在窗户的横梁上，只能脚尖着地，长时间地吊打，要求我按他们的意思承认
杀人，编造杀人细节。如果违背他们的意思，就随时吊打、蹲桩、用电击枪击打。”说到这
里，张玉环指了指手上留下的伤疤，“当时我昏迷三次，他们立马把我弄醒。”

更残忍的接踵而至。张玉环回忆，11月3日上午，办案人员牵来了两只狼狗。“他们让狼狗
咬我，说如果我再说没有杀人，就让狼狗咬死我。”张玉环说，他的下身衣服被狼狗撕破，大
腿到脚全是血。“当时觉得活不成了”。张玉环无法忍受，做了第一次招供。

11月4日晚，张玉环被转到进贤县云桥派出所。张玉环称，办案人员跟他说，如果再不说
就把你活活打死，昨天招供的不行，必须重新招认。“在那里，我被上了‘飞机铐’，办案人员用
木棍敲手铐，同时拳脚相加。”办案人员告诉他，“如果再不说就用同样的方法对你妻子”。张玉
环说，自己后来真看到了妻子宋小女戴着手铐从窗外走过。张玉环再一次屈服，按照办案人员
的意思讲述杀人经过。

据公安卷记录，从10月30日至11月4日，警方对张玉环进行审讯，“经过耐心细致的法律宣
传教育与强大的政策攻心、思想感化，11月4日，张玉环将自己的犯罪事实做了如实彻底的交
代”。

但11月5日一早，张玉环翻供，称自己是被冤枉的，请求把案件查清。事实上，除在进贤
县长山乡派出所和云桥派出所的这两次有罪口供，张玉环一直坚称自己被冤枉。

1995年1月26日，南昌中院一审判决认定张玉环用手卡、绳勒、棍打的方式将邻居家两男
孩杀害并抛尸水库，“基本事实清楚、基本证据充分”，罪行严重，但根据本案具体情节，以故
意杀人罪判处张玉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张玉环不服上诉。1995年3月30日，江西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裁定撤销原
判、发回重审。六年多后的2001年11月7日，南昌中院重审再次认定该案“基本事实清楚、基本
证据充分”，以故意杀人罪再度判处张玉环死缓。张玉环不服再次提起上诉。11月28日，江西
省高院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此后张玉环一直在南昌监狱服刑。

张玉环的大哥张民强说：“1995年没发回重审之前，他一直说是冤枉的，我们一直以为他
在狡辩，问他如果不是他做的，为什么承认？当时全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但张玉环反复说自己是被“打得难受才认的”，张民强等家人才开始逐渐理解张玉环。本以
为重审会查明真相，判张玉环无罪，但张玉环及家属等来的却是失望。张玉环说：“从被抓算
起，公安、检察院、法院查了八年多，这么简单的案子怎么还查不清呢？”

重重疑点

根据1995年1月及2001年11月的两次判决，法院审理查明，1993年10月24日上午11时许，
张玉环用板车从责任田拖禾草回家，进厨房喝水时，看见同村6岁男孩张振荣、4岁男孩张振伟
在他家屋檐下玩，将台阶上的土往阶下扒。联想到张振荣以前打过自己儿子，还倒掉过他家的
油、盐，张玉环很生气，即冲过去打了张振荣两巴掌，并骂道：“你这个狗吃的又在这里害
人。”

　张振荣被打后用手抓张玉环，将张玉环两手手背抓伤出血。张玉环更加气愤，将张振荣拖
至其兄堆放杂物的房内，用手掐住张振荣的颈部，直至其不会动弹才松手。接着，张玉环持木
棍朝张振荣胸、背部击打数下，又用麻绳顺着张振荣的嘴角两侧往后颈部猛勒数分钟，致张振
荣窒息死亡。

02.8月4日是张玉环释放的第一天，在大多数媒体离开后，他重新戴上红花准备与家人合影。
03.8月10日，张玉环手持无罪判决书。自释放以来，他每次拿出这份判决书总是小心翼翼，生怕破损和遗失。
 04.张玉环展示自己当年接受审讯时手上留下的伤疤，身上还有多处伤痕。

　张玉环杀死张振荣后走出房门，看见张振伟还在屋前玩，害怕其杀人罪行败露，又起杀张
振伟灭口之念。于是，张玉环将张振伟捉进房内，用手猛掐张振伟颈部，致其窒息死亡。随
后，张玉环将两具尸体藏好，继续到田里拖禾草。

　当天夜里，张玉环借到晒谷场看谷之机，将张振荣、张振伟的尸体装进袋，用板车拖至晒
谷场，后又背着两具尸体，将他们抛至下马塘水库，并将麻袋扔在离尸体十几米远的水中。

针对法院判决认定的上述信息，张玉环事后回忆称，10月24日那天他在干农活，与往常并
无不同，听说有小孩不见了，还去帮忙找了小孩。

根据卷宗，警方当时称，讯问张玉环案发当天行踪时，“其交代的矛盾迭出，神情更加紧
张”，判定张玉环为犯罪嫌疑人的原因是，张玉环无法解释左手伤痕由来；其在本村有不良影
响，如心胸狭窄；张振荣在离世前曾倒掉张玉环家盐、酱油等物，张玉环告诉其母此事，其母
态度蛮横不予理睬，张玉环记恨在心；1991年，张玉环母亲和张振荣父亲打过架。

重获自由后的张玉环对财新记者说：“这些小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干农活手上刮伤很正
常，怎么能凭此认定为杀人呢？当时我的小孩和他们差不多大，我怎么会下得去手呢？”

对案件持异议的，还有为其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邓小斌。1995年第一次审判时，因家庭经
济困难，张玉环没有获得律师辩护。2001年南昌中院重审时，张玉环得到了邓小斌的帮助。根
据1996年修订的《刑事诉讼法》规定，被告人可能被判处死刑而没有委托辩护人的，法院应当
指定承担法律援助义务的律师为其提供辩护。

　了解案情后，邓小斌决定为张玉环做无罪辩护。邓小斌告诉财新记者，考虑到现实情况，
一般法律援助案件很少做无罪辩护，但看完案卷深入分析后，“觉得此案必须做无罪辩护”。

邓小斌说这是他印象最深的法律援助案件。“本需由检察机关提供证据，证实张玉环构成
故意杀人罪，但证据不够，且主要是口供，口供为刑讯逼供获得，不能作为认定事实的依据。
”邓小斌分析，张玉环不存在杀人动机，对犯罪行为的两次认罪供述不一，有关犯罪的第一现
场、作案工具、作案手法等两次供述不同，不能凭此对其定罪。

　邓小斌看到，张玉环案的证据链异常薄弱。当时的化验鉴定书显示，张玉环衣物所沾的麻
袋纤维和下马塘水库打捞上来的麻袋都是黄麻纤维，是种类物而不是特定物，并不能证明这两
种黄麻纤维属于同一个麻袋。

　张玉环身上有伤痕，但并未说清如何形成，而侦查结果称是被小孩抓伤。邓小斌认为这纯
属主观臆断，“在农村干农活，手上有伤很正常。除非DNA鉴定证明死去的儿童指甲中含有张
玉环的皮肤组织。”

开庭当天，邓小斌提交了案卷里面的一份证据。这份证据证明案发当天中午12点多，村中
一女孩看见过两个男童向后来被发现尸体的下马塘水库方向走。但是一审判决认定11时许两男
童就已被张玉环杀了，“但这个证据法院并未采纳。”

邓小斌坦言，当时心里清楚此案改判难度大：“如果张玉环案改判，当地政府压力大。其
实法官看出了这个案件的端倪，才判的死缓。否则按当时的社会背景，杀两个人肯定是死刑立
即执行。”

近20年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张玉环仍清晰地记得：邓小斌与公诉人在法庭上争辩
得“蛮激烈”，自己最后陈述完，邓小斌向他竖了大拇指。

“两次有罪供述，矛盾十足，无法相互印证，应查明真实情况，请法院依法判处无罪。张
玉环跟财新记者多次说起这句话，强调这是邓小斌当时的辩护词，自己印象深刻。张玉环后来
的辩护律师王飞说：“我后来提出的疑点，邓小斌律师大都指出过，但法院没有采纳。”

被改写的家庭与人生

“在看守所和监狱，我待的时间最长。”张玉环总结自己的前半生，“整个家庭都被毁掉了。
上不能孝敬老母，下不能养育儿女，老婆也改嫁了，全家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苦太
多！”

张玉环以前农忙之余做木匠，是农村的手艺人，“收入尚可，家境在村里属中上水平”。他
想，如果没被关进去，除了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说不定可以像多数人一样，在县城买房子。

“案子对我们家里的伤害是不可磨灭的。对我和哥哥的成长、人生，是改写性的。”张保刚
告诉财新记者，“如果我父亲在家的话，我们不可能小学还没读完，就要出门打工。”

兄弟俩小时候基本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那时候别人老来欺负我们，不敢待在村上，就
去亲戚家住，东一天西一天。”“没有爹教的崽”，在当地是一句恶毒的骂人话，80多岁的张母将
这句话用在了两个孙子身上，“心疼孙子父亲不在时，吃了恶苦”。

张玉环说：“听到儿子们描述，小时候被人欺负，手被打断，因为我是杀人犯，全家人过
得抬不起头，心太痛。”

张玉环的兄弟姐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6岁男孩的家属，多次来找张玉环家人要说法，
两家还打过架。”张玉环妹夫回忆，“他们一家老来家里打人，见到我一次就打一次，我结婚前
一次架都没打过，结婚后还打了好几次。”张玉环妹妹说，“那个时候就没有安宁日子。”
 　受伤害最深的还是张玉环的妻子宋小女，为了拉扯两个孩子，她后来不得不改嫁。兄弟俩
心疼母亲：“父母以前感情很好，现在也无法挽回。对我母亲的伤害是最大的，她要为了我们
兄弟俩操心，还要为申诉操心，对她的身体、精神，各方面打击都很大。”

05.8月5日早晨，宋小女与张玉环拉着手说话，这是久别重逢两人第一次单独交谈，宋小女说张玉环欠她一个拥抱，即便是不
拥抱也希望张玉环能够记在心里。

06.8月5日早，时隔近27年，张玉环与兄弟姐妹一起为已故的父亲上坟，1993年4月父亲因结肠癌病故，同年10月张玉环含冤入
狱，家人称那是全家祸不单行的一年。
 07.8月5日，张玉环在饭桌前等候家人一起吃出狱的第一次团圆饭。

　对于宋小女来说，与张玉环的婚姻生活虽然中断，但此前的回忆还是幸福的。宋小女说，
与许多农村家庭分工不同，张玉环不仅负责农活，清闲时去做木工挣钱，而且包揽了大多家
务，连早饭都会做好，孩子的衣服他也会买好，她只需带着两个孩子。宋小女觉得自己“十分
幸福”。但案子发生后，以前被宠溺的她，却要独自承担生活的重担和他人的非议。

　张保刚回忆，父亲出事后，母亲宋小女就带他和哥哥张保仁去公安局，坚持要见父亲。
“但很多天一直见不到，最后没办法，她去打工，赚了点钱又回来继续申诉。”张保刚称，找各
单位，“他们就像踢皮球一样”，并未得到回复。

　张玉环的亲人们不懂法律，他们对张玉环的支持来自信任。妹妹张丹玉认为，和哥哥张玉
环在一起生活多年，了解他，觉得他不会干这样的事；宋小女称，他人好，对他无条件信任；
张民强说，每次看弟弟张玉环那么难受，就感到自己必须帮他。

2001年看到重审判决时，张民强很失望：“法院对张玉环和律师的意见都没采纳，糊里糊
涂就判了。当时相信法律，也没找人，以为法律会公正。根本没有想到会产生冤假错案，没有
这个意识。”

此后的申诉，张民强更多抱着碰运气的想法，“也不知道能不能碰到有良知的法官与检察
官，做了最坏的打算，想着实在没结果，等张玉环出狱了支持他去北京上访”。

绰号 “花生米 ”

“‘花生米’算是当时看守所的‘名人’，当时大家都知道他。”张鑫告诉财新记者，1999年，他
被关进看守所，与张玉环同屋。张鑫称，“花生米”代指“枪子儿”，在看守所张玉环被叫做“花生
米”，意味着他要被枪毙。

天天喊冤的张玉环给张鑫印象深刻。张鑫说：“‘花生米’当时是看守所里待得最久的人，聊
天和打扫卫生的时候，他都会说自己是冤枉的。天天说，大家听腻了，把他当神经病。”
 “只要领导来检查，他就磕头喊冤。不是轻轻的磕头，而是‘嘭嘭’用力往地下撞。”张鑫回
忆，一次全体静坐时，几个穿白衬衫的人进来，平静的张玉环突然往通道那边跑去，嘴里喊
着“领导”，“领导”回头看了一下，他就跪下使劲磕头，但“领导”很漠然地走了。

发现“花生米”经常睡到半夜会哭，洗澡时看到他大腿内侧被狼狗咬后留下的伤疤，张鑫感
到疑惑：到底“花生米”如管教人员所说，是故意喊冤，装疯卖傻逃避法律责任，还是真的被冤
枉？

见到出狱后的张玉环，张鑫为他感到开心：“当时他才30岁出头，看起来就像个糟老头
子，比他现在看上去还老，状态还差。现在状态好多了。”

　被转去南昌监狱服刑后，张玉环再见了一次邓小斌。张玉环说，在监狱援助律师名单中看
到了邓小斌的名字，便申请了见邓小斌。“邓律师当时鼓励我坚持申诉。”张玉环说。

“张玉环见到我十分激动。”当时的场景也让邓小斌印象深刻。邓小斌认为，之前没有律师
给张玉环做深入分析，张玉环看到他就觉得案子看到了希望，“但现实很残酷”。

张玉环案重审期间，同乡黄冠明曾在看守所与张玉环同监室。“张玉环在监狱闹，敲铁
门、又自杀，一直叫冤，牢里的犯人很多讨厌他，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他告诉财新记
者，“张玉环说得最多的事就是要申诉，说自己是被刑讯逼供的，还被狼狗咬了。有狱警说，
他要是家里有人早就出去了，暗示他是被冤枉的，有人给他伸冤找关系就能放出去。”

　黄冠明曾教张玉环如何写申诉信：申诉信要有理有据，让领导干部理解他是被冤枉
的，“交申诉信要有路子，找人打招呼，要不然就会被丢掉”。

正是2012年黄冠明与来探监的同事、当初阻止村民们埋葬被害孩子遗体的国营林场医生张
幼玲的一次交谈，让后者开始怀疑张玉环并非凶手。

张幼玲告诉财新记者，张玉环供述后，公安机关把案发经过告诉了村民。“当时全村人都
相信人是张玉环杀的，我也是。但黄冠明跟我说，他和张玉环曾关在一起，政府委派他去试探
张玉环，看张玉环到底杀没杀人。他说张玉环天天在里面喊冤，还自杀，问他怎么写状纸。”

　黄冠明出狱后，还与张幼玲交流了张玉环的状况。于是张幼玲开始找认识的人，希望能够
推动张玉环的案件。他说：“是张玉环做的，枪毙他十次也不过分；如果不是，公检法机关要
查清楚，赶紧把人放出来。”

　经多方辗转，记者曹映兰得知了张玉环案情况，找到了王飞等律师参与此案。王飞称，他
代理此案三年过程中，遇到了申诉期长、阅卷难等问题。

2019年3月1日，江西省高院对张玉环案作出再审决定。7月9日，张玉环案在江西省高院开
庭再审。

申诉难、翻案难

　申诉难，耗时长，是众多案件面临的问题。案件平反从再审到审结，通常历时数年甚至更
长时间。刘忠林案吉林高院从决定再审到作出改判，历经六年；廖海军案从决定再审到宣判，
历时九年。

张玉环案从1995年3月发回重审，到2001年11月重审判决，耗时六年多，之后又历经将近
18年才获得再审机会。江西师范大学教授、张玉环案的诉讼代理人罗金寿说，从1993年10月27
日被收容审查至2001年11月20日江西省高院作出终审裁定，张玉环在看守所被羁押时间约8年1
个月，是超长羁押。其中1995年3月30日江西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发回重审至
2001年11月7日作出重审一审判决，间隔6年7个多月，远远超过1996年《刑事诉讼法》规定。
　邓小斌、王飞、罗金寿等多位律师表示，重审历时六年多，说明张玉环案内部争议大，但
迫于结案压力，并未改判。他们称，虽然《刑事诉讼法》对审判期限有明文规定，但超期审判
很普遍。“针对有疑点的案子，法院内部有各种阻力，外部有各种压力，要反复讨论、请示，
要改判很困难。”
 当时实践中的惯例是很多案件“疑罪从轻”“疑罪从挂”，张玉环案便是如此，他被判死缓，
留了条命。对于这种留有余地的判决，王飞说：“司法应该旗帜鲜明，不应该去做折中的考
虑，如果证据不足，就是无罪。”

　已生效却未抓到真凶的案子，改判更为困难。中国政法大学终身教授陈光中告诉财新记
者：“一旦改判，便涉及责任问题。‘拔出萝卜带出泥’，影响很大，公检法机关会被追问，公安
机关侦查是否合法？有没有刑讯逼供？检察机关有没有失职？法院把关严不严？”

“申诉途径不畅，使冤案当事人及家属的平反路，障碍重重。”罗金寿提醒，保障申诉渠道
畅通十分重要，在看守所、监狱，将申诉人申诉信息转出的渠道实际效果不佳。

“我哭、打门、闹，没用。有的看守人员说，理解我，关久了有情绪。但他们还是不调查
清楚，牺牲我一个，顾全大局。当时命案必破，必须找出凶手。”张玉环跟财新记者说。

　邓小斌称，当年他认为张玉环案若要平反，存在两种情况：一是真凶被抓住了，二是中国
法治化进程到了一定的程度。

张玉环案能平反，从他本人、家人到律师，都觉得他是“幸运”的。

“一样的案子，一样的证据，连律师认为的疑点都一样，为什么20年后能翻案，当时不
行？”王飞说，“为什么冤案被纠错的当事人会被称为是幸运的？这些都需反思。如果按人人平
等的原则，每一个受冤的人都应得到及时的纠正。”

2001年的终审判决，到2019年终于启动再审，不幸中的幸运是，这次张玉环没有再等待太
久，纠错在一年半后来临。对于这种“隔代纠错”现象，北京一名检察官刘哲告诉财新记者：“现
实的利益纠葛、司法行政化和缺少纠错的激励机制，是隔代纠错产生的三个重要因素。很多陈
年旧案被纠正，并非说明现在没有冤假错案或质量差的案件，有些案件眼睁睁看着有问题，就
是得不到纠正。隔代纠错也算是一种努力，虽然分量没有那么重，但从现实来说也已经很不容
易了。”

“敢不敢触碰现实利益？这对纠错很重要。”刘哲说，法官如果要触碰近期判决的案件，将
会损害该案件的侦查人员、检察人员、作出原来判决的下级法官等人的利益，一群人会被追
责，这些很现实的东西，决定了冤假错案为什么在同一代人的时间里很难被纠正。“司法权与
司法机关内部行政权的矛盾，其实是司法改革的主要矛盾，也是冤假错案‘隔代纠正’现象不能
根除的真正障碍。司法责任制必须落实。”刘哲说，现在案件的决定权可能不在法官手里，甚
至不在本院，还要向上级院请示汇报。层层请示汇报，司法的行政化，一定程度上束缚了纠正
冤假错案机制的发挥，在这种束缚中法官失掉锐气和勇气。

　刘哲认为，应建立一种利益激励机制，让司法官能从纠正冤假错案的正义之路中获得收
益，而且收益要大到让他敢于面对可能的风险。“要让纠正冤假错案的司法官成为一个伟大的
司法官，被历史铭记，让他看到往这个方向努力是有价值的。”

冤案与追责

为什么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张玉环觉得“可能怪自己去看了法医验尸，去凑了热闹”，但
也解释不通，“去看了热闹的不止我一个”。

“冤假错案大多发生在社会底层的人身上，落在最可怜的老百姓的头上，他们没有身份、
地位、能力等，只有认命了。”张幼玲说，“张玉环被关了27年，有关部门可能早就清楚此案证
据不足。法治是国家公器，但并不是任何人都有使用权。”

王飞认为，当时的司法理念存在问题。“大家总想着怎么去追究、惩罚犯罪，人权保障的
理念比较淡薄。当时普遍遵循有罪推定的观念，疑罪从无的理念并未深入人心。”他分析，当
时的司法程序目的过于明确，以惩罚犯罪为主要导向，在这种导向之下，当事人的权利容易被
漠视。

陈光中曾在接受财新记者专访时谈道：“刑事诉讼理论强调打击犯罪和保障人权并重，但
中国的实践状况是公权力过大，导致对犯罪的打击力度往往大于人权保障力度。”基于这一判
断，他一直极力倡导保障人权，并以此作为自己立言的“红线”。

08.连续接受几天采访的张玉环因过于劳累躺在屋里休息，83岁的老母亲张炳莲守在儿子身旁。自回家几日后，母子俩几乎没
有独处交谈的时间。

09.8月7日，宋小女带着刚从福建赶来的儿媳和孙子孙女来到张家，清早时宋小女帮着在田间劳作的张炳莲提水桶，俩人边走
边聊天。

据公开报道，中共十八大以来平反的冤案，多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初。该时间段
发生的冤案，与自1983年的“严打”相关，其特征就是“从重从快从严，一网打尽”，希望通过快
速、严厉的“运动”式执法，遏制住严峻的犯罪形势。

最高法院原常务副院长沈德咏曾撰文称：“纵观已发现和披露的案件，冤假错案的形成主
要与司法作风不正、工作马虎、责任心不强，以及追求不正确的政绩观包括破案率、批捕率、
起诉率、定罪率等有很大关系。”

罗金寿认为，张玉环案成因除社会背景，与当时“口供为证据之王”，破案、定案过分依赖
有罪供述紧密相关。此外，当时公安人员办案水平相对低下，侦查技术、设备相对落后，对刑
讯逼供没有有效的约束与处罚措施，案发时刑事诉讼的“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
标准没有得到坚守等，也是重要原因。

　如何防范冤案发生？罗金寿称，要真正有效地禁止刑讯逼供；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
人的诉讼权利；真正做到证据裁判，严守刑事诉讼的证明标准；充分保障律师的执业权利。

此前张玉环提出被刑讯逼供，律师要求排除非法证据，江西省高院的再审并未启动“排
非”程序。审判长田甘霖在答记者问中说道，合议庭经评议认为，张玉环及其辩护律师提供的
线索和材料不充分，决定不启动排非程序。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张建伟称，两高三部出台的《关于办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
题的规定》是2010年作出的规定，具有司法解释性质。而张玉环案件是1994年的案件，该案早
已经审理完毕，裁判生效，当时刑事诉讼制度中还没有非法证据的排除规定。因此，按照刑诉
法时间效力“程序从新原则”，该案不适用后来才有的非法证据排除规定。在该案申诉复查和再
审中，也无法启动排除程序，因为取证当时没有非法证据排除规定，20多年前无法按照这一要
求进行规范取证，也难以证明当时取证合法；20多年后再让控诉方调查取证合法性，存在困
难，要求他们举证证明取证合法，既难以做到，也不具有合理性。

“张玉环案从当事人及辩护律师提交线索和证据来看，已足以启动排非程序。”王飞说，“即
使法院不启动排非程序，我认为也不应影响对违法办案人员的追责。”

　张玉环及其家属都提出了追责要求，王飞和尚满庆等律师将在后期负责张玉环案的追责事
宜。

10.8月9日，张玉环最小孙子嘟嘟过两岁生日，吃长寿面、吹蜡烛、吃生日蛋糕，他感叹到现在过生日还能有这么多花样。前
一日，他们离开张家村，搬进了县里月租1000元的出租房里。
11.8月12日，2000—2002年间的狱友黄冠明来看望张玉环，张玉环向他倾吐跟不上社会变化产生的焦虑。在看守所两年间，黄
冠明曾帮助张玉环写申诉书，在此期间受到上级委派，向张玉环了解是否存在冤案问题，也因此立功减刑三年。

12.张玉环与长年为他申诉的大哥张民强走在草木丛生的老宅中，昔日在村里还算中上水平的房子也因他的入狱而衰败。

　近年来有多起重大冤案平反，但错案追责鲜见。目前第一起公开披露启动刑事追责的冤假
错案是廖海军案，其中3名侦办人员因对廖友刑讯逼供被问责。内蒙古呼格吉勒图案，除一人
因涉嫌职务犯罪被另案处理，其余26位涉及此案的公检法系统人员均获党纪及行政处分。

　此前坊间流传：张玉环案侦查阶段，曾任进贤县公安局云桥派出所所长的周卫华被查。经
财新记者证实，周卫华于2019年5月被查，被查时他任原南昌市经开区工委委员、经开公安分
局局长，他的被查原因并未公布，无法证实与张玉环案有关。

　冤案当事人的追责诉求，大多起于刑讯逼供。罗金寿称，针对刑讯逼供提出追责十分困
难。“当事人很难出示被刑讯逼供的直接证据，如录音、录像等，几乎找不到相关的证人。身
上的伤痕，也难以鉴定是刑讯逼供所致。”他认为，要证明被刑讯逼供，对当事人提供证据的
要求太高，相关部门应根据当事人提供的线索去核查。

　律师丁金坤认为，假如张玉环所述属实，该案的追责，应根据公检法办案人员所起的作用
予以处理。一是刑讯逼供的侦查人员，是冤案的始作俑者；二是起诉与批准起诉的检察官，证
据不足，还强行起诉，枉人入罪；第三是判决有罪的一审二审以及死刑复核的法官。他认为，
法官的责任相对较轻，虽是最后的把关者，但在强大的公检惯性压力之下，难以作为，因此对
杀害两男童的案件判了死缓。

　两男童死亡案是否重启调查？对当年办案人员是否启动追责？财新记者与进贤县负责此事
的政法委副书记汪义华多次进行沟通，汪义华开始告诉财新记者，“正在忙，电话说不清楚，
约时间见面聊”。此后财新记者多次拨通其电话均被挂断。

道歉与国家赔偿

8月4日，在张玉环出狱前，江西省高院向其道歉。张保刚说：“其实道歉100次、1000次，
对于我们家的伤害都无法弥补。妻离子散、失去自由，亲属承担巨大压力，别人看到的痛苦只
是冰山一角。”

　张玉环平反后，国家赔偿如何进行，备受关注。

　财新记者了解到，将由罗金寿、程广鑫两位律师代理张玉环案的国家赔偿事宜。程广鑫律
师表示，具体细节正在商讨中，需等张玉环一定程度上适应现在的生活后，再启动国家赔偿事
宜的相关程序。

张玉环对财新记者表示：“不管赔多少，即使是1000万元，都买不了我的青春年华，弥补
不了带给我们一家人的伤害。”

根据最高法公布的数字，自2020年5月18日起，作出的国家赔偿决定涉及侵犯公民人身自
由权的赔偿金标准为每日346.75元。“国家赔偿是补偿性的，不是惩罚性的，额度太少。”罗金
寿认为，按现今物价，加上张玉环自26岁起被关了27年，现行标准太低。“失去27年的青春，
个人和家庭命运因此发生巨变，给你1000万元，你愿意换吗？”他表示，希望张玉环案的国家
赔偿对国家赔偿制度有所推动。目前国家赔偿标准每日赔偿金按照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
计算，“蒙冤者被关押是每天24小时，全年无休，一直处于失去自由状态，不能套用8小时工作
制的标准来算。”

　现今国家赔偿由纳税人的钱支付，当年违法办案的人员，是否需要承担连带责任，承担民
事上的赔偿？罗金寿认为在后期的国家赔偿申请中，会考虑追偿问题。

　《国家赔偿法》规定，赔偿义务机关赔偿后，应当向在处理案件中有贪污受贿、徇私舞
弊、枉法裁判行为的工作人员追偿部分或者全部赔偿费用。丁金坤向财新记者表示，上述条款
操作性不够，“追偿的程序、时间、没去追偿的法律责任、追偿不到的后果，这些都需要通过
修改完善立法加以说明，需要有可操作的追偿程序。”

张玉环曾谈及其愿望是能回家种地。罗金寿对此评价道：“他当农民，生活在相对熟悉的
农村，社会风险较小，加上国家赔偿，他未来的生活应该不会太差。但他还面临家庭关系调整
等众多问题。”

　除金钱赔偿，帮助蒙冤者回归社会也是重要一环。此前被平反的案件当事人刘忠林、陈
满、赵作海等再融入社会过程中均现波折。罗金寿称，因为脱离社会太久，蒙冤者对现代社会
的一些生存规则并不了解，无法很好地评判社会风险，防范意识较差，“最好建立相应机制，
帮助他们回归社会”。

真凶何在？

张玉环因“疑罪从无”释放，真凶何在？

财新记者在张家村走访发现，许多村民仍认为张玉环很可能是真凶：“‘疑罪从无’只是说明
证据不足以证明张玉环杀了人，不代表他没杀人。”

张玉环就此表示：“我希望能抓到真凶，这样对两个死去孩子的家庭是一个交代，也能证
明我的清白。我觉得我应该是‘无罪释放’，而不是‘疑罪从无’。”

但张保刚觉得整个家族对找真凶心有余而力不足。“公检法机关排查了那么多年，以他们
的能力都查不出来，你认为我们能弄清楚吗？”

　找到真凶，也是受害者家属的愿望。

刘荷花是被害4岁男孩张振伟的母亲。张玉环被抓后不久，她便与丈夫外出务工，夫妻俩
在工地干活，现在在村里建了新房。她对案发当天其子的行踪并不清楚，“当天我在地里干
活，我老公在外面打工。平时和村里人无冤无仇，当时没有怀疑对象，只能相信公安的侦查结
果。”

对于张玉环案改判的结果，刘荷花“无法接受”。她告诉财新记者，过去这么多年，证据都
没有了。“案子肯定破不了，但我的小孩被人害死，谁给我一个说法？我要怎么办？这让我一
家人怎么接受得了？”

刘荷花坐在家中的楼梯上，掩面抽泣，向财新记者诉说她“苦命的一生”。1993年，一子遇
害后，1994年，刘荷花另一子溺水身亡。“两个孩子相继出事，村里人都说我们家有问题，是
报应。”她称，除失子之痛，还要忍受他人非议，“太痛苦了”。她心有愧疚的是，“被杀的儿子
直接就火化了，还没通知我，连全尸都没有看到”。

　据多位村民称，另一被害男童家人后在县城安家，其父亲已得重病，现正在医院治疗。

刘荷花说，知道张玉环无罪释放后，老忍不住想到底谁是真凶。“睡不着，吃不下，每天
人很压抑。如果当时以为孩子是淹死的还好，还没这么难受”。

张幼玲也想找到真凶。“有人说把张玉环弄进去的是你，把他弄出来的也是你，你到底是
一个什么人呀？”他告诉财新记者，张玉环出狱后，村里有人给他打了70多分钟电话。“非常反
感我，问我为什么要把杀人犯放出来。”张幼玲说，“我尊重公安部门的意见，但当时大家没想
到他们也会出错。我问心无愧，我要的是真相，是事实。找不到真凶，对两个遇害儿童家庭的
伤害很大，这要让他们怎么过下去？要多关注他们。”

“冤案伤害的不止张玉环一家，还有两个被害儿童的家。这是双重悲剧。”王飞说，“如果当
年侦查发现没有证据指向张玉环，及时调转侦查方向，还有可能抓获真凶。但时过境迁，冤案
不仅对张玉环不公，也因为证据的灭失而放纵了真凶，这对死者家庭同样不公。”

文内嵌入视频为： 【微纪录】张玉环案：一个家庭破碎的 27年

视频说明： 2020年 8月 4日，江西省高级法院再审宣判张玉环故意杀人案，以 “原审判

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宣告张玉环无罪释放。入狱 9778天，张玉环终于平冤归来，人生
重启，但伤痛远未弥合。这 27年间，他错过了儿子们的成长、成家，妻子宋小女为了生
活，也已改嫁他人。曾经幸福和睦的家庭支离破碎， “再爱，也回不去了 ”。

版面编辑：王影
 最新财新周刊｜改革中小银行进行时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主要原则是压实各方责任、遵循市场规律、坚持分类施策、防范道德风险；地方政府注资、稳住金融风
险之后，强化中小银行股权管理和公司治理，并建立退出机制，是关键

资产总额约占中国银行体系的四分之一的中小银行，近年来借同业投融资业务迅速扩张，风险也逐渐暴露。为此，中国监管部
门通过新一轮改革，意在防范和处置中小银行风险。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吴红毓然 朱亮韬

　资产总额占整个银行体系约四分之一的中小银行，迎来新一轮改革。

2020年8月13日，银保监会主席郭树清表示，上半年，银保监会联合多部委下发了中小银
行深化改革和补充资本相关文件，全面部署推进城商行、农信社改革和风险化解工作。

　据财新记者获悉，这份文件名为《关于中小银行深化改革和补充资本工作方案》（下称
《改革方案》），由银保监会牵头，与央行、财政部、国家发改委、审计署、证监会联合印
发，意在防范和处置中小银行这一轮风险。这也是5月27日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办公室
发布的11条金融改革措施之一。

据银保监会披露，截至2019年末，中国一共有4607家持牌银行业金融机构，其中城商行
152家（含民营银行），农村商业银行和农村合作银行1506家，农信社、村镇银行、农村资金
互助社共2396家。银保监会副主席周亮在年初的国务院新闻办发布会上介绍，中国中小银行数
量有4000多家，资产总额约占整个银行体系的四分之一。

　近年来，不少中小银行借同业投融资业务迅速扩张，多家机构被不法股东所渗透和控制，
金融风险日积月累；如今，随着经济下行逐步水落石出，暴露出不良贷款攀升、拨备覆盖率下
降、资本金不足等问题。这些中小银行的风险背后，往往牵涉内部人、腐败官员、不良企业
的“黑三角”，牵一发动全身。除了已经被稳妥处置的包商银行、锦州银行、甘肃银行等案例，
近期山西省多家农信社、城商行及金融监管部门被“塌方式”反腐，也说明问题之严重。

　郭树清指出，要以加快中小银行改革为突破口，提升金融机构体系稳健性；拓宽风险处置
和资本补充资金来源，加快补充资本，因地制宜、分类施策，把深化改革与化解风险、完善治
理结合起来。

　一位资深监管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处置风险并不意味着掩盖风险，而是要将风险彻底摸清
之后，按市场化、法治化原则处置，这样才无愧于国家真金白银的投入。这就要求，处置风险
的政府领导、监管干部、银行经营者都要专业、敬业，并且清廉正直。
 厘清权责安排

中小银行改革酝酿已久。在出台《改革方案》之前，2019年末，银保监会已经牵头多部委
印发《关于中小银行深化改革和化解风险的指导意见》（下称《指导意见》）。

　据财新记者了解，《指导意见》的主要原则是压实各方责任、遵循市场规律、坚持分类施
策、防范道德风险等；对于中小银行改革，提出了聚焦主业、完善公司治理、建立审慎文化、
增强资本实力等要求；在化解风险方面，包括处置不良资产、注资重组、兼并收购、引入战略
投资者等方式。

　此次《改革方案》进一步强调了各省级政府需落实的属地责任：各省级政府将牵头制定辖
内中小银行改革的具体实施方案，“一地一策、一行一策”，“不搞一个模式，不求统一进度”。

　一位接近监管人士告诉财新记者，面对这一轮中小银行风险爆发，地方政府缺少风险处置
的手段和抓手，有的银行风险处置甚至没有牵头部门，还有出事后当地政府与当地监管部门推
诿扯皮不断的情况。

　据财新记者了解，具体而言，各地需将落实地方责任、国有金融资本管理责任与属地风险
处置责任结合起来。其中，省级政府需通过建立专项工作机制、引入外部审计等，全面迅速摸
清风险底数，组织清收违规贷款，严格清产核资，真实准确测算资本缺口，动用各方面资源，
鼓励市场化兼并重组，因地制宜深化改革。

比如，伴随着山西省系统性金融腐败案发，今年6月山西省委召开金融改革工作会议，提
出要把风险防控与金融反腐结合起来，坚持从根上改、制上破、治上立，优化金融机构体系。
在山西省政府的推动下，五家城商行——阳泉市商业银行、晋中银行、长治银行、大同银
行、晋城银行——将进行合并重组。目前，山西共六家城商行，其中晋商银行（02558.HK）已
在香港上市，资产规模近2500亿元；前述五家城商行加起来的资产规模不超过3000亿元。

在山西之前，其他省份亦已经在推动城商行、农商行的兼并重组。6月，四川攀枝花市商
业银行、凉山州商业银行称将共同组建“四川银行”，注册资本金有望达到300亿元。这两家城商
行截至2017年末合计资产规模约1100亿元，但此后年报连续两年难产。除此，陕西榆林、江苏
徐州、河南三门峡等多地，都有区县农商行合并重组成市级农商行的案例。

　压实中小银行深化改革和风险防控的责任，主体责任是银行。《改革方案》指出，在处置
风险的过程中，要把问题和责任查清楚，坚决惩治违法犯罪和腐败行为，对于严重偏离主业和
违规经营引发风险的中小银行，需严格限制高管薪酬和股东分红；对被重组救助机构及监管部
门，要倒查责任，严肃追责问责。

以这次山西银行业风险案为例，据财新记者多方了解，此案主要是由前山西“首富”田文军
主导的“德御系”引出，经国家高层领导批示，由公安部成立了“4·16”专案组，由四个工作组全
方位彻查。调查发现，此案还与资金非法出境、洗钱有关，甚至卷入了一些非经济案件，因此
被认为性质严重，归因为山西之前的反腐行动流毒清理得不够，反而借机倒腾资金反扑，当地
的金融生态、政商关系必须要打破、重塑。

　前述山西省委金融改革工作会议提出，要严肃查处风险背后的腐败问题，坚决把金融领域
的“蛀虫”挖出来、清理出去。7月中旬以来，山西省农村信用社联合社原一、二、三把手崔联
会、邢亮喜、王忠泽同日“落马”；山西省联社原党委副书记王再升被查。监管方面，山西金融
监管局原党委书记兼局长竟晖、山西省银监局原局长张安顺被查。财新记者还了解到，晋中、
阳泉两地的银保监分局也有监管人员被查；前述五家兼并重组的城商行，也均有一、二把手等
被留置调查，“被调查的高管超过10人”。

地方政府注资

　本轮中小银行改革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地方国有资本注资。

7月1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在今年新增地方政府专项债限额中安排一定额度，允
许地方政府依法依规通过认购可转换债券等方式，探索合理补充中小银行资本金的新途径。此
次会议明确，优先注资对象为具备可持续市场化经营能力的中小银行，并且有一系列约束条
件，比如要加强监管和全过程审计监督，建立市场化的到期及时退出机制。

据此前财新报道，地方政府专项债券注资中小银行的规模大致为2000亿元。“2000亿元，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要把这个钱谋划好、用好。”一位接近财政部人士称，这部分资金使
用的首要原则是坚持适度支持，着眼于救急而非兜底；如果没有穷尽银行自救和各种市场化手
段，中小银行股东没有依法承担风险，公共资金不宜介入；当需要专项债券注资时，要严格将
专项债券和中小银行真实可靠、价值可计量的资产相对应，并且要提前考虑好未来如何退出
（参见本刊2020年第23期《2000亿元注资中小银行》）。

　财新记者进一步获悉，《改革方案》亦明确，省级政府需推动中小银行制定资本补充规
划，通过压降分红、定向增发、引入战略投资者等现有的市场化方式充实资本；在此基础上若
还有缺口，则允许省级政府发专项债券注资中小银行。

中小银行的资本金缺口有多大？据中信建投测算，在正常的贷款增速假设下，2020年中小
银行的资本金缺口为9000亿元至1.3万亿元，但形势可能比市场研判还要糟糕一些。财新记者了
解到，据监管部门摸底，如果拨备覆盖率要保持在150%，已经出现高风险的中小银行就需要
补充5000多亿元资本金；如果拨备覆盖率保持在100%，高风险中小银行的缺口则是2000亿至
3000亿元。其中，辖内问题银行较多、资本缺口较大的省份有内蒙古、辽宁、甘肃、河南、山
东、广西、四川等。

7月16日，银保监会城市银行部副主任刘荣曾在通气会上表示，按照《改革方案》，将支
持18个省级政府按照规定发行专项债券，用于认购中小银行的可转换债等合格资本工具。这一
事项将经由银保监会会同相关部门审核通过后，由省级政府向财政部提出正式申请，“部分省
市已经开始研究如何使用这笔资金”。

不过，前述18个省份之一的某地方财政部门人士说，现在财政部只是跟分到额度的省份说
了一个数，额度还没下达，不一定今年内就发完做完，理论上可以结转到以后再用。

财新记者从财政部门获悉，经全国人大审议批准，2020年安排新增专项债券3.75万亿元；
经国务院批准，截至目前已分四批提前下达了新增专项债券额度3.55万亿元；同时，按照国务
院常务会议部署，合理支持中小银行补充资本的新增专项债券已预通知地方。这意味着2000亿
元用于补充中小银行资本的专项债券额度尚未下达。

　此外，中信建投研报指出，专项债券注资中小银行的落地，还需要明确一些具体细节。比
如，专项债用于补充中小银行资本金是否有比例限制？目前地方政府所发行的专项债的期限多
为10年到15年，而转股后的可转债却没有固定期限，专项债如何退出？

　对于专项债券注资中小银行的具体方式与步骤，按《改革方案》，可由省级政府在清产核
资、原股东承担风险责任基础上，自行研究决定；同时，省级政府承担全过程责任。据财新记
者了解，有些省份的诉求是，在外部审计和清产核资尚未完成前，就将财政资金通过省金控等
平台注入中小银行，比如通过转股协议存款的形式进入，后续再按市价折成股本。由于省政府
承担全责，相关监管部门对此也持开放态度。财新记者还了解到，近期相关部门开会时提出，
专项债券可以购买中小银行发行的可转债、转股协议存款、二级资本债这三种工具，以解决资
本不足问题。但在这个过程中，应关注省级政府是否存在掩盖风险的可能。

　除了地方政府，《改革方案》还鼓励中央金融机构通过规范平台入股中小银行。据财新记
者从接近监管部门人士处了解，这指的是政策性银行、金融资产管理公司。有市场人士建议，
应该允许汇金公司择优入股问题金融机构；因为汇金成立时的使命就是参与问题金融机构的改
革、履行好出资人职责，汇金也是这么做的，并积累了一套完整的打法，包括厘清资产负债
表、严格问责、从市场选择合适的管理层、完善公司治理、择机上市退出等。

　《改革方案》也明确，对有较强区域性金融风险、短期内无法自筹的省份，可以向中央申
请专项借款，鼓励存款保险基金参与中小银行风险化解。据财新记者了解，专项借款有规模和
时间限制，并将纳入地方隐性债务管理。此前恒丰银行、锦州银行等风险处置，均由央行给地
方政府进行专项借款；对于包商银行，央行则给予了数百亿元的再贷款。

　无论是地方政府注资还是向央行借款，注资中小银行都涉及动用公共资源。据财新记者了
解，目前监管部门的共识是必须防范道德风险，以公共资金成本最小化为原则。具体为，首
先，在存款保险基金框架下，各类债权人和股东要依法承担相应损失；其次，地方政府要拿出
相应的资金支持，这正是本次《改革方案》的顶层设计；再者，若要动用公共资金，首先要使
用行业保障基金，比如存款保险基金、保险保障基金等，最后才应动用中央资金，包括央行及
财政资金。

动用公共资金的标准是什么？根据央行的《中国金融稳定报告（2019）》，对于有系统性
影响、财务状况基本健康、正常运营、后续可收回处置成本的金融机构，在压实金融机构、地
方政府、金融监管部门责任的基础上，中央银行在必要时提供流动性支持；对于可能引发系统
性风险，但严重资不抵债、无法持续运营的金融机构，通常由政府财政部门采取相应措施予以
处置；对于能采取控制措施避免引发系统性风险的金融机构，还应允许甚至推动其市场出清，
以减少公共资金处置成本，严肃市场纪律。

强化股权管理

　地方政府注资、稳住金融风险之后，强化中小银行股权管理、完善公司治理，才是未来这
些银行稳健经营的“牛鼻子”。《改革方案》提出，将推动建立完善依法、透明、高效的，适合
中小银行特点的公司治理；同时着力提升中小银行高管素质，鼓励具有良好经验和职业操守的
管理人员任职。

　此前财新已多次报道，问题股东及失衡的公司治理，给银行带来极高风险。比如，安邦之
于成都农商行、华信之于甘肃银行、海航之于营口沿海银行、东旭之于衡水银行、忠旺之于辽
阳农商行等。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股东往往控制多家银行，用于关联交易、资金腾挪（参见本
刊2020年第14期《处置“烂苹果”》）。

本轮山西金融风暴中，数家辖内中小银行均指向同一个实际控制人或股东——田文军。据
财新记者调查，47岁的山西榆次人田文军是“德御系”实际控制人，至今滞留境外未归。他醉心
于将境内资金洗出境外，大搞境内外市场的“资本运作”，涉及的债务本息超过420亿元，由此拖
累了包括当地农信系统、城商行在内的至少十几家金融机构。

财新记者获悉，2017年末，“德御系”旗下龙头企业——龙跃实业在山西出现大额集中融资
风险，融资额高达360亿元。经监管部门排查，龙跃实业共入股两家城商行、七家农商行、三
家村镇银行，目前违规股权在不断清退中。不过，山西地方银行和“德御系”等企业的深度绑
定，可能与当地银行需要民企解决历史不良资产有关。比如，龙跃集团入股前述中小银行耗资
10.5亿元，还出资购买了不良资产9.55亿元。
　在龙跃实业爆发风险后，山西省成立了大额融资风险处置领导小组，引入东旭集团、仁东
集团、华讯方舟集团承债，结果这三家企业后来也爆发债务危机，与山西辖内中小银行相互套
牢。比如，东旭集团在山西省内贷款200亿元，涉及57家中小银行机构，迄今几乎全部违约。

　本次《改革方案》强调，中小银行需聚焦主业，将信贷资源更多地投放到本地民营企业、
小微企业和“三农”金融服务上，严格约束中小银行异地经营，强化资本约束，避免盲目追求资
产增长和规模扩张；同时，需强化股权管理，对于问题股东，按照银保监会规定，必须依法采
取惩处措施，包括限制股东权利、没收违法所得、责令转让股权乃至股权清零等。

　银保监会副主席祝树民近日发表文章，披露了农村中小银行股东、股权三年专项排查整治
行动的最新进展：目前已经累计排查1800余家、占比80%的机构，排查持股1%及以上的股东
4.7万个、股东关联人近10万个；针对股东违规持股、操控经营、利用关联交易不当获利等严重
违规问题，累计依法限制2000余名股东的表决权，责令转让股权33.4亿股。
 退出机制尚缺

　然而，这一轮中小银行改革，还有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未能解决，即银行退出机制。

　前述资深监管人士指出，注资中小银行本质上仍是救助，不可避免带来道德风险。他认
为，对风险机构的处置，不应过度使用公共资金；若需要公共资金支持的，应事先通过法律建
立补偿机制和退出路径，约定资金使用附加条款等；在取得预期效果后，还应及时取消该措
施，并尽力消除相应的负面影响。

财新记者获悉，《改革方案》提出，对问题特别严重、不具备救助意义的个别机构，“能
出售就出售，该破产就破产”。

　历史上，高风险银行多以行政关闭清算的方式处置。由于处置主体无需承担处置成本，清
算组人员缺乏专业知识和技能积累，加上处置程序不透明、操作不规范等问题，导致处置效率
十分低下。据央行数据，海南发展银行清算了15年，清算期间有效资产损失扩大近70亿元，清
算费用高达4.9亿元之巨，但从未向债权人通报清算情况，也从未进行严格审计。

本轮问题银行处置中，包商银行即将破产。8月6日，央行发布的《2020年第二季度货币政
策执行报告》称，根据前期包商银行严重资不抵债的清产核资结果，包商银行将被提起破产申
请，对原股东的股权和未予保障的债权进行依法清算。银行破产机制此番是否可以随即建立？

　前述监管人士对财新记者指出，目前跟银行破产有关的法律法规，包括《公司法》《企业
破产法》《商业银行法》《保险法》《银行业监管法》《金融机构撤销条例》《存款保险条
例》等，但有些内容还存在矛盾与冲突。比如，多年来的一个争议点是，《商业银行法》规
定，商业银行不能支付到期债务，经国务院银行业监督管理机构同意，由人民法院依法宣告其
破产；但《企业破产法》则规定，无力清偿即达到破产清算标准。这两部法律之间如何衔接，
有待进一步明确，并应及时完善和修订金融机构风险处置的法律体系。

其实早在2007年，原银监会已经起草了《银行业金融机构破产条例》，此后更名为《商业
银行破产风险处置条例》，但13年来未见正式出台。2019年，国家发改委出台《加快完善市场
主体退出制度改革方案》，提出要建立健全金融机构市场化退出机制，完善金融机构市场化退
出的程序和路径；完善相关法律法规，明确对问题金融机构退出过程中接管、重组、撤销、破
产处置程序和机制，探索建立金融机构主体依法自主退出机制和多层次退出路径。

　前述监管人士还建议，尽快完善市场化风险处置工具种类，明确不同工具使用的顺序、时
机和作用；还要明确在运用这些处置工具时，相关处置部门的具体权责。比如，银保监会和存
款保险基金公司的权责究竟如何划分？谁来作出资金支持的决策？又比如，监管部门选择兼并
重组中小银行时，是否可以无需再得到问题股东的批准？

　更大的问题是，由于风险监测能力和时效性不足，一些问题机构在着手处置时已经严重资
不抵债，贻误了最佳处置时机。这是因为中国现行立法未对商业银行早期纠正措施规定统一的
启动条件，此前部分纠正措施的立法层级又过低，难以起到作用，比如对问题机构股东、董事
等权利的限制等。

正如央行金融研究所副所长卜永祥所指出的，从近年来的处置案例看，基本上都是“救火
式”的被动处置，等到最终处置时，问题机构有效财产往往已所剩无几，存款人和债权人利益
难以得到保障。为维护大局稳定，在“稳定压倒一切”的理念下，只能“花钱买稳定”，央行、监
管部门和地方政府冲在风险处置的第一线，成为矛盾的焦点，付出大量刚性的和低效率的人
力、物力和财力。

　多位监管人士指出，应建立从早期风险预警、早期纠正措施，到风险处置、后续审计评估
等一整套的流程设计，尤其是监管要前置，坚持严监管，提高机构的合规成本；并且，统一早
期纠正措施的启动标准，明确风险处置的启动标准及时机，要对风险处置有后续评估。

　海王集团首席经济学家王永利亦指出，为维护货币质量，就必须强化全社会的财务约束，
真实反映资产负债的质量，及时确认与核销不良资产与负债，相应核销超发的货币。推动商业
银行退出机制建设，加快补齐金融风险处置制度短板，也是维护货币质量、促进金融健康发展
的根本性举措。
　财新记者程思炜对此文亦有贡献

版面编辑：王影
 专栏｜贵金属投资需要更优的工具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贵金属的长期趋势或未结束，但简单的ETF配置已然不够；在贵金属市场保持上涨趋势或出现转折时，
使用较好盈利能力的管理期货策略，效果或许更好

文 |石磊

吸引子科技董事长

在2020年前七个月的资产收益排行榜上，贵金属持续居于首位，绝对收益率超过30%；A
股屈居第二；第三名是美国债券。换句话说，如果全球资产以黄金来标价，今年各类资产都是
负收益。

若像黄金一样，自2019年以来保持涨势就简单了，但随着一直未有表现的白银在2020年7
月单月涨幅超过30%，引发众多资金跟随流入，8月贵金属市场陷入剧烈震荡调整态势，市场
风险和分歧明显上升。巨浪之下，如何寻找航向？

任何投资的起点，不是看历史收益率，而应理解该资产的收益来源，即“赚的是什么钱”。
若是确定性的收益，为何你能赚到，而非别人？若该收益有一定风险，那这笔投资有多高的胜
算可以赚钱？投资的风险收益比（盈亏比）如何？

　了解收益来源，才可知道：何种环境对这个收益来源有利？何种路标出现意味着风险即将
来临？所以，收益来源往往也是风险敞口，即盈亏同源。理解自己暴露于何种风险敞口之下，
才能做好前瞻性的风险配置和投后的风险控制。

　先看看黄金的收益来源。由于黄金的供给较为稳定、金融投资需求波动很大、工业用途占
比低，所以黄金是实物资产中的金融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消费供需驱动，金融投资需求也成
为黄金定价的关键。这些需求从何而来？

　避险需求？统计上看，金价与市场风险偏好仅在月度内有负相关关系，而金价中长期趋势
与市场情绪变化关联极低。例如，2008年9月的金融危机、2020年3月的市场危机，都出现了金
价大幅下跌，原因是金融危机引发流动性危机。在市场缺乏流动性时，金价一样会下跌，所以
作为“避险资产”的黄金并不能避流动性缺乏之险。

　通胀保值需求？黄金作为供给有限的实物资产，又充当过通货，通胀环境下的保值能力似
乎非常直观。但历史数据表明，黄金的通胀保值主要体现在百年时间尺度上，而金价在年度尺
度上的变化是物价变化难以解释的。

利率驱动的配置需求？黄金作为不支付利息的“旧世界实物货币”，利率越低，其相对纸币
的吸引力就越高。在金融市场交易习惯上，黄金被分在货币类中，而黄金的远期定价几乎就是
利率远期定价的影子——扣除通胀预期后的实际利率对金价的中期波动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实
际利率越低，金价在季度和年度尺度上就越趋于上涨。实证表明，哪里的利率下降快，哪里就
是主要的黄金配置流入地。

　黄金价格是被货币单位表示的，所以货币汇率的贬值也会提升金价。在年度尺度上，美国
实际利率与汇率共同驱动了黄金的美元价格。在2018年后，主要是实际利率下降驱动金价上
涨；自今年6月起，美元的持续贬值也开始正向驱动金价。

汇总以上黄金的收益来源，我们可以发现，金融资产的“锚”是无风险利率，实物资产
的“锚”是整体物价水平，而黄金恰是这二者的结合：在月内尺度上，黄金的表现受风险偏好的
影响；在季度和年度尺度上，黄金受实际利率和汇率的驱动；在百年尺度上，黄金是通胀保值
的。

7月暴涨的白银有过半的工业品属性，其次才是贵金属的金融属性。就经济周期而言，当
经济从衰退中回暖时，白银相对黄金更好。今年6月起，经济回暖迹象初显，而此时白银相对
黄金价格之比处于极低水平，因此白银此时具备高胜率。

　从投资的性价比来看，当前黄金投资的盈亏比偏低，贵金属市场多头拥挤度也较高，表明
市场处于脆弱状态。

　贵金属的长期趋势或未结束，特别是当你的资产需要提防全球央行继续注水时，贵金属仍
具备长期战略性配置的价值。但此时选择合适的投资工具极为关键，因为资产的性价比已大幅
下降，简单的ETF配置已然不够；在贵金属市场保持上涨趋势或出现转折时，使用较好盈利能
力的管理期货策略，效果或许更好。

版面编辑：王影
 回溯｜一周回溯（《财新周刊》2020年第33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8月18日，习近平赴安徽考察调研，察看淮河水情，了解当地防汛救灾和灾后恢复生产等
情况，看望慰问受灾群众；8月20日，李克强抵达重庆，来到洪水灾情严重的潼南区双坝村，
看望慰问受灾群众，勉励大家重建好家园。

8月17日，国务院常务会议部署深入做好新增财政资金直接惠企利民工作，巩固经济恢复
性增长基础；要求进一步落实金融支持实体经济的政策措施，助力市场主体纾困发展。

8月18日，国务院副总理韩正在国家管网集团调研并召开座谈会，强调深化油气体制改
革，确保油气市场稳定。

8月17日，中国外交部在首都机场举行仪式，迎接中国驻休斯敦总领事馆全体馆员抵京回
国；外交部授予驻休斯敦总领事馆集体三等功。

8月18日，上海市人大常委会会议任命陈通为上海市副市长，47岁的陈通此前任文化和旅
游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司长，目前是上海市最年轻的副市长。

8月15日，北京新发地主市场南区复市，取消零售功能和地下空间交易。这次复市将恢复
以往果蔬交易量的60%，计划9月10日前实现全面复市。

8月15日，因盒马深圳水贝店出现新冠肺炎感染病例，盒马暂停深圳21家门店营业，进行
全面消杀，并对所有深圳盒马员工和生鲜商品进行核酸检测。

8月17日，所有由香港前往北京的航空旅客，须出示核酸检测阴性证明。

8月18日，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公布，上海市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龚道安，中粮集团有限
公司党组成员、总会计师骆家駹，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8月16日，58岁的中国铁道建筑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陈奋健逝世，有业内人士
透露系坠楼身亡。但中国铁建的公告未披露死因，称公司生产经营情况一切正常。

8月18日，61岁的电影演员、原北京电影学院教师谢园突发心脏病逝世。他曾出演过《孩
子王》《棋王》《上海一家人》等影视剧；与葛优、梁天多次合作过，三人被称为中国内
地“喜剧三剑客”。
 8月18日，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正式提名前副总统乔·拜登为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
人，与谋求连任的美国总统特朗普展开角逐。

8月17日，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表示，自己愿根据宪法程序分享总统权力。白俄罗斯首
都明斯克等城市连日来发生较大规模抗议活动，对总统选举结果提出质疑。

8月19日，在结束了前往医院的例行检查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回首相府复工。17日，他
曾被拍到驱车赴医院，并入院约7个半小时，引发媒体纷纷猜测其身体状况堪忧。

8月13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阿联酋阿布扎比王储穆罕默德和美国总统特朗普达成
协议，同意阿联酋与以色列实现关系全面正常化。

8月18日，被哗变军人扣留在卡蒂镇军营的马里总统凯塔宣布辞职，同时解散国民议会和
总理西塞领导的政府。

8月17日，加拿大财政部长比尔·莫诺宣布辞职。据当地媒体报道，莫诺辞职与其和加总理
特鲁多在疫情相关经济刺激政策方面存在分歧以及近来陷入“我们慈善”机构丑闻有关。

8月15日，朝中社报道，在朝鲜劳动党建党75周年之际，朝鲜决定对被判有罪人员实施大
赦，从9月17日起正式实施。

8月18日，中国驻以色列使馆通报，以色列某中国建筑工人聚居区暴发新冠肺?炎疫情，目
前约90人确诊感染新冠病毒，当地政府已将相关区域封锁隔?离。

8月14日，针对美国要求孔子学院美国中心登记为“外国使团”一事，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
示，美方做法是对中美合作项目正常运作的妖魔化、污名化，中方坚决反对。

8月14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行政令，要求中国字节跳动公司在90天内剥离抖音海外版
（TikTok）在美国运营的所有权益。

8月17日至21日，就孟晚舟引渡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高等法院举行进入第二阶段
审理之后的首次法庭听证，孟晚舟律师要求公开涉及案件中“程序滥用”的部分内容。

8月17日，美国商务部宣布对华为进一步限制措施，以切断华为通过商业渠道获取芯片的
能力，在5月限制措施基础上将华为在21个国家的38家附属公司列入实体清单。

版面编辑：王影
 前瞻｜共和党大会将提名特朗普竞选连任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曾佳

继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8月17日至20日举行后，美国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也将于8月24
日至27日举行，地点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夏洛特市，因新冠疫情影响，大部分议程也将以线上方
式展开。

　美国民主、共和两党的全国代表大会每四年召开一次，在总统选举年举行，会上将提名本
党的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讨论并通过竞选纲领，同时标志着当届美国大选的正式启幕。

　在美国尚未走出新冠疫情之际，今年两党大会到场参会人数均从上万人骤减至数百人，互
动几乎全部转至线上，核心与会者都不会现身主会场。特朗普已表示，在共和党代表大会最后
一晚，他可能会在白宫发表正式提名演讲。虽然地点还未最终敲定，但这一选址已引发外界争
议。因为总统候选人──即便是在任总统，一般也不得将白宫等联邦财产用于竞选活动。

　据多家美媒报道，特朗普还打算在为期四天的共和党大会中每天都公开出镜，这也突破了
总统提名人一般仅在压轴环节亮相的做法。会期中，特朗普还将着重表彰那些抗击美国新冠疫
情的医护人员及其他一线工作者。

　特朗普的竞选搭档、副总统彭斯，料将在会议的倒数第二晚于巴尔的摩市发表远程演讲。
第一夫人梅拉尼娅、特朗普的多名成年子女也将发表讲话。其他的共和党发言嘉宾包括南卡罗
来纳州的非裔参议员蒂姆·斯科特、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妮基·黑利等等。

虽然仍会有大约400名来自各州的共和党代表和工作人员，亲自赶赴夏洛特市出席大会，
但所有到场人员必须佩戴口罩、保持社交距离、接受多次新冠检测，而且全程配备带有追踪定
位功能的胸牌。其他的共和党代表，则会通过线上方式来参与投票、小组讨论等大会活动。

　在新冠肆虐的背景下，美国共和党大会的推进过程一波三折。大会原定在夏洛特市召开，
然而北卡罗来纳州的民主党籍州长在6月时表示，考虑到疫情期间的公众健康，反对大会按原
有规模举行。大会的多数议程因此转移至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市。但随着佛州的疫情自6
月底不断升温，特朗普先是将会议规模缩减至千人，继而全部取消了杰克逊维尔的会议安排。
主会场依然定在夏洛特市，同时结合各类在线活动和远程的小型集会。

　民主党与共和党先后举办全国代表大会的前夕，多项美国大选民调显示，特朗普较拜登的
落后差距近来呈现收窄之势。在美国全国广播公司和《华尔街日报》8月16日发布的调查结果
中，特朗普和拜登的支持率分别为41%和50%，拜登在全美的领先幅度为9个百分点，而7月时
两人一度相差11个百分点。另据亚利桑那、佛罗里达、密歇根、明尼苏达、北卡罗来纳、宾夕
法尼亚和威斯康星等11个州的综合数据，拜登在关键摇摆州中，平均以49%对42%暂时领跑特
朗普7个百分点。

版面编辑：王影
 国风｜疫苗接种鸿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马丹萌 实习记者 王济之

不同地区的经济发展程度，影响疫苗可及性与公平性，进而影响健康扶贫工作推进。在8
月13日举行的疫苗公平与健康扶贫研讨会上，北京大学医学部—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疫苗经
济学联合研究中心副主任方海指出，由于各地经济发展水平的参差不齐，发达省份的疫苗接种
经费投入约为欠发达地区的2—5倍。经费投资不足可能限制经济欠发达地区儿童获得疫苗接种
的机会，包括免疫规划疫苗，而筹资困境一时难解。

　《中华人民共和国疫苗管理法》规定，中国疫苗分为两类：免疫规划疫苗和非免疫规划疫
苗。免疫规划疫苗也称一类苗，由政府免费提供，公民应依照政府的规定接种，资金由财政负
担，接种率基本达96%以上。非免疫规划疫苗也称二类苗，由公民自费并且自愿受种。

　疫苗在经济发达程度不同地区的接种率差异巨大。以未纳入免疫规划的二类苗为例，其接
种率较一类苗整体明显偏低，但不同地区之间仍有差异。方海提及，2014年，中国人均二类苗
使用数量最高与最低省份之间的差距达19倍，不同地区的接种率差异主要与人民收入水平、疫
苗接种意愿、计划免疫宣传教育等因素有关。

　此外，经济发达地区的政府，也会将部分二类苗纳入当地免疫规划项目，由政府出资对部
分疫苗补贴或者免费接种。如2007年起，北京中小学生及60岁以上老年人可以免费接种流感疫
苗，2018年，65岁以上北京户籍老人被纳入肺炎球菌疫苗免费接种对象；2019年，深圳开展了
重点人群流感疫苗免费接种；上海从今年10月1日起，给2月龄、3月龄、4月龄和18月龄儿童各
接种1剂IPV，即注射剂型脊灰灭活疫苗。

　即使是国家免疫规划疫苗，在不同地区接种率也仍有差异，这些也导致了疫苗可预防疾病
发病率的地区差异。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免疫规划中心主任尹遵栋指出，2019年全国有313个地市报告了麻
疹病例，报告发病率前五位的地市麻疹报告发病率为3.5/10万—9.0/10万，主要分布在西部省份
的一些边远贫困地区。

麻疹疫情是疫苗接种情况的“晴雨表”，其基本传染数R0达到12—18，这意味着，在没有外
力介入、且所有人都没有免疫力的情况下，一个麻疹感染者平均可以传染12—18个人，一旦某
地麻疹疫苗接种率降低，便容易暴发疫情。相比之下，新冠病毒的R0大概在2—3。

四川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主任周久顺介绍，四川甘孜州和阿坝州2015年及2016年发生过
麻疹疫情，“原因是基础免疫不够扎实，当地接种针‘没有打进去’” 。

　经济发展程度不同地区对疫苗投入的差别，并不只是体现在疫苗购买接种上。周久顺及尹
遵栋均提出，地方财政投入较少、从事预防接种人员不足、专业技术能力不足、基础设施不完
善及交通不便等因素都制约着偏远贫困地区免疫工作的开展。

版面编辑：王影
 心智｜人为什么负面？如何超越负面情绪？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文 |阳志平

安人心智董事长

　为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会发现，与积极事件、积极情绪相比较，人类更偏爱
消极事件、消极情绪。彼此相爱的人，分手后更讨厌，即使当初他/她曾经对你百般的好。但分
手后，你只会记住，他/她是如何伤害你的，那些甜言蜜语成了谎言。

从爱情、工作、生活，再到国际关系，人类存在一个倾向——放大“坏”的影响，削
弱“好”的影响。这被心理学家称之为“负面效应”。负面效应（negativity effect）作为人性基本原
则，在生活中存在已久。不知不觉影响重大决策。但是作为科学研究话题，直到近些年，才成
为心理学探讨的议题。

最关键的论文来自两位心理学家2001年的研究成果。第一篇论文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心
理学教授保罗·罗津（Paul Rozin）的《负面偏差、负面主导和感染》；第二篇论文是美国佛罗
里达州立大学心理学教授罗伊·鲍迈斯特（Roy F. Baumeister）的《坏的比好的更好》。这两篇
论文开启了认知科学、心理学中探讨负面效应的先河。在第一篇论文中，罗津教授发现人类存
在普遍倾向赋予负面实体更大权重的偏见。究竟有哪些负面实体？1.负面事件，比如天灾人
祸；2.负面物体，比如野外的老虎；3.负面的个人特质，比如在一种文化中，我们普遍不认同
的一些个人特征，例如肥胖、怯弱等等。

　人类的负面效应会通过四种方式体现出来。第一种方式，我们倾向将负面实体看作比正面
实体更强大的事物。比如坏事的传播力量比好事更大。

　第二种方式，我们倾向认为负面事件的增长更快。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认知心理学家丹
尼尔·卡内曼（Daniel Kahneman）研究发现，人类普遍存在“损失厌恶”的心理。“得”带来快
乐，“失”导致痛苦。但我们对得失的心理评估并不等同于它的实际经济价值。一般来说，在心
理评估时，人们对损失的感受要大于对收益的感受，往往在2倍左右。

　第三种方式，当一个负面实体与正面实体组合时，心理评估的结果比实际结果更消极。如
果要同时告诉别人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你该如何做？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行为经济学
家理查德·泰勒（Richard H. Thaler）告诉我们，小得大失且悬殊很大，应分开。40元的获得与
6000元的损失相比，几乎没有减少损失的作用，分开还能得到40元收益的感觉。
　第四种方式，与正面实体相比较，人类赋予负面实体更广泛、更复杂的概念定义。罗津尝
试寻找与杀人犯的同义词，结果只找到为数不多的坏词，而好词一个都没有。同样，痛苦的同
义词比快乐的同义词多得多。

　在第二篇论文中，鲍迈斯特教授收集了来自亲密关系、社交网络、人际互动、个人学习、
家庭教养方式等领域的证据，最终发现，坏的情绪、坏的父母、坏的反馈比好的影响更大。人
类更倾向彻底处理坏的信息，而非彻底处理好的信息。人类更倾向避免糟糕的自我定义，而非
追求好的自我。人类更容易记住坏的刻板印象，而非好的刻板印象。

从2001年罗津与鲍迈斯特两位教授的研究之后，越来越多的科学家承认，负面效应是人性
的基本原则。为什么会这样？

　从进化心理学角度很容易理解，在远古时代，人类面临的是来自生存的挑战。你我的基因
深处，铭刻的是人类的祖先在远古时代对洪水、饥饿、短命、毒蛇的记忆。一个有趣的研究
是，年仅8个月的婴儿会更快地转头看蛇的图片，而非青蛙的图片。另一个实验表明，5岁的小
朋友，观察一组面孔时，他们会更快地识别悲伤的面孔，而不是开心的面孔。

　我们先天偏好应对负面事件、消极情绪。这种雕刻在基因深处的负面效应，被商人、媒体
与政客广泛利用。与那些强调成长的广告相比，我们更偏好那些唤醒恐惧的广告。人类往往只
记住了“创伤”的概念，有意无意忽略了创伤后成长的能力。与那些强调真善美的人物报道相
比，我们更偏好戏剧性的负面报道。一个好人突然变坏；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
他楼塌了。

　人类还有药可救吗？按照负面效应，答案当然是无可救药。人类愚蠢超乎想象，病入膏
肓。事实并非如此。与动物相比，人类是惟一能控制自己的负面偏见，并摆脱负面效应的物
种。

　你的基因告诉你，你应该害怕蛇。但是，一位安全感很强的妈妈，会在游戏中，不断让孩
子学会如何正确地面对蛇这些令人害怕的事物。你的基因告诉你，你应该对人类未来持有悲观
态度。但是，总有史蒂芬·平克这样的学者，用雄辩的著作告诉你，人类暴力正在减少。我们
正处在一个联结得越来越紧密、前所未有的文艺大复兴时代。

　同样，研究负面效应的科学家，用大量实验告诉了我们很多超越负面效应的方法。比如，
正视恐惧的方法是将恐惧写下来。对负面事件提前在大脑中进行预演，那么当它不幸来临时，
你更容易胸有成竹。

注：本文刊发于《财新周刊》 2020年第 33期，原题为：心智 |超越负面

版面编辑：王影
 天眼｜洪峰过后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财新周刊》 图 |财新记者 蔡颖莉

2020年8月21日，重庆朝天门码头附近，市民搭乘索道渡江。8月18日至20日，“长江2020
年第5号洪水”“嘉陵江2020年第2号洪水”过境重庆主城，长江、嘉陵江重庆段全线大幅超过保证
水位，重庆迎来1981年以来最大洪水， 两江洪峰齐来，重庆主城多地被淹。目前，重庆主城长
江、嘉陵江水位均已回落，但仍超过保证水位。根据长江委水文上游局预计，长江、嘉陵江重
要站点于22日退至保证水位以下，23日退至警戒水位以下。

版面编辑：王影
 回声（《财新周刊》2020年第32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梁德力： 如何避免下一家银行破产，是监管机构需要思考的问题。

　《包商银行破产倒计时》

　财新网友： 财政捉襟见肘，不能只想着开源，节流同样重要。

　《加速理顺央地财政关系》

老同志 1965： 地方债务堆积如山，要重新划分责权利，有些需要出清。

　《加速理顺央地财政关系》

财新网友： 25万美元换一个养活全家人的职位，还能为提升制造业自动化高效率创造条
件。

《“买美国货”成本谁来担》

IamJaco： 在信息方面，一边的钩子早就脱了，只是单方面钩上而已，现在人家不让钩
了。

　《怎样避免信息脱钩？》

版面编辑：王影
 读周刊看视频（《财新周刊》2020年第33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高处不胜寒，还能牛多久——@《财新周刊》《黄金“狂想曲”》，相关视频：瑞信：黄金
依然有投资机会

　中小河流成为防洪建设的薄弱环节，除了解决资金投入难题，水利监管能力的提升也必不
可少——@《财新周刊》《洪灾背后的水利投资短板》，相关视频：溃堤超96小时后 江西修河
三角联圩决口修复

成立两年的贝壳带着成立18年的链家走上了纽交所，会成为房产中介互联网化的新标杆
吗？——@《财新周刊》《贝壳越洋上市》，相关视频：2018年4月，链家集团董事长左晖接
受《财新时间》专访

张嬿婉的死，引发对护士管理制度和心理健康的讨论，该群体承受的巨大压力受关注——
@《财新周刊》《武汉护士坠楼》，相关视频：近半护士曾受心理创伤

版面编辑：王影
 财新视听内容精选（《财新周刊》2020年第33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音频】 财新调查报道故事集第二季

内蒙古政法窝案：（上）政法王落马冲击波；（下）“伞上之伞”孟建伟

【音频】 财新 Morning Call

广东排查盒马鲜生及关联企业/爱奇艺遭美国证监会调查

　【微纪录】 天堂里的邓顺芝，早上好

　武汉人老黑失去至亲，其妻邓顺芝的离开为其生命留下巨大真空。他开始每天给妻子写下
一段文字，文字承载了他对往昔的无限怀缅

版面编辑：王影
 答疑（《财新周刊》2020年第33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联系编辑部：邮箱 newsroom@caixin.com或电话（ 010） 8590 5000

　北京读者 石毅： 中国炼油产能近年持续攀升，如何看待由此引发的过剩问题？

本刊产业新闻部： 8月6日，2020全国石油和化工行业经济形势分析会中，中国石油和化
学工业联合会副会长傅向升提及，2020年中国将有3150万吨/年的炼油改扩建产能投产，在建和
拟开工炼油总产能达1.2亿吨/年。

据测算，2019年，中国炼油能力已过剩约1.5亿吨。未来炼油能力过剩情况将进一步加剧。
傅向升表示，化解过剩的炼化产能主要寄望于下一步落后产能的淘汰，以及随着新上大型化装
置建设的部分产能置换。

　今年新增投产的炼油能力中，国有企业为增长主力，炼化一体化为主要升级目标。近年，
国内石化产业新建装置热情较高，傅向升解释，中国市场本身有很多石化产品存在着缺口，需
要大量进口，加上近年来产业政策的调整和准入制度的放宽，形成了大量新增产能。

　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对外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李大伟介绍，在中国石化产业对外贸易中，大
部分原油产品依赖进口，化工产品也存在越接近上游，越依赖进口的情况。

　傅向升强调，每年中国石化产业领域存在大量贸易逆差，相关产品进口依赖度较高。但在
国内新增产能持续增长和国外大量进口的局面下，国内化工产品也存在过剩风险。石化联合会
数据显示，到“十四五”末，中国的PX、乙二醇、聚丙烯等化工产品都将供大于求。

版面编辑：王影
 编辑更正（《财新周刊》2020年第33期）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本刊2020年第32期，第66页副题应为“链家走上了纽交所”，正文第二行应为“贝壳找房在纽
交所敲钟上市”。特此更正。

版面编辑：王影
 【编辑絮语·王烁】如何倾听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聊完后须三省吾身

本期值班主编 王烁

身为新闻工作者，听是第一本事，最近读Kate Murphy写的《你没在听》（You’re Not

Listening），才知道听这件事我懂的还是太少。
　第一，什么是倾听？

　听人说话时有许多事情不要做，不要打断对方，不要心不在焉随口应付，不要看手机看手
表东看西看就是不看对方。但是，仅仅不做这些并不会使我成为好的倾听者。

　倾听是一种状态，而不是勾选清单。它是不带目的不预设结论地参与对话，让对话带你去
未曾想到的地方。如果这么说有点太抽象，那么一句话，倾听得有好奇心。

　好奇心本来人人都有，只是大多数人长大后丢失了。跟陌生人找话说，不要问别人从哪里
来做什么这一类事实性的问题，这跟审问差不多，要从细节入手，找到有意思的点，然后从那
里开始。这需要真实的好奇心，真心的关注。

　为什么越熟悉的人之间越听不见对方的话？伴侣之间、父母儿女之间、密友之间，普遍不
再相互倾听，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失去了对于对方的好奇心，以为对方想说什么自己不用听
就懂。

　其实不然。实验证明，夫妻父子密友对彼此话语的理解并不比陌生人之间更准确。人在
变，想法看法知识变化很快，不再倾听，再亲密的人也会失去对另一方的了解。

　所谓关系，一言以蔽之，就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倾听帮助关系常新。

　第二，不是被动地听，而是主动地理解。

　人说话与思考是不同步的，人思考的速度远超说话速度。剩下来的带宽一般人就用来走
神。说话老走神，跳来跳去，然后用想象来补足信息缺口。

　走神的直接原因是一听就以为明白，然后就开始想自己如何作答，于是忘了听。想要不走
神，就得把剩下来的带宽用于理解对方的意图，要边听边问自己一个关键问题：他/她为什么要
跟我讲这些？理解意图和言外之意，才能作出恰当的回应。对话不是抢答，而是理解。

与人聊完后须三省吾身：关于他/她，我知道了什么？他/她最关心什么？他/她对这次谈话
感觉如何？如果回答不了这三个问题，说明还得多听。

　第三，倾听就是倾听，不要画蛇添足。

　如果听到什么让自己觉得意外、不解，一般人都是放过去，很少人为了搞清楚而让对话停
下来，但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停下来，问一句：我没听懂，你能解释一下吗？不要想当然。永远
牢记：对方跟我们不一样，误解随时都在，不要强作解人。

　书中介绍，安慰别人时，最好的方法是倾听。倾听就是倾听，不要画蛇添足，不要说自己
知道怎么办，不要说自己知道问题的成因，不要说那些积极的套话，不要说自己知道对方的感
受，不要勉力化解对方的忧虑，不要轻易赞赏对方的勇气。因为这些，你要么不知道，要么没
有办法。不要用廉价的随口反应耗散关心的真诚。

　真正的大事我们是帮不了对方的，能做的就是倾听，而他们需要的是回音壁。我们一张
嘴，他们反而被打断。还是让倾诉回归倾诉，倾听回归倾听吧。让我们去听，去懂得，去理
解，让他们在倾诉中为自己找到前路。
王烁

版面编辑：王影
 随笔｜洛杉矶的钟阿城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阿城生性散淡，不喜与人争，不喜与世争。论者说他是道家，这样说学术色彩浓厚，可以分析得很深
刻，但不一定跟他本人有多大关系

阿城对各种机械器械的迷恋和无所不知的专业知识，令人吃惊。
文 |顾晓阳
作家

1
　我刚到洛杉矶时，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当时，多多在加拿大，给了我阿城的电话。我没
车，不方便走动，就没跟他联系。多多一直想着这事，过了些天又打电话，问我见面了没有，
我说没呢。他说：“你快跟他联系呀！我都跟他说了，洛杉矶来了咱一个哥们儿，肯定聊得
来。”

　那时，洛杉矶有个留学生组织的文化沙龙，骨干十人上下，每次再邀些不同的人。有一晚
沙龙活动，正好阿城在。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不像在北京听他们说的那样
又干又瘦。这年，阿城四十出头，虽说不上壮实，但身上有了肉，不全是骨头，戴副圆眼镜，
寸头。因为不是他主讲，所以话不多，但偶尔插话都特逗。

　九点多，沙龙结束，阿城说他送我回家。坐在车上，不熟，也不知道说什么。在高速路上
开了一会，阿城说，他家就在附近了，要不要去坐一下？好啊。于是，车拐出出口。

　这一坐不要紧，我算开了眼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能说、又把话说得这么好的人，迄今也没
见过。没办法找到恰当的比喻来形容。说像图书馆？是，阿城的脑袋就是一座图书馆。但图书
馆的书再多，也一本是一本，是死的，互相没有关联。阿城的脑袋把书都关联起来了，书全部
变成了活的。

　若说口若悬河，我见过的也多得是。有的人能把长期失眠的说睡着了；有的出口成章说得
花里胡哨，但过后一想，全是空洞的；还有油嘴滑舌的，其中的佼佼者，我倒是非常佩服，因
为有生活的智慧，不足处是缺少文化；也有的人既有学问也有口才，学术性强，可能枯燥些，
我也喜欢听。阿城说话，跟上面几种都不一样。可以这么讲，凡是你喜欢的他都有，你不喜欢
的他都没。你想从他的话里汲取什么，就能汲取到什么，即使从侧面、反面汲取，也能让你脑
洞大开，启发新的思路,要点在学习他的方法。

　那天，聊到凌晨两三点，我起身告辞。阿城开车送我，到我家，我也说：要不要进去坐一
下？于是，我俩又在我家坐下了，等我站起来一拉窗帘，大天白亮！

2
据说阿城过去在国内长期处于饥饿状态。八岁，父亲被打成“右派”，撤职劳改也就算了，
工资标准还给人连降几级。阿城兄妹五人，四个是大小伙子，基本只靠母亲的工资。阿城
说：“幸亏我是家道早衰，好吃好喝都没享受过，要是家道中衰就麻烦了，后半生怎么过啊！”

　插队、兵团十年，更吃不饱。记得一次，一个在内蒙古牧区十年的朋友来洛杉矶，讲他们
插队时经常吃奶皮子、羊肉。阿城听了，仍是追悔不及的样子，说：“唉，我当初应该留在内
蒙，吃得好啊！”

　回北京后，他当临时工，有家有孩子，还是紧。我到洛杉矶后，有一回，北岛来，北岛问
他：“阿城，这回吃饭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吧？”阿城说：“不是基本解决了，是彻底解决了！”把
我逗得大笑。

当时阿城住在一个独栋的房子里，客厅很大。据说，他为了攒车，把“甲壳虫”的零件摆满
了客厅地板，摆了一年多，手捧甲壳虫相关手册书籍，一边对照着看，一边琢磨。他对各种机
械器械的迷恋和无所不知的专业知识，令人吃惊。有一回，他说 ：“世界上的好东西有几件，
（保时捷）911是其中一个。”他还讲笑话，说以前曾在好莱坞一个大佬家打工，大佬有一辆
911，知道他喜欢车，就让他开上过过瘾。他说，“我不能开，一开911，别的车我就都不想开
了。”

我买的第一辆车是马自达323，二手车，驾驶室的车门关不严，开到阿城家，请他帮助拾
掇拾掇。他边修边叨咕：“人的手啊，是最好的工具。”车门修好了，这句话也深深印在我脑子
里。对巧人，这话也许没什么，对我这种笨人，非常受刺激。上帝给了人类这么好一工具，搁
在我身上，除了点钞票，啥都不灵。阿城的巧手有太多可说，所以干脆不说了。

　后来，阿城做了我的邻居。第一周，他家地面基本只有家具。第二周以后，地毯上铺满了
纸片：信用卡账单、电话费账单、电费账单和外人看不出来是什么的纸张、图片、稿件，几无
下足之处。他的朋友上海人小陶来找他，站在门口向里一望，对我说：“这是阿城最干净的一
个家。”

　我们俩只隔一道墙，却非常默契地互不打扰，有事先打电话。我嗓门大，说兴奋了，声震
屋瓦，不用通过电流，他也都听见了，那也得把电话拨通喽。我经常出去喝酒，夜里回来，脚
步沉，跺着木楼梯上楼。阿城跟陈丹青说：“晓阳每天回来这一上楼啊，咚咚地响，高兴！”

我的餐厅墙那边是阿城的卧室，洛杉矶的房子都是木板搭的，不隔音。我早晨8点左右起
床吃早餐，这正是阿城工作一夜上床睡觉的时间。我妈妈经常在我这里住，吃早饭时聊几句。
有一天，阿城说：“晓阳啊，你跟老太太商量点儿什么事，我全听见了。”后来，我去他的卧
室，见那整面墙都贴着厚厚的隔音海绵——显然他已经忍好久了。

有一天，阿城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说：“晓阳，我是头一回干这样的事儿啊——那谁谁谁
呀，人家看上你了，托我问问你，你要是有这个意思呢，我给人家回个话??”明明是他给我介绍
对象，自己倒先尴尬了，好像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时间长了，我发现他一个特点：不管在人前人后，即使一个人光着膀子，也不管坐椅子凳
子摇椅躺椅，他始终是端坐。不像我，几乎永远栽歪着，不是把腿搭在椅背上，就是把脚丫子
放在桌子上，没型儿。我还发现，北岛说话从不带脏字，更不会涉及人畜器官。在这点上，阿
城倒不同，他是自然界有什么器官就说什么器官的，我也一样。我想说的是，阿城和北岛同
岁，都是“文革”前上的中学，都在某些方面留下了“教养”的痕迹。我有时管他俩叫“老辈儿人”，
经常感叹老辈儿人跟我们就是不一样，意思是修养好。现在，人们爱说民国时期受教育的比解
放后受教育的人有学养，确实如此。我再补充一条，那就是，“文革”前受教育的比后来受教育
的，也更有学养。可惜，这个现象让人高兴不起来。

3
　与阿城聊天，最好是在午夜之后，三五好友，沏上一壶茶，点着烟斗，徐徐道来。有一
次，北岛来，在朋友家吃饭，有人谈到佛教，这可是阿城的拿手好戏，这回是从贵霜王朝讲
起。我自斟自酌，不小心把自己喝大了，头靠椅背睡着了，睁开眼，阿城正讲到“在鸠秋雀这
个地方”，一下酒醒了，接着听。

　王朔在洛杉矶的时候，也聊过通宵。阿城讲孤身一人夜走秦岭，有人问他怕不怕鬼，他
说，“我怕人，不怕鬼。”他说，狼十分有耐心，跟上他以后，不急着吃他，一直在后面跟，意
在把人逼疯。他停，狼也停，他回头看狼，狼还歪歪脖子，一张嘴，好像在冲他笑。阿城边说
边模仿狼的样子，我笑个不停。

顾城和谢烨来洛杉矶，有一天“菜花头”（阿城给陈建华起的外号）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路
上，阿城讲在云南山里遇到眼镜蛇的情景，把顾城给逗的，此后几天想起来就笑，还模仿阿城
的口吻和动作，手臂一举，巴掌一张，“啪！——打开了??”他还讲山里闹“猴灾”，猴子成群地
袭击他们驻地，把宿舍和生活设施破坏得乱七八糟，不胜其扰。不过，还是人坏，他们根据猴
的习性，编了很多小口大肚的竹筐，筐里装上豆子，筐口猴子的手可以伸进去，握成拳就出不
来了。猴子摸到筐里的豆子，攥住一把死不撒手。于是，每一只猴子的胳膊上，都套着两只大
肚竹筐，啥也干不了了，只好撤兵。

谢烨曾说：“阿城，你一天到晚得干多少事啊？又要写书，又要看书，还要写书法、读
帖、看画、听音乐，还要攒汽车、搞摄影、弹钢琴、拉提琴??”后来，我和他一样，成了“自雇
自”的自由职业者，也天天坐家了。对于这种生活，阿城说：“洛杉矶只有亿万富翁才能像咱们
俩这么闲。”

　阿城生性散淡，不喜与人争，不喜与世争。论者说他是道家，这样说学术色彩浓厚，可以
分析得很深刻，但不一定跟他本人有多大关系。

1993年，洛杉矶，陈建华家。左起：阿城，顾城，顾晓阳，陈建华，谢烨，孟悦。

　我看过近年阿城在国内的讲座视频，当然也好，但远赶不上当年在落基山下、静夜之中的
对坐长谈，那真是神思飞扬，妙语连珠，一句话出了彩，必能勾出另一个彩，彩彩相结，五彩
斑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深了去了。

阿城对环境敏感，怕镜头，如果人杂，他就闷了。大概是2000年，北京一家电视制作公司
想仿照“锵锵三人行”的模式做一档节目，由阿城和我担任主持人，每期采访一个嘉宾。在北影
厂的摄影棚里试拍了若干集，有的嘉宾，比如冯小刚，与我们非常熟悉，按说能聊个热火朝
天。但几台摄影机一架，大灯一开，周围又有不知多少工作人员，阿城就放不开了。我的责任
是“引蛇出洞”，就是要挑着阿城出妙语的，为此，我还故意反驳他，试图让他兴奋起来，但那
些有如神赐般的“电光石火”却没碰出来。尝想，如果当年我听阿城大侃特侃的时候，暗中有个
摄像头把它全录下来，不知有多精彩。在如今全民看视频的时代，是会风靡的。

4
　我的大学同学和平当时在洛杉矶，他太太阿潘转学来此念博士。阿潘攻读之余，写了一些
散文，想请阿城指点指点。我带着他俩去了阿城家。

　文章是电脑打印稿，厚厚一摞。阿城拿过来，刷刷刷，一打眼就翻一篇儿，速度极快。我
心说：你也给点儿面子啊！我带来的朋友，还不认真点儿，给人家好好看看？一会翻完了，阿
城开始说，哪儿好，哪儿不好，哪个细节怎么准确，哪句话怎么不妥，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文
章我都看过，一听就知道他不仅全读了，而且很仔细。真是厉害！阅读速度太快了。他说
过：“别人是一目十行，我是一目一页。”阿城说的是事实，他其实很内敛，从不自夸自吹。他
甚至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阅读速度慢：“你看的时候还想啊？等看完了再想啊！”

　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洛杉矶蜂鸟》写完后，打印出来给周围几个朋友看，都没反应，因
为是好朋友，连句客气的恭维话都不说。后来拿给胡金铨先生，没指望他老人家看，是托他帮
我找一家出版社。结果，胡导演跟我通电话时说：“你害得我两天两夜没睡觉！我都放不下
来，写得也太有意思了！”

　我和阿城的车停在一条车道上。有一天，我要出门，他的车堵在后面，我让他挪车。他好
像刚从国外回洛杉矶，我忽然想到，还没给他看呢，就说：“阿城，我写了本小说，你给看
看。”进家拿出打印稿给了他。我外出了三四个小时，回家时，阿城听到了我的动静，我刚推
开家门，电话就响起来：“晓阳啊，写得好啊！写得好啊！这回出息了！”“啊？你都看完啦？”

　阿城真心为我高兴，又因为姜文想拍电影，阿城预料这本书会大卖。有一次闲聊，他很真
诚地向我传授了他自己的经验，说：“我当时啊，不像现在你这个都能预料得到??我当时，很突
然??”“以后记者采访你，你要先准备好一些话??”我已然晕菜了，膨胀时的头脑跟平常不一样。
我壮了壮胆，厚了厚脸，向他提出给我拍一些照片。阿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用得最顺手的
相机被偷了，要借个好的来。他给我拍了整整一卷胶片，拿到他专门洗印的地方，按照他提的
要求印了出来。这么个大师级的摄影师，我不仅没付人家钱，反而让人家倒贴了全部费用。

　不过，阿城的预言也有没应验的，这回正落我头上。书在国内是顺利出版了，但也就淹没
在书海里了，没人待见。钟大师拍的那些照片，我从没给人看过，当然不是嫌不好，是想起来
臊得慌。

后来，在北京，我送给阿城我的另一本书，扉页上写了“亦师亦友”四个字，可以说是对我
和阿城在洛杉矶交往的总结。

版面编辑：王影
 随笔｜口罩与探戈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音乐、舞步将你带入一个迷幻、感性的时空，它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亦可能是东京的一个俱
乐部??人人皆亲密，又来历不明，同时生活在此刻与过去

文 |许知远

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

“它也是件好事，我的感冒少多了。”前往亮马河的路上，滴滴司机说。蓝色口罩遮住他大
半面孔，只露出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

　昔日，出租司机是理解北京的窗口，从中美关系到猪肉涨价，他们都有看法。滴滴司机则
略显含蓄，他们的谈话有一种克制的放松。他们开的是私家车，既为赚点外快，也为邂逅的乐
趣。

　生意和以前相比，差得太多了，在疫情紧张的时候，只有去年的一成，此刻勉强恢复到六
成。他们也深刻体验到“锤子与舞蹈”的节奏，单子好不容易多起来，新发地市场的新疫情，又
将一切打回原形，即使接到去丰台的大单，也只能和客人说抱歉。在大数据的掌控下，即使你
只是路过丰台，都有可能被处以14天不能运载的惩罚。

14天，如今是世界通行的标准。即使标榜世界自由主义发源地的英国，也开始对西班牙旅
客开始了14天的隔离。

对传染病实行隔离，源自14世纪的威尼斯，肆虐欧洲的黑死病，让彼时刚刚兴起的海上贸
易受到重挫。历史的影响总比我们想象得更绵长，你以为过去已然过去，却不知道它仍影响着
现在；它也在嘲讽国界与民族，你总以为能遵循自己的逻辑，其实深受外来的影响。

　这位滴滴司机不用理会这些。他的生活被疫情影响，却总喜欢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或
许这特质正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原因，面对再大的灾难，总能表现出一种达观。遗憾的是，
灾难也常常隐藏在达观的背面，有意的遗忘替代了痛苦的反思，令灾难重复上演。

中国人未来也会像日本人那样习惯性佩戴口罩吗？日本人的这一习惯，是1918年西班牙大
流感的遗产，它在战后经济起飞的污染中被再度强化，既迎合又加剧了日本人的害羞性格——
躲藏在口罩之下，既安全，也足以隐藏自我。

　在我臆想时，车穿过了三里屯北小街。这条街上的为人民服务、金谷仓，希腊餐厅、意大
利咖啡馆，以及时髦的姑娘和漫无边际的扯淡，曾是我青年时代的美妙记忆，此刻却有一种掩
饰不住的败落感。夜晚九点，原本该是最喧闹的时刻，人们在街头喝酒、抽烟、游荡，而今却
行人寥寥。不仅此处，金融街和华茂都呈现出相似的败落，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棕色皮沙发已然
皲裂，华茂有名的日本餐厅也关了门。几辆共享单车散落在街头树下，有种奇特的孤单感。仅
仅几年前，北京还在不断膨胀，每个人都在谈论新生意、大项目，如今萧瑟弥漫，似乎一切都
在收缩。一场疫情，令原本就令人不安的趋势陡然加速，一个光芒万丈的镀金时代尚未成像，
只留负片。

车在一幢两层白色小楼前停下。我此程的目的地，有红酒屋之名，却是一家探戈舞场。K
小姐，一位着迷旧时代的朋友说，这里有你渴望的世界主义。我半信半疑。是博尔赫斯，那位
盲眼的阿根廷作家，令我意识到探戈之魅力。它是一种即兴的激情，一种戛然而止的求爱，关
乎身体，又超越身体，隐秘又露骨。

　不知为何，这红酒屋却似一个花房，在夜色中大口呼吸，释放出这城市亟需的氧气。穿过
通道，一个开阔场地出现在眼前，一群男女正在起舞，裸露的脊背，包裹在开衩长裙里的大
腿，本应撩人，但舞者脸上的表情又有一种质朴，舞池亦响应这种朴素感，四周一圈椅子，像
是大学里的舞会，墙上贴着财神，还有一对探戈舞者起舞的剪影。
 　我坐在角落，看着池中的男女。一种恍惚感突然袭来，仿若闯入一个陌生时空，北京老炮
儿和博尔赫斯笔下的怀旧，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同时涌来。这里有点像上世纪80年代的北京，
人们起舞，略显笨拙，却有打破禁忌的欢愉。与此同时，音乐、舞步又将你带入一个迷幻、感
性的时空，它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亦或东京的一个俱乐部??人人皆亲密，又来历不
明，同时生活在此刻与过去。

　没人戴口罩，日常焦虑暂时退隐了。包裹不再重要，你要展露。人们必定也意识到，这空
间愈发重要，当时空距离都受限时，片刻逃逸、亲密，都令人心醉。

　这是迷醉的夜晚，走到户外时，我有一种加入他们的冲动。我渴望那些拥抱，更想探索自
己的身体。多年来，我担心自己的笨拙，一直回避舞蹈，如今，我试图参与的现实愈发难以参
与，或许是个回到自身的恰当的时刻？

“关键是，”Y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白色烟雾散落在夜色中，向上升腾，闲散、迟缓，“你
们抱着是否舒服。”

中场休息时，我们在门口闲聊。探戈的音乐传来，它来自谁？皮亚佐拉还是卡洛斯·加德
尔？我可辨析不清。

　我总觉得自己的耳朵、嗓音、身形皆迟钝，对音乐、舞蹈以及艺术，总有一种好像乡下人
闯入瓷器店的笨拙与羞愧。这既缘于匮乏，也源于傲慢。整个少年时代，语文与数理化才是努
力的方向，至于音乐、美术与体育，皆是附属品。我还多少被文人传统所影响，崇拜文字、语
言与观念，相信它们才是自我展现的最佳舞台，很少想到通过肢体与嗓音来表达自己。即使觊
觎一个邻班女孩，也觉得一封引用了米兰·昆德拉的情书，要比抱着吉他弹唱一首更高级一
些。

如今，我自食这些偏见的苦果。此刻，我对Y充满羡慕，他六十岁上下，轻微谢顶，腹部
凸显，脸上总挂着笑。他坐着时，你并不会特别注意他，除了他是场中最年长的一位。但走下
舞池后，他就变成另一个人，自由、镇定，脸上有一股突然到来的深情与安然自得，深蓝色丝
绒的裤子都带着潇洒之气。我突然能理解，为何所有的姑娘走进来时都要与他打招呼，并期待
与他跳上一曲。

　当然，对于身体交流，我仍然摸不着头脑。在一节体验课上，我些许感觉到那种力量与默
契之微妙——你给出少许的暗示，身形修长的教练就即刻做出反应，她的移动又让你做出对应
的反应，仿若物理学实验两个吊线撞球的实验，只要有了第一次撞击，一切就自然继续。

　但知易行难，实践让我慌乱不堪。即使勉强记住了舞步，却又总是踩不到点，即使侥幸踩
到了，身形又早已变形。最初的好奇之后，坐在舞池边上的我，陷入羞愧与焦灼的双重困扰。
一门陌生的语言，不管它是日语还是探戈，都让我陷入相似的窘境，失去熟悉的身份以及自
信。在获得新身份之前，不得不忍受漫长的不安与羞愧。我很担心，浅尝辄止的热忱让我停留
在这一步。

　我也对舞池中的人们充满好奇。他们有的眉头紧锁，有的仪态轻松，有的性感非常，有的
不无疲倦，你猜不出他们的日常身份，会计师、记者、销售经理或是主妇，他们也不谈论这
些，惟一连接他们的是音乐与舞步。这或许是另一种自由？可以让人忘掉自己的身份，在音乐
中创造一个新的自我。还有什么比这重塑自我的渴望更为动人？我猜，Y比任何人都能享受这
种自由之乐，当音乐响起，日常的烦恼、衰老的焦虑都会消失，顺畅轻盈，美艳入怀。探戈，
从来都是一种引诱的艺术，它因性而起，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性。

“它暴露你的一切。”Y吐了一口烟说。我原以为他是一位北京老炮儿，却发现他仍有东北
口音。四十年前，他来到北京上大学，此后就一直留在这里。他开口时，舞池中的镇定暂时消
退，取而代之的一种朴素的玩世不恭，像一位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坏事的老炮儿。

　我渴望通向自由的一刻。这是成熟的标志，开始渴望体验人生更多层次的感受？还是衰老
的前奏，意识到直截了当、被荷尔蒙驱动的人生即将过去，必须寻找别的乐趣？或是对越来越
受困的人生的某种反抗，就要寻求一种更即兴的亲密？毕竟世界与个人正被越来越多的藩篱所
隔，从民族主义到口罩，都让人愈发谨慎、收缩。也可能，我只是想寻找一个新身份，逃入这
音乐与舞蹈中，获得休息，忘记试图改造时代时遭遇的挫败感。

　令人悲哀的是，我发现，写完这一篇初试探戈的文字，还是比拥着那位身材曼妙的绿裙姑
娘跳上一曲，更令我满足。但我也随即安慰自己，这不可调和的人生之悲哀，或许正是探戈的
灵魂所在。

版面编辑：王影
 专栏｜爱生活如爱一杯啤酒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德国人说，最可口的啤酒，既不是黑啤，也不是白啤，扎啤也不是，而是和朋友一起喝的那杯

文 |王竞

作家、中西文化项目顾问

　就连在德国这种不识空调的国家，今年的夏天都变得酷热异常。我们被疫情搞得很尴尬，
一只脚伸进了5G，另一只脚却被掰回了前工业时代。但就是这种被强制放缓的生存状态，也抑
制不住全球气候变暖的趋势。印度裔德国气候学家拉提法说：当我们意识到气候变迁并想勉强
做出改变时，为时已晚，能做的就是，除了保持乐观，还是保持乐观。

　他的话让我联想起加缪的一个观点：生活荒诞而无意义，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值得去经
历。我用被热得发昏的大脑继续揣摩加缪的意思：既然看不到伟大的前程，就放弃前程非伟大
不可的臆想，活着的意义也许就建筑在跟某些概念的脱钩上。

　比如，我们完全可以爱生活如爱一杯啤酒。还有比在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天手捧一杯清凉
的啤酒更爽快的事吗？有。那就是坐在啤酒花园里，和一群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们共饮。德国
人说，最可口的啤酒，既不是黑啤，也不是白啤，扎啤也不是，而是和朋友一起喝的那杯（复
数）。

　北京亮马桥燕莎商圈有一个德国啤酒花园，在一块光溜溜的水泥地上，摆上桌椅，支起阳
伞。只要把桌椅和阳伞收走，那个地盘可以眨眼间变成停车场。而真正的德国啤酒花园，长得
跟亮马桥的那个很不一样。首先，不支阳伞，却比阳伞更荫凉。人们坐在一棵棵七叶树下，被
它宽柔的大叶子遮掉直晒阳光，还享受它蒲扇一样撩拨过来的清风。七叶树是板栗树的一种，
只是它结的栗子不能食用。它长得很快，用不了几年就能蹿到二十米，使得啤酒花园的长成无
需漫长的等待。其次，坐在真正的啤酒花园里是踩不到水泥的。谁有本事把七叶树种在水泥
上？啤酒花园的地面铺的是碎石子，石子下面是泥土。

为什么真正的啤酒花园要由七叶树和碎石子地构成？这跟16世纪德国啤酒酿造重镇慕尼黑
有关。春夏是那里的火灾频发期，特别是由酿酒锅炉引发的多起特大火灾，把慕尼黑内城密集
的木构造房屋一烧而光。巴伐利亚公爵由此下令，每年4月23日至9月29日为禁酿啤酒季。政治
家出于对民生安全的考虑，禁掉了一项重要的民生享受。需要说明的是，直到禁令颁布时，德
国啤酒都是现酿现喝的。想啤酒想得发疯的巴伐利亚人，于是开动脑筋琢磨，如果春夏不让酿
酒，那怎样才能在这些最口渴的月份里仍然喝到啤酒呢？

　德国建筑跟英法甚至中国截然不同的地方，就是盖房必建地窖，啤酒作坊更不在话下。冬
天，巴伐利亚人把低度发酵的啤酒储藏在作坊的地窖里，从芬宁堡运河和阿尔卑斯山凿出两百
多公斤的大冰块，垫在地窖里的啤酒木桶下。同时,他们发现，七叶树不仅长得快，而且树根生
得广而浅，特别适合种在储酒的地窖附近。因为它的根不会扎透地窖的拱顶，还联手大树冠，
共同维护地窖的清凉。有的酿酒作坊开始在七叶树下铺上碎石子，这样可以把木桌木椅摆得稳
当，而从地窖到木桌，端上来的啤酒走的可是史上最短运输路线，一个“鲜”字了得！感谢这道
酿酒禁令，让德国的啤酒花园应运而生。直到今天，啤酒花园仍是德国人心爱的消夏场所，即
便疫情拉开了桌椅板凳的距离。

　建立在工业化生产上的啤酒业，可以让亮马桥的啤酒花园尽管长在水泥地上，但端上来的
扎啤都是正宗的德国口味。如果我们愿意放下矫情，忍住对七叶树和碎石子的迷恋，也仍然有
办法直达德国啤酒花园的真髓——对自由的渴望。“自由”这个词貌似很政治，其实不也是一个
人安居乐业后身心踏实放松的状态吗？尤其在德国的啤酒花园里，茂密的七叶树下一坐就是几
百人，同桌的可能是大学教授和卡车司机，家庭妇女和科技直男，喝高兴了,搭讪一下，就能天
南地北聊起来。啤酒花园有一时泯灭阶层感的功能，但绝不是借酒消愁的地方，也没人喝到桌
子底下——可能因为啤酒度数低；看不到劝酒的，碰碰杯可以，全图自在；更没有为领导挡酒
或谄媚讨好他人的场面。不是说了吗？阶层感都泯灭了。
 　这个夏天很乱，不但疫情汹涌，世界各地的地缘政治争端也格外激烈。中国人一股脑关注
中美关系恶化，殊不知德国也在受美国的气。因不满德国对北约的贡献，这个“二战”后德国最
重要的盟友，无视德国的军事地位受损，断然从德国大批撤军。除了翻这个白眼给德国看，美
国还高压制裁德国和俄罗斯共建的北溪天然气项目，用政治手段为本国争夺经济利益。有德国
媒体开始把美国戏称为“我们朋友圈里最亲爱的敌人”。

尽管如此，到了喝啤酒的时候，德国人照样高举高打美国伟人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一句名
言：“啤酒证明了上帝爱我们，且希望我们幸福。”

版面编辑：王影
 专栏｜帖木儿诅咒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墓内文字情节是最没有证据支撑的，可偏偏这部分流传最广，最为人津津乐道。巧合加上想象，再添加
关键情节，使帖木儿诅咒格外迷人生动

文 |罗新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1405年2月的寒风中，69岁的帖木儿（Amir Timur）病死在历史名城讹答剌（Otrar）。两个
月前，他率大军从撒马尔罕出发，计划穿越哈萨克草原，进入蒙古斯坦（Moghulistan），目标
是征服明朝。那时，帖木儿已经征服了以撒马尔罕为圆心、以2000公里甚至更长距离为半径的
一切国度。数十年来所向无敌的帖木儿，当然配得上当明朝的劲敌。然而，大碰撞并没有发生
——大军刚过锡尔河，甫入讹答剌，帖木儿便病倒了。作为成吉思汗之后最成功的征服者，卧
床一个多月后，他的一生结束了。

帖木儿生前在家乡青城（Shahrisabz）为自己准备了陵墓，但泽拉夫尚山上的大雪阻断了交
通，所以只好把他葬在撒马尔罕。这就是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旅游名胜——古尔·埃米尔陵
（Gur-e Amir）。除了帖木儿，这里还安葬着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以及他的一位老师，
也是苏菲智者，和他们各自的子息，所以堪称家族墓地。经帖木儿的孙子兀鲁伯（Ulugh Beg）
增修，陵区有多座宏大精美的建筑。不过，与中亚的衰落相一致，到沙俄征服时，陵区建筑群
只剩少数几座尚未完全坍塌，陵墓上那个绿松石色的大穹顶也只剩了一半。今日游客看到的光
鲜壮丽，都是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重新整修的。

1740年，波斯阿夫沙尔王朝的纳迪尔沙（Nader Shah）进军中亚，先征服希瓦汗国，再逼
降布哈拉汗国。纳迪尔沙每到一地必带走当地宝物。最广为人知的是，他从印度回师时，偷走
了莫卧儿王朝的孔雀宝座。他从撒马尔罕凯旋时，也没空着手，将帖木儿墓上的黑色大玉石带
回了波斯。据说，那块大玉石来自蒙古斯坦，有人认为是一种墨玉，原产地在和田。还没到呼
罗珊，这块大玉石就从车上掉下摔断了，今天参观者还可以看到那块黑色大玉石的断痕。纳迪
尔沙坚持把一折为二的玉石带回首都马什哈德，可一到家，他的儿子就突然病倒，然后是一系
列的不吉祥、不顺利，大臣们只好哀求纳迪尔沙把大玉石归还帖木儿陵。纳迪尔沙也害怕了，
让人把玉石送回。之后，他儿子立即痊愈。不过，纳迪尔沙被诅咒的命运似乎已难逆转，几年
后，他遇刺身亡。

　纳迪尔沙是帖木儿诅咒的第一个牺牲品，从此传说便开始传播。但是，直到苏联时期对陵
墓的正式发掘，才使得这个诅咒获得更强的生命力，变成中亚历史上最著名的诅咒之一。

据苏联考古队领队之一米哈伊尔·格拉斯莫夫（Mikhail Gerasimov）报告，发掘开始于1941
年6月16日。首先打开的是兀鲁伯之子的墓，然后是帖木儿两个儿子米兰沙与沙赫鲁的墓，18
日发掘了兀鲁伯的墓，19日移开了帖木儿墓上黑色大玉石，20日打开了帖木儿墓。报告强调，
墓室初开时有强烈刺鼻的气味，可能是松香、樟脑、麝香、玫瑰、乳香等香料的混合，应该是
当初尸体防腐处理的遗留物。除了对遗骨的描述，所有考古报告里都没有提到墓室和棺壁上写
有铭文。

然而，就在打开帖木儿墓两天之后，即6月22日夜里，纳粹德国开启了巴巴罗萨行动，不
宣而战，苏联卫国战争爆发。不用说，这个巧合使古老的帖木儿诅咒焕发生机。据称，在发掘
之前，就有几个本地的老人（后来把他们说成伊斯兰神职人员）前来警告考古队，说若发掘帖
木儿墓，会有灾难发生。当然，这种说法没有得到考古队成员的证实。战争爆发后，格拉斯莫
夫等人把所有遗骨打包带到莫斯科继续研究，复原了帖木儿的身体，宣称他具备“蒙古人种”体
质特征，身高一米七三，右腿不能伸直等等。

然而，巧合并未到此为止。1942年11月，帖木儿及其家人的遗骨被送回陵墓，重新下葬，
并举行了穆斯林式的葬礼。12月，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发起反攻，吹响了卫国战争大
转折的号角。这使更多人开始把帖木儿陵的发掘与“二战”联系起来。不过，在苏联解体前，流
传的说法倾向于把帖木儿视作与希特勒差不多的魔鬼；而在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流行的说法
则把帖木儿视作不应亵渎的保护神。

有一种说法很早就不胫而走，称考古队打开墓室时，见墓壁上有这样的文字：“当我死而
复起，举世都将颤抖。”又说考古人员移出遗骨后，见棺内另有文字：“倘若开我墓室，会出现
比我更恐怖的侵略者。”文字的具体内容有许多不同版本，大意都是诅咒，把德国入侵归结为
这一发掘的结果。这一诅咒传说不止流行于中亚，但似乎在中亚的版本最为丰富。值得注意的
是，帖木儿诅咒的传说中，墓内文字的情节是最没有证据支撑的，可偏偏这一部分流传最广，
最为人津津乐道。巧合加上想象，再添加关键情节，使得帖木儿诅咒格外迷人生动。

版面编辑：王影
 闲人闲谈｜书香门第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伟大的弥尔顿曾说，书是有生命的，还有自己的后代，而杀死一个人不过是杀死一只“理性的”动物，杀
死一本书则是杀死“理性”本身

文 |刀尔登

诗人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托马斯·曼宁是个渊博的人，而且不让书本限制自己的才华。他的行迹
包括北京、广州和拉萨，经过对各地风情以及居室制度的考察，考证出是中国人最早发明了烤
猪。他把这一结论告诉他的朋友查尔斯·兰姆，后者写在文章里，使之广为流传。他的另一项
发现，即中国人也是烧书的发明者，就不那么为人所知了。部分原因是一些人不赞同他的意
见，因为中国早期的文字是刻在不易燃烧的材料上的，如金石龟骨之类。我对这些异议嗤之以
鼻，因为造物者的不慎，已经在周朝有纠正，也就是说，使用竹木简策来记录文字，使之在必
要的时候易于焚毁，而不像尼尼微图书馆里的泥版，能逃过巴比伦人的战火。还有人举出希腊
人烧掉普罗泰戈拉的书的例子，说那才是这一事业的最早记录。对此，我要说，中国典籍中想
必有更早的记录，只是记录的书被烧掉了而已。

　最保守地说，中国也是独立地发明了烧书。按照曼宁的研究，这一发明与对烤猪技艺的完
善有关。一个淘气的孩子，出于对功课的反抗，把竹书扔到火里，结果烤出来的猪肉香气浓
郁。于是，先是他的家庭，然后是全村，秘密购入书籍，延请会刻书的教师，规模之大，惊动
了整个王国。在国王的注视下，一个实验在御前进行了，结果是满意的。后来的事情，我们都
知道，国家前所未有地提倡文教，学者和刻工的薪水升得如此之高，连孔子这样多才多艺的人
也学如不及了。

有名言说，书是精神的食粮，这“食粮”二字，最得三味，暗示书籍不仅对头脑有用，如果
待以适当的方式，对肠胃也有用。所谓“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即使不用来烤猪，书籍氧化时
发出的香气，连天神都因之使劲吸鼻子，更足令凡人荡气回肠。且不用提这种馨香对灵魂的净
化作用，特别是对那些被文字污染或压迫的灵魂。实际上，越是不合正道的文字，其载体烧起
来味道越好，越是思想新奇的教师或作者，他们的书籍在火里越是明亮，越是令人愉快。有本
小说叫《大师与玛格丽特》，描写了一个简单的过程：“我眼看着那部小说在毁灭，尽管它一
直顽强抵抗，还是在一点点地毁灭。小说中熟悉的语句在我眼前闪动，金黄色的火舌不住地由
下向上吞噬着每一页纸，势不可挡，但纸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辨，直到纸页变黑之后才消失。
”这是不错的，但烧书之乐，岂止于此，一个人只要他曾见识过有学问的人趾高气扬，曾因读
不懂一本书而气馁，曾被教师训斥过，被父母打过屁股，曾因别人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沮丧
过，曾因令其世界动摇的新说愤怒过，把一本书扔到火里，看那些黑色的字迹在火焰中垂死舞
蹈，还有比这更便宜的娱乐吗？

　海涅说过始以焚书终以焚人之类的话，好像还很为传诵，但我认为，这话是对烧书事业的
误解。当然，作为一个作者，他肯定要这么说。烧人是野蛮的，缺少意义的，特别是在食人的
风俗禁绝之后。（值得顺便一提的是，很多人，特别是当代学者，纷纷指出秦始皇并不曾坑
儒。据我考证，始皇帝烧书，给全国人民提供了极大的快乐，大量人围观，有如盛大的节日，
由于拥挤，一些人，包括少量儒生，自行失足落坑而死，也是有的）伟大的弥尔顿曾说，书是
有生命的，还有自己的后代，而杀死一个人不过是杀死一只“理性的”动物，杀死一本书则是杀
死“理性”本身——弥尔顿所美称为“理性”的东西，一旦未经核准地运用，就是我们所说的威
胁，对我们所遵守、肃奉、习以为常、安之如素的存活方式的威胁。处理这类威胁有很多办
法，其中一种现代的方式是化为纸浆。很多人会争辩说，这才是经济的方式。但第一，化为纸
浆来做什么？谁能保证印制出来的书籍，每一本都符合标准呢？更不用提制度总有漏洞，在对
半世纪前的回忆中，我见到不少人得意地写到他们是如何从小贩、熟人或不尽职尽责的人那
里，以很便宜的价格，购入本来应该化为浆水的书，阅读之后便背离了醇正的思想。第二，所
有其他方式都缺少能令我们因自己的简单而感到庄严的仪式感，而那是只有焚烧才能提供的。

　书籍是可贵的燃料，特别是在战争中。如果储备充足，楚围宋城，不至于析骨为薪，马敦
守汧，也用不着爨陈焦之麦。历史上有大量关于书籍毁于兵燹的记载，从亚述到亚历山大图书
馆，从美国国会图书馆到贾夫纳图书馆和摩苏尔图书馆，从巴格达智宫到那烂陀寺，从董卓之
乱到太平天国之建义。我并不打算详述这些事迹，因为它们规模虽大，但或者是无意为之，或
者由于没有适当的仪式，降低了功效，总之过于浪费，虽然引起一片哀叹，其于世道人心的救
正，多无验证。

为了找一个恰当的、细节丰富的例子，我翻阅了不少书籍，然后注意到艾提安·多雷的故
事，那是比前面那些宏大而模糊的记载，更能揭示烧书对人精神的影响。多雷是16世纪的法国
人，写过一些著作，翻译了很多，且多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特别是翻译柏拉图书中的“生而
生，死而死，生者非死，死者不生”，按己意加入“一切皆然”，借机散播非神的思想。1546年，
他被判决在巴黎的缪杜里广场接受火刑。

说到缪杜里广场，仅16世纪，在这个广场被烧死的人，现在知道姓名的就有好几十，包括
新教徒纪尧姆·乔伯特，一个叫马丁·隆姆的书商，异端女子菲力普·德伦斯等等。那是个热闹的
地方，便于围观，也就是说，便于警示更多的世人。按照裁判所的教科书，为了多雷的灵魂健
康，他的脚要给浸在猪油里，然后从脚开始烧，这样火势较好。但从观众的失望来看，很可能
并没有被严格执行，而且他是先被施以绞刑，至少是快死了，再同书籍一起焚烧。在前一夜和
这天早晨，多雷接受了适当的刑罚，直到他表达忏悔，放弃先前的错误主张。按照判令，如果
他在死前发表不当言论，或以任何方式引发秩序混乱的话，他会被拔舌并活着烧死，所以一切
进行得很平静，甚至有些乏味。不过，有一种传言，说他死前还狂妄地宣称，受难的不是他，
而是围观的人，这番话立刻被陪伴他的神学博士反驳回去。

　这种传言之流行，足以说明火刑并不如其提倡者所希望的那样对人类精神发挥单一的影
响。事实上，尽管能令人因异己者的痛苦而感到满足，但这种仪式天生的可怕程度，还是会引
发另一些情绪。这就难怪，观众的欢呼声，不如在半年前的另一场仪式中响亮了。那是在巴黎
圣母院的前院，多雷的书，他写的和他翻译的，给堆在一起烧掉，伴以庄严的钟声，还有宣告
胜利的号角声。19世纪，有人在缪杜里广场给多雷建了一个雕像。这个雕像是短命的，到了
1942年，因为战争中金属短缺，德国人把它熔掉了。
说到第三帝国，不能不提的是上世纪30年代的焚书。这事的主角是大学生，书主要是从图
书馆和书店里清理出来的，如从实际方面量度，其成就也有限，但就其仪式而论，实值得一
书。烧书在晚上举行，因为在短暂地摆脱日间杂务之时，人更容易面对自己的头脑，而且火焰
之灿烂非昼时所能比。记者记录了当时的盛况，那种神圣之感，每一个字化为一点火星，灰烬
腾空而起，给萨尔茨堡山上的神祇歆享。知识的火种，终于获得其本来意义，薪尽火传，至此
不为虚言。一张张年轻的面庞，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多么纯洁，他们的精神，在热流中更加温
暖宜人。

　说到泰皇馨烈，我们会首先想起梁元帝和隋炀帝。在高贵的名单上，还有奥古斯都、戴克
理先和君士坦丁一世这样的皇帝，格列高利九世、约翰十二世、英诺森四世这样的教皇，路易
九世、腓力三世、雷卡雷德一世这样的国王。其中，君士坦丁一世本来下令烧掉阿利乌教派的
书，后来又转而支持，临终受了他们的洗礼，而这一阿利乌教派又主导了在亚利山大城的屠
杀，同时也烧了一批书。犹太人烧过耶利米的书，塞琉古人烧犹太人的书，倭马亚王朝烧萨珊
王朝的书，阿拉伯军队烧亚历山大的书，教宗的使者焚烧路德的书籍，作为回应，路德让他的
追随者烧掉对手的书。看来烧书的能力发源于我们的本性，甚至不需要彼此效仿。比如伊斯科
阿特尔，15世纪墨西加的一位大岛主，所处的文明与外界毫无接触，也能认识到“臣民不该看
到这些图文，否则人们会迷失，国土会毁灭”，而烧掉所有不适当的历史抄本。

　但我这么一说，好像烧书是大人物的事业，然而不是，任何有识之士，都可以像朱淑真的
父母和毛奇龄的太太那样，给后人减少些麻烦。我特别感兴趣的是石韫玉，在乾隆年间中过状
元的，一生以烧书为己任。奇怪的是，他同时还是藏书家，不过他收到的书烧多藏少。有一
回，他见到某种对朱子不恭的著作，手中无钱，便抢下太太臂上的金钏子，卖了钱，遍搜书
铺，得到几百部，一火了之。如石韫玉者，可谓很有当代精神了。

　如果说古腾堡印刷术是个挑战，那么当代的数码技术更当使我们深思。删除的按键虽然趁
手，但谁都知道，真要删得干净，绝非易事。而各种塑料和金属的制品，即便可以销熔，哪里
还有我们渴望的香气？难道对后人来说，书香竟将不再，或至少是奢侈的？好在，在为后世忧
之际，数码及互联网时代也提供了机会，促人思想朴素。如《华氏451度》里的毕提队长所
说，将人们的脑子塞满诸如流行歌词、州府名字和玉米产量之类的东西，大家就会觉得自己无
所不知，就会觉得自己思虑周详，从而幸福快乐。

版面编辑：王影
 逝者｜赢的激情缔造传媒帝国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雷石东（1923—2020）维亚康姆CBS名誉CEO

《财新周刊》 文 |财新记者 萧辉

2020年8月11日，缔造维亚康姆传媒帝国的萨姆纳·雷石东（Sumner Redstone）在美国洛杉
矶病逝，享年97岁。60多年间，他从一家小规模的汽车影院家族企业起步，通过大胆激进的三
次并购，打造资产超过五百亿美元的维亚康姆CBS集团，旗下拥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网
（CBS）、MTV全球音乐电视台、好莱坞传奇派拉蒙影业等，成为和新闻集团默多克并驾齐驱
的传媒巨头。

1923年，雷石东出生在波士顿一个犹太移民家庭。他自幼学习刻苦，考入波士顿最好的公
立中学波士顿拉丁学校， 17岁时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毕业，进入哈佛大学。不到三年时间，他修
完所有学分，还没毕业就跟随他的日文教授进入美国军队，从事破译日军电报密码的工作。他
所在的阿灵顿密码破译小组多次破译日军高级军官之间的军事和外交情报，为美军在对日作战
中赢得先机。“二战”结束后，雷石东从军队退役，重返哈佛读书，1947年获得法学博士学位。
此后十年，他分别在美国地区法院、司法部、律师事务所担任助理法官、司法部部长特别助
理、律师事务所合伙人。

1954年，雷石东放弃了风头正盛的律师职业，投身家族企业。他的父亲在上世纪30年代创
立的汽车影院此时已小有规模。雷石东在此基础上进行全国性扩张，将其发展成为拥有400个
银幕的大型连锁影院东北影院公司,之后又更名为全美娱乐公司。

1979年的一场大火成为雷石东人生的转折点。身体三度烧伤，烧伤率达45%以上，右手腕
几乎脱离身体。在其自传《赢的激情》中，雷石东总结：“正是赢的激情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使
我度过这段最艰难的岁月。”他职业生涯中最重大的事情都发生在这场大火之后。

野心勃勃的他不满足于仅仅拥有院线渠道，敏锐提出“内容为王”的理念——渠道不是最重
要的，谁掌握了优质内容，谁才真正拥有了议价权。他要建立一个以内容为驱动的世界一流媒
体。1986年，雷石东等到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在美国传媒中举足轻重的维亚康姆公司陷入
财务危机。他看准时机，投入自家家族的5亿美元，举债20多亿融资，最终以34亿美元成功收
购身量是自家公司5倍的维亚康姆，并出任CEO，大力发展新业务，拓展海外市场，1987年至
1993年，维亚康姆的规模和市值增加了10倍。
1993年，雷石东决定收购最负盛名的电影制作公司派拉蒙影业，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后，他
最终以106亿美元将其收归旗下。随后十年间，派拉蒙制作出《阿甘正传》《勇敢的心》《泰
坦尼克号》等经典电影，为他赢得巨额回报。

1999年，雷石东的传媒商业版图再攻下一城，维亚康姆以397亿美元收购了哥伦比亚广播
公司，再次上演一场“蛇吞象”的资本好戏。至此，雷石东如愿以偿建立了一个全球性的媒体帝
国，产业遍布出版社、电影制作、电影院线与影像出租、有限电视台、广播台。2001年，雷石
东名列全球富豪榜第18位。
 雷石东的身边人指责他性情暴躁、专权霸道，《华尔街日报》称他为“铁腕独裁者”，80多
岁时还牢牢掌控公司控制权，多次炒掉合伙人。然而，进入新世纪后，由雷石东亲自掌舵的维
亚康姆航母在互联网时代搁浅了。深陷家族财产和公司控制权争夺的他，错过了多次投资流媒
体数字化转型的时机，派拉蒙日薄西山沦为Netflix的加工厂，MTV在社交媒体的冲击下流失了
大批青少年观众，CBS收视率也乏善可陈。

晚年的雷石东身体状况不佳，多次中风，在人生最后几年几乎丧失行动力。2015年的一次
公司会议上，他被人看到流口水和打瞌睡。但好斗的他依然不愿退出舞台，在给公司员工的一
封邮件中说：“该让你们知道，我永远不会退休！”2016年，雷石东在法庭命令下进行老年精神
科检查并被认定为“精神失常”，被迫卸任CBS和维亚康姆的CEO，继续担任公司名誉CEO。

　经历过两次失败婚姻的雷石东晚年与家庭失和，曾被儿子和侄子告上法庭，女儿莎莉曾被
指定为事业继承人，但后来两人失和多年，直到2016年才重新和好。雷石东逝世后，莎莉成为
深陷债务危机的维亚康姆CBS掌舵者。

雷石东在一次采访中分享他事业成功的精髓：赢的激情。“要想真正成功，必须要有想当
第一的愿望，并不在于他们是商人、医生、律师还是老师。我对工作的热情始终未减。我心中
那股赢的激情使我感到永远年轻。”

　文内嵌入视频为： 雷石东留名好莱坞星光大道

资料视频： 2012年 3月 30日，对美国传媒界影响深远的传媒大亨萨莫 ·雷石东在好莱坞

星光大道上获得一颗星。这是好莱坞星光大道上的第 2469颗星，隶属电影类。在颁星仪
式上， 88岁的雷石东回顾自己的一生，感慨成功之路绝不是一帆风顺。

版面编辑：王影
用科技创新多元生活——蓝城兄弟发布2019企业社会
责任报告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33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8月24日

“这是我使用的第一款真正意义上懂我的社区产品，在这里我交到了朋友，我们在这里谈
论相处之道，勇敢坦诚地面对自己。”这是蓝城兄弟公司2019企业社会责任报告中一位用户的
故事，也是蓝城兄弟所服务的全球超过4900万垂直人群的缩影。

8月18日，蓝城兄弟发布《2019年度企业社会责任报告》（下称“报告”），报告详细披露了
这家深耕垂直领域的互联网科技公司，如何结合自身特性和技术创新，承担并履行企业社会责
任，帮助其服务人群获得更好的生活品质、为社会发展和进步做出的努力。

蓝城兄弟创始人、董事长兼CEO 马保力

便捷服务，温暖多元人群

　蓝城兄弟是一家致力于为全球多元用户提供全方位服务的互联网科技企业，通过旗下
Blued、淡蓝公益、荷尔健康、蓝色宝贝等业务的综合服务，使用户享受到包括社交、视频直
播、健康相关和家庭计划在内的便捷和安全的服务。

　通过不断地创新迭代产品、全面的平台安全制度与隐私保护、强大的内容审核和管理，蓝
城兄弟打造了一个健康的网络社区和一个便捷高效的服务体系。其引入的AI图像技术方案，创
新搭建的用户信用体系，对细分人群的个性化运营等举措，为活跃良性的社区生态闭环和优秀
的用户体验奠定了坚实基础。截止2020年3月31日，其旗下产品Blued在全球的用户规模超过
4900万，海外用户占比超49%。
公益事业，推动社会健康发展
 蓝城兄弟创始人、董事长兼CEO马保力在报告中表示，公益是蓝城兄弟企业发展中的重要
元素。蓝城兄弟利用自身优势，通过检测系统软件的研发，利用包括商业资源在内的持续线上
线下公益宣传，以及与相关机构合作建立的线下公益服务点，打造了一个完善的HIV公益宣
传、检测、咨询体系。

同时，蓝城兄弟也在逐渐完善多元化的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体系。2019年10月，蓝城兄弟加
入“三区三州”中小学图书室网络公益支持计划。2020年初，在新冠疫情肆虐的严峻形势下，蓝
城兄弟数次向武汉捐赠防疫物资，并结合企业自身特点，与各地疾控部门积极沟通，收集和发
布相关援助信息，为HIV感染者取药打开绿色通道，并陆续落地了诸如邀请知名疾控专家线上
直播解答等公益活动。

包容多元，创造和谐服务生态

　全面的员工福利保障，完善的成长支持体系，包容、友好的办公环境，是蓝城兄弟重视人
才的体现。《报告》显示，蓝城兄弟旗下员工劳动合同签署率100%、社保覆盖率100%。蓝城
兄弟同时致力于打造包容、友好的职场环境，坚持多元平等的价值观，努力让每一位员工有归
属感。

　社区共建也是蓝城兄弟在打造和谐生态中的重要策略。蓝城兄弟以开展非公党建为抓手，
积极参与社区共建，助力社区发展。通过打造多元包容的职场环境，平等友好的工作氛围，友
好积极的社区共建，透明规范的合作体系，蓝城兄弟致力于以实际行动贯彻包容多元的理念。

“性少数人群在全球不同地区的发展至今仍处于不均衡的状态，他们在面临社会认同、社
交、健康、就业、娱乐等方面，都与主流社会存在差异。”报告写道，“每一个群体都应该平等
地享受数字技术带来的便利，技术也应该以更加包容、更加普惠的方式服务每一个人。”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马保力表示，“蓝城兄弟希望利用互联网平台在人、内容
以及服务中间建立联系，通过整合各平台的服务为LGBTQ人群提供完整的、高质量的全生命周
期服务。”

*本文刊发在财新市场企划版块，不代表《财新周刊》编辑部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