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450

SBN
 7-5
048
-31
08-51
I ・ 4
91
定价:2 0.0
0元


读 周
物 国
出 春

社 著
图书在版编目( C
IP)数 据

厚厚的黄土层/周国春著 .
-北京:农村读物出版社,

999.
12

SBN7-5
048-3
108 -5

Ⅰ . 厚 … Ⅱ .周 … Ⅲ . 长 篇 小 说 -中 国 -当 代
Ⅳ.1
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 C
IP 数据核字( 1
999) 第 5
049
9号

出 版 人 沈镇昭
责任编辑 朱  雷
出 版 农村读物出版社( 北 北 京 市 朝 阳 区农展馆 北路2号 100026)
发 行 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
印 刷 北京忠信诚胶印厂
开 本 8
50m
m×1
168
mm  1
/32

印 张 1

字 数 3
60千
版 次 2
000年 1月 第 十 版 2
000年 1月 北 京 第 1次 印 刷
印 数 1
~3 5
00册
定 价 2
0. 
00元

( 凡本版图书出现印刷、装订错误,请向出版社发行部调换)
内 
 容 
 提 
 要


938年,蒋介石炸开了花园口,黄河泛滥成
灾。大水中 ,在一块小小的高地上,八路军干部
李炳彪从水中救起了国民党军官李佟柱,接着他
们又共同救起了地主李培德。大水退去以后 ,这
三个同姓同属相的患难兄弟各奔东西。
十二年以后,他们的三个孩子出世了。李培
德为了逃避土改把儿子扔在了陕北小村狐皮沟,
山里人收养了他的儿子 ,并为他起名林昊。林昊
在山里人的呵护下 ,在右派程果平的培养下成
长。 李 佟 柱 去 了 台 湾 , 他 的 儿 子 丁 胜 跟 着 爷 爷
( 著名的起义将领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部长)在
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和拥挤狭窄的简陋民房的巨
大反差中,在爷爷的爱抚、教诲、期望以及国民
党反动军官出身的压力下长大了。李炳彪的女儿
李北被寄养在柴峰口的老乡家里,五岁才被父母
接到身边。庐山会议,父亲遭难。文革中,李北
一夜间由红卫兵小将变成狗崽子。她斗争自己的
老师 、校长 ,把她推上了绝路 ,几乎是在同时,
自己的父母也在被造反派批斗。

969年春天,与新中国一起长大的三个孩子
走到了一起 。李北 、丁胜等七个同班同学从燕城
来到了陕北的狐皮沟插队落户 。于是 ,在他们之
间,在知青和山里人之间,产生了悲悲切切的动
人的爱情故事。丁胜离开李北与秀秀同居,并且
被李北送进监狱整整五个年头,依然深深地爱着
李北。李北放弃了重新出来工作的父母为她创造
的条件,留在了农村,一年几次步行一百八十里
山路去探监,使丁胜鼓起了生活的勇气。然而,
在丁胜出狱的前夕,她却去跳崖。山里的秀秀带
着她和丁胜的儿子苦苦地等她的胜哥,一等竟是
十五个年头,终于和她的胜哥扯了结婚证,被丁
胜带到了法国。林昊和丁胜都没有见过自己的亲
生父母,但林昊却是一个幸运儿,地主出身并没
有给他带来不幸,他当干部,被推荐上大学,以
后做了一个不错的中学教师。只是他始终没有得
到深深爱恋着的燕城姑娘江小南。这种爱,江小
南终于懂得了。

997年 香 港 回 归。 林 昊 找到 了 亲 生 父 母 ,
李炳彪、李佟柱和李培德欢聚了。有情人终成眷
属 。
小说文笔细腻,行文流畅,故事情节跌宕起
伏,扣人心弦。人的真、善、美,在这部书里得
到了比较完美的体现。
目 录

引子 1

第一章 虎落狐皮沟 5

第二章 将门之后 1

第三章 妞妞飞飞 2

第四章 福窝窝里的乖娃 3

第五章 丁家胡同那座大院里的小人精 5

第六章 庐山遮住了小姑娘的太阳 6

第七章 人民公社是金桥 7

第八章 魂系大海 8

第九章 这路是曲里拐弯的 1
01

第十章 皎皎 月光下 的血泪 之交 1


13

第十一章 燕城的鸟儿栖息狐皮沟 1
25

第十二章 嫩芽出土 1
38

第十三章 山里人开始了早请示和晚汇报 1
51

第十四章 永远的留驻 1
66

第十 五章 离村并没有离土的人 1
78

第十六章 少女的太阳露出了云端 1
94

第十七章 一段嚼不烂的故事 2
09

第十八章 走出山窝窝上大学的人 2
24

第十九章 民办教师 2
39
第二十章 
 黑 牡丹 2
52

第二十一章 陷 入泥 2
66

第二十二章 中 花絮 2
80

第二十三章 风流云散 2
94

第二十四章 两地情 3
11

第二十五章 有情无缘 3
23

第二十六章 母与子 3
37

第二十七章 灰蝶起舞 3
51

第二十八章 解脱 3
67

第二十九章 找回失去的爱 3
83

第三十章 
 情 哥哥带走了情妹妹 3
97

第三十一章 告别昨天 4
13

第三十二章 回归 4
27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

引 子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中日开战。中国人曾鄙视过的小日本,
竟制造了“ 卢沟桥事变”,侵略了中国,制造了惨绝人寰的“ 南京
大屠杀”,涂炭中国的生灵。中国人奋起抗争。国共又一次合作。

938年 的 5月 1
9日, 国 民 党在 正面 战场 上 放弃 了徐 州。 接 着, 蒋
介石炸开了花园口,想用黄河水阻止日本人的进攻。于是,黄河便
在花园口东南改道流入贾鲁河和颖河,淹没了河南、安徽及江苏三
省所属的四十四个县五万四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受灾人口一千二百
五十万,淹死八十九万人。
大水无情,人也无情?在河南地界,黄黄的水,吞卷了黄黄的泥
沙,吞卷了黄土地上彩色的植物和活脱脱的生灵。三天三夜,一棵老
槐树伸展着枝干躺浮在水中,负载着一个昏迷了的人,随波漂流。
当太阳就要跌入黄河时,老槐树撞到了一个沙丘上,黄沙丘露
出黄水面有一分地大,那上面有一个清瘦的小伙子,右脸颊上有一
道疤痕,那是前一年平型关战役中,一个被他俘虏的日本人用刀砍
下的。那日本人的腿被砍断了,但是胳膊还能抡得起砍刀。他带着
一脸的血,揣着一腔的恨,弯腰背起了他的俘虏。此时,他从一个
行囊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奔老槐树而来。那个昏迷的人的身子用
一根军人的背包带绑在老槐树上。在台儿庄的战场上,他是一条汉
子。此时,在大水中,却像一条正在冬眠的虫。清瘦的小伙子把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

拖抱到沙丘上。
火光、月光、星光,烘干了并照耀着昏迷中的人。这是一个高
高 大大 的人 , 救起 他的 人 把他 放倒 在行 囊 上, 仍然 看 得出 他的 魁
梧。他的身条板板正正,方头方额,鼻子和嘴都是有棱有角的。他
咽着热水,也咽了面糊。启明星升起时,他睁开了那双细长的褐色
的眼睛。一张清瘦的脸,一道兴奋得发红的疤痕映入他的眼帘。
“ 你终于醒了。”他面对的是一个着军服的国民党军官。曾几何
时,他和他是冤家对头。
“ 这位大哥,是你救了我。”躺着的人认出救他的人是个八路,
是他所熟悉的
“ 共匪”。
“ 不,救你的还有那棵老槐树。”醒来的人抬眼望去,老槐树已
被拖上了沙丘。他想起了家,想起了娘,娘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老
槐树,娘在那棵老槐树下奶他,他在那老槐树下追逐着树影子,抓
着黄黄的泥土,咯咯咯咯,和母鸡翅膀下面的小鸡子们一起笑。离
开娘的时候,娘给这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两个槐树花做的菜团子,他
的毛头扎进娘软软的乳峰里。和娘一别,五个年头过去了,娘,我
的娘,他脱口而出:
“ 娘 ,你 在 哪 儿 ?在 哪 儿 ?”
“ 兄弟,你……”
“ 我伤愈归队,顺路回家看看娘。”他望着家的方向,那里汪洋
一片。
是的,
他回家也顺路。
他抬起头,
面对着自己家,
同样是一片汪洋。
两个男人默默无语。
太阳又一次从黄色的汪洋中浮出了。
一堆什么东西向这边漂了过来。近了,又近了,好像是一挂大
车,上边有个圆头圆脑的东西,还一动一动的,分明是个活物。
“ 那 是 个 人。
”两 个 人 同 时 叫 起 来。
大车 浮在水 上, 那上面 的人也 发现了 他们, 他似 乎操起 一柄
桨,朝他们划了过来。沙丘上的人终于把背包带拧成的绳头抛给了
那个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

第三个人拄着一把铁锨,在两个军人的帮扶下,登上了沙丘。
这 是一 个矮 矮 的人 ,圆 圆 的眼 ,圆 圆的 嘴 ,圆 圆的 鼻 子, 圆圆 的
脸,像个娃娃,笑起来,两个酒窝似乎能溢出酒滴。
三个难兄难弟相互报起了大名。清瘦的小伙子叫李炳彪,魁梧
的 小伙 子叫 李 佟柱 ,圆 头 圆脑 的小 伙子 叫 李培 德。 患 难兄 弟同 姓
李。也许,上几辈子的老先人祭的是同一个祖坟。报起生辰,又同
是属虎的。
“ 这是命,同命才能相连。”李培德晃起了他的圆脑袋。他还想
说 ,死 生有 命 ,富 贵在 天 ,这 是古 训。 当 他把 爹爹 只 会叫 作阶 阶
时,爹就教会了他念古训。他知道,他们三官庙村,孩儿上千,只
有他冬天穿狐皮小袄,夏天穿绸裤,住高门楼。因为,他有这命,
他有这天。大水盖地铺天,他坐在自家的一挂马车上出门办事,才
活了下来。
“ 我可不认命。”说话的人脸上的疤痕在跳动。这长工的儿子相
信奋斗求生存,老百姓的贫苦,不是命中注定的。
“ 是命也罢,不是命也罢,反正你们谁想在这里聚?”李佟柱这
么说着,由不得想起了槐树,要是真有命,老槐树和他的缘分就是
命中注定。
“ 这水真大呀。我刚进村,水就漫了上来,我调头往龙王庙跑,
那里地势最高。谁想那水追着我直跑到庙后头的山包上,眼见着大
水淹了龙王庙。退到最后,已经是没个退路了,嘿,这水呀,也就不再
逼我了。”不信命的人,也好生奇怪,这水为什么没有要了他的命?
三个人又是摇头又是笑,他们不再说这个话题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过,一家人不会不认一家人的。他们一起
吃光了所带干粮,又吃起了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老槐树的皮。
大水退了,李培德回家了。方圆几百里,都有他家的地。水走
了,地又是他的了。李佟柱回部队了。他爹是行伍出身,他步出军
校就进军营,魂系军营。李炳彪去执行共产党交给他的特殊任务。
他是 党的 人。
三个人踏着黄色的烂泥沼,一步三回头地分手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

章 虎落狐皮沟


950年 。
早春时分。
三更天。
陕北川坪县狐皮沟村。
狗子们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似乎有什么人从村头大道上匆匆
而过。好一阵子,狗子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老光棍林二起身给社里的牲口添草料。陕北的合作化运动走在
全国的前面,所以狐皮沟才有合作社的牲口圈,一溜三个敞口的大
土窑洞把着村口。旁边另有一孔小窑洞,那里住着林二。
也许是走得急,狗子叫了那么长的时辰,叫得他心烦,乱麻似
的。也许是上了岁数,腿脚不利索,这不,过了年了,算起来,也
满五十了。总之是出得窑门就绊了一跤。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品着
这一跤跌得不全怪自己,被什么绊了一下,腿部的感觉告诉他,好
像是个小小的布袋。他低下头的同时向前探了探腿,触到了一个软
软的、绵绵的东西。定睛细细看,是一床厚厚实实的小棉被,里面
裹着个……唉呀,是个娃娃嘛。林二急忙抱起他,借着月光,看清
了。 这娃 娃, 小小 的,脸 儿黑 黑的 圆圆 的,鼻 头、 小嘴 也是 圆圆
的,眼睛紧闭着,鼻息均匀,似乎正做着一个好梦。他,在笑哩,
笑得那么甜,嘴角边上有一个深深的小酒窝。刚才林二一个跟头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

么大的响动,都没有惊扰这个娃娃的好梦。
裹得严严实实,舒舒服服睡着好觉,绊我老头子一跤,还笑。
哪 里来 的这 么个 怪物 !林 二喜 滋滋 的, 把这 怪物 放到 了自 己的 炕
上。
打着捆的小被子被解开了。一个男娃,赤条条一丝不挂,在麻
子油的灯苗下变得个影子,在林二的窑壁上闪动着。孩子的小胸脯
上有一方纸,板正得像一张画片,带着那个小家伙的体温,热乎乎
的,上面有几个毛笔字。林二虽说不识字,但是知道,这字写得漂
亮。天亮以后,他把这方字拿给村里小学校的先生看了。先生把上
面的字给林二念了一遍:
“ 正月初一生人,属虎,”还不住地赞叹着:“ 好字,好字呵,
瞧人家这颜体字,写得多有功夫!”
“ 林二那老光棍半夜里拾了个儿的。”
“ 是给牲口拌料啊绞拌出的儿。

“ 这不知是哪道沟里的情种子 ?

“ 是拾的呢,还是人家给的?是人家的,还是自己的?说不好
了。

林二得了个儿,这消息衔着那些个俏皮话展开了翅膀,在村子
里、地头上绕着圈圈飞。
林二呢,从拾了儿的那一刻起就没合过个嘴,先是自己对自己
笑。后来天亮了,又对众人笑,连带着还唠叨个没完:是上天有眼
哩,怕咱断了根,赶着给咱送了这颗儿,亲格旦旦的够多好!
到了后晌,林二乐也乐罢了,说也说罢了,像是记起了啥,抱
起儿子又一次来到 了小学校,央老先生给娃娃起个大号,了桩心
事。
老先生快七十了,小眼在满脸的皱纹堆里眯起,他用长长的中
指杵着下巴沉思良久,慢悠悠脱长了声调:
“ 叫个林昊吧。”
“ 林昊,是个有气势的名。”老先生告诉林二,“ 昊,乃天也。
既然 这儿 子是 上天 赐予你 林二 的, 你仰 慕上天 ,就 把儿 子叫 个昊
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

林二硬是把这个昊字认下了。听先生讲,日头底下是个天,天
顶着日头,林二好生欢喜:好名字。蓝格莹莹的天在红彤彤的日头
底下,怪不,日头出来满天红,一幅好景致。娃娃有这么个吉祥的
名字,日后会过上好光景哩!不会像我老汉这个样,唉,苦啊!人
有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婆姨,陕北人会说,那人命最苦。他没有可
心坎的人?没有美美的痴痴的去爱过一回?有哩,不仅有,还有的
大发着呢。
小时候,林二和一个叫元宝的小姑娘一起搓黄泥蛋,两个光屁
股小猴同时盯看着对方羞于见人的地方,看得直从黄土堆上站起。
“ 元宝,
你怎么没有牛牛 ?

“ 我不知道。”小姑娘慌乱极了。
“ 不长牛牛你怎么尿呢?”林二看到了别人的缺陷,他好难过。
“ 为什么你有牛牛我没有?”黄毛 小 丫头大哭起来,她感到了这
不公平。
“ 不哭,不哭。”林二哄着她,自己也是泪涟涟的。他是哥哥,
主 意大 ,用 手背 替元 宝擦 泪时 ,有 了主 意。 咱们 做个 牛牛 给你 安
上。于是,两个小家伙和起黄泥巴,由林二小心地捏成一个牛牛给
元宝安上。可是,老天不作美,牛牛安上去掉下来,安上去,又掉
下来。从正午,直到太 阳的影子斜了,牛牛也没安好。两个娃娃哭
一阵又一阵,只好作罢。临了,林二抱紧元宝许下大愿:
“ 不怕,你没有牛牛,有我林二哥哥,以后尿不出来找我,谁
敢欺负你也找我。”小姑娘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闪闪的,冲着林
二眨着。
这 以后 ,他 俩像 一根 线上 拴的 蚂蚱 ,从 早到 晚一 起蹦 跶。 春
天 ,他 们用 柳枝 和小 野花 做成 花环 ,元 宝戴 在头 上, 林二 看; 夏
天 ,他 们一 起拾 麦穗 ,只 要林 二拾 下了 ,元 宝的 小篮 子就 不会 空
着;秋天,他们和收秋的大人在一起,用豆秧子点火,烧玉米豆、
花生豆、土豆、黑豆和红薯,林二只要能吃上,元宝的肚子就会滚
圆;冬天,他们出去拾牛粪,捡柴禾,林二把元宝冻僵的手塞进自
己的心窝窝里。大人们都说,林二这孩子善良,长大以后不会亏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

婆姨的。他们一天天大起来。当元宝擀毡似的黄毛毛梳顺了,编起
小辫子的时候,他们曾偷偷避开众人,在山窝里拜过一次天地。
元 宝的 胸 部高 高地 隆 起来 了 ,他 们 羞于 一 起蹦 跶了 。 他们 之
间,有了两颗撞到一起就疯狂扑腾的心。元宝生平纳的第一双袜垫
儿,在月影地里塞给他林二。他们唱着哥哥妹妹的酸曲儿,搂抱在
一起。
那一年秋,村里来了四个吹唢呐的后生,住在了元宝家。头天
来,第二天狐皮沟就叫冷子打了。冷子比鸡蛋大,把就要到手的庄
稼打成泥。元宝的娘老子在糜子地里收秋,被冷子打倒在地。林二
和四个吹唢呐的后生把他们背回家,他们先后咽了气。元宝家独门
独户,是讨吃来到此地。元宝老子临咽气时,把独生女儿托付给四
个后生。其中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做了元宝的男人。据说,吹唢呐
的后生们和元宝家是乡亲。
林 二是 个 孤儿 ,在 他 满十 五 岁时 , 与他 相 依为 命的 奶 奶又 死
了。十八岁的小伙子,没有钱给元宝的双亲买棺材送终,眼睁睁看
着四个后生把元宝从娘老子的坟前带走。他想说,元宝是我的,但
是他没有这个勇气,给人家娘老子买不起棺材,送不得终,就做不
得人家的女婿。
元宝走时,给林二送过来一双鞋,鞋帮帮用丝线纳过的。这双
鞋林二像宝贝一样收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哩。以后,向小伙子提
亲的人也有一些个,他见了都只是摇头,元宝的影子花了他的眼,
没人能中他的意。
在他往三十上奔时,从上川下来要饭的娘俩,儿子三岁,虎头
虎脑。娘的模样俊哩,尤其是那双花眼,亮得像星似的,一眨一眨
的。那是冬日里的一个大雪天,他们到林二的窑门上来讨吃。
“ 你一个人带着娃?”林二心疼这母子。
“ 我男 人 姓 寻。

“ 他在哪儿?”林二见女人在揩眼窝。
“ 娃他老子的到山里去套黄羊,去年秋里进的山,转过年又一
个秋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川旱了,地里一颗粮也没收得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

女人的泪如山泉。
“ 妹子,你要不嫌,在我这窑里住到春天再说吧。”林二的鼻头
酸酸的,他背过脸去。不知为什么,他把眼前的女人看作元宝。
女人抽泣着,拉过儿子给林二跪了,林二一把抱起了娃。
林二把母子安顿在自己的炕上,他挤进了仓窑。
那一晚,他去了月影地。
月影地,那是他和元宝唱过酸曲的地方。他忽发奇想,难道是
元宝那鬼东西使的神神,为我送来了婆姨还领着儿的?
女人叫狼毛,娃娃叫狗剩,娘俩在林二窑里住下来。这是个闲
不住的女人。林二那孔烟熏火燎的黑窑,她又刷又扫,收拾得干干
净净。她修补了院墙。他给林二缝了新褂、新袄、新被。春天,从
村南头大干妈的窑里,抱过来一窝鸡娃,翻一架山,从六里峁的集
上 捉来 了一 只猪 娃。 林二 的院 子里 ,鸡 叫猪 嚎, 她还 嫌不 够。 秋
天,去集上卖了糜谷,换回了两只羊羔,狗剩和羊羔满院撒欢。于
是,她又从村北头权民窑里牵来了一只护院的小黑狗。
这家,有个模样了。
“ 林二呀,娶狼毛为妻吧!”权民的老子的开了口。他是一村之
长,又是和林二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人。因为姓师,人们戏称他
狮 子。
林 二不 说话。
“ 你不情愿?”狮子好生奇怪。这小子这么痴谜?没了元宝就打
一辈子光棍 ?
林二有苦说不出。狼毛做起过一个男人贴身穿的红兜兜,一针
一 线绣 上花 ,那 不是 给他 林二 的, 因为 ,他 分明 看到 ,兜 兜做 好
了,就收起来了,又分明看到,狼毛把兜兜贴在自己的心窝上,默
默 地流 泪。 她的 男人 在她 的心 里。 林二 没有 勇气 让狼 毛做 他的 婆
姨。他听老人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三个年头过满了。
狼毛像他的元宝一样,也叫他林二哥哥。他们除了分住在两孔
窑里,过得像一家人。终于,在鹅毛大雪飘起来时,狗剩抱住他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

膝盖,叫他作亲大( 大,即爸爸)。狼毛拿出那红兜兜,眼窝窝照
着林二的脸。那兜兜 热 乎乎的 ,像是从 狼毛的心 口窝子上 掏出来
的。林二很郑重,他要在过年时把狼毛娶过门。狼毛的一对毛眼眼
被泪水滚得晶亮。她知道,在这个黄土窝里,不大的野山村里,同
在一堵墙里,这个男人竟从未碰过自己,这话在光天化日下说起,
大概都没人肯信。林二哥哥的人品,赢得了狼毛的心。
大雪下了七天七夜,山野披上了银装。狼毛给自己做了红花棉
袄,给林二也缝了一身新棉衣,那棉衣的颜色和老树的皮一模一
样。权民家送来了新铺盖,大干妈领着些婆姨女子为一对新人糊好
了窗,贴上了窗花。狮子带着几个老人手重新盘好林二窑里的炕。
这个年呀,等着一对新人去过哩。
雪停了。从上川下来个男人,踩着厚厚的雪,敲开了林二的窑
门。狼毛盯着来人,他 满脸的黑胡茬,虎背熊腰。突然,两个人同
时叫起来,跌撞着搂抱在一起。女人捶着男人的胸,号啕大哭。狗
剩抱着黑狗看呆了,林二靠着窑背,看愣了,愣过神来,心里明镜
似的。
狼毛的男人在山里 遇到了土匪,土匪 头竟看上了他的好身手,
要挟他人了伙。两年以后,他冒死逃回了家,又沿途打工挣吃找到
了这里。
一家三口人团聚了,要回家过年去。
临走时,婆姨汉汉双双跪在林二的脚下,狗剩抱着林二的腰掉
眼泪。
“ 走吧,走吧!”林二送他们上了路。
好像是梦,梦酣,梦甜,毕竟是梦。只是,这梦醒来,林二又
多了一个爱物,贴身穿的红兜兜。
狼毛走了,林二的院子冷清了下来。黑狗跟狗剩走了,家禽能
吃的吃了,能送人的送了人,家的模样又没有了。
以后呢,一年一年过来了,林二年纪也有一把了,只好光棍汉
一个,撑船到底了。自从有了合作社的牲口棚,林二干脆离开了那
个曾经有过家的模样,然而终究没有成为家的院子。也许,要和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

些不会说人话,却通人性的牲口过下去?这是命?不能吧。他没有
认下这个命,看来是对的。这不,儿子不就来了嘛。林二抱着这个
小家伙,回到了那个曾经热闹过的院子。
他烧起火,熬上了小米汤,他要喂娃娃。
家的热气加香味,在这冷落了许久的院子里飘了起来。
“ 林干大,我婆姨又养下娃了,她要我来抱你的儿,给娃娃吃
上口奶。”来人叫梁仰富,立在地里像铜钟,嗓门粗粗大大,顶得
窑掌嗡嗡嗡地放着声响。
林二笑了。这个小他一半的人,心眼好哩。
“ 你给娃起了什么名字?”林二对他儿子的这个小伙伴来了兴
趣。
“ 叫个梁兴旺。小学校的先生说,人丁兴旺,多子多福,吉庆。
我和他妈盼他好活,给他起个小号,叫个茅缸。”梁仰富说着话,
把林昊揣在了怀里。
小小的林昊在这五尺大汉的怀里,像个猫崽子。
“ 林干大,我富强哥才在后沟抱回个小小子,比你这娃胖,他
窑里有奶羊,他叫我捎话给你。”梁仰富边说边走他的路,话说罢,
已出了院子。
“ 林二,你慢点儿 。”是大干妈在喊。这七十岁的老人,是如今
狐皮沟年龄最大的人。她挪着小脚,林二忙迎上前。老人抱着小娃
娃穿的棉衣棉裤。
“ 拿好,我就不进窑了。”老人的瘦脸皱成了核桃皮,笑起来,
只有嘴是桃红色的,格外显眼。
是的 ,林 二这老 光棍 一旦不 做光 棍了, 众乡 邻都喜 都乐 都帮
哩。林二自己,也使出浑身的解数帮着自己。
三十 多年 一个人 混, 时事逼 他学 会了窑 里的 各路活 。从 擀杂
面,捞黄米饭,蒸小米饭,做黄煎,摊饼子,闷玉米仁饭,到炸油
馍馍,烤月饼,几乎没有他做不了的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捻
线线,织个羊毛袜羊毛褂的,他也拿得起来放得下。自打拾了个儿
子,他又喂了个小奶 羊。人说,他林二又是大大的,又是爷爷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

又 是娘 的, 又是 奶奶 的 ,要 多能 有多 能。 白 天, 他背 着娃 去拦 牲
口 ,娃 娃饿 了, 小奶 羊 牵过 来, 小嘴 叼着 羊 奶头 喝个 够。 要是 还
饿,不用愁没人奶娃,茅缸娘的奶,娃几乎可以天天去吃。狐皮沟
是个人家,那窑里的羊奶、米汤,只要娃去,就有娃的份儿。这娃
吃百家饭,没有缺过嘴,断过顿;穿百家衣,没有少过穿戴。小林
昊会翻了,会坐了,会爬了。在太阳地里,扑着自己的影子爬,扑
着虫虫爬;在炕头上,扑着林二爬,扑着灯影子爬。终于有一天,
屁股顶着院墙站立起来,抓着林二的手指头,迈开了步子。他在黄
土地上歪三倒四地走,跌倒了,趴在地上,屁股顶天,歇一歇,爬
上一爬,起来再走。在茅缸家的炕头上,喝着人家娘的奶,扒着人
家娘的肩膀头站起来时,他咧开了嘴,露出几颗小门牙,那是高兴
呀。他扑腾着和茅缸搂抱,俩娃顶着牛,亲着、啃着,咯咯笑着。
林昊一天天长大,只是个子不高,比同龄娃娃都矮。但是他圆
头圆脑,敦敦实实的。他很少哭,总是笑咪咪的。人说这娃是生就
的笑眉眼。
在林昊三岁那年,从北边山沟里传出一个故事:河南一个大地
主逃避乡里人的斗争,带着婆姨,钻到这陕北大山的梢林子里一躲
就是三年。但是,他们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这不,前不久,
被河南来的公家人给押回去了。据说,这婆姨汉两个人来时曾带着
个才满了月的碎娃娃,为给这娃娃讨条活路,扔在了进山的路上。
狐皮沟则是去往北山的必经之路。就此,人们在猜:林昊八成就是
那河南老地主扔掉的那颗儿?大家伙神秘地眨着眼,指指点点。唾
沫星子溅到林二的耳朵眼里,那老光棍气得一蹦三尺高,一头闯进
狮子的窑里,脚未立稳就直起嗓子吼开了:
“ 狮子你听着,我儿是拾的不假,他跟了我,就随我是贫农。
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与那个河南地主不相干!谁要作践我儿,
我,我……饶不了他?和他拼了?”饶不了谁?和谁去拼?都是乡
里相亲,人家谁又怎么你了?他的话说不下去了,不知咋样去说,
才能让狮子看到他那颗扑扑跳动的心。
“ 林二兄弟,你一把年纪的人了,也听信磨道碾盘里的闲言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

语?”狮子蹲在炕角旮旯里,不慌不忙地摆弄着他的烟袋锅。林二
抱着头靠墙根蹲了下去。
“ 我咋能信那些。”狮子一句话,林二的气就撒了一大半。
“ 那就对了。昊儿是你的儿子,别人再说啥是没用的。”狮子像
儿时和林二在耍,晃着脑袋笑哩。他把烟袋锅衔进口里,又接碴
说:
“ 这村里谁都知道兄弟你不易,谁会来作践你这颗儿呢?”
林二不说话了,眉头舒展开了,眼睛弯起来,眯眯着。半晌,
他又记起了什么,他说,你那村里的花名册,得登林昊的大名。
“ 把娃好好乖哄上,他是咱狐皮沟的村民,大号早上了咱的花
名册了。”林二踏实了。
这一年,林昊八岁了,个子还没有一个五岁的娃娃高,却聪明
懂事。人说,他的灵性是生就的。村子里的人,无论谁给块馍馍,
给个糕饼,他一定要让林二先啃了,自己才肯吃。他仰起小脸对林
二笑,脸蛋上那天真的酒窝令人醉。在他小小的心田里,林二仿佛
是一棵刺槐,能为他遮挡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林二又仿佛是一架
山,他正是在这山脚下,才长出了直溜溜的脊梁骨。他依偎着林
二,和林二脸磕脸时,人都说那眼窝,那脑门子,那张嘴,长得跟
林二一模一样。久而 久 之,似乎谁也不肯去想他是林二拾来的儿。
林二正盘算着送昊儿去念书,小学校的老先生却逝去了。
林二领着昊儿到那坟前烧了纸。
“ 儿啊,你要记下,是老先生给你起的名字。”
“ 大,先生一个人过,他没有娘,没有大,没有儿孙?没有婆
姨?”林昊眼睛瞪得溜圆。
“ 没有。”林二知道,老先生是个孤儿,当年,参加了红军,来
到了陕北。因为年老体衰,不能跟着队伍走了, 就在狐 皮沟当了小
学校的先生,又在前庄讨了个婆姨,安下了家。可是,人命不济
呀,他婆姨那年染上病,撒手去了,留下一个五岁的娃娃,不久也
跌进沟里,摔死了。他告诉昊儿,老先生有过娘也有过大,有过婆
姨也有过儿,现在没有了,他们都死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

林二说着,也寻思着,娃娃不大,知道打问别人的身世,接下
来,他要问了,大,我怎么没有娘?他弯下腰来慈爱地望着昊儿,
等着他问下去。
“ 大,先生没有人上坟,我们以后每年都来上,带上白馍馍,
带上油馍馍,带上你做的米酒,还带上糖果。”
“ 没有了 ?

“ 还有,我还要叫上先生的学生,小学校里有那么多学生。还
要叫上茅缸,叫上虎娃。大呀,虎娃腿有病,腿伸不直,他娘给他
揉,怎么揉也揉不展。”师富强当年因为没有娃,从后沟抱来的这
颗儿,不料却是个拐拐腿。谁又想,自打抱来了这颗儿,富强的婆
姨桂花就神了,几乎是一年一个,养下了两个小子一个女子。桂花
有了自己的娃,对于这抱来的娃,却更是爱不够。富强为这娃起名
叫师 虎民 ,婆 姨汉 俩叫 他虎 娃。 昊儿 仰起 脸, 望着 林二 ,好 像在
问,大呀,你能揉得展虎娃的腿吗?
也许,昊儿就没有想过,别的娃有娘,他怎么没有?也许,他
认为,林二又是大又是娘,就应该是这样。他林昊,只有大,没有
娘,没有就没有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

章 将门之后


950年 。
深秋。
北方燕城。
东方已发白,
北固医院那座白楼渐渐从夜色中裸露出。
二楼手术室门前,一个男人来回踱着步子,一秒钟一步,显出
十分的焦躁和不安。他宽宽的肩背像一堵墙,在那十米长的楼道里
移动过来,又移动过去。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来:“ 啊,啊,啊……”断断续续,没有
连 贯。 这是 婴儿 在哭 , 但是 ,乍 一听 上去 , 却更 像树 上的 乌鸦 在
啼 。声 音响 亮得 很, 却 令人 感到 哀婉 。男 人 仰起 头, 迎着 开启 的
门。
“ 是个男孩。”步出门的女医生边说边摘下了口罩,与那人面对
面站稳。她的眼角已聚起了细细的鱼尾纹,一脸的倦容。
“ 孩子的母亲怎么样了?”男人追问下去。他的声音低沉,音域
很宽,像庙宇里的暮鼓被人击响。
要 保 住孩子。”下面的话不说自明,女医生不想再
“ 您说过的,
说什么。她打量着面前这个人。是的,当濒临死亡的孕妇被推进手
术室时,她是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的。这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他的
眉粗而黑,像用浓墨勾画过。一双眼睛很长,眼球是浑浊的,像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

人世间的尘埃在那里搅拌过。鼻梁骨高高隆起,为这张脸增添了一
道风景。一缕灰白的头发挺挺地搭拉在眉宇间,刻画出男人的刚
毅。这人看上去怕有六十多岁了,仍然那样魁梧,立在那里像粗壮
的梧桐,似有统领雄师的气派。医生的心在颤。躺在手术台上的那
个女人,只有二十出头,娇小、稚嫩,做得他的女儿。如今,她的
灵魂虽已出壳,而留 在 这个世界上的壳,仍美得似一株鲜玉兰,令
人哀怜,让人惋惜。医生记得,自己明明白白地问过:
“ 你 是她 什么人 ?

”回 答 简 单 明了。
“ 男 人。
女人是男人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夫人?是他玩的花瓶?或许,
纯粹为了借她的肚子传种?
在一个女人目光的逼视下,那是冷峻得几乎能刺透骨髓的目
光,直立的男人垂下了头。看来,他是人,还有怜悯之心。
“ 要看看她吗?”医生的话冷冷的,像冰块,有棱角,透着凉
气。
“ 不了,不看了。”那个人的脸色是灰暗的。停顿了许久,像是
无法从一种重负下摆脱出来。最终,他说:“ 尸体我马上找人来处
理。”声音很轻。
接下来是沉默。
护士抱出来收拾好的婴儿。那个人没有接过孩子,更没有看一
眼这孩子,便挥挥手,喊了些什么,一个年轻的男人走过来,小心
地接过孩子。两个人匆匆而去。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迎着初升的一轮朝日驶去,不久便钻进了丁
家胡同一座古色古香的门庭。院子里有假山,有石桌石凳,有花草
树木。据说,那曾经 是 明代一个驸马的宅院。
两个男人步入一间屋。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被唤来,接过了那个年轻男人抱着的孩
子。
这时,曾焦急地等待过孩子出世的那个人,才眯起了细长的眼
睛,透出几分慈爱地去看女人怀中的婴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

婴儿闭着的一双眼,突然,眨巴着睁开了。
“ 唉呀,是双眼皮,大眼睛,好看。”抱婴儿的女人是欣喜的。
很快,这眼睛就闭上了。婴儿的鼻梁骨很直,厚厚的嘴唇抿着,微
微翕动。
那个男人站了足有半个时辰,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始终眯
起他的眼,仔仔细细地看,情有独钟。罢了,他抬起了头,对女人
说:
“ 莲花,你就是他的妈妈,要把他给我养活。”他用命令的口吻
对女人出此一言,便旁若无人似地离去了。
女人 愕然。
片刻 。
“ 顾秘书,这孩子?”女人用疑问的目光扫视着年轻男人。
“ 我是一无所知。游司令昨天一天不见人,天黑了,风风火火
找到 我, 让我 随他 去了 一趟 北固 医院 ,我 以为 他要 去探 望什 么要
人,谁想,弄来这么个小不点儿。”顾秘书边说边凑了过来。是的,
也该看一看这个小不点儿,他抱了一路,不好好看一看,似乎有些
冤。
孩子的胎毛很重,乌黑乌黑,小脸粉红粉红。他的身子忽然在
女人的怀里扭动了起来。女人感到了他蹬踹的力量。
“ 喝,胖乎乎的,满健壮嘛。”顾秘书一句赞赏的话还没有落
音,“ 啊,啊,啊……”小不点儿像个喇叭叫起来,断断续续。这
哭声不仅奇特,而且响亮,着实让两个欣赏他的人吃惊。
“ 这孩子哭声怎么这么怪?他饿了。”女人本能地去抓衣襟,一
想又似乎不对,得问问昊妈。“ 吴妈,吴妈。”她快言快语连说带
喊。
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应声走了过来,看到女人怀里的孩子,也
是 一脸 的茫 然。
顾秘书见状,摇着脑袋退出了。
“ 吴妈,您老看看,他饿了。”
吴妈愣了一下,忽然似有所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

“ 你不是有奶吗?快,快喂喂他呀。”
经吴妈的提醒,莲花麻利地解开了怀。樱红的乳头塞进了孩子
的 嘴, 哭声 嘎然 而止 。吸 吮, 香甜 地吸 吮, 婴儿 头上 冒出 了汗 。
吃,是人的本能,他会吃,并且吃得很好,一口接一口,弄出有节
奏的响声。
“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吴妈点着头。她一直弄不明白的一个
问题,似乎不再是问题了。一个月以前,游司令差她这个做饭的老
妈子去找个奶妈,要身体健康,干净利索,奶水充足。她琢磨过,
但 琢磨 不透 ,这 眼见 怕是 六十 几的 司令 ,家 中没 有老 婆, 没有 儿
孙,要奶妈干什么呢?原来,他要……难道他早就知道今天会抱来
这么个小不点吗?吴妈 又 想不 明白了。
叫莲花的女人,正全身心地奶着孩子。胀了多日的奶水被小家
伙吸得畅快,她感到了许久未有过的舒坦和轻松。从抱过这个孩子
起,她的眼睛几乎就一刻没有离开过这个孩子。那粉红色的小脸在
她眼前晃动,直到现在,又扎进了她的怀里。他的脸,他的头,他
的嘴,搔着她的乳房,热乎乎,麻酥酥,痒痒的,这份骚扰直抵她
的 胸口 ,暖 着她 的心 坎, 轻轻 地揉 搓着 她的 心尖 儿, 是那 样的 惬
意。女人幸福地闭起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也是粉红粉
红的婴儿脸……一泡泪涌出眼眶。
“ 莲花,这下好了,有了这个孩子,你不会再闷得慌了,胸口
也不会再堵得慌了。”吴妈抚着她的头。
“ 吴妈,
您 要 早 说 让 我来奶孩子,我……”不知为什么,莲花
觉得十分委屈。
“ 好了好了,我和你也是一样。”吴妈笑了。
“ 吴妈,
刚 才 游 司 令 说,我 就是这孩子的 妈妈,要我把 这孩子
给他养活。”莲花抱紧松开了乳头又睡过去的孩子,边扣着衣服扣
子,边向昊妈讨教。
“ 他这样说 ?

“ 是 啊。

吴妈摇头。是的,到这个家不满两年,对这里的一切,她还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

道得太少。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隆冬要去了,接下来的五九六九,即将垂
杨柳了。小家伙差 两天就要过百天了。游司令( 这位部长的称呼人
们一时还不习惯叫,也许司令叫起来更顺口,似乎也更合情理)不
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难,一直没有给孩子起名字。人们精心照顾的
这个小家伙不能没有个称呼。于是,人们依照他的特征叫他作黑毛
头。黑毛头可不是个黑家伙,他白白胖胖,满了月以后更是一天一
个样。两个月以后常常睁开一双大大的眼睛,晃着头四处打量这个
世界,与见到他的所有的人用笑语传神。他笑起来是很俊的,也是
很美的。人都说,这小家伙,满标致嘛!游司令就是再忙,只要不
外出,每天都会来看一看小家伙,盼着小家伙能叫他一声爷爷。昊
妈告诉他,能叫你爷爷,还得个一年半载,说不好,还得靠后呢,
因为男孩子呀,说话迟。游司令的无奈之情时不时溢于言表。为什
么他那么急切地盼望孩儿喊他爷爷?他有他的苦衷。他,原北方一
部的部长。
个集团军的司令,因为起义有功,新中国请他出任L
他要去往各地视察工作,要出席会议,要工作到深夜。他的部下,
有 的统 领部 队 ,改 编为 中 国人 民解 放军 , 开赴 朝鲜 战 场, 他去 送
行;有的告老还乡,得到了国家妥善的安排,他去看望;有的为志
愿军捐飞机,捐物资,他跑前跑后,说自己所尽的只是绵薄之力。
拼过了,忙过了,再不为个啥吗?六十多岁的人,却没有家。是不
愿意成家?他有难言之苦,也有千错万错,如果能重新活一回,他
也许会比现在活得好。然而,他不能一条路错走到黑,他要努力。
不是吗?如今,他建起了半个家,有了一个日后叫他爷爷的人。为
了 建这 半个 家 ,他 也许 又 大错 特错 了一 回 。现 在, 米 酒已 经飘 香
了,顾不了那许多了。有了隔辈人,他有了再活出个名堂的企盼。
于是,在孙儿百天的前夕,他为孩子起了名字,用狂草书在了一张
宣纸上:
李树槐。
“ 为什么叫李树槐?为什么不和您同姓?”顾秘书问道。“ 你以
为我的祖宗姓游吗?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笑得顾秘书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

退了一步。他分明又看到,眼前的这位应该被称作游部长的人竟笑
出了泪来。
笑声中止后,屋子里很静,静得使顾秘书不知所措。
“ 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长时间的停顿之后,游部长开口
了:
“ 我小时候活得很苦,苦到不能和祖宗同姓。”他开始讲他的故
事。
“ 我的父亲是行伍出身。当年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他随部队
由西北开赴新疆,把新婚之妻留在了西北小镇,他战死在疆场。我
是遗腹子。在我五岁上,母亲又嫁了人。当时,李鸿章的淮军营中
一个哨长,是我爹的同乡,我叫他姬伯夫,他孤身一人,把我收养
在他的膝下。我十二岁那一年,他患肺病咳血而死。临死前将我托
付给管带夏大人。我大概也就是块当兵的材料,长得马大三粗,只
有十二岁,身高四尺八。就在这时,营中空出个缺,这事还没有任
何人知道。管带夏大人就说,把棒锤的儿子补上吧。棒锤是我爹的
外号,他战死十来年,连夏大人这个当年和他并肩作战的人,也忘
了他姓甚名谁了。
办事的人问了,‘补的人叫什么名字?

夏 大人 一 打愣 ,想 打 发人 去 问一 问 ,又 生 怕去 的人 耽 搁了 时
间,这缺额的事为他人知晓,让更有来头的人抢了去,于是,急中
生智,他脱口而出:
‘有,
丁宝。

他是想说,名字有了,叫丁宝。吃兵粮的人,有几个识字的,
他想着给我起上一个好认好写的名儿。结果听的人随手抄下:
‘游丁宝。

夏大人看了,哭笑不得,又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闭起眼睛点头
称是。本来嘛,给人家名姓全改了,再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又能
怎 样呢 ?
我补 了兵 的那一 年是 1
894年 。 垂 死 中 的 姬 伯 夫 拉 着 我 的 手 ,
他叫我,‘李树槐,这是你爹给你起的大名。他没有见到你出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

但他确信,他会有一个儿子。他把这三个字写在一张纸头上,对我
说:
哥,万一我回不去,把它带给你弟媳,告诉她,我小时是吃槐
花叶长大的,这槐树的根在我的心里。我呢,就喜欢槐树。
我回到西北时,你都会站了。是我把这张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
头交给了你的母亲。你母亲嫁人时说了,她一个女人家,没有力量
养活你这棵李家的槐树了。现如今,你没有了爹,没有了娘,连自
己的名和姓也没有了。孩子呀,世事艰难。你还小,日后全凭你自
己去闯荡了!闯荡得好了,你自己再找回你的大名吧!’他老人家
总算在我有了归宿之后合上了眼。”
故事讲完了。
“ 李树槐,这是您的爹给您起的大名。”顾秘书似乎明白了一些
什么。
“ 是的。”游司令又陷入了新的沉思。
于是,黑毛头有了自己的大名。
这李树槐的百天,着实热闹了一番。游部长的好朋友,多是些
军中同僚,来了十几个。说是为孩子过百天,也是想着法儿一起叙
叙旧。孩子被抱出来,他惊讶地打量着人们,不哭也不闹,张开小
臂膀,从这个人的怀里扑到那个人的怀里,笑得口水直淌到脖子
上。人们笑闹着,夸奖这孩子漂亮,气色好,一脸福相。
“ 咱们打了半辈子,如今太平了。游大哥呀,有你的,抱来个
孙子,安度晚年。”
“ 司令,以后的日子,只怕是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住进了像模
像样的宅院,也该安稳了。”
“ 我看咱们难能奢谈什么安稳、和平,这朝鲜不是又打上了?
在家 门口。

“ 德伦的部队第一批跨过了鸭绿江。”
“ 洪坤领着兄弟们也过去了。”
“ 桂歧他们哥几 个也去了。

“ 对的,人家现在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

“ 有彭德怀、洪学智、谢方几员将在,还是很有希望的嘛!”
“ 仗还是打得苦啊。人家麦克阿瑟和他的后任们,那是什么成
色!人家玩的是大批的飞机加凝固汽油弹,玩出一片火海。”
“ 那能怎样?上个月美军不是全线撤退了?”
“ 人家共军历来是小米加步枪,开过鸭绿江,拼的也是陆军,
不是已经把美国人打到清川江以南了?”
“ 毛泽东新近不是赋诗曰:‘妙香山上战旗妍。’妙香山,那是
朝鲜西北著名的山头。共军占山头,那是胜利在望了呀。你们起义
的时候不是都服气了?”
“ 你小子现在真是一个道地的共匪,赤化了!”
“ 什么共匪国军的,没那么一说了,我们不是早就起义了吗?”
一阵哄堂大笑。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由孩子到时政。
“ 是啊,我们起义了。想起来就像是昨天。”游司令显然很是激
动。他讲:
“ 那时,我一个军人,不愿走这一步。军人嘛,本该战死在疆
场。起义和投降再不一样,可当初你死我活地拼杀,今天你可站到
对 手那 边去 了, 这个 弯难 磨过 来呀 。再 说, 几十 年里 ,戡 乱、 剿
共,我没住过口,共产党会轻饶了我?人家那战犯的名单里不是也
有 我的 大名 吗? 眼看 着蒋 介石 是一 天不 如一 天了 。我 是他 的徒 儿
子,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再撑下去,共产党可以按战犯罪处死我。
我死了可以,我的部下呢?都去死?还有我守的城市呢?那里有八
国 联军 没有 砸得 了没 有抢 得去 的文 物, 有日 本人 没有 毁掉 的古 建
筑 ,住 着那 么些 个平 头百 姓呀 !这 一切 ,能 在我 的手 里毁 之一 旦
吗?共产党一次次找我,苦口婆心。我想明白了。我起义值得。”
举座鸦雀无声,连李树槐也瞪圆了眼睛。停了停,游司令又说
了:
“ 我和共产党领导人的一席之谈,终生不忘。他们说,昔日的
战场上,我们刀枪见长,今日里你起义了,我们共建国家。我说,
你们接收了城市,管好了城市,妥善安排了我的部下,本人深表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

意。愿在有生之年,为人民效力。人家说,贵将军愿为人民服务,
我们欢迎。大丈夫,为了国太民安,不就是活得出息了?”
“ 对,
游 司 令 的 话 在 理。

人们举杯,为自己的新生,干杯!为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的胜
利,干杯!为游司令孙儿的百天,干杯!
人们为李树槐摆下了手枪、算盘、书、鲜花、布娃娃。这白白
胖胖的小子还只会翻,不会爬。面对这么些好看的东西,他来了精
神,顺手可得的枪,他不碰,胳膊触到了算盘,他不玩那些珠子,
鲜花、布娃娃,他统统胡噜到一边,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那本厚厚
的书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终于抱住了那本书。他喜得流着口
水,翘起了 脚 丫,激动得小脸通红。
众人鼓起了巴掌,一阵欢笑。
天黑下来,客人们都走了。
黑毛头吃饱喝足,他睡去了。莲花和吴妈在聊天。
“ 这些人,当年,都是些国民党里头的大官。”吴妈在说。
“ 吴妈,我想他。”莲花有话要说,但是开了头,就只会掉泪
了。
“ 你是 今 天听 这 些个 人 说什 么 打 啊杀 啊 的, 又 逗出 了 你的 心
事。

“ 他走了一年多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走时说过,孩子
生 下来 ,是 男是 女都 给他 大哥 大嫂 ,让 我不 要等 他。 他说 ,当 兵
的,不定啥时候,吃了枪子就完了。”
“ 不要说了。等黑毛头大一些,吴妈我再给你寻个主。”
“ 不,我不要,不要!我等他!他会回来,会回来。”莲花哽咽
着。
“ 他能回来吗?你能上得了那个岛吗?你等他,他等你吗?”
两个女人叹气的叹气,抽泣的抽泣。
窗外一个人正打算进门,听到了屋里的谈话,收住了脚,转身
步入了庭院。是游部长。台湾,这两个字牵走了他的心。
今天的月亮很圆,但是还缺一块儿。三年前,也是一个晚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

他在司令部。
“ 报 告!

“ 进 来!

进来的是他的儿子。
“ 司令。
”称 呼 之 后 ,
,是例行公务。
他爱抚地盯着儿子。他像自己一样的魁梧,他的血脉里也流着
自己的血。这是他的种。他一阵激动。
儿子该说的全都说完了,作为一个军人,以那矫健的身姿立在
那里,等着他的指示。
“ 完了 ?

“ 完了。

“ 再没有别的要说吗 ?

“ 没有了,
司令。

“ 你只会叫司令 ?

“ 你是我的司令,我没有叫错。”
“ 我是你的爸爸呀!”他几乎在哀求。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儿子
叫自己爸爸。
“ 这里只有司令和他的部下。”儿子木然地作答。
“ 混帐!没有你的老子,哪里来的你!”他发怒了。
“ 没有我娘才不会有我!”儿子不卑不亢。
提到娘,他还能说什么呢?
那是他的 罪过。
那个女人,像月儿一样白净。那年他们部队路过一个叫杨柳堡
的地方,他和自己的几个弟兄从土匪头子的爪下救起了一个险遭蹂
躏 的弱 女子 。 这女 子的 父 母兄 弟都 让土 匪 杀害 了, 剩 下她 孤身 一
人。在兄弟们的帮助下,他和那个女人从地上扫起一堆黄土,在黄
土堆上插上三根草棍,参拜了天地。他们没爹没娘,天和地就是他
们的四位老人。三十多岁的人,有了一个十八岁的媳妇,壮年汉子
格外疼他的妻子。那时,他已是袁世凯新军里的一个团长。两年以
后,在一个炎热夏日的夜晚,他执行完公务回到家,看到自己的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

个拜把兄弟正从他的家里蹿出,妻子竟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他粗
暴地把妻子从床上拖起,踹倒在地。妻子抱住了他的腿,告诉他,
自己怀了他的儿子。
“ 不,那不是我的种!”他冲了出去。
他没有了妻子,没有了。部队开拔了,他离开了杨柳堡,把妻
子一个人扔到了那里。没有谁的劝说能使他回心转意。五年以后,
他的部队又路过了那里。在杨柳堡的村口,在大路边,在一棵大槐
树下,一个女人开了一个小小的茶馆。他偷偷地到那里去看过,女
人领着一个四岁的男孩,方头方额,鼻子和嘴有棱有角,长着一双
细长的褐色的眼睛。女人喊儿子李佟柱。
他记得,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新婚的妻子紧紧贴在他的怀里。
他问她:“ 你怕了?为什么把我贴得这么紧?”
“ 不 ,我 不 怕 ,
因 为 有 你 在 。”
“ 要是我不在呢 ?

“ 还会有你的儿子。

“ 你会有儿子吗 ?

“ 会的,不但会有儿子,还会拣回你丢掉的那个祖宗的姓,让
他姓李。如果有儿子,你叫他什么?
“ 我要叫他李佟柱。你知道,有一个叫佟辉的人,为了救我,
跌断了一条腿。我不会忘记他。”
“ 好的,有了儿子,一定依你,叫他李佟柱。”
也许,这真是我的儿子。可是,想到那个夏日的夜晚,他没有
勇 气走 进那 个茶 馆。 他 的部 队离 开时 ,他 托 人给 女人 送去 了一 笔
钱。但是,女人不要。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感到孤独。像月儿一样的女人还
在 他 的心 上。
一次突发事件中,他用身体为那个恨之入骨的把兄弟挡住了一
颗冷弹,自己的肩却被打穿了。在昏迷中,他的把兄弟痛哭流涕说
了 真 话:
“ 大哥啊大哥,兄弟我对不住你。嫂子,她是清白的清白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

是我毁了你们毁了你们,大哥啊,挨枪子儿的应该是我是我。”
他的伤口疼啊,他的心更疼。
伤好之后,他去了杨柳堡,去了那个小小的茶馆。烈女子不愿
意原谅他,十岁的儿子不叫他爸爸。这时候的他,已经是军队的一
个旅长。女人拒绝跟他走,但是同意收下他的钱养儿子,供儿子念
书。以后,他接出了儿子,让他做军人。但是儿子从不叫爸爸。自
从那大水吞掉了他的妈妈,儿子更不会叫他爸爸。
望着他的儿子,离他是那样的近,可是他得不到儿子的心。
“ 司令,
我可以走了吗 ?

“ 我送 送你。

儿子没有反对。他们一起走出了司令部。
“ 今天的月儿真圆。”看到月儿,他想起了像月儿一样的女人。
“ 不,你没有看到吗?这月亮并不是很圆,它缺一块儿。”
“ 儿子,不管你叫不叫,我毕竟是你的爸爸呀。”儿子不响。
“ 你没有娘了,要自己照顾自己。”儿子仍然不响。
“ 你三十多了,该成个家了。”儿子在听。
“ 不要像我。我不配让女人爱,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也许
因为提起了儿子的娘,儿子暴躁起来。
“ 不,我不结婚,你想让我为你续香火?我要让你断子绝孙!”
儿子一语既出,自己也惊呆了。也许,马有失蹄的时候,人也有不
慎的闪失。
“ 滚,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儿子的话深
深刺痛了他。
于是,他不要再见到儿子,设法让儿子离开了自己。当他冷静
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儿子的部队要随着老蒋开赴台湾。他劝儿子不要走,儿子还是
走了。以后呢?以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天地良心呀!
他在月影里踩着月亮的影子走着,眼眶湿湿的。
一个人向他走来。他拖着一条残腿。在他需要的时候,他总会
出 现 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

“ 游司令,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是他的花工,救过他的那
个佟辉。他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就把老哥接来和自己一起过。他仰
起了 头。
“ 你又想儿子了?”他没有作答。
“ 你在月亮地里走,我知道你有心事。”
“ 佟 哥,
我的心苦啊。

“ 我知道你苦。

“ 我对不起我的儿子,对不起他。”
“ 我知道,他去了台湾,你没有拦住。”
“ 不 ,你 不 知 道 。”他 说:
“ 黑毛头,他是我的亲孙子。”这话说出来,他倒平静了许多。
“ 怎 么会呢 ?

“ 他是我们李家的根,是将门之后,这是真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



章 妞 
 妞 
 飞 
 飞


955年, 小 满。
一辆吉普车沿一条黄土路向北方清泉县柴峰口村行驶。
车里一个中年男人,一路谈笑风声。他兴奋起来,右脸颊上的
那道疤痕会泛起红色。同车两个年轻人 刘秘 书、章科长和他一
起海阔天空。时不时,司机老王也搭腔。
“ 李主任,这次我们下来,从南到北,跑的都是城市,看工厂,
看手工业合作社,开座谈会,听汇报,整材料。今天拐到这个山沟
里,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章科长显然很有兴致。是的,多少天
来辛苦啊。他们是一支特殊的工作队,虽然不能有昔日武工队的惊
险色彩,更不会有铁道游击队传奇的神韵。但是,他们的足迹遍及
大江南北,为那新的国家是可以呼风唤雨,力挽狂澜的。他们人不
多,差一个不到二十,分组行动,分片包干。不到一年的时间,他
们从三个人的小作坊干起,直到几百人上千人的厂子,按照调查提
纲所开列的几十个项目,在那里下马看花,顺藤摸瓜,收集情况,
排查问题。涉及到的行业近百种,去过了几百家大大小小的企业。
“ 算起来,我们这帮人走了也有近二十个省市了。”刘秘书也来
了兴趣。“ 不过,我们可不是总看城市啊,前一次出去,我们不是
还 去看 了北 方 大田 里的 烟 草, 钻了 棉花 地 ,光 那个 麻 ,就 看了 亚
麻、剑麻、大麻、黄麻。”他还想说,只要跟上李主任,不管去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

个 口子 把关 , 他会 干到 通 宵达 旦, 身边 的 工作 人员 也 是辛 苦万 分
的。近一两年来,光是工作笔记,小刘居然写满了五十六本。他的
一 些同 行们 曾 经和 他打 趣 说, 你跟 上了 一 个大 工作 狂 ,干 不了 几
年,你也会因为他而小有名气的。当然,后边这些话,他是不会说
出来了。
“ 拐进这山沟里,你们想着松松套?” 说 着 , 老 王 先 笑 了 。 是
的,干活的人愿意把自己比作牲口,累急了,常喊叫着要松松套,
真让他们松了套,他们会闲出病痛,呲牙咧嘴发牢骚。
“ 不过,这几年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城市里过的。”小章是不
愿意让嘴闲着的。只要有说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因为他的表
现欲望 极盛。
“ 是啊,这几年咱们鸟枪换炮,住进了城,才转工厂,忙城市。
不熟悉的要去熟悉,不懂不会的要去学习。”李炳彪如今在国家机
关负责经济工作。进 城才几年嘛,乍一回到农 村,就有了鱼儿回到
水里的感觉。
“ 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城市。”刘秘书是从东北的深山老林里
钻出 来的 ,人 称山 里通 。既 然不 是个 城市 通, 可不 ,就 不喜 欢城
市。
“ 不能不喜欢呀。城市可以把握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哩,那里
有钢,有铁,有工业。没有城市,只有小农业,我们的国家就像是
建在一片沙滩上,那是绝对不行的。没有根,是不会强大的。你这
个山里通,忘了我们才去过的东三省,那可是我们国家的重工业基
地,那也是你的家乡呀。”李主任从前面座位上扭过脸,冲着后面
两个年轻人在笑。
“ 可是,城市里也不能没有涮羊肉的,焊洋铁壶的,捏个面人,
做个工艺品的人。”老王说出这话,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了这次
见到的几个老匠人,他们有的面临失业,有的干脆失业了。一个南
方的老艺人,搞的是铁画工艺品。那老哥一脸的褶子,苦着脸说,
我们几辈人的手艺,传到我这儿,走到今天,简直就做也做不下去
了。他咳得厉害,吐出来的不是痰,那是血,鲜红鲜红的,让人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

忍去看。
“ 是啊,人们离不开那些人。”小章对城市里的小手工业者们更
是 情厚 一层 。他 曾是 个以 银行 职员 的职 业为 掩护 的党 的地 下交 通
员 。为 迎接 大部 队进 城, 他在“ 狗 不理 包子 铺” 与来 人接 头, 由
“ 泥人姜”把情报巧妙地做进铁拐李的葫芦里,做进弥勒佛的腹中。
“ 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这浪头,是不是太大了,太猛了?”
李主任在思考缠绕了他许久的这个问题。他没有了刚刚还涌动的兴
致。
章科长的话,再没有谁想说下去了。
车上的人们沉默了。
然而,人和人聚在一起,即就是都沉默了,也只能是短暂的,
总有人又会打破沉默的。
“ 还是说一说你的女儿吧。李主任,接上那小家伙,我们回去
的路要变短的,我们也好放松放松了。”章可言想起了此行的一大
乐 事。
说 起她,我比咱主任要熟悉多了。”提起孩子,
“ 那个妞妞吗 ?
刘 秘书 神气 起来 。她 今年 五岁 ,我 见过 她五 次, 这回 应该 是第 六
次,几乎一年一次。上个月才刚刚 来过的,没想到这次竟是来接她
回家的。
“ 是的 , 我的 女 儿, 她 两岁 上 我 才见 第 一次 , 今天 是 第二 回
来。”李主任的脑海面浮出了两岁的女儿。
她梳着两个羊角辫,圆圆的小脸,被那山野里的风拈来的土涂
得黝黑发亮。这黑里又透着红晕,红得可爱。她好像只会跑,和自
己东 躲西 藏, 使你 无法 看清 她的 小鼻 子小 眼。 她一 声声 唤自 己叔
叔,还扬起小胳膊,喊着:“ 妞妞,飞飞,妞妞,要飞飞。”原来,
这村里的男人们都把他的女儿李北叫做妞妞,只要妞妞按辈份唤他
们叔 叔、 伯伯 或是 爷爷 ,再 加上 一句 ,妞 妞, 飞飞 ,妞 妞, 要飞
飞,人们就会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次,她嫌不够,两次,她不
过瘾 ,直 到别 人累 了, 她笑 出了 眼泪 ,笑 得像 一颗 裂开 了的 红石
榴 ,才作 罢了 。自 己 也被女儿叫做 叔叔了,妞妞飞飞了,还骑在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

自己的脖子上 。
“ 叔叔,高高的,飞飞了,你真好!”她夸自己,嗲声嗲气,这
声音钻进人的耳朵眼儿里,能痒痒到心上,生出麻酥酥的感觉。女
儿的声音,他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幸福地闭上眼睛。
“ 不对,那是爸爸,不是叔叔。”旁人在告诉她。
她搂着自己的脖子,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抿住嘴,在想。只
有这时,他这个当爸爸的才看清楚了女儿,柳叶眉,小嘴巴,是个
满秀气的小家伙。
“ 不是,不是,这不是爸爸。”她从自己的怀里跳下地,爬上了
炕,又爬上了桌,用手指着墙上的一个镜框:两个军人,女军人温
文秀丽,笑咪咪地看着注视着相片的人们;男军人清瘦而刚毅,目
视前方。
女儿回头笑着:“ 这是爸爸,还有妈妈。”
自己是动了真情,抱她在怀里,亲着她的脸蛋儿:“ 我是你的
爸爸,我是你的亲爸爸呀。北北,我的小女儿,叫我一声爸爸呀。”
女儿好像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确切地说,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
么。
女儿摸着他的右脸颊,用小嘴轻轻吹着那伤疤:“ 叔叔,你疼
不?

“ 不,爸爸不疼。”他捏住了女儿的小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唇
上。女儿的手指像人的唇一样鲜嫩,一样柔软。
“ 叔叔,你不怕疼,就是乖孩子。”女儿亲了亲他的额。
他,语塞了,眼睛里似乎有蚂蚁在爬。他,一个男人家的心,
竟被搅得酸溜溜的。
离开的时候,女儿没有向这位叔叔道别,她正在油菜地里捉一
只花蝴蝶,她管不了,似乎也不想管这位叔叔是去还是留。在她的
世界里,这位叔叔是无关大局的。
这样的爸爸对女儿是有 愧的。
“ 她出生的时候,你在哪儿呢?”老王的问话似乎并不全是出于
好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

“ 我刚刚从新疆回来,又和慰问团去了朝鲜,去慰问志愿军。”
是的,他是党的人,身不由己,在他来说,是在情理之中的。这不
到六年的时间里,他不仅在新疆过问那素有“ 东方民族博览会”之
称的十四个民族的事务,过问人民的疾苦,和人们一起处理着那里
的电力的问题、交通的问题、生产的问题、物资的问题,甚至外交
的 问题 。他 在收 集整 理资 料, 在感 慨那 里的 地大 物博 ,在 感慨 明
天,那里将是重要的工业基地。当他还不能从感慨中解脱时,又奉
命去了朝鲜。三 千 里 锦 绣 江 山 , 战 火 硝 烟 , 志 愿 军 战 士 , 阿 妈 妮 ,
他还来不及理清那些情感和文理的思绪,又回国置身于大西北地区
的“ 三反”、“ 五反”运动。以后,更是不容推辞地去演国家经济的
重头戏。是的,女儿出生,他在朝鲜,回国了,才知道自己当了爸
爸 。他 欣喜 ,他 激动 ,他 也快 活。 但是 ,他 没有 到女 儿的 出生 地
去。是不想去看一看吗?哪能呢!他是有血有肉的常人。那么为什
么不马上去看呢?为什么直到两年以后才看了第一次呢?还有,这
些年,他为什么不经常去看一看女儿呢?只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
许许多多的事情,是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的。
“ 您当时把她扔到这么个荒沟里,是够狠心的。”章可言话说得
有些结结巴巴的。
“ 这才不是一个荒沟呢,有山有水,厚厚的黄土,各色的庄稼,
你们看嘛。”李主任指点着。
人们看着远处三面环山的坪坝。正北面那峻峭的山峰,就是有
名的柴峰。东西两座山,像是两捆青青的柴草。坪坝上,一片片麦
地,黄灿灿的透着青色。弯弯的渠水从田间穿过,裹卷着一串又一
串银白色的水花,在太阳底下,晶莹透亮,像银链环绕着麦田。路
边,地头,院落,有挺头直立的杨树,有垂着绿发的柔柳,有青嫩
嫩的刺槐,有伸展着墨绿枝叶的榆树。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错落
有序的房舍了,青砖房,黄黄的土胚房,瓦顶子,茅草顶子。真是
满 有生气的一方天地 。
“ 这是您为女儿选择的地方?”章可言还有问题。
“ 哪里容得我去选择。人这一辈子,几多事能由自己选择?”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

主任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当初,北平和平解放在即,他的老首
长在办公室里问他:
“ 你今年也过了而立之年了吧?”他点了点头。
“ 你该成个家了。”老首长语重心长。
“ 不急。
”他 说 的 是 实 话 。
“ 我这里有一个现成的,在野战医院里搞行政工作。原来是地
方游击队的队长,会骑马,能使双枪,人长得也漂亮,二十多岁,
年龄合适。怎么样,我安排你们见一见。”
他在想,女方会不会骑马,使不使得了双枪,这同能不能做人
家的老婆有什么相干。自己大小是个知识分子。早年家虽穷,但是
爹兄弟三个,就他这么一条根。爹扛活,娘给有钱人做老妈子,大
爷给东家赶大车,叔叔下煤窑,四个大人供他念书,念到中学上,
差三天毕业,被学校开除,因为他搞学运。从此,他一门心思扑在
了革命上,去了延安。给他找老婆似乎要问一问对不对得上他的舞
文弄墨的情调。
“ 先见一见人。”老首长快刀斩乱麻。
于是,当天晚上,还是在首长的办公室里,那实际上是河北农
村一间民房。他坐在一盏煤油灯的旁边,那位叫姚慧敏的女同志他
记不清坐在哪里了,只知道自己是在灯影里,那个人坐的地方背着
光,他看不清人家,可是人家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从声音上,他很
喜欢,听上去清脆而甜蜜。他们并没有谈多久,因为有个会在等他
出席。第二天早上,他们不期而遇,在井台上,慧敏正摇辘轳,他
迎上去帮忙。近在咫尺,他看清了:弯弯的柳叶眉的下面,是一双
水灵灵的大眼,滴溜儿,滴溜儿,冲他在转,嘴唇很薄,笑起来,
还有深深的酒窝。真美,他的心在说。
“ 怎么样,看上看不上?”首长的问话也是在那一天的早上。
“ 先要问一问人家。

“ 不用问了。你那次负伤,人家就认识你了,昨晚上把你看得
更透彻了。人家没得意见。”
他想,见一面怎么行,总还得再接触接触,了解了解吧。所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

他只是瞪大了眼睛,没说话。
“ 怎么,还不那么痛快?我手头没有再多的了,这个就满好。
要是再多几个嘛,你是可以再挑选挑选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想
笑, 这是 在找 老婆 ,又 不是 在领 军装 ,你 发我 领。 他看 了看 老首
长,竟是那么样的认真,还满怀着期待,忍不住笑出了声。记不清
自己说了点什么,只记得他的老首长开怀大笑,直笑得把刚喝进去
的一口水喷了出来。
“ 你是答应了?好吧,这件好事做成了。”待老首长喘过气儿
来,按照自己的理解,说出了这么一堆话。他一想,算了,就这么
着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部队进城了,在北平的一间平房里,他和姚慧敏,着军装,夹
在笑闹的人群中,由老首长兼媒人证婚。老首长当时是这样说的:
“ 李炳彪在革命的征程上,选择了姚慧敏。他们是战友,现在又成
了夫 妻, 这不 只是 他们 的需 要, 也是 革命 的需 要, 我们 祝他 们幸
福。”众人的掌声在笑声和叫好声中响起。他不能说是在叫苦,因
为他和慧敏虽不是一见钟情,也还是一见就颇有好感的嘛,这,他
是不能赖的。但是,要说娶了慧敏,完全是出于自己恋爱之后的选
择,他是不能够同意这种说法的。
“ 女儿在这里跟谁过呢?”章可言又在问了。
“ 跟我 娘啊。

“ 那么我们去的是您的老家了?”
李主任摇了摇头, 他 哪里 还有老 家。
“ 对了,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这故事是李主任的女儿给我讲
的。”小刘开了口,引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 讲一讲。”一车人都来了精神。
“ 她会讲故事?”李主任似乎不信。难怪啊,他认识的那个女
儿,是个 两岁的毛丫 头,还讲不出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尽管自己想
过多少次,她已经五岁了,五岁了,但那个叫自己叔叔的小小的影
子似乎缠定了自己,赶也赶不走的,挥也挥不去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

“ 是的,上个月我来的时候,她正出水痘,发着烧,不能四处
跑,才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我的腿上,说奶奶给她讲过一个好听的故
事。她讲,你看到那边的山,还有那边的山了吗?那原来呀是一个
白胡子老公公砍的两捆柴,是担在他的肩膀上的。那个能通到天上
去的柴峰,是老公公好大好大的头变的。奶奶说,他救起了一对小
鸳鸯,天神就把他变成了高高的山,让我们天天都能看到他。她问
我,叔叔,你知道什么是鸳鸯吗?我说知道,是那种会游水的好看
的鸟。她说,你才不知道呢,鸳鸯还会飞。它们是一个美丽的大哥
哥和 一个 美丽 的大 姐姐 变的 。它 们永 远在 一起 游啊 游啊 游, 不分
开。它们不愿意分开,别人也没有办法分开它们。没有它们就不会
有我们,这是奶奶说的。你不信吗?问问你的奶奶去!”
一车人都笑了。这个故事的确很美,很甜。鸳鸯戏水是人间自
由恋 爱的 写实 ,所 以, 人们 画鸳 鸯能 惟妙 惟肖 ,说 鸳鸯 能如 醉如
痴。 因此 ,这 个故 事任 谁去 讲, 任什 么时 间去 讲, 都是 那样 的动
听,令你去遐想。
车在村口停了下来。
一群孩子围了上来。小刘看了看,这里面没有妞妞。孩子们怯
生生地用眼神向这些大人们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 我们想坐一坐车 。”
一个脑袋大大的男孩子,也就五岁大小的样子,他毫不认生地
瞪起圆圆的眼珠,笑嘻嘻地央求着司机老王:
“ 大伯伯,让我们到车上坐一坐,坐一会儿就下来,行吗?”
“ 如果坐上去不下来怎么办?”老王逗他。
“ 不会的,我们拉勾,说一不二。”他的手指勾住了老王的手
指,使劲晃动了两下,简直不容分说。
“ 喝,还真是条汉子。”人们都笑了。
老王打开了车门,几个性子急的孩子,已经钻进了吉普车。
小刘拍了拍大脑袋男孩的小肩膀:
“ 小老虎,你先告诉我妞妞在哪儿,再往车里钻。”
“ 她呀,你们看,那不是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

几个大人的眼睛顺着孩子的手指望过去。不远处是一片菜地,
红、黄、绿、紫,色彩鲜艳。一位头上笼着手巾的老妇人在摘菜。
身边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花小褂,蓝花小裤,像一只花蝴蝶翩翩起
舞。她从黄瓜架下钻过来,钻过去。呦,她是在捉一只蜻蜓,捉住
了,捉住了!她 叫着,她笑着,像是在敲一只银铃。她又张开了小
手,飞吧,飞吧。小蜻蜓飞走了。来的人朝她们走了过去。老妇人
直起腰来,摘下了笼头的手巾。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眼角那些挤
在 一起 的深 深 的鱼 尾纹 , 衬托 出一 对又 大 又亮 的眼 睛 。人 们走 近
了,也看清了。小章一怔,他揉了揉眼睛,揉醒了记忆。难道真的
是她?
“ 小刘叔叔,是你来了呀。”小姑娘张开了双臂。
“ 妞妞,还要不要叔叔举你飞一飞?”小刘也迎了上去。
“ 不了,奶奶说我大了,会变成一只真鸟,飞得高高的,飞得
远远的。”妞妞虽说是不飞飞了,但扯住了小刘的双臂,乍开小腿,
让刘叔叔抡她转了三圈,兴奋得大笑,鼻子、眼睛、嘴全挤在了一
起。
“ 娘,我又来看您老人家了。您身子骨还硬朗吧?”老妇人喜欢
得眯起了眼,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她生过五个儿子。大儿子死
在逃荒的路上。二儿子在阎锡山的部队里,战死在军阀的混战中。
三儿子下煤窑谋生,煤窑坍塌,被砸死了。四儿子给村子里小学校
的先生背柴,认识了字,干起了为穷人翻身解放的大事。她的家也
成了同志们聚会的地方。她学会了为他们放哨,传递情报。儿子在
执行一次任务时牺牲了。她擦了擦泪,把最后一个儿子送给了解放
军。她自己呢,像四儿子那样,干起了秘密交通。儿子的首长在打
淮海战役时受了伤,从腰里取出了炮弹皮,手术台就在柴峰口。手
术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她挽起了袖子。一位母亲的血给了最需要
的人。在她的精心料理下,那个人的伤好了,临走时,叫她作娘。
她认下了这个儿子。
“ 娘好,身子骨也硬朗,就是腿脚没有以前利索了,妞妞要跑
了,我是追不上了。倒是你自己,要会操心自己的身子骨。慧敏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

志又照顾不上你。她好些了?”
“ 她的病好了。医生说,她的肺部有了钙化点,不会传染孩子
了,所以我这次来,就把妞妞给她接回去。”
妞 妞 抬起 头 来 , 听到 有 人 在 叫着 她 的 名 字, 知 道 大 人们 在 说
她。
“ 妞妞,你看看,她是谁?”老人指了指李主任。
看着眼前那个陌生的人,妞妞不响。
“ 我是你的爸爸。”李主任蹲下来,把妞妞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 叫呀,妞妞叫爸爸呀。妞妞乖,快叫呀!”奶奶在哄她。
妞 妞 笑了 , 从 爸 爸的 怀 里 挣 脱了 出 来 , 捉住 了 小 刘 的一 双 大
手。
“ 妞妞,刘叔叔说过的,是爸爸和妈妈让叔叔给妞妞和奶奶送
生活费的呀,好让奶奶给你蒸馍馍吃呀,把你养得胖胖的,让你长
得高高的,再来接你,对吗?今天呀,我们就是来接你的。”
妞妞想了想,许多事她似乎还想不明白,想起来太费劲儿。本
来嘛,奶奶疼她,爱她,还有娘,是她和小老虎哥哥的亲娘,因为
他们是吃着娘的奶才长大的,他们的爹在朝鲜打美国鬼子,这不是
挺好的,怎么又生出个爸爸妈妈,生活费,接走她。爸爸妈妈在墙
头的那片纸上,她从小就认识。生活费,是什么东西?没见过。接
走她,这大概是大人们的事。她不想管大人们的事,也管不了。随
他去好了。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冲着刘叔叔眨巴眼睛。
章可言已经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抢前一步:
“ 大娘,
您看我是谁 ?

老人眯起眼盯住了小章。
人们看着眼前的一幕,好生奇怪。
“ 大娘,您不认识我了?如果您还记得:
‘大娘,这萝卜的心不糠吗?我还是要大白菜吧。’
‘糠不糠,
你瞎大爷最清楚。

‘我瞎大爷出远门了,走的时候交代过,买两棵大白菜。’
‘大白菜让虫子吃了帮子,不好放,你还是买萝卜吧。你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

我的萝卜,
大娘我再送你两棵大白菜。
’”

老人急着向前跨了一步,这是真的?她认出了眼前的人。
“ 小伙子,你知道我住在这儿?”老人摇着小章的手臂,她激动
得流出了泪。
“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的,他不知道,自从那次脱险以后,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娘。
那是八年以前的一个秋天,在燕城的南门外,正逢大集。他去
找一位卖菜的老妇人,取一份重要文件。他和老妇人单线联系,不
知道老人家来自何方,甚至于过多的问候在他们彼此之间都是没有
的。
那 一 天, 集 市 上热 闹 非 凡, 有 犬 吠, 有 鸟 鸣。 这 靠 城门 的 集
市,是狗市,又是鸟市,还有蔬菜、水果、花卉,有针头线脑小花
布,还有各种小吃。 小贩们的吆喝声、大人孩子们的嘻笑声、吵闹
声和作一团,乱成一片。他在集市中穿行,穿着长衫,头戴礼帽,
不时和来来往往的人碰撞着,出了一身臭汗。他很不顺利,早上一
出门,屁股后头就有了盯梢的,绕了几条街,黄包车、有轨电车换
了几次,又几进几出地钻了胡同,自己认为总算是把尾巴甩掉了。
在老妇人的菜摊前,他收住了脚,弯下了腰。他们像往常那样老道
而快速地对完了暗语,他机警地眨巴着眼睛四处看看,并没有发现
什么意外情况。待他放好拿到的东西,老人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 不好,你后边那个卖鸟的不对,不要回头,换个行头快走。”
他 迅 速拐 进 一 家店 铺 , 自己 的 同 志告 诉 他 ,你 的 尾 巴没 有 甩
掉,现在很危险。从店铺出来时,他已换好了西服,摘掉了礼帽,
戴上了墨镜。此时,他听到了警车的怪叫,黑狗子们出动了。他,
脱险了。但是听说老人却因为他而暴露了。在那险恶的环境里,上
下左右的人几经变化,他无从去打探老人的情况。
“ 大娘,您后来遇到麻烦了?”小章终于可以问那个八年以前的
问题了。
老人岂止是遇到了麻烦,她险些送了老命。她进了监狱,让黑
狗子打得死去活来。后来,同志们把她救了出来。但是,老人笑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

摇了摇头:
“ 没有,
我没有遇到麻烦。

时间,有时是十分无情的,亲人们相见,它往往不会让他们厮
守一阵子,见到了,又要分别了。人们只在一起草草地吃了一顿午
饭。是李主任催得紧,他要赶着回去听各路人马的汇报。
分别的时候,最伤心的自然是妞妞。她一会儿抱着娘哭,一会
儿抱着奶奶哭,一会儿拉住小老虎哥哥的手就是不放。还有那些曾
让妞妞尽情飞飞的她的爷爷、伯伯、叔叔们,为妞妞做花兜兜、梳
辫辫的婶子们、大娘们、大姨们,她的小伙伴们,大家都不愿意自
己走,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能留住自己?她大哭,这哭声撕心裂肺。
小老虎哥哥把一只鸡毛毽塞在妞妞的手里。
“ 好妞妞,不哭,不哭,”可是抱着她的娘分明在哭。最后,还
是奶奶说话了:
“ 妞妞乖,奶奶不是告诉过你,小妞妞会变成一只真的鸟,会
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听奶奶说,今天呀,你已经变成了一只
真的鸟,你飞吧,妞妞,飞飞吧!”奶奶在擦眼睛。
吉普车 开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

章福窝窝里的乘 娃


958年秋里,狐皮沟的人收拾了一个好年成。
人们正在谋划着成立人民公社。
狐皮沟的农人把种子留够了,牲口料备齐了,公购粮给国家交
足了。
节令已是霜降。
一个晌午天,婆姨们忙饭,男人们也没有闲下。
“ 张叔,你家今年仓窑显小了吧。”师富强在井沿上一碰上张鼎
诚,就说开了。 张鼎诚笑了。他是狐皮沟的首富,论个成分是富裕
中农。狐皮沟没有地主。他家底子厚,两个儿子加上他,都是好庄
稼把式,只要陕北逢上好年成,他家的收成,在村里不数一才怪。
这在众人心里是有数的。他收了,也愿意大家伙都收,他是个善良
的庄稼人。
“ 富强啊,你今年收得也不赖,囤也能冒尖了吧?”
这话好听啊,富强像喝了米酒,甜得醉得红了脸。他上有爹娘
要养,下边这几年几乎是一年一个添了四张嘴,他和桂花再能干,
也是干家少,吃家多。 他们这么难,今年也把仓里的囤囤都装上了
粮,喜人哩。
“ 张叔,我家的囤哪能像你家似的冒尖,仓窑里没有空囤,就
知足 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

两个实诚的男人都笑开了心。
“ 是的,全村的人家里都粮满囤,就连孤寡老人大干妈,社里
的小伙子们也给她把粮囤装满了。”
丰收了,大人忙,娃娃也不闲,圆头圆脑的小林昊,在他家的
地窖里几进几出,那窖里窖上了红薯、土豆、黄萝卜、白萝卜,林
二告诉他,这些个吃食呀,吃到开春都富裕。
“ 大,茅缸家的地窖看着没有咱家的大,窖的东西比咱家多。
虎娃家的窖可比咱家的大,他家人口也多,吃的多,就要多装。兰
兰妹家的地窖我也去看过了。”娃娃们这几天钻地窖,很钻出些瘾
头。 几乎 是成 群结 伙, 钻了 这家 钻那 家。 大人 们一 般不 会撵 娃娃
们,他们愿钻,就钻去。娃娃们,图个热闹,大人们,图他们个喜
庆。
“ 林干大,我们来给你腌菜来哩。”快言快语的桂花拉着桃花进
了院子。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桃花,林昊臊得慌。这茅缸的娘,就
是他的奶娘,他吃了人家多少奶,没人能说清楚。可是他辈份大,
叫人家姐,他张不开口,有心叫人家娘,那不成文的章法又不许他
叫。他见了桃花,就只有一个招术,靠近人家站一站,咧开嘴,仰
起头,冲着人家笑一笑。现在,他又急忙凑了过去,还没有忘记回
过头去叫一声桂花姐。桂花捂上嘴笑哩。
桃花爱抚地双手捧起林昊的头,亲一亲他的额。这娃,她见了
爱哩,人前总爱得不自在。娃呀呀学语时,跟上她的茅缸,没少叫
过她娘。人背后,她答应,搂住了两个娃在炕上滚。娃吃大了,也
滚大了,却不敢再叫她一声娘了,她再见了娃,觉着自己爱他爱得
生分,暗地里还抹过泪。人啊,活在这辈分圈圈里,也难活着哩!
好在这是个娃,她叫着娃的大名,再亲亲娃,都还便当。
“ 你们窑里的活都忙完了?”林二见到来了帮忙的,喜欢得什么
似的 ,从 灶坑 里把 几个 香甜 的红 薯扒 拉出 来, 塞进 两个 女人 的手
里。
“ 林干大,咱村大干妈家的菜,大家伙都给她腌上了,今年就
你家动得迟。我们快些给你把菜腌上,把辣椒也一起收拾了,看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

有啥活,我们给你忙。 忙完,再干别的。我们女人家,没有闲的时
候。命贱,忙着比闲着好活。”桂花的嘴长,有吃食上了口,也堵
不住她那张嘴。
“ 像个喜雀,你和桃花两个人的话让你一个全说尽了。”林二的
话里带着长一辈人的爱怜。桂花想笑,不料让红薯噎得脸通红,一
口气怕上不来了。林二忙着去倒水给她喝。桃花却在一旁想:怪
了,这一村的人,人老人少的,把那快奔八十去的老女人,都叫大
干妈,又没个什么辈份好说了。这世道是有怪事的,早年听自己的
爹说过,人言亦言,约定俗成,这就是理儿,千古不变。见桂花那
份尴尬的吃相,还有林昊趴在炕沿上在给她捶背。桃花回过味来,
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 是 啊 ,丰 收 了 ,能 不 喜 吗 ?

狐皮沟前后庄五十几户人家,家家粮满囤,又腌上了几缸酸白
菜,用圆圆的菜石结结实实地压着。
地里的秋,收进了窑,收进了院。人说,秋是金色的,不尽
然。秋,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看嘛,那一院院的窑门外边,贴
着山墙,挂上了一串串红殷殷的能滴出油的辣子,黄橙橙的,乳白
色的,像宝珠似的老玉米。炕头的簸箕里,满是红得发紫的大枣,
疙里疙瘩的麻脸山核桃,紫红的槟子果,乡里人用来待客,哄娃
娃。林昊、茅缸、虎娃这些个虎儿子,吃得肚胀。他们在自己家里
是娃,去人家窑里是客。大人做客,吃是做个样子,娃娃呢,是由
着性子塞。农家人只要收了,娃就活美了。
农家院里,猪肥了,羊壮了,看家的狗气儿粗了,叫声更响
了。
立冬了,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男人们开始进山打柴了,在
进山的路上,互相传递着那些稀罕事儿:咱们村长进省城看儿子去
了。
“ 狮子去了省城?”和狮子平辈的人支起了耳朵。人老了,能出
趟远门,他们羡慕。
“ 前天快黑了,我还见过他。说走就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

“ 那还不走。昨天一大早走的。在县城过一夜,现在许是搭上
汽车了。

“ 狮子咋那么欢?是啊,得走个百十里路才能到县上,六十的
人了,
不易呀。

“ 唉呀,权民那小子不是在朝鲜打仗吗?”
“ 叔呀,你那是老皇历了,仗早打完了。”张鼎诚的二小子猴娃
跟着老先生读完了四册书,庄稼活拿得起,字也认得不少,还爱打
听个事儿,知道的事情就多一些,接碴说给同行的人听:
“ 我权民哥是个战斗英雄。乡里做饭的大爷那次在集上买我的
猪娃,和我拉闲话,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狐皮沟,他说你村师权
民可是个人物。他是听乡长说的。说是一次打攻坚战,志愿军打跑
了美国鬼,占下了一个大山头,全团的人,大爷说不好是一百多号
还是二三百号,上了山头,死的只剩十八个,美国人用大炮轰哩,
飞机还扔燃烧弹烧哩,那阵式,危险的劲儿大了。权民哥不怕死,
冲在最前头,立了头功。村长窑里有他的立功喜报。”这事,人们
好像都听过,那喜报是敲锣打鼓送进村的。但是知道得没有这么详
细。人们点着头。猴娃又说:
“ 朝鲜那地方使唤的名字和咱中国对路,因为,都是属于亚洲
这块地盘,所以就有个叫做板门店的地方,那店铺是用厚厚的木板
做的大门脸。就在这里,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坐东头,美
国鬼子坐西头,不像咱们开会想坐哪儿坐哪儿,谁坐哪儿,那是有
套数的,不能乱坐。人们签订了一个什么书,美国人败了,中国人
和 朝鲜 人 胜了 ,听 说 ,权 民 也去 了板 门 店。 那 已经 是头 几 年的 事
了。现在,朝鲜和平了,金日成说话了,金日成你们知道不?那是
朝鲜最大的官,管着全朝鲜一切大小事,他抗战那会儿,在咱们陕
北的桃宝峪学习过,前年我去桃宝峪学开石头,是我那石匠师傅告
诉我的。金日成说,志愿军战友们,回去和家人团圆吧,打跑了美
国鬼,我代表朝鲜人民谢谢你们。所以,咱们志愿军就跨回了鸭绿
江。我权民哥呢,也就和大部队一起回来了。还真有没回来的。蒙
家湾的小顺子,今年送公粮时,我见到他兄弟了,他说小顺子仗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

完了,就娶了朝鲜姑娘做婆姨,在那儿安家了。说是朝鲜打仗,男
人死得太多,好多个志愿军都留那儿了。说这话时我哥也在,你们
不信问他。

“ 呐,这一点儿不假。”张鼎诚的大儿子牛娃使劲儿点头为弟弟
作证。他和猴娃判若两人,是个死要面子,肯下死力的老实疙瘩。
常常是弟弟人前露脸说笑话,他只有听的份儿,很少搭腔,不到万
不得已,他是不会出来哼哈个一声儿的。既然牛娃都说不假,那可
信程度就在十成上。
“ 把他个大大的,这桃花运走到个国外去了。那朝鲜的婆姨,
有咱山里婆姨俊?”陕北人打小就听大人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陕北这地底下有一大股桃花春水,是养美人的。婆姨汉汉都美,养
下 的娃 娃就 美。 先人 美, 后人 才美 哩, 这地 方老 根上 就出 美人 种
子,这是哪里也比不上的。古时候,皇帝都爱陕北的美人。朝鲜的
婆姨能有多美?人们不信。
猴娃也哑壳了,不晓得该说什么好,朝鲜的婆姨他也没见过。
他寻思着,我个二十露头的人,还是见识太少,有朝一日,也让我
走出这黄土窝窝去开开眼,不知道有这么一天不?
“ 对了,接着说,权民立了头功,回国该当大官了吧?”人们还
想听猴娃说下去。别说,这点儿事,猴娃还是知道的。
“ 我权民哥现在是营长,管着好多个连,好多个排。”是营长不
假,他们家和村长家挨着,这消息他娘听到了,他还能不知道?后
边的话,就得编排着说了。不过,这也不算太难。他在县城里看过
那号战斗片,把那些个眼见的东西加加盐就行了,说起来还不打磕
巴:
“ 我权民哥往队前那么一站,当兵的都得立正,眼珠子不能动,
要 盯着 他看 ,还 要喊 首长 好! 他也 得喊 同志 们好 !那 ,才 叫神 气
哩。想想看,咱这地方,方圆几百里地,出了这么个大官,把咱狐
皮沟也叫响了。”
“ 这小子好说手,就像是他才见到过。”
人们听得有滋有味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4

小雪天,狮子看罢儿子回来了。
“ 狮子呀,你儿子当了官,还不能容你多住个几天。”林二用拳
捣着狮子的背。
“ 来回要走八天,我在儿子那营房里睡了八个晚上,知足了。
权民娶了婆姨了,早先也在队伍上,现在复员了,养了个女娃,八
个月了。”林昊站在一边,只顾得上扒那大糖豆上裹着的一层皮,
那皮是透亮的玻璃纸做的。这纸真不好扒,只听师干大说了那么些
个“ 扒”,这糖皮皮还没有能扒得尽。糖塞进了嘴里,甜甜的,酸
酸的,真好吃。是自己的吃相太痴了?只听得两个大人笑他。狮子
说:
“ 憨娃,没吃过个洋糖糖。以后啊,过上好日子的还是这些个
娃娃们,可比咱们小时强得多了。只是,老先生死了,没个人教娃
娃们识字,这是个大事,要解决哩。”
林 二点 头。
“ 我要下台了,下台之前要办成这件事。”
“ 狮子,谁会撵你下台?”林二以为狮子见了儿的,高兴得昏了
头。
“ 我老了,跑不动了,人家不撵,自己也得让了。”
于是,狮子从省城回来没有几天,真的就下了台。
人民公社,大旗一飘,乡飘成了社,村飘成了生产大队。在老
村长的提议下,人们在候选人身后的碗里投了玉米豆,选举梁仰富
当了狐皮沟大队的大队长,他同时还是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像当年
的狮子,是村长,又是狐皮沟村党支书一样。梁仰富是多年的劳动
模范,三十多岁,脑瓜子灵,身板结实,人也厚道,大家伙瞧得起
他。梁仰富上台,虽然人们暂时不习惯,因为老村长他们叫惯了,
也使唤惯了。但是,既然有个台子,总得有下来的人,上去的人。
这个理,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了。
大雪天,人们踩着雪,交头接耳叹息着:狮子下不了炕了。
前几天,开始征兵了,狮子想,今年的活,他干了开头,就干
完了,再给那接班的交吧。那一天,从公社到队上,他里外里忙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5

黑,月亮、星星出全了,才倒在了炕头上,婆姨忙着给他捶腿,捶
腰。他早年在雪地上把棉裤扒下来给了一个要饭的老头,救了那老
头一条命,自己却被冻成了老寒腿,一变天,就腰腿疼。疼起来,
羊毛捶一捶就好一些。可是那一天,这腿是越捶越疼,腰是越捶越
翻不转了。婆姨羊毛也老了,牙掉得嘴都瘪了,脸上的褶子裹着褶
子,没个看了。八成啊她那干柴禾一样的手,捶什么都捶不出个力
气了。狮子寻思着,也就不忍心再使唤她了。
“ 羊毛,好了,我不疼了,你也睡吧。”
谁想,鸡打鸣了,东方发白了,狮子翻不过身,下不了炕了。
他瘫了 。当时他躺在炕上,先是 懵懵懂懂的,像是在梦境中下了地
狱,后来又灵性了,他想,好在我该忙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这班
能交了,省城也去过了,老天爷要我瘫,我拗不过,唉,认命吧。
婆 姨早 上 下了 炕, 见 狮子 硬 挺在 炕 上, 才 知道 坏了 事 。她 哭
了,哭了好大一阵子,一时没了主意。狮子用手掌抹她脸上的泪,
像年轻时那样哄着她:
“ 羊毛,不哭,不哭了。我又不是在逗你,你哭也不能把我哭
下炕。”
羊毛不哭了,打发猴娃去叫林二。
林二乍一听到这消息,脑袋像是被炸开了。狮子瘫在炕上,这
以后的光景怎么过?狮子只有权民这一个儿子,他在部队上,三个
女儿都嫁了人,又离得远,窑里没了帮手。
“ 大,我给师干大背柴禾。”昊儿仰起了脸,他吃透了大心上的
愁 果 子。
“ 儿啊,
你还小。

“ 不小了,过了年,我十岁了。背不了大捆柴,我背小捆柴。
还叫上茅缸,他有劲儿 。让虎娃陪我师干 大坐在炕上扯闲话,他不
会闷的。

林二能说什么呢?一个娃能想的,他想全了。
“ 娃,你大我还能动,不会不管你干大的。”林二好生感动,有
这样的后生,日后自己也有个好靠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6

这一老一小父子俩来到了狮子的窑里。
“ 兄弟,你来了。”见到了小时候打雪仗的对手,摔跤的对头,
他得起来说话呀。他使大劲儿动了动,胳膊抡起来了,腰和腿没挪
地方。狮子感到他的身子就像是石头,不像是自己的肉,他指挥不
动了。
“ 不能急,好好躺着。有我们大伙。”林二扶住了他的老哥。
“ 是的,有我们大伙。”很快,村里的男人们都知道了,梁仰富
领着村里的男人们给老村长背够了一冬天烧的柴。猴娃给他权民哥
写了告急信,连夜踩着雪到县城去邮信。师富强和牛娃翻了三道
墚,来回走了六天,接来了远近闻名的郎中给狮子把脉诊病。
林二去了五十里外的三里湾,叫回了狮子的二女儿。虎娃是茅
缸把他背到了狮子的炕头。平日,扶着娘给他特制的小凳,他能
走,遇到了沟沟坎坎,雨雪天出门,谁见谁帮。两个弟弟大宝和二
宝都说了,他们长大,背他哩。小妹子丹丹还只有三岁也学嘴:
“ 我大了,也背。”虎娃给狮子学说,他的嘴很巧,说得狮子淌下了
老泪。
人们忙乱过了,又清闲了下来,冬至了。
冬至这一天,北方人习惯吃上一顿饺子。陕北人的吃法是把黄
萝卜或白萝卜和羊肉一起剁碎,像烂泥似地搅在一起,然后放上生
姜、大葱、调料面、咸盐末,这馅子就有滋有味有颜色了:鲜红的
色彩里透白,透青,透黄,再用白面把这泥一样的馅裹成圆鼓墩墩
的戴着大帽沿儿的饺子,也有的地方叫扁食。这包裹好的吃食,一
圈一圈,齐齐整整,放在秫秸纳成的盖帘上,人见人爱。人们吃饱
了饺子喝足了汤,打着饱嗝。男人们拿着牛骨头做的陀陀,捻着羊
毛线线,女人们拿着鞋底子、袜垫子,纳的纳着,缝的缝着,东家
窑里串串,西家窑里转转。闲下来的农人有了说闲话串门子的功
夫。人们少不了去老村长狮子的窑里转一转。狮子已经服了几剂汤
药了,能靠 在被头 上 饶有兴致地听人们摆龙门阵了。
小寒天,梁仰富从县上开会回来,到家没上炕就进了老村长的
窑,他为狮子带来了儿子邮来的五十元钱和一封信。信上说,权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7

和婆姨要带着女儿回来过春节。在狮子窑里串门的人都乐了。还有
事哩,梁仰富带回来的第二条新闻是,狐皮沟马上要分来一个驻队
的右派分子程果平。
“ 什么是右派分子?”人们感到新奇。
“ 我去年冬里在县城看到一张报纸,说右派分子反党,反社会
主义,要深入挖掘他们,还写了,决不可以草率收兵。”猴娃把这
记得太清楚了,因为他不认得“ 率”,又分明记得自己是学过这个
字的,于是在心里骂道:把他个老先人的,草什么?还能叫我念不
下去了?那就草草吧,草草顺口,也能念得通。因为当时旁边有人
在听他念这张报纸,他这个文化人是不能丢脸面的。但是回到家以
后,他还是查了老先生留给他的那本小小的四角号码字典,把那个
字认准了。老先生说过的,做人是不能含糊的,这和认字不能含糊
是一 样的 ,不会的 ,就 问就学。这,他猴娃到死都不会忘的。
“ 反党反社会主义?怎么反?”师富强转着他的陀陀,脑瓜子也
转哩,捻一捻他的毛线线,还想再知道些。
“ 好像城里在搞什么大鸣大放。”狮子在县上开会,是听过县委
书记作过这么一个报告,不过,他记得这和他的公购粮、出民工一
桩桩村子里的大事体不碰个边边沿沿的,所以也就没有留意去记,
回到村上,也没有再给人们去学说学说,不过今天人们问起,他还
记得个大鸣大放。他揉了揉脑袋瓜,还依稀记得些,他说:
“ 右派分子攻击咱们党,他们想着把共产党拉下来,他们来坐
江山。

“ 师干大,你是说, 右派要 拉下共产 党 ,他们 坐江山, 什么是
个江山?”林昊歪着脑袋听大人们说话,他似懂非懂。
“ 还是昊儿问到点子上了。江山就是这天下,这天下如今是共
产 党的 ,是 共产 党的 ,就 是咱 们人 民的 。右 派就 是反 党反 社会 主
义,想着变天。”狮子很是兴奋,想不到昊儿这娃人不大,心眼灵
哩,日后念上点儿书,有出息哩。
“ 对了,县 上说了,程果平是国家一个大机关的右派,在我们
队 上住 下去 ,是 来劳 动改 造的 ,和 以往 上边 下来 的干 部是 不一 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8

的,不是吃派饭,是背了粮下来自己做着吃,以后就在咱们队上,
记工分,分口粮,干多多吃,干少少吃。”
人们点头,队长的话他们听明白了。
大寒天,梁仰富和师富强套上驴车,从县上接来了程果平。那
一天后晌,人们约莫着右派分子要到了,都赶到村口看稀罕。
驴 车进 了 村 ,那 上 面放 了 两 口袋 粮 食 ,队 长 说过 的 , 他带 口
粮。还放一个木头箱子和一捆铺盖卷,还有一大兜就说不好是什么
东西了。三个男人跟着车走。村口的人看得个仔细。
那个叫程果平的人和梁仰富一样的个头,穿着城里人穿的那种
过膝的长棉衣,头上还戴着棉帽子。林二在小声述叨着。
“ 林干大,那不叫长棉衣,那是大衣。咱乡里人穿不得,穿了
干不成活儿。”猴娃在说给林二听。
他三个人还说话哩。队长说给右派听,虎娃他大也张嘴,那右
派点头。不知说甚。
“ 那个右派还直比化,样子好看哩。”
“ 照,那右派模样俊哩,浓眉毛,花眼窝,鼻梁骨高高的,就
是嘴太大了。

“ 看他走上路,步幅有多大,比咱山里人看上去气派。”
“ 这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也就是个三十出头的样子。”
人 们你 一 句 ,我 一 句, 品 头 论足 。 这 右派 就 是个 地 道 的城 里
人,人们看不出他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程果 平似 乎料到 一进 村会遇 上人 们的围 观, 他笑着 ,点 一点
头,算是和乡亲们招呼过了。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自在,像是来到了
一个平常之地,在做一件做熟了的事情。他反党,反社会主义。梁
支书临走时才给开过会。众人不敢对他笑,像是躲瘟疫一样,侧过
身子,一些人扭过脸去。想着支书说过的,必须对他监督、改造,
笑是 使不 得的 。人 们的 眼瞪 起, 脸板 平。 娃娃 们缩 在大 人的 掖窝
下。
林二把人往自己的窑里引,说好的,就住他那儿,他是贫协主
席,监督、改造便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9

林昊和茅缸一前一后跟着。两个孩子的好奇心劲儿比大人们要
重。
“ 你们叫什么名字呀?”那人很和气。林昊大着胆子答道:
“ 我叫林昊。

“ 你 呢 ?”
林昊抢着说:
“ 他叫茅缸。”茅缸友好地冲着这个陌生人笑一笑。右派不右
派,娃娃家不管。
“ 你们谁大?”右派一边走着,一边和娃们拉起了话。他的声音
真好听,像是泉水在敲打石头,林昊愿意听他说话。
“ 猜猜看?”林昊歪起了头,茅缸则又一次在冲着陌生人笑。林
二十分满意。这右派喜欢娃娃们,住到自己窑里,不会吓着昊儿。
程果平看着两个娃娃,大个子的,虎头虎脑,一脸的憨态。小
个子的,于可爱之中,透着灵气,看着比那大个子娃还有主意。也
许,娃娃让他猜,那么,他知道怎么猜了。
“ 林 昊大。

“ 你 真行。
”林 昊 挺 服 气 。
“ 不过 , 我们 同 岁, 他 是正 月 初 一生 , 我比 他 也小 不 了几 个
月。”茅缸终于开了口。不过,即就是他长林昊几岁,也大不了的。
他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 我比你辈分大。我大说过的,我事事要让你。”林昊满神气。
“ 有意思。”程果平乐了。快两年了,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乐
过。
程果平在狐皮沟住下了。
紧接着,腊月二十六,权民带着婆姨和娃娃回到了家。人们这
个去了,那个来,到狮子窑里去看那个城里回来的洋婆姨。那个瘦
小俊俏的女人,脸上挂的都是笑。她告诉人们,她叫曲静波。不几
天,村里人都见过了她,也都认得了她。她的记性很好,已经认下
了许 多人。
瞧瞧人家那婆姨,听说还是个文化人,早年也跟着部队走南闯
北的。说上几句话,甜甜的。人们对这大地方来的女人,稀罕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0

权 民 哥 咋 没 穿 上 军 装 回 来 。年轻 后 生 没 有 能 一 睹 那 军 人 的 风
采,好遗憾。
但是,令全村人乃至娃娃们欢跃的是 ,狮子告诉大家伙儿,他
的儿媳妇不走了,要把小学校重新整治起来。天暖了,就让娃娃们
念书。
林昊飞跑回窑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程果平。
“ 右派叔叔,我要念书了 ,要念书了 。”林昊拉着程果平转圈
圈。程果平喜欢这个娃娃。今天,不知为的哪一桩事,他正百感交
集。他,一个国家机关的干部,一个大知识分子,一个曾经南征北
战过的人;一个多次去工厂,去农村,搞调查研究,写工作报告的
人;一个被称为实干家,笔杆子的人;一个有着温暖的小窝,有爱
他的妻子,有一 个 开始呀呀 学语的孩儿,被人称为春风得意的人。
可是如今……他,还不如眼前的这个娃娃活得自在。
“ 右 派 叔 叔 ,你……”林 昊想说,你哭 了, 他明明看 见, 叔叔
的眼窝溢出了水珠,尽管它们没有从眼窝里滚出,是他不愿意自己
叫他右派叔叔?那天,林二蒸了一锅两面馍,才出锅,热腾腾的。
林昊要给叔叔送几个,林二不说话。他知道,大不是舍不得,因为
叔叔是右派,要赶共产党下台,大和这样的人不对路。可是,他也
是个好人呀!林昊用眼瞄着他大,大虽没说甚,但那眼神是应允了
自己。他兴冲冲地给叔叔端去了两面馍。叔叔接了,也吃了。就是
在那一天,他叫程果平右派叔叔。人总得有个称呼吧。娃娃叫右派
叔叔 ,程 果平 答应 了 。既然 党叫 他作 右派 ,娃 娃有 什么 叫不 得的
呢?况且娃娃还称他为叔叔。
“ 叔叔 ,你不愿意做右派 ,我以后不叫你右派叔叔了。你不要
伤心。”林昊小心地说。他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娃娃不大,却知道
我痛在哪儿。程果平被深深感动了。
林 昊啊, 你 是一 个生 在福 窝窝 里的 乖娃。 程 果平 有些 情不 自
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1

五 丁 家 胡 
同 那座
章 大 院里的 小 人精

李树槐,黑毛头,它们虽说都是一个人的名号,但是,这人生
的最初轨迹,人们固执地认为,是那个叫黑毛头的小不点儿,在丁
家胡 同的 那座 大院 里, 在假 山石 和花 丛中 ,在 那些 大人 们的 爱抚
中,在岁月老人的掌股中,移动着,跳跃着,在他所必须通过的路
径上,尽管他只是一个点,微乎其微。然而,古人说过的,“ 莫见
乎微,莫显乎微”,萌出于根芽,其势了不得也。也许,正因为有
这理,所以中国人喜欢孩儿的小名,尽管不上台面,人不得户籍。
于是,李树槐这个大号,比起黑毛头这个小号,短时间里,就要逊
色得多了。因为,在他跨出大院以前,他的亲人们是很少启用这一
大号 的。 当然 ,长 远地 看, 做成 大事 ,成 了名 的人 ,是 不用 乳名
的; 平常 人, 只要 步入 了社 会, 就越 发离 不得 自己 的大 号了 。只
是,在亲人面前,在任何时候,哪怕是做了老翁、老妪,人,也愿
意从 乳名 中讨 得一 份对 儿时 甜蜜 蜜的 追忆 ,讨 得对 亲人 的眷 恋之
情。
黑毛头八个月大的时候,总是围着那个近两米宽的大床在爬。
这是游部长为莲花和他的孙子特制的一张宽床。老人家认为,不点
儿大的小人在睡觉时也需要打挺儿、滚蛋儿、折跟头。这人呐,从
小到大直到老了,谁能离得了床?战争年代走南闯北当大兵的,却
睡不成一张像模像样的床。他自己就睡过马背,睡过山洞,睡过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2

头,睡过庙门口,睡过屋檐下。如今,他有了安定的窝,就要有像
模像样的床,不仅他要有,孙子也要有。
黑毛头才满一岁,就会翻书了,一页一页,当然,他也会将书
扯 成块 儿, 撕成 条, 好 开心 。奇 怪的 是, 这 小家 伙从 未把 书拿 倒
过,你把书颠倒了给他,他会再颠倒过来的,真是鬼使神差。顾秘
书对于黑毛头翻书是 饶 有 兴味 的。
四岁的黑毛头,脑袋还是与身子不成比例,显得太大了些,但
是已经能坐在葡萄架底下的石头凳上,在爷爷的指点下,念:大小
多少,上去下来,还念得出,人之初,性本善。摇头晃脑的,认得
四百个字。那个老花工,他的佟辉爷爷,叫他作“ 小人精”。
老花工和游部长都记得,那一天午后雨过天晴,他们和黑毛头
一起在院子里散步,逗着黑毛头背唐诗,黑毛头背了:“ 白日依山
尽,”他停了下来,不 背了, 也 不走 了, 叉 开了 两 条腿 在房 前甬 道
一 个小 水洼 处, 看着 太 阳在 那里 投下 的倩 影 ,掏 出了 他的 小玩 艺
儿,撒了一泡尿。黄黄的尿水在水洼里打出一串泡沫,尿水搅着雨
水溢出了水洼,顺着砖石的缝隙,流进了一棵松树底下的水坑里,
小家伙似乎悟出了诗的真谛,激动得大声叫起来,“ 黄河入海流!”
老花工早已笑得弯下了腰,笑出了老泪。这诗,他是念过的。
虽然,他并不十分懂得这诗,他说不出唐代诗人王之涣这首《 登鹳
雀楼》前十个字的形势天成,气象阔大;不知道诗人当年在蒲州登
上鹳雀楼,远看中条山,夕阳西下,山衔落日;近看黄河水,一泻
千里,奔流入海,那是怎样的豪放,何等的雄劲。然而,他确确实
实是见过黄河,见过大海的人,他知道,黄河入海,哪能是这副模
样 !那 小不 点儿 则顺 势 勾住 了佟 辉爷 爷的 脖 子。 老花 工一 把抱 起
他,直起了身子。黑毛头乐了。他一只手搂住了老花工,歪着脖子
仰起了头,另一只手拉住了头顶上的松枝,鼓足了劲儿继续背诗:
“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 哈哈哈哈哈,”游部长大笑,笑了个痛快,这小子真是嘎得够
味儿。他的孙子真的懂得什么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吗?十个
字平淡,言外之意深哉!四岁小儿岂知人生之理。上得高处,念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3

此 诗, 在他 ,纯 属巧 合。 然而 ,人 生并 不会 有太 多的 巧合 ,不 会
的。
“ 我要让我的孙子念书,念大学,披挂博士盔甲,”他边说边
笑,记起了自己同僚的儿子给他看过的一张博士照,黑颜色的博士
服,从帽子到那斗蓬,都让他狠笑了一阵。这盔甲哪里比得上将军
的披挂,这是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但是,那毕竟是学问做大了,
才会得到的行头。他打杀了几十年,腻味了,折了夫人,还赔了儿
子。他的孙子,是应该换一个活法了。
黑毛头五岁,大院里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他的吴奶奶搬进
了佟辉爷爷住的那间屋。爷爷告诉他,他们成了一家人。
“ 原来不也是一家人吗?”黑毛头不明白。
“ 原来同住在一个大院里,现在同住一间屋,更亲了。”望着孙
子一眨不眨的一双眼,游部长又加了一句,“ 你佟辉爷爷做了你吴
奶奶的男人,你吴奶奶做了你佟辉爷爷的媳妇。”这个司令已经是
绞尽脑汁了,如果孙儿还不明白,他也无法解释了。
“ 我懂了,是不是像苗叔叔和他家的阿姨一样,他们住在一间
屋里。”黑毛头想起了爷爷的司机一家人。
“ 对了,对了,就是那样。”游部长松了一口气。顾秘书已经向
他走了过来,他们要去参加一个会议。一个做得司令的人,能指挥
千军万马,但是他却对一个五岁孩子的脑袋里会冒出些什么问题始
料不及,不是吗?小家伙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 不对,爷爷,苗叔叔家还有冬冬,他们有儿子。”黑毛头还是
弄不明白,佟辉爷爷和 昊奶奶的屋子里怎么没有一个儿子?
“ 没有,他们没有儿子,他们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呢。”游部长抽身走了,他真怕这个孩子再问下去。问他为什么没
有 爸爸 ,他 住的 屋里 为什 么只 有一 个莲 花妈 妈… …不 能让 他问 下
去,这对一个孩子,太残忍了。是的,他长大以后会问的,我的爸
爸 在哪 里? 我的 妈妈 在哪 里? 他会 恨的 ,会 咬牙 切齿 地恨 他的 爷
爷,会的。游部长钻进了轿车,他缩紧了身体。在这个世界上,他
大度,他宽宏,他与人为善。他能放下屠刀,能立地成佛,因为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4

是有良知,有良心的人。不是吗?他的那个把兄弟,那个害他撇下
月儿一样的妻子的人,当年,他能用身体为这个人去挡冷弹。在那
个 人阵 亡以 后, 他差 人 把那 个人 的妻 子从 胶 东农 村接 了出 来。 是
的,这件事做得上下没有几个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吴妈是给他做饭
的 老妈 子。 他的 佟哥 曾 经说 过, 你做 的这 些 事, 没有 多少 人能 做
得。那吴妈,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和游司令之间的恩恩怨怨。如
今,又由他做成这件好事,让一辈子没有讨过个媳妇的佟哥和吴妈
成双成对。两个人都善良,两个人都对脾气,两个人老了,都需要
家。然而,他的孙子,能像他一样的宽宏大量吗?
此时的黑毛头,还在认真地想着爷爷说过的话,佟辉爷爷和吴
奶奶的儿子还没有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呢。难道,人都是从石头缝里
蹦 出来 的吗 ?不 对, 孙 悟空 是从 石头 缝里 蹦 出来 的, 他是 一只 神
猴,是从花果山、水帘洞里出来的,会腾云驾雾,和人不一样。他
摇了摇头,也许爷爷说得不对。
“ 黑毛头,想什么呢?”莲花走了过来。
“ 莲花妈妈,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从记事以后,他一直是
这样称呼莲花,不像小他一岁的那个冬冬把妈妈就叫妈妈。是谁告
诉他要喊莲花妈妈的,他记不得,但是他知道,莲花是很美丽的意
思。爷爷曾带他去过杭州的西湖,指给他看莲花,白色的,粉红色
的,好香好香,好漂亮好漂亮。爷爷说过的,他吃的藕喝的藕粉,
还有好吃的莲子,都是莲花变出来的。爷爷还告诉他,莲花也叫荷
花,还叫芙蓉花。叫莲花妈妈就是在叫美丽的妈妈,这个美丽的妈
妈能变出好多好吃的东西。
“ 儿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莲花扑哧一声笑出来,他怎么会想
起这么个问题?
“ 说 呀 ,你 说 呀!”
“ 儿子是从妈妈的肚子里蹦出来的呀。”
“ 那我 就 是从 你的 肚 子里 蹦 出来 的 ,不 是 从石 头缝 里 蹦出 来
的 。”
莲花急忙点头,但是又觉得不对,于是又摇了摇头。可是黑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5

头看到她点头,就已经跳着脚跑开了。
“ 那么爷爷为什么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黑毛头骑在一
个假山石上,他已经玩了好一阵子了,又想起了爷爷的话,伸手要
莲花抱他。
“ 爷爷是这么说的?”莲花感到了茫茫然。
“ 对 呀。

“ 那么,你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莲花抱起黑毛头,感到心
头沉甸甸的。
爷爷最害怕回答的问题,孙子终于在六岁的时候提出来了。
“ 爷爷,苗叔叔是冬冬的爸爸,那谁是我的爸爸呢?”
“ 你的爸爸是李佟柱。”他没有感到意外。
“ 他在哪儿 ?

“ 出远门了。

“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

“ 是的,
很远很远。

“ 有多远 ?

“ 要坐火车,几天几夜,还要坐轮船。在海的那边有一个岛,
你的爸爸在岛上。”游部长不敢用眼睛去看他的孙子。这个让他难
堪的问题,他不愿意面对,因为面对它,是不能说真话的。但是,
又不能不去面对。假话,是谁都会说的,戏谑的假话,让人感到轻
松、愉快;应急的假话,是与人在进行机敏和智慧的较量;安慰人
的假话,是美好愿望和良心的搅拌;诅咒人的假话,往往是惬意的
是酣畅的。唯独对一个六岁孩子要讲的这套假话,能使一个善良的
人尴尬到无地自容。
“ 爷爷,我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 我们去不了,太远了。”老人恍惚了,他的儿子离他是那样的
遥远,仿佛是在天的尽头。他在梦中曾经见到过儿子,在海和天的
交汇处,在一条漂泊的小船上。他告诉儿子,他有孙子了,孙子很
幸福。不,不知道谁是他的爸爸,不知道谁是他的妈妈,哪里会有
什么幸福?好像是儿子在怒吼,是海在呼啸。他要找儿子,要找。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6

他打通了各种可以打通的渠道,找了可以找到的各种关系,获得了
确切的消息,儿子还在台湾,孤身一人。他想见儿子。如果真的是
因为路途遥远,倒好了,他是能去的。可是,不是天不从人之愿,
是人不从人之愿哪。于是,他的心事和国事相搅。从中华人民共和
国建国以来,他就密切注视着台湾的局势。在海南岛、舟山群岛解
放以后,他想过,毛泽东该派部队去解放台湾了?没有,中国人民
志愿军跨过了鸭绿江,没有部队在台湾岛登陆。海峡两岸有的只是
炮击,却没有邮路,他不能与儿子通信。现在,艾森豪威尔又同蒋
介石签订了《 台美共同防御条约》,美国人帮助老蒋控制住台湾海
峡,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儿子们和老子们的分别将继续下去。这
是国事,这是家事。历史上的国事家事谁人能理得清?哪个国事中
能够没有家事?哪个家事中又能够没有国事?
“ 太远了就不能去吗?”是的,六岁的孩子只能这样问,他只听
说过,也只能听得懂遥远的是路。
“ 是的,我们没有轮船,我们游不过大海,我们上不了岛。”这
是不高明的骗术,近几年还可以,因为孙子会长大的。
“ 爷爷,我没有奶奶吗?你没有媳妇吗?”孩子虽小,问题却问
得老到,难怪他的佟哥要把这小家伙叫作小人精。
“ 有过,她死了。”是的,她死了,而她的死,不又是因为那国
事和家事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他揉了揉脑袋,为什么他的思
路总是循着一条道,是老了吗?是经不起刺激了吗?
“ 爷爷,你说过的,孔夫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我的爸爸没
有妈 妈, 他才 走得 很远 很远 。如 果他 有妈 妈在 ,他 就不 会离 开我
们,对吗?”
“ 是的,他的妈妈不在了,他才走了。”老人哽咽了。他的孙子
太聪明,太天真,他又一次感到,欺骗这样的人,罪过呀!
“ 爷爷,你哭了,你伤心了。”黑毛头第一次看到爷爷掉眼泪,
他用自己的小手,抹去了爷爷的老泪。游部长抱起了他,把头贴在
他的小脸上。
“ 爷爷,你有我爸爸的相片吗?让我看一看我的爸爸好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7

“ 爷爷有,爷爷给你找。”他找出了一张他和儿子的相片,已经
发黄了,是儿子临去台湾时,和他一起照的。他只有这一张儿子的
相片。当时他说,你一定要走,就给我留下一张相片吧,谁让你是
我的儿子呢。儿子默默地和他去了照相馆。
相片上他和儿子都身着戎装。儿子是英俊的,他则显得苍老。
“ 这就是我的爸爸,爸爸,爸爸。”黑毛头看到了爸爸,尽管那
是一张相片,他看了很久,仍然是高兴的。
“ 爷爷,你是个军人,好神气。爸爸也是军人,他真漂亮。这
是什么军?”黑毛头见过解放军,他们不穿这样的军衣。
游部长笑了,他也像第一次看这张相片的黑毛头那样,仔细地
在看,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固执的儿子。
黑毛头七岁了,在丁家胡同小学报上了名。爷爷去上海办事,
给他 买回 了一 个帆 布做 的书 包, 莲花 妈妈 在书 包里 给他 装上 了本
子、铅笔,佟辉爷爷给他做了一个木头铅笔盒,还用油漆把它漆成
了 草绿 色。
开学了,顾秘书和莲花妈妈把他送进了学校,送进了教室。
在 那张 入学 登 记表 上爸 爸 一栏 里, 顾 秘书 帮他 填 写了“ 李 佟
柱”三个大字,妈妈一栏里,填写了莲花妈妈的名字。他认识这些
字。 顾叔 叔告 诉他 ,老 师叫 李树 槐时 ,你 要说 ,到 !莲 花妈 妈嘱
咐,下学时不要乱跑,在学校门口等,她会来接的。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黑毛头读书、游戏,还认识了几个小
同 学。
“ 这个叫李树槐的小学生,你放学了?”爷爷迎着做了一天小学
生 的孙 子。
“ 爷爷,我发课本 了 。

“ 是吗?让我看看。”孙子打开了书包。
“ 爷爷,你上学的时候,也背一个帆布小书包吗?是我这样的
黄颜色的吗?”
“ 不,我没有书包。”孙子瞪大了眼睛。
“ 我小时候读的是私塾,书和笔拿在手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8

“ 什么是私塾 ?

“ 私塾 , 就是 一 个老 先 生, 教 十 几个 学 生, 读 三字 经 、千 字
文。”是的,游部长是读过书的人。他的姬伯夫因为没有读过书,
认不下几个大字,是吃尽苦头的。他六岁时,出水痘,高烧不退,
没钱抓药,饷发不下来,老人急红了眼,三九寒天,把一条狗皮褥
子 送进 了当 铺。 那个 年 月, 进当 铺虽 说是 家 常便 饭, 可这 狗皮 褥
子,是他多年的积蓄所得,当不得的。要知道,大西北寒风凛冽,
他衰老的腰腿要有御寒之物来护。吃得糙,穿军衣,嫌不得,只为
躺下能暖和一些。谁料想,连着冻了数日,好不容易拿到了饷,急
急忙忙去当铺,伙计扔给他一个破坎肩,他傻了眼。人家说,当票
上写着是坎肩,哪里是什么狗皮褥子,你瞎了眼,看嘛!是啊,认
不了字,不就是瞎了眼嘛。于是,姬伯夫发了狠,开春后,用三百
个铜元把他送进了一家私塾。姬伯夫拉着他给年近古稀的老先生磕
了响头。读书,在有钱人家的子弟看来,是习以为常的,穷人家的
孩子能给先生磕头,那简直是上了天堂,他因此乐了许多日子。
他的故事,只讲了很粗浅的一小部分,黑毛头还是似懂非懂。
“ 爷爷,我们念的第一课,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知道这
话是谁说的吗?”
“ 你告诉爷爷吧。
。”
“ 老师说是毛主席说的。我们教室里,在大黑板的上边,也贴
着这八个字,是红颜色的。爷爷,你念的第一课是什么呢?”
“ 爷爷念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是的,这是他的开蒙先生教给
他 的第 一课 ,他 是不 会 忘的 。他 要好 好学 。 他知 道, 姬伯 夫拉 扯
他,含辛茹苦,学成了才可以挣大钱,报答姬伯夫。
“ 爷爷,这我会念,还是你教给我的。”
“ 告诉爷爷,你知道为什么要好好学习吗?”
“ 好好学习,爷爷才会喜欢。”
“ 还 有 呢 ?”
“ 莲花妈妈也会喜欢的。还有顾叔叔,佟辉爷爷,吴奶奶,苗
叔叔,他们都会喜欢的。”黑毛头掰着手指头,把在大院里住的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59

数了个遍。让身边的人喜欢,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来说,这已经很
不简单了,因为他善良。大人们爱他,他懂,他也同样要去爱大人
们,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去愉悦大人们的心,因为他只有
这么大的能耐。游部长笑了。
“ 还有吗 ?

“ 对了,也得让老师喜欢,还有同学们。”他虽然还只上了一天
学,但是他知道,他有老师了,有同学了。
“ 没有了吗 ?

孩子已经想不到再说什么了,他摇了摇头。
“ 如果不好好学习,爷爷可要打屁股呀。”现在游部长可以逗一
逗小孙子了。
黑毛头点点头,小眼圈里透着几分恐惧。爷爷打过他的屁股,
虽然只有一次,他永远也忘不了。
前一年夏天,佟辉爷爷带他去了老城门洞赶了一回集,他可开
了眼。那里真热闹,有卖棒棒糖棉花糖的,有卖烤烧饼的,有卖泥
娃娃的,还有卖假脸的。他回到大院,给冬冬学说,使出了吃奶的
劲 儿也 说不 完 全。 他认 为 那个 地方 太好 了 。佟 辉爷 爷 在那 个大 集
上,给他买了一只大肚子蝈蝈,那绿颜色的蝈蝈被圈在一个金黄色
的小笼子里,不停地叫。黑毛头给他的蝈蝈喂葱叶子,引得冬冬不
停地围着他转圈圈。见冬冬也喜欢,黑毛头答应让冬冬玩一天他的
蝈蝈。当他去要蝈蝈时,见到的却是一个扯坏了的笼子。
“ 我的蝈 蝈呢 ?

“ 我想看一看它的大肚子里装着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声响。”
“ 你怎么 看呢 ?

“ 我用小刀把它的肚子割破了看。”
“ 你 看到什么 了 ?

冬冬摇了摇头,除了弄得两只手粘糊糊的,他一无所获。
“ 赔,你赔我的蝈蝈!”黑毛头扭动着双肩,他被激怒了。
“ 蝈蝈没有了,我赔不出来了。活该,活该,气死你!”冬冬跺
着脚。黑毛头冲了过去,把矮他半头的冬冬狠狠地推了一个跟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0

冬冬躺在地上号啕大哭。
“ 黑毛头,你过来!”爷爷冲他吼了起来。他推倒冬冬,爷爷站
在一棵树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爷爷把他拉回房里,脱了他的裤子打
了他。爷爷的巴掌很厉害,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是他没有哭,顾不
上提一提裤子,扯起嗓门和爷爷理论:
“ 我没有错,是冬冬不对,他杀死了我的蝈蝈。”好小子,不怕
硬,要认个理儿,爷爷一阵欢喜。但是他板起了面孔,话说得有板
有 眼:
“ 他比你小,推倒他,就是你不对!你永远记住,哪个比你小,
你欺负哪个,爷爷就饶不了你!”这个做过司令的人,最不能容忍
的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同一个窝里,只能是大 的让着小的,强者照
顾弱者。他要让孙子懂得这个理儿。
让爷爷看看屁股,打得肿起了没有。老人的心并不硬。
“ 不让。”这小子还是不服。游部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和缓
地 说:
“ 冬冬是你的小弟弟,他有什么不对的,你可以说他,不能动
手打他。想想看,如果比你大的哥哥们都动手打你,你愿意吗?”
是啊,他不会愿意的。黑毛头摇了摇头。
“ 懂了吗?”黑毛头不响了。
以后,苗叔叔买来一只同样绿颜色的大肚子蝈蝈送给他,他没
有要。爷爷说,不要算了,拿给冬冬再去进行研究吧,看一看蝈蝈
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叫得那么好听。从此以后,黑毛头再
也没有碰过蝈蝈,也再没有欺负过比他小不如他的人。
“ 看来,我的孙子还是怕打屁股的。”爷爷继续逗他。
“ 不怕。我不会再做错了。”黑毛头在想,我再也不会欺负比我
小的人了。
“ 不对。你还小,你的路还长,你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对吗?”
黑毛头瞪起了眼睛。
爷爷的话还真是没有说错,黑毛头又错了一回。在上小学二年
级的时候,一个星期天,他被爷爷叫到了房里,只是,这次爷爷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1

有打他。爷爷拿出一把铅笔头,用细麻绳捆着,足有大碗口粗。说
它们是铅笔头,实在是亏了它们,它们有许多用了一半还不到,就
被丢掉了。给黑毛头买铅笔的人很多,除了大院里的人,还有爷爷
的 朋友 们, 一色 的, 花 杆的 ,带 橡皮 头的 , 绘图 用的 ,粗 的, 细
的,有国产的,还有从国外捎回来的。因为多,他十分大方,谁没
有铅笔,他给谁,当然,除了把铅笔送人,他也扔了不少,削断了
头,他就用新的。
“ 是你扔的吗?”黑毛头瞪起了眼睛,
“ 是我扔的又能怎么样?”
“ 你知道爷爷当年用什么笔写字?”黑毛头抬起头,用眼神在问
爷爷:你说说看,用什么笔写?他想,爷爷也许不用铅笔。
“ 爷爷买不起笔,也买不起纸。”爷爷穷,这他听爷爷说过的。
爷爷小时候没有新鞋穿,就穿二鞋。二鞋是人家穿旧了穿小了不要
的鞋子,让专门收旧鞋的人收了去,洗干净了,把破的地方补好,
然后,在鞋子的前边和后边再打上皮子的包头。不知道的人,从外
面看 ,还以为 是新 的 。这 种二鞋当然要比新鞋便宜得多,没有钱的
人家,孩子们才穿二鞋。爷爷说,他的姬伯夫省吃俭用,才能让他
穿上这样的鞋。鞋子大了,不跟脚,鞋子小了,挤着脚,你也只有
认 了。 爷爷 的裤 子露 膝 盖是 平常 事, 冬天 光 着身 子穿 一个 空壳 棉
袄 ,就 很知 足了 。吃 糠 咽菜 ,饥 一顿 ,饱 一 顿, 补了 兵, 进了 营
盘,这种苦日子还没有完。爷爷说过的,因为营盘里,士兵的待遇
猪狗不如。一次他们出发打仗,发了他们十天的口粮,全部都是生
红 薯。 二十 多斤 的生 红 薯, 饿了 渴了 都是 它 们, 直吃 得他 们胀 肚
子,吐酸水。所以,黑毛头从不挑食,不拣穿,好的吃,赖的也能
吃,新的穿,旧的也不嫌弃。他知道自己和爷爷比童年,爷爷在地
上,他在天上。爷爷见他半天不说话,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说:
“ 我没有你这么多的好看的铅笔,连一杆像样的毛笔也没有。
我用一根细棒棒,头上扎上一束麻,没有墨汁,就蘸上水在木头板
上 写字 。石 头 、瓦块 、树枝、筷子头都做过我的笔。”他没有再说
下去,他要说的还很多很多。当年,姬伯夫告诉他,你要有出息,
就要知道下死力去读书。在营盘中,要混出个样子,否则,活一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2

子,也只能活成个卒,任人欺压,任人打骂。他读懂了老人的良苦
用心。他只是断断续续地读了三年书,补了兵以后,向营中识文断
字的人学,向营盘周围的先生学。他读了《 东周列国志》、《 三国演
义》、
《 封神演义》、
《 施公案》……他一本一本读下去,学权术,学
谋略,学用人,学用兵。随着地位的提高,官阶的上升,他能够读
的书更多了,古、今、 中 、 外 ,他 一 发 不 可 收 。没 有 书 ,他是 活 不
下 去了 。当 人 们看 到他 的 草书 ,写 的诗 文 ,是 无论 如 何也 想不 到
的,他,是一个只念过三年书的人。
“ 爷爷,我错了。”黑毛头认了错。在以后学校主办的一个勤俭
节约的展览会上,展出了同学们扔掉的馒头、铅笔、本子,也展出
了红军长征时穿过的草鞋,用过的油灯,补丁落补丁的军装,背过
的 旧书 包。 黑 毛头 做了 讲 解员 ,讲 得很 好 ,感 动着 许 多的 人。 但
是,他也曾经想过,爷爷的故事也是很感动人的,但是他的故事不
能给同学们讲,因为爷爷没有当过红军。他已经知道了,爷爷做司
令 的时 候, 是 在国 民党 的 部队 里, 国民 党 是反 动派 , 已经 被打 倒
了,残余力量被蒋介石带到了台湾。
黑毛头九岁时,一个叫张德伦的爷爷送来了一个铁皮做的铅笔
盒,盒盖上画着一队威武的骑兵,扬鞭跃马。那爷爷穿着绿色的军
装 ,双 肩上 扛 着黄 色的 肩 章, 两道 杠托 起 了四 枚金 光 闪闪 的五 角
星。
“ 张 爷 爷 ,我 知 道 ,
你 是 大 校 。”
“ 你怎么知道?”
“ 我们班杨卫国的爸爸是两道杠,三颗星,他是上校。”
“ 不简单呀,小家伙,不愧是将门之后,对我们军人还有一番
研究嘛。那么你是个什么官呢?”张爷爷指着黑毛头左肩的符号在
问。
“ 我是大队长。”这李树槐已经加入了少先队,当了大队长,是
连续几年的三好 学生。爷爷笑了,他拍着他当年 的部下德伦的肩
膀:
“ 你还年轻,才五十多嘛,还正是能干的时候。我的孙子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3

就更年轻了,更是前途无量呀。”
黑毛头正低着头,在玩弄那个铅笔盒。
“ 喜欢吗?”张爷爷在问。他使劲点着头。他喜欢军人,爷爷做
过军人,爸爸也是军人,但是如果爷爷当过红军,爸爸是中国人民
解放军,该有多好。这个爷爷说的前途无量的人,不知为什么,总
有那么一些想说而似乎说不出的话。也许,佟辉爷爷说得对,他是
一 个小 人精 。说 他是 小 人精 ,因 为他 比同 龄 人想 的事 情要 多了 一
些。不是吗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4

六 庐 
 
山  
遮  
住 了
章 小 姑 娘 的 太阳

娘,这对于小小的李北是甜蜜蜜的美好的称谓,能勾起她绞着
糖汁的记忆。娘长着可爱的鹅蛋脸,喜庆模样,面皮黑里透红,一
双细长的眼睛,总是弯弯的像笑起来的柳叶,使小姑娘一次次动情
地想把它们含进口里。 娘的一双手很巧的 ,能绣出牡丹花 、月季
花,做出漂亮的虎头鞋。金黄色的小老虎背着漂亮的斑纹,张着红
红的嘴啃着地皮,妞妞和小老虎哥哥每人踩着两只老虎四处玩耍。
娘说,虎妞妞,虎小子,穿着虎虎鞋,跑啊,跑啊,跑大了。娘的
手指软软的,细细的,长长的,拍着妞妞走进梦乡,坐上了弯弯的
月亮船,在门前那银色的河渠里划啊划。娘的手,也有让妞妞难堪
的时候,因为它们会放进妞妞的胳肢窝里,脖梗儿里,抓出妞妞的
痒痒肉,直痒到妞妞的心尖尖上。妞妞痒急了,会笑得满炕打滚。
她要讨饶的。但是,她又时常盼着娘过来抓她的痒痒肉。也许,能
让娘抓出痒痒肉的孩子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如果没有娘抓孩
儿的痒痒肉,那是天大的不幸呢!
“ 北北,北北,”这声音也是甜甜的,像是从盒子里放出来的一
种音响,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压抑,又是那样的陌生。这是在叫谁
呢?
“ 北北,到妈妈这里来,来呀!”这是一个白白净净,清秀、斯
文的女人。对了,小刘叔叔和爸爸都说过的,这是妞妞的亲妈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5

他们说,是这个妈妈生出了妞妞。这个妈妈和那个娘不一样。李北
没有 动。 她记 起, 这个 妈妈 和爸 爸都 不再 叫自 己作 妞妞 ,而 叫北
北,刘叔叔也叫自己作北北了。妞妞在变,农村的妞妞快没有了,
坐在这里的人就要成为城里的北北了。这里没有奶奶说的天边,就
是那个只有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的,能够托起太阳的,和黄黄的大
地咬在一起的蓝蓝的天空。这里有马路,有街道,北北和爸爸、妈
妈、姜阿姨一起住在一座院子里。院子里有花,有草坪,有矮矮的
冬青树,还有一座两层小楼。这里没有满院子跑跳的小猫、小狗、
小兔、小鸡,没有好听的鸟鸣,却有收音机,有留声机,能放出动
听的 故事 和悦 耳的 音乐 ;还 有大 眼睛 的洋 娃娃 ,李 北叫 它作“ 假
人”;还有会跳的青蛙,但是必须用小钥匙插进它的肚子里转几圈,
它才跳得起来。
“ 来呀,过来,让妈妈抱抱,好吗?”姚慧敏伸出了手,十指纤
纤。孩子在襁褓中就离开了她。她常常在热昏的梦幻中亲吻着自己
的女儿。她的身体是滚烫的,额头是滚烫的,嘴唇是滚烫的,泪水
也是滚烫的,这吻当是这人世间十二分热烈的吻。然而,当她的热
度退下来,当她从噩梦中挣扎着爬回人间时,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孤苦伶仃。她热烈地吻过的人不在她身边。炳彪呢?他在发狂地工
作。当自己处于昏迷中的时候,他却奔波在旅途之中,泡在开不完
的会议之中。现在,她康复了,炳彪把女儿给她接回来了。但是,
与女儿的那份亲情却被不可名状的什么阻隔着。女儿见到她没有愉
悦和嬉笑。她伸出了双手,长时间的,终于引得 北北向她挪动脚步
了。怯生生的,十分小心的,一步一步像是踩在高跷上,又像是在
拖沓着那笨重的,本是属于自己的,又似乎不属于自己的步履。慧
敏伸出的纤纤十指开始发颤了。终于,她垂下了手臂。而北北也就
此止住了那不情愿拖沓的步履,睁大了眼睛,站在那里,直勾勾地
注 视 着 她。
像是两条毛毛虫从眼睛里钻了出来,又连爬带滚地滚成了球,
顺着脸颊掉了下来。慧敏失态地用手捂住了脸。她这是怎么了?抗
日战争时期,十六岁的她,作为一个学生运动的领袖,被泉城的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6

所 中学 开除 了。 于是 ,她 和那 些大 学生 一起 历经 千难 万险 到了 延
安。从此没有再回家。她的父亲是北方一个有名的大商人,是剥削
阶级,他挂在嘴头上的开店经是什么“ 若要发,众人头上刮”,“ 骗
杀人不偿命”等等。女儿发誓背叛父亲。但是,女儿在梦中一见到
父亲,又像儿时那样亲昵地把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父亲问她:
“ 敏儿,爸爸疼爱你呀,你怎么可以不要爸爸了呢?你的妈妈,
她想你想出了病。还有你的大哥,你的小弟,你不想他们吗?”
“ 想,我想。”于是,她看到了一张张亲人的脸,他们一闪一闪
的,像云儿一样飘忽不定,飘啊飘啊,怎么,越飘越远了呢?
“ 别走,等一等我,我不能没有你们,不能没有你们!”她哭醒
了,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之中。不,这是小资产阶级的感情,会削
弱我的革命意志,要不得,要不得!就此,在她给党组织的思想汇
报中,曾一次次深刻解剖自己,批驳自己。也许,把心肠变成铁石
一般,才是脱胎换骨,彻底革命了。这在当时,是一种时尚。她认
为 ,党 性就 应该 是这 样的 ,把 人性 撕得 粉碎 ,方 能铸 就那 钢筋 铁
骨 。于 是, 在宝 塔山 下的 延河 畔, 她成 为延 安中 国女 子大 学的 学
生,并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呢,她完成了学业,改了名,换
了姓,被党派往敌战区,拉起了一支游击队。她的事情干大了。那
时,在华北平原松林沟一带,谁都知道那个会使双枪的女游击队长
张真。她带人端鬼子的炮楼,抹汉奸的脖子,伏击日伪的保安队,
神出鬼没。日本投降了,因为工作的需要,她恢复了自己的姓名,
那姓名毕竟是父亲所起。不知为什么,在她内心的深处,父亲那慈
样的笑脸似乎是永存的。亲情是不容背叛的,不是吗?她是父亲的
爱女,她的聪慧和敏捷是来自父亲的遗传基因。没有父亲,不会有
她。她被组织上安排在解放军部队的一所野战医院里,做起了政治
部 的 主任。
这时,她已经在悄悄地注意小伙子们了,从生理到心理,她都
有了某种需要。于是,她看上了一个人,看上了他的权势、才干,
也看上了他的出身,他是长工的后代。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不怕清
查,不怕肃反的,他不会是阶级异己分子,不会是安插进革命队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7

里的匪特,不会站在老子的立场上反攻倒算,所以,他应该是不倒
翁,这对于慧敏是重要的。政治斗争是黑色的旋涡。十几年的革命
生涯使她懂得了这黑色旋涡的厉害。自己剥削阶级家庭的出身,往
往是容易出麻烦的,必须设法加以改变。如若能与这样的人结为伴
侣,她会有一个好的依托,会就此活出一个踏实,会的。几乎是在
慧敏刚刚动了心思,有了想法的时候,那个人便戏剧性地成了野战
医院的伤员。他的英俊、洒脱和他一起仰卧在病床上。慧敏曾站在
窗外长时间地看过这个人。他虽然清瘦,但眉清目秀,一头浓发,
右脸上的那道疤痕刻划出他的刚强。他闭着眼,十分痛苦地拧起眉
头,轻轻地呻吟,苍白的面孔在微微抖动,令人疼爱。终于,生生
之气又逐渐回到了他的体内,他睁开了眼睛,慧敏惊喜地发现,他
的一双亮眼,像水晶在波动,竟是那样动人。他好了,英俊、洒脱
和他又一起站立了起来,就在自己的眼前,令人仰慕。虽然,他不
曾注意过自己,甚至于从未注视过自己,最后,慧敏不得不含情脉
脉地目送他走出野战医院。
她记起了当时的兵团司令,他做过后勤部的部长,野战医院归
他领导,慧敏曾向他汇报过工作,他称自己为小鬼。慧敏的干脆、
利索加爽快,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虽然只汇报过一次,因为她
上任才十天,后勤部长就升迁了。然而,慧敏知道 ,他是那个人的
老首长。于是,她用乡情去打通了关口,使这位兵团司令的夫人先
留意 起自 己, 又使 夫人 去启 发首 长, 让他 想起 那个 印象 不错 的小
鬼,关心起她的婚姻大事。结果,老首长用一条红线把那个人牵引
到自己的身边。就这样,她和李炳彪终于做成了夫妻。炳彪有男子
汉的阳刚之美,阳刚之势,阳刚之气,给了妻子一份男人的爱。然
而,他又是那样的不通常人之性,为了他钟情的事业,似乎可以抛
弃一切。他正统,唯书,唯上。结婚以后,炳彪被调离了部队,在
国家机关任职。为了照顾炳彪,慧敏不得不离开了野战医院。有关
领导征求过他们双方的意见,提出,可以把慧敏安排到炳彪下属的
机要部门委以重任。慧敏低头不语。炳彪却说,不行,我不能让我
的妻子成为我的手下,不便于领导。慧敏很是不满。于是,她又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8

次磕开了那位老红娘的门,他如今是炳彪的领导,炳彪是由他点
将,做了自己的副手。老首长笑了:
“ 炳彪从工作出发,他的意见也有一定的道理。这样吧,我帮
你。事情包在我的身上了。反正如今这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想去
哪儿就去哪儿,对不对呀?小鬼!”
于是,慧敏被安排到燕城最大的北固医院主管人事工作。
“ 谁批准你去找他?你还挺能干,会打着我的旗号为你去办事
了。”炳彪刚刚从外地回来,阴沉着脸,对上任还不足十天的慧敏
展开了功势。
“ 怎么,我不能去找他吗?你不会搞错吧,他也曾经是我的首
长。”正准备以柔情蜜意去迎接丈夫的女人也拉长了脸。
“ 为什么要去找别人,由组织去分配,有什么不可以?北固医
院里,比你资格老的人有的是!人事处长轮得上你当吗?”炳彪很
激动,声音越说越响,脸上的那道疤痕也在动。他还从未对妻子发
过火。
“ 你管人家怎么看。 你必须知 道,你的老婆是靠自己的闯荡,
才有了今天。你管不了她的事!”慧敏吼开了,面孔涨得通红。
“ 喝,你还挺厉害的嘛,不会把我吃了吧。”善于通权达变,这
是古往今来权贵者惯用的伎俩,炳彪也通其道了。他的语气缓和多
了。
慧敏不理他。
“ 好了,我这次可以在家里住十来天,我们可要好好亲热亲热
呀。不然我一走,又忙得四爪朝天,你要想我想得哭鼻子了。所
以,什么事情都暂时搁一搁,不要扫了咱们两个人的兴致嘛。”
“ 你走,今天就走也行,嫁了你这样一个工作狂,老正统,我
自认倒霉好了。”
“ 你嫁了我,就要懂得中国人的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
么我呢,就有权管一管你,谁让我是你的夫君?”他笑着。
慧敏不再说什么。连续的几天,她不与炳彪行房事。对于一个
理智、善良的男人,对于一个健康向上、性欲旺盛的男人,是令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69

十分伤感的。把那隆起的、勃发的爱恋经过压抑后软绵绵地退缩直
至收起,那是需要何等的忍让之气量呀!
接 着发 生 的事 情, 是 人们 始 料不 及 的。 慧 敏先 是恶 性 妊娠 反
映,吃一口吐一口,躺倒了。后来又害了全身关节炎动弹不了了。
炳彪请来了大她五岁的农村妇女姜姐,专门料理她的日常生活。
“ 慧敏,我们不要孩子了。你太苦了。”炳彪竟掉了泪。
“ 不,孩子是我们的骨血,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慧敏好感动。
“ 慧敏,安心养病,你主管的工作让别人接手吧。”炳彪抚摸着
她软软的头发,凹陷的腮帮。
“ 领导说了,找人代理我的工作。我的病会好的。”慧敏的眼睛
睁得大大的,这眼睛是黑亮的。清癯、苍白的面容,更衬出它们的
灵气,显出它们的美丽。
“ 时间太长了,对工作是不利的。”炳彪的手指滑到妻子的唇
边。
“ 你是说,让我辞掉所任职务?”慧敏吻着炳彪的手,大颗大颗
的泪珠滴落在枕头上。
“ 你要有自知之明。你的身体不行了,没有了本钱,就不要给
组织上找麻烦了。什么事都等养好了病再说吧。好了,有个会在等
着我,不能陪你了。”他弯下腰,吻一吻病中的妻子,转身走出了
病 房。
于是,慧敏办理了病休。像是一场梦。当年那个背叛了家庭的
小革命家,那个手持双枪威震敌胆的女游击队长,那个野战医院年
轻的政治部主任,那个北固医院人事处的女处长,如今,成了一无
所有的病人。然而,还没有完。接着,她又害了肺结核,不得不与
嗷嗷待哺的女儿一别五年。如今她病好了,女儿回来了,但是女儿
的心没有回来,没有。
“ 妈妈,妈妈,”北北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慧敏的失态,使
她动了孩子的感情。
这次是慧敏一动没动,她还在出神。
“ 妈 妈 ,你 哭 了 ?”北北用小手揩去了亲妈眼角的泪。这是谁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0

手呢?小小的,娇嫩嫩的,从脸颊滑过,怪痒痒的,仿佛不是在抹
去我 的泪 ,是 在为 我擦 拭着 伤口 ,这 伤口 能愈 合吗 ?手 指仍 在滑
动。这是女儿的手指,是的,是的!慧敏一阵激动,她捉住了这双
小手,把它们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顺势抱起了女儿。北北的小脸
贴着她的脖梗儿。亲妈的脖梗儿,也是软软的,贴着它是舒服的。
“ 北北,北北,”炳彪兴冲冲地上了二楼,几步便跨到了妻子和
女儿的面前。
“ 唉呀,不简单嘛,母女俩儿这么亲呐。也亲亲爸爸呀!亲亲
丈夫呀!”他兴奋地蹲了下来,把他的脸凑了过去。
“ 爸爸回来了!”小姑娘很兴奋。在农村的那个家里,他和小老
虎哥哥都没有见到过爹,奶奶说过的,爹在朝鲜打仗,志愿军胜利
了, 就要 回来 了, 可是 还没 有回 来, 北北 的亲 爸爸 就把 她接 回了
家。 这个 亲爸 爸真 好, 他教 北北 数数 ,他 会学 公鸡 啼, 会学 小狗
叫,会讲好听的故事。就在爸爸接她回家的路上,在吉普车里,他
们就成了好朋友。
“ 你今天怎么回家来吃午饭呀?”北北在这个家已经住了好多天
了,爸爸就几乎没有回来吃过午饭。
“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回来呢 ?

“ 因为你要开会,没有时间回来。”北北用脑门顶在了爸爸的下
巴上,用小手抓挠爸爸的痒痒肉。爸爸痒得大笑起来,又搂着妈妈
一起笑。北北忽然叫起来:
“ 爸爸,你像我们家里的太阳,把妈妈的脸照亮了。”小姑娘看
着她的亲妈,那脸儿笑成了红颜色。
“ 那么妈妈像家里的什么呢?”慧敏也来了精神。
“ 你是,”小姑娘略微沉思了一会儿。妈妈的脸经常是白白的,
她很漂亮。她的相片北北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天天看的。奶奶说过
嫦娥 奔月 的故 事, 她说 ,嫦 娥很 美丽 ,所 以才 能进 月宫 。小 姑娘
想,我妈妈也很美丽,于是她说:
“ 妈妈像我们家里的月亮。”
“ 这个月亮真是像极了。”炳彪欢呼起来,慧敏也笑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1

“ 北北,你像我们家里的什么呢?”爸爸的问话是认真的。
“ 我 是 北斗 星 , 亮 晶 晶, 爸 爸 妈 妈 仰望 北 北 , 那 是方 向 和 力
量。”北北有一个聪明的脑袋瓜,爸爸对她讲过的这些话,她记得,
张口就背得出。爸爸 妈妈 为她拍起了巴掌。
炳彪又走了,在家里匆匆忙忙地吃了一顿晚饭,便踏上了南行
的列车。临走时抱着北北说:
“ 爸爸没有带你去看奶奶,没有带你去动物园,没有带你去买
小儿书,没有给你讲故事,爸爸说话不算数,你肯原谅爸爸吗?”
北北点一点头。小刘叔叔曾经告诉她,爸爸太忙了,有一次四天四
夜只睡了三个小时,最后竟倚着院子里的一棵树睡着了。他也说,
你爸爸不能带你去玩,你要原谅他呀。北北还不懂得四天四夜和三
个小时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但是,她知道她的爸爸很忙。
北北在妈妈和姜阿姨的呵护下,上了幼儿园,又上了小学。虽
然,她很少有时间和爸爸在一起,但是她和爸爸很亲,那份亲热往
往让妈妈不解:我付出的比你多,为什么她对你比我还亲?爸爸的
理由很简单:她见你的时间太长,不稀罕了;见我的时间太短,所
以才稀罕得了不得。
北北和妈妈、姜阿姨的感情一天一天加深,但是她仍然常常思
念乡下的那个家。慧敏很理解她,曾经带她回去过几次。每一次回
去 ,女儿前 后会兴奋很 长时间。后来她上了小学,慧敏身体康复后
也 开始 上班 了, 依然 在北 固医 院人 事处 ,只 是不 再做 处长 了。 所
以,她们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去农村了。一天晚上,慧敏听到女儿在
梦中呼唤奶奶,呼唤那些亲人们,她流了泪。北北是个孩子,她知
道珍视这一份情爱,可是自己呢?解放以后,她在燕城曾意外地遇
到了家乡的一个邻居,才知道父母早已去世。母亲患了肺病,在她
离家的第五个年头上咳血而死。她死后,人们在给她换寿衣时,才
看到了贴在她胸口的一双小鞋,那是慧敏出满月时穿过的母亲为她
做 的第 一双 鞋。 父亲 虽然 很有 钱, 但是 并没 有娶 妾, 他与 母亲 同
龄,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他们三岁时,一位画家为他们画
过一幅水彩画,画上的两个小人,手牵手站在一棵核桃树前,鲜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2

鲜活的,笑视着前方,逼真、传神,仿佛会双双从画上步入人间。
看过这幅画的人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动人的一幅画。一对恩爱
夫妻,视女儿为掌上明珠,而这颗掌上明珠却背叛了他们,折了他
们的阳寿。母亲死后的第二年,悒悒寡欢的父亲也撒手人寰。父亲
走时,根据其遗愿,大哥在他的棺木中放进了两件东西,一件是那
幅水彩画,另一件则是慧敏玩过的一只绒布做的小白兔,那是父亲
在她两岁时送给她的玩艺儿。这只小兔十分可爱。小时候,她抱着
小兔玩耍,和小兔一起睡觉,兔儿伴她长大。父亲说过,我的女儿
像小兔一样活泼可爱,美丽温柔。难道是我错了吗?她反反复复地
问过自己。她想过,是不是应该找一找大哥,找一找小弟。就在这
时,“ 三反”、“ 五反”运动开展了。大哥继承了祖业,是当时资本
主义工商界的名流之辈。炳彪因为在国家搞经济工作,对慧敏的大
哥十分熟悉。他曾经问过她:
“ 你不是想找大哥吗 ?

“ 他在
“ 五 反 ”中 有 事 吗 ?

“ 事情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的,这和找大哥有什么关系呢?”
“ 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 你不去找他,他也是你的大哥。有了麻烦,躲是躲不掉的。”
“ 算了,
不去认 了。

“ 你呀。那可是你的大哥。我呢,没有兄弟姐妹,想个大哥还
没 有 。”
“ 我这样做也许是错的。但是,现在,我无法说服自己。”
“ 你很固执,又很会钻牛角尖。”
“ 随 你去 说 好 了。

时间在祥和、平静的日月中向后推移。北北一天天大起来,变
得聪明可爱。
慧敏也在变,变得温柔、体贴,强求自己去适应炳彪,并且想
过,为炳彪再生个儿子。炳彪却说:
“ 我们不要再要孩子了,有一个北北已经很幸福了。中国的人
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经济发展要搞计划,人的生产也需要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3

划,人总要穿衣,吃饭,住房子,受教育。人少一点儿,对经济的
发展是有好处的。我们呢,开个好头吧。中国有多少女人,不是为
所从事的事业累垮的,而是为子女拖垮的。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妻子
被拖垮。”慧敏为丈夫深深打动了。为了他的事业,为了这个家,
她愿意牺牲自己,充当贤妻良母。

958年, 炳 彪忙 了 整 整 一 年。 过 完 了 春节 就 开 始 开 会, 一 个
会议接着一个会议,在家的时间少得可怜。在即将入夏时,“ 三年
超过英国,十年超过美国”,口号已经喊响了。立夏以后是小满,
接着,芒种、夏至,小暑之后是大暑,随节令的递进,气温逐渐在
上升,持续的高温使众生灵躁动不安。热度也冲击着许多的人,有
决策者,打旗的人,也有拉车的汉。许多地方几乎是一夜之间,土
高炉歪三倒四拔地而起。炳彪大汗淋漓,从会议堆里到高炉林立的
农 村, 从那 秃了 头的 山林 现场 地到 几千 万人 大兵 团作 战的 汇报 材
料,他和众多的人,要调查,要研究,要论证,绞尽脑汁,忙昏了
头。他看到的一些统计数字,虽说算不得什么天文数字,但足以令
人目瞪口呆了。其中的一个统计数字是小麦一亩地产七万三百斤,
如若这也令人瞠目结舌的话,那么,一亩早稻田竟产十三万斤,则
不能不令人倒抽几口凉气,刮目相看。与此同时是人民公社如雨后
春 笋, 好像 只需 要一 个早 晨的 时间 ,祖 国大 地就 被春 笋覆 盖。 秋
天,全国的老百姓都吃起了大食堂,敞开肚皮先吃干的,喝稠的,
老人吃得撑得慌,大人吃得噎得慌,孩子吃得涨歪了肚皮。干的稠
的没有了,只有喝稀的,直到稀汤水能照得见人的细脖子瘦脸。
秋天一场大雨把炳彪浇了个透,如大梦初醒。他冒着雨回到了
家中。是北北在那里唱:
“ 红领巾红旗手,打着红旗向前走,总路线,万丈光芒……”
什么,什么,他听不见了,是脑仁开花了,开花了,钢花、棉花、
米花在涌流。许久,许久,像是挨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好像好一
些了似的,听觉又有了,歌却还没有能够唱完,他又听见了,是这
样 唱 的:
“ 三面红旗万万岁……”怎么,百岁,千岁,时间还太短?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4

万岁,那么就是一亿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土高炉,废
品,大锅汤。唉呀,头疼,头疼,像电钻在钻,钻出了脑浆。受不
了,受不了了。
“ 北北,北北,不要唱了,你不要唱了,停下来。”炳彪在哀
求。
“ 爸爸,你,回来了,你,你怎么了呀。”北北望着刚刚进家的
爸爸,他一脸的病容。
“ 炳彪,”慧敏抱住了几乎跌倒的炳彪,踉跄着帮助他靠坐在沙
发上。
“ 慧敏,我烧得慌,不,我冷,我冷,抱紧我,抱紧我,疼。”
炳彪语无伦次地瘫倒了。旁边的人们,妻子、女儿、保姆和刚刚跟
进门的刘秘书乱作一团。
炳彪病了,高烧并胡话:
“ 人,大胆人,高产,共产,大锅,汤,汤,烫,人民公社,
赶上,钢,超过,土炉子,冒进……”
五 天 头 上, 他 睁 开 了 眼, 烧 还 没 有 全退 , 但 是 , 他恢 复 了 理
智,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家门。
“ 我要去西南开一个会,晚了会误事的。”他拍一拍北北的脑
袋,冲妻子歉疚地笑一笑。慧敏没有阻拦他。
整整一个冬天,炳彪参加了一个会议又一个会议。他用大量的
第一手资料,告诉人们,共产风是刮不得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是
无稽之谈,需要泼冷水,需要降降温。一步一个脚窝,才能前进。
从古至今,人从胚胎、婴幼儿、儿童、少年、青年、中年到老年,
有谁可以跨越这其中任何一个阶段。而这十分简单的道理,为什么
不被人接受呢?炳彪的身体没有在忙碌中被拖垮,他的精神也一天
好似一天。在休会期间,他回到家里,又有了欢歌笑语。他和许多
人的努力已初见成效。人们在整顿人民公社,在降低国民经济的计
划指标,已经觉察到的错误在得到纠正。
“ 慧敏,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痛快啊!”在枕头边,他对妻
子说。慧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她习惯了,不去过问丈夫的事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5

但是,对于时事政策的那一份关心,已经是她多年的习惯。这两个
习惯,使她对丈夫自认为是了解的。举三面红旗,干社会主义,炳
彪是一员干将。当然,在他们夫妻之间的谈话中,她知道丈夫的一
些观点,在如何走路的问题上,他和一些人有分歧。然而,一场灾
难,也就此降临了。

959年 7月, 中 国 共 产 党 在 庐 山 召 开 了 政 治 局 扩 大 会 议, 即
著名的庐山会议。炳彪从这座山上走下来,坠入深谷,被罗织出反
党的罪行一件又一件,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大小会批 判他,他
一遍又一遍做检查。他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孤身一人回到家
中,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不给妻子和女儿开门,不会客,不见
人,无声无息。半个月以后,当他从书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头
发变白了,四十多岁的人,憔悴、苍老得犹如活够了一个花甲之
年。
” 慧敏不敢相认。
“ 炳 彪 ,是 你 吗 ?
“ 是的,是我。”慧敏捂住了双眼。
北北怯怯地看着爸爸。这太阳不鲜亮了?不灿烂了?不是的,
小姑娘的太阳是被庐山遮住了。
庐山啊,你为什么要把小姑娘的太阳遮住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6

章 人民公社是 金 桥

立春了,小学校开学了,狐皮沟前后庄送来了三十三个娃娃。
曲静波正在点名。
“ 林 昊 。”
“ 老 师,
我 在 这儿呢。”林昊笑眯眯地立起,直撅撅的,像一截
小木桩。
“ 不对,要回答老师:到!”老师这样说。娃娃们有的点头,有
的左右顾盼着。
“ 师 虎 民。

“ 到!”虎娃十分努力地欠一欠身子,碰撞了小凳子和桌子,弄
出了声响。“ 哈哈,哈哈哈!”一些娃娃在笑。
师虎民答得好,你们不要笑。曲静波走过去,扶住了虎娃:
“ 以后,你坐着回答老师的问题。”公公告诉她,虎娃害的是柳
拐子病,两条腿的肌肉在逐渐萎缩,呈半弯曲状态,弯不得,也伸
不得。她和权民查过书,知道这种病也叫大骨节病,是西北地区的
一种地方病。公公对她说过:
“ 你要多操些心,照顾好这娃娃,不能把他磕着碰着了。这是
个乖巧的娃,念上些书,长大了,在生产队里扒拉个算盘珠子,兴
许能给自己挣下些口粮,自己把自己给养活上。他歪好也是条命,
要 在这 天地 间走 一遭 , 众人 要帮 他哩 ,让 他 能觉 着不 缺少 人的 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7

爱,活着是有滋有味的。如今啊,我瘫在了炕上。我在这世上的时
间不会很多了,这娃娃就更让我记挂。”
曲静波只想哭,她苦苦地忍着,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虎娃在凳子上坐稳当了,他的老师才重新抬起了头,对娃娃们
说:
“ 师虎民的腿有毛病,同学们都要照顾他,不能欺负他。你们
想一想,你们能跑能跳,他跑不动,也跳不起。他能和你们一起坐
在这里念书容易吗?”娃娃们不再笑了,他们瞪起眼睛认真地看着
老师,她的心真好。
“ 师大 宝。
”点 名 在 继 续 。
“ 我来了,还有我家二宝,我替他喊,到!到!”大宝站了起
来 ,二 宝擤 一擤 鼻涕 , 一只 手提 着裤 子, 另 一只 手拽 着大 宝的 衣
襟,站是站起来了,却低着个头看着脚底下,巴望能够马上坐下。
这小哥俩儿坐一个条凳,使一张桌子。学生娃娃的桌凳,是从自家
搬到学校里来的。桂花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只小一岁,于是,
她和富强把三个儿子一起送进了小学校。
桂花说了,虎娃是大儿,像模像样的桌凳要给他用。
富 强 对 大宝 二 宝 说 , 在学 校 里 , 你 们要 当 好 你 大 哥的 哼 哈 二
将,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了。虎娃要在外面吃了苦头,大我可要狠狠
捶你们。他说得很神气。这哼哈二将的故事,他是听程果平在地头
上讲的。那右派一肚子学问,干活肯出力,也喜欢帮人。他给大干
妈送药,担水,熬汤。社员们( 村民如今都自豪地称自己为社员,
“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
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这歌儿人们能唱得山响)有个头疼脑热
泄肚子的毛病,他还会医治。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写个对子条幅什
么的,外加写书信,他都行。久而久之,人们见了他不再躲躲闪闪
的了,和他说说笑笑已是平常事,连大队书记梁仰富,也热火着给
他 教陕北民歌“ 正月 里 来那个是新年,纸糊的那个灯笼挂在门前,
风吹那个灯笼吐鲁鲁转,我要和那三哥哥你过上新年。”书记唱,
右派学,书记、右派唱了个美,众人也唱,种一晌午土豆,嘴就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8

闲。所以,富强也问过他这哼哈二将。他的太爷爷的坟在河南,因
为他们家几辈辈人都是单传,于是,在他和桂花成亲后,他大领着
他俩儿,一路打工要吃,千辛万苦去了趟河南,到祖坟上磕了头,
还去庙门里烧了香。那哼哈二将的泥像,他自己看不明白,他们是
做啥的?程果平告诉他,他们是有权有势的那些个人的左膀右臂,
很有些法术哩。他们一个鼻子眼里能哼出白气来,一个口中能哈出
黄气来,厉害得很。不知为什么,富强立马想到他的虎娃,他和桂
花结婚两年没个娃,眼见单传到自己这儿,要断了根?就在这时,
后沟一个拦羊汉头一天从山崖上翻到了沟底,第二天他的婆姨生下
了娃娃,因为难产,竟没能看上娃一眼,就去了。他连夜去把那娃
抱了来。人说,这娃命太硬,一出世就把爹娘踹进了阴曹。他和桂
花不信那个邪说。说来也奇了,娃来到这个家,这个家就人丁兴旺
了。又有人说了,是这娃用脑壳撞开了桂花的怀。富强深信,虎娃
是个有福份的娃娃。他要成了方圆几百里的一个人物,再让他的大
宝二宝在他的左右哼哈上,那该有多神气!这乡里的人,也是很会
幻想的 哩。
桂花不乐意了,守庙门的哼哈二将她见过,一脸凶相,她可不
要大宝二宝学他们的样。她冲男人嚷:
“ 少说那没用的话。
”又 对 大 宝 二 宝 说:
“ 那张好桌凳虎娃坐,你们俩有一张桌一个条凳行不?”
“ 行。”小哥俩儿最心疼虎娃哥哥,好桌凳给他,那是应该的。
“ 娘,把两张桌子对一起,我们哥仨一块坐,还不挤。”虎娃知
道 ,爹 娘最 心疼 自己 。丹 丹妹 妹也 最惹 爹娘 疼 。唯独 中间 这两 个
宝,最淘气,会惹祸, 挨 爹 娘 的 拳 脚 也 就 挨 得 最 多 。他 常 护 着 他
们,为他们求情,使他们少挨爹娘的打。如今要一起去念书,他不
能 不 想着 他 们。
“ 不行,不行。他俩动静太大,坐着也不会老实的。你们要分
开坐,才安然。”桂花的话就是圣旨,富强点头,没谁再说什么了。
“ 大,我们做大哥的哼哈二将。”大宝说,二宝点头,他们知道
什 么 是 哼 哈 二 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79

“ 哼哈二将,一脸的凶相,你们做不得。”说实在话,让桂花说
说什么是哼哈二将,她可说不上来。尽管她听程果平讲了一遍,又
听过自己男人在炕头的学说。
是的,桂花的大宝二宝,是做不得哼哈二将的。这不,开学的
第一天,老师才点名,小哥俩就引得娃娃们咧咧着笑闹起来。他们
脸上没有一丝凶相。
“ 二宝没长嘴吗?你大宝能替他吃油馍馍吗?”
二宝哪里是学生娃,穿的裤还开裤裆呢!是的,党中央在陕北
十三年,延安当时是一个红色的首府,所以,这块地方的山里人,
连娃娃都懂,上了大席面,是要穿得整整齐齐的。当了学生娃,自
然是不能穿开裆裤的。在当时的中国农村,这文明化的程度,应该
说是不低的了。
唉呀,小牛牛露出来了,照,还会动。又有一个娃娃低着头,
那话说得更白,也更臊人,引得更多的娃娃低下头看罢大笑。二宝
抹上了眼泪。虎娃和大宝攥起了拳头,林昊瞪起了眼睛,茅缸干脆
捶响了桌子。
“ 你们能个什么!”大宝和茅缸拉开了架式。
“ 怎么,想打架吗?”几个娃娃也不示弱。
“ 都不要吵了!”女先生大吼一声。当年,给俘虏兵训过话的
人,还能被几个娃娃治服了?一切声响嘎然而止。娃娃们悄悄地缩
回了 脖子。
“ 张兰兰。”老师接着干她的活,声音又变得清脆而甜美。
张鼎诚的小女儿站了起来,却没有答到,她羞羞答答的,脸臊
得通红通红的。老师笑了,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奇怪的是,没
有谁敢起哄。要说起来,这三十三个学生娃娃,女娃暂时还就这么
一个。大人们说,老先生在的时候,虽然也说过的,男女都一样,
可是人们品着,不能一样。女娃大了嫁了人,识文断字和窑里的营
生,要两说着。女娃要有一手好针线,能在碾盘磨道里转出样样,
把院里、窑里和锅灶摸理出生气,服侍好公婆,照顾好男人,拉扯
大娃娃。学这些,有窑里的老婆姨们已经足够了。念书,那是小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0

人的事,而不是小女人的事。所以当年没有谁送女娃跟着老先生念
书。曲静波是一个女先生,这是其一;和老先生比,她更少保守,
这是其二;张鼎诚庄稼活是好把式,人也是很精明的,他知道,女
娃读些书,长些见识,会鹤立鸡群的。何况,毛主席当年在陕北的
时候,自己还被扫了盲,两个儿子也都送到老先生那里念了些书,
鬼灵精猴娃不就出在他的窑里?一家三个男人都愿意兰兰念书,兰
兰的娘不管男人们的事,他们发了话,她呢?打点着把桌凳用彩色
的旧年画裱糊了,又为女儿缝了个花兜兜装书本。这是其三。有了
这些个三,念书就成了兰兰这个小女人的事了。人说,好男不跟女
斗,三十二个男娃是不会合起伙来去跟一个女娃娃做对的。另外,
茅缸那条楞汉,是和兰兰一起滚泥蛋儿滚大的,谁碰兰兰,他碰
谁,这是不少人领教过的。小小的娃娃是懂得什么叫厉害的。
“ 梁兴旺。”老师还在点她的名。
没有人应。
“ 梁 兴旺。
”老师 又 叫 了一 遍。
“ 叫你呢,答应啊。”林昊捅一捅茅缸。
唉呀,那梁兴旺就是茅缸嘛。那小子不喜欢老师叫他的大号。
不安分的娃娃又开始骚动了,不过只敢交头接耳。
“ 到!”茅缸记起,他娘和他大在他出门时,你一句我一句告诉
他,先生叫他的大号,可要记好,学校里,老师是不会喊他茅缸
的。桃花还在她的耳朵边上喊了几声梁兴旺,他把头都点得麻烦
了,才放他上了路。谁想,临了临了,还是答应老师答应得慢了。
但是,是条汉子,喊个到,也和别人不能一样。他肩膀头一横,粗
脖子大嗓门喊出一个到字,着实把旁人吓了一跳:这小子,不孬
啊,不是个好惹的。原本就知道他厉害的娃,也就更加畏惧三分。
老师开始讲课 了。这些娃娃有个满不错的先生。曲静波是北方
一所大学的学生,在辽沈战役取胜以后,解放军入关时,她加入了
解放军,一腔热血,要去解放全中国。在部队里,她做过文化教
员,做过宣传队员。和师权民成亲以后,她离开了部队。为了权民
的家,她来到了陕北。她没有亲人。日本人占领东北,他们一家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1

在流亡的路上走失,母亲死在枣林沟一家农人的炕头。当时她只有
一岁,成了孤身一人。是村里小学校的女先生收养了她。她在农家
的院子里跑大了,女先生又供她读完小学读中学,直读到大学。在
她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女先生失踪了。半年以后,她在报纸上读
到 了有 关她 的消 息。 原来 ,她 是共 产党 人, 已经 就义 了。 入伍 以
后,她在各种表格中“ 家庭出身”这一栏里,全部填写的是“ 革命
烈士”。能来到陕北农村,在她是很自然的。她的公公婆婆只有一
个儿子,为了男人的事业,为了小女儿的一份安定、甜蜜的生活,
陕北农村就成为她最好的选择。她开始了她的第一课:
“ 同学们,
你 们 知 道 现在是什么年代吗?”娃娃们回答不出老师
的 问话 。于 是, 她告 诉娃 娃们 ,是 大跃 进的 年代 ,是 公社 化的 年
代,是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年代。这使她所从事的农
村小学教育,有了与众不同的内容。因此,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
林昊在窑里念三面红旗,程果平过来凑兴,问他什么叫作三面红旗
时 ,林 昊竟 一字 不差 地背 出了 个究 竟, 令他 的右 派叔 叔好 一阵 发
呆。
就这样,三面红旗飘一飘,春风吹一吹,借着这劲头,小学校
门前的钟敲响了。娃娃们嬉笑着,打闹着,一起去上学。一个生机
勃勃的春天,在陕北的黄土窝窝里展开了美丽的翅膀。
小学校的娃娃们在念一本新书。
“ 人一民一公一社一是一金一桥。”曲静波像是在领诵。她的娃
娃们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稚嫩嫩,清亮亮,乐滋滋
地拖长着拍节在合诵。于是,那朗朗的读书声和着春雨的淅沥声便
波连着波,浪推着浪,热情地振动着人们的耳蜗,丝丝入扣,声声
入耳。娃娃们读书的声音着实好听呢。声音是好听的,小学校周围
的景致也是足亦令人赏心悦目的。
触景生情,会使人思念老先生的。
这小学校在狐皮沟的中部,在山野的怀抱之中。两孔大大的窑
洞虽开在山峁的中腰,但是出得窑门,娃娃们却有个不错的活动空
间。这山峁中腰原本连着一道墚。老先生在时,和狮子领着村民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2

把这墚用老镢头、木耙子、石滚子修出了两亩八分一块平地。人们
在这平地的东头栽上了树桩子,做成了两架秋千。老先生还指挥着
木匠,做起了两个篮球架,把藤条窝成圆圈,配上了用男人们捻的
羊毛线线织就的网子 ,使得这山窝窝里居然有了像模像样的篮球
场。
狮子曾给他的儿媳讲过一个关于篮球的故事。在篮球场修好的
那天,老先生教娃们打球 。十个娃分两队,抢着那一只球满场子
跑。娃娃们个个出了一身臭汗。大干妈和几个婆姨女子看这场球看
急了眼。大干妈一拍大腿:
“ 咱山里人不和人争争抢抢的。抢一只球能抢出个什么名堂!
娃娃们会学坏的,会不懂得谦让。”
“ 这是 一项运 动。
”老先 生讲给 她听。
“ 什么运动 ?

“ 篮球运动啊。一场两队,十个人。每队五个人。两个前锋,
一个中锋,
两个后卫。

“ 一场十个人,我懂了。”于是,她自做主张,领着几个婆姨连
夜缝了十只球 。这球是用布裹着羊毛缝成的 。大干妈自有她的道
理。
“ 后来 呢 ?
”曲 静波 真是 很感 兴趣。
“ 还有什么后来?那十只球只能在炕头上滚一滚 ,哄哄碎娃
娃。”老先生和学生娃好一阵笑。大干妈也从此不再看篮球赛。
如今,老先生 虽去也,而这一方景致仍在。
小学校如同镶 嵌在山野中。此时,人们在一架架山上种的冬小
麦返青了 ,像绿色的毡毯 ,在塬上、峁上、墚上铺着、蒙着、挂
着。在阳洼洼背洼洼和山崖上,有桃树、杏树、枣树、野杜梨树,
还有木瓜,正是开花的时节,它们用自己的黄绿色、粉红色、淡红
色、深红色、翠绿色点缀着山与天的接口,装饰着黄黄的山窝子和
蓝蓝的天架子。
然而,春天永远令人感到短暂。几场雨一下,树上开过的花就
都谢完了,翠翠绿的植物们,先是脱了翠翠,成了绿绿的植物,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3

野在继续染绿着它们,绿得过了头,滴出了绿油,绿油油又变得墨
墨绿,小麦则扬起了由绿到黄的穗子。日头开始变得毒起来。人们
在商议成立食堂的事。狐皮沟大队党支部的三个委员,梁仰富和林
二盘腿坐到狮子的炕头上。三个人竟是一条心:众口难调,人的肚
皮难量。做成什么样的饭人人都能说好吃?做多少饭人人都能吃饱
还要不糟蹋一点 儿 ?狮 子 说:
“ 权民他们部队的食堂我看过。部队里没有七老八十的人,也
没有大娃小娃碎娃,食堂还顿顿都有剩饭。再说了,到了星期日,
那些当干部的军人还可以回到自家的锅窝子里搅饭吃。部队里的人
都希罕吃个自家的饭,乡里人能希罕吃个食堂?就是希罕吃,能长
久的 了? 大大 小小 几百 号人 ,嘴 长嘴 短, 肚大 肚小 ,能 吃到 一搭
里?扯平了人头敞开吃,三年的粮也不够一年吃。”
“ 咱们乡里人,祖祖辈辈是一个家一个锅窝子。”林二说了,梁
支书说:“ 我看这事弄不成。已经有几个生产队吃食堂了,眼见着
粮食囤冒尖的,忽忽着就平了头。人们一天能吃光几天的口粮,不
自觉的社员多吃的加上糟蹋的就没个数了。我看,咱不办食堂。盘
上两个大灶,支上两口大锅,上边来了检查的,对付着吃上一顿半
顿。没人下来,咱该怎么吃还怎么吃。”
三个人都笑了。
支部开了会,党员也开了会,以后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又开了社
员大会。党支部的正确领导,赢得了社员的赞成。
麦子黄了。在开镰的那天,梁仰富从公社开完会连夜往家赶,
鸡叫头遍他进了自家的窑。睡得迷迷糊糊的桃花为他开了门。
“ 天明了再往回走嘛。”桃花心疼这汉子。他忙外头,忙得顾不
了家,这几年先后生下的娃没一个活的。茅缸前边的几个娃不活,
是因为他们年轻,不会喂娃。而这以后,桃花认为那全怪自己的男
人。他当支书,赶着让婆姨的也要先进。桃花话没有多的,力气却
是肯 出的 。桂 花则 能说 能干 ,只 是拖 累太 大。 桃花 就当 了妇 女队
长,领着婆姨女子们修梯田,修水库,到公社出民工修路,泼上命
干。娃娃要么小产了,要么有个病,爹娘忙得把娃娃给耽搁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4

“ 黄了,黄了,我的桃花,你知道吗?”男人乐得有些癫狂。
“ 那长在地里,有眼窝的人都照见,谁还不知道黄了,还用你
说。

“ 不是麦子黄了,是吃食堂的事黄了。先吃的,吃得粮仓空得
大发了,后吃的,也吃下了亏。咱们没吃的,没有空也没有亏。这
回公社书记说话了,食堂不能办了,办下去会把社办垮的。我说,
好, 有你 书记说 话, 我解散 食堂 。我 没说真 话, 可也没 亏了 社员
们,不是挺好。我这肚子里在乐,一路上都在叽里咕噜地唱。好我
的桃花,快给我整出些上口的,往这里填一填。”仰富扒开他的衣
服, 露出 他的肚 皮, 那肚脐 眼还 眨巴 着,引 得桃 花一个 巴掌 拍过
去。他急忙去烧火,还小声哼唱着“ 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
来些游击队”,桃花也轻声唱了一句“ 滚滚的米汤热腾腾的馍,招
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上”。桃花只三两下,把一碗白面条端到了男
人的手里。他吃着,还说着:
“ 公社书记还问起咱的右派,我说,那改造得好哩。”咕噜咕
噜,他大口喝面汤,使的是一口气。
“ 是啊,那程果平我歪好看不出他坏在哪儿。你说,会不会是
公家人搞错了,把他给冤枉了?咱们也有把话说错的时候,这公家
人就不兴有了闪失,搞错了?”桃花哈欠连天地说着。
“ 不敢乱说。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帽子可不是好戴的,
搞错了还了得了?这不和咱们对茅缸,打错了,骂错了,娃号个两
声, 也就 了了。 这右 派当上 了, 党籍 没有了 ,公 家的饭 碗端 不上
了。这是错不得的, 错了,就糟践了一个人。”他也在打哈欠。两
个人挺在了炕上。挺不了多一阵子了。天快明了,要开镰收麦了。
“ 今年这麦子赶不上去年。”桃花好像没了瞌睡了。
“ 就河滩那块地的麦子好一些。”他也来了精神。
“ 可你忘了?那是你们弄的什么高产田,给地里又埋死狗又埋
死牛,那牛跌下了崖,还有口气,给社员分着吃一顿肉该有多好。
不,去肥高产田呀 。这茅粪、圈肥也没少上。拥了一堆肥,你那高
产田,亩产能上千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5

“ 上不了。咱这的麦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亩地打个四百斤就
到头了。咱这地是山地,咱这兔子麦和王麦是土麦种,不高产。”
“ 那你们给人家说计划打一千斤,不是哄人呢?”
“ 我哄人?人家两千三千都敢计划,胆大的还有计划五千的,
我这一千,都成了小脚女人了。仰富从炕上坐了起来。他实在想不
通。这高产田一亩打个四百斤,其它田,有的能收起一百斤,有的
也就几十斤。计划高了,达不到有什么用?公社书记也是种地的出
身,他就不知道这黄土窝里想多少麦子就能吹出多少麦子?”
“ 对了,猴娃看到一块报纸,说是哪里的那麦子,上了万斤。”
“ 那才是真哄人。”
“ 我看,那是大哄,你是小哄。麦子收罢,看你还咋个哄法。”
“ 不哄是不能了,人家说你不是真干社会主义。真哄人,哄大
发了,日后是收不了摊摊的。就你说的我这小哄,是能混下去的。
公社 书记 那儿 能过 关, 社员 这里 麻烦 也不 会太 大。 我没 那么 大计
划,公粮也就好说了。”
“ 你哄人就是干社会主义?到底什么是个社会主义?我听咱茅
缸在念:社会主义是架金桥,这社会主义是不是就是一架金桥?是
怎么样的一架金桥呢?”
“ 这社会主义就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民当家做主,大家
伙儿一块过好日子。”仰富在努力搜肠刮肚,想把一次次开会听来
的那些有关社会主义的说法都倒给婆姨。
“ 那咱狐皮沟不也没有地主吗?你说过,地主才是剥削阶级。
咱这 儿也 没谁 压迫 谁。 你是 众人 选出 的, 大队 的事 都是 开社 员大
会,大家点了头才办的。这不就是人民当家做主吗?咱们去年丰收
了,存的粮能吃两年,猴娃家的粮三年也吃不完,大家伙不是一块
在过好日子吗?你说,咱狐皮沟的社会主义不是建成了吗?”仰富
蒙了,也服了。这桃花说道得清清楚楚的,他一时还真说不出个什
么,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一想,让婆姨这么个说上,到底什
么是社会主义,他实在是说不好了。
“ 不能吧,要是咱狐皮沟建成了社会主义,公社书记一准会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6

布的。没宣布就是没建成。”这一点,仰富是能够肯定的。
“ 你问一问咱老村长,他知道得比你可多。”
“ 那他还是比不上公社书记。”仰富知道,狮子说话没有公社书
记管用,尽管自己也服气狮子。
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的讨论被月影儿的隐没和鸡啼狗吠的声响
止住了。
当太阳从山窝窝里连爬带钻地露出脸时,狐皮沟的社员们已经
放倒了几个山头的麦子。小学校的娃娃们也出动了。他们在曲静波
的带领下,尾随着割麦的人们拾麦穗。
“ 歇了。”师富强在呐喊。他是主管派活喊歇歇的生产组长。人
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就地坐了下来。娃娃们把程果平围了个严实,
央他讲哪吒闹海的故事。林昊和茅缸因为听了说好,勾出了一群娃
娃 的馋 虫。 平日 里, 他们 难得 和右 派叔 叔在 一起 ,今 天逮 住了 机
会,是不能放过的。听了故事,还缠着他问,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
海龙王?
“ 这是传说。”林昊在说,这个问题他早问过右派叔叔了。说句
心里话,右派叔叔住在他的家里,使他在娃娃们面前说起话来都趾
高气扬的,因为他知道得比他们多得多呀。从天上的北斗七星、牛
郎星、织女星到地上的长城、黄河、泰山,他已经能讲出许多的故
事,那是从右派叔叔的肚子里掏出来的。
“ 唉呀,野兔。”大宝尖叫着蹿起,娃娃们都连滚带爬地往起
立,几个眼明手快的娃娃已经和两只狗一起跳着脚追出去了。娃娃
们对海龙王的好奇被野兔的后腿拽跑了。
这些孩子。程果平站了起来,他不无感慨。是的,他们给了他
纯洁的爱护和敬重,这一切和着山里人的纯朴和憨厚,帮助他从重
负下解脱着,使他活得轻松了一些。白天,他往往几乎是忘记了自
己,只知道他在狐皮沟修理着黄土窝,和所有的山里人一样地甩汗
瓣儿,唱信天游。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突然想到:大胆地
提意见;国家大机关还能没有一个右派;你年轻人当了右派不怕;
你的问题性质严重了;好好接受改造吧。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过,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7

过了,他还会再想。有时,还会想到,妻子在和自己离婚时说过,
你的汉奸父亲和你被打成右派难道会没有关系?还是那句老话,我
爱你,但是,我还要爱我们的女儿。在那最后的一个晚上,他们紧
紧地贴在一起,融为一体,忘记了明天的别离。每每想到这里,他
会用牙齿死死地咬住被角,趴在炕上,握紧自己的拳头,否则,他
会大吼大叫,他需要发泄,发泄!但是,他不能,不能!
“ 你的故事讲得真好。”是小学校的那位女教师,他从没有在近
处看过这个人。他转过头去,近在咫尺。中等个头,苗条,瘦小,
白净,小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珠子,乌黑乌黑。小鼻子小嘴巴小
酒窝,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在说,是你,是你。怎么这么面熟。使
他想起一个人,一个那么亲近的人。是她?那么她是谁?不会的,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要想。
“ 你是哪里人?”她问。程果平摇了摇头。他不愿意说出他的祖
籍,那会戳痛他无法愈合的内伤。
“ 往起站,干活了。”师富强发号令了。他冲女教师笑了:
“ 我常听林昊他们说到你,你是一位不错的老师。”这声音像山
泉从石头缝隙中冲撞出,低沉、厚重,夹杂着欢畅。起码,曲静波
听来是这样的。他扬起了镰刀,挥汗劳作,暂时,只想,快些割,
要 快。
时间像流水,平静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浪花。

962年的冬天,在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中,权民牺牲了。
常青藤一年不如一年肥,娃娃们没有了钻地窖的瘾头,因为那
里空了;再没有吃得肚胀过,因为加上糠和麸子,往往也只能吃个
半饱。人们日出而做,常常顶着日头出神,为什么没结婚的女子再
有力气,一天只挣六分工?为什么结了婚的婆姨,既就是扶着锄头
站一天,只要她是站在生产队的地里,七分工,甚至于八分工就到
手了?为什么队里的玉米总是无精打采地歪歪着头,自留地的玉米
则端直、粗壮,果实硕大?人们日落而息,长嘘短叹,又要从鸡屁
股里抠出点盐,还有那拾掇破衣烂衫的针和线。红白喜事愁人哩,
拉下 饥荒咋还 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8


965年 冬, 狮 子走 了。 他在 背 洼, 留 下了 黄 黄 的土 坟 包。 就
在那一个冬天,又是大雪纷纷扬扬的日子,狼毛又一次带着她的狗
剩来到了林二的家。上川旱结实了,颗粒未收。她的男人和一些人
饿死了。狗剩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他领着皮包骨头的黄脸婆姨和
三个细脖子大脑袋的娃娃。一开春,他们进了后山,开荒种地。人
有双手,要向黄土窝窝摔汗珠子,讨吃食。上川下来了不少人,狐
皮沟的前后庄都叫了前庄,因为后山的新人归了狐皮沟,组成了新
的后庄。这狐皮沟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上川人看来,它是
幸福的家园。这天下的事说奇,不奇,说怪,不怪。

966年 的 清 明, 人 们 来 给 狮 子 上 坟 。 林 二 衰 老 了, 他 的 那 颗
心老了。林昊( 已在公社上了中学了,人说,他能做状元郎哩,他
是程果平栽下的一棵成材的树)一只手搀着爹爹,一个膀架着虎娃
( 他书念得好,上不了公社的中学,路太远。如了狮子之愿,他做
了大队的会计。那个二宝上了中学。大宝和茅缸读完了小学,死活
不愿再念了,他们情系黄土窝,在那里能掏出自己的所依所盼。人
啊,各有各的活法),茅缸先他们一步,已经给坟培了新土。人们
点着了黄黄的烧纸,灰飞烟灭。林昊想起他问过师干大的话:
“ 为什么说,人民公社是金桥呢?”狮子是这样说的:
“ 娃 呀,
你使眼睛看过太阳吗 ?

“ 没 有,
太阳 金光灿 灿,
光彩 夺目,
它太耀眼 了。
”林昊如实 说。
“ 对了,这就对了。那金桥在太阳的心里,你不敢去照那太阳
的心,你是照不着那金桥的。”
“ 那我们不能在那上面走吗?”林昊好生奇怪,是桥就要走人呀?
“ 现 在不 能。

“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 ?

“ 娃呀,上得 太阳 的心 里, 就能 上得那 金桥, 就 能在 那上 面走
哩,那就是上了天堂了。”
“ 师干大,如今,你是不是正站在那金桥上?”狮子说过的话,
林昊对人们讲过的,那么,人们呀,你们看到站在金桥上的狮子了
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89


章 魂 
系 大 

国家在经受着磨难,自然灾害和人为的经济受挫,造出了乡里
的一批食不裹腹的饥饿的瘦人和城里的一些因为吃下了各种代食品
而浮肿的胖人。瘦人也好,胖人也好,他们都有精神的支点,有属
于自 己的 一份 希冀 乃至小 小的 热盼 。只 要有大 厦在 ,纵 有千 难万
险,人们也能闯过去。决策者在呕心沥血地努力着,他们在领导着
人们 支撑 起那 美丽 的大厦 。八 个钢 筋铁 骨铸就 的大 字“ 调整 、巩
固、充实、提高”出台了,它们成为大厦那新的强有力的支点。大
跃进 运动 被宣 布停 止了。 因为 人们 说, 他们在 这个 运动 中犯 了错
误。一时,调查研究之风大兴,人们的足迹遍及南北东西。游部长
作为民主党派的一员,积极参政议政。已是七十岁的人,也全国各
地跑得马不停蹄,忙得不亦乐乎。
李树槐没有尝到挨饿的滋味,而且还能吃到一些新奇物。吃黄
羊肉、野兔肉、驴肉 、 马 肉 、骆驼 肉 ,黄豆 也吃 了不 少 。原因 也很
简单,爷爷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对象,有特殊的优待,部里的同志出
差到外地以及外地的熟人到市里来,也都会给老人带点吃的东西,
于是,本来并没有感 到 口粮紧张的人,又多了许多其它的吃食。爷
爷有的吃,自然少不了孙子的。然而,在李树槐的身边,有饿肚子
的 人。
在丁家胡同旁边,有两条弯三拐四的小胡同,一条叫东罗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0

一条叫西罗圈,就像一个佝偻病人向外弯曲的两条畸形的病腿。李
树槐有不少同学是住在那里的。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那
里的常客,只记得第一次走到那里时的诧异。那里低矮的房屋你突
出来一墙,我凹进去一砖,一个挤着一个不规则地排列着。黄色的
砖,白色的砖,青色的砖,灰色的砖,红色的砖,像是匠人随意拼
凑起来的一幅街景,全然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古色古香,有的只是犬
牙交错的怪诞。那里的院子你可以挽着我,我可以拽着你,大院子
也可以套着小院子。但是,里面绝没有假山石,没有冬青树,没有
名贵的花草,所有的空间都为高低不等的房屋充斥。你走进去了,
仿佛已经到了院墙的尽头,忽而又可以钻过窄巴巴的门楼,进到另
一个凌乱的小院落。有的大杂院像是建在一个坑里,四方的屋共同
拥有着那低洼之地。若下上一场不大的雨,雨水就会透过屋顶的缝
隙和院中的水汇集。有的房屋干脆没有院墙的遮掩,直突突地把门
开在细细的胡同口。这里的人,有的拉着黄包车步着社会舞台的旋
转,开始改蹬了三轮车以及平板车。李树槐曾对爷爷大发感慨,说
他们是骆驼祥子的后代。还有的人是修车的,修鞋的,焊洋铁壶的,
还有的是摆小摊卖冰糖葫芦、糖果、花生豆以及橡皮筋的。当然,那
两个圈里还住着许多工厂的工人们,住着新的国家的领导阶级。
李树槐是被班里一个叫高小龙的孩子带到这里来的。那个孩子
是班里的捣蛋鬼。在人们都喊饿的时候,他不知为什么却常常放
屁,而且似乎从来不去控制自己。一次上语文课,瘦俏的女教师在
给大家讲李白的诗《 早发白帝城》:
“ 李白是早晨离开白帝城的。白帝城在今天四川省奉节县的东
白帝山上,那里常年被云雾所笼罩。所以诗人用了三个字‘彩云
间’,写出了白帝城的高度和美丽。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这
是写遭流放的李白被赦免了,他远行江陵,千里之遥的行程仅仅用
了一天的时间。同学们想一想,顺流而下,小舟在飞,获得了自由
的诗人,心情是怎样的呢?”
“ 轻松的,兴奋的,欢快的。”大家抢着回答。女教师继续讲:
“ 两岸山里的猿声不住地在啼唤……”忽然,在一个角落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1

一个声音抖起:
“ 扑扑扑……”它脱长着,怪叫着,很是响亮。是高小龙在放
屁。
“ 扑 哧,
”不 知 谁 笑 出 了 第 一 声“。哈 哈 哈 哈 哈 ,
”全 班 同 学 笑 得
前仰后合。老师只是摆了摆手。但是,就在这时,高小龙却说:
“ 笑什么,屁是人生之气,哪有不放之理?”放屁者扬扬得意,
闻屁者垂头丧气。这又引人发笑了。而这次的笑,夹杂着一些人对
他的嗤笑。自然,老师也惩罚了他,让他当众站起。这对于他是不
算 啥的 ,他 因为 在算 术书 上画 烧饼 ,把 自然 书撕 了几 页放 在嘴 里
嚼 , 上历 史课时,把周口店猿人的脸描画成胖脸,还大声喊,猿人
喝酱油喝胖了脸。在美术课上居然画上了美术老师,瘦瘦的,高高
的,戴着眼镜,正在吃胡萝卜。所有这些恶作剧,大都是以他被老
师罚站告终。只有美术老师没有罚他,这是一位男老师,他很欣赏
高小龙画的萝卜 , 胡 萝卜画得水灵,白萝卜画得鲜活。他说了,我
有胡萝卜吃,这不坏嘛!
“ 放屁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放了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弄出
那么一套理论?”下午放了学,李树槐拉住了高小龙。
“ 我饿得慌,就总想嚼个啥。不怕你笑话,白菜根、生茄子头、
萝卜皮我都弄来嚼 过 。今天早上上学的路上,我走在一辆平板车的
后面,那车上拉的是青皮萝卜,这萝卜勾得我流了一路的口水。快
到学校门口了,蹬车的大叔停了车,把我叫到他脸前,刮了我的鼻
子,叹了口气,他说回头看了我好几次,说我一路盯着他的萝卜流
口水连头也不抬。于是,他给了我一个大个儿的萝卜,还用他的手
巾给我揩净了,看着我咬了一口才走。这萝卜真大,我吃了半个,
肚子就饱了。你吃吗?”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啃得剩下一半的萝
卜。
“ 我不吃。”李树槐摇了摇头。怪不得,吃了生萝卜,不放屁才
怪呢。
“ 你不吃,我就拿回去给我的两个弟弟吃。”他把那截萝卜又小
心地放回了书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2

“ 你 吃不饱饭吗 ?”
“ 很小的时候不太知道什么叫饿。也许那时候,爸爸妈妈只养
姐姐和我。后来有了两个弟弟,他们会跑会跳了,肚皮就变得一天
比一天大。妈妈说,现在定量太少,我们三个男孩子一个月一个人
只有十几斤粮食,让我们放开肚皮,还不够我们吃十天。”
“ 你们不吃肉吗 ?

“ 吃,可是一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吃一次要等好久,连肉
带汤,还没有吃出香味儿来,就吃光了。还常常是爸爸妈妈不吃只
看,姐姐不和我们抢,别人还以为我们哥仨一个人吃两份肉,可是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没有吃到什么。”他觉得有些委屈似的。李树
槐把一块馒头塞到了他的手里。高小龙先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块馒
头,接着很快把馒头掰成了两半,把那大半个塞进了书包,那小半
个三口两口地吞了。嘴里吃着,眼睛也没闲,发现李树槐的鞋子破
了。
“ 你的鞋开口了,去我们家吧,让我爸爸给你钉一下。”李树槐
没有说话,他兜里不装钱。
“ 你是怕我爸爸要你的钱吧。不会的,你是我的同学,他是不
会要钱的。走吧。”于是,李树槐第一次走进了那又窄又乱的小胡
同。他的小同学住在一个没有院子的低矮的房子里。门口有一只小
煤 球炉。
“ 妈妈,我把同学领到咱家来了。”高小龙没有进门就叫起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迎出门来。
“ 阿姨好。

“ 快,进屋吧。”阿姨把门打开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冲得他愣了
一下。屋子里光线较暗。靠着后窗,放着一张漆皮斑驳的八仙桌,
贴着墙整齐地摆了一溜书,还有一个用子弹壳做成的小巧的台灯。
一个女孩子放下了手里的钢笔,抬起了头。她的面孔苍白,嘴唇乌
紫。
“ 这是我姐姐,他叫小娟。姐,你们今天放学比我们早。”小龙
忙着 同两个人 说话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3

“ 你坐。我们家地方小。”小娟站起来为小客人从桌下拉出了一
张凳子。他坐下来,继续打量着这间屋。八仙桌的两边支了两张双
人床,每张床的床头都放着木头箱子和棉被。靠门放着一个小柜和
支着脸盆的架子。这里太简陋了。
“ 孩子,吃糖。”阿姨抓出几颗水果糖,撒在了八仙桌上。那糖
纸搓磨得没有了光泽。他摇了摇头。小娟拿起一块,剥去纸托在手
上,递到他的嘴边。于是,他把糖放进了嘴里。
“ 吃吧,这是我妈过春节时藏起的糖,可甜了,是桔子味的。”
小龙这样说。李树槐知道,现在已经是秋天了。
“ 就你的嘴长。这糖是妈妈前些日子才买的。过春节的糖还能
藏到今天吗?馋嘴馋舌的,有多少糖也不够你一个人舔一个人塞。”
阿姨用指头在戳小龙的脑门。小龙吐了吐舌头。这糖是很好吃,酸
甜酸甜。他抬起头,看见小娟正在用舌尖小心地舔着手指头,它们
刚刚剥过糖纸的。他和小娟的眼光碰撞了,引得小娟不好意思了,
两小片淡粉色的云儿显现于苍白的面颊。
“ 妈,我爸呢?李树槐的鞋开口子了,我想让爸给他补一补。”
“ 你爸该回来了。你们等不急,你就去街口把他喊回来。”话音
还没落,只听得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这是小人用小脚跳和大人
用大脚踏的合声。一个厚重的声音亮起:
“ 小龙他妈,快出来收拾。我花了两角钱,从肉店弄回来一堆
大骨头,足有三斤重。你不是还有两个白萝卜吗?给孩子们炖上一
锅,解解馋。你知道吗?人把白萝卜比作人参,这……”他的话被
出了门的阿姨打断了。李树槐在向门外看。小龙的爸爸个头真高,
只是背有点儿驼。他和阿姨说着什么。他的身后,两个不到上学年
龄 的小 弟弟 ,已 经一 个拉 着一 个挤 进了 家门 。他 们和 小龙 长得 很
像。
“ 小同学,鞋坏了,我给你补。我就在门口收拾。”李树槐的鞋
被两个小弟弟递了出去。
“ 谢谢叔叔。”他有些不好意思。
“ 对了,小同学,我忘了问了,是你爸大还是我大,你是该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4

我叔呢还是该叫伯。”李树槐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没有见
过我的爸爸呢,还是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谁大?再说,他最不喜欢别
人问到他的爸爸。
“ 你又不认识人家爸爸,比得了谁大谁小嘛!就让孩子叫你叔
叔,你吃不了亏。”阿姨是很会说话的。小龙的爸爸笑了:
“ 行,
就 叫叔 叔 吧。

“ 这骨头怎么这么脏?”阿姨的声音很大。
“ 我也说不好这是怎么弄的。你不想一想,如果不是这么脏,
我能用两毛钱把它们弄回来吗?”男人和女人一起笑了。
“ 小青,小松,你们馋嘴。”是小娟在说两个弟弟,虽然声音不
大,但是屋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原来,李树槐和小龙正在看小娟写
的毛笔字,她临的是柳真卿的正楷习字帖,临得很好。长小龙两岁
的姐姐,写出的字,端正、秀美,李树槐看得有些呆,他真不相信
这字竟出自一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孩。对了,她的嘴唇为什么不是桃
红色的,却是乌紫乌紫的呢?听到小娟的话,他才抬起了头,在八
仙桌的另一头,阿姨撒的那一把糖,已经被两个小弟弟收拾得只剩
下一堆糖纸。
“ 你们欠揍。”小龙的拳头在两个弟弟的眼前晃着,但是声音压
得 很低。
“ 算了,一会儿就告诉你妈,是我把糖吃完的还不行嘛!”两个
小弟弟友好地抿着嘴冲着这位哥哥笑,因为他们嘴里的糖水还没有
咽完。小龙记起了什么,他从书包里掏出了馒头和萝卜,两个弟弟
为之一乐,糖水和口水混在一起滴了出来。李树槐在想,怪不得小
龙 会饿 肚子 的。
这一天,黑毛头很晚才回到家。小龙的爸爸为他修好了鞋,一
家人邀他一起吃了晚饭。阿姨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熬了一大
盆大骨头汤炖萝卜。七个人围着那张八仙桌,有的人坐着,有的人
站着,亲亲热热地 吃 饱了,喝足了。黑毛头到了中年,回忆起这顿
饭,还像是刚刚吃过 似 的 。 那 一 天 , 莲 花 妈 妈 等 他 吃 饭 , 饭 凉 了
热,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但是,在他给莲花妈妈讲了小龙的一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5

人以后,她没有再说什么,黑毛头分明看到她在抹眼泪。
他成了东罗圈和西罗圈的常客。他觉得,那里的人,骂起人来
是粗野的,但是为人处事又是那样的大度,那样的讲义气,简直可
以与水浒故事里的一百零八将比美。那里住着一个瞎子,他的两个
孩子都在黑毛头的学校里读书。孩子们没有妈妈,但是他们穿的衣
服都不露肉,因为婶子大娘们都帮忙。瞎子坐在家里糊火柴盒。为
他送料,取成品,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们都包了。瞎子出
一趟门,前呼后拥,有人帮。早几年,这里曾着过一场火,他从那
火舌里背出了五个孩子和三位老人。别人得救了,他瞎了。人说,
善有善报。然而,这里的人还把事情做到了恶并没有恶报的份儿
上。和黑毛头同班的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是个盗窃犯。他在燕城四
处行窃,有一天,居然偷了两个圈里的人。那一天正是电厂发工资
的日子,厂子里有几十户人住在这一带。人们的辛苦钱被他在一夜
之间偷了个精光。说他是狼心狗肺,不过分的。在他偷到最后一户
时事情败露了。为了逃命,他竟用刀子捅伤了追出院子的人。在惨
痛的喊叫声中,人们把那个窃贼围了个结实。谁不恨,兔子还不吃
窝边草呢。他服了法了。但是,人们却替他的孩子交够了学费。没
有谁敢去欺负他的娇妻弱子。老子犯了法,妻儿是无辜的。爷爷听
到他讲这两个圈里的事情,摸着他的头:
“ 你是我的后代,所以喜欢的是这样一些人。”
然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小龙的家。小龙的姐姐看过
《 格林童话全集》,看过《 伊索寓言》,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他问
过小 娟:
“ 你的书是从 哪里找来的 ?
”他知道,小龙的家里没有放书的地方。
“ 我的好朋友李北,家里有许多的书。”小娟的眼睛一亮,也许
她在想,那些书如果是我家里的书,我该有多幸福。这是李树槐在
猜呢,因为小娟并没有说什么,她正在吃力地喘息着。
“ 我爷爷也有很多的书,他一定也会同意我把书借给你看的。”
李树槐拉着小娟的 手,看着她的嘴唇,那颜色乌紫得发黑。小娟笑
了,她笑起来像电影《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那美丽的病容犹如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6

股游丝之气。这部彩色的故事片是新近在市里上映的,他们少先队
为 电影 院收 门票 ,他 看 了电 影, 还看 了不 止 一遍 呢。 不知 道为 什
么,他总把林妹妹想成小娟。也许因为她们都是体弱多病。不,为
什么要这样去想呢。
人们 从困境中 走 出。 国家的 经济一天 天好起 来。 1
963年 ,黑
毛 头考 上了 全市 一流 的 中学 :北 固一 中。 高 小龙 也考 上了 这所 学
校,尽管他的考分刚够,几乎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是一个聪
明的孩子。也许是这两年能吃饱肚子了,也许是他开始懂事了,反
正他的恶作剧一天比一天少了,成绩直线上升。老师们都很高兴。
但 是, 黑毛 头比 旁人 似 乎更 懂得 小龙 。小 龙 现在 是他 家里 的常 客
了。小龙第一次踏进这所宅院时,那一份诧异,与黑毛头曾有过的
诧异是不相上下的。
“ 这里真美,像一座大花园,你怎么会住在这里,真好啊!”小
龙的眼睛好像忙不过来了。他的嘎气和灵气,使他很快就得到了爷
爷的赏识。他成了爷爷的好朋友,是因为听了爷爷艰苦求学的那些
故事,他激动地向爷爷拍了胸脯:
“ 看我的吧,我会学出个样子的。”于是,他说的话兑现了。
小龙进了李树槐的家,他终于对这个家发问了:
“ 你没有爸爸吗 ?

“ 有。

“ 他不在燕城 ?”
“ 他在台湾。好朋友之间,坦诚相待,应该是没有秘密的。”
“ 他是跟蒋介石逃到台湾去的吗?”
“ 是的。”蒋介石,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无疑的是反动派的代名
词。
“ 他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 ?

“ 是 的 。”他 低 着 头 。
“ 你不 要难 过, 我不 会 看不 起你 。因 为 我的 爸爸 是志 愿军 战
俘。”小龙的声音很轻,但足以使李树槐震惊。那个和气的叔叔,
那个好心的鞋匠,他是战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7

“ 他投降了美国鬼子吗 ?

他 是志 愿 军的团长,战败了,做了俘虏。”
“ 他 没有。
“ 不投 降,
能 做俘 虏吗 ?

“ 爸 爸 说,
他 没 有 投 降。

“ 做了 战俘,
怎么 样呢 ?

“ 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军籍,爸爸说,像是人民的罪人。”
“ 他不是没有投降吗 ?

“ 没有用。我偷听过爸爸对妈妈说的话,他说,投降派是中国
人深恶痛绝的 ,他这辈子是跳进黄河了,洗不清白了,还不如战
死。妈妈说,别说了,好死不如赖活,认命吧。”
沉默。两个孩子,一个是国民党军官的后代,一个是志愿军战
俘的后代。他们也许还不懂,这对于他们,将意味着什么。但是他
们已经隐隐约约地窥见到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并不是蔚蓝色的。
如今,考试成功了,两个孩子陶醉在人生的一个胜利之中。李
树槐得到了爷爷的奖励,要带他去看大海。临走时,他见了小龙。
小龙尴尬地一笑:
“ 你去看大海,我要去卖冰棍,要给我自己挣够学费。姐姐的
心脏病更重了。”李树槐顿时没有了要去看大海的喜悦。
“ 你比我强,因为你有一个当大官的爷爷。”小龙用舌头舔着嘴
唇,他在想,这个世道对我不公平。就在那一天的晚上,黑毛头给
爷爷讲了小龙的爸爸,讲了他和小龙都说不清的战俘。爷爷轻轻地
拍着他的背,喃喃地说:
“ 胜 败 乃 兵 家 常 事,
兵 家 常 事。

“ 爷爷,没有投降,也叫战俘吗?”爷爷在点头。
“ 那战俘 和战俘 不能是 一样的,
对吗 ?

“ 孩子,这太复杂,太复杂了。”爷爷在摇头。
旅行开始了。
这是一次有趣的旅行。黑毛头在爷爷、佟辉爷爷、吴奶奶和莲
花妈妈的带领下,来到了海边,来到了吴奶奶的老家。从熙熙攘攘
的都市来到海天一体的天边地角 ,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 ,反差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8

大,使他的眼、耳、鼻、舌、身,简直应接不暇。沙滩上的贝壳五
颜六色,他捡不过来了,干脆全扔了。一想,不对,给小龙带一些
吧,他不喜欢可以给小娟,还有小青和小松呢,还有很多同学们
呢。于是,他把扔 掉的贝壳又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 。但是最能打动
他的还是成山头那呼啸着撞击山石的海涛。爷爷说,到了成山头,
就是到了天的尽头。他看到了,那“ 天尽头”三个大字是刻在巍然
屹立的一块石碑之上的。
“ 这里为什么叫天尽头 ?

“ 因为古人认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是有尽头的,地也是
有尽头的。既然这里可以最早看到日出,人们就认为成山头是太阳
升起的地方。”爷爷在给孙子讲一件古老的事情,老到没有开始,
没有结尾。
“ 那么,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天的尽头了?”
“ 是 的,
古 人 是 这 样 说 的。

“ 所以秦始皇要到这里来两次吗?统一中国的始皇帝,黑毛头
很佩服。”
“ 是的,统一中国的第八个年头,他来到了这里。第二次来,
就是公元 前 的2
10年了。

“ 爷爷,他离开成山头一年就死了,还死在了路上。”对于这段
历史黑毛头是熟悉的。
“ 可是秦始皇第二次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长生不老的药。”
“ 他没有能长生不老。

“ 是的,因为他对人民实行暴政,焚书坑儒,把事情做绝,走
到天的尽头,没有了退路。”
“ 爷爷,现代科学说,地球是圆的,宇宙是无限大的,所以,
谁也走不到天的尽头。”
“ 但是,人的生命是有尽头的。”
“ 爷爷,那还是雷锋叔叔说得对,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为人民
服务是无限的。”是的,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毛主席发出了向雷锋
同志学习的号召。苏联的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曾使他激动不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99

现在,中国的普通一兵又在激励着他。
“ 海也是有尽头的。”爷爷看着远方,他在想儿子。
“ 爷爷,还有谁来过这里?”黑毛头不想让那个海岛牵走爷爷的
思绪。
“ 汉武帝也来过这里。

“ 他也是一个厉害的皇帝。”爷爷带黑毛头去陕西看过武帝的陵
墓,那里还有霍去病的陵墓和墓旁马踏匈奴的大型石雕,爷爷说,
这石雕实际上是在诉说汉武帝的功绩。
“ 是的。”爷爷爱抚地摸着孙子的头。
“ 爷爷,坐江山的皇帝为什么那么爱海呢?”
“ 因为海是国家的防线。

黑毛头在成山头看到了邓世昌的一尊像。当年,中日甲午战争
在成 山头 外海 激战 ,邓 世昌 是为 国捐 躯的 ,他 葬身 大海 。爷 爷说
了:
“ 守 土将 士,
魂系大海。

在吴奶奶的家乡,人们很开心。除了好吃的海鲜,黑毛头最喜
欢吃的是无花果,绿色的衣包裹着粉红色的,黄白色的果实,甜甜
的。吴奶奶告诉他,无花果不张扬自己,它的果实人们可以从春天
吃到夏天,从夏天吃到秋天,从秋天吃到冬天。它不会开花,只会
结果。二十天的时间过得飞快,黑毛头一家人又回到了燕城。
开学的第一天,李树槐知道自己和小龙分到了一个班里。他盼
小龙到来,想给小龙讲成山头,讲无花果。但是小龙没有来上学。
一个姑娘和自己同桌,她叫李北。这个名字他听说过,是在哪里听
说的?他没有心思去想。小龙怎么了?是学费没有挣够?不会。是
病了?他很结实。是他家里有事?会是什么事呢?下午,天下起了
雨,他望着雨水涂抹着的玻璃窗,心里乱糟糟的。突然,他看到一
个人冒着雨跑过了操场,向教室跑了过来,没有背书包,不像是来
上课的。他又分明看到,那个人像小龙,是的,确实是小龙。随着
一声报告,湿淋淋的小龙进了教室。
“ 老师,我姐姐死了,今天我不能上学了。我的入学手续已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0

办好了。”没有来得及听老师说什么,李树槐站了起来:
“ 小龙,小龙,你说什么,说什么?是高小娟死了,她死了?”
李树槐哭了。他的同桌也哭着站起来。他记起了,小娟说过李北是
她的好朋友。
小 龙 说 ,姐 姐 得的 心 脏 病叫 动 脉 导管 未 闭 ,医 生 说 可以 做 手
术,但是爸爸妈妈没有这笔钱。那个叫李北的同学哭得很伤心,小
龙交给她一本《 简爱》,这书是小娟还她的,书里夹着一片红色的
枫叶。

965年 的 冬 天, 爷 爷 正 在 南 方 参 加一 个 会 议, 突 发脑 溢 血,
竟死在了会场上。爷爷的追悼会十分隆重。他安静地仰卧在鲜花翠
柏之中,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以及他的亲朋好友来为他送行。黑毛头
站在爷爷的遗体前。许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有
的亲他,有的抚摩他,有的搂抱他。
按照爷爷的遗愿,他不进燕城郊区的陵园,要去成山头海葬。
佟 辉 爷爷 和 吴 奶奶 就 要 启程 了 。爷爷 的 一 位挚 友 ,从海 外 回
归,他带回了一封几经辗转的信,是海外的儿子写给爸爸、妻子和
儿子的信。黑毛头读了这封信,爸爸把莲花妈妈称作“ 云霞”,信
的开头写道:
“ 爸爸、云霞和我不曾见过的儿子。”信写得很短,字里行间让
人读出的是十二分的想念。为什么莲花妈妈以前叫云霞,这对他并
不重要,因为爷爷说过,名字就是人的代号,他早年在一所医院里
治病时, 医院里 所有的人 都喊他5床,
5床 就 短 时 间 地 成 了 他 的 名
字 。所以 莲花 妈妈 以前 也可 以叫 云霞 ,这 是大 人们 的事 。重 要的
是 ,他请 求佟 辉爷 爷把 这封 迟到 的信 和爷 爷的 骨灰 一起 带到 大海
边。
就这样,黑毛头送走了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他们老了,想回到
海边去安度晚年。他也送走了爷爷的骨灰,让那骨灰带着爸爸的信
飘向大海吧。黑毛头想起爷爷在成山头说过的话:
“ 守 土 将 士 魂 系 大 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1


章 这 路曲 里 拐 弯 的

人们都如同做了一场恶梦。在这场恶梦中,从身心到神情都被
极大伤害了的人,他苍白,他憔悴,他潦倒。一切懊恼、沮丧、悲
观、失望、疼痛、愤怒( 然而,这里没有悔恨,一丝一毫没有,因
为他坚信自己的无辜,他不认为自己曾经错过)残酷地折磨着他。
但是,他最终还是第一个从恶梦中醒了过来,他要面对现实。
第二个从恶梦中醒过来的是北北。她的太阳病得没有了光泽,
病到了足不出户的悲惨境地,无声无息地在这个家里存在着。北北
的四周静悄悄的,那些笑闹的声音都藏到哪里去了?妈妈的脸,阴
云密布。姜阿姨只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做那些做不完的家务活,有时
甚至 于连 头也 不抬 。空气 令人 感到 窒息 ,她憋 闷, 她烦 躁, 她伤
心。
突 然的 一 天, 书 房的 门 慢慢 地 打 开了 。 爸爸 从 书房 里 走了 出
来, 他简 直判 若两 人。那 炯炯 的目 光变 得有些 呆滞 ,头 发乱 蓬蓬
的,胡子拉拉碴碴地倒伏着。但是,他在冲北北笑,笑得很认真。
你的病好了吗?北北仰起脸用眼睛在问。他点头,他张开了手臂。
北北 哭着 扑过 去。 爸爸的 胡子 扎了 她, 扎了她 的脸 ,扎 了她 的脖
子, 她笑 了, 她不 能不笑 得咯 咯咯 咯的 ,像小 母鸡 在叫 ,很 是滑
稽。就连姜阿姨也抬起头笑了。爸爸刮了胡子,修理了头发,又神
气了起来。幼稚的孩子想欢呼,我的太阳又亮起来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2

只有妈妈没有笑。北北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开心?
慧敏是最后一个从恶梦中醒过来的人。该想的,她都想了,能
想的,她都想到了。走到了今天,做了多少违心的事,她不想再一
件件去清理了。一切都过去了。炳彪,他精明强干,是兢兢业业的
实干家,前途无量,这都是事实,都得到过证实。但是,今天怎么
样了呢?他从山上跌了下来。于是,踏破门坎的人不见了。谈工作
的 人不 来了 。 叙旧 情套 近 乎的 朋友 不叙 了 不套 了。 什 么叫 世态 炎
凉?慧敏从那个属于剥削阶级的父亲那里没有体会到的,如今,却
从她的那个共产党人的丈夫身上,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是有人在
害 炳彪 ?她 没 有理 由这 样 想。 刘秘 书, 曾 对她 说过 , 李主 任太 尖
刻 ,太 直率 , 太能 击中 要 害了 。而 上一 级 领导 是可 以 随便 顶撞 的
吗?刘秘书常常会为他捏一把汗。如今,这个常常为他捏一把汗的
人 ,也 在那 里 交代 问题 , 接受 审查 。刘 秘 书还 不是 因 他而 蒙难 的
吗?自己也曾提醒过丈夫,做事不要做得太冲了,有不同意见,要
学会把握分寸。而炳彪呢?他摆一摆手,神气十足地说:
“ 发表不同意见,这是党内的政治生活。开会的时候,领导就
说 了, 共产 党 人要 敢于 讲 真话 ,成 绩讲 够 ,问 题讲 透 ,还 鼓励 大
家 ,要 有舍 得 一身 剐的 精 神, 不怕 杀头 , 不怕 开除 党 籍, 不怕 离
婚。”说到这里他搂住了慧敏,大笑了起来,他说:
“ 不过问题不会有这么严重,既然让人家讲话,还会去整人家
吗?”他未免太幼稚了。他是在从政,不是在搞科学研究。前者没
有 1+1=2 ,后者,必须是 1 +
1=2。 不 信 吗 ? 一 落 千 丈 , 不 是 事
实 吗? 他这 么 快地 从重 负 下解 脱出 来, 笑 对家 人, 慧 敏又 想不 通
了。他会从失败中走出来吗?他会再造一份辉煌吗?他会官复原职
吗?于是,慧敏是笑不出来的。
然而,夜深人静时,在炳彪一次次真挚、热烈地抚弄下,慧敏
终于抱紧了他。因为她毕竟是女人,是失去太多人情,仍依恋人情
的女人。
月儿缺了又圆了,他和炳彪手挽着手,在庭院里溜达。没有太
多的话说,不用说太多的话,他们安静地肩倚着肩,踩着月亮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3

走进深深的夜色中。路漫漫,他们会一起走下去的,不甘寂寞,不
怕冷落。没有了昔日的忙忙碌碌,没有了门庭若市,彻底换了一种
活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就 在这 个时 候 ,有 一个 人 在一 个星 期 天的 上午 来 到了 他们 的
家。
当这个人的身影撞进炳彪的视野里时,他感到惊奇:
然而,来人并不尴尬。
“ 章可言,是你?”
“ 你好!我前不久路过柴峰口,大娘托我给你捎来一包东西。”
他 是那 样自 然, 挂在 他嘴 边的“ 李 主任 ”也 消失 得不 让人 感到 突
然。
“ 请坐。”主客落座,保姆端来了茶。慧敏和北北也走了过来。
“ 大嫂,大娘问你好,他们一家人都想念你们。”章可言的话说
得热乎乎的。
“ 娘还好吗?”慧敏对老人家的事是关心的。
“ 好。她老人家很硬朗,看个门,做个针线,都还可以。”章可
言轻松作答。
“ 你看见小老虎哥哥了吗?”章可言把北北揽在了自己的膀弯
里。
“ 看见了,看见你的小老虎哥哥了。他比你高出半头。我走的
时候,他想让我给你带 一对兔 子,我告诉他,城里不能养兔子,如
果把兔子带到城里,只好杀了吃肉。”
“ 那多么 悲惨呀。

“ 是呀,所以还是让小兔在它们的家门口玩吧。”北北点了点
头。
慧 敏打 开了 章 可言 带来 的 那包 东西 , 里面 有北 北 喜欢 穿的 布
鞋,有一个用玉米皮编的描有好看图案的挎包,都是小老虎他娘的
绝活儿。还有一包小米,黄灿灿的。
“ 是新小米?”一直闷着头的炳彪开了口。
“ 是 的。

“ 今年那里收成怎么样?”也许,多年养成的习惯是变不了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4

谁从农村过来,他就一定要问一问收成。
“ 不好。

“ 怎么不好呢 ?

“ 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炳彪习惯听他的汇报,简明、清
楚。
“ 这话怎么说 ?

“ 土法炼钢,把壮劳力都拖走了,公社的食堂把人饿瘦了,把
人心吃垮了。加上天旱。”还想再问。忽然,炳彪似乎记起了,他
已经不是那个主任了 ,况且 ,这些话怎么居然能够出自章可言之
口。炳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这是事实。面前的人,不
就是那个措辞激烈批判他的人吗?他明明说,反对三面红旗,这是
一个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是和毛主席在唱反调 !批判他的章可
言,他不记恨,因为自己在一次次检查通不过之后,也不得不违心
地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客观上就是起到了反对三面红旗,反对毛
主席的作用。众人说自己反党,党是他的再生父母,没有党,哪里
会有他?他为党出生入死几十年,他会反党吗?这是笑话。笑话哪
怕有天大,他不但不能反驳,还要统统承认,这哪里是笑话,这是
事实。这无疑于人家指鹿为马,他说是也。自己纵有千罪万罪,也
不能罪到如此之荒唐 。也许 ,是导师们说得对,有时候退是为了
进,不能总过不了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己尚且如此,
还有什么理由计较他人如何去批判自己。只是想不通,那么激烈赞
同他的人,那么努力为他收集资料的人,居然又能那样猛烈地向他
开火。向他开火,是不是也在向自己开火呢?用于揭发他的那些资
料,不是数量不小地出自于他之手吗?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君
子。做对了是自己的,做错了是人家的,这是小人。可是今天,他
又怎么了呢?也许,事过境迁了?未免太快了一些。
“ 乡下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应该再给娘寄些钱去。”慧敏像是自
言自语,又像是在同炳彪商量。
“ 我这次去给他们留了一些钱。大娘不肯要,我好说歹说,最
后还是把钱放下了。”章可言笑了笑,还是那样的自然。这是事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5

他常常找出种种理由接济大娘,也许,他还是条汉子,因为他懂得
报那救命之恩。
在女主人的邀请下( 是的,她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的炳彪
和章可言之间的这一层微妙的关系,因为炳彪是从不在枕边叙说这
一切的。章可言是深知炳彪的,否则,也许他今天不敢踏进炳彪的
家门,因为女人是很少能做得丈夫的,她若是君子,绝不会与小人
同席,她的愤恨是从里到外的,无遮无掩的),章可言与昨天的那
个李主任一家人吃了一顿午饭,边吃饭,边说笑。
章可言走了,来去都是那样的得体。
“ 常来吧。”慧敏显然很高兴,在这种时候还上门来的,可谓真
君子。
“ 会的。你们请回吧。”章可言彬彬有礼。炳彪送客出门。但
是,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章可言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 李主任,我这个人不善花言巧语,不会阿谀奉承,不懂什么
叫巴结。你如今人高马壮,台上一站,前呼后拥,回到家里,同志
朋 友仍 不离 左右 。我 不凑 那个 热闹 ,去 你家 去得 少, 你不 会见 怪
吧?”炳彪边想边摇头。难怪人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命运给了炳彪一次休养的机会。几乎所有的星期天,他都可以
带北北出去走走,因为慧敏没有力气走长路,所以不跟他们走。只
是,他们不去逛喧闹的街市,不去热闹非凡的公园,不出入人头攒
动的影剧院,而是去荒 郊野外,哪里人少去哪里。今天, 他们干脆
沿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山间小路,爸爸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女儿小
心地跟在后面。爸爸当年是钻过野梢林,爬过大山的土八路,全然
不会把山间小路放在眼里。
这小路,荆棘左道,有的被人踩倒了,才可以插足;有的,还
支棱着带刺的枝枝杈杈,挡住人的去路。小路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忽而凸起,忽而凹进一块块尖石头、圆石头,露着下巴的石头,露
着 额头 的石 头, 呲牙 咧嘴 的石 头, 奇形 怪状 的石 头。 人要 躲开 荆
棘,简直是不可能,它们扎人的衣裤,刺人的皮肉,用它们带刺的
枝杈去拥抱人的腿脚,被人拽开,又会热情地弹过来。人要不想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6

踩那些石头,也是根本办不到的。因为人们无法绕开它们。必须去
踩它们,就必须十分的小心。因为路傍着山腰,倚着山嘴,是山的
边沿,人的脚如果踩空了,滑出那山的边沿,就会翻进深深的山
谷。北北小心翼翼地走着。虽已是深秋时节,她仍然走出了一身的
热汗。爸爸走一步,她需要走三步。她和爸爸的距离在拉开。终
于,她站下来喊:
“ 爸爸,你走慢一点儿,等一等我。”炳彪停了下来,转过了
身。他笑了。大人爬山,不拉住孩子的手,慧敏要是跟了来,是不
会饶恕他的。
“ 慢一点儿,爸爸等你。”实际上,这位父亲把女儿落下了不过
二十米远。人是怪物。如果前头的人在走,后头的那一个要拼死相
跟的。如果前头的人站下了,后头的那一个也许一步也走不动了。
大人尚且如此,何况孩儿呢?北北也站住了。一旦站住了,腿脚就
麻木了,汗干脆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怎么,裸露的皮肉又痒又
疼?看一看,荆棘把它们吻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汗水又从那上面
淌 过。
“ 爸爸,
我走不动了。

“ 那怎么办呢?”北北抬眼向前看去,路没有尽头。
“ 我们回家吧,我不想爬山了。”
“ 那么我们往回走吧。
”北北回过头去。这一看不要紧,那弯曲
的路,那崎岖的路,贴着大山的边儿,在荆棘丛中,在怪石头丛
中,细细的径,实在只能是依稀可见。而脚下,是墨墨绿的幽谷,
似乎深不可测。跌下去,会粉身碎骨。北北捂住了眼睛。
“ 北北,
你怎么了 ?

“ 我们还往回走吗?”声音在风中抖颤。
“ 是你不想往回走了吗 ?

“ 爸爸呀,回不去了。”她甚至于不敢再回头。
“ 不对。怎么能回不去呢?”
“ 没有回去的路。”北北几乎哭出来。
“ 北北,我们没有退路,是不是呀?”北北的泪水和她的头一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7

在点着。
“ 那我们往前走 吧 ,不要回头。”北北迈开了双腿,她只好往前
走。终于,她追上了爸爸。他们,一大一小,艰难地走着,走着。
什 么也 不要 想, 什么 也 不能 想, 想什 么也 没 有用 。因 为, 没有 退
路,不可回头。只有往前走,向上走。他们的路终于走完了。在山
顶上,北北紧紧地靠着爸爸,他们站了许久许久。他们爬上的是周
围最高的一座山头,极目远眺,远远可以看见山下的燕城,错落的
街区、房舍、楼群为花草树木所掩映。在城市的边上,工厂的烟囱
冒着缕缕的青烟。幽幽山谷,此时不仅可以见底,甚至可见那细小
的 山泉 。低 头看 山, 真 是有 一览 众山 小的 神 韵, 令人 欢欣 。在 山
上 ,北 北摘 了一 片红 颜 色的 枫树 叶, 仔细 地 收藏 起来 。下 山的 时
候,他们居然是沿着公路走,并且搭上了一辆货车。
“ 为什么你要走一条曲里拐弯的路?”事后,女儿在问。
“ 不好吗 ?

“ 不好走,不能回头。但是走到头,还是很高兴的。”
“ 这就对了。不走过曲里拐弯的路,能有山顶上的好兴致吗?”
炳彪在讲一条哲理,他俨然是一个学究。
炳彪清闲的日子结束了。

960年 的 秋 天, 在 炳 彪 的 要 求 下, 党 组 织 把 他 派 到了 北 方 一
座最大的钢铁厂当了厂长。那里如今是一个烂摊子,需要一个强人
去管理。
“ 北北,爸爸要去钢铁厂,要离开你和妈妈。”
“ 爸爸,你为什么不能留在燕城呢?”女儿的问话是认真的。她
一天天大起来了,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出,爸爸是
犯了错误,他的职务被撤消了,才会有时间陪自己玩,带她去走那
曲里拐弯的山路。
“ 这是工作的需要。”炳彪在耐心地对她说。
“ 爸爸,你受到了惩罚吗?所以才远离燕城吗?”女儿鼓足了勇
气,像一个不高明的侦探,在向一名老成的将军刺探一项重要的军
事情报。炳彪一时语塞,他忽略了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北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8

到了需要了解大人们的年龄,大人们的荣辱已经关系到了她的喜怒
哀乐,她要从中找到自己的点,找到自己做人的半径。这个谈话必
须是严肃的,不能有半点的含糊,又要让北北能够听得懂。他沉思
了片刻,温和地说:
“ 北 北,
还记得我们去爬山吗 ?

“ 记得,曲里拐弯,不好走,没有退路。”
“ 对的。我们每个人都要走一种路,我们把它叫人生之路,也
是这样曲里拐弯的,没有退路。那么,我们就必须像爬山一样,眼
睛向前看,再艰难也要向前走。你懂吗?”想到山路,北北点一点
头。
“ 爸爸的事,就是人生之路上曲里拐弯的事,你长大了,会懂
的。”北北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爸爸。
“ 是的,爸爸在受惩罚。你害怕了?”北北摇了摇头,家里并没
有发生什么让她害怕的事。
“ 不要再想爸爸受惩罚的事,那是大人们的事。你要好好学习,
要有志气。”北北在点头,是的,她管不了大人们的事,但是努力
学 习, 考一 百 分, 她是 能 办到 的。 炳彪 深 情地 捧起 女 儿的 脸, 他
问:
“ 北北,你相信爸爸吗?爸爸是个好爸爸,还是个坏爸爸呢?”
“ 爸爸是个好爸爸,北北相信爸爸。”也许是爸爸就要走了,北
北想哭。
“ 你相信爸爸,那么爸爸在燕城是你的爸爸,离开了燕城还是
你的爸爸。如果有一天,爸爸到农村去,当一个农民,还是不是你
的爸爸呀?”
“ 是 ,是 我 的 爸 爸 。”
“ 好女儿。爸爸有你这样的女儿,知足了。”如果说,和女儿的
谈话是激动的,那么,和妻子的谈话就是深沉的,坦然的。
在月光下,慧敏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臂膀,他侧着
身,用一只手抚弄着妻子柔软、滑润的面颊。
“ 又要离开了,我舍不得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09

“ 你又能工作了,这是出山的前兆,我为你高兴。”他注视着妻
子,她的眼睛黑得发亮。
“ 本来嘛,我是什么人,哪能反党呢?”炳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
大孩子。
“ 我们没有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打江山,建国家,我们都尽力
了。”慧敏纤细的手指触到了炳彪脸上的那道伤疤,这是个能够忍
辱负重的男人。
党 中央 在 北 戴河 刚 刚 开过 了 中 央工 作 会 议, 李 富 春提 出 1
961
年国民经济计划要按“ 调整、巩固、提高”的精神来安排。周恩来
在“ 调整、巩固”的后面加上了“ 充实”两个字,这个八字方针已
经正式提出来了。你知道吗?提出这八字方针,是在纠正“ 左”的
错误,首先要在农村工作中纠左,解决五风问题,这五风是,共产
风 、浮夸 风 、命令 风 、干 部特 殊风 、对 生产瞎 指挥 风 。终于 盼到
了,党开始纠正错误,党是英明的。炳彪忘情地俯冲下去,他在吻
慧敏,慧敏的两只细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任他去发泄。他们又一
次陶醉了。他们都累了,炳彪松开了慧敏,他们仰卧着,都在望着
天花板发愣。炳彪缓慢地舒了口气,他像是对着天,又像是对着自
己 说:
“ 现在在纠左,那么我的右倾问题就是能够说得清楚的。”
“ 你要冷静,一定要沉得住气。对了,前天,我见到了刘秘书,
他离开了国家机关,到市里一家印刷厂任副厂长,只相当于一个副
处级。从司局级降到副处级,他精神很好。他说,这几年跟着你学
了不少东西。”慧敏的头贴着丈夫的胸脯。
“ 小刘是个很不错的同志,有能力,人正派。”
“ 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了。”慧敏喃喃自语着。
“ 这我知道。也许,我的事情没有说清的一天?也许我的事情
即使能说得清,人家也不肯再原谅我了?也许我的事情会随着什么
突发事件不断升级?真的会有朝一日,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公职,
两手空空,像我的父辈,脚踩厚厚的黄土地去扛大活儿,连自己的
妻儿都养不活了?”慧敏捂住了炳彪的嘴,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0

“ 不会有这样的一天,不会的。”炳彪捉住了妻子的小手:
“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和我离婚吗?”
“ 谁让我选择了你。 你说过的 ,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也许这
是命。

“ 共产党人可不能是宿命论者呀。不过,我倒是想过不止一次,
现在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也当上了,你不要再有任何顾虑了,我们
应该认认我们的大哥和我们的小弟。否则,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是
太不尽人情了?不是太孤单了?”慧敏的头枕着丈夫的心口,她没
有抽泣,但是泪如泉涌。也许,炳彪是对的,早该如此。
炳彪上路了,慧敏送他去火车站。组织上是很照顾炳彪的,给
他配好了秘书、公务员和炊事员。他告诉组织,他去基层,自己一
个人去就可以了。最后,组织上还是说服了他,带了一个公务员小
胡在身边。
送行的慧敏和炳彪默默地对视着。这无言的对视是人世间最美
好的祝愿,最久远的依恋。
在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一个人飞跑着进了月台,气喘嘘嘘地
出现在炳彪和慧敏的眼前。他不需要寻找,他知道炳彪在哪一节车
厢。
“ 章局长。”小胡在喊。是章可言。炳彪从车窗探出了头。章可
言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递了过去。
“ 这里面是有关那个厂子的一些最新资料,你手头资料里没有
这一部分。还有我为你收集、剪裁、整理的一些国内外钢铁厂的管
理经验,还有一些有关业务方面的资料,其中有两份资料是我那里
的两个翻译昨天连夜翻译的。”章可言如今在国家的一个口分管轻
工业。这个包对于炳彪是很有用的。他接了过来,感到热乎乎的。
“ 好。代我向你的妻儿们问好吧。”炳彪大声地说。
“ 李厂长,多保重,一路顺风。小胡,照顾好李厂长。”火车开
动了。这新厂长的头衔就这样被章可言喊开了。
慧敏不断收到炳彪的信。他走遍了钢铁厂的各个角落,和工人
们一起吃饭,一起劳动。他把一个烂摊子收拾得一天一个样。这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1

戴着右倾机会主义帽子的人,又在写那厚厚的调查报告,一篇又一
篇。工人没有足够的粮食,不得不吃代食品。工人在害浮肿。他拿
出自己的粮食接济工人。是的,他可以少吃一些,但不是办法。他
为工人的吃饭问题,绞尽了脑汁,打报告请调粮食,解决不了根本
问题,全国人民都挨饿,即使能运来一些粮食,也还差得太远。于
是,他下厨房,和人们一起进行调剂,想方设法让工人们能多吃一
口饭。
北北放暑假的时候,妈妈带她去了爸爸的工厂。是小胡叔叔去
火车站把他们接到了爸爸住的那间房子里。北北和妈妈中午就到了
厂里,一会儿听说爸爸在工段;一会又听说他去了工地,那里正在
盖工 人的 宿舍 楼; 一会又 听说 他在 出席 一个什 么会 议。 天黑 下来
了,爸爸还没有踪影。
“ 妈妈呀,爸爸可真糟糕。”女儿发牢骚,嗲声嗲气。
“ 你爸爸忙起来,就是这样。”在慧敏看来,这很正常,她早已
习惯 了。 在女 儿哈 欠连天 的时 候, 一阵 急切的 脚步 声终 于响 起来
了。
“ 知道你们来了,就是抽不开身。”
“ 就说你心里没有我们,别的话都用不着再说。”慧敏撇了撇
嘴。
“ 爸 爸,
”北 北 凑 上 前 去 。
“ 唉 呀 ,我 的 北北长高了,高出了妈妈的肩膀头, 和爸爸的肩
膀就差半寸。”炳彪揉着女儿的头。
“ 我会长得和你一样高,还会超过你。”
“ 真的是这样,那就太了不起了。”
连 续十 几天 ,炳 彪把 妻子 和女 儿交 给了 工人 师傅 的妻 儿们 陪
伴。他不属于她们,他属于他的事业。尽管是这样,北 北 和 妈 妈 还
是依依不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爸爸的工厂。

962年, 在冬 去春 来 的时 候, 党中 央召 开了 著名 的七 千人 大
会,炳彪被平反了。夏天,他又回到了燕城,准备接受新的工作。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出现的一个小说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2

党案,把从未看过这部小说的炳彪神奇般地牵扯了进去。
“ 这是无中生有!”炳彪在咆哮。他无比激愤,他万分委屈。
接下来,他到中央党校研究班去学习。三年的时间,他读马列
主义,他读毛泽东著作,读到没黑没明。

965年, 他 作 为一 个 犯 过严 重 错误 的 同志 , 应 当分 配 适当 的
工作,而被分配到燕城一个汽车制造厂当了副厂长。他又一头扎进
了工作堆。慧敏说,他恨不得干到死算了。此时,北北已经是北固
一中的一名高才生。她记住了爸爸的话,加倍努力地学习。当然,
她也没有忘记自己走过的,爸爸说过的那曲里拐弯的路。
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妈妈用颤抖的双手捧着一封来信,哭
成 了泪 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3


十 皎 皎月 光

章 下的血泪之交

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在燕城乃至全国展开了。
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师聂元梓为首贴出了第一张批判北京大学
党委的大字报。人民日报发表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大
字报铺天盖地而来。
学校停课,工作组进入学校,神秘、严肃加规矩。
毛主席发表了“ 炮打司令部 我的第 一张大字报”。神州惊
雷炸响。
工作组撤退。牛鬼蛇神齐出笼,魑魅魍魉共舞蹈。天和地被扭
歪了脸。
红卫兵冲出校门,走向了社会,破“ 四旧”,打、砸、抢、烧,
近乎于疯狂。在红司令的八次检阅下,红卫兵运动更是风起云涌。
李北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激动过。她对爸爸妈妈说,我是红
卫兵小将,我要冲锋在前。是的,毛主席都支持红卫兵,支持群众
运动,说那是天然合理的。爸爸妈妈是不会反对红司令的,这是一
个立场问题。她去干革命,几天不回家。她拍着胸膛:
“ 爸爸妈妈是老革命,我们李家祖宗八辈是扛活的。老子英雄
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她到外地去串联。她在大学的讲坛上
先向人们介绍,全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一天比一天好。东风压
倒了西风。然后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一切红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4

类弟兄们,团结起来,向走资派们夺权。然而,也有不服的。在泉
城,有一派红卫兵大学生拉住了他们一行八个人,要和他们辩论:
“ 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深一层次的理
论问题,李北以她初中生的阅历,以她十五六岁极其浅薄的涉世经
历,是无法懂得的。她和她的战友们辩论不过了就逃跑。大学生们
追上来,追到了火车站,要继续和他们理论。那毕竟是些进了高等
学府的人,学究气十足,研讨风很盛。年少的英雄们不得不去求助
于警察叔叔们:
“ 后面有坏人追我们,请你们保护我们。”在叔叔们的护送下,
红卫兵小将们雄纠纠气昂昂地逃脱了。一路上,他们领着列车上的
革命群众们朗诵着红宝书里面的话:
“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
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李北还神气指挥着列车上的人在唱:“ 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回到燕城,李北和她的红卫兵战友们又投入了新的战斗。他们
抓流氓,剪女人的长辫子、卷发,剪人们穿的喇叭裤,剥掉人们身
上的花衣服,剁掉高跟鞋的跟。使一些人不得不光着大腿,光着身
子,光着脚丫在街上狼狈逃窜。他们抄家,焚烧黄色书籍,号称是
荡涤一切污泥浊水。
还要语言粗野,据说,越土气越革命。李北就曾经和一些红卫
兵 关 起门 来 学 习 骂 人:“ 他 妈 妈的,不对,是他妈的,他妈的!”
李树槐和高小龙从运动一开始就被晾到了一边。因为,他们一
个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儿子,一个是志愿军战俘的儿子。于是两个
置身于运动之外的人识得庐山真面目呢。一天提起了李北,小龙很
是伤感,他说:
“ 那年,小娟姐姐在新华书店里望着一本《 高玉宝》发呆,她
没有买书的五角钱。就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李北和她的妈妈。李北
家有《 高玉宝》。于是,她们把小娟姐姐领回了家。从此,姐姐成
了李北的好朋友,常常从她家里借书看。姐姐有病,李北鼓励她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5

强地活下去。她把爬山时摘的一片枫树叶送给姐姐。那时候的李北
是多么的善良。”
“ 她现在也不坏,只是革命得过了头了。”李树槐喜欢李北。
“ 我真不同意现在一些人的做法。

“ 哪些做法 ?

“ 学校停课闹革命,但是也不能把老师的预备室砸个稀烂,给
老师剃阴阳头,挂牌子游行呀。”高小龙非常不满。
“ 有什么办法,他们说,矫枉必须过正。”
是谁飞奔了过来,像一只野鹿,穿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如今时
兴长长的臂章,臂章上“ 红卫兵”三个字是黑色的,因为红司令第
一 次检 阅红 卫兵 时戴 着 这样 的臂 章。 是李 北 。两 个人 同时 认出 了
她。
“ 李树槐,高小龙。”李北见到他们好高兴,连喊带跳地过来
了 。她跑得气喘着,笑着,叫着:
“ 你们 俩 儿 闲逛 什 么呢 ? 成 了逍 遥 派 了? 一 点儿 也 不 关心 运
动。”对这两个人,她是凶不起来的。他们出身不好,她是不会嫌
弃 的。
“ 还是泉城的大学生说得对,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可以
选择的。你们不能参加红卫兵,可以积极争取进红卫兵的外围组织
嘛。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你死我活地进行夺权斗争,你们作为革
命群众,不能无动于衷嘛。”她对两个好朋友在进行革命教育。小
龙抱着胳膊,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李树槐背着手冲他笑笑,不慌
不 忙 地提 问:
“ 谁是资 产阶级 ?

“ 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
分子。

“ 说 得具 体 一 点儿。

“ 官僚主义者阶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 要 具 体 到 人。

“ 咱们学校的乔校长,就是走资派,还有……”小龙打断了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6

的话:
“ 是不是掌权的人都是走资派?”李北一时语塞,她确实还没有
听说哪一个单位的掌权人没有被打倒,难道,他们都是走资派?
“ 那么我问你,你的爸爸也应该是走资派了?他是汽车制造厂
的厂长,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小龙的话并没有恶意,他是按李
北的逻辑在推理。
“ 我爸爸担任的是副职。”李北在分辩。
“ 那咱们学校哪一个副校长没有靠边站呢?”李树槐又丢过来一
句。李北稍稍想了想,还真是这样。对了,爸爸怎么样了呢?她已
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家了。有人在大声喊:
“ 李北,今天去育才小学点火,由你带队。”
“ 等我回来再继续说吧。”她向两个好朋友摆了摆手,一溜烟,
跑掉了。
这次的行动,已经酝酿了好几天了。李北是育才小学毕业的。
低她几级的小弟弟妹妹们曾经来找过她几次,说学校的运动开展不
起 来, 校长 不交 权, 还总 说, 同学 们, 你们 还小 ,不 懂大 人们 的
事,课停了,也不能不读一点儿书。没有文化是寸步难行的。这怎
么 了得 。这 块地 方不 能成 为针 插不 进, 水泼 不进 的地 方。 这所 学
校,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必然要去占领。一定要到那里
去一趟。学校离家很近,事情办完,可以回一趟家。李北在队伍中
行进,还没有忘记家。他们一行五十多人,排着队,迈着矫健的步
伐,引得路上的行人驻足观望。
目的地到了。这里据说曾是一个亲王的宅院。红漆大门的两边
是两只石狮子,它们威严昂首,微微张开的大口含着绣球,向人们
显示着自己高贵的美。李北带着队伍行进到这里,有一种亲切感,
脚步由不得慢了下来。她命令队伍在门口停了下来,自己先进了大
门。传达室的白老伯走了出来。
“ 白老伯,您好。”李北礼貌地向老人行了鞠躬礼,她已经不是
行举手礼的少先队员了,春天,她刚刚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
“ 是你,李北。”他眼皮底下,几十年里,有成千上万的孩子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7

过去了,而留在他记忆里的孩子只能是百里挑一。那个瘦小的脑后
扎起两把黄毛刷的少先队的中队长,曾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用冻
得通红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抄写黑板报,老人心疼地拉她在传达室
烤火。一个雨天放学时,这孩子曾把自己的伞推给别人,抱着书包
在雨地里跑。
“ 白老伯,我们是来造反的。”老人没有说什么。小姑娘如今是
红卫兵小将,他是拦不住他们的,去吧。李北带着队伍从石狮和老
人的身边走过。他们走过正对校门的门廊,那里竖起着一块大镜
子,每个孩子从那儿走过,可以看到自己的仪表,他们需要整理自
己,老师说过的,新中国的少年是整洁、大方、可爱的。今天从这
儿走过的队伍,又是迎着自己在走着,他们格外努力地挺胸迈步,
因为他们窥见到自己那十足的神气。他们走过大礼堂前面用砖石砌
的院子。李北小的时候,曾经和同学们盘腿在这里坐过,听辅导员
老师在讲什么是艰苦朴素。那是一位胸前围着红领巾的男老师,他
曾激动地说过:
“ 同学们,当年,在延安的抗大,学员们也是像你们这样盘腿
坐在地上,听毛主席讲课。我们今天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不会
忘记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革命前辈们。”这一切,李北任何时候
想起来都有新鲜、美好之感。
他们穿过了操场。一群小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室,跟在他们的后
面。李北带着她的队伍进了一个小跨院儿,这是校长、老师们办公
的地方。校长和老师们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人们很快将小院挤了
个严 实。
“ 欢迎你们,红卫兵小将们。” 说话 的女校 长姓陶 ,她五 十上
下,乌黑发亮的秀发,已经夹杂了几缕银丝。她给李北当过班主
任,教过语文,当过教务主任,后来又做了校长。看到她,李北好
一阵激动。李北尊重她,爱戴她,多少年来,总会把一首诗和她联
系在一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陶校长,陶老师,就是一位锄禾的人,她辛勤耕耘的汗滴,伴自己
长大。她已开始老了,脸上的皮肉开出了细细的沟沟叉叉。李北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8

心一紧。陶校长在带领教师们鼓掌。成年人欢迎未成年人来造反,
这本身是滑稽的,他们的面部表情是尴尬的。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在向深入发展,无产阶级在各
个领域从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手中夺取政权。可是我们听说这
所学校运动开展得不好,时至今日,陶校长还在这里继续推行修正
主义的教育路线,是不是呀。”另一名五大三粗的男领队,已挥起
拳头在发表演讲了。
“ 是,
她 不 让 我 们 出 学 校。

“ 我们停了课,她不许我们革命,还让我们读书。”
“ 她继续用修正主义思想毒害我们。”红小兵们像一群小麻雀,
叽叽喳喳,在那里控诉。
“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知是谁带头呼起了口号。
“ 陶玉华必须交代自己的问题!

“ 陶 校长必须 低头认罪!

“ 站出来,低头!”这里有老师在喊,有红小兵在叫,有红卫兵
在呼,已经乱了套。两个红卫兵把陶校长做成了一架喷气式飞机,
还有人嫌不够,要求 她 站 高一些,好看清她的脸,同她进行面对面
的斗争。红小兵们拖来了长条桌,她被人们连拽带推地弄了上去。
两个 副校 长及 教导 主任 、年 级组 长们 统统 低着 头站 在长 条桌 的两
旁。这不能不使人想起电影《 红色娘子军》里人们批斗南霸天的场
面,缺少的只是那尖尖的高帽子。
一切都是一哄而起。李北的脑壳先是发麻,接着是发木,最后
是发胀。不行,我是带队,不能感情用事,这是革命,革命是你死
我活的。那位男领队,已经恶狠狠地盯了她好几次了,仿佛在说,
你怎么是这副模样,你算个什么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红卫兵!
“ 低头,老实交代你的问题!”李北豁出去了,她的声音响亮,
引出一片口号声。陶校长侧过脸在看李北,那眼光竟没有一丝一毫
的愤怒,也看不出哀怨 , 仍然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耐心,那样的
冷静,像是在问,孩子,你要听老师说什么呢?不要着急,把你想
说的话说清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19

她在看我,在看我,我不会帮你,不会。你的问题要由你自己
交代。“ 你说,你是如何用封、资、修的思想毒害我们下一代的,
说,我要你说!”李北近似疯狂地在叫。口号声又一次响起。李北
不敢看她亲爱的老师,再看一眼,她就会崩溃的,会的。
“ 我说。”陶校长竟抬起头来,俯视着她曾经教过的和正在教着
的学 生们 ,他 们是 她最 心爱 的孩 子们 ,她 说过 ,那 是她 生命 的组
成,她是一时一刻也不 能没有他们的。陶校长开始说了:
“ 我是一名新中国的教师,我教育我的学生,爱我们的父母,
爱我们的祖国。有国才有家,报效祖国,就是在报效父母的养育之
恩。我讲屈原的忧国忧民,讲他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
求索’,讲岳飞的‘满江红’,讲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我对学生
们说 ,为 了我 们的 祖国 一天 天强 大起 来, 能够 自立 于世 界民 族之
林, 你们 要刻 苦学 习, 像小 松树 一样 茁壮 成长 ,做 国家 的栋 梁之
材。我的学生们,还应该记得,我对你们说过,踏踏实实求学,认
认真真做人。正如培根所说的‘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真理因为像
黄金一样重,总是沉于河底而很难被人发现;相反地那些牛粪一样
轻的谬误倒漂浮在上面到处泛滥。’孩子们,你们还小,最重要的
是要学好本领,在任何时候,不能放弃学习文化。不是吗?老子就
说过,‘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
于足下。’粗壮的树木,是从细小的幼苗长成的。高高的楼台,是
从平 地用土一点点堆积 而成的。孩子们,行千里之路,开始于你们
自己的脚下呀。你们说 ,我 给你们的知识难道不是有益的吗?现在
你们要说那是封、资、修的,只能由你们说去好了。”条桌下的人
们很 安静 ,人 们喜 欢听 她讲 。她 的声 音像 涓涓 之泉 水, 流畅 、甘
甜,听来是那样的打动人心,像是在讲一曲古辞,一个字一句话,
咀嚼 起来 ,都 是有 滋有 味的 。红 小兵 们眼 睛睁 得圆 圆的 ,一 眨不
眨,他们在听。红卫兵们,有的在点头,有的还若有所思,他们也
在听。讲完了?四周静悄悄的。然而,瞬间的沉寂,使人们突然回
到了现实之中。人群骚动了起来。
“ 不许她继续放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0

“ 坦白从宽,
抗 拒 从 严!

“ 敌人不投降,
就 叫 他 灭 亡!

“ 低头!低头!低头!”喊声四起。一个猴儿样的红小兵爬上了
条桌,狠狠按下陶校长刚刚仰起的头。又有几个红小兵在往条桌上
爬。条桌被踩翻了,陶校长头朝下栽了下来。在场的人乱了。李北
抢前一步,想扶起陶校长,可是她的身子竟是软软的,李北一个人
扶不起来。上来了不少人,七手八脚。
“ 她耍死狗,她想逃避斗争,我们能不能答应啊?”是那个男领
队在问。
“ 不能答应!”有人在喊,有人在跺脚。陶校长终于被人们从地
上 连拽 带架 整 了起 来。 她 的头 发蓬 乱, 脑 袋流 着血 , 脸上 失了 血
色,像一张被揉搓过的黄裱纸。李北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她想掏出
手绢为亲爱的老师擦一擦血。但是,想得出的却没有做得出。这是
在斗争,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流点儿血算什么。
“ 继续批判。”李北硬着心肠宣布。又是质问,又是呼口号。陶
校长已经摇晃着站稳了。她的学生扬起了皮带,动手打她,有人推
她 ,还 有人 竟 把一 瓶墨 水 浇到 了她 的头 上 。鲜 血和 墨 水一 起在 流
淌。不知道她是否在听,不知道她是否在想。总之,她低着头,不
回答任何人的问题。李北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曾对视了几秒钟。她的
目光是冷凝 的。但 是 ,那分明就是一股寒光,能穿透人的心脏。李
北不敢再看下去,她躲避它们,它们却追射她。以后的事情她已经
记不清楚了。但是,她知道,门廊里的那面大镜子被造反者的拳头
捣碎了。也许,人们再不需要在正面看一看自己了,造反的人是不
会有太好的模样的。学校的玻璃也被人们砸了不少,因为它们是修
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产物。一切能贴上纸的地方,都被刷上了大标语
和大字报。凡是写有陶玉华三个字的地方,都用叉子叉过了。天黑
了,斗争结束了。当红小兵把红卫兵送出学校大门时,白老伯怒目
圆睁,他一遍遍地在说:
“ 乌龟王八,作孽,作孽。”也许是人们干革命干得太累了,也
许他不是什么当权者,也许他并没有说出谁是乌龟王八,所以没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1

谁愿意同他去理论。李北匆匆忙忙往家赶。她的舌头舔着嘴唇,品
着 那苦 、涩 、咸 、辣 、酸 的种 种滋 味, 想到 亲爱 的陶 老师 ,陶 校
长 ,她 流泪 了。 她不 会再 回到 母校 去了 ,那 里不 再美 好, 不再 可
爱。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家到了。
她惊 呆了。
院墙上,门上都刷上了大幅标语: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李炳彪!爸爸的名字是倒栽在叉
子里的,像是永远也不可能爬起来似的。
家被翻得乱 七八 糟 。姜阿姨浑身是土,哆哆嗦嗦地在打扫着房
间。听到有人进来,她立刻低着头站到了一边,嘴里嘟哝着:
“ 我是他家的保姆,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 姜阿姨,是我呀。”北北哭出了声。原来,就在今天,据说是
上 边有 人说 了话 ,说 李炳 彪是 一个 老反 革命 分子 ,造 反派 来抄 了
家。姜阿姨说,北北啊,他们把你爸爸斗惨了,还动手打呢。我听
见他们对你爸爸说,你必须把这个问题交代清楚。你爸爸说,这是
国家的机密,你们没有资格知道。他们折腾了一天,把人带走了。
“ 姜阿姨,他们把爸爸带到哪里去了?”
“ 不知道。对了,天快黑时,我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院子外面,
车里一个人出来了一下,马上又钻进了车。我看着像是来过咱们家
的那个叫章,章,章什么言的。”
“ 章 可 言 叔 叔 ?长 脸 ,
高个子 ?

“ 对,对,是章可言。那车是来抄家的那些人的。”
“ 姜阿 姨,
不会看错吧 ?

“ 错 不 了。

“ 对 了 ,姜 阿 姨 ,我 妈 妈 呢 ?”
“ 她昨 天被 北固 医院 的造 反派 带走 了。 他们 说你 妈妈 里通 外
国 。”
“ 妈妈怎么会里通外国 ?

“ 说你有一个舅舅在美国,你妈妈和他通信,人家说她是特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2

还把我叫去盘问,我哪能知道什么呢?还说你的另一个舅舅是大资
本家,你妈妈和他划不清界限,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那些个造反
派让我站起来揭发她。我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他们就说我思想落
后。”姜阿姨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李北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她扑在姜阿姨的怀里哭了。
“ 姜阿姨,
我 去 看 看 妈 妈。

“ 天 黑 了,
明天再去不行吗 ?

“ 我 现 在就 去。

“ 我陪 你去。

“ 不,姜阿姨,你把家看好。”李北消失在夜色中。
在北固医院的楼道里,李北看到了妈妈。她正低着头,抡着一
把扫帚,认真地打扫着楼道。妈妈的脸上出现了深深的褶皱,头发
乱成了团,单薄的身体仿佛会被风刮倒。她一下下扫着地,机械地
挪动着麻木的双腿。 李北躲在暗处,用拳头堵着嘴,怕自己哭出声
音。妈妈,女儿来看你了,女儿在革别人的命,女儿不知道别人也
在革你的命,你不会怪罪女儿吗?她变得真快,简直是一会会儿的
功夫,全然没有了革命的朝气,没有了造反的那份儿劲头。
从北固医院出来,她去了爸爸工作的那个汽车制造厂,去了造
反派们的司令部。他们告诉她,小姑娘,你爸爸不在这里,他是被
有 来头 的 一 帮人 带 走 了。 他 如 果还 在 厂 里, 我 们 工人 是 不 会抓 他
的,他和我们工人贴心。快回家吧,天不早了。
李北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她不想回家。她要去哪儿,要去找
爸 爸。爸爸在哪儿呢, 她不知道。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几乎是在同时,李树槐也冲出了丁家胡同的那座宅院。莲花妈
妈 在 后 面 喊 着:
“ 黑毛头啊,你去哪儿?”黑毛头头也不回。
事情本来似乎是很简单的。天黑下来了,黑毛头突然想起了什
么,他问莲花妈妈:
“ 为什么我一天也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却是一个国民党反动军
官的儿子,在人前连个头都抬不起来?高小龙他不冤枉,他天天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3

爸爸在一起。

莲花什么也没有说。
“ 莲花妈妈,我想问一问你,我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
个孩子是第一次在向妈妈提这样一个问题。
没 有回 答。
“ 妈 妈,
你为什么不说话 ?

还是没有回答。
“ 妈 妈,
难道我不该问吗 ?

仍然没有回答。
“ 莲花妈妈,我从来没有问过我的爸爸,我不愿意伤你的心。
可是,你难道愿意伤儿子的心?我没有见过爸爸,问一问他都不可
以吗 ?

“ 孩 子,
让我怎么说呢 ?

儿子有些奇怪。
“ 我根本没有见过你的爸爸。

儿 子愕 然。
过了许久,他才知道这样问:
“ 你不是我的妈妈 ?

“ 不 是。

“ 爷爷知道你不是我的妈妈 ?

“ 知 道。

“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爷爷骗我,你也骗我。骗子,你们
是 骗子。

就这样,黑毛头流着泪冲了出去。
夜吞食着他,他也在吞食着夜。他拐进了一条胡同。远处有一
声惨叫,他分明听到了呜呜呜呜的哭叫。他加快了脚步。是一个人
把什么压在了自己的胯下。他飞跑起来。他扬起腿踢在了那个人的
屁股上。后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那个人丢下了胯下的猎物,抡
起身边的一把榔头砸在了李树槐的腿上。他只觉得一阵恶心,疼得
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一切使他定在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4

那里。在皎皎的月光里,一个姑娘的躯体裸露着,像是一片雪白的
玉兰花瓣,娇嫩欲滴。月光像水银,使那玉体的曲线条那样清晰,
那样细腻地展现在他的眼前。少女在一个少男的眼前,竟是那样的
无遮无掩。他惊呆了。像是一颗十分诱人的禁果,剥去了所有的伪
装,于是,那赤裸裸的美丽令人无法承受得起。他清醒了,很快地
剥下 了身 上的 衬衣 ,爬 了过 去( 他的 一条 腿像 是断 了, 无法 站起
来),用它盖住了少女的下身。少女在蠕动。她的脸在月亮光的笼
罩下,那脸苍白地放着冷光。太清楚了。细长的眼睛微微合着。是
她?这又使他大吃一惊,这人竟是李北。就在一瞬间,李北也睁开
了眼睛。她看清了,看清了这个救她的人,竟是李树槐。她捂上了
眼 睛。
多么可怕,这是多么的可怕。但是,她没有叫出声来。突然,
她一头扑在了那个人的怀里。李树槐紧紧抱住了她。是的,他救了
李北,使他没有受到歹徒的伤害。他们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去
想了。他和她,纯情少男和少女,没有羞愧,没有。就如同一起步
入了虚无飘渺的伊甸园。是的,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在皎皎的月光
下,有夜的眼为他们作证,他们清白的犹如月儿泻下的银色的水。
他们俩儿都哭了。
天麻麻亮了。李树槐帮助李北把歹徒剥去的衣服一件件爬着找
了回来。姑娘穿好了衣服,他们直面对方。
你的腿伤 了?
麻得失 去 了知觉。
李北架 起 了他。
“ 你是狗崽子,我也是。”一条狗崽子救起了另一条狗崽子。
“ 现在,
我们 上医院吧。

然而,皎皎月光下的血泪之交,方才开始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5



一 燕 城的鸟儿

章 栖 息 狐 皮沟


969年 的 春 天。
燕城 的火车 站。
人手一册的红语录像一面面的小旗在有节奏地挥动着。
李北的半个身子从车窗探出,含着泪在向妈妈告别:
“ 妈妈,再见了,再见了。”女儿呜咽了。
“ 北北,不要这样。”妈妈没有泪。她把那本红语录高高地举过
了头顶。
爸爸先后关过几个地方,李北和妈妈却始终没有找到过他。章
可言叔叔已经被他的机关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妈妈的问题查不出
什么结果,挂了起来,她也就可以回家了。章可言叔叔仍然是他们
家里的常客。北北的小刘叔叔,炳彪以前的秘书,北北长大以后知
道他叫刘志常,正通过各种关系在打听炳彪的下落。先是听说他在
国家机关的一个专案审查组被看押,后来又说去了河南一个农场接
受改造,最近又得到了可靠消息,说是在江西的一处秘密看押地。
江西有个瑞金,曾是中央苏区的所在地,是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起始
地。江西的上饶,曾经关押过那位自称“ 六面碰壁居士”的叶挺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6

军。爸爸今天竟然也去了江西。不知为什么,周恩来在悼念“ 四八
烈士”时评价叶挺的那些文字,像海燕,总在李北的脑海里展翅而
过:
“ 希夷!你是人民队伍的创造者,北伐抗战,你为新旧四军立
下了解放人民的汗马功劳。十年流亡,五年牢狱,虽苍白了你的头
发,但更坚强了你的意志。”
同车的李树槐,如今已经改名叫丁胜。他在向莲花妈妈挥着
手。他最终原谅了这将他奶大的妈妈。亲妈妈给了他血肉之躯,为
这血肉之躯注进生机,将他变成一条汉子的是他的莲花妈妈。骗
他,是为了他能幸福地长大,这道理是质朴的。他对妈妈说,李家
如今留给他延续的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香火,他不想延续这香火
了,他不要姓李了。他现在的名字是老爷爷给爷爷起的名字,爷爷
想在孙子的身上找回自己。爷爷,年代变了,孙儿怕有负您老人家
的重望。但是,孙儿又绝不忘记您的指教。所以,爷爷叫过丁宝,
孙儿就叫个丁胜吧。我一男丁也,要胜算人生,走出一份自己的辉
煌!
莲花的泪太多了。妈妈们没有几个不在哭,所以她不需要关闭
感情的闸门。黑毛头是她唯一的亲人。儿子走了,她也准备回老家
了,去和黑毛头的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一起过。游部长临死时给她留
下了足够的生活费,她偷偷地存了起来,要留给她的黑毛头。黑毛
头说了,他会去看她。妈妈在哪儿,哪儿就是他的家,他要探家
的。
高小龙也和丁胜、李北同行。
列车开动了。高音喇叭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起。火车
却像船,在红海洋里扬帆远航了。
列车在行进。列车上的人们,一会背诵老人家的语录:“ 知识
青年到农村去,接受 贫 下 中农 的 再 教育,
很 有 必 要“
”,农 村是 一 个
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一会儿唱革命歌曲,唱
心中的红太阳。有手风琴的伴奏,有口琴、笛子、二胡凑趣儿,有
人说快板,有人逗乐 。年轻人的欢歌笑语使车厢里春意盎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7
李北望着窗外一掠 而 过 的 村 庄 、 小 河 、 树 木 、 城 镇 。 临 走 之
前,章可言叔叔弄了一辆吉普车,带着她和妈妈去了一趟柴峰口。
那一 天, 小刘 叔叔 也来 了, 李北 和妈 妈邀 他一 起去 ,他 婉言 拒绝
了。他不喜欢和章叔叔在一起,他们见了面,都是一脸的不自在。
柴峰口还是老样子,只是房屋更破了,更旧了,更矮了,更小了。
小老虎已经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庄稼汉。奶奶已经七十多了,看到
北北,她哭了。没有人敢对她说,北北的爸爸正在遭难。在老人的
心里,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公家人,他要忙他的公务,没有舔犊的
闲情,自然也抽不出看望娘的那一份时间来。看到了妞妞和她的妈
妈,该知足了。听说 李 北要去陕北插队落户,老人家一再要她来柴
峰口。这里曾经是家,小老虎的爸爸是大队的支书,有人照应。慧
敏有些动心,但是李北很坚定,路,还是要自己走。再说,她越来
越离不开自己的同学们,还有丁胜,如今,他正睡在少女初绽的情
窦花苞里。她愿意常常看到他。六年的寒窗,停课、复课、军训,
他们在一起。李北做了狗崽子以后,发动十条小狗崽们( 有的是资
本家之后,有的是老右派之后,有的是走资派之后,有的是国民党
之后,三青团之后。高小龙那样的志愿军战俘之后则稀少,在一堆
人里 显出 几分 可爱 。他 老子 毕竟 钻过 上甘 岭的 坑道 。提 起魏 巍的
《 谁是最可爱的人》,提起电影
《 上甘岭》、
《 英雄儿女》等等,只要
和志愿军沾边,人们就想听高小龙说,他那故事听来神奇、精彩,
又十分亲切。因为那是父亲给儿子讲的故事)步行去了一次延安。
在延河大桥,他们十个人照了一张相,手捧红宝书,目视前方,背
景是巍巍宝塔山,和那些红五类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十个人步行
在黄土地上,李北和丁胜同人们在一起艰苦跋涉。此一时,丁胜正
坐在 自己 的对 面, 也在 望着 窗外 的景 物出 神。 少女 望着 少男 的侧
影, 他像 是一 道岭 ,又 像是 一座 峰, 有起 伏的 线条 ,有 突起 的棱
角。眼睛是俊美的,鼻梁是端直的,嘴唇厚实而可爱。
“ 坟,这么多的坟包,快看呀。”一个女孩子在喊。铁路沿线,
在那庄稼地的边边坎坎,一个个黄黄的土坟包,像是黄土地地皮上
鼓起的疙瘩和包块。有一处新坟,坟上有烧剩的纸灰,一闪而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8

“ 真的,真是不少。”丁胜像是在自言自语。
“ 中国人百分之八十都住在农村,农民都是土葬,死了以后挖
个坑一埋。”一个高度近视的小伙儿托一托他鼻梁上的眼镜。
“ 城市里也不全是火葬啊,埋到公墓里去的人还少嘛?”有人在
证明,土葬的人何止那百分之八十。
“ 要是这么埋下去,总有一天,田野里的庄稼就要给坟包让位
了。”一个尖头尖脑的男孩子皱着眉头在说。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
岁。旁边一个女知青长得和他很像,正把一只苹果塞进他的手里。
是姐姐带弟弟去插队。这猜测是不会错的。
“ 你脑袋不大,想那么多干啥。以后的事你能管得了啦?”这说
话的小伙愣头愣脑的。
“ 农村人也不全是土葬,有天葬,还有水葬,四川宜宾还有悬
棺,就是在峭壁上凿孔安桩,把棺材吊在半山上或放在山洞里,既
壮观,又神秘。人活能活出个千奇百怪,死能死出个百怪千奇。所
以,埋死人也能埋出个花样翻新的。”又有人在说。大串联时,八
成他是去看过那悬棺的。
车厢里的人们还在吵闹着,李北却在那里暗暗地掉泪。离家的
头一天,她去了燕城郊区的青石公墓,和陶校长,她亲爱的老师告
别去了。陶校长是在他们去造反的当天夜里服安眠药自杀的,死在
了她 的办 公室 里。 在办公 桌的 玻璃 板下 ,有一 张毕 业生 和她 的合
影。那个用脑袋靠着她肩膀的人,是她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李北,
当年女孩子脖子上的红领巾是她亲手系上的。她和李北都笑得那样
的酣甜,那样的真挚。在那办公桌上,有一本她精心留下来的学生
们的范文,是一页一页的作文纸订起来的。翻开的那一页,是李北
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长大以后。字迹虽是幼稚的,然而却十分
整洁。这一切,是白老伯步履蹒跚找到李北说的。老人说,他要回
老家去了,他老了,风烛残年,再经不得刺激了。“ 陶校长是归国
华侨,国内没有亲人。孩子,你去为她扫墓吧。”于是,李北年年
为她亲爱的老师扫墓。如今她要走了,去和老师道别了。
“ 怎么,想妈妈了?”丁胜用眼睛在问她。这眼睛的神与神相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29

了,有了知己似的,她的泪大颗大颗夺眶而出。
车厢里的人又闹起来,在抢高小龙手里的一个心里美萝卜。
“ 你们穷疯了,没有苹果吃,抢萝卜吃。”同班的徐末末在撇
嘴。
“ 怎么,都下了乡了,还想当少爷吃苹果?能吃上萝卜就不错
了。”把萝卜抢到手的黄源源咬了一大口萝卜。
“ 你攻击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新农村不长苹果?”徐末末喊
了起来。
“ 那你去农村,也不是为了去吃苹果的。”黄源源被人抓住了把
柄,声音小多了。
“ 为了 什 么插 队 和农 村 有没 有 苹 果是 两 个问 题 ,不 要 混淆 不
清。”徐末末得理不饶人。
“ 好了好了,你们有什么可吵的?”说话的姑娘叫江小南,在学
校和黄源源是同桌。
“ 就是,出门在外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吵什么吵,有毛病。”
另一个姑娘吴欢欢也不愿意袖手旁观了。
“ 什么也别说,吃什么都是吃。不过,我是吃萝卜长大的,有
萝卜吃是很不错的。”高小龙向丁胜努一努嘴。丁胜笑着点了点头。
李北的眼泪已经擦干净了,她的头转了过来,看着她的同学们。他
们七个人:丁胜、李北、高小龙、徐末末、黄源源、江小南、吴欢
欢一起分到了狐皮沟。
天黑了下来。车厢里的人也安静了下来。他们有的人睡了,有
的人 还醒 着。 梦里 的人和 现实 中的 人, 都在憧 憬着 属于 他们 的明
天。
东方 发白 了,车 厢里 的人又 活跃 了起来 。已 经进了 西北 的地
界。
“ 窑洞。”人们又惊又喜地叫起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只从
相片和画册上看到过窑洞。
少见多怪!高小龙有些看不起这些人。是的,他的爸爸不仅钻
过上甘岭的坑道,也钻过陕北的土窑洞,而他自己也亲眼去看过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0

一回。
火车开到了石凹城,这是一座煤城,铁路到头了。以后的路,
只能改乘汽车了。下了火车换汽车,知识青年们得以在石凹城逛了
逛 。分 到狐 皮沟 的七 个人 在一 起逛 。这 里的 街道 很窄 。中 间过 卡
车,两边走自行车,人走的时候,肩膀就几乎要碰着墙了。就这种
窄 窄的 街道 ,全 市也 只有 三条 。出 了火 车站 有一 条, 沿街 有卖 茶
水、小吃的。小吃有茶叶蛋、蒸馍( 燕城叫馒头,不过,馒头像雪
白的拳头,蒸馍却像帽子,分为白的和黄的两种。白馍是麦面的,
黄馍是玉米面或糜子面的,糜子又分软的和硬的两种)、面包( 又
黑又小又硬)和糖块。还有卖洗脸水的。一大盆混浊的水,使你无
法分辨出它的原色,是白色的呢?还是黄色的?或许是黑色的?水
上飘着一小圈一小圈的油花,油花的花心分明是人的皮屑,那黑黄
的毛巾和泛起的泡沫一起悠然地浮在属于自己的一汪水里。
“ 洗脸,洗脸。”一个从面孔、脖颈、鼻孔、眼球直到牙齿都泛
着黄色的男人坐在一只小凳上在兜售洗脸水。
“ 洗一次多少钱?”丁胜蹲下来问。其余的人站在一边看新鲜。
“ 两分钱。”那个人伸出中指和食指在丁胜眼前晃着,一面递过
来一只小板凳。丁胜腾地从地上跃起来,摇着头,像躲瘟疫一样背
转了 身子。
“ 太脏了。”七个伙伴准备走了。一个满脸胡茬的卡车司机从驾
驶棚里钻了出来。他在水盆前蹲下,问也不问,把头埋进水盆,呼
噜呼噜的声响,不像是在洗脸,倒像是在饮水。好一阵子,他终于
抬起了头,满脸的胡茬挂满了水珠。他在拧那毛巾,水盆里腾起了
热气。几个燕城的年轻人啧啧嘴,原来那盆水是热的。
“ 我从榆林跑下来,三天了,还没这么痛快的洗过脸。”他说
着,把毛巾扔进脸盆,坐在一只小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五羊牌
香烟,同一只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夹起一枚硬币,随手扔进了那个
买卖人的小铁桶里。
“ 刚刚好,两分钱。你的手有准头。”收钱的人把那硬币又从新
打小铁桶里拣出来,用袖口揩一揩,仔细地眯起眼睛,迎着太阳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1

看了看。
“ 两分钱还有什么看头,还能假了不成。走吧。”徐末末小声叨
唠着,引起了那个司机的注意。这几个学生娃娃像是远道而来,穿
着蓝的、灰的、黄的不同色的大衣,男的女的,头上都戴着翻毛的
棉帽。
“ 你们从哪儿来 ?

“ 燕城。”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走了一路,还没有和生人
搭过话。
“ 离这里两千里路,你们走得可不近呢。你们七个人不像一家
人呀,相跟着是去哪儿呢?”
“ 我们 是到 陕 北川 坪县 米 家山 公社 狐 皮沟 生产 队 去插 队落 户
的。”吴欢欢快嘴快舌,像一只家雀儿。
“ 听说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接受贫
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么快就插下来了?”他们的对话,引得一些人
围了上来。
“ 说什么,到农村去插队,怎么个插队?”
“ 你 没听说插 队落户 ?

“ 和 农 民 一 起 劳 动。

“ 这事我听说过,就是把他们的城市户口落到农村。”
“ 唉呀,那不和农民一样了?不吃商品粮了?”
“ 不吃了,好像是还得先吃一阵子国库的粮。”
“ 这还是些个学生娃娃,他们窑里的娘老子不想?”
“ 想什么,娃娃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
“ 今天从火车上下来的全都是这号打扮的学生娃,你们照,那
边,还有那边,不都是吗?”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 叔叔,你是从榆林开车过来的?”黄源源来了兴趣,他爸爸当
年打过榆林城。
“ 是啊。

“ 那里挨着毛乌素沙漠,成天刮黄沙?”他像是早先去过那里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2

的。
“ 黄沙哪能天天刮。”李北搭了话。榆林城也是她的爸爸去过的
地方。
“ 对,这位姑娘说得对,黄沙不能天天刮。但是刮起来遮天蔽
日的 。你 们到了 川坪 ,去榆 林只 需要 两天了 。欢 迎你们 去那 里看
看。我常跑这道路,兴许还能拉你们去玩儿一趟。”看上去鲁莽的
司机,说起话来却是文质彬彬的。
“ 我们怕是见不上你了。”丁胜也想逛榆林城,爷爷的部队曾在
那里驻扎过。听爷爷说,那是一座古城堡,从明代起,就是戍边的
重镇。那里和内蒙古相连。爷爷活着的时候,曾想过再去看看,没
有如愿。
“ 哪能呢?你们要去的那个狐皮沟,离公路只隔一道洛河水,
再 隔一 道 墚,那地方我熟悉。小伙子,这天地并不大,不信吗?”
“ 我想,我们能碰上。”李北对这位叔叔颇有好感,她相信还能
见到他。
“ 对了,又是姑娘说得对。”司机爬上了他的车。车发动了,他
还没有忘记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向知识青年们告别。七个人一起
扬起 了手。
周围的人还在品头论足地盯看他们,像是在看动物园里才展出
的黑猩猩,惹人厌烦。他们紧走慢走,也无法从异地人们的眼睛里
抽出身来。前后左右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指点、议论,令人无地自
容。
从火车站出去,进入了宽展一点儿的街道。街道两旁有商店,
有旅 社。 从这一 头走 到那一 头, 最大 的商店 也只 有三间 教室 那么
大。江小南小声嚷嚷起来:
“ 你们猜猜看,一共有几家商店,几家旅社?”
“ 四家商店。”徐末末马上回答,他一个一个数过的。
“ 不对,有一个卖糖果的,那么小一间屋,咱们七个人都进去
就转不开了,那不能算是商店。”高小龙显然也数过商店。
“ 怎么不是商 店 。你不要看它小就不把它算作商店 。这城太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3

了,商店能大吗?”丁胜一说,人们不响了。至于有几家旅社,人
们没兴趣回答了,问的人也没了兴趣。挂出牌子的,只有一家。不
知为什么,谁都懒得说话了。他们已经看到了大城市里所没有的荒
凉。虽然大家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们明明都看到了一处小小的院
落,破败的院墙外面有一块牌子:石凹市革命委员会。这是当时的
首脑机关。
他们已经走到最后一条街道上了,它是最短的,除了一些院墙
房舍 ,没 有能 引起 人注 意的 地方 了。 突然 吴欢 欢像 是发 现了 新大
陆,她在叫:
“ 这儿还有一所旅社。真的,一座新砌的院墙外面,挂着旅社
的招牌。不远处,是长途汽车站。”
“ 怪不得,上汽车的人需要住旅社。”徐末末笑了。
“ 这肯定是一家新盖的旅社。”高小龙喜欢新院子,新房子。
“ 时间到了,我们又该集合了。”李北有些无精打彩,她实在是
不喜欢这座石凹市。这哪里算得上是一座城市。
知识青年在一所小学校临时搭起的课桌上,打开行李,睡了一
夜。天还不亮,他们便坐上了带棚子的军用卡车出发了。
车出了石凹城,上了盘山公路。这可不是柏油马路,路上铺着
石头子儿,石头不是圆滑的,而是有棱有角的,因此,汽车一路颠
簸着。公路先是沿着川道和一条洛河一起曲曲弯延着。后来又离开
了河,开始丈量起大山 的腰围。一个弯儿接着一个 弯儿,相隔不了
多远 就是 一个 路牌 ,一 个路 牌又 接着 一个 路牌 ,上 面写 着: 急转
弯!急转弯!这木制路牌的形状,有的是长方形的,有的是椭圆形
的, 上面 书有 字, 点上 大大 的惊 叹号 还不 算, 还要 画上 一幅 幅骷
髅, 打上 深红 色的 叉子 ,仿 佛是 被打 倒的 走资 本主 义道 路的 当权
派。这显然是在告诉人们,弯很急,你们要小心加小心,万一拐不
过去,就完蛋了!完蛋了!永世不得翻身。是的,作了鬼魂,岂能
有翻身还阳之日,没有这一日。
“ 他妈的,这路还不如那石凹市的路,那路再窄也是柏油路。”
车上有人开始骂娘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4

“ 都快把我给颠散了。一路上颠得浑身酸溜溜的,连腮帮子也
是酸的。

“ 什么一路,刚刚上了山路,现在咱们才走了两个钟头。路最
近的一帮子人也要中午才能到地方。”
“ 路最远的啥时能到 ?

“ 星星出全的时候。

“ 妈 呀!

喊祖宗也没用。车上的人被颠得全身的肌肉不得闲,像是被簸
荡的谷物,因此,嘴巴也就不想闲,免得跟不上肌肉摆动的节奏。
“ 你们看,这山都是秃头山,看嘛。”不知谁在指点着。人们从
车棚子屁股的开口处( 这口子是大张着的)向后边看着。黄黄的土
山包,陕北人说那是山峁峁,浑圆的山,像是用黄沙布遮掩的一只
只拳头,它们竟都谢了顶,有的山腰处有些毛,有的山肚脐上有一
撮毛,有的浑身上下有毛儿点缀,有的干脆秃了个干净。
“ 怎么我看着这山包就像咱们在火车轨道边上看到的坟包?”
“ 你什么意思,把广阔天地比作坟地?”
“ 他不是这个意思,你少上纲上线。他是要在这里扎根到死,
让黄土山掩埋忠良之骨。”
“ 别说得这么惨呀,咱们把荒山种上树,把黄土山变成青绿色
的山,让他小子日后能做成青山掩埋他的忠良之骨。”
也有 许多 人在 想, 一辈 子在 这黄 山包 上颠 簸? 走着 看吧 。但
是,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只有扎根那样的话说出来是时髦的,是
革命的,是能让人鼓掌的,说完了自己也能睡上安稳觉。
“ 这里没有苹果树吧?”黄源源又想起了火车上打的那场嘴巴
仗。
“ 是没有,现在没有,以后还没有?自己动手嘛。既然这农村
是社会主义新农村,那么,苹果会有的,面包会有的,萝卜更会有
的。”徐末末还没来得及开口,高小龙替他把话说了。
“ 你呀,怎么就忘不了个萝卜?”丁胜不知是怎么了,心里酸得
难 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5

人们似乎没有了兴致。
路越走越荒凉了。
各知青点接人的那些陕北的干部同志们,你们说的,山上有树,
有水,水库里有鱼,陕北人却不爱吃鱼,别是骗人吧。李北在想。
午后,汽车下了山,又到了川里,又和原先那条洛河一起曲曲
弯延了。人们来了精神,脸上挂出了笑的模样。
李北他们乘的车在一个叫柳枝街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到了。
街上有大人和孩子敲着锣鼓在欢迎他们。柳枝街是米家山公社的所
在地。
“ 狐皮沟的知青在这儿集中。”梁仰富喊着,师富强领着猴娃、
牛娃、茅缸、大宝一帮帮壮劳力来接人。小毛驴拉着架子车。知青
们一人一个木头箱子,箱子上漆着毛主席语录,这是他们办好插队
手续时,去专门商店买来的。一人一个背包,方方正正,三横压两
竖,标准的军人行 囊,告诉人 们 ,它们的主人们接受过军训。两大
件是一样的,小件东西,例如网兜、书包、帆布旅行包,则是有多
少个人,就有多少种花样。
“ 这是咱们队的支书兼大队长。”猴娃在向来人介绍着。他早几
天就 听说 有知 识青 年来 队上 落户 ,这 个乐 呀。 自己 是三 十岁 的人
了,给三个娃娃当了爹了,这辈子能不能出了黄土窝,他已不敢有
太多的想头。这下子,黄土山外面来了一群青年人,他可以好好打
听一下山外面的事。梁仰富冲新来的人们笑笑。
“ 这是咱们的生产组长,派给牲口的活,派给人的活,他都管。
你们就叫他师大叔吧。”师富强揉着脖颈儿,见了生人,哪怕年纪
再轻,他也不自在。人们都笑了。
“ 这个是茅缸。”知青们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梁支书,又看了看茅
缸,五大三粗的两个大块儿头,大脑门,黑黑的眉,像是一个模子
里刻 出来 的。
“ 你们看着他俩儿像?这个是梁支书的儿。”大宝乐了,茅缸就
是长得太像老子的了。爹姓梁,他姓毛,看来山里人也是开通的,
儿子不一定随父亲的姓。外来的年轻人,有的这样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6

“ 这是大宝,是你们师大叔的儿。”茅缸也抢着给新来的人介绍。
“ 好了,这是牛娃,这个是猴娃,他们是哥俩儿。慢慢的就都
认得了。快些装车吧,时间不早了。”梁支书收起了人们的兴致。
大家七手八脚地忙开了。知青们的行李都装上了车,山里人还用绳
子捆了个结实。
他们开始过洛河。驴车在涉水人的驱使下过河,水很浅。剩下
的人由梁支书带着从桥上过河。这简直不能叫作桥,太简陋了。三
根木头椽子并在一起为一组,搭在两头的大石头上。三组相连,组
成了一座桥。黄源源第一个上了桥,那桥在他脚下直转,往下看,
水在流,他在晃。别栽下去。他的腿在打战。
“ 别怕,不敢往眼皮子底下看,往前看。有我呢,走你的。”梁
支书也上了桥。高小龙、丁胜、师富强、徐末末依次上了桥。生产
队的领导人一人照顾俩儿。山里人的步子踏得实,如履平地。四个
城里的小伙子,张开臂膀,左一摆,右一晃,身子一闪又一闪,一
脚高,一脚低。他们终于过了桥,向河对面的三个女生欢呼。两个
山里人返回,去接三个女知青。性急的江小南已经上了桥。勉强走
了几步,似有忽悠忽悠的感觉。鼻子底下黄黄的水流虽然缓慢,但
是令人感到腾云驾雾一般,像是在进,又像是在退。勇敢的姑娘迟
疑了,她能过去吗?
别慌,别慌,两个同时上了桥的山里人有些忙乱。过了河,还
要翻山呢,人要是栽到河里,那麻烦就大了。他们两个同时在往前
走。江小南闭了闭眼,定一定神,她豁出去了。反正掉下去也摔不
死的。于是,她左一扭,右一拧,像是一股麻绳立在钢丝上,软软
的腰肢忽闪着。突然,脚下有一根椽子被她踩偏了,她的左脚从两
根椽子中间钻了下去。
“ 啊呀。”后边岸上的两个姑娘同时叫了起来。她们的腿软了。
江小南的右腿立刻跪了下去,身子向前趴去。对面的两个山里人同
时迎了上去。姑娘有一股蛮劲儿,她居然从桥上爬了起来,撅着屁
股迈出了几步,扑在了梁支书伸出的臂膀上。梁支书扶着她向后退
着走 ,师 富强 也不 得不 倒着 过他 的桥 。虽 然, 他一 点儿 忙也 帮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7

上。终于,他们过了桥。
“ 慢慢,慢慢,”梁支书不住嘴地在说。直到江小南在岸上站稳
了脚,他还在说。他活到了这个年纪,还从没有这样地把一颗心提
到嗓子眼里过。再走过桥去,他的主意也就大了。他和师富强同时
弯下腰,几乎是不容分说地背起了李北和吴欢欢。两个姑娘也早已
没有 了反 抗的 力量 和勇 气, 像家 猫一 样蜷 伏在 两个 山里 人的 肩背
上,安全地到达了彼岸。同伴们不敢笑话她们。因为,江小南毕竟
负了伤。她的腿瘸了,两个手臂都被擦伤了。黄源源扶着她走。她
的半个身子几乎是倚在了黄源源的身上,腿疼得厉害,也就顾不了
许多了。人们跟在驴车的后面,翻那架山。驴走得十分艰难。
走了一会儿,人们都很安静。也许,人们有心事。河上的一幕
一幕,还使山里人和城里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 梁支书,为什么不在河上架一座桥呢?这条河并不宽呀。”李
北在问。
“ 夏天,河发了水,那水涨满了河槽,还能上岸。架一座桥,
不易呀。人老几辈子没有在这儿架桥的。”梁支书这样说。
进村了。狐皮沟的大人娃娃披一身落日的余辉,把知识青年迎
进了 山。 大人 和娃 娃们 搬东 西的 搬东 西, 引路 的引 路, 簇拥 着他
们。那热乎乎的劲头儿 ,使 城里的年轻人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
像是在荒山野岭地找到了一个暖窝窝。
四个男同学被安排到林二家的院子里。程果平住到了林二的窑
里 ,为他们腾出 了一 孔 窑。支书说,这是暂时的,县上把款子拨下
来了,就给他们箍新窑。林昊和右派叔叔一起为知青收拾窑洞。林
二则为人们做出一顿好吃喝。小米稀饭、黄糜子馍,炒了土豆丝,
还做了酸菜。三个女同学住进了羊毛和曲静波给她们腾出的窑洞。
炕重新盘过了,水缸 及 锅碗瓢盆都预备齐 全了。知青的灶房就安排
到了这里。两个女人为三个女知青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杂面条。杂面
薄如纸,很是让她们开了眼。
知青们累坏了,他们吃罢饭早早睡下了。像是鸟儿落了窝。
天黑下来了。狐皮沟睡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8




章嫩芽 出 土

太阳在山窝窝里露脸的时候,知青们开始干进山后的第一件营
生。他们由林二、张鼎诚、师富强带着,外加猴娃、茅缸、林昊保
驾,进后山去砍柴。支书去公社开会,顾不得,否则,他会亲自出
马的。这算是贫下中农给知识青年上的头一课。这一课说起来还是
从县上到公社,主管领导到具体负责人统一计划的。梁支书有汇报
任务,所以,他派出了精兵强将教学生们( 自此,狐皮沟的知识青
年一律叫学生)砍柴。一对一,教会,还不能出乱子。吴欢欢被撂
在窑 里, 由羊 毛教 她做 饭。 一个 学生 做一 星期 饭, 男的 女的 轮着
来。这是程果平的主意。因为七个学生一家人,所谓一家是指在一
个灶坑里搅饭吃,他们是用七个姓挣七份工分。所以,窑里的活就
要匀着干,这样才公平。吴欢欢成了第一任厨师。
山里人迈着八字山步,绳子系着斧头搭在肩背上。猴娃和别人
不一样,他的绳缠在腰上,斧头 像一 把短枪, 别在 绳上。 四个 男学
生学着他的样,两个女学生随众人。
“ 你们那里是平地,没有山?”猴娃在问。
“ 城里没有山,城外有山。那山比这里的山漂亮。”李北想起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39

那曲里拐弯的山路,还有那满山的树。
“ 我们这里的山也漂亮。”林昊笑着说。
“ 漂亮什么呀,黄黄的秃子山。”江小南撇一撇嘴。几天了,她
很 喜欢 这个 叫 林昊 的小 伙 子。 他圆 头圆 脑 的, 矮矮 的 ,念 完了 初
中,回乡务农了。可是他天文、地理知道得远远不止初中的那点东
西,对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也能说出一套套,尤其对于那个米脂人
李 自成 ,知 道 得就 更比 他 们这 些城 里人 多 得多 了。 中 国的 古典 名
著,有许多他也读了不止一遍。山里没有电灯。乡里人用一根灯捻
照亮,而学生用的是带玻璃罩的煤油灯,这灯是生产队给配的。过
去,生产大队的大队部里只有在开会时才点这种灯,现在,学生住
的两孔窑里就有了两盏这样的灯。所以,年轻人聚在一起,热闹了
几 个晚 上了 。 吴欢 欢酷 爱 婆姨 们的 营生 , 已经 学着 用 丝线 纳袜 垫
了,而且不仅一学就会,还会得令周围的人咋舌。女生窑常是婆姨
们围着她。男生的窑则多是男人们去的地方。素有假小子之称的江
小南,自然喜欢去那里。李北则喜欢两头跑一跑。人们说得困了,
话不投机了,慢慢散去,最后剩下一些大点儿的知识分子们,牛皮
越吹越粗,山越侃越大。于是,人们就发现了,小小的林昊,竟装
了一肚子的墨水。尽管只有几个晚上,却足以使他显山露水了。
“ 这山从外面看着是秃,往里走还是有东西的。”张鼎诚不慌不
忙 地 说。
“ 听说陕北的歌儿好听呢,你们唱一唱嘛。”李北很想听听陕北
民 歌。
“ 林昊,让你大唱 ,那可是个好唱手。”猴娃叫起来。
“ 林干大,你唱,你唱。”大家都吵开了。林二如今也活得和那
个八十多的老寿星大干妈一个样了,小他一辈两辈甚至三辈的人,
都一起叫他作干大。也许是山里人图个简单吧。当然,张鼎诚也和
他 是 一 样 的。
“ 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信天游唱给毛主席听,山丹丹开花满
山坡,咱陕北变成了金银窝。”林二还没有张嘴,一阵歌声就顺着
风刮了过来。这歌调转着弯,滑着坡,像风在山窝里爬,在山峁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0

滑,在墚上撞,在 塬 上逛。歌声是浑厚的。
“ 修起水渠打起堰,一群群牛羊满山窜,跃进的歌声飞满天,
人力定要胜过天。信天游唱的不断头,如今的生活不发愁,宝塔山
高延水长,共产党是我们亲爹娘。”林二和那个人对上了歌。果然
好听,调子比那个人拔得高,歌声朗朗,欢快。人们顺着歌声在寻
找那唱开头的人。只见一个老汉,头上笼着白手巾,赶着一群驴悠
然自得地站在山洼洼上。
“ 这是后庄拦驴的任老汉。”猴娃告诉学生们。
“ 你驴日的吃饱了?”林二在逗他。
“ 我怎么知道,自己问你那驴大大们,看吃饱没。”他身后的驴
打着呼哧。地上没有青草吃,它们似乎是在啃草根。
“ 现在哪有草让它们吃呢?”徐末末好生奇怪。
“ 这不,到了后庄的饲养棚了,这是些拉碾子拉磨,才卸了套
的驴。”张鼎诚说给他听。
忽然,一头高大的驴,从它的下身放下了足有二尺长的家伙,
暗黑、滑润、水灵,像一截橡皮管子。高小龙的眼睛瞪大了。他用
胳膊碰了碰丁胜。丁胜皱了皱眉头。牲口的生殖器无遮无掩地吊搭
着,怪那个的。他把头偏过去,臊得慌。黄源源忽然指着那驴喊上
了:
“ 你们瞧,这……”他没有了下文,他想说,这像什么样子。
又觉着不妥,在驴身上长着,不就是赤裸裸的?不能长?不应当吊
搭下来?这话说出来会让乡里人耻笑。这一小小的自然景观,已经
映入了所有人的视网膜。两个女学生吃惊地你看一下我,我又看一
下你,那眼神怯怯的。这么健壮的驴子,别是长了瘤子。可是瘤子
不是球状 的吗 ,怎 么 还有这种型号的?怎么看怎么觉着有些吓人。
“ 那有什么好看的。”徐末末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他看过黄胄画
的 驴, 可以 用千 姿百 态 来形 容, 那叫 一绝 。 不要 说在 中国 ,在 外
国,凡是懂 画的人,都被他画的 驴倾倒。那驴是跃跃 然,欣欣然
的。可是徐末末就从未见过这等吊着一截东西的驴。画驴的大师怎
么不去画那个东西?那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所以见不得人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1

“ 我这叫驴那家伙是太长了些,可是没这个长家伙,它能厉害
得起来了?人不是也这样吗?婆姨怕男人,怕了个甚?”拦驴的任
老 汉以 为城 里的 学生 喜欢 上了 他那 叫驴 的家 伙, 不无 得意 地说 道
着,引得山里人笑了个结实。
”江小 南犯嘀咕,小声叨唠了一句,顾名思义,就是叫
“ 叫驴 ?
声大的驴?
“ 叫驴可以比作羊群里踩圈的老臊胡,它们有一样的用处。”林
昊在向她解释,声音很小。江小南摇了摇头,她懂不了。
“ 慢慢的,你会懂的。”林昊懂了,城里学生不懂山里人见惯不
会 怪的 那些 生理 机制 ,动 物的 ,人 的, 不都 是一 个样 儿? 说他 们
傻,还真是不亏他们,他们连自己是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的,
那个扭曲的年月,人们是正统到谈性色变的份上。山里人谈不谈,
那性的什物器件,眼皮子底下比比皆是,谈也是它,不谈也是它,
事情倒容易了。只是苦了城里的那些少男少女了,他们甚至浅薄到
不如一个山里的娃娃。
人们继续赶路。江小南又回过头去看一眼那叫驴,奇怪,驴下
身的那一截东西竟不见了,一扬头,发现李北也痴痴地望着叫驴发
愣。
人们见到林子了。山洼洼里,树梢树枝树杈,你碰着我,我扯
着 你。
“ 看来,咱们在汽车上看到的秃山,看得有点儿走样。”黄源源
发 感慨。
“ 秃山是有的,山窝里树也是有的。咱们川坪县有百分之七十
五的梢林。”张鼎诚在告诉这个高条身板的小伙子,他说的数字是
错不了的,那是程果平告诉大伙的。
“ 那秃山是黄岭县的,那个县秃山头多。”
“ 对。”猴娃在给茅缸以肯定。
“ 嗷,茅缸,过这边来。”远处,林二在拖着长声喊。小伙子答
应着,从树梢梢下飞快地抽着身子和步子去了。
几个男学生你瞄一瞄我,我瞄一瞄你,扑哧一声,开怀地大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2

起来。因为队里给他们分了两分自留地,同时,给他们用树梢子围
了个厕所,他们认识了茅缸,也就茅塞顿开了。从此,要经常和茅
缸打 交道了。 因为山 里人说 了,毛粪 要上在 自留地 里,瓜菜 青玉
米,尝个新鲜,顾住了肚皮,一年到头是离不了的。
太阳的脑壳已经枕到了山脊上。
人们背着柴出了梢林。茅缸几乎是三下两下给李北整起了一捆
柴。林二骂他整得多了,说那足有一百斤冒头,姑娘怕背不起。茅
缸老大的不满意,指着自己的那捆柴:
“ 这捆连我的一半都不到。

“ 你那身力气,狐皮沟有几个后生能比。干事满没个深浅。”林
二还是不依不饶的。李北背上了那捆柴,居然迈开了步子。
“ 林干大,我行。”李北已经很感激茅缸了。这一捆柴,由她砍
下的只有几根根,没有茅缸,她哪能背得起这么一大捆柴?林二见
她走上几步,腿没打战,身子不晃,才小心地跟在后头不再说什么
了。
“ 还是昊儿办事有准心儿。”张鼎诚夸赞着。江小南的柴是林昊
连砍带捆的,大都是些细枝条,粗的他给自己整了一捆。从柴捆上
看,似乎不小于李北的那一捆,可是实际的分量就轻得多了。江小
南 越发 佩 服 起这 个 林 昊来 。 他 干起 活 来 也不 含 糊 ,只 可 惜 个子 太
矮,看起来不帅气。林昊发现姑娘在打量自己,鼓了鼓嘴头:
“ 怎么,你嫌我个头小,看不起我?没有我,有你那捆柴?”
“ 谁说了。”是的,姑娘并没有说啥,小伙子就看懂了她的想
头,越发不简单哩。
人们背着柴,行走艰难了,连汗都懒得去擦一把,也就不愿意
张嘴说话了。人们在下一道坡,走成了一个倒写的人字。城里的学
生撇在人字的后面,徐末末和黄源源则是一撇一捺的住笔。
太阳没头没脸了,人们回到了窑里。十二捆柴摞在一起,像一
架小小的柴山。这山坐落在狮子的老宅里了。学生们像散了架似的
拔着步子歪斜着身子,进了女生的窑,坐在了炕沿上。等着他们的
是一顿香味扑鼻的荞麦面河漏( 和好的荞麦面,放在木头做的有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3

架的床子里,被人由漏孔压出后,成了滚水里的面条)。吴欢欢在
压河漏,鼻尖上压出了汗,高小龙过来帮她。看来,做饭的活路不
比背柴的活路好做。
学生们捧起了脑壳一样大的粗瓷碗,这是他们的支书在集上为
他们挑选的,他说,下苦人,吃一吃肚皮就会大的。果不其然,黄
源源吃了两大碗,还嚷着要再添一些。李北吃了满满的一大碗,还
似乎没有吃饱,她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大的肚量。吴欢欢叫了起
来:
“ 还是圆圆( 羊毛的孙女)的奶奶说对了。我说面太多了,她
说,干活的人是狼,狼回来了,有多少能塞多少。这不,一根面条
都没剩。

“ 咱们的面汤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喝?”徐末末舔了舔他的
厚嘴唇,似乎没回过味来。
“ 好像有菜,还放了醋。”丁胜正嚼着最后的一口。
“ 还有萝卜。”高小龙已经吃过有一会儿了。
“ 对了,对了,小龙是嚼萝卜的专家。”黄源源也记得是有萝卜
的味道。
“ 好像还有肉。”李北觉着塞在她牙花里的东西,油油的,香香
的。
没有谁再说了。
“ 告诉你们吧,这汤里有圆圆家的酸白菜,茅缸家的腌肉,大
宝家的胡萝卜,怎么样,吃百家饭该吃出滋味来了吧。”
“ 有你的,还是挺能干的!”江小南夸了起来。
“ 只怕你当上大师傅,我们就吃不上好饭了。”黄源源搔了搔他
的头皮,他这个同桌不会做饭,妈妈不在家就啃冷馒头,他知道。
“ 你倒会操心。我要最后一个当厨师。到那个时候,我会做出
一桌子好菜。”江小南甩着她的手臂,那手臂沉沉的,酸溜溜的。
她累了。
“ 我们愿意在四十天头上能美餐几天。”丁胜慢悠悠地说道,人
们鼓起了掌。掌声是热烈的,但这不是叫好,而是起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4
“ 唉呀,膀子好疼。”一个人喊疼引得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腰背
疼,胳膊腿 疼,他们该歇息了。 忽然,一声喊叫扯破 了黑下来的
天。
“ 今天晚上开社员大会。”行了,七个姓的一家人,是要全体出
动的。他们的支书告诉过他们。
生产队开会没有个准点。晚上,这是一个模糊概念,天黑下来
可以叫晚上,入夜了,可以叫晚上,夜深了,还可以叫晚上。
会上,梁支书在传达公社的会议精神,动员春耕。虎娃和程果
平 坐在 他的 左右 。虎 娃是 会计 ,开 会时 兼管 记录 。他 写得 一手 好
字,丁胜最佩服。他说,这字拿到县上,我敢说也没几个人能比得
了。丁胜的字也不赖,他从小在爷爷的指导下练字。会写字的人也
会看字。只可惜一个浓眉毛花眼窝的好后生,没有挺直的身板。在
学生刚刚进村不久,虎娃拄着娘老子为他特制的小凳到学生窑里来
串门,还坐在炕上为学生们拉了一曲胡琴,曲调凄婉动听,丁胜曾
落下泪来。他的腿有残,比这个人可是强得多了。看来不幸的人和
不幸的人在一起,他才能成为万幸的人。而虎娃这样一个残疾人,
在狐皮沟却是一个少不了的人,不是吗?除了当会计,还要有会必
到做记录。这开会做记录,是程果平的主意。人们已经记不清究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右派成了无名有实的高参,像诸葛亮辅佐刘备
那样辅佐着梁支书。近几年,狐皮沟在后沟修了水坝,沟里有了高
产田,坡上有了果园,村里办了猪场。生活自然还比不上公社化以
前。程果平说了,要彻底好,就得包产到户。挣工分,吃大锅饭,
那是不行的,这是体制问题。包产到户,就是单干。多少大人物,
官做到国家主席、总理、部长级,不是就栽到了这上边,说倒就倒
了。世上有多少事,闻着香,吃上香,让人一编排,就臭不可闻。
县上、公社的头头脑脑都说过几回回了,包产到户,就是单干,走
资本主义道路,问题吓人哩。梁支书,这个山里人,也受了党多年
的教育,要坚持党性原则,走社会主义道路。包产到户,能让天王
老子发起来,他也是不敢的。程果平参谋着,狐皮沟的这盘大棋,
老将能保住,人们就可以烧高香了。这右派是个人才哩。他和支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5

一起坐,简直就如一首歌里唱的,春耕夏锄全想到,防旱排涝挂在
心,生产计划亲手定,丰产的道路细指引。再说生活虽说比不上人
民公社化以前,但是狐皮沟人的光景比那几年是强多了。此时,他
们正说着什么,交换着眼神,互相点着头。一切准备就绪,支书才
宣 布开 会的。
梁支书说,众人听,什么种子、肥料、耩子、牛。有人在打呼
噜,像老牛在轻轻叹息。这些事说完,又说起了给学生箍窑的事。
山里人的旱烟在灯影里弥漫烟气,呛人的气味往人的鼻孔里钻。人
啊,在烟雾中潦倒。李北在灶旁边,坐在一截榆树根上。这大队部
也 和住 家一 样, 盘着 一 个大 炕, 只是 这窑 大 一些 罢了 。平 日里 开
会,有身份的人,年岁大的人,都盘腿坐在炕上。陕北人的祖上没
有谁去考证,八成是做过和尚的,腿盘起,自如、老到,像是造化
颇深的样子。年轻一些的,或是到得迟一些的,自认为资历还浅的
人则在大炕之下,随便找上一块地方,或站或坐或蹲,蹲也是陕北
人的拿手好戏,蹲上几个时辰,像躺在床上一样自如。因为,他们
醒着可以,睡去了弄出鼾声也可以。丁胜也许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居然挤占了大炕的一角。他坐在炕沿上,身子倚着墙。他累极了,
肩背像坍塌的一堵墙,歪倒在大墙之下。借着煤油灯的光亮,李北
痴痴地在黑暗中望着这个人,像是望着自家宅院里的一堵墙。
江小南和林昊坐在门坎上,他们在开小会。
“ 你没有妈妈 ?

“ 没 有。

“ 你没有见过她 ?

“ 没 有。

“ 你很 可怜。

“ 不 ,我 大 很 疼 我 。

“ 再疼你也比不上妈妈。

“ 我说不好,但是我不觉得自己缺少疼爱。”
“ 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然就不觉得是缺少。只有以前有
过,现在没有了,才能知道你缺少了。”江小南掉泪了。她的妈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6

是在她走之前上吊死的,把床单撕扯成条,挂在了窗格上。她那时
已经被人关了许久。她死后,留下了一张纸,那上面写满了“ 小
南”。她常常在云里雾里被妈妈抚摸,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永远没
有 了那 抚摸。
“ 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大,没有问过我的妈妈是怎么死的。”
“ 为什么不问 ?

“ 我反正没有妈妈,问了,不是还是没有吗?何必再让他伤心
呢?

“ 你是一个不懂感情的怪人。

“ 未 必 。”
会议终于散了。人们向各自的家散去。
徐末末拉肚子。他上完厕所回来,人们都走光了。在快走到自
己住的窑门口时,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他看到了,月光下,一棵老
榆树下,一对男女在说着什么。他们靠得那么近。他认出来了,男
的是程果平,女的是小学校的曲静波老师。一个是孤零零的右派,
一个是烈属。难道他们在恋爱?徐末末舔了舔厚厚的嘴唇,他是不
会去管这种事的。
第二天,天麻麻亮,人们就开始到牛、羊、猪的圈里去起粪。
先起队里的圈,然后起各家各户的圈( 各家各户只有猪圈)。一堆
堆的粪被人们用架子车、担子、驴驮子运到了地里。城里的学生们
在刚刚踏进畜生的圈窑时,被臊臭的气味差一点儿熏倒。接着,他
们需要踩在屎尿堆上,把那油黑的发亮的猪粪、浅黑发白的羊粪和
酱黄到棕色的牛粪一镢头一镢头刨开,一锨一锨铲出。逐渐,他们
闻不出异样的气味了,他们习惯了。一连几天,他们又和社员们一
起吆着驴上山送粪。一天半晌午,人们赶着驴下山。山里人用羊毛
织的大口袋装粪,粪倒下了,灰黑色的口袋搭在驴背上,驴子们显
得悠然自得。
“ 我很想看看姑娘骑在驴背上,该是一幅什么模样。”徐末末舔
着他的厚嘴唇,想起了黄胄。那老先生画的驴和女人都堪称绝妙。
为什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要批判他?驴和女人都在山里走,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7

什么上不得画?
“ 让李大胆骑。”山里人欢呼起来。李北被人封为李大胆,是有
说头的。前些日子,山下有县上办的一个苗圃,要狐皮沟去八个年
轻人干五天活,说是技术活,实际上很简单,搞一种酸枣嫁接。把
小酸枣树苗在贴近地面的地方剪断,用刀子从中斜切下去,把大枣
树苗的芽儿削好后插进去。干活的人吃住都在苗圃。好在时间并不
长,七个学生加上林昊能对付了。别说,学生们来插队,还是给狐
皮沟插来了一些好处的。否则遇上这号差事,是很难派人的。山里
的娘老子骄气儿女,舍不得儿女出门,走不远,走不几天,也是不
情愿的。尤其是对女娃娃格外娇贵,大部分女子是不出早工的,她
们要睡到太阳露脸。所以,男尊女卑在山里人那里,不是这么个说
法。这次派学生去,对他们来说,五天不做饭吃现成的,真是乐死
人。没有谁愿意做饭,轮到谁都一样。再说他们大小是知识分子,
苗圃的那些活,他们学起来也快当。梁支书这个算计是正确的。
“ 削面长光平,插进摇不动。”老技术员一遍遍地说着要领。李
北很快就成了 干得又快又好的人,得到了老技术员的夸奖。也许是
她太骄傲了 。 干了三天都很好,干到第四天,偏巧县上来 人检查,
她竟连连接坏了两棵苗,严厉的老技术员岂能不怒?他冲李北发了
火:
“ 干不了就回去!现在就回去!回去!”
姑娘的眼泪几乎被羞了出来。老技术员自知话说得重了,叹了
口 气 说:
“ 姑娘,好了,天快黑了,我们要收工了。山里的姑娘是不走
夜路的,山里的小伙,娘老子也是不放他们走夜路的。我要真的把
你 赶回 去了 ,山 里人 会 把我 活剥 了的 。这 山 里有 狼, 狼是 要吃 人
的,比我老头子要厉害得多。”他只是说说而已,谁想,李北可不
是听听而已。就在那一天夜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宿舍里溜了出
来,恰逢月初,一勾细细的月芽,像一根韭黄吊在夜幕上,把姑娘
的魂勾到了嗓子眼儿里。她在爬山。要是真的有狼,她想,腿不由
自主地在抖。为了咽不下那口气?说真的,长这么大,没有谁像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8

个老技术员这样声嘶力竭式的训斥过她。如果要是喂了狼,争了那
口气,又能怎样呢?但是,爸爸说过的,没有退路。她所有的汗毛
孔似乎全部都是和她的眼睛一起张开着的。山里的春风本来就不太
可爱,夜晚再裹上深深的寒意,就讨人厌了。她走着,仿佛听见野
狼在号。其实,野狼应该怎么号,她没有听过。她连滚带爬,吓出
一身冷汗。她跑,她跳,她逃。二十里的夜路终于让她甩到了屁股
后头。进村时,她惊动了狗子们。还是狗叫好听。她胜利了。
“ 真有你的,是个李大胆,有胆量哩。”程果平把李大胆的桂冠
给 了她 。结 果, 是梁 支书 出面 ,为 她去 抹平 了老 技术 员冲 冠的 怒
发。
“ 也罢也罢,姑娘没出事,也就行了呗。”老技术员最后搁下了
这句话。
不过,走夜路和骑驴是两回事。李北用眼睛瞪着徐末末:
“ 你想看姑娘骑驴,想得美,你自己骑去吧。”
“ 我也没说要看你骑。”徐末末又舔起了他的厚厚的嘴唇。
“ 咱们让兰兰骑。”大宝和二宝一起喊。
“ 去去去,起什么哄。”兰兰还没有说话,茅缸却挥起了拳头。
“ 我骑。”江小南早就想骑一骑驴,她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都不愿
意骑,这有什么?她像骑自行车一样跨上了驴背。
“ 不能这样骑。”林昊追着喊。
“ 马不是这样骑?骡子不是这样骑?唯独驴不能这样骑?”她的
话刚刚说完,驴就尥起了蹶子,头一低向山下冲去。江小南的屁股
先是滑到了驴脖子上,这时林昊已经拦住了驴,但是江小南还是从
驴的头上栽到了黄土坡上。黄土坡上没有石头,不然,她会磕得头
破血流的。人们围了过来。林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她感到了那
个拽她的人是很有力气的。
“ 骑驴要骑在驴屁股上。”林昊现在才把刚刚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整了。兰兰不能看热闹了,因为想骑驴的人还有呢。她并起腿侧着
身子坐到了驴屁股上,稳稳当当的,悠哉悠哉的。
几场 雨一下, 天暖和 了,要翻 地种庄稼 了。陕 北把翻地 叫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49

地 ,也 是很 有道 理的 ,把 新土 翻上 来, 不是 把土 地的 旧皮 揭开 了
吗 ?
“ 今年可以拴起 三 犋小牛。有几个老人手 ,该歇下了。揭地的
人手不够用啊。”师富强在说给梁支书听。他和支书都在井沿上等
着摇辘轳,李北正在起劲地摇那辘轳 。
“ 学生能顶上人手了。

“ 男 学生 就 四 个, 还 是 差点 儿 。 拿玉 米 粪 还是 年 轻 后生 劲 大
哩。

“ 还有我们,我们女生也能揭地。”李北扭过头对着他们说。
“ 你们?会吗?揭得了吗?”粱支书在问。
“ 我们怎么了?不会学嘛,你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揭地。”李北老
大的不服气。
“ 我看,让她们都上。学生,女娃和男娃一样使唤哩。”师富强
的话虽然不很中听,驾驭牲口才称得上是使唤,现在是在用人才,
怎么能说是使唤呢。但是只要能揭上地,他说使唤就使唤去吧。李
北见到梁支书在点头,她好高兴。
事 情 就这 么 定 了。 七 个 学生 都 学 了揭 地 。 先是 扶 着 耩子 走 犁
沟,翻头茬地,走了几天,牛也会吆了,犁沟也能走直了,头茬地
也就翻得差不多了。
人们开始种玉米了。
学生们派上了大用场。三个女学生一人驾驭一犋牛,为此,队
里专门派人给他们做饭。男学生的脖子上挎上粪箕。粪肥里搅拌了
种 子。 他们 把成 把的 粪肥 撒进 犁沟 里, 这就 叫拿 粪。 拿粪 的活 很
累,因为挎在脖子上的粪箕是很有分量的。最后面的老牛则拉着编
在一起的荆棘条子,把地一磨,玉米就算种上了。猴娃和茅缸也是
拿粪的。猴娃这几天在看从学生那里借来的农业技术书,正埋怨没
有福气使用拖拉机。
这一 天人 们在阳 洼上 种玉米 。太 阳把地 皮烤 热了。 李北 脱了
鞋,赤脚踩在软软的黄土地里。她的两头牛是骄傲的“ 男士”,健
壮得肌肉拧成块状隆起,棕黄色的皮毛像闪光的缎子。吴欢欢的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0

头牛是体态硕美的“ 女士”,滚圆的后臀十分有节奏地扭动。一会
儿,李北的牛走在前头,吴欢欢的牛走在后头,一会儿又是吴欢欢
的牛走在前头,李北的牛走在后头。这样走了许多个来回。
这一次,李北的牛又走在了后头。忽然,左边那头高大的牛扬
起头吼叫,它不走了,鞭子抽它也不动。右边那头小一点儿的牛也
站在那里叫了起来。它们腾起前蹄发疯似地向前扑去。吴欢欢早已
经听到了危险的信号,她抱起头逃窜到一边。两头男士那粉红色的
玩 艺硬 挺 着, 分 别找 到 了去 处 。两 头 母牛 十 分温 顺 。学 生 们看 呆
了,也看灵醒了,原来是这样的,他们大彻大悟了。黄土地是床,
蓝天空是帐,无须遮掩,没有羞愧,牛儿要作爱,为了种的繁衍。
一切是那样的自然。牛儿们好事做过了,时间并不很长,它们的玩
艺疲软了,萎缩了,收起了。山里人像是观了一场西洋景,许多人
笑得涨红了脸。
“ 他妈妈的!”师富强把牛抽开了。当然,事情做完了,怎么处
置,牛反正是不会说什么的。人们也巴望那好事做成呢( 这一年的
秋天,吴欢欢驾驭过的那两头母牛,几乎是同一天,为狐皮沟产下
了两头小牛。人们奔走相告,那个乐呀)。
那一天给牛卸了套,李北骑上了牛。山里人教过她,牛是可以
叉开腿骑的。她神气十足地骑在那头高大的牛的背上,那是最先造
反的家伙。对于人,它除了特殊时期,还是驯服的。骑在牛背上,
左右摆动的幅度是很大的。她随着牛的行进,扭动着自己的腰肢。
娃娃们跟在她的前后,山里人大笑着。李北出尽了风头。
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社员们为学生们评了工分。男学生每人
每天八分工,女学生每人每天六分半。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是学
生。男女学生都揭地,都拉架子车,在他们和她们之间,在他们七
个人和所有的山里人之间,说得白一些,也是同工不能同酬的。因
为,女劳力还没有挣十分工的,没有长到成年的男子也是不能挣十
分工的。天下的事就是这样的,前人为后人画好了框框,后人只需
要将脑壳套进框框里去,就可以了,完全可以了,很简单的。
人们种下去的玉米,那嫩芽已经出土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1



三 山里人开始了
章 早请示和晚江报

麦子收了,玉米也长成了幽幽绿林,糜谷们已经以窈窕的身姿
随风悠悠起舞了。但愿这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成,人们还不敢说今
年就是好年成。因为看不过秋还看不到好。
“ 县上给咱们分来了三名住队干部。”梁支书欣喜地在社员大会
上宣布。山里人准备 欢 迎第三批常住户了。第一批来了一个右派,
说是 反党 反社 会主 义, 结果 呢, 无论 从人 品到 才貌 都做 得人 尖子
哩。第二批来了七个学生,说是来接受再教育。既然是需要再教育
的,就是说要山里人下大力气调教的,怎么样呢?外村队干部有的
说, 他们 的学 生偷 山里 人的 鸡; 有的 说他 们的 学生 不下 地, 胡溜
达;还有的说,他们的学生,男男女女一起睡大炕。每每当梁支书
告诉那些人,说狐皮沟的学生是庄稼活抢着干,窑里的活学着干,
田边地头说笑话,月亮影里讲故事,为五保老人推了碾子磨面,担
了水做饭。山里人要是病了,还用自己带的药给治哩。那些个队干
部们拍一拍大腿,叹一口气,也许你姓梁的前世修成了仙,好事都
是你的。我们前世作孽太多,现在要遭报应了。把他个妈妈的,给
我们下来这么些个神,捧不得敬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这么说,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2

狐皮沟的学生也是些个好学生哩。人比人,梁支书比出了个满意。
这第三批住队干部,是些公家人,端国家的饭碗,更是错不了了。
三名住队干部,一名是燕城的干部,这燕城的干部,他们自己
需要劳动锻炼,也要管理下来的学生。还有一名是省里的干部,听
说做过省里一个头脑人物的秘书,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干活,为人
家抄抄写写。还有一名地区的干部,早年做过行署办公室的主任,
人说是个黑笔杆。猴娃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了解了个清楚。山里
人围着他,像是围着一个高音喇叭,在听那喇叭里播放的好听的消
息。
“ 听说你这回认识了一个县太爷。”高小龙和猴娃你一句我一句
说下去。
“ 县太爷怎么了。”林昊说,县太爷是七品官,芝麻官,不丁点
儿 大。
“ 再是芝麻官,再不丁点儿大,总比公社书记大,比咱的梁支
书大 吧 ?

“ 那倒是。

“ 得了,你认识了他,就不简单了。”
“ 他是说过以 后 有 事 到 县 委 去 找 他 。 可 我 会 有 什 么 事 去 找 他
呢?”
“ 那可是说不定的事。日后兴许真有你用得着的时候。”黄源源
也搔着头皮插话。自己的父亲是燕城的副市长,现在又被结合进了
燕城的革委会。他知道爸爸说过的地头蛇,山大王,地方官不仅厉
害,而且有用。
猴娃没再说什么。这次认识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说起来也简
单 。他 春 天在 县 里住 过 ,今 天 去县 城 刚回 来 。事 情 是他 娘 给他 找
的。种红薯时他娘肚疼,疼得死去活来,他和兰兰用架子车把老娘
拉到了县医院。他和他大主意大哩,要去一个好医院,病害上了,
要好好看哩。公社卫生院,没有好大夫。果然,他娘一去了县医院
就住下了,医生说她的腹腔里生了个瘤,是良性的。前后二十天,
瘤子用刀割了,伤口长上了,肉皮上缝的线拆去了,娘的肚子不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3

了。猴娃是个好打听事的人,他的娘又偏巧和县革命委员会薛主任
的婆姨住在了一孔窑里。那婆姨在县联社卖布,也是长了瘤子,在
医院动手术哩。薛主任可是个和善的人,四十多岁,和猴娃很对脾
气,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一来二去,他们熟悉了。一开始,猴娃
并不知道他显贵的身份,否则,他们也许不会很快熟悉。最初,猴
娃称他为薛大哥。他很忙,总是来去匆匆的。在他的婆姨手术后的
第三天,大晌午了,才提了一个饭筒,急急忙忙地来了。他说是食
堂打的饭,知道猴娃也没有吃,就拉着猴娃,吃了他带来的玉米面
馍,一起喝了饭筒里的白菜汤。见婆姨没有什么事,便赶着步点走
了。只有一次,他待的时间长一些。那一天中午,太阳光探进病人
住的窑洞,病人们睡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忽然扭动了起来,越
扭动越 厉害 ,直到后来扭动得没了形。猴娃知道,他是让虱子闹腾
的。 于是 ,猴 娃逼 着他 脱下 了衬 衣, 为他 认认 真真 地捉 了一 次虱
子。他衣服上的虱子个头大,那虮子都滚成了蛋,用手一挤,啪啪
放着响声。真不知道薛大哥是干什么营生的,他自己说是在县上的
机关里看大门的。猴娃不全信他的话。因为,他常常问起狐皮沟的
庄稼,从种子到田间管理,他很精通。在猴娃为他捉虱子的那天,
他还问起了程果平,说那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后来,当猴娃听到人
家叫 他薛 主任 时, 简直 是惊 讶不 已。 再见 到他 ,猴 娃浑 身的 不自
在。再叫薛大哥,那是不能了,哪能跟县里的父母官称兄道弟的,
他没这份胆量。叫薛主任,他的舌头一时还饶不过弯来。于是,竟
直视着那个人,张开的嘴却吐不出字。
“ 小兄弟,不是你说的,你比我小一轮,叫我个薛大哥叫着亲
吗?怎么,我不是你薛大哥了?”
“ 你是县革委会的主任,根本就不是看大门的。”薛大哥是他能
叫 的吗 ?
“ 我是看大门的,你不信?有时,人都下乡了,县委大院里都
走空了,唯独我在那里守电话,听汇报,然后再向上面汇报,我不
是就是一个看大门的?另 外,1
936年 , 红 军 来 了 , 我 那 时 是 个 红
小鬼,给这里的第一任县长担任警卫,就是一个看大门的,货真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4

实哩。

薛大哥猴娃是不再叫了,但是,他们仍然可以在一起说笑,无
拘无束。那住队干部的情况,猴娃是刚从薛主任秘书那里问来的。
这秘书,他是在县城的街上恰巧碰上的。当然,认得了薛主任,他
才能认得这秘书,否则,人家才不会搭理他呢。
三个住队干部终于到了。在太阳高出山头一杆子的时候,他们在
梁支书的带领下,提着锄头上了梯田,来到了人们干活的玉米林里。
人们歇下了,梁支书为大家伙作了介绍。从燕城来的干部是一
位女同志,黄源源见到她一怔。
“ 这是丘淑贤同志,是从燕城到咱们这里来住队的干部。”这女
人看上去有四十好几,体态略显臃肿,面孔像发面一样,白白的,
暄暄的。眼睛很小,鼻子像蒜头,嘴巴大大的。
“ 老乡们,你们好啊!你们以后就叫我老丘吧。”她说话声音脆
脆的。
老 丘 八, 丁 胜 觉 得很 是 滑 稽( 山 里 人 以 后还 真 的 就 叫她 作 丘
八)。
“ 好啊。

“ 你好啊。

“ 我们都好。

“ 老 丘 同 志 好。

人们你一句,他一句,在向上面下来的大干部问好。山里人认
为,地方越大,下来的干部自然也就越大了。
“ 人家是城里人,看那面皮够有多白净。”
“ 面相不强。

“ 人能行,面相强不强不算个啥了,有人要哩。”
“ 是啊,人家是公家人,有工资,怕是出嫁时比你桂花都排场
哩 。”
“ 公家人也爱好哩。俊俏眉眼的婆姨,公家人不喜欢亲?”
婆姨 们在议 论着, 三个女 学生听了 捂起嘴 笑。梁 支书继 续介
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5

“ 这一位是我们省上来的,叫马综科。”这省上的干部人高马
大,黑黝黝的皮肤黑脸膛儿,黑褐色的头发又浓又密,长相平常,
男子汉的眉眼。他点一点头,笑一笑,还抱起大拳拱一拱说:
“ 各位社员们,今后大家伙在一起,多担待了。”众人鼓掌表示
欢迎。
“ 呀,这马同志,有三十好几了吧。我怎么看着像骡子,不像
马 。”
“ 是像骡子,像是叫驴日出来的马骡子。”两个山里男人粗野的
议论,尽管声音很小很小,还是引得一些人笑了起来。为了遮掩那
异样的笑声,他们还大声地喊着:
“ 欢迎欢迎!”那个干部马综科还真以为山里人太热情太好客
了,兴奋得连连点头致意( 这人,后来被山里人称为马骡子)。高
小龙用拳头碰了碰丁胜的鼻子,向他示意:看来,山里人也有发嘎
的时候,还嘎得厉害。 他 俩 相 对 一 笑 。 徐 末 末 则 在 小 声 告 诉 黄 源
源,叫驴和母马交配,生的骡子叫马骡。公马和母驴交配,生的骡
子叫驴骡。黄源源搔了搔头皮,还这么复杂。好一阵,他似乎悟出
了什么似的,凑近徐末末的耳根:看来,一个人的身板、骨架全是
由他妈妈决定的。站在他们后面的吴欢欢先是愕然,后是点头。李
北却撇了撇嘴,她在叨唠,要是那样的话,黄源源就只能有一米六
的个头。梁支书介绍最后一位:
“ 这是咱们地区的干部,叫慕生林。”乡里人早把这个人打量了
多遍了,这是很耐看的人。尤其是那些婆姨女子们叽叽咕咕,眉来
眼去的好一阵儿了。现在介绍到他了,大家的眼光齐刷刷地扫了过
来。这个人身姿健美,发达的肌肉将一个男子的线条之美很到位地
绘出。他是长脸,那高高的颧骨配上了一对传神的眉眼,墨黑的眉
毛像柳树的叶子,眼睛像两湾黑亮的水,鼻梁骨高傲地挺起,嘴唇
恰 到好 处地 弯曲 ,使 那张 脸似 乎永 远是 微笑 着的 。他 在向 人们 点
头,好像不打算说什么了。
“ 这人不满三十,不像个干部,像是文工团的演员。”
“ 这 三 个人 里 , 最 属 他小 了 , 咱 小 地方 的 官 比 不 上大 地 方 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6

官。

“ 你看人家省上的干部,黑脸汉,咱这儿的干部,面皮白白净
净的,斗不过人家的。”
婆姨们议论着,女子们则迷了似的看呢。山里女人们,都眼不
眨地望着那个人,好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无声电影,嘴角挂的都是
笑。
“ 你老根是咱这地方的人吧?”一个男人在问,也许想听听他的
声音。
“ 对,是咱这地方的人。”他浑厚的嗓音,听得女人们一阵兴
奋。
“ 哪里人,说明白点儿。”这竟是牛娃在问哩。这条憨牛,不仅
喜欢俊婆姨( 他那婆姨叫个暑女,又俊美又水灵,在狐皮沟是头一
份。猴娃那么精明的男人,娶的那婆姨虽叫了个好名字杏花,但是
又矮又小,脸腊黄),也喜欢俊男人。一阵笑声。
“ 我是绥德人。

“ 啧啧啧啧啧啧……”
“ 怪不得,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我说怎么那么俊。”
“ 绥德的汉果真是名不虚传,比孙道临要迷人,比王新刚更有
派头。这是一块当电影明星的好材料嘛,真的上了电影,脚下会拜
倒一大片姑娘。”江小南这样想。
“ 整个一个奶油小生。”徐末末舔了舔厚嘴唇,还真有些看他不

( 后来山里人把个慕生林就叫了个小生)。
“ 好了,往起站,干活了。”师富强又呐喊上了。新来的住队干
部和人们一起钻进了玉米林,一些山里女人的眼睛神还在追着那个
俊人,似乎还没有看得够呢。
山里人把住队干部安顿好了。
知识青年箍窑的钱没打任何折扣,很快拨了下来。因为,知识
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此事非同小可,农村里的基
层 干 部 没 有谁 敢 怠 慢 。所以,三孔石窑在狐皮沟的中心地点,距小
学校不远处站立了起来。山里人还用黄土脱成的坯,为三孔新窑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7

垒了院墙,用榆木做了院门。院门外用土坯修了两个厕所。山里人
啧啧着嘴头,看人家学生的厕所都像样。学生们的家于是有鼻子有
眼地造了出来。三孔窑,中间是一孔仓窑,左边住女生,右边住男
生。于是,女干部老丘住进了女生的窑。两个男干部住进了林二家
男学生们腾出的那孔窑。
梁支书把干部们住的地方看过了,把住队干部的饭也派好了,
从村东头往村西头轮,一家管一天。后庄离得远,饭全部派在了前
庄。头一个管饭的是师富强家,桂花是全村属得上的能干婆姨。她
为干部们熬了豆钱钱米汤( 黄豆、青豆、黑豆在磨道里碾了,簸尽
了皮,和小米在一起熬),摊了黄煎( 黄米磨成的面,在特制的小
号煎锅中,煎成荷包样的小饼),凉拌了嫩黄瓜,烧了鲜茄子。梁
支书看到干部们盘腿坐到了炕头上,他乐了。不赖,腿盘得像咱山
里人。这盘腿要有功夫,这功夫则是在山窝窝里,群众堆堆里磨练
过的见证。学生们盘不成腿,因为他们浅薄。这干部们到底要胜他
们一筹哩。
“ 梁支书,你也这儿吃吧。”桂花在让哩。
“ 是啊,一起吃。”干部们也让。
“ 不了,窑里婆姨娃娃等哩。”他边说边走他的路,把院子里的
土跺出一溜子脚窝窝。话说完,人也走出了院子。他长长地舒了一
口气。
要说好,还有呢,干部们到狐皮沟的头一天晚上,就一起开了
党员大会。三个干部带来了临时组织关系,落在了狐皮沟党支部,
在这 儿过组织生活。
在这个会议上,梁支书介绍了狐皮沟的基本情况,人、地、生
产,老一套路,他背得滚瓜烂熟。
“ 完了 ?
”老 丘 问 。
“ 你们还想听什么 ?

“ 我们狐皮沟大队是怎么开展阶级斗争的呢?”
“ 是啊,说一说情况,我们知道一下。”老马随声附和,小慕点
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8

没有下文。梁支书显然没有任何准备。他给公社孟书记汇报工
作时,是没有这个项目的。公粮交得多,民工出得好,社员拥护,
不就行了?
“ 这么说吧,把阶级敌人排一排队,定期开一开批判会。抓革
命才能促生产。”老丘实在是有些看不上这位书记。是的,他是一
身兼二职,但是,他首先是书记,然后才是大队长,他怎么可以只
抓生产,不抓革命 ?
“ 我们狐皮沟没有地主。”梁支书说。
“ 但是,狐皮沟不是有一个右派吗?”老马像是在提醒他。
“ 你们是说程果平,那改造得很不错了,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儿,
有群众观念,走群众路线,脑袋瓜又好使唤,这几年,没少给队上
出好主意。”说起这右派,梁支书来了精神。
“ 程果平那人,人品好,能吃苦,这些年,婆姨娃娃都和他另
立了门户,这右派当的不容易哩。”
“ 那年他病倒了,胃里冒酸水,不能吃饭,人站都站不稳了。
大家都说让他歇歇。可巧水坝是他和县上的水利员设计的,水利员
又 探家 去 了 ,眼 见 后山 的 大水 就 要 下来 了 ,水 坝 上的 事 全 指望 他
了。他硬是没离开水坝一步,直到那水坝建成,拦住了后山的水,
我们才把他背下了水坝,套上队上最好的骡子,送到县医院。”县
医院的医生都说他是一条硬汉子。
狐皮沟的党员们你一句,我一句。这右派,他们服哩。
“ 你们说他好,他的帽子摘了?”老丘不慌不忙地问。人们大眼
瞪小眼。是啊,谁给右派摘帽子了?公家人为什么不给这样的人摘
帽子 ?
“ 所以说,他的右派问题还没有算完嘛!我们对他还不能掉以
轻 心 嘛!

鸦 雀 无声。
“ 他有没有什么现行活动?”小慕问了一句。
“ 没有。他改造得好,这情况,公社、县上都掌握。”梁支书已
经感到这会议开得有些累了,他没有一点儿想把这个会开下去的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59

思了。
“ 我还有一个感觉,这里缺少一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气氛。墙
上没有标语,我们在村子里几乎是走了一遍了。对不对呀。”老丘
用眼睛在征求那两个人的赞同。是呀,他们也没有见到标语,这是
事实。就此,他们点了点头。小慕边点头边想,山里人要真的把时
间用在书写标语上去了,跟着那一天一变的形势,几天一个变换的
口号,个把月一个 新 的 提 法 ,写了 涂 ,涂 了 再 写 ,那 能当 饭 吃 了 ?
不 能当 饭吃 ,就 只能 喝西 北风 了。 他的 脸前 好像 出现 了一 些山 里
人,撅起屁股,用那抡镢把的手,捉住大笔头。他想笑,可那哪能
呢。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那张俊脸盘。
“ 还有,我们在田边地头休息的时候,是不是组织社员们学习
毛主席著作了呢?”老丘看着梁支书,显然是要他来回答。
“ 没有。”梁支书摇了摇头。山里人天不明就起身了,常常是月
亮又接了太阳的班,山里人才能吃上晚上的饭。干活歇下的那一点
点 时间 里, 在春 、秋 天, 山里 人要 晒阳 阳, 捉虱 子, 挤虮 子; 夏
天,山里人要避阳阳,歇凉凉,丢个盹。再说,懒驴上磨屎尿多,
勤快人就没屎尿?不给时间,不让去,那能弄的成了?如果用晒阳
歇凉拉屎撒尿的时间,让那些个大字认不下一升子的人,一人捧上
一本红宝书,装模作样,那就滑稽得大发了。他想笑,于是用巴掌
胡噜那向两边咧开来的嘴头。
“ 田间地头要 学 毛 选 , 回 到 家 也 要 学 。 你 们 没 听 过 一 首 歌 , 唱
的是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咱们一起学毛选。”老丘边说边
哼 唱了 几句 。在 场的 人大 笑了 起来 。老 丘冲 着那 两个 住队 干部 笑
哩,仿佛在说,农村的社会主义阵地,我们要去占领,不是吗?那
两个人在点头,在笑。如今,凡是一切时髦的事情,就是入时人理
的,他们不会反对的。一是你反对的了吗?二是,若是你反对,一
切 革命 的大 家就 会要 你的 命。 还是 精通 辩证 法的 黑格 尔老 头说 得
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 现在,全国各地,革命的群众们自发地兴起了一种早请示晚
汇报的制度,在我们这里,还没有这个制度,是不是应该建立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0

老丘用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她要得到大家的拥护。
“ 是。”人们一起说。然而,于这是字之外,老马就在那里想,
既然是自发兴起的制度,又要人为地去建立。那么建立了以后,你
怎么说呢?你说这是群众自发兴起的?还是说是我让建立的?这不
合乎逻辑!
大家都说话了,“ 是,简单又明了,早请示,晚汇报的制度是
应该建立的。”老丘 对 自己的努力是满意的。
“ 那我们明天就开始吧?”老丘很兴奋地把脸盘对着梁支书。
“ 另外就是批判会,我们也要适当地组织上几场,批判刘邓的
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尤其要批判阶级斗争熄灭论。”
会 议 是 怎 么 散 的 , 梁 支 书 已 经记 不 清 了 , 是 老 丘 宣 布 散 会 的
呢,还是自己宣布散会的呢,这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明天
就要开始的早请示晚汇报,该怎么个搞呢?向谁请示?向谁汇报?
向老人家。那么没有老人家的像能行了?说狐皮沟没有老人家的像
是不对的,可以说家家都贴的有,还有的装了镜框。把老人家的像
请出来,搁哪儿?天在上,出了窑就没个挂处了,放在地上,那能
行了?这五尺汉子,是难坏了。他脚下像是踩着一朵云,飘忽着,
颤悠着,在村里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地进了林二的窑,程果平在那
里。
“ 咋?会还没开够?”开了门的林二开罢会回来有一阵了,被子
拉开想睡了。程果平和林昊一人捧一本书,就着煤油灯那花生米大
的亮苗子在看。三个人把梁支书让上了炕。他叭哒上一口旱烟,吐
出了他的心事。
“ 面向东方。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嘛。毛主席
是红太阳。”林昊的主意来得很快,他快言快语,办法有了。
“ 是个好主意。明天先这么着。然后再砌上三堵墙,一人多高,
做上个顶,安上个木头门。三堵墙里做个高一点儿的台子,去县城
的商店买一个大些的 毛 主席的石膏像,放进一面镶上玻璃的木头盒
子里,再把这木头盒子放在那个台子上。你看,这样行不?”程果
平出了 一个久远些的 主意。文化 大革命,刮 起的是一场红 色的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1

风 。中 国人 朴素 的感 情之 海已 经红 透了 ,激 荡了 。唱 高调 ,表 忠
心,这是一种大势所趋。顺者昌,逆者亡。积十年之经验,程果平
深 知此 时自 己应 该怎 样去 做。 是的 ,今 天的 程果 平若 能退 回到 当
年,他是无论如何做不成右派的。
“ 学生的窑东头,有一块大一点、平展些的地。对,我明天就
干这事。”梁支书说着话,已经下了炕,出了窑门。又回过头说了
句:
“ 你们歇吧。是的,没了心事的人,是该歇了。”然而,却有几
个歇不成了的人,在夜的眼皮下睁着眼。
老丘开完了会,匆忙回到了住地。三个女学生已经把她的铺盖
放在了大炕的最西头,让爱打呼噜的江小南睡最东头,并为她烧好
了洗脚水。
“ 老丘,我们这么称呼你行吗?”李北先开了口。
“ 行啊。”她坐在了炕沿上,很和气地看着三个女孩子,叫出了
她们的名字,又问她们的年龄,讲了一些大女人和小女人才能讲的
体己话,说得三个女孩子羞涩涩的,暖乎乎的,很是开心。她们需
要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女人的陪伴。
“ 对了,丁胜病了,晚上连饭都没有吃。”江小南告诉老丘。
“ 很厉害吗 ?

“ 发烧。我吃饭时听高小龙说,头滚烫。”吴欢欢说。
“ 实际上烧了几天了,他说不厉害,就没管。”李北说着,一脸
的焦急和不安。她去看过两回了,送去了药。徐末末粗中有细,早
看出了这二人之间的神神秘秘,他说,放心吧,有我们哥几个在,
不会让他小命归西。乘那两个人不注意,他还小声添了一句,山伯
死不了的。李北狠命地捣了他的后背。比起徐末末,老丘则是老生
姜。从姑娘的神情中,她已嗅出了味道。她笑了。这应该是很正常
的,她像三个女孩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了妈妈了。晚婚晚育,她
这个老革命,还真没赶上。
“ 不知他们睡了没有,我们去看看。”
“ 不会睡的,他们四个人有三个属夜猫子的,于是,那个习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2

早睡的高小龙就不得不随大溜了。”李北很积极,那两个姑娘也表
示同意。
一行人敲开了男生的窑,他们果真没有睡,丁胜竟靠着背垛歪
着身子在和高小龙下象 棋 。
“ 是老丘来了。”黄源源放下了手里的书。
“ 你好了?”老丘在问。她的记性很好。在收工的路上,把七个
学生一个一个都记住了。尽管当时黄源源走在最后面,离她有一段
距离,她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本事,把这个男孩子记住了。
“ 感觉好多了。”丁胜无力地笑了笑。李北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
开 他。
“ 到底是年轻人。明天不要上工了,歇一天吧。饿了吧,先吃
一点儿东西。”老丘把一包饼干递给了丁胜,引得高小龙咽了口吐
沫。
“ 歇一天没有工分。”徐末末半开玩笑地说。
“ 看不出,你还是个小工分迷嘛。”老丘的一句话,说得大伙都
笑了。只有黄源源盯着老丘在看,他没有笑。
“ 你们干一天活儿,晚上不早一点儿休息,难道不累吗?”
“ 习惯了。干力气活儿对于我们是小菜一碟。”高小龙话说得很
轻 松。
“ 现在确实是不累了。手上磨出的水泡,水出来,泡瘪了,皮
老死了,硬趼磨出来了。手不疼了,也就不再感到累了。”丁胜有
气 无 力地 说。
“ 你们不简单。”在县上我就听到县委薛主任表扬你们。
“ 我们队猴娃是他的好朋友。”
“ 准是猴娃在他那里说了我们一大堆的好话。”
学生们你一句我一句,把老丘搅糊涂了。这时,李北便三言两
语 ,把 猴娃 如何 遇上 县 委薛 主任 的事 情说 了 个大 概。 老丘 好一 阵
笑。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始终没有开口的黄源源。
“ 你怎么闷闷不乐呢?”老丘向他凑了过去。
他在出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3

“ 你看什么书呢?”在黄源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老丘已经
把他身旁的书拿了过去。这是一本雨果写的《 巴黎圣母院》。巴黎
是法国的首都,这老丘知道。法国是帝国主义国家,她也知道。圣
母院是什么东西,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她是旧社会的童养媳,十
几岁上,红军长征路过她家的门口,她投奔了红军。于是,在部队
里,她参加了速成小学的学习。是的,她在以后的行政工作中是学
了不少知识,但毕竟很有限。这是一本,她迅速做出了判断,反正
不是红色书籍。
“ 你怎么看这种书呢 ?

“ 这种书怎么了?”黄源源一把夺过了这本书。老丘一怔,这一
动作她在哪里见过。
“ 这种书不是红色书籍,就不能看!”老丘的声音很大,她激动
了。
“ 我看什么书你管不着!”黄源源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怒视着
老丘。
其他人都被眼前拉开的一幕弄得蒙了头。
“ 我既然在这里住队,就有管理你们的义务。你们远离父母,
就想胡来,去看封、资、修的黄色书籍,那是不行的。你们做好准
备,我可以和贫下中农一起,把你们随身带的书籍好好清理清理。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脱皮掉肉,要脱胎换骨,要狠斗私字一
闪 念。

事情是怎么结束的,谁也没有记得清。四个男学生躺下以后,
黄源源还狠狠地说,“ 她知道什么叫黄色书籍?”他翻来复去地想,
难道是她 ?
脱 皮掉 肉 ,脱 胎换 骨 ,这 老 丘也 真 是的 。 丁胜 想着 , 很不 舒
服。
才第一天,学生就和住队干部吵起来了,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高小龙翻了个身,不知道怎么的,睡不着。
“ 真讨厌,要清理图书。”徐末末想起那些几经周折才保存下来
的几本宝贝图书,有了心事,久久不能入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4

在女生窑里。
老丘在叹气,她怎么碰上了这么个愣头青。
李北和江小南都在想着自己带来的书,那里面,有不少老丘说
的黄色书籍是必定无疑了。因为《 巴黎圣母院》都是黄色书籍嘛,
那本《 傲慢与偏见》,还有《 红与黑》,就更不得了了。这些书在燕
城要掖着、藏着,到了山里,好不容易可以在光天化日下拿出来读
了,谁想到,又需要坚壁清野了。了不起能把《 牛虻》留在太阳底
下,就该知足了。李 北 用手指触一触江小南的脑门,她们 俩儿一起
小声地叹息。
吴欢欢一遍遍想着黄源源那张扭曲了的脸,耳旁回响着老丘那
激愤的说教。真是的,没有住队干部来,我们七个人的日子还过得
不错嘛。
天亮了,人醒了。
梁支书把下地的人集合起来,让大家面向东方,开始进行早请
示:
“ 毛主席老人家,我们狐皮沟的全体社员向您老人家早请示。
我们今天继续上后山锄地。今天锄谷子。我们还让队里的匠人们,
为您老人家修个请示台,让猴娃去城里买您老人家的石膏像。您老
人家看,这样安排行不行?”他说罢了突然想到,这狐皮沟和北京
城隔山隔水,他在这说话,毛主席他老人家又不是观音菩萨,他能
知道 ?
社员们都站得端端的。梁支书刚刚说过了,向老人家汇报呢,
这不是闹着玩的。梁支书又继续说:
“ 您老人家不说话,就是同意我们的安排。我们就按您的最高
指示办事去了。”老丘站在人群中,听到这里,也感到了这个中的
荒谬成分。老人家听不到我们说,怎么同意我们的安排呢?也许群
众运动就是这样的。她在听支书的下文。“ 让我们祝您老人家万寿
无疆( 连呼三遍)!”社员们使足了劲儿在喊。祝愿了老人家,又祝
愿了副统帅身体健康。
晚上收工的时候,程果平设计的那个请示台在这个黄土窝窝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5

出现了,在山里人眼前一亮。面对毛主席的石膏像,梁支书夸奖了
修请 示台 的人 和进 城买 东西 的人 ,告 诉老 人家 ,社 员们 辛苦 了一
天,在抓革命,促生产呢。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的声响又从黄土窝
里飞上了天堂。
毛主席的石膏像,目视前方,八面威风,好似一尊神。程果平
揉了揉眼睛。
就这样,山里人开始了他们的早请示和晚汇报。
是谁,把这城里人的把戏,又玩到了山窝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6



章 永远 的留驻

梁支书去公社开会,为学生们捎来了三封信和一个包裹。正在
吃晚饭的学生扔下饭碗,争抢属于他们的那一缕情丝。没有收到信
的人继续端起碗慢慢咀嚼着失望,看信的人呢?李北抹起了眼泪,
江小南撅着嘴,徐末末脸上也没有一丝的笑意。只有丁胜的包裹最
受大家伙欢迎。
“ 打开,打开。”高小龙在叫。包裹打开了,是莲花妈妈为儿子
缝制 的一 身衣 裤, 还有 她做 的布 鞋和 一大 包花 生米 。人 们围 了上
来。丁胜是一个幸运儿,半年多已经收了妈妈寄的三个包裹了。抢
着吃的人已经如愿以偿了。丁胜提着他的袋子走到李北跟前,抓了
一大把花生米塞给了她。她没有抬眼皮,只是接住了东西。爸爸还
是没有下落,妈妈又去了江西的五七干校,姜阿姨回农村老家了。
丁胜也给了撅起嘴的江小南一把花生米。江小南在生气,爸爸想为
她找一个后妈妈,问女儿有没有意见。两个弟弟也下乡了,研究所
在搞斗批改,爸爸这个科研人员一时没有事情可做,他太无聊了?
那也不至于那么快地忘记妈妈。女儿不同意。咦?丁胜给她的花生
米显然没有给李北的多。不过,也有对自己好的人。那个林昊,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7

最大的西红柿给她,不是也引得李北和吴欢欢大为不满吗?也许,
情窦初绽的少女,对异性之间的任何举动都那么留意,那么在意,
那么喜欢吃醋,并且 时 常又是那样的酸溜溜的,那样的莫 名其妙。
老丘走进来。学 生 们闷闷不乐,黄源源板起面孔,扔下饭碗跨
出了窑门。李北有些不满意,黄源源太过份了,老丘来了快两个月
了,他从来还没有对人家笑一笑。但是老丘也不招人爱。她拉着那
两个住队干部,又拽上梁支书和林二,还真的对学生们所带的图书
进行了清理。三个女生认为会犯禁的书,由江小南交给了林昊。江
小南认为,在住队干部们的眼皮底下藏书,是万无一失的。也许是
受了她的启发,男生把书藏到了茅缸家。谁能想到,李北的一本造
反派组织汇编的毛主席及党和国家的一些领导人在文革开始时的内
部讲话,却被老丘填进了灶膛。
“ 你凭什么说这样的书也是黄书,这明明是红书。”李北愤怒
了。
“ 就是。”江小南也瞪起了眼睛。
“ 那是许多领导人的讲话,你烧了,找都找不到了。”吴欢欢嘀
咕着。老马和小慕眼巴巴地望着灶火坑里那翻卷了,焦黑了,以致
成为黑灰的书。这是学生们从燕城带来的,在小地方是很难搞到的
读物。他们也想看一看,那上面都讲了些什么。
“ 这是非法印刷品,我们在燕城已经没收过不少了。把党内的
机密公布于众,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老丘振振有辞。
“ 马特洛索夫,这是一本什么书?”老丘念起来直打磕巴。
“ 这是苏联的一位英雄。”丁胜说。老丘瞪起的眼球仍不滚动。
“ 黄继光和他一样的英勇,用自己的胸膛堵住了敌人的枪眼。”
高小龙声音很高很亮。老丘的脸红了。
“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们翻我们的箱子,你们,不尊重我们,”
徐末末还想说,你们侵犯了公民的人身权利。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个年月,连国家主席都没有什么人身权利可言。支书和贫协主
席相对而视。黄源源觉得他们是一对摆设,就像宋代的青磁花瓶,
蓝、白两种色调,清雅、古板。他们在学生面前显出难言的尴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8

“ 这是一本,”老丘略微停顿了一下,小心地说,“ 牛氓( 在她
看来“ 虻”应该念作“ 氓”,因为她读许多字都是连蒙带猜)。”她
已经是很慎重了。
“ 是牛虻。
”李 北 气 鼓 鼓 的 。
“ 亚瑟是一个革命者,他是被反动当局枪杀的。”徐末末只说了
一句,这就够了,再说得多了,老丘她能懂吗?老丘没有再说什么
了。今天,她的洋相出得够大了。
事情过去了,李北不愿意再计较了。老丘毕竟也有通情达理的
时候。羊羔出世以后,队上需要一个拦羊羔的人,师富强有心找个
女学生,又怕犯了忌讳。陕北许多地方不许女人进羊圈。狐皮沟的
人大多是从陕北各地聚集到一起来的,他们办事少顾虑,少忌讳。
所以出圈肥时,没有太多讲究,马马虎虎地让女人干。可是女人拦
羊就不同了,成天与羊儿在一起,羊真的被克死了,怎么得了呢?
于是 ,马 马虎 虎的 狐皮 沟人 竟也 认认 真真 起来 。这 事让 老丘 知道
了,她据理力争。
“ 这样吧,找一个女学生干,如果出了问题,我负责。”最后,
老丘大包大揽了。于是,江小南拦上了羊羔。在她的精心护理下,
羊羔羔一天天长大。羊羔拉肚子是山里人最头疼的事。小南给它们
灌下黄连素。道理也很简单,她拉起肚子来,一吃黄连素就止住。
给羊用药,她加大了量,果然奏效。于是,山里人服了。江小南因
此参加了地区的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在那
个会 上, 她这 个羊 倌认 识了 不少 猪倌 、牛 倌们 ,认 识了 赤脚 医生
( 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居然为山里人成功地做了一例又一例盲肠
切除手术),认识了妇女队长们,认识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们。农村
确实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在那里确实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想起这些,李北总认为老丘是可以原谅的。
老丘的眼光停在丁胜的手上,抓过那双纳得结结实实的鞋夸奖
着:
“ 这是谁做的?底子纳得匀称,鞋帮子上得也漂亮。”
“ 我妈妈。”丁胜感到骄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69

“ 她现在在胶东农村 ?

“ 是的。

“ 当年我随大部队行军路过那里。山东的煎饼卷大葱是很好吃
的。你有一个山东的养母很好的。”丁胜不响了。老丘面对他,语
重心长:
“ 你的情况我清楚。虽然我们首先是有成分论,但是我们不唯
成分论,还是要重在政治表现嘛。你们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是会有前途的。”她的一席话,不但没有使学生感到鼓舞,反而让
人感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太让人扫兴。因此人们不欢而散。
然而,更糟糕的事,她也做出来了。她了解到,程果平曾经说
过,还是包产到户好。富裕中农张鼎诚也说三自一包还是好,人有
个 干头 ,能 多 打粮 ,过 舒 坦日 子。 老丘 同 梁支 书郑 重 地谈 了一 次
话,这关系到执行什么路线的问题,关系到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于
是,梁支书和三个住队干部一起,先同程果平谈了话。
“ 还是包产到户好,这话你说过?”老马先问。
“ 说过。”是的,程果平不想赖。在田间地头,这话他没少说
过。
“ 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老丘问他。
程果平不响。什么是包产到户,什么是责任制,什么是社会主
义 ,什 么是 资 本主 义, 他 不想 和任 何人 去 理论 了, 不 可能 有结 果
的。
“ 问题是十分严重的。你的右派问题,历史上作过结论了。而
这可是新问题。”小慕在向他标明问题的严重程度。程果平瞥了他
一眼,他心虚了。他和暑女躲开锄地的人,在玉米林里肉压肉滚在
一起,插在一起,程果平偏巧就见了。于是,小慕带人在一天的晚
上围住了小学校曲静波办公的那孔窑洞,把窗户纸戳开了一个又一
个的眼,而人们却大失所望。因为,两个人,竟是衣冠楚楚,落落
大 方, 争论 着 一个 有趣 的 问题 。接 着又 去 了几 次, 依 然是 大失 所
望。现在,他终于在政治上揪住了程果平的小辫子。也许他能取胜
一时。是的,慕生林并不是坏人。但是,被人窥探出隐私的人,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0

了自己的那张脸,往往是会扭曲了自己的灵魂的。这没有什么可奇
怪的。只是,程果平看不起这样的人。程果平的一瞥,使他很不自
在 。他 ,一 个年 轻有 为 的地 区行 署办 公室 的 主任 ,正 当春 风得 意
时,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一扫他无量的前途。先是陪着专员们接受造
反 派的 各种 提问 ,然 后 是揭 发专 员们 的大 小 问题 。人 说他 是黑 笔
杆,可是要说反党反社会主义,真还是什么问题也找不上他。他被
解放了,于是打起了杂。打扫会议室,发送报纸。最后,需要去各
县住队,人们想起了他。离开妻儿老母,来到了狐皮沟,说假话,
说套话,他够了,他腻了。忽然,他发现,在山里女人裸露的乳峰
间 ,润 滑的 曲径 里, 他 能够 发泄 ,酣 畅、 淋 漓; 他能 够沉 醉, 恬
静、舒适;他能够幻想,甜蜜、美好。于是,他忘乎所以了。当他
的丑陋为人所见时,先是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后来固执地想,
你十年右派,比我更感空虚无望,我就不相信,你会是无暇美玉。
但是,他错了。因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 希望你能认识自己的问题,接受人民群众的批斗。”老丘对他
说。梁支书没有说什么。程果平下去了,张鼎诚被叫了去。
“ 你是富裕中农?”老马开门见山。
“ 这是土改时定的成分。”张鼎诚话中有话。如今,入社都十几
年了,大骡子大马归了社,我和大家都一样,是干一天活挣一天工
分 的 社 员。
“ 因为你是富裕中农,发家致富的念头就总也搁不下。”老丘给
他分析。
“ 我们农民想着多打粮食,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吗?”张鼎诚
不服气了。“ 人说社会主义是康庄大道,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
电话,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就为了去奔那好日子嘛。”
“ 这不对,社会主义的农民,不能只想自己过好日子,而应当
首先考虑党和国家的利益。所以,我们不能分田单干。”老丘帮他
分 析。
“ 那你说一说,为什么自留地的庄稼长得比队里的庄稼好呢?”
张鼎诚想起了他和程果平议论过的,你在自留地里出了一分力,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1

会有一分的收获,你就有了种地的积极性呀。因为,多劳多得,你
看得见呀。
“ 因为有的人太自私了,给生产队干活不出力,给自己干活下
死力。”老丘继续着她的分析。
“ 你们说我们自私?我们不好好种自留地,青黄不接时我们吃
甚?不就是那自留地里能想吃点儿吃点儿,队里的庄稼你想吃点儿
能吃上了 ?

“ 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想法要不得。你想走分田单干的
路,就是走回头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老丘越说声音越大。
“ 啥?你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张鼎诚支起了他的耳朵,他做
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 我日你们先人!”他跳起脚大骂,跺跺脚走了。人们一惊。三
个干部惊的是山里人的厉害,梁支书惊的是气恼了张干大,别把老
人气坏了。
“ 不能手软,开他的斗争会,那么嚣张!还有那个右派。”老丘
十分果断。
“ 开批斗会?批他俩?他俩是阶级敌人?”梁支书的不满一股脑
儿倒出来。
“ 我早就想说你这个支书了,同志,你的阶级斗争的弦为什么
不绷一绷紧?你看看你这个狐皮沟,阶级敌人猖狂到何等的地步,
你却可以不闻不问。你 的阶级立场 到哪里去了?你的屁股坐到哪里
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老马还着实有些服气。别看老丘文化水平
不高,写几个字像狗刨,可是说起阶级斗争的套话,说得流畅、痛
快,不用写讲话稿,随便一讲就够味了。他看着老丘,仿佛看到了
革 命样 板戏《 海港 》里 的 方海 珍, 仿佛 看 到了 革命 样 板戏《 龙 江
颂》里的江水英。他感到好笑。
开斗争会的事定了下来,就在地头开,这是很时髦的。标语牌
要做的,口号要呼的,发言稿要写的。写标语牌的事,自然是慕生
林 去干 了。 从 他一 进狐 皮 沟, 村里 的大 幅 标语 就都 是 出自 他的 手
笔。他的字像他一样标致。呼口号的事交给了二宝,发言的事学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2

出两个人,社员出一个人。徐末末尽管十二分不愿意,用几根大棒
一敲,什么你是革命军人的后代,向阶级敌人冲锋陷阵,你不去谁
去;你是一名共青团员,要站稳立场,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候。徐末
末 只能 上。 另一 个发 言的 是江 小南 ,她 是学 习毛 主席 著作 积极 分
子,大批判要带头,这更是没的说了。社员出一个人,稍微困难了
些。想让林昊发言,老马嫌他个子太小,形象不好。林昊后来曾对
江小南吹说过不止一次,谁说个子矮了没有好处。可是找谁好呢?
最后找到了茅缸,这真是如同祸从天降。兰兰的亲大大他怎么能去
批判,那是梦中磕拜了几回回的丈人大大。可是,谁让你是支书的
儿子。茅缸为此掉了泪。桃花说:
“ 儿呀,有啥法?如果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就活该天打五雷轰
吧。

开批判会的那一天,乌云密布,老天爷一副风雨欲来的嘴脸。
程果平和张鼎诚低着头站在地头,站在山里人的脸前。梁支书虎着
脸,人说他眉眼发青。发言的人,眼睛都看着手里的纸,不愿意正
视面前的俩人。张鼎诚的妻子儿女以及媳妇们都没有露面。茅缸最
后一个发言,他面孔黑黄,声音打颤。二宝在川坪县中参加过批判
大会,让他呼个口号不是难事,但是今天却无论如何也呼不出个气
势来。最后,老丘进行总结发言,她说得磕磕绊绊的,她的话不时
被天上的炸雷打断。人们记不得她是不是说完了,因为震耳欲聋的
雷 鸣唤 出了 刺破 天穹 的闪 电, 黄豆 大的 雨点 打在 人们 的头 上、 脸
上、身上。人们叫着跑开了。
张鼎诚没有跑,他在大雨中移动着僵直的步子。流淌在面颊上
的有雨滴,也有他的老泪。他终于可以哭出来了,他终于可以大声
号叫了。他丢了人,丢了人呀。该批斗的是谁嘛?是那个逼死杨白
劳,把喜儿变成白毛女的黄世仁,那是该千刀万剐的,该批斗的是
他呀!怎么,自己如今也与黄世仁同罪?这是造了什么孽嘛!老天
爷呀,我一个汗珠子摔八瓣儿地干,我亏待了谁?这不公道,不公
道啊!雨水把他浇透了。他还在走。走在一条年轻时走过多少遍的
路上,一步一滑,终于进到一个小小的山洞。这是他当年和婆姨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3

花幽会的地方。就在上个月,他扶着大病初愈的霜花还来过这里。
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他们俩儿一起坐在洞里。
“ 我说过的,阎王那老儿的还不会要你。”他好幸福。
“ 那是你硬拽着我,不让那老儿的领我走。”霜花仰起他的脸。
那曾经是一张花儿一样的脸,现在已皱巴成核桃皮儿,只有那双眼
睛依旧,像天上最亮的星。
“ 公家的大医院还是好,不然,你那瘤子就会勾去你那小命。
你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他用大拇指刮着霜花的老脸蛋儿。霜
花很是惬意。人老珠黄?不,霜花在男人的眼里,永远是一颗晶莹
清 亮的 水珠 ,是 鲜活 水灵 的一 朵山 丹丹 花。 当年 ,就 是在 这个 洞
里,他们私定终身。在这个洞里,他开启了霜花那扇处女的门,走
进了一个神秘、美妙、痴醉的世界。为了梦想成真,他抗争了,他
奋斗了,他也成功了。他娶了那个倔老头的独生女。那是一个远近
闻 名的 庄稼 把式 ,横 挑鼻 子竖 挑眼 地顶 走了 多少 个有 模样 、通 情
理、有房有地有手艺的好后生。他跟着老丈人也做成了一个好庄稼
把式。他的窑里,婆姨汉汉恩恩爱爱,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精明
能干。上了五十了,霜花又为他添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和霜花年
轻时一模一样,人见人爱。他窑里的人,让他感到一个山里汉子的
骄傲。在霜花手术之后,多少人又在羡慕他的精明和果断。可是,
今天,今天人们又做了什么呢?批判他,开他的斗争会。人们羞辱
了他。他的鼻涕老泪如泉水一般。他活到这把年纪,眼见着该往七
十上奔了 ,这是第二 次 流泪。第一次也是在这个洞里, 为了他的霜
花,为了梦想成真的那份艰难,他和她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号上过
那么一回。而这一回,他一个人在这里,他一个人,为了自己失了
一个山里男人的那份尊严。
雨停了,山里人走出了避雨的洞穴,却不见了张鼎诚。
“ 张干大!张干大!”人们满山喊叫。
“ 张干大!张干大!”只有黄土山的回声。
张鼎诚的儿女们 也 都上了山。
霜花上山了,她赶不上年轻人了。她不慌,她的男人,她心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4

有数。
在那个似乎只属于他和男人的山洞里,她的男人坐着,一身的
泥水,一脸的泪水,现在,都快要干了。他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 走,咱回,回咱的窑去。”女人说。
“ 霜花,是你?”男人睁开了眼。
他们互相搀扶着,在太阳的笑脸下,踩着泥泞的黄土地。
“ 找到了!找到了!张干大在这儿!”人们向他们跑了过来。有
山里人,有学生,也有那三个住队干部。
张鼎诚大病了一场。人们开始骂丘八,骂马骡子,骂小生。是
他们,搅得狐皮沟乱成一团,糟成一堆。连张鼎诚、程果平这样的
人都斗了,将来还不知道会斗到谁们头上呢。山里人觉着安宁的日
子似乎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老丘收到了一封信。三个女学生看到的,她在
油灯下,把这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白天,和山里人在地里锄谷子,
歇下的时候,她躲开众人又掏出信来看。李北见到她在擦泪。几个
月来,她和山里人一起下地,那张白净的发面脸,已经被大自然用
风儿和泥土涂成了黑黄的颜色。现在看上去像是一个老倭瓜。
还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要慰问驻军,公社要狐皮沟宰杀十头骗
过的羊。那是一些长得半大不大的羊羔,人们说,那羊的肉是最嫩
的。人们残忍地进行了屠宰,又剥下了羊皮。江小南像个孩子,对
着血淋淋的羊尸痛哭流涕。那是在自己身边欢蹦乱跳长大的生灵,
怎么说杀就杀了呢?杀羊的几条大汉劝不住她,她不停地喊着:
“ 你 们 残 忍,
残 忍!
你们还我的羊,
还!”学 生 们 也 拿 她 没 有 办 法。
“ 你看,你又不是孩子,怎么连这个简单的理都不懂。在这个
世 界上 ,人 就是 要主 宰 一切 ,人 要宰 杀生 灵 ,要 吃它 们的 肉。 反
正,它们会很快地繁殖,明年,新的羊羔就又出世了。”林昊坐在
她的旁边,耐心地劝她。
“ 老丘来了,为她梳理着头发。”
“ 傻孩子,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江小南靠着她,想起了妈妈。
“ 老丘,你也有女儿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5

“ 有,我也有像你一样大的一个女儿,还有三个儿子。是三个
儿子。

她喃喃地说道。她擦起了眼睛。
“ 老丘,
你……”
“ 我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

张鼎诚的病好起来了,但是精神头远不如以前了,还经常长嘘
短叹 。猴 娃想 起了 薛主 任, 他说 过, 有事 去找 他。 我要 去找 他告
状,告这些住队干部。猴娃的决心下定了。明天锄完山上那块谷地
我就去县城。
山里的糜谷是广种薄收,有的偏远些的地角,只能草草锄上一
遍。这一块谷子长得不赖,所以锄上了第二遍。这一天,张鼎诚也
上山了。半个多月了,他终于又和人们在一起劳动了。张干大长,
张干 大短 ,人 们问 候他 ,住 队干 部也 问候 他。 张鼎 诚心 里好 受多
了。一天的活儿并没有干到日头落山。因为这块地离村子最远,干
完了,短时间里不用再来了,所以人们格外卖力气。
收工的人们在过一条山涧。
上面下了几天雨,水流得挺急。程果平几步跨过了这条涧。老
丘已 经过 去了 ,忽 然一 抬头 ,只 见龙 似的 山涧 上边 冲下 来几 块石
头。 上边 有个 石场 ,是 几块 石头 滚进 了山 涧, 它们 跳跃 着, 翻滚
着,折着斤斗,顺水而下。不好,兰兰和黄源源在后边。她一个一
百八十度大转弯,大喊:
“ 快走,危险!”她一把拽过兰兰,把她推过了涧,又一次地扭
过了 头。 说时 迟, 那时 快, 几块 碗口 大的 石头 已经 飞到 了她 的身
边,黄源源这时离她也只有一尺远。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她扑了
上去,把黄源源扑倒在地。黄源源的头被她压在身子底下。一块石
头砸在了她的头上,另一块石头从黄源源的小腿擦过。走在前边的
人听到了喊声在往回返。
“ 老丘,老丘,血!血!”兰兰边喊边向老丘靠近。黄源源从地
上挣扎了起来,他抱住了老丘。老丘的头在冒着血。
“ 没有事了,就冲下来……那么……几块石头。”老丘晕了过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6

“ 老丘!老丘!”黄源源在喊。程果平跑过来,用黄土止住了老
丘头上的血,背起了她。人们一个个围过来,抢着背老丘。程果平
喘着粗气儿说:
“ 算了,我背,你们跑不稳当。”张鼎诚的布衫脱了下来,人们
在行进中,用它裹住了老丘的头。
老丘在昏迷中。人们进了村,套上了最好的骡子,驱车赶路。
山里人上了公路,居然拦住了一辆卡车。猴娃抱着老丘挤进了驾驶
棚,其他的人在支书的带领下踩着月亮的影子往县城赶。
老丘被推进了抢救室。她的意识在恍惚中。
拳头,砸在了玻璃像框上。红色的,是血,金色的,是星星。
一张脸扭曲着,他怒视着自己,像是用锥子在扎脑髓,疼,疼,疼
呀。老丘在哼,她哼出了声。儿子,镜框里还有儿子,是她和田群
的儿子……碎了,和镜框一起碎了。女儿呢?女儿的头在她和田群
的中间,是在中间,不对,找不到了呀,在,她还在镜框里。女儿
的手在挠,挠了她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一团黑云笼罩着她……她
冲出了黑色的云团,她努力在想,想呀想,终于想起来了,田群在
被群众批斗,组织上和她谈了,要她……是的,划清界线。于是,
他们离婚了。她的头在炸,她找不到自己了。儿女们找得到她,不
找她,她想,想那个她砸碎的镜框,想那五张笑脸。她又砸了……
一个新到燕城不满三个月的副市长……不是砸,是抄家,革命有
理 ,造 反无罪 。她 ,红小鬼, 造 反派,她在革命。她在一间屋里,
在看一本……天天在记的,日期,天气 ……一个男孩子一把夺过了
那个本子,那是他的……是的,不会错的……这是我的……我的日
记本……他的眼珠瞪了出来,他的眼珠变成了钢钉,向她飞过来,
扎在她的头上,像 万箭钻进了她的脑仁。她找不见自己,她是在哪
里?那个男孩子在黄土窝窝里,他的眼珠又瞪了出来。不对,明明
是 黄北峰 ,是她 在 战争年代阵亡的丈夫,活着,没有死,怎么,竟
是那不曾谋面的黄副市长。她晕了,她又一次晕了。她在云里走,
她在雾里飘。她 在 问苍天 ,我和黄北峰有一个儿子,儿子,我的儿
子, 他在 哪里 …… 老丘 的脑 袋越 来越 沉了 。她 突然 看到 了一 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7

云,是田群站在那里。他 在 说 话:
“ 淑贤,我不记恨你 ,你没有错。”是的,他被结合了,和黄北
峰同一天,同一天……自己呢?自己呢?在看,看他的信……复婚
……不,对不起……不能,错了?不……毛主席……革命路线……
红小鬼……永远,永远,应该画一个句号,要圆,要圆。
老丘还在抢救中。猴娃敲开了薛主任的窑门。
“ 小兄弟,
你深更半夜来,
有急事 ?

“ 住队干部受了重伤,
快,救救她。
”狐皮沟的人赶到了,
薛主任带
着县委的一些干部也赶到了,最好的医生上了,最好的药用了。
医生们疲惫地走出了抢救室,他们在摇头。黄源源冲进了抢救
室。老丘睁开了眼睛,看着黄源源,仿佛在问,你认出了我?肯原
谅我?她的瞳孔放大了。黄源源痛哭流涕,他好悔呀!
老丘,老丘啊!人们在哭泣。
狐 皮沟 举行 了有 史以 来规 模浩 大的 追悼 会。 薛主 任为 她致 悼
词,称她是我党优秀的党员,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忠贞不渝地执
行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外村的社员、干部来了,燕城的干部,省
里的干部,地区的干部,县上的干部,公社的干部来了。人们臂缠
黑纱,献上花圈默哀。
老丘埋在了狐皮沟的阳洼洼上。梁支书说,让太阳天天看着她。
“ 这该是今生今世不会离开咱狐皮沟了吧?”桃花问哩。
“ 还有什么今生今世,这该是永远的留驻了。你没看见,她的
坟前立了碑?”梁支书哽咽着。
“ 她的亲人呢?怎么没见?山里人不明白,她没有成家?”
老丘家里来人了。一行四个。男的叫田峰,带了两个儿子和一
个女儿。那个男人说:
“ 淑贤,我来晚了。”三个孩子跪在坟前喊妈妈。
“ 这下好了,她该合上眼了。”张鼎诚是这样说的。
第二年的清明,狐皮沟的社员和学生们( 两个住队干部年前就
走了)为老丘来扫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8



五离村并没有

章 离土的人


970年的秋天,地区的一些工厂开始招知识青年进厂做工。
全国已有个别重点院校进行招生的试点工作,鸟儿展开了翅膀。
“ 吴欢欢第一个离开狐皮沟,进了地区的一所钢铁厂。”
“ 吴欢欢老子的是工人,那女子比旁人强,捧上了工厂的铁饭
碗了。”
“ 那几个呢 ?

“ 说不好。”乡里人唧唧咕咕地议论着,他们开始注意到学生的
出身了。
吴欢欢要走了。能挣工资应该是好事。爸爸老了,不能总让他
贴补自己。当时,狐皮沟的十分工只值三角钱,这不仅在米家山公
社是头一份的,在川坪县也是排在前边的。因为,大队有苹果树,
有猪场。但是,这三角钱对于知青是什么概念呢?一年辛苦之后,
学生们除了给自 己 挣 了 口 粮( 五 谷 杂 粮 三 百 来 斤 , 不算 土 豆 和 红
薯),男学生每人分得六七十元现金,女学生分得五十元左右。江
小 南拦了几个月 羊 羔 , 公 社 、 县 上 、 地 区 、 省 上 出 席 了 几 次 积 代
会,于是,没有雨天的误工,少了些做饭的误工,尽管她一天只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79

八分工( 老丘死后,梁支书在一次会议上提到了她的一个关于同工
同酬的建议,那两个住队干部一致赞同。于是,男学生开始挣十分
工了,山里男人能拿起的活,他们也都拿得起,没有一点儿含糊;
女学生开始挣八分工了,尽管她们也揭地、拿粪、拉车,但是,她
们毕竟是女人,拿到女人的最高工分,也应该没有意见了),一年
下 来, 所挣 工分 竟是 学生 中的 第一 。于 是, 她分 得了 八十 三元 现
金。
春节,学生们拿自己分的钱买车票回了家。
七 个人 回 到狐 皮沟 以 后, 在 一起 分 吃糖 果 ,述 说与 家 人的 团
聚。李北去了江西的五七干校,在妈妈那里住了二十八天,和干校
的 叔叔 阿姨 们挑 了十 八天 河泥 ,跟 一个 干校 的卫 生员 学了 八天 打
针、发药。晚上,在妈妈的指导下,读一本《 农村医疗保健手册》。
因为她对妈妈说起了老丘,妈妈告诉她,如果离医院近一些,如果
生产大队医务室条件好一些,为老丘止住血,她是不会死的。李北
深感遗憾。所以,她想学习一点医疗知识。妈妈还带她乘着江西老
表的木船,顺着一条叫沅江的水到桔香镇去,用了两天的时间,买
了药,买了书。江西的清水、红壤、黄桔,还有性情豪爽的撑船老
表,给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她为伙伴们和山里人背回了几十
斤蜜桔。山里人从来没有见过桔子,茅缸拿起一个就啃,又苦又涩
又酸,他一脸的难堪相。学生们告诉他要剥去皮。他吃了以后还是
不满意,说那比不上山里的杏,好看好吃还不用剥皮。
丁胜去了胶东农村,在爷爷奶奶和妈妈那里,他很幸福。亲人
们让他留下来,那里倚山傍海,景色宜人。但是,他钟情于陕北的
黄土窝窝。他带回了花生米、海米、虾皮。山里人吃了丁胜带的海
货,直摇头,这米米皮皮的,腥哩,赶不上咱这里的牛羊肉块儿和
肥猪肉片子香哩。
黄源源回燕城了。他是黄家的娇儿。哥哥长他十岁,如今是野
战部队里的一位营长。妈妈十分疼爱他,因为,只有他在父母身边
的时间最长。他没有像哥哥似的从小放在老乡的家里,后来又住在
寄宿制学校里。可是,他穿补丁衣服,从小就会给自己钉钮扣,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0

烧稀饭,拖地板。他和爸爸谈了一次话,从晚饭后谈到深夜。他问
爸爸记不记得一个来抄家的阿姨,爸爸说不记得了,因为他在挨整
的时候,是很少抬起头来的,斗他抄他的人太多了。他告诉爸爸,
那个阿姨叫丘淑贤,成了狐皮沟的住队干部,为了救他而牺牲。丘
淑贤,他分明听到爸爸重复着那三个字,后来又连连摇头。他临走
时,爸爸又突然问他,你难道没有那个老丘的相片吗?他有。在给
老丘开追悼会的时候,他们加洗了许多老丘的正面相片,他留下了
一张,还放在了随身带的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他翻出来递给了爸
爸。爸爸看到了这张相片,竟一下怔在那里,如一尊雕像。
“ 您认识她?”黄源源很是惊讶。
“ 是的。

“ 她是 谁 ?

“ 爸爸的战友。她居然还活着。”爸爸的眼睛亮起来。
“ 她死了呀。”
沉默和沉默在一起,长时间的。
“ 晚了,一切都晚了。”爸爸的眼光暗淡了下去。
黄源源忽然想起了老丘的丈夫也说过晚了。
黄 源源 带 回 来的 奶 油糖 很 好 吃, 他 带 回来 的 信息 , 更 令人 玩
味。原来是这样,老丘是你爸爸的战友,你的救命恩人。学生们又
一次认识到 这个世 界并不大。当然,黄源源省略了抄家那一段,这
是需要忘掉的。
江小南也回了燕城。爸爸在研究所还没有什么科研项目搞,可
是他进了所的领导班子,因为他毕竟是老党员。他还是孤身一人,
没有再向女儿提后妈的事。也许,他尊重女儿的意见。小南的两个
弟弟也回来过年了。爸爸和儿女们在一起非常高兴。年三十,他为
孩子们唱了一首他们那个年代在大学里流行的歌曲《 山楂树》,竟
唱出了两行热泪。小南知道爸爸和妈妈当年同在北固大学读书,在
两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里,妈妈选择了爸爸。她说,两个小伙子,
一个刚愎自用,然而犹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一个优柔寡断,然而
犹如一湾源源不绝的水。妈妈最终投入了那水的怀抱。她说过,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1

源流水,平淡,但是不会断头。小南忽然固执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爸爸当年难道没有在两个漂亮的姑娘之间进行过选择吗?女儿在临
走时终于这样说:
“ 爸爸,为了您的幸福,不要再问女儿可以不可以接受后妈了,
这是您自己的事。”江小南为人们带回来一大包铁蚕豆,咸味和甜
味相交,硬硬的,很难咀嚼。人们说,这铁蚕豆真有嚼头,有滋有
味。是的,人生难道不像是一枚令人难以咀嚼又有滋有味的铁蚕豆
吗 ?

徐末末的爸爸是 燕 城 独 立 师 的 政 委 , 他走 的 时 候 , 爸 爸 就 说
了,下乡去吧,你老子当年就是从那里打进城的,你的老祖宗们都
是修理黄泥巴蛋蛋的,你是在认祖归宗哩。徐末末这次探家,竟探
了个齐全。他家里五个孩子,末末在正中间,上面一个大姐,一个
哥哥,如今,一个在医科大学毕业,进了大山里的一座野战医院。
一 个是 哈尔 滨军 事工 程学 院的 红卫 兵大 学生 ,虽 然只 上了 一年 大
学,却成了一名海军军官。军人难得过一次春节,尤其是那些年轻
的军人,这次却凑到了一起。徐末末的下面,是一个弟弟和一个妹
妹,弟弟去内蒙古大草原插队落户,成了一个新牧民,已经会骑着
马儿驰骋牧场了。妹妹留在父母的身边。那时有这样一个政策,一
家可以留一个子女在身边。于是,她这个初六八的中学生便进了燕
城的一家火柴厂。除夕的晚上,家里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有鸡,
有 带鱼 ,有 红烧 肉和 酱牛 肉, 还有 几盘 青菜 。一 只囫 囵的 清炖 母
鸡 ,由 徐末 末进 行分 配。 两只 鸡腿 ,一 只是 爸爸 的, 一只 是哥 哥
的。妈妈和大姐最爱吃鸡翅膀,弟弟最爱啃鸡头和鸡脖子,鸡肝鸡
心鸡肫子,还有母鸡肚里那么多的小鸡蛋和鸡皮,小妹妹当小孩子
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是她的( 鸡身上的肉,大家随便吃)。最后,
剩下了一对鸡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家人都认为末末最爱
吃鸡爪。实际上,他并非喜欢,别人都喜欢了,剩下的对于他就无
所 谓喜 欢不 喜欢 。末 末记 事的 时候 ,就 学会 了迁 就弟 妹的 无理 耍
赖,忍让哥哥蛮横的拳头,服从大姐权威似的命令。当然,末末也
是男子汉,他有自己的意志,要发表自己的意见,要办自己想办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2

事情。于是,他懂得以理服人,懂得谅解和尊重他人的重要。并不
能说父母不疼爱末末,妈妈就曾经想把他作为最小的儿子养大,所
以为他起名叫 末 末 。但是,中国刚解放的时候,有人号召母亲们多
生 子女争当模范 ,说是人多好办事。于是,末末有了弟弟妹妹。当
然,像大姐那样让父母信赖,弟妹们依赖,那是不可能的。于是,
他在努力做一个让人们都信得过都喜爱的人。他做到了。他持重,
他懂理,遇事愿意思考,敢于承担责任,知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
人”。所以,全家人遇事都愿意听一听他的意见。爸爸对妈妈说过:
“ 咱们末末是个早熟的孩子。

末末为人们带回了一大包油炒面。燕城商店里卖的油炒面,里
头有核桃仁儿、花生仁儿、芝麻、白糖、咸盐和其它配料,用开水
一冲,吃起来是很香的。油炒面是徐末末最爱吃的食物。这东西,
不分年龄层的人,几乎都能吃。果然,狐皮沟那九十岁的老寿星大
干妈( 她患了老年性痴呆症,用尿液洗铺盖,用屎球当面团揉搓。
梁支书把她接到了自己的窑里,让桃花侍候上。她没有生过一男半
女,梁支书说,这义务我们要尽哩)吃得香哩;那碎娃娃们吃得甜
哩;山里人吃得有味道;学生们也吃得直乐。这徐末末还能哩,带
的这油炒面,真是不赖。
高 小龙 也 回燕 城 了, 他 们家 还 在 他儿 时 的那 条 弯弯 的 小胡 同
里,在那没有院子的低矮的小房子里。他们一家五口没有吃上团圆
饭。两个弟弟小青小松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离家太远了,他们
没有回家的路费,只好在农场过年。他们没有忘记家,为家里寄来
了五十元钱。小龙的妈妈对着那几张钞票抹眼泪。爸爸说,行了,
总算还回来了一个小龙。小龙为家里带回了小米、苹果、核桃,是
生产 队分 的。 还有 一包野 杏仁 。他 告诉 爸爸妈 妈, 狐皮 沟的 后山
里,有很多杏树,杏子又大又甜,人们根本吃不完。于是,把杏肉
沤了 肥, 杏核 留下 来,砸 着吃 杏仁 。妈 妈问, 为什 么不 晒点 儿杏
干?小龙说,不要那干,春天一过,又有许许多多鲜杏子,又是吃
也吃不完。爸爸却说,你们如果只砍柴不种树,以后怕是吃不到那
么多的杏了,不信吗?小龙要回了,却没有钱买车票。于是,妈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3

把弟弟们寄的五十元钱塞给了他,这还不算,还为他买了一大包杏
脯带回去分给大家。小龙好难受。父母把他养大了,他给了父母什
么?小龙用一角钱的站台票混上了车,钻进厕所,躲过了查票。车
到了,又绕了几个圈,从一堵矮墙翻出了站。他买了长途汽车票,
花了两元五角钱。这样,在回到狐皮沟两个月后,他给父母寄回了
五十元钱,写信说,那是他出民工修路挣的钱。他去出了民工修了
路不假,但是,不但不挣一分钱,还要自己背口粮,他是农民,在
为国家尽义务。他从家回到狐皮沟带回的杏脯,猴娃不仅吃了,也
想了,杏脯,山里人难道做不了?
吴欢欢回到了燕城那个幸福的家。她为爸爸做了一双鞋,为三
个 妹妹 一人 纳了 一双 鞋垫 ,用 山里 人捻 的毛 线为 姥姥 钩了 一顶 帽
子,为妈妈织了一双手套。她的爸爸和妈妈同在燕城第一机床厂,
爸爸是八级钳工,妈妈是食堂的炊事员。姥姥把她们姐妹们带大,
操 持了 这个 七口 之家 。大 妹妹 进了 面粉 厂, 两个 小妹 妹还 在上 中
学。姥姥年岁大了,害上了心脏病。爸爸妈妈的负担还很重。过了
年,离家时她接过爸爸给的八十块钱。妈妈说,这钱除去车票,剩
下四五十,备个急用吧。如果钱不够,写信要。但是,做女儿的,
已经跨出了家门,再从家里拿钱,总觉着欠着父母的。妈妈还从食
堂为她买了几斤核桃酥,让她带给山里人。梁支书吃着核桃酥,打
问着几千人的大工厂和大食堂,喷啧叹道,十几个窗口卖饭菜,那
食堂该有多大呀。当年狐皮沟也说过办食堂的事,这城里人的食堂
是什么样的,他真是还没有见到过。
春节过去了,学生们重新聚到了一起,谁想,春去秋来,却开
始了一个长别离的过程。
现在,吴欢欢要走了。婆姨们有的送她南瓜籽,有的送她葵花
籽,有的送她一缕丝线,有的送她一双袜垫,有的去公社的供销社
为她买来一块手绢,一双丝袜……临走的前几天,全村的婆姨像给
公家人管饭似的,做了最可口的饭菜,这家请了,那家请。山里人
还送她煮鸡蛋、烤土豆、炒黄豆、炒玉米豆、红枣、核桃,山里人
哄娃娃的好吃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4

“ 啧啧啧啧啧啧,”没有走的六个人啧着嘴,“ 这吴欢欢真是不
简单呀,狐皮沟的婆姨们爱她爱得挺狠哩。”
“ 我敢说,她能当一个不错的妇女队长。”李北说。
“ 不过,真懂得那些个婆姨们,她就比不上现在的妇女队长兰
兰了。”江小南认一条死理,学生对山里人的了解还是肤浅的。
“ 反正,
你俩儿 没有吴欢 欢能干。
”高 小 龙 说 。
“ 我们什么不能干 ?
”李 北 不 服 气。
“ 你不会做鞋。”徐末末舔一舔他的厚嘴唇。
“ 你也绣不出花来,纳不出袜垫,钩不出帽子。”黄源源搔着头
皮补充。
“ 你们俩不太像( 婆姨,不能这样说,女子,她们本来就不是
山里女子。说话的人停顿了,他在想),不太像女人。”丁胜慢条斯
理地说。
“ 那么只有吴欢欢才像女人?”江小南在问。
“ 对,女人就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钩钩织织,一日三餐,
做出好吃好喝。”徐末末很兴奋。他这个年龄,学会了认识好女人,
这不简单嘛!
“ 你 们说 的 是 旧 式妇 女 ,新 式妇 女 应 该 从家 庭 事 务 中摆 脱 出
来。”李北很是不满。
“ 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妇女就不做家务了?”高小龙不欣赏什么
新式妇 女。
“ 好了好了,你们干脆说城里妇女和农村妇女吧。在社会主义
社会里,城里妇女已经可以买饭吃买衣穿或者请保姆做家务,农村
妇女没有这个条件 。所以农村妇女仍然是旧式妇女,城市妇女已经
是新式妇女。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城乡没有差别了,所有的妇女也
就从家庭事务中彻底摆脱出来了。”江小南说出了一套。
“ 嘿,还真有你的,像是那么回事。不过,共产主义还遥遥无
期,你们如今又都身在农村,所以就学着做好旧式妇女吧。否则,
日后没人要你们。”高小龙的俏皮话遭到了两个女生的拳击,不得
不抱起脑袋讨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5

当然,以上学生们的对话,没有吴欢欢在场。
更加依依惜别的场面是山里人送吴欢欢出村。猴娃套车送她去
县上集合,拉着她的行李。一大早,山里人送她上路。常和她在一
起的暑女、兰兰们抹起了眼泪。吴欢欢也在滴着泪。站在一旁的程
果平却笑了:
“ 她是去工厂,你们号什么?把人家走的人号得直难过起,你
们忍心 ?

“ 要真是送你走的那一天,我才不号了,我真心笑哩。”暑女嘴
快。
“ 那我这辈子不走了,又偏偏死在了你的后边,你是不是就不
会真心笑了?”程果平是很会说笑话的。大家笑了。丁胜没有笑。
他在想,像吴欢欢这样活人,可以说是活成了。她没有轰轰烈烈,
她没有惊天动地,她老老实实为人,平淡又平淡。但是,她赢得了
善良人的善良之心。于是,在恬静中就有着难能的热烈。对于一个
普通的人,能这样很不错了。
学生们在吴欢欢走了几天以后,才感到缺少什么,端起碗会想
起她,干活时会记起她,两个女生睡觉时则更加挂念她。
二 十 天以 后 , 江小 南 又 走了 。 她 确实 没 有 走出 依 依 惜别 的 场
面。当梁支书通知她到县革委会报到时,已经是太阳落山了。学生
们都耷拉着头,谁也说不出什么。这一顿晚饭,人们吃得都不多。
男 学生 走了 以后 ,两 个姑 娘抱 在一 起大 哭了 一顿 。吴 欢欢 走的 时
候 ,她 们三 个拉 着手 ,眼 含热 泪, 是很 伤心 的。 现在 ,再 一次 分
别,这窑里就剩下一个李北,她们哭过了,便是长谈到半夜,好像
今生今世没有了说话的机会似的。李北爱着丁胜,她说永不变心。
小南说她谁也不爱,她祝愿李北能得到幸福。她告诉李北,林昊是
一个了不起的人,和他谈话,会长不少见识,你不信吗?可以试一
试。她有一个抄写诗歌、名言的本子,托李北转交给林昊。她曾经
答应过林昊,把这个本子给他看。走得太急了,来不及见他了。因
为先去县招待所集中十天,暂时不带铺盖,不带口粮,所以,小南
决 定不 向人 们告 别。 她不 喜欢 那送 别的 场面 ,害 怕动 了真 情受 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6

了。
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她已经出村了。
“ 这娃咋走这么急?”梁支书一早来送她,听说人走了,心里怪
不好受。
林昊从李北手里接过江小南留下的本子,什么也没有说。他从
小很少和女孩子在一起玩,他的家,只有他的大,以后来了程果平
叔叔,那里仍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再以后他去念书,同学里很少有
女孩 子。他渐渐大 了,见到美丽的女孩子也会心跳加快,也感到羞
怯。但是,他矮矮的个子加上很一般的五官,实在是引不起女孩子
的好感。虎娃曾对他说:
“ 我的下身有残,但我的上身,要肩有肩,要身板有身板,我
的脸面也满俊的。要是你能长得高一点儿,把我这一半再给了你,
你该有多帅。

“ 你不要说了,我知道自己。到了说婆姨的年龄,只要那女子
对我大好,不嫌弃我,就行了。”比起虎娃,林昊要强一截子,他
也该知足了。
自从江小南进了村,林昊有一种着了魔的感觉。他没有见过那
么大度,那么开朗,那么单纯,那么直爽的女性。而且他感觉得
出,江小南佩服自己,也相信自己,遇到了麻烦,愿意让他出主
意。他爱她?他不敢有这种非份之想。但是,林昊在梦中见到过
她,她像一朵云,轻飘飘地在天上飞。林昊也在飞,飞过去,追过
去,近了,又近了,近在咫尺。林昊伸出手,似乎捉住了那朵云,
于是大喊,捉住了,捉住了,我捉住你了。她笑着,从林昊的手里
飘走了。你捉不住的,你永远也捉不住的。于是,林昊使足了劲儿
飞。他追了一夜,无论如何是追不上那朵美丽的云了。他累极了。
一连几天,他无精打采。他躲着那个江小南,默默地叨念着,小
南,小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想到她,就是这样去称呼的),
你一个城里的女娃,为什么要去折磨一个山里的男娃,有没有天地
良心!我这是怎么了?我该怎么办?但是,林昊是一个明智的娃
娃,冷静地想了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小南只能是同一个生产大队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7

社员。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子,但是,就像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她是
一朵美丽的云,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她。这样想过了,他解脱了,没
有了烦恼。他又和从前一样同小南一起畅谈,一起欢笑。在小南的
面前,他总能滔滔不绝,有条有理,绘声绘色。他给小南讲的故
事,无论是鞭挞宋江 ,还是褒扬林冲,无 论是藐视周瑜,还是赞赏
曹操,说到激动处,他想喊叫;说到高兴处,他想大笑;说到伤心
处,他想大哭。当然,他不可能只说给小南一个人听,但是,只要
小南在,他就会旁若无人,像是在对她一个人说。自己的口才竟是
如此之好,怎么自己从来不知不晓。他的才气,有时连自己都感到
惊讶。当然,小南十分喜欢。听他讲话,像是在听一个美妙的童
话,能够被磁石所吸引,能够被热情所打动,于是抱有极大的兴
趣。雨果的《 悲惨世界》,他从黄源源那里借来,几乎是一口气读
完的。小南还没有看过这书。于是,他就用了不知道是多少个田间
地头的休息时间,完整复述了这部书的故事。连牛娃都跟着叫喊:
“ 这个冉阿让是个好人哩。”杏花抹起了眼泪:
“ 那个珂赛特没有玩上的,用刀子切苍蝇的头,外国娃娃也有
穷的。看那有钱的,娃娃又玩娃娃哩。这你们说,没有娘老子疼,
够咋难哩。这娘的可怜了,娃娃的也可怜。那珂赛特的老子的在哪
里,该活剥了皮也不解气。”
小南听了林昊讲的故事,再捧起那本《 悲惨世界》,简直无法
看下去了。林昊讲得太清楚,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讲到了,看了上文
已经知道下文,没有看的必要了。再说,他讲得太生动了,无论读
到哪里,都仿佛能听到他在那里讲。她不再看这本书,并跑去告诉
林昊,是他害得自己无法读这本书。林昊听了别提有多乐了。
今天小南走了,真的走了?林昊觉得空落落的,失去了很多很
多。然而,她毕竟为自己留下了一个本子,那上面有她娟秀的笔
迹。也许,那朵美丽的云会永远在他的头顶上飘?
江小南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十名知青,九人分到公社,只有她
留在了县革委会政工组。报到的那一天,李北和猴娃为她送来了行
李和口粮。梁支书说,江小南成了公家人了,不要让她回来取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8

西,她没有时间。他是掐着指头算准时间,及时打发人将东西送到
的。小南大为感动。
江小南在办事组办团组织关系时,见到了马综科,老马如今是
办事组的组长。老马告诉她,慕林生是办事组的副组长,今天下乡
办事还没有回来。小南先是一惊,居然这么巧,又和他们碰到了一
起。后是一喜,起码这革委会的大院里已经有两个人她是认识了,
一进来就不感到陌生。实际上,她很快就适应了环境。她是个人来
熟,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热闹起来。县革委会大院很简单。一个长
方形院落,对着大门的是坐北朝南的十几孔石窑,机关的办公室和
工作人员的宿舍, 许 多是在一孔窑洞里,不带 家眷的工作人员吃住
办公都在那里。带家眷的工作人员几乎都住在机关大院后面山上的
窑洞里。但是,他们在办公室里也支着床,值班的时候,加班加点
赶任 务的 时候 在那 里睡 一睡 。那 时的 人, 是很 能干 的。 例如 政工
组,组长抓全盘,一个副组长兼管宣传,一个一般的工作人员管理
组里 的内 勤杂 务, 来文 收发 ,上 通下 达。 一个 专管 组织 人事 的干
部, 几乎 就成 了当 今组 织部 的大 拿。 搞通 讯报 道工 作的 队伍 最庞
大,因为由三人组成。江小南成了三人之一。那个三十多岁的岳皖
是通讯组的组长( 虽然也叫组,却是大组中的小组),负责各类稿
件的把关,或送省报,送地区报,广播口( 主要是给县广播站),
或根据领导旨意写一些调查报告,办一些临时性的简报( 例如农业
学大寨简报、春耕简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简报、查苗补苗简报,
根据某一个时期的工作特点,有很大的随意性)。那个二十二岁的
常是春比江小南早到两年,于是成了江小南的小领导,因为江小南
到的最晚,年龄又小,只有十九岁( 当时城市儿童七岁入学,她六
岁入学,就总比别人小。如今,在县革委会大院工作人员堆里,干
脆成了一个最小的),遇事就少不了向他请示。小南一到,组长郝
平召集了全组会议,为大家做了介绍。副组长陈鸿是个很会开玩笑
的人,他高兴地叫起来,咱们一组七个人,六个汉汉带着一个小女
娃,这不成了一点红嘛!笑声响过之后,一点红成了小南的雅号,
很快在那大院中就无人不晓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89

县委大院坐南朝北,把着大门的两边,是一排平房,有大小会
议室、打字室( 县委机关两个打字员,打全大院各大组小组的全部
文件,几乎没有休息日,早上天不亮,该打打;中午吃着饭,哪怕
扔下碗,该打打;夜晚刚入梦,从梦中被拽出,该打打)、办事组
成员们( 工、青、妇、知青办外加县委的文秘办,简直可以说是一
锅烩)的办公室兼宿舍。
县委大院坐西朝东是五孔石窑,那里为川坪父老们的父母官所
把 持, 一孔 窑里 一尊 神 神。 薛主 任( 一把 手 ,又 是县 武装 部的 部
长)和四个副主任:高、林、石、田,少一个,会把窑空下,多一
个,没生处。那一把手,就要把这川坪的高山、林木、石头、农田
统 辖上 哩。 当然 ,这 是 玩笑 话。 这五 孔石 窑 里的 家具 都是 公家 配
的,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一个书架,一张靠背椅,
五 把折 叠椅 ,一 个脸 盆 和一 张小 方桌 。那 张 床, 对于 那五 尊神 神
( 这是山里人对他们的戏称)较之那些带家眷的工作人员就是尤为
重要的了,因为他们除去下乡( 一年的时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下
边,革委会的工作人员都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都需要那张床,
他 们很 少有 时间 回家 去 睡。 这道 理也 很简 单 ,他 们是 全县 的父 母
4个产粮的
官, 管三 万人 口( 川坪县 是全 省最 小的 县,却 是全 省3
重点县之一)的吃喝拉撒睡,还有国家、集体和个人的三兼顾,这
是丝毫都怠慢不得的。干部,干部,就是要先干一步,官越大,越
要往前干。既然这样说,就要这样干。
县委大院坐东朝西是水房和灶房,六十几岁的老秦头领着一个
二十来岁的徒弟忙那一日三餐,那个白会计兼采买,忙起了也顶个
炊事员用。小南报到的第一个中午正赶上吃包子。那一天,大院里
的干部比较多,人们 集 中一起汇报工作。二 两一个的包子她买了四
个,还没有离开卖饭的窗口,已经把包子咬开了口。
“ 唉呀,是白菜猪肉馅。我们在山里过年才能吃上。”她边嚼边
喊边 说。
“ 姑娘,慢慢吃。”老秦笑了。这姑娘看着面生,像个小子,挺
招人 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0

“ 大爷,您做的包子好吃。我是今天才来的,在政工组,以后
要天天吃您做的饭了。”小南回过头,她的话很多,吃的时候,也
是堵 不住嘴 的。
“ 你天天吃,是吃不成的,你不下乡?你要到乡下去吃呢!”老
人笑了,吃饭的人也都笑了。
吃完饭,小南和常是春坐在大院的一个角落里晒着阳阳聊起了
天。
“ 咱们像记者似的,搞搞采访,写点儿稿件,给报纸发点儿豆
腐块?”小南有许多需要问一问的。
“ 那才不对,这只是工作之一。咱们也得去住队。比如现在吧,
咱们需要下去和农民一起收秋,再看看他们的公购粮完成没?队上
的种子留够没?社员的口粮分够没?我就是才从下面回来,汇报工
作用不了几天,完了事还走。”
“ 那么说,春天就要去看一看春耕情况?”小南脱下了一只鞋,
她不 穿袜子,在山里除了冬天和初春,多数时间,她光着 脚 丫踩在
黄土地上。山里人很多都是这样 的 。常是春皱了皱眉。
“ 还有呢。赶上上一个年头歉收,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
政府要发放救济粮款,咱们要下去摸情况,给困难户排队,使这发
放工作及时,还要合理。”他一边说一边看,小南的另一只脚也从
鞋子里出来了。黑黑的脚糊满了油( 当然是人油)、泥、皮( 也只
能是人皮)、汗,真不知她有多久没有清洗过了。常是春不愿再看
了,他把头转了过去。这燕城来的姑娘,学起山里人,真比山里人
还要土气。他是在山里土生土长的,爹娘如今还在山里,也没有这
姑娘 这么土 气。
“ 那咱们不是成了万金油了,抹在哪儿都行?”小南笑起来。
“ 是啊,就是万金油,下去要一把抓,回来再分家。”是薛主任
连说带走地站到两个人的跟前,他们急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 薛主任,您,”小南发现不对劲儿了,光着脚站在这大院里最
大的干部面前是很不雅观的。她低下了头,两只脚慌里慌张地往鞋
子里捅着,却总捅不到地方,不得不红了脸蹲下身子,用手去给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1

帮忙。常是春扑哧一声笑出来。
“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一点红?狐皮沟的那个女羊倌?”
“ 你给我发过奖状。”小南的鞋总算穿上了,站直了,体面地说
着。
“ 是啊是啊,认识是早就认识了,你写的诗我也读过两首,尤
其 是那 首苦 在山 中乐 世稠 ,朗 朗上 口, 有味 道, 有气 势, 我很 喜
欢。只是咱们从来没有坐在一起聊过大天,一次也没有。”
“ 我的诗只给一部分知青读过,你是从哪里读到的?”小南抬起
了头,眼前的这位领导居然还读过自己没有发表的诗。
“ 怎么,你还不知道吧,我的耳朵很长,我还知道你不让山里
人杀羊吃肉,说他们太残忍。”他笑起来,那声音听上去竟有震耳
欲聋之感。
“ 那是过去,人家现在是不会这样说了。”小南嗫嚅着。本来
嘛,那幼稚之极的事情,她早已追悔过不止一遍了。薛主任十分和
气地说:
“ 好了,过去了的事,就不说了。但是,今天的事,我可要说
一说呀。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一言一行,代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的 形象 ,在 县革 委会 机关 里光 着脚 ,就 是不 能允 许的 了, 对不 对
呀。

“ 对 ,我 改 正 。”
“ 这态度就很好嘛。”他们三个人一起笑了,笑得很轻松。
小南第一次下乡,竟幸运地坐上了二等车。在小南到县革委会
机关的第三天,大院里买了七辆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县革委会的五
个主任一人一辆。他们骑过的那几辆破车淘汰了下来,分给了下属
的各大、小组。还有两辆新车,政工组一辆,办事组一辆。小南推
着那辆新车,在大院里转了两圈。
“ 江小南同志,新车轮不上你骑。”岳皖冲她作了个鬼脸。
“ 不过,新车骑不上,二等车还是能坐的。今天有个现场会在
蒙家湾开,因为地区革委会的一把手也要来,咱们这里五个头脑都
出动,带上你去开开眼。”郝平的话一出口,小南蹦了起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2

“ 还是大组长好。”她对着岳皖伸了伸舌头。
人们出动了。人多自行车少,按照往常的惯例,除了老掉牙的
破车是一个人骑,其它车都是一车俩人,官再大也一样。
“ 一点红,
到我这里来。

“ 我这个二等车好。

“ 小家伙,
还 是 坐 我 这 车。

人们居然争抢着要带小南,她成了一块香饽饽。
“ 好了,还是让高主任把你带上吧,他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
不然,我真想带你一程,路上可以说说话。”薛主任说话了。小南
终于明白了,因为她瘦,带她省力;又因为她喜欢说话,带着她有
意思,人们才抢着带她。她看到坐上二等车的那些大男子汉们,这
问题 不就 像秃 头上 的虱 子一 样的 简单 明了 吗? 不过 还有 令她 费解
的。主任们辛苦,让别人把他们带上不是更好嘛?
“ 来吧。”黑黑瘦瘦的大个高主任跨上了他的车,小南像跳山羊
似的叉开两腿蹿了上去。
“ 是很轻。”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 你是这么坐车吗?”他笑了起来。
“ 这么坐不行吗?”小南想起了山里婆姨骑驴和坐二等车的侧身
坐 姿。
“ 行,你是城里姑娘,怎么坐舒服就怎么坐吧。”
车上了公路,小南几乎被颠出了五脏六肺。她知道了,被人带
是不如带人的。他们一路说笑着。高主任给小南讲笑话。他是从中
原地区调来的干部,六岁的儿子第一次进这山区小县城,不相信人
说的这里只有一条街,于是决心一个人逛一逛。谁想,刚进了城,
一阵 风刮 起了 他的 帽子 ,他 便追 着帽 子跑 ,跑 过了 五根 木头 电线
杆,帽子追上了,人也出了城。且不管这故事的百处漏洞,县城五
根电杆一条街,毕竟是事实。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车子也颠扭得
更 加 厉害 了。
二十来里路说到也就到了。这是个农田水利建设的现场会,红
旗招展,推土开山的,十分热闹。小南大开了眼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3

这一天过后,她正式去农村住队,跟着陈鸿和常是春。口袋里
装着一打子四两一张的粮票和一打子一角钱一张的毛票子。一张粮
票一张毛票子,可以在老乡家里吃一顿饭。三个人走了八十里的山
路,到了五里峁村。吃完饭该休息了,大队支书犯了愁,两个男人
住公窑,一个女人住哪儿呢?最后,他把小南带到了他的家。山里
的女子住在家里才让人放心哩。小南插队近两年,在老乡家里从未
睡过觉。她站在那里发愣。一盘大炕,东边是灶头,睡着支书的老
娘,依次往西,是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支书和他的婆姨。两个人
一床被。我睡哪儿呢?
“ 女子,快,和我娘睡,她被里暖哩,平日里我那些娃娃们打
破了头要往她老人家那被里钻哩。”支书喜滋滋的,他为公家女子
找了个山里人的好生处。
“ 快 ,女 子 ,快 来 。” 支书的老娘瘪起的嘴头蠕动着,一边招呼
着小南,一边掀起了自己的被角。骨瘦如柴的老人像一根蔫得走了
形的胡萝卜,竟是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是的,小南早就听说过,
山里人都是光着身子睡觉的。她将和一丝不挂的一家人,睡在一盘
大炕上。她闭起了眼睛,不能再想下去。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剥掉
了衣服,当然,她为自己保留了衬衣衬裤,钻进了老人肮脏的然而
十分温暖的被窝。
几天来,她感触太多了,真想和李北痛痛快快地说一说。说什
么呢?就说自己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离村并没有离土的人。李北,如
果不信就来看一看。
她累极了,终于偎着那老人睡去。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蜷曲着身子,缩在一个暖窝窝里,正在听林昊讲《 悲惨世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4

六 少女的太阳

章 露 出 
了云 端

秋去冬来了。
俗话说,一九二九不出手。天冷,山里人手抄起,捅在棉袄的
袖子里。开始征兵了,狐皮沟验上了三个兵,前庄两个学生,徐末
末和黄源源,后庄寻老六的大儿子寻根柱。寻老六,就是狼毛的那
个狗剩。狼毛到阴间与男人团聚,已走了三年了。
徐末末和黄源源要走了。他们这批兵去新疆。在那个年头,当
兵,去军营,是知识青年们梦寐以求的。末末和源源拿到入伍通知
书是心安理得的。这兵是靠自己当上的。
吴欢欢和江小南都赶回来送行。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竟是:
“ 哎呀,你的头上长了虱子!”李北对着江小南惊叫了起来。
“ 还有虮子。”吴欢欢比李北更细致,她叫起来让人感到有些毛
骨 悚然。
“ 我说我怎么这么痒痒。”也许,忙起来,兴奋起来,紧张起
来,人身体的微妙变化就不算啥了。江小南一天最多走过一百二十
里山路,路经水利建设工地时,还拉上几车土。山里的干部,官大
官小,都是这样干的。她迎着纷飞的大雪赶过山路,伸出棉衣袖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5

里那双僵冷得没有知觉的手,在山里人的灶火窝烤着,细细体会着
什么 叫做 温暖 。她 写第 一篇 通讯 报导 稿件 时, 在农 村跑 了一 个星
期,熬了两个晚上,兴奋地将稿子交到了岳皖的手里。岳皖是山东
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李希凡和蓝翎他都见过。那两个人当年敢于
向反动学术权威俞平伯挑战,是毛主席大加赞赏的很有生气的“ 小
人物”,这是红卫兵们十分崇拜的。岳皖还告诉小南,有一个叫孙
达人的,也是他们山大的学生,他反对翦伯赞的“ 让步政策论”,
写出了很有见解的论文,毛主席看了他的文章,给予了肯定,说地
主阶级对农民哪里有什么让步,只有反攻倒算。山东大学,真是一
个了不起的地方。小南在崇拜山大的才子李希凡、蓝翎、孙达人的
同时,也崇拜出自山大的岳皖。薛主任和高主任都夸岳皖是人才,
而岳皖则说她一点红是错不了的。自己的稿子他会喜欢的。小南一
阵激动,长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后就去打扫政工组的办公
室,倒纸篓时,一低头,看到了一卷稿纸,那卷纸没有被揉搓,没
有被撕扯。她把这卷纸从纸篓里抓出来,原来竟是她昨天才交的稿
子。是岳皖扔到纸篓里去的?她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被大大
伤害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管不顾地夺眶而出,哭着哭着
竟哭出了声来。
“ 怎么了?”一脸倦容的岳皖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南不理他,继续哭。岳皖看到了她手里的稿件。
“ 呦,我知道了,哭你的文章呀!也不看看你写的是些什么东
西, 狗屁 不通 的, 害得 我不 得不 重写 ,直 熬到 下半 夜。 我还 没哭
呢,你倒先哭了。好了好了,擦擦眼泪算了。”他连挖苦带乖哄,
小南却越哭越凶。
“ 你干嘛欺负我们一点红?”郝平走过来,拿过小南手里的文章
念 道:
“ 工地上的人把小车拉得飞快,飞啊飞啊飞,连云儿都停下了
步子,赞叹小车比它飞得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忽
然忍俊不禁,把脸笑得通红,直笑出泪来。小南擦了擦泪,仰起了
脸,“ 笑什么笑!”岳皖也笑起来。最后,郝平终于止住了笑,很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6

真地说:
“ 一点红啊一点红,你很会幻想嘛。不过,我们的报导,必须
是拉土的车子在地下跑,实打实的一车是一车,拉得多还是少,快
还是慢,说清楚了就行了。岳皖呀岳皖,你也不对,怎么能这样发
落人家的稿子,要耐心地帮助。”没有等岳皖说话,小南已经气鼓
鼓地跑掉了。她把稿子又送给了老马和慕生林,那是两个笔杆子。
他们两个人细心地看了并修改了那稿子。二十页的稿子,经过修改
后,有用的东西剩下两页半。于是,小南开始了写写和改改的虚心
学习。县城十点钟以后停电,她就点上煤油灯干。老马说不行,她
重写 ;慕 生林 提了 修改 意见 ,她 再改 ;岳 皖皱 眉头 ,她 撤回 来再
写。一遍不行,再来一遍。文字朴实简单几乎到了一就是一,二就
是二,渴了要喝,饿了要吃的份儿上。岳皖终于说话了:
“ 不简单,这文字功夫比常是春都强了。”陈鸿则说:“ 一点红
是有潜力的,写出的东西生动、活泼,发展下去,将不会亚于你岳
皖的。”郝平也服了姑娘的倔强和勤奋。小南跨出了一大步。她写
的东西,县广播站播出了,地区小报也刊出了。她没有时间清洗自
己,也没有条件和长虱子的人隔离。现在人们说她长虱子了,连吓
带惊 ,令 她浑 身瘙 痒, 竟一 刻也 不能 容忍 了。 她忘 记了 什么 叫克
制,她十分不得体地扭动着。李北一把把她拽进了女生窑,吴欢欢
烧了一大锅开水。清洗过的江小南,头上还是痒得难受。
“ 如果你不反对,我给你把头发剃短吧。”高小龙的建议,语出
惊人。当时的女生 几 乎都是一个打扮,头发从脑瓜顶往后,分 一条
中缝,编两条短辫儿,辫梢搭拉在肩膀上。这好处很多,干起活来
头发 不会 耷拉 到眼 睛上 ,冬 天好 戴帽 子, 夏天 ,利 利索 索的 ,凉
快。头发长了,只要自己把辫梢剪短就行了。另外,两条短辫在微
风中招摇着,既潇洒,又有女人味道。心灵手巧的女生,把头发的
中缝分直,小辫子编上四股的五股的甚至七股的花样。当然,一些
懒家 伙, 则把 那条 中缝 分得 歪七 扭八 ,小 辫子 编上 三股 还毛 毛草
草。同样打扮,并不掩饰女人各自的特色。小辫子是不能没有的。
三个女生都愣了一下,其他几个男生也把眼睛瞪圆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7

“ 好吧。”出人意料的是,小南同意了。
“ 你 再 想 一 想。
”吴 欢 欢 在 劝 。
“ 不想了。”小南很坚定。于是,高小龙拿出了剃头的工具,下
了手。一缕又一缕乌黑的秀发飘落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出现在人
们的面前。
“ 不能再短了。”李北终于又叫了起来。吴欢欢则是用一副伤心
的模样对着小南。徐末末则笑了起来:
“ 又多了一个男子汉。

“ 确实的,反正江小南穿的也是四个兜的蓝制服,还真的像是
一个男人哩。”丁胜同意徐末末的见解。
“ 不过,江小南当男孩子还是蛮漂亮嘛!”黄源源像是在欣赏一
件艺术珍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 你不说是我的理发技术高,却说是人长得好,岂不是亏了我
这理发师了?”高小龙乐呵呵的。当林昊、茅缸、大宝、二宝和兰
兰这一帮人赶过来串门时,见了江小南,竟笑得扭成几团。
“ 笑什么,笑什么,哪儿不好看?这样难道不精神吗?”小南歪
着头喊。
“ 江小南,你也不想想,我们山里人,生虱子的多了,都像你
似 的, 女人 们都 剪短 了头 发, 这, 这, 这怎 么行 。男 不男 女不 女
的。”林昊嘴上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小南的脸。她黑了,
但是,像大山里的一棵成熟了的谷子,更加饱满,更加秀美,更加
迷 人。
“ 高小龙你怎么搞的,把女娃娃给剪成这副模样。”梁支书在人
们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学生们的院子,粗脖子大嗓门地吼着,接着又
一个劲 地说:
“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是的,女人就是女人嘛,山里人是懂得
欣赏女人的。”只有程果平,看到江小南,先是一怔,又一惊,是
她吗?像春风荡漾起湖中的涟漪,眉毛、眼睛和嘴都笑得弯起来。
是她来到了这里?不,他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多么像自己的妻子,
那个跑起来像羚羊一样可爱的女人。她就是这样的,头发剪得短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8

的,精干中透着挠人的魅力。
“ 怎么不好。你们没有见过女运动员吗?一个个不都是这样吗?
她们不可爱吗?”程果平这样说。
“ 不过她的头发比运动员还要短。”吴欢欢很不满意。
“ 长长就好了。”程果平像一个善解人意的老大哥,他赞许地向
小南点着头。这是一个把自己投身的事业看作太阳的女子。她的太
阳 已经 露出 了云 端。 为了 她的 太阳 ,她 只会 往前 走, 欲罢 是不 能
的 。这 一点 ,也 太像 自己 的妻 子, 太像 了。 他仿 佛又 听见 妻子 在
说 ,果 平, 我不 愿意 离开 我的 研究 课题 ,它 是迷 人的 ,我 离不 开
它。
七个人在一起团聚了一天,不得不各奔东西了。
像一场梦,醒来后,只剩下李北、丁胜和高小龙了。
到了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时候,高小龙也走了。一个赌输了的卡
车司机,酒后开车撞塌了一堵墙,而高小龙的爸爸正靠着那堵墙在
给人修鞋。爸爸的双腿被锯掉了。小龙在冰上走,要去踏破坚冰,
呼唤春天。
已经是五九、六九了,该是到河边去看垂柳的日子了。那一天
的晚上,丁胜吃完饭以后,李北没有急着去刷锅洗碗,而是久久地
注视着他。这窑里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你不要走,不要走,再陪
一陪我,陪一陪我。姑娘用眼神在乞求着。丁胜也根本没有要走的
意思。他直立的身躯微微向姑娘弯下,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着自己的
步子。从那个神话似的月夜里走出,早桃花含苞欲放,已有三五回
了吧。他几回回梦见那个月夜,自己在用荷叶遮盖那嫩如鲜藕的玉
体。然而,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不敢正视那个梦里搂定的人,远
远 地躲 着她 。自 己还 不是 一个 坚强 的男 人, 还没 有长 出有 力的 臂
膀,还不能去顶风抗暴。他还没有能力去耕耘自己的家园。他,还
稚嫩,还软弱,还单薄。然而,是庄稼,就会长出饱满的籽粒,是
一棵树,终有成材之日。上苍用黄风在雕琢他,黄土地用母亲的乳
汁在哺育他,山里人用纯朴和憨厚在酿造他。他在长大,而且十分
欣喜地发现,姑 娘 也在一天天长大。如今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199

个羞怯而娇小的女孩,而是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
李北向他靠过来,靠过来。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在为那个勇敢
的年轻人流泪。丁胜不是亚当,自己并非夏娃。但是,一个少女却
在自己喜欢、熟悉的少男面前做了一回夏娃。于是,她愿意做那个
人的一根肋骨,与他相伴,从日出走到日落。这愿望随着她的成熟
与日俱增。但是,当昔日的同学一起相处时,她没有勇气靠近自己
心爱的人,那个月夜,毕竟是天地为证的两个人的秘密,北北居然
连妈妈也不曾告知,她把这秘密小 心 收藏在一个少女内心世界的最
底层。在只有她和丁胜两个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
羞怯地躲开了。今天,春情升腾,犹如喷薄而出的朝日,势不可
挡。那是少女心中的太阳,她露出了遮羞的云端。终于,李北大胆
地扑进丁胜张开的臂膀里。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彼此只听见对方
激动地喘息,怦怦,怦怦,你一下我一下和拍的心跳。
“ 还记得那个月夜吗?”姑娘仰起了她的唇,像一颗熟透了的樱
桃,滴着诱人的蜜汁。她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琴弦在被人拨弄。
“ 记得,你是那样的美,美得我无法承受。”小伙子颤抖着闭上
了 眼 睛。
“ 我爱你,就从那个月夜开始。”姑娘情意绵绵。小伙子仿佛又
看到那个泪眼模糊的少女吻着他那缠满绷带的伤腿。他忘情地俯下
身,将那熟透的樱桃含进口里。他抖得厉害,身不由己。他热烈地
吻着姑娘,像在梦里。李北身上有一股奶香,清醇,甘美。两个人
全都醉倒了。
七九了,冰开了,先是老寿星大干妈走了,她是寿终正寝。后
是林二过世,晚上,像往常一样睡下了,第二天,林昊烧热了锅,
他已经凉透了。程果平说,许是夜晚突发心脏病猝死的。狐皮沟的
人都去了。在收拾老人的遗物时,林昊看到了一床小花被,看到了
一方纸,那纸板正得像一张画片,上面有几个漂亮的毛笔字:正月
初一生人,属虎。
谁是我的亲大大?谁是我的亲娘?这个满二十的人在打问自己
的 出 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0

“ 娃呀,你是我们狐皮沟人的亲娃娃。”桃花抱着他奶大的人哭
成泪人。
“ 昊啊,以后遇到难办的事,找你大哥我办,找你茅缸大侄子
相帮。”梁支书在对那个曾在他的怀里小得像个猫崽子的人说话。
不知为什么,丁胜觉着自己和林昊真的是同病相怜呢。谁是我的爸
爸,谁是我的妈妈,天底下,只有最不幸的人,才会这样去问的。
这是他问过莲花妈妈的问题,他没有问到结果。但是他懂了,疼他
爱他的人就是亲 人 。林 昊也 应 该 懂 得 ,应 该 懂得 。 丁 胜 直视 着 林
昊。两个男人对望着。林昊说:
“ 养大我的人就是我的亲大大,我懂得我该做啥。”程果平和山
里人一起帮助林昊送老人入殓。林二有一双新布鞋和一个红兜兜,
昊儿为他放进了棺木里。也许,那是大的一份念想,是大这一生一
世的心爱之物。这念想和这心爱之物一个样样,是老子的秘密,儿
子的谜。林二为林昊积攒了娶婆姨的钱,林昊全部拿出,打了一口
柏木棺材,那是山里人最看得起的好棺材。不少山里人,生前最大
的心愿是有一口好棺木,棺材板是他们的命。他们相信人是有来世
的。也许 睡 上了一块好板,会进到一个更加美丽的山窝窝,开始那
新的幸福的生活?但是,林二从未想过他的棺木,他一门心思为儿
子娶上一门亲,去圆他那不曾圆过的梦。
八九雁儿来,一位首长和一位解放军军官来到了老丘的坟上,
山里人并不知道他们是来认亲的。首长和军人脱帽肃立。
“ 那老丘,活着,可了不得哩。死了,还死成个烈士。照,来
看她的不是平常百姓哩。”山里人肃然起敬。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了,兰兰也要走了。她要嫁出狐皮沟
了。明天是大喜的日子。黄昏时分,她走出了家门,她去找谁,娘
老子知道。
“ 让娃去吧。”男人摇一摇头。
“ 人家老子的领导着开过你的斗争会,那儿的批判了你,你还
记着。”女人抹一把泪。
“ 他们不在一个辈分里。”男人不敢抬起眼皮,怕看到女人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1

泪。
“ 你和我在一个辈分里 ?

男人不响。这是事实。按辈分,他该叫丈人作爷的。
“ 我跟了对心眼儿的人,兰兰没有,我女儿命苦。”女人还在抹
泪。
男 人低 下 了 头。 也 许是 自 己 错了 ? 可 如今 生 米已 经 煮 成了 熟
饭。好男人不走回头路。
在一棵桃树下,两个年轻人相互依偎着。漫长的冬夜终于熬到
了头。春回大地,绿色萌动,淡粉色的山桃花在嫩绿的叶芽中绽开
了。勃勃生机,即使在黄昏时分,也十分诱人。但是,树底下的两
个人全然没有赏景的情趣。
此时,另外两个人,肩傍肩,沿着黄土山墚的那条小路,也在
缓缓而行。
“ 丁胜,你看,山桃花开了。”李北扭动着苗条的身姿,轻轻跃
起,抢上前几步,在树底下站住了。丁胜慢腾腾地走着,左腿微微
有些跛,最终也在树底下收住了脚。
“ 这山桃花很快就要败了,然后一片一片葬进黄土地。”丁胜无
力地靠在桃树干上,有些伤感。李北不响。他们刚刚去过程果平那
里,他胃病犯了。林昊已经为他煮好了一碗小米粥。林二走了,这
些事原本都是那老人做,他是十分周到的。程果平好一些了,于是
他的话特别多。从林二说起,他动了真情。他躺着,修长的身子宛
如起伏的山墚。他说:
“ 我,一个右派,右派,你们懂吗,能懂吗,那如同过街的老
鼠。我一个三十出头的国家干部,成为一个过街的老鼠,我活得惨
呀。”他大而亮的眸子忽闪着,那里有水珠在滚。他微微喘息着,
又 说:
“ 梁支书把我当人看,狐皮沟人把我当人看。林干大,把我当
人看,更把我当亲人待,他把着手教给我山里的各路活计。我病倒
了,是他守在我的身边,端汤喂药。我想妻子,想女儿。我是人,
是人谁没有七情六欲?他说,娃呀,我知道你难,你再难,有我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2

头子难吗?我能在这大山里活,你不能吗?我说,干大,我能。十
几年了,我没有了党籍,没有了公职,没有了妻儿,活成一个山里
的光棍汉,活过来了。”他仰脸看着窑掌,但是那话是说给一对恋
人 听 的:
“ 我们有过花前月下的缠绵,有过忠贞不渝的表白,也愿意爱
到天荒地老。可是,一切都短暂地如同山桃花儿,它们开了,马上
就落了。”男子的泪盈溢而夺眶,他闭上了眼睛,最后说:
“ 说出来,我痛快。你们是不会像我这样的。”
从那里出来,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他们是狗崽。如今,从
程果平那里似乎窥见到自己的命运,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时间更
长,也许一生一世,生为黄土窝里的人,死为山洼里的鬼,了此一
生。
“ 好了,什么也不要想了,我们俩在一起,你不满足吗?”李北
仰起了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十分动人。丁胜吻了它们。是啊,
他有她。
忽然他们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哭声,两人同时顺着声音望过去,
在脚下两米深的山坳里,一弯冷月,照着茅缸和兰兰。茅缸正用他
的大巴掌替兰兰抹着泪,瓮声瓮气地说:
“ 哭甚。咱俩今生今世不能做夫妻,下辈子变驴变马也在一搭
里。”
“ 茅缸,人死如灯灭,没有下辈子。”兰兰又哭起来,声音很小
很 小。
粗壮的汉子耷拉下脑袋,不敢正视他的兰兰。
“ 我明天就走了,我不想走,不想。”兰兰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 不是因为我批判过你大吧。”汉子猛地蹲下身子抱住了脑袋。
兰兰的哭声止住了,声音哑着说:
“ 我 大 不 是 那 号 人。

“ 也是,那事情过后,他待我还和从前一样。”小伙子敬重他的
张干大。
“ 我大说你命太硬。你哥、姐是你落了地,把他们克死的;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3

弟、妹呢,一落地就都被你克死了,就留下你自己。你娘的奶子你
直吃到十二上,要不叫你个茅缸?又臭又硬。不起个肮脏名,你能
活到现在?
”姑娘的话尖刻、刁钻,汉子一扑腾站起,抓住兰兰的
手 晃 着:
“ 别说了,别说了,我命不好,命不好。我没有娶你的命。”兰
兰又哭起来。她捶着汉子厚实的胸膛,跺着脚:
“ 怪你怪你怪你!”茅缸抱住了兰兰。一切都静了下来,静得除
了上下两对人的四颗心在跳,竟没有一点点声响。冷月阴沉着脸躲
进了云层。
“ 茅缸,”兰兰轻声在唤。
“ 唉!”答应的声音像是闷雷在滚。
“ 那是甚时?你大在圈窑( 打窑洞),猴娃问你,你家里有一孔
窑住,又圈一孔给谁住?你说,那窑是给你和婆姨住哩。猴娃打
问,你婆姨是谁,你咋说的?”
“ 你 知道 我咋说 的,
还 问甚 ?

“ 要问,知道了也要问,你那话我没听得够。”
“ 我说兰兰是我要娶的婆姨。

“ 那时咱们才五岁,是不?你说说看。”姑娘的声音犹如一股清
泉水在石头的缝隙里流淌。茅缸按捺不住地抖动起来,越来越厉
害,他一把抱住兰兰。也许是用劲儿太大,兰兰狠命扭动腰肢,才
从他的怀中挣脱了出来,又重新跌在他的怀里。这一次,茅缸轻轻
地抱住了她,抱住了那个打小就应该属于自己的姑娘。两个人都哭
了,虽然声音很小很小。
李北和丁胜的脸也贴在了一起。那脸儿是湿湿的,湿湿的。
他们和她们都沉湎在两米上下的黄土地上,沉湎在春夜的风
里,沉湎在青年男女绵软的情谊间,不再去想昨天,不再去想明
天。
那弯冷月从云层中露出了脸,它为长天压抑着,为人间万物扭
曲着,透过桃树的叶芽和花蕾的缝隙,向黄土地上的有情人洒下伤
心的泪光,斑斑点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4

当太阳照亮黄土山川的时候,兰兰骑在驴背上,披红戴绿地嫁
走了。
一年一度春耕忙,人们忙得扑在了黄土地里。
“ 信,北北,你妈妈来的。”这天中午,李北正在忙中饭,丁胜
进了窑。现在,他们两个人,做饭不用误一天工了,和婆姨们一起
早走一步就行了。丁胜往灶里添着柴草,李北读着信。妈妈写道:
“ 你爸爸今天晚上到家了,看着你的相片发呆。”
“ 哎呀,我爸爸回来了。”李北叫着跳起来,又扑进丁胜的怀里
哭起来。
信 上 怎么说?他回到燕城了?”丁胜在问,李北点
“ 别哭别 哭,
头。
“ 那么,你回去看一看吧,明天就走。”
“ 不,
我下 午就走。

“ 下午 走,
搭不上长途 车。

“ 我到路边 去拦卡车。

“ 我 送 你。

“ 不用。正种地,离不了你。我去找梁支书请假。”姑娘三两步
跨出了窑门,又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问:
“ 不为我高兴吗 ?

“ 高兴,高兴。”姑娘接过丁胜递过来的一块玉米馍,边吃边
走。
下午,李北走出了山窝,过了洛河桥。桥还是两年以前的老样
子,过桥的人却如同脱了胎换了骨,走得那样轻捷那样稳当。
当她站在柳枝街的公路上的时候,太阳的脑壳已经枕在了黄土
峁上。路上的卡车过去了好几辆。她扬起手拦车,但是车都不停。
知识青年刚刚插队落户那一阵子,在公路边上拦卡车,只要扬起手
来,卡车一准停。燕城来的青年人,陕北人真心相待。可是,就出
来 那么 几拨 , 让女 知青 拦 车, 车停 了, 躲 在路 边的 男 知青 一哄 而
上,把人家车上的东西抢个光。真心待人遭抢劫,太作践人,也太
寒人心。于是,臭鱼虽不多,却腥了一锅汤,惹得知青们都成了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5

味道。卡车司机们不再轻易为知青们停车了。鱼龙混杂,世事艰
难,人们理事,也就不能不一锅端了。又过来一辆车,李北往路中
间站了站。那车怪叫着加足了马力,从李北的身边冲了过去。已经
好一阵子没有车了。眼见太阳的半张脸已经埋进了黄土峁,李北急
了。她干脆站到了马路的正中,闭上了眼睛。我就不信,卡车见了
就不停,还能把我撞死不成。终于又一次响起了卡车的喇叭声。李
北没有睁眼,她豁出去了。是紧急刹车的声音。李北睁开了眼睛。
车头离她不足一米。她一动不动,像是栽在地上的一截木桩子。
“ 你不想活了?”一个司机伸出脑袋,声音很大,但是并不凶
狠。
“ 叔叔,我家里有急事,想搭车去石凹城赶火车。”姑娘的话说
出来带着哭腔。司机的模样,依她的判断,该进入中年了。
”这声音是很 和缓的。
“ 就 你一 个 ?
“ 就我一个。

“ 上来吧。”车门向姑娘打开了。驾驶棚里只有司机一个人。李
北兴奋得脸发烧,十分灵活地蹿上了车。车开走了,路两旁的树由
慢到快地向后跑上了,姑娘的嘴也咧开了。
“ 现在笑了。要是把你轧死了,就笑不成了。”司机没好气地
说。
“ 我要是不站在路中间,你又不会停车。”姑娘嘟嚷着。
“ 那 可 不 一 定。

“ 你真那么好心?会看见人家招手就停车?”李北不信他。
“ 我给你们这些知青停车还停得少了?”
“ 我怎么会知道 ?

“ 明天一早到县城去搭长途车不好吗?”
“ 那太慢了。我要回家去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他
了。叔叔,我太想他了,你要知道,我就一个爸爸。”
“ 别人难道都有许多个爸爸不成?”司机这么一问,李北才发现
自己竟胡言乱语了一通。他们俩一起笑了起来,好开心。
“ 明天早上七点有一趟火车从石凹发往燕城。你拦我的车算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6

拦对了。

“ 真的 ?
”姑 娘一 阵欢 喜。
太阳在不知不觉中下了山。车灯打开了。卡车小 心 地 在盘山公
路上爬行。他们都很安静,专注着前边的路。夜间行车是紧张的。
当路两旁的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时,李北的心才提了起来。如果树
林里钻出老虎和豹子,如果从路边跳出来强盗。姑娘攥紧了拳。为
了那些如果,她的手心攥出了汗。不知又过了多久,车忽然停了下
来。司机跳下了车。不一会儿,听到不远处哗哗哗的声音响起。天
漆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荒山野岭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李北下意识地捂住了双眼。怎么,她的膀胱也胀得难受了起来,难
道撒尿也会传染?司机上了车,车开了,她越发憋得难受,由不得
扭起来,越扭越厉害。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你肚子疼?”她的动作终于引起了司机的注意。
“ 不疼。”李北想一想似乎不对,又急忙改摇头为点头。
车嘎的一声刹住,姑娘狼狈地下了车。
“ 不要走远了!”司机也怕出事。就是让李北往远处走,她也走
不及了。几乎是在车门的附近,她已经哗啦哗啦地干开了。丑陋的
器官本来人皆有之,文明的人们用美丽的织物将它们遮掩。如今,
黑夜似乎吞没了那裸露的丑陋,于是,没有了害羞,只剩下了痛
快。唉,早一点儿这样明智该有多好。李北爬上了汽车。
“ 完了 ?

“ 完了。”李北回答得好坦然。司机忽然笑了起来,李北也笑
了。在荒山野岭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笑得那么响。是的,他们
在笑话自己。
“ 连月亮也没有。”李北叨唠着。
“ 你 怕了 ?

“ 不 。”
“ 你不 怕我 ?

“ 你有什么可怕的 ?

“ 我是一只大老虎。好了,你给我这只大老虎唱一只歌听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7

好吗?

李 北唱 了 。那 个 年头 能 唱的 歌 , 从毛 主 席的 语 录歌 , 红太 阳
颂,到《 打靶归来》,她几乎是搜肠刮肚地唱了一曲又一曲。不知
为什么,唱起来,她就忘掉了一切。已经是下半夜了,车终于进了
石凹城,停在了市中心那家旅社的门口。
“ 终于到了。要不是为了你呀,天黑以前,我就会在马家湾住
下的,那儿有我的老母亲。”
“ 那,我,你,”李北一时竟不会说话了。
“ 说不了就别说了。我反正常走那儿。你不是要看爸爸吗?我
在唐古拉山当汽车兵的时候,父亲临终,没能赶到他的身边。看爸
爸耽误不得,我才赶着送你。我的车连续跑了二十三个小时了。谢
谢你为我唱歌。否则我困极了,打一个盹,咱俩就都玩儿完了。”
他笑了。
“ 我该怎么谢你 ?

“ 谢什么。难道你忘了?我想,我们应该还能碰上的。”借着旅
社门前的灯光,李北才认真看了那张脸,一脸的络腮胡,那挂满了
水珠的满脸胡茬,在他们到陕北插队,路过石凹市的时候,哎呀,
是 他!
“ 你是那个洗脸的司机叔叔。

“ 我只有二十八岁,做你的叔叔实在是太嫩了点儿。”他用手指
头刮了一下姑娘的鼻子,如果能吻一吻,该有多美。他还没有尝过
女人的滋味。
他们分手了。他们是路人,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李北回到了家。爸爸变老了,也变矮了。爸爸上下端详着她,
说她变成了大姑娘。
爸爸曾经是北北的太阳,那时,北北还是孩子。如今,北北有
了新的太阳,照耀着少女的那重天。新太阳露出了云端时老太阳也
露出了云端。爸爸妈妈让北北说一说插队的体会,北北说,黄土地
养育出来的人是善良的。这世界上,好人太多了。
李北在家里只住了八天。因为爸爸又一头扎进了能够让他精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8

焕发的工作堆里。是一个大人物说了话,说搞经济工作离不得他这
颗头。于是,旧账不再算了。真的不再算了吗?炳彪不信,慧敏也
不信。只要有工作干,就先干起来再说吧。爸爸妈妈要上班,北北
要种地,她得走了。临走时,她去看了高小龙,小龙操起了爸爸的
修鞋手艺。他要养家糊口。
李北又回到了狐皮沟,回到了山里人那儿 ,回到了丁胜的身
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09


章 一段嚼不烂的故事

谷雨时分,山里人的土豆、玉米、糜子、谷子都种下了。从去
年, 公 家人 让陕 北人 种高 粱, 到今 年则 大面 积地 在川 坪 县 推广 开
来。据说,高粱产量很高,但是那确实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山里
人喜欢吃本地的小玉米,那 棒子虽短,但是籽粒饱满 ,黄灿灿的透
出红色,吃起来,有香味,也有甜味。但是,那产量不高。如今,
不能说山里人喜欢吃啥种啥,而是啥产量高种啥。高产量加大面积
种。既然以粮为纲,要上纲要,纲举才目张,粮食产量是关键。于
是,陕北的山头,树梢子砍了去,草皮儿剃掉了,大寨田从山头修
到山脚下。人们砍柴的路已经越走越远了,山杏子也越吃越少了。
江小南跟着岳皖到杏花山采访一位大队支书归来,从狐皮沟的后山
翻出来,他们边走边聊。
“ 杏花山支书就说了,这山里长什么好?长树长草最好,是拦
羊的山。你们别采访我,我弄那大寨田,弄得心里没了底儿。树没
了 ,草 没了 ,那 土就 松 软了 ,山 里发 了水 , 土就 跟上 跑了 。没 土
了,田也种不成羊也拦不成。公家人不是不信我的话,是上边有政
策,不种粮,给人交不了差。你说这稿子咋写?还是由你来干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0

小南几乎是一口气说下来。
“ 你呀,忘了高主任说你人来一阵风,说干就干呼拉拉,热一
阵冷一阵,想起一出是一出。”岳皖故意拉长了音调,俨然是一位
老于世故的长者。已经是前半晌了,干活的牛呀驴呀卸了套,叫着
在山洼上吃青草。
那不是一码事。这篇稿子写不了,是因为我有不同的想法。”
小南半年多来长了不少见识,可是别人还总看她不起,真伤脑筋。
黄土路边有一丛马兰,她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紫色的花朵。
“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农业学大寨,是不是你想变就变得了
的?

“ 我可没说农业不学大寨。

“ 那么大寨人大战虎头山,为了什么?”
“ 多打粮呗。”小南在往一个套子里钻,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岳
皖乐了。
“ 这不就得了。杏花山是不是大寨田修得最多的最好的?去年
是不是县上打粮最多的生产大队?”他顺手掐了一朵艳红的山丹丹
花含到了嘴里。
“ 是又怎么样 ?

“ 是,就要不走样地报导这一典型,你懂不懂。”他用手指捏着
那朵沾上了唾液的花儿,得意地晃着。小南撇一撇嘴:
“ 那人家支书有不同看法,人家……”岳皖打断了她的话:
“ 那就不必管他了,服从大局你懂吗?尊重事实你懂吗?”
“ 我 反正 不 理 解。

“ 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懂吗?这世界上的事
你能理解多少?”岳皖不再神气了,一段心事开始搅着他。这个世
界他自己不理解的事也太多了。
两个人不再说话,默默赶路。一阵朗朗读书声传来,他们已经
站到小学校的山峁上。小南来了精神,加快了脚步。岳皖的脚步却
有些 拖沓。
“ 我们狐皮沟的小学校,是不是在县上也数得着的?”岳皖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1

响。
“ 不说别的,就是那个篮球场就够味道。”小南又补充了一句。
“ 是 的。
”岳 皖 点 一 点 头。
“ 你还没有来过这里,这是第一次?”小南记起岳皖吹过的,说
是川坪县的每一道沟他都去过,每一道墚他都翻过,但是他自己又
说没有来过狐皮沟。岳皖苦着脸点了下头。是的,他没有来过这
里,他不能来。当他们站到了小学校的操场上的时候,学生娃娃们
下课了,六十几个男娃娃女娃娃,几乎是一半对一半。当年兰兰一
个女娃夹在男娃堆里念书的情形早已经不存在了。社会在前进,人
的意识变哩。现在山里人明白了,女娃也要念书。共产党在山里普
及义务教育。你说你听党的话,不让女娃娃念书,那能行了?于
是,曲静波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忙不过来了。虎娃当上了老师。他的
大队会计如今让二 宝 干上了。狐皮沟的学生娃娃们尊敬虎娃,他书
讲得好,很有耐心。学生娃娃听他的话,服他管哩。
大一点儿的几个娃娃荡起了秋千,还有几个娃娃在投篮,小娃
娃们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后襟,迅速排开,情绪十分高涨。
“ 老鹰抓小鸡。”小南叫起来。曲静波在当鸡妈妈,一个长得灵
活粗壮的男孩子是老鹰,正摆开了架势跑跳着。看着让人兴奋。岳
皖注视着那个鸡妈妈。她还是那样活泼,像个孩子,笑着、跳着。
也许,她是永远也长不大的,永远是娇小的,美丽的。一个女娃终
于被老鹰捉住了。见到有人来,曲静波走了过来。她一怔,一瞬
间,立刻 恢复了原样, 笑着:
你们 是 路过这儿吧。”小南热情地给她介绍:
“ 江小南,
“ 这是我上次回来对你说过的那个岳皖,我的领导。”
“ 你好。”曲静波很大方地伸出了手。岳皖握了一下。小南发现
他有点儿痴,但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曲静波,眼角有一种异样的
光波在滚动着。他们认识?双方都有似乎让人觉察不到的尴尬。小
南十分敏感。虎娃过来了,还是那张特制的凳子在帮他走。人们的
注意力移到了他那里。 他 们一起随便问候着,东拉西扯地说着。小
南又一次发现,岳皖在看曲静波,他的神情是恍恍惚惚的,虽然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2

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而曲静波则有意回避那眼光。
离开了小学校,岳皖没有一句话。小南逗他,他笑是笑了,但
是很勉强。小南拉着岳皖进了家。
咱 们不 要吃 派 饭 了,自己动手,一会儿做饭的回来了,准乐,
我们替人家当了火头军呀,你说对不?”她挽起了袖子,麻利地把
黄米( 即硬糜子)淘好,放进了后锅的清水里。岳皖坐下烧火。
“ 你怎么了,不高兴?是不是见到了学校,想起了你小时候的
故事?”小南笑眯眯地在问。
“ 是啊,是想起了小时候的故事。我的小学和中学都是在泉城
”岳皖的语调 是 缓慢的,但是他的思维 却在做大幅度的跳跃。
读的。
在那个幽静的小庭院里,神神秘秘的小姑姑又来了。小岳皖见过一
个老头在天黑时进了他的家,摘掉了胡须和假发,竟是小姑姑。他
问妈妈,小姑姑为什么要变成一个爷爷?妈妈一笑,爸爸说,大人
的事小孩不要问。这一次,她带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细眉细
目,娇小而可爱。六岁的小岳皖友好地看着这个可以称作小妹妹的
人,她的脑瓜顶才到自己的眉毛。他不愿意再问为什么了,反正不
会有结果的。小姑姑是一个农村妇女的打扮,头上梳的是纂儿,还
笼着手巾,穿着花土布做的大襟袄。小岳皖知道,小姑姑也穿狐皮
大衣,涂上胭脂,描一描眉,头发烫得卷成大弯,掩起嘴来嫣然一
笑,像广告牌上的美女。小姑姑把小女孩放在了岳皖的家里,自己
换上了笔挺的西装,急急忙忙地走了。于是,这个小女孩和自己一
起捉迷藏,一起读书,她竟然长自己两岁,成了他的姐姐。姐姐给
他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讲过美丽的枣林沟,黄绿色的花儿挂满树
杈,引来蜜蜂。到 第 二年,姐姐上了中学,被小姑姑接走了。三年
以后,小姑姑把姐姐又送了回来,她对爸爸说,大哥,这孩子只有
放在这里了。爸爸说,早就让你放下,你就是舍不得。妈妈说,有
我们,亏待不了孩子。姐姐长高了,也更加懂事了。她和岳皖一起
读鲁迅、巴金的小说,读郭沫若的诗。岳皖的爸爸在一个银行里做
行长,妈妈照顾他们姐弟俩。他们情同手足。那岁月,令人难以忘
怀。姐姐考上了大学,小姑姑牺牲了,她是一个共产党人。姐姐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3

走了,她参加了解放军。岳皖想念姐姐。如果他只是想念姐姐,问
题也许就简单了。
“ 你有兄弟姐妹吗?”小南同他拉起了家常。
“ 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只是,弟弟从小和外婆住在春城,
不和我们住 在一起。” 这是对的。小姑姑领来的姐姐是他们家里的
一个成员。
“ 我是姐姐,我有两个弟弟。”小南顽皮地眨巴着眼。
“ 那又怎么样?”岳皖的天性是活泼的,为小南的顽皮逗得弯起
了眼睛。
“ 我在家里比你有地位。”小南笑起来。
“ 可是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家里,我们是 同事,你懂吗? 我 工
作时间比你长,我的年龄比你大。你是占不了我的便宜的。” 岳 皖
笑了。
“ 那你有多大 ?
必须说实话。

“ 三十五周岁,比你大十五岁,怎么样?”岳皖还在笑,和这个
一点红在一起,他是吃不了亏的。
“ 那你怎么还不成家呢 ?

“ 没有到时候。”岳皖看着小南在切土豆丝,那刀子剁得他心里
乱乱的。
“ 你爸爸妈妈在哪儿,你好像从不提起他们。”小南开始捞出黄
米饭,舀出米汤,把饭放进后锅蒸上了。
“ 他们外出时,一同遭车祸身亡。”岳皖呆呆地拉着风箱,灶膛
里的火舌伸吐着,这不幸的消息,姐姐她不知道。小南不再说了。
她怎么知道竟问起了岳皖的伤心事。”
“ 哎呀,是你回来了呀,我看到烟囱冒烟了,就猜出了八九不
离十了。”李北又跳又叫地进了窑,也没有忘记招呼那位烧火的:
“ 岳 皖, 委 曲 你了 , 烧 起了 火 。 你是 我 们 的贵 客 , 真不 好 意
思。”
“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烧火有什么不好。公社不是调你去当妇
女主任,你怎么还在这里?”岳皖说着问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4

“ 我不想去。”是的,李北不愿意离开丁胜,小南会意地笑笑。
“ 我们刚去了小学校,虎娃干得不错。”小南说,“ 残疾人教书
不简单哩。

“ 对了,狐皮沟的人正在加紧动作,想让曲静波老师和程果平
成个家。

“ 他们愿意 ?

“ 愿意了不就好了 ?
两 个 人 都 不 干。

“ 为什么 ?

“ 程果平有右派帽儿,曲静波是烈士的遗孀。”也只能这样解
释。
“ 我 看他 们 挺 和得 来 ,岁数 也 行 ,程 果 平 比曲 老 师 大不 到 十
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们已经懂得了一个男人和一个
女人在一起过光景,是一件大事,而且,他们懂得了评价这种组合
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 他们经常在一起。圆圆的奶奶一个劲儿劝曲老师跟了程果平,
说那 是个 好人 。听 暑女说 ,她 听到 她们 说这事 。当 时 ,曲老 师哭
了,说那是不行的。”李北边炒菜边说。岳皖认真地在听。
“ 这事好像在几年以前就折腾过 ,而且折腾过不止一次,都认
为这是很好的一对。林干大活着的时候和梁支书一起忙过这事,茅
缸娘、大宝娘都使过劲儿,最终也没把这事办成。”江小南边说边
摇着头,这真是一件蹊跷的事。
“ 你说他们不愿意成为夫妻,可是,他们的关系又非同一般呀。
程果平最近胃病又厉害了,我看曲老师又着急又难受。人和人之间
的故事,怎么就那么有嚼头,好像嚼不烂似的。”李北大发感慨。
“ 好热闹。”是丁胜收了工回来吃饭。四个人边吃边聊,说到今
年春 旱 ,很扫 兴 。人啊 ,吃饭 还是 离不 了天 ,天不 好 ,倒人 的胃
口 。他们 的饭 碗还 没有撂 下 ,林昊 风风 火火地 跑了 来 ,喘着 粗气
说:
“ 不好,
程叔叔又疼得不行了。

“ 还是胃疼?”三个学生同时抬起了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5

“ 正好,我和小南马上要回县城,我们一起把他送到县医院去。
省上有一个医疗队,大概昨天就到了。”岳皖这样一说,大家分头
忙起来。程果平几乎是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抱上了架子车。谁也没有
料到,为他看病,是越走越远了,一走竟走了两个月。林昊和丁胜
陪着。从县医院去了地区医院,从地区医院又去了省医院。去省医
院 时, 曲静 波换 回了 林 昊, 因为 她对 省城 熟 悉, 还因 为梁 支书 说
了,他们本该是一对夫妻的,汉子病成这样,离不得婆姨。诊断书
是骇人的:晚期胃癌。程果平很平静,像是早知道这一诊断。他拒
绝治疗,说没有用了。于是他回到了狐皮沟。
“ 说是不行了。

“ 他说他还有没干完的活。他在写书哩。”
“ 他生生是累病的。

“ 咱窑里有甚,就给拿甚,叫他吃。”
“ 唉,他要能吃就好了。他吃不进去,喝口水也吐哩。”
“ 多好的一个人,怕是没有几天活了。”
山里人长嘘短叹。
在他最后的日子 里 ,曲 静 波 和他 朝 夕 相 处 ,一 步也 不 曾 离 开
他。
多少个夜晚,人们纷纷散去,让他们俩儿在一起挨过。
从立夏到夏至,小暑也快过去了。程果平躺在炕上,曲静波坐
在他的身边。一牙月 儿 ,用皎洁的光 亮窥探着窑里的两个人。曲静
波用纤细的手指捏着剪刀,在为程果平剪指甲。
“ 不要剪了,我没有几天了。叫我哥哥,我要听你叫。你叫了,
我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曲静波望着他,清瘦的脸盘上,一对眼睛依旧是水汪汪的。她
的嘴动了动,没有声音。
“ 你不愿意承认你有一个汉奸老子,有一个右派哥哥。”曲静波
的头伏在他的胸脯上:
“ 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好吗?”她
的声音很轻很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6

“ 我们多么像一对恋人,情意绵绵,可是我们不是,不是。”程
果平托起了她的头,注视着那线一样的眉眼和断了线的泪珠子,他
吃力地吻着那些断了的和没有断的线。
“ 不叫就不叫吧,但是要答应我一件事。”程果平一阵痉挛,痛
苦地闭上了眼睛。
“ 你怎么了?”曲静波哭着。程果平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疼,他
死去活来。曲静波为他擦去腮帮上的鲜血,泪水止不住。他终于又
睁开了眼睛。
“ 答 应我。

“ 你说。

“ 我的那部书稿,关于黄土高原的果树栽培,写得很乱,帮我
把它整理出来好吗?”在他深情地注视下,曲静波在点头。他喘息
着,又说:
“ 这黄土山,不能种庄稼,能种果树。可惜,我不行了。我梦
到过这里黄土山顶柏树成林,黄土山腰苹果树缠绕,黄土山下糜谷
丰登。羊儿像云朵环着那山在飘呢。”他有些激动,眼光发亮。他
美得楚楚动人。
“ 你不信以粮为纲?”曲静波在问。
“ 我信,粮食是国民经济的基础,但是我也信,多种经济,因
地制宜。”
“ 你太执著。吃了那么多的亏,不悔吗?”
“ 不。”他喘息着。停了许久,他请求着:
“ 好妹妹,我们再看一看我们的相片。”两个人小心地掏出两张
一模一样的相片,相片已经发黄了,那上面是三个人,一个十分秀
气的女人,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漂亮的女婴,头顶扎
着一根小辫儿,在笑。一个男孩子,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倚在妈
妈的膝头,他也在笑。
“ 当年,妈妈如果不带着你跟着外公和外婆逃难,你也会像我
一样遭人打骂的,因为我们是汉奸的一双儿女。投降卖国,是千古
罪 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7

“ 可是你参加了革命。

“ 但是我没有能躲得过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他又一次痉挛,身
体扭曲得很厉害。曲静波把他抱在怀里,痛不欲生。他又一次挣扎
了过来,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他长长的手指揩去妹妹的眼泪。他笑
了:
“ 哭什么,我不是还活着?活着多好。可是老天爷,它偏要和
我这种人做对,它对我太刻薄了一些。”他停顿了一下,竟笑得眯
起了眼睛:
“ 如果不是问你要你填的那首词,如果你没有当着我的面翻开
那个本子,我怎么会看到这张相片,怎么会知道我的亲妹妹居然和
我 离得 那么 近。 你还 不能 接受 我这 个哥 哥? 十一 年了 ,我 们在 一
起,知道我们彼此是兄妹,也有八个年头了。你可以不去改动你的
履 历表 ,仍 然把 自己 看作 是烈 士之 后。 但是 ,现 在只 有我 们两 个
人,我想听你叫我哥哥。我这个哥哥难道不好吗?”程果平皱起了
眉头,又一次痉挛,疼得晕了过去。
“ 哥哥,你醒醒醒醒,哥哥,哥哥,我的亲哥哥。”曲静波哭叫
着。是一种内动力在驱使着程果平,他睁大了眼睛,使足了劲儿舒
展眉头 笑了:
“ 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叫我哥哥,叫我哥哥。”他闭上了眼
睛,一阵抽搐之后,他又一次十分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他说:
“ 答应我,去找那个岳皖。”他的话干干脆脆,没有断断续续。
妹妹抱着哥哥点头了。他拼将了所有的力气,笑了,他认为,这已
经够了。当东方发白的时候,他死在曲静波的怀里。
程果平去了,曲老师守到最后。
可惜了,活着没有生在一搭里。
乡里 人叹息 着。
“ 静波,你不该啊。权民他走了那么多年了,娘不是那号死脑
筋,要是你跟了果平,他兴许不会走得那么急。”羊毛老泪横流。
“ 娘,”曲静波哭倒在羊毛的怀里。
送葬的队伍长长的,狐皮沟的老小都出动了。邻村许多队请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8

果平去设计过水坝,指导过栽培果树,他们也来了人。梁支书说,
程果平不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早年也在党,也扛枪打过天下,是
公家人,落了难才来到了狐皮沟。如今他去了,我们就按公家人的
礼仪送他上路。人们胸佩白花,臂膀上缠着黑纱。县革委会的薛主
任带着县里和公社里的一些干部在附近开一个抗旱的现场会,听说
这件事,绕路来看了看。当人们看到山里人自发地为一个右派举行
了如此声势浩大的追悼会,几百人伫立默哀,悲痛垂泪,他们不能
不低头致哀,百感交集。
人们为程果平立了一块碑,上面写着:程果平之墓。
大暑天,小南的稿件《 铁打的山里人》在省报上刊出了。这是
一篇人物通讯,写的是杏花山的支书。县广播站的男播音员是省城
的一位知青,连续几天由他播送这篇稿件。他浑厚的嗓音配着高亢
的语调,是十分好听的。
“ 你写得不错嘛!”常是春对一点红已经很佩服了。可是小南和
岳皖对这篇稿子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林昊被推荐为县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经过短期培训,将安排
到公社担任青年工作。小南十分热情地将他拉到了县革委会大院里
来吃午饭。食堂才从望花公社的水库弄来一些小鲤鱼,每条不足一
斤。但是,老秦头的烹调手艺是不错的,尤其是他做的鱼,小南就
更喜欢了。人们很有秩序地排队买饭。因为集中开会,机关里的人
比往常多,所以一人只能买一条鱼。事情也有凑巧,轮到小南了,
却 没有 鱼了 。透 过买 饭 的窗 口, 她又 明明 看 见灶 台上 的盆 里还 有
鱼。
“ 谁 说 没 有 了。

“ 那是给县革委会的五个主任们留的,他们还没有散会,我做
鱼的都没有吃上。下次多买一些。”老秦头和颜悦色地哄着小南。
“ 吃什么都行。”林昊被请吃,已经很知足了,他乐呵呵的。小
南一脸的不高兴。人们买了饭,都蹲在院子里吃,一来凉快,二来
可以一起聊聊天。主任们散了会,也过来买饭了。
“ 一点红,你怎么不吃鱼?”高主任看着小南的碗,他知道小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19

喜欢吃鱼,似乎不明白个中的原委。
“ 还说呢,鱼都给你们五个人留下了,不让我们吃了。要照顾
你们这些官僚主义者阶级。”小南挖苦道。林昊眼睛都直了。这小
南说话太没个大小。旁边蹲着吃饭的人都在笑。
“ 会有这种事,待我查来。”高主任说的是玩笑话,但是也有些
尴尬,脸和脖子都红了。不大一会儿,他端出了一条鱼。
“ 看来真有这事。不过只给我们一人留了一条鱼,我不吃了,
你吃吧。正好你今天还有客人。”高主任不容分说,把那条鱼倒进
了小南的菜碗里。
“ 这不行,这不行。”小南慌了,才掂出了自己那句话的分量。
“ 想吃鱼呀一点红,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这条也给你,你和你
的客人一人一条,可不要打架呀。”薛主任的鱼也端了过来。小南
和林昊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看着两个手足无措的年轻人,薛主任
提 议:
“ 老高,这样把,我们和他们一起吃,总可以了吧。”于是,四
个人蹲到了一起。小南乐了。
“ 说一说你们那条水坝怎么样。听说前两天出了点小毛病。”高
主任 问。
“ 没啥大事,梁支书领人修好了。我昨天路过那里了。”小南用
筷子夹起了一个鱼头。
“ 那条坝这次是派上大用场了。那当年是程果平设计的,也是
他领着人修的。”林昊低下了头。
“ 是啊。”薛主任像是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他陷入沉思之中。
“ 狐皮沟的许多事都干在了前头,老薛呀,我服啊!”高主任在
嗍那条鱼尾巴,嗍了老半天。
“ 狐皮沟的电接上了?”薛主任像想起了什么。
“ 还没有,早几天就说一两天就接,我们天天盼那电。”林昊抬
起头 说。
“ 怎么搞的,你们公社前天就说都接通了,老高你下午问一问
这事。好东西为什么都在皮里?”薛主任把一块鱼皮塞进了嘴,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0

皮好吃呢。
立秋时,出了件大事。燕城的一所农业大学搬到了川坪县。几
个教授、讲师点火烧一片小梢林,要在那块地上盖几间房,建一个
教学基地。谁想,一阵风起,引发了一场山林大火。这些教授们扑
火很英勇,但是那火他们制不住,越扑越大。最后,他们顺着火势
跑。火势随风走,但是不懂行的人总以为迎着火头是往火里跳,他
们不敢顶着风跑。于是,大火追上了他们。有三名教授和两名讲师
当场牺牲了。县里组织人扑了三天火,终于把火扑灭了。
正在那里采访的岳皖在扑火时受了伤,躺在县医院里。在昏迷
中,总有一个人向他走过来,走啊走啊走,不停地走,却无论如何
也走不到他的身边。你是谁?他问。那个人不响。像妈妈,不是,
他记起了,妈和爸都不在了。太惨了,汽车翻了,上面五个人,无
一人生还。他想去告诉姐姐,但是姐姐不愿意见他。那个人还在向
他走着,时 隐时现, 如同一个影子,在跳,像一只小小的梅花鹿。
他仿佛回到 了儿时,撒开脚 丫追了过去。抓住了,是姐姐。姐姐你
抓得我好苦。姐姐笑起来像是一对银铃在敲,尖脆、悦耳。姐姐的
手指细细的,小小的,捉在手里像小鸡的爪子。不,不对了,是一
双女人的手,富有柔韧的,芬芳馥郁的,摸得他心跳。虽然还是那
样的娇小,但那分明已是少女。姐姐抽回了手,轻轻扭动着,细发
飘起,眉眼红唇似花儿绽开了,柔媚得像一抹晚霞。真好,他痴痴
地想,姐姐就是梅表姐,我呢,是觉新,不,我不是他,我能够得
到我的梅,一定能。可是,姐姐毕竟是嫁了人,她嫁了一个部队里
的英雄。他的身体在蠕动着,是火吗?还在燎烤着,灼食着他。他
的肉在疼,他的心啊也在疼呢。姐姐是永远不会失去的,他的梅是
永远的失去了。他从大学里走出来,迎着一轮朝日。有秋波在向他
递送,前边后边左边右边,他不屑一顾,没有人能赛得过姐姐。是
姐姐向他走过来,她憔悴得如一朵打了蔫的白玉兰。她臂缠黑纱,
扑 倒在 爸爸 妈妈 的怀 里。 姐夫 走了 ,饮 弹身 亡, 撇下 了年 轻的 妻
子。好像是过了一年,妈妈对姐姐说了,岳皖爱你。不,不,姐姐
摇着头。爸爸劝道,你不是也喜欢他吗?如今,你没有了丈夫,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1

岳皖来与你相伴。姐姐哭了,她说,弟弟应该由月季花一样鲜亮的
人陪伴,不应该是她。她即就是一朵好看的花儿,也已经开过一次
了。岳皖固执地追求着姐姐,他从省城来到了姐姐教书的川坪县。
弟弟,你走吧,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他不依。姐姐生气了,说他
不懂事。他还是不走。姐姐发怒了。姐姐不想见到你。原来姐姐又
有了恋人。如今,爸爸妈妈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姐姐的恋人也
去了。也许,姐姐从来没有爱过弟弟。他哭了。他渴啊,他渴。是
谁,在为他擦泪,轻轻的抚弄他的面颊,像春天的风一样柔和,一
样可爱。又是谁,把清凉的水喂到了他的嘴里,他贪婪地用舌头舔
着,幸福地咽着。他在用力气,他要睁开双眼,回到现实中,看一
看是谁在他的身边。眼帘掀起来了,他看清了,是小南,姑娘的眼
角挂着泪。
“ 你终于醒了。

岳皖闭了下眼,那眼在说,是的。他在微笑,眼泪流出。这不
是 梦。
“ 你哭了?”小南在为他擦拭。他捉住小南的一只手,把它放到
了自己的脖颈上。那手没有抽回去。他浑身一阵酥痒伴着疼痛。他
想 动。
“ 不能动,你在输液。”小南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他又在流
泪。难道他找回了自己?找到了他的月季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
南的眼睛。少女的眼光不回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她温存地
看着自己。
“ 你不必害怕,伤不重。”他还是一声不响。
“ 人们一个个都来看过你了,从县上的大头头到组里的小头头,
还有我和常是春。你的事迹我都写成了广播稿,县广播站都播了几
遍了。”
“ 这对于我并不重要。”他终于说话了,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
着小南。
“ 你为什么睁开眼就总是盯着我看呢?好好养伤,我会给你一
个惊喜。”他累了,眼睛无力地闭上了。小南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2

上飘着。小南,她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惊喜呢?当他又一次醒来的
时候,惊喜地发现曲静波坐在他的床前。
“ 姐 姐,
是你吗 ?

“ 是的。”她说。小南回了一趟狐皮沟,告诉她岳皖伤了。她哭
了,告诉小南,岳皖是她的弟弟。岳皖张了张嘴,姐姐攥住了他的
一支手:
姐 姐 对不 起你。我 想让你守 在爸爸 妈妈身边 ,你
“ 不要说了,
一直不走,我怪你不懂事。我太绝情了。谁知道,你孤苦一人。”
姐姐哽咽着。
“ 你知道了 ?

“ 小南都告诉我了。岳皖,”她想说下去,我和你在一起,把我
们共同的路走完吧。岳皖,值得她爱。这也是哥哥的愿望。
“ 姐姐,我知道,你爱程果平。”他去了,你也不会忘记他的。
“ 不,我,”她语塞了。难道对弟弟说那是她的亲哥哥,不能。
“ 姐姐,你从来也没有爱过我,我知道,我不怪你。你永远是
我的姐姐,永远是。”岳皖深情地注视着姐姐,眼睛里不会再有眼
泪淌出。曲静波呆了,她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一步。岳皖伤
好出院了,他可以常常去狐皮沟看姐姐了。他向小南求爱了。小南
笑了,她说:
“ 岳皖,我还小,不想成家。也许,我还不懂得什么叫爱。是
县广播站的于丽华真心爱你。怎么样,我来做一次媒婆呀。”小南
笑得直不起腰。岳皖愿意试一试,于是和于丽华见了几次。姑娘甜
润 的嗓 音他 很喜 欢, 姑 娘的 善良 他也 中意 。 那是 一个 燕城 来的 知
青,姑娘的父母也同意了这门亲事。世界上能做为夫妻的人原本是
很多的,有情不一定有缘,这太多了。有缘呢,是会生出情意的。
那 情那 爱, 可以 圆满 的 如同 十五 的月 儿, 甜 美的 犹如 蜜蜂 酿出 的
蜜。这同样也是太多了。

972年 的 春 天 , 川 坪 县 成 立 了 中 国 共 产 党 川 坪 县 委 员 会 。 林
昊在这个时候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岳皖也在这个时候加入了中国共
产党。他知道,比起姐姐,他是很落后的。姐姐十八岁入党,他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3

年已经三十六了。他的又一喜,是和于丽华结婚了。喜事是在县委
大院的大会议室办的,和常是春一起。那是一个小他十二岁的人,
娶了一个县医院的护士,老丈人也是一个山里人。中国人是讲究门
当户对的,这确实没有什么不好。新人们都穿的是的确良制服,那
是当年最时髦的穿着 。岳皖和新娘的衣服是姐姐买的,他很幸福。
曲静波来喝弟弟的喜酒竟喝醉了,她笑了,也哭了。也许,一醉方
休。过去的就过去吧。
这一段故事,真的是嚼不烂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4


八 走 出山窝窝
章 上大学的人

岳皖告诉小南一个好消息,全国各个大专院校开始恢复招生,
由基层推荐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上大学,县委可以推荐一个
人。
真的!小南蹦了起来。果真没有几天,推荐表格发到了申请上
学的那些人们的手中。小南也要到了一张,一笔一划地填写。表格
填好了,捏笔的手心竟攥出了汗。她放下笔在想,我能上学去吗?
记得临下乡之前,她和班主任老师谈过一次话。这是一位四十多岁
的女教师,她十分和蔼地劝小南去工厂,说工厂的条件比农村好。
小 南 却 说:
“ 我只想上学。如果能让我上学,先干上几年苦力都行。”
“ 我信。”是的,老师信。这个女学生,在停课闹革命的期间,
无论是参加军训还是下农场劳动,脱皮掉肉甩汗珠,她是不会在乎
的。
“ 我愿意去农村,因为那里不像工厂,八小时守在一台机床前,
天地太窄了。农村是一个自由的天地,在那里会有读书的时间。”
老师笑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5

“ 去农村吧,带着你喜欢的那些书。老师希望你有一天会重新
走进学校。”如今,桅杆已经看到了,一艘期盼已久的轮船就要开
到身边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郝平同她认真地谈了一次话。
“ 一点红,
你想上学 ?

“ 是 的,
我从小就喜欢上学。

“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广阔的农村也是一所大学。大学,大学,
就是大家都来学。在这里,同样可以学到你今生今世享用不尽的文
化和知识。”小南有些愕然,郝平笑了:
“ 这里的工作离不开你,我们不准备推荐你去上学。”
“ 可是离开谁地球都会转的。”小南的声音变了调。
“ 这话不假。但是,只能推荐一个人,那么你说让谁去呢?难
道只能让你去吗?”小南不吭 气了。郝平笑 了,不吭气的 人,脑袋
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他由不得想起了姑娘去年年底玩出的一个雕
虫小技。“ 九一三”林彪叛逃,此事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先党内后党
外在全国传达。和平年代尤其是文革中发展的党员,组织纪律性和
这以前发展的党员要差得远,这么说吧,前一天党内开了会,第二
天许多的群众就能对昨天的会有个说道哩。只不过,人们也懂得党
内外有别,没有谁敢声张罢了。这事也是一样的。党内传达了,人
们惊愕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那个被亿万人祝福“ 身
体永远健康”的人,居然要杀害伟大领袖毛主席。“ 5
71”计划之 险
恶之毒辣,令人发指。败露了叛逃了又摔死了?简直是神神也能变
恶鬼?最亲密的战友是奸臣是定时炸弹,这巨大的反差在谎言的背
后,而谎言竟是那样的冠冕堂皇,那样的天衣无缝,那样的令世人
信服 到五 体投 地。 当谎 言被 戳穿 ,一 切竟 变得 如同 哈哈 镜前 的尤
物,是,原来是非也,非,是也。人的信仰,怎么能被鞭挞被亵渎
至此 。这 是伤 天害 理, 草菅 人伦 。大 千世 界, 还有 没有 可以 信赖
的。这无疑,极大地刺激了一切善良的人。于是人们迫切需要去交
流。“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许多个枕头边,许多个饭
桌旁 ,在 最亲 密的 战友 之间 ,什 么先 党内 再党 外, 本来 就缺 少规
矩, 此时 更少 了种 种方 圆。 在叽 叽咕 咕之 间, 秘密 就不 再是 秘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6

了。但是,不是亲耳所闻的,真还是需要证实的吧。急于想知道可
靠消息的小南,找来了一本小册子( 那书的头一页,不仅有林彪虔
诚挥动小红书的相片,还有他的题词),把它放在了郝平的办公桌
上。姑娘找出种种借口,一天几趟去那里转悠,盯着郝平的脸,一
次次翻开那本书,故意问出许多个关于林彪和辽沈战役,林彪和身
体永远健康,察言又观色。郝平他不愧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党员,
见多识广的,不怕诈,始终不抬眼皮,不露声色,甚至让那本书在
办公桌上待了下去,直到红头文件传达到党外。姑娘算是服了。也
许 这就 是他 多次 对自 己讲 过的 组织 观念 。他 这样 的党 员是 不含 糊
的。
“ 你真狡猾。”小南冲他挥着拳头。
“ 你想从我的口中掏食,还太嫩了点儿。”郝平神气活现地在姑
娘面前晃着脑袋。此一时,小南见郝平偷着笑,眼珠子一转:
“ 是不是你在捣鬼,不让我去上学?”
“ 我哪里有这份胆。就是有这份胆,也没有这个权。留下你,
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是组织上的事。你年轻,能说能写的,
是一个干才。县委已经成立了,团委也要成立了,组织上需要把你
好好用一 下。

“ 我幼稚,比我强的人有的是。”姑娘气不顺,她的入党问题没
有通过,理由是说她太幼稚。郝平略一沉思。他知道姑娘在这个问
题上有情绪。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她母亲的自杀。尽管她母亲没有
什么大问题,但是,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党员们在讨论这
个问题的时候有分歧。岳皖的父母早年就参加了地下党,然而他对
党的认识很一般。在讨论他的入党问题时,许多党员也承认,从各
方面条件看,江小南不比他差。但是,出身好,好到纯而又纯,毕
竟是重要的。郝平是主张“ 重在政治表现”的,何况小南的爸爸是
共产党员,一个研究所的负责人。姑娘是人才,他会尽力培养的。
此时,需要的是富有哲理的鼓励。
“ 谁都是从幼稚变得成熟起来的。你这一年多,我看就成熟了
不少。在入党问题上,你永远记住,思想入党是重要的。组织上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7

党,一生只有一次,而思想上入党,是一生一世的奋斗,没有止境
的,对吗?”郝平的话语重心长,使小南很有庄严感。
“ 我服从组织决定。”小南的话说得很认真。她抬起头,直视着
郝平。
“ 这就对了。今后有什么问题,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小
南很感动。她从郝平的办公桌上拿起了自己填写的表格,走出门,
回过头说:
“ 我明天回桃树沟。”她正在那里蹲点。
“ 明天发工资,领了钱再走。”郝平在她的背后说。他相信自己
不会看错,这是一棵好苗子。小南这批干部叫以工代干,一个月挣
二十六元五角钱,一个月大部分时间在乡下,加上回机关的吃喝,
伙食 费需 要十 元。 剩下 的钱 ,姑 娘为 山里 人买 药, 买毛 主席 的著
作,买有关科学种田方面的小册子。这些,郝平看在眼里,很有感
触。
不过,当小南回到自己的窑洞,撕掉那张报名表格的时候,还
是哭了。已经看到桅杆的船,不会开到她的身边了。那个晚上,她
躺在 床上 ,数 着天 上的 星星 ,脑 袋一 片空 白, 眼泪 怎么 擦也 擦不
干。
同一个晚上,李北也是一个人躺在炕上抹眼泪。几天来,为了
上大学的事,丁胜粗暴地同她翻了脸。
那是一个晚上,在李北住的那孔窑里,只有他和她。
“ 你为什么不报名?”丁胜的话问得很凶。
“ 我 不想 上学。

“ 不对!”这两个字蹦得更凶。姑娘不语。鸳鸯的故事,那个叫
妞妞的孩子从小就听奶奶把它讲透了,又把它背得烂熟了。如今,
北北和丁胜不就是一对苦鸳鸯吗?她可以回燕城,她没有回;她可
以在公社或县上当干部,她没有去;如今,她可以去上大学,她干
脆连名也不报。我不走,为了你,这道理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简单
得不 能再 简单 。丁 胜又 何尝 愿意 离她 而去 ?在 这个 刚刚 过罢 的春
节,他的莲花妈妈来到了狐皮沟,她要丁胜去胶东半岛,丁胜拒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8

了。聪明的妈妈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她笑了。儿子大了,他恋着的
人呢,比娘亲一百倍。她愉快地走了。
“ 你怎么不说话?”丁胜在逼她。姑娘还是不说啥。然而有时
候,你不说话,却比你疯狂喊叫还要厉害。问题是明白的,他还是
想听 你说 ,你不 说, 就刺激 了他 。“ 你知道 了还 要问, 一切 都怪
你!”他就要跳,就要吵。
“ 如果你是为了我,我不需要,不需要!”丁胜在吼。李北却如
同一尊美丽的雕像,那样无动于衷,不改容颜。像是一颗铁砂掷进
了玻璃器皿之中,却听不到任何声响。器皿无声的破碎了?丁胜陡
然安静下来。少女仰起脸,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她无怨无悔,
她不怒。她喜欢那张脸,那里有两条细长的黑眉毛,下面是一双深
褐色的眼睛。那眼球圆圆的,鼓鼓的,是水晶体的镜子。从那里,
她能看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北北,她在丁胜的眼窝里。她的两只手
臂轻轻扬起,软软地搭在了丁胜的双肩上。丁胜怔了,他的心头一
阵酸楚,这是怎么了。他闭起了眼睛,用男人那厚实的唇触及着少
女那扁平的额头。他把他的北北紧紧地拥揽在自己的胸口,生出一
种恐惧。他害怕,害怕会失去了她。他十分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
北北似乎屏住了呼吸,但仍然有股股热气呼出,弱弱的,甜甜的,
还是那股他所熟悉的奶香,搅得他一阵阵发晕。忽然,像是电击了
他,他抖了一下,一把推开了北北:
“ 不行不行,这不行,你走你走,你去上学。我不能这样自私,
不能!”
“ 我不愿意和你分开,不愿意!”终于,李北有些急了,眼睛也
瞪 圆 了。
“ 不愿意也得愿意!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这样!”他在喊。
“ 我喜欢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吗?”李北哭了
起来。
“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知道嘛,你在折磨我,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他在叫,发狠地叫,歇斯底里。他的眼前发黑,他的
头在发胀。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冲进了夜色中。不是吗?那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29

过百天的李树槐,曾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喜得流着口水。不是吗?
那个行伍出身的爷爷,盼着孙儿披挂博士盔甲。可是今天,爷爷,
你知道吗?你的孙儿不能上大学,因为他的爸爸是国民党的反动军
官。梁支书说了,上边要贫下中农推荐出身好、表现好的农村青年
和插队知青去上大学。他是不能被推荐的,不能。也有可教子女的
名额,那太少了,轮不上他。这已经足以令他感伤,令他痛楚,令
他沮丧,令他潦倒了。然而,更甚的是,因为他,是的,因为他,
还要害一个爱他的姑娘不能去上大学。这怎么行!他昏昏沉沉的。
他累了,他太累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怎么竟活得这么累。
以后的几天,他不理睬李北,甚至吃饭的时候不回去。也许,
他铁石一般的冷硬会使姑娘改变主意,会把姑娘激怒,离他而去。
他后悔,为什么当初不跟了莲花妈妈一走了之。
我不离开他。为了他,做一辈子农民值得。窗外的月儿又要圆
了,还缺一块,缺一块。皎皎的月光,探望着姑娘满是泪痕的脸。
艳丽的朝阳从山窝里跃起,林昊被推荐上大学。他在望花公社
当干部,但是他的粮户还在狐皮沟。这叫以农代干。那个年代,人
们对许多事都是见怪不怪的。生产大队推荐,公社讨论通过,将他
的材料送到县招生办公室,大学派出的工作组再审核材料,与被推
荐的人见面谈话。从手续上没有什么问题了,就可以等候大学发出
的录取通知书了。一切竟然是那样的简单。但是这样的机遇只属于
那人群中万分之几的幸运儿。
“ 祝贺你呀。”江小南由衷地说。她从桃树沟出山,去望花公社
集中汇报工作,特意多走了五里山路,到狐皮沟去歇歇脚。那里毕
竟是家。见了林昊,为他上大学的消息感到高兴的同时,心里也生
出一丝丝的醋意。
“ 还没有接到正式的录取通知书。”林昊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天
里,这八字才有了一撇,狐皮沟的人们已经奔走相告,煞有介事似
的要为这学子送行了。这土山窝里,新中国诞生二十多年,还没有
送过一个大学生。
“ 没问题,公社不是让你等在家里,这事能成。”小南很有把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0

地说。林昊在姑娘面前笑一笑,挠挠后脑勺,见了小南,他总是那
样的不自在。
“ 可惜,我不能去上学,要是我也能去,那该多好。”
“ 是啊,是啊。如果,多好,要是那样。”林昊有些语无伦次。
他在想,能和小南一起去上大学,那该有多么的快活。
在李北和丁胜那里,小南却另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两个人的事
她听梁支书说了。李北为丁胜作出的牺牲太大了。小南从来没有劝
说过,这是一对情人自己的事。她佩服李北,也十分理解丁胜。风
暴刚刚过去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听说是张鼎诚劝了他们,这
命是要认哩。你俩真心相好,就要互相帮扶着。张干大和霜花的恩
恩爱爱,青年人都晓得的。丁胜和李北听劝了。比起他们俩儿,小
南还能说什么!
“ 徐末末给我们俩来了封信,他如今在军区打篮球。当然,球
打完了还是要回到边防哨所去的。信上代问你好。”李北把一封信
塞给了小南。
“ 黄源源最近也给我来过一封信。他一到部队就当了上司,管
部队战士灶的采买,还学会了蒸包子,擀面条。现在不是做给七个
人吃,而是做给上百人吃。部队拉出去,中午一个钟头的时间,得
做熟了让他们吃饱了。那些炊事兵,是天底下最辛苦的人。没有亲
眼看到,有些事都不能让人相信。只不过,我没有把他的信带在身
边,不然给你们看一看。”话是这么说,但是,就是这信此时揣在
兜里,她也是不会掏出来的。那封信有不少句子写得太缠绵,不是
能在光天化日下让众人去读的。读过些中外名著的小南自然懂得,
黄源源那颗心在试着去爱。对于男女相爱相恋,小南虽说开化得太
迟了些,她还不会对岳皖热辣辣的爱动心思,不会在读了黄源源麻
酥酥的语句就脸红,心跳。但是,那毕竟是一个纯情的男子给恋人
的情书,是只能锁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的。
“ 他现在不是当上了通信班的班长了吗?徐末末在信里提到了。
你看嘛。”李北在指点着小南看那封信。
“ 是吗?”小南凑了过去。这次,她是在撒谎了。她岂能不知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1

这些。她喜欢读黄源源的信,也按时回他的信。因为,他们互相讲
述自己的故事,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小南越来越不愿
意让别人知道他和黄源源的通信,每当读信时又会有一种莫名其妙
的 激动 。尽 管她 给黄 源 源的 回信 没有 男女 私 情, 什么 人都 可以 去
读。但是黄源源的信一次比一次读来让人感到有滋有味。他说小南
的信写得很美,就像是一首散文体的长诗,他要读许多遍才能回过
味来。这使他的爱更加奔放。
“ 高小龙也才来过信了。他钉鞋钉得乏味了,但是,不钉鞋,
拿什么养家糊口呢。”丁胜低调的说道之后,三个人都没有了说话
的兴趣。高小龙,他与好运似乎没有缘分。
“ 对了,吴欢欢在谈恋爱。”小南又开出一个话头。
“ 这我知道。男的叫路亚雄,妈妈是欢欢他们厂的政工干部,
爸爸是军分区的政委。欢欢一进厂,就被路亚雄的妈妈看中了。她
生病住医院,组织上就派欢欢照顾,一来二去,路亚雄也喜欢上欢
欢了。”李北一说,丁胜和小南都笑了,尽管这点儿事他们都知道
得一清二楚。
“ 我前不久去地区送一篇稿件,到钢厂找她,她已经调到地区
税务局去了。我几经周折,还是见到了她。她比以前显得成熟,见
了我别提多高兴了。路亚雄是地委组织部的干部,听说要去一个县
当县委副书记。她说,他们准备‘五一’结婚了,到时候一定把咱
们接去热闹一番。”
“ 不满二十二岁,太小了点儿。”李北笑了笑。
“ 还真有意思。咱们七个人,有一个将嫁给七品芝麻官了。”丁
胜笑了。在当时,虽然人们还并不认为,嫁了当官的和鸡犬升天有
什么必然联系,但毕竟这不是一件可以小觑的事体。
小南正要走,林昊来了,他说去公社还有事要办。两人同行,
却一路无话。说什么呢?一个要上大学了,一个不能去,一个不想
伤人的心,一个也不想再被伤一次。
他们赶到望花公社已经天黑了。公社正在设宴招待蹲点干部。
实际上说白了,是要招待高副书记( 县委成立以后,高主任做了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2

委的副书记)。公社要在路边盖一个公共厕所,需要县里在资金用
料等方面晓以方便。说是宴,夸张了些。摆了两桌,都是山里的野
味,什么黄羊肉、野兔肉、野鸭肉、野猪肉、野鸡肉、獾子肉、狼
肉。小南吃过野味,但是一顿嚼那么全乎的野味,还是头一遭。人
们吃着说着,还喝着西凤酒。
“ 一点红,还是乡里好吧。老郝和你谈过了,你就安心干吧。
这也是 扎根,把根 扎 在咱们川坪县。不去上大学也是能干出名堂来
的。”高副书记的脸黑里透红。逢年过节,人们坐在一起吃个饭,
他总会想办法坐在小南的身边,他喜欢和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对人
说 ,这 个姑 娘体 内有 一种 诱人 的活 力, 和她 在一 起, 不会 感到 寂
寞,有忧愁,也会很快化解的。
“ 当然,我是必须服从组织的。”小南正在啃一个野鸡头。
“ 呦喝,不简单嘛,还懂得服从组织了。”他笑了起来,也许他
在笑小南的吃相,也许他在笑小南的假正统。人家为他敬酒,他又
为小南敬酒。小南连干五小盅白酒,引得人们喝起彩来。最后,人
们把高副书记灌醉了,他虽然很能喝,也经不起人们的折腾。关于
那个盖公共厕所的事,他也应承到了人们满足的份上了。已经是半
夜了,吃喝该散了。忽然,公社一个值班的干部跑来找小南:
“ 江小南,县里准备推荐你上大学,让你明天天一亮就赶回县
里 去。

“ 你干嘛要逗我,拿我开心。”小南才不信呢。
“ 什么什么,推荐她上学,我怎么不知道。”高副书记好像没有
醉,他一本正经的。
“ 这是真的,我刚刚接到电话,是郝平同志打来的。”说话的人
没有需要骗人的什么动机。
“ 什么真了假,了,的。我,睡,去,要了。”看来,高副书记
还是醉了。人们扶着他走了。
“ 你再说一遍,这是真的?”小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 县里准备推荐你上大学,让你明天天一亮就赶回县里去。”
“ 这是真的 ?
不会骗我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3

“ 你这人怎么了?什么真了假了的。”人们感到奇怪了。
“ 那我现在就走!”小南霍地站了起来。有人说:
“ 夜深了,要走也等天麻麻亮。”但是,姑娘已经走出去十几步
了。
“ 我陪你走。
”林 昊 追 了 出 来 。
两个人在夜色中默默地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为什么会是
这样,不是明明推荐了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嘛?他是县委的干事,
在县委领导身边忙杂务。小南一遍遍地在想。林昊在他心爱的女子
身边赶夜路,心脏像是出了毛病,一阵阵地狂跳,心尖堵着了嗓子
眼。 他和 她挨 得那 么近 ,肩 膀时 不时 碰在 一起 。也 许是 因为 喝了
酒,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面部热辣辣的,脑血管暴胀。真是喜从
天降,小南也要上大学了。只是,不知姑娘会分到哪一所学校。两
个人 都感 觉到 对方 的存 在, 相依 相傍 。他 们一 起赶 路, 心是 踏实
的。 不 知 道为 什么 , 林昊 痴 痴地 在心 里 背着 那《 木 兰词 》中的一
句: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他背了一遍,又背了一遍,好
像还不过瘾,还在背。他真希望小南脱掉女儿装,扮成一个男孩,
他能无拘无束地和这心爱的人在一起,那该是多好的事情。在这个
世界上,如今,大,不在了,程果平叔叔也不在了。是的,狐皮沟
的人爱他,疼他,但是每每到了夜深人静时,他会有一种孤独感。
他需要有人来陪伴。这个人,如果是小南,他哆嗦着,不敢再想下
去。他们翻了两架山,赶了五十里路,在东方渐渐吐出鱼肚白的时
候进了县城。
“ 谢谢你,陪我走完了这段夜路。”小南的嗓音是沙哑的。这是
他们上路以来她说的第一句话。
“ 你知道谢谢我,我满足了。”林昊站住了。小南正注视着他。
他眼一花,看到一片青绿色的柳叶,嫩绿嫩绿的,极有生气地从晨
曦中 飘出 ,那 么细 ,那 么长 ,在 长大 着, 长大 着, 那分 明是 一朵
云,竟是他梦中多次追过的那朵云。林昊揉了揉眼睛。
“ 你走不动了?为什么站住了?”姑娘说着,也停了下来。一停
下来不要紧,却前后晃了几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4

“ 你怎么了?”林昊抢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她。小南又一次感
到了那个扶她的人是很有力气的。她闭上了眼睛:
“ 我好累,你不累吗?”林昊不响,他的腿在抖,身不由己。于
是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就那样站着,安静地站在一起。晨风吻着
他们的额头。
事情说来似乎简单极了。被县委推荐的小伙子,在自己填写的
表格“ 文化程度”一栏中写的是“ 初中”两个字。在高校组织的工
作组成员同他面谈时,他也许过分紧张,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
的。不过,他一是没出过山窝,二是读的书太少,经不起教大学的
先生们一连几个为什么的发问,让人看出了不甚满意。问题如果到
这里就算了,也说得过去。本来嘛,推荐的学生原本就是从小学到
高中,文化程度是参差不齐的。工农兵上大学,这是文革中的新生
事物,新就新在个没有什么模式可套。但是问题不是出在这里。高
级知识分子办事是十分认真的,也喜欢认死理,他们从“ 初中”两
个字里读出了问题。这个人没有读过中学,最多只是读完了高小。
因为,他连鲁迅是谁都不知道。既然是问题,就要查一查。于是,
他们 去了 中学 。经 过一 番调 查, 小伙 子根 本就 没有 进过 中学 的大
门。在铁的事实面前,他低下了头。他这事做的犹如画蛇添足一样
的蠢。也许,是林彪的自我爆炸,使人们咬牙切齿地痛恨起骗子。
人们都瞪圆了眼睛,发誓再不能上当受骗了。但是,从人类诞生至
此,还没有出现过能把骗子消灭掉的人,不仅现在不行,将来也注
定是不行的。然而,骗子消灭不了只好作罢,痛恨骗子的人们打击
打击骗子,还是能办得到的。人们也找到了依据。当时一张很有影
响的报纸,刚刚刊出一篇社论《 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于是,县
委推 荐的 这个 小伙 子不 能上 大学 了。 推荐 了一 个人 ,丢 了县 委的
脸,着实把几个主管领导气得吹胡子瞪眼。根据日程安排,高校的
那个工作组在川坪县的工作截止到第二天的中午。于是,主管领导
们连夜开会,确定了新的推荐人选江小南,并马上就给望花公社去
了电话,让江小南速速归来。他们下了狠心,要送上个尖子,不能
让高级知识分子们小看了川坪县委。在那个年月,臭老九人们虽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5

不离口,但是,高级知识分子,人们是很看得起的,山里人,寻常
百姓也好,干部也好,都是一样的。
郝平看着站在眼前的江小南,她疲惫地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打地洞从几丈深的地底下钻出来的土猴,又瘦又脏。然而,她兴
奋地眨着眼,脸颊上有两朵小小的火烧云在起伏,在舞动。郝平扑
哧一声笑出来:
“ 你呀你呀,一点红,谁也没有让你连夜往回赶。瞧这个土头
土脑的样子,太难看了点儿。”他把姑娘的头按到了一盆清水里。
“ 你是个大好人。”姑娘满脸的水花花开在一张笑脸上。
“ 擦干净脸再说话。
也许我昨天还是个大坏人。

“ 我可没说。

“ 让你上学去,我就是大好人,不让你上学去,岂不是个大坏
人?我连你这话还听不出来嘛?”姑娘用郝平特意找出来的新毛巾
擦干了脸。
“ 行了,这条毛巾归你了。你上大学了,我真还没有什么好东
西送你。”
“ 你 舍不得了 ?
”小南抓着毛巾 跑了。
“ 是啊,我还真是舍不得!”郝平望着姑娘的背影。
洗了脸的江小南出现在一位教授和一位讲师的面前,自然是容
光焕发了。但是 ,她一露面,还是引得那位衣着整齐的教授发笑
了。这位姑娘外衣的袖子一只卷了,一只破了个口子。裤子打了补
丁没啥,只是太短了,露出一截裹着小腿的棉毛裤。一双鞋开了一
对口子,两个大脚指头从那口子里探出了头。但是,经过了一番交
谈,两个在大学教书的人都十分满意。小南的谈吐大方、自然,知
识面较宽泛。
“ 你能让我们的教授满意,很不简单呀。”那个年轻的讲师笑
了。
“ 江小南,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能当个像样的播音员。”那位
刚刚还笑话她衣着不整齐的教授,说这话是十分认真的。
“ 是的,省广播电台的人听过我的播音,都说不错。县广播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6

的 女播 音员 如果 病了 ,让 我替 她播 几天 是没 问题 的。 她睡 在机 房
里 。一 次差 人把 我叫 去, 有气 无力 地说 ,今 天我 不行 了, 你来 播
吧。谁想,那机子是开着的,她说的话全县的人都听到了。山里的
一些婆姨就伤心了,说是小喇叭匣子里的女子病得不行了,甜甜的
好听的声呀软软的没有了一点儿力气。走,咱把那女子看上一看。
还真是的,几个婆姨就赶了几十里山路,给我们的女播音员送来了
两篮子鸡蛋。”小南把那两个人逗笑了。
“ 你想学什么专业呢?”年轻的讲师在问她。
“ 我想学新闻。

“ 是的,你搞新闻应该是很合适的。可惜,几所大学的新闻系
不在你们县里招生。”那位教授感到很遗憾。年轻的讲师给她出主
意:
“ 不过 ,你 可 以去 学中 文 。学 了中 文 ,出 来搞 新 闻, 是对 口
的。

“ 好的。如果能够选择,我学中文。”小南觉着这两位大学里的
男老师像兄长一样可亲可敬。在结束谈话的时候,那位教授还诚恳
地 向小 南提 出, 衣服 穿得 破不 要紧 ,一 定要 整洁 。良 好的 精神 面
貌,是不能没有的。
然而,小南最终被省城北方大学的政治教育系录取了。县里和
招生的同志进行了勾通,凡是在县里参加了工作的,一律在省城的
大学就读。至于选择专业的问题,要根据工作的需要而定。郝平说
了,“ 江小南,去学马列吧,学成回来,川坪县需要你。”小南毫不
犹 豫 地 说:
“ 听从 组织上的决 定。

在小南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林昊也拿到了。谁也没有料到
的 是, 他俩 竟在 同一 所大 学同 一个 系里 的同 一个 班里 。全 校八 个
系,政治教育系招了三个班,每班五十人,而其它系都只招收一个
班,每班三到四十 人不等。足见,这政教系在当年是何等的吃香,
何等的走俏。
小南的上级以及她的同志们一起为她送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7

江小南从薛书记( 他离开了武装部,不愿意升任地区军分区的
副司令,担任了川坪县委书记)的手里接过了一枚如她的掌心一般
大小的毛主席像章。这是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小南十分小心地收藏
了起来。薛书记对她说:
“ 一点红啊,我是不想让你走的。但是,外面的天地很大,我
不能搞本位主义,误了我们一点红的前程。走吧,我们欢迎你再回
来!”他笑了,笑得石窑的顶子和着他的笑声在小声轰鸣着。可是
小南却哭了。她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那一张张十分熟悉的面孔。一
时,人们都安静了下来,任这个淘气的姑娘尽情地去哭。只有不到
一年半的时间,他们帮助她磨练,眼见着她磨练得出息起来,成熟
起来,连个子也长高了呢。她要走了,送她什么呢?好吃的东西?
漂亮的衣服?装饰品?玩物?她不爱。于是由组织出面,送了她一
个笔记本和一只英雄牌钢笔。山里的干部就如同那黄土如一样的敦
实而厚重呢。他们的礼物由组织上送,他们感到庄重;他们让姑娘
由着性子大哭一场,他们感到畅快。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岳皖来为小南送行。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小
南,像是有千言万语,嘴张了几次,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南
没有请他坐,没有说什么。她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从他的眼睛里,
一 字一 句地 读着 他们 在一 起的 那些 故事 ,读 着他 们之 间纯 洁的 友
情。这是第一个向她求爱的人。爱不成,友情在。他们对视着。两
个人的眼光里流露着温暖的笑意。是的,他们是依依不舍的。他们
似乎都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但愿他们在一起的
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后,岳皖拿出了一条米黄色的纱巾,
他 说:
“ 你要走了。如果你能把我看做是从前爱过你,现在仍然在爱
着 你, 将来 也永 远爱 你的 大哥 哥, 那么 就请 你收 下它 。我 别无 所
求。”小南接过了这条米黄色的纱巾。爱是一个人的权利,拒绝爱
也是一个人的权利。但是,那爱毕竟产生过,美得光彩夺目过,它
就可以享有永恒的亮点,就值得人们的爱护。
高副书记不能赶回来送小南,托人从望花公社送来了一些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8

他很遗憾,在电话里 对小南说:“ 不能陪你一起吃鱼,不好受。但


是,好在你还没有走远,一起吃鱼的机会还是会有的。”小南最终
是从狐皮沟走的,她愿意和林昊同行。林昊从梁支书手里接过的四
百元钱,是狐皮沟人 东家十元西家五元凑的。这山里飞出了金凤凰
了,人们喜欢哩。“ 这是山里人给娃的钱,叫她拿上,去买件体面
的衣服。进了省城,山里人做的衣服穿不得了,城里人笑话哩。剩
下的钱,买书买笔买本子。”梁支书说了:
“ 昊儿,钱用光了来信。”李北和丁胜依偎着为他们送行。
就这样,小南和林昊一同走出了山窝窝,他们上了大学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39



章民 办 教 师


973年。
惊蛰时节,山里人要种春小麦了。
这一天的后晌,在米家山公社的大院里,两个山里人蹲在一起
晒着阳阳,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是狐皮沟大队的梁支书正在与
公社的孟书记进行着一场舌战。他们不是在争论种麦的事。
“ 我们应当讲政策。你要找个民办教师,就要让咱那些个出身
好的娃去当上这个民办教师,这样名正言顺的,对上对下都有个交
代,谁也说不出个甚。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可你呢,找个黑五类
子弟当民办教师。上边怪罪下来,咋?你公社人都死绝了?找不出
个根儿正的民办教师?我个公社书记说甚哩?这里有个责任问题。”
孟书记伸手去接梁支书才卷好,正往过递的那支烟,嘴没闲着,说
的是正经话。
“ 你 说 甚 ?”梁支书突然抽回了那只递烟的手,害得孟书记伸出
的手在空里荡。
“ 你看你看,你找过我几回了不是?我也说过了几回了不是?
咱的天下是贫下中农的天下,咱贫下中农说话才算数,咱的娃不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0

交给黑五类子弟受教育,这是个立场问题。”孟书记眯缝起他的一
双小眼,很认真地说。
“ 那我贫下中农斗大的字不识一升,拿甚教娃哩,你倒说说
看。
”梁支书振振 有 辞。当年,他和孟书记都是被扫盲的对象。多
少个夜晚,他们挤在一个窑洞里念:大小多少,上去下来。孟书记
那点儿文化水,是后来工作干得比他火,论个台阶呀,比他高蹬一
阶,文件比他读得多,见的世面也比他广,才胜他一筹。可他呢,
这多年当个大队党支书,那毛主席的语录,县上的、公社的红头文
件,也没少看。理论起问题,他自认为能占住理儿。这不,他开始
不慌不忙地长篇大论起来:
“ 孟书记,你看 ,
我前庄的小学像模像样的。那两个 教师,把
咱娃们教得也好。这几年,送到公社上高小、初中的,到县城上高
中的,总共也有十几个娃了。我这支书脸上光彩哩。你孟书记不也
夸过几回嘛 ?

“ 你跟我用不着扯那么远,把烟先给我抽上。”孟书记的一双小
眼一直没离开过那支烟。
“ 急个甚,听我把话说完。我那后庄在后山里,离我前庄这学
校有二十来里地,那里有几个娃娃念书不易呀。娃娃太小,跑不前
来,还有几个姑娘、 小伙也得有人给他们扫扫盲。咱山里的年轻 人
要是不认字,那是要误前程的。”梁支书说的这么一些个事,孟书
记心里明镜似的都清楚。他再清楚也挡不住梁支书见了他就絮叨。
他知道这个梁支书,什么事只要办起来就要办成,办不成,见了你
就要说,一直要说得把事情办成了才住嘴。前年,为那师虎民当民
办教师的事,他 跑 了一趟又一趟。孟书记真有些不理解,四肢健全
的人不有的是,现成的一个师二宝,念过中学,就干不了个民办教
师?非要寻个有残疾的,没念过一天中学的人来干。他咋想个甚就
和别人不一样?梁支书自有他的理论。别看娃有残疾,能干哩,能
当个好先生。二宝是个好庄稼把势,让他去教书可惜了。虎娃种不
成地,教书又一准比那二宝强。咋,他不也是条汉子?不也要自己
养活上自己?师富强和桂花,能养那一辈子?他这心思,和早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1

狮子对路哩。他那师干大,没把他看错哩。后来,是事实教育了孟
书记。梁支书变着法儿地把他拉到小学校的窗外。是师虎民在教娃
娃们念书。那语调抑扬顿挫,吐出的那字呀词啦的,一个是一个,
好听哩。讲的那故事有鼻子有眼儿的,像是他经历过,娃娃们听得
上瘾哩,忽而,凝神思索,忽而,笑得前仰后合。孟书记听过公社
小学、中学的老师们上课,说句良心话,能比上那师虎民的没几
个。再看师虎民在黑板 上写的字,真是有骨头有架子,俊模俊样。
人才,人才,他服了。师虎民的事让梁支书跑下来了。孟书记后来
承认,这不单单是个让谁去干民办教师的事。“ 你小子,有眼窝,
不赖嘛!”事后他夸过梁支书。今天这小子又来找他了。
“ 你看中了丁胜?”这丁胜的事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是绕过几个弯
子的了。
“ 对,我看上了那娃。人家在燕城念书念到高中。论模样有模
样,论才气有才气,论人品有人品。这在我那前后庄是找不到第二
个的。不说别的,就说人家那娃写的一笔字才叫秀气哩。就你孟书
记写的那几个狗刨刨字,日脏得很哩,你连人家的一半也比不上。”
“ 你就这么糟蹋我这共产党的公社书记,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孟书记话是这么说,却不会恼的,他喜眉笑眼的。
“ 安的好心。咱俩亏得是让公家人扫了盲,才认得自己的名字。
你小子呢到头来也才能混成个公家人。早几年,到外乡参加个会,
乡政府开出个证明,咱都不知道人家在那张纸上划了个甚。咱娃还
要走咱的路?不能啊!咱现在是懂了,咱娃要念书,念了书才能去
大地方。你看这燕城知青在咱这里住了这几年,咱听到了多少外面
的事……”
“ 咱拉不成话。我和你说的是,再咋,是不能用黑五类的子弟
教咱们娃娃。”孟书记不想听他再扯下去。
“ 咋?还不想听我把话说完?你也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你给
那些知青训话,说什么出身是不能选择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黑
五类的娃咋哩?丁胜他大当国民党的军官当得有了罪,那娃也有了
罪?他不也是在红旗下生红旗下长?他和咱共和国一起长大。他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2

在咱共产党办的学堂里读的书,是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到
咱山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也改造四个年头了?现如今,他什
么农活拿不下来?天不明就上山,滚一身泥巴出一身臭汗。你不也
在公社召开的知青会上夸他改造得好?这你都忘了?他这样的娃咋
就不能当个民办教师?我今天把话说在头里,我在后庄给学生娃念
书的窑都圈好了,桌凳也做好了。这事你看着办吧。你是叫他干民
办教师了,那是顺茬办了一件好事;你是硬不叫他干民办教师,他
在我管的生产队当社员,你挡不住他去给学生当先生。”
孟书记不说话,他在沉思中。
梁支书也不响了,但那脑袋瓜子还在由着性子转哩。他是没有
念过再多的书,是只当个生产队的支书,可是他不糊涂。他能弄懂
不少个理。头几年说的啥出身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
地洞,这只能说明,老鼠生不出凤凰,龙生不出鼠,这和人是不能
类比的。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那是扯淡!人不
是生灵。人的问题要深刻得多,学问要大得多。因为人会说话,会
想问题,生灵不会;人住在窑里,有生产队、公社、县上一级一级
政府管着,生灵住在圈里,由人去驾驭。他梁支书从来就不信这黑
五类有多么的危险。程果平,那不是个黑五类?解放这么多年了,
什么黑了红了的,大家伙都活在一个太阳底下,在一个黄土窝里搅
泥土。因此,在观念上,他不认为黑五类和红五类有区分的必要。
知识青年到他队上插队,他看着都一样。没看出出身不一样人有什
么不一样。他这个当支书的,领着大家伙过光景,要让大家伙吃饱
肚子,给国家把公粮交上。师干大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干过来
的?所以,谁好好干活,当个好社员,他就把谁看得重。他记得一
次去开会,听人家说过,白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好像这
话还是上面的一个大人物说的。这话说得对他的心思。不仅他是这
样,山里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都和他是一个心思。什么阶级斗争
熄灭论,老丘把这个问题说得太严重了,不就是因为他把程果平看
得重嘛。那个批判会呀,简直把他和程果平他们一起轰哩。老丘去
了,她是个好人,好人也有不做好事的时候。早请示晚汇报随她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3

去了,那是给山里人找的麻烦事。至于什么是阶级斗争熄灭论,他
从来也就没有弄懂过。不懂又咋了?他这支书不是当得好好的,还
年年受表扬哩。可是这公家人,还是就认识个黑的红的五类,那能
当饭吃?他自己想着想着,摇起了头。
停 了老 半天 了, 孟书 记还 是不 说话 。他 托着 下巴 颏儿 ,皱 着
眉,小眼眯成了两条细线。梁支书的话他听了多少回了。让丁胜当
个民办教师,他不是不能办,也不是不想办,而是这口子开开要慎
重哩。公社的林子大了,鸟儿太多,扯绊人的事还多哩。他这步棋
要走得稳稳当当的才行。
“ 你哑巴了?咋不说话?”梁支书又在催他。
“ 好了,这事我办。把丁胜作为一个典型,人家改造得好。我
才推荐了一个可教子女去上大学了,再推荐一个当民办教师,就这
么着了。罢了我公社再行个文,给县上通通气,备个案,办上个正
式手续。什么事啊都不能一刀切。可是类似的事只此一件,不能再
多了。

“ 多了 还没 了, 丁胜 能有 几个 ?给 ,你 的脑 瓜到 底是 转过 来
了。”梁支书的烟终于塞了过去,还殷勤地给孟书记就着了火。
“ 对了,丁胜安排了,那个李北就好做工作了。让她来公社当
个妇女主任,反正可以常常回去。”
“ 那李北的大是个共产党的大干部,在咱这儿待不长久的。”梁
支书狠狠地吸了一口卷烟。他听得不少了,一些大干部的娃娃,都
回了燕城了。
“ 那咱不管,先走一步再看。好烟呀,你哪儿弄的这烟叶?”孟
书记吐出一串烟圈,喜滋滋地闭上了他的小眼睛。
“ 这烟是我种的,放窑里小一年了。”梁支书的烟圈也从嘴里吐
了出来。事情已经就此了结了。老哥俩闷着头什么也不去想了,他
们吞云吐雾,尽享其中的美滋美味,悠哉悠哉,无忧无虑,逍遥快
活地似乎成了仙。
就这样,公社下了文,丁胜成了民办教师。于是,李北也答应
去公社当妇女干部了。李北去公社的事,写信告诉了父母。几乎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4

在接到信的当天,他们就回了信。这事炳彪和慧敏都很支持。在基
层干一干,这很锻炼人。他们写信给北北,要她好好干。至于丁胜
的 事情 ,李 北还 没有 同父 母说 起。 而两 只鸳 鸯呢 ,也 终于 被拆 开
了。
事情定下来以后,梁支书找了一次李北。他说,李北,别看你
去 了公 社, 这山 窝里 还是 留不 住你 。你 大不 会让 你在 这里 待下 去
的。你是要飞的鸟鸟,丁胜是树,要在这儿扎根哩。李北说,我是
鸟鸟也飞不远,他要是树,我这鸟鸟就在这树上筑巢呀。梁支书摇
了摇头,他不信。
丁胜和李北是同一天走的。
此时,春分一挥而去,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了。
后庄只有七户人家。当年狼毛一家人是最先钻进后山老梢林里
开荒种地的,后来又陆陆续续地从横山上下来了六户人家。公社给
他们立了户,黑户也就不黑了,成了狐皮沟的后庄。这后庄说是离
前庄二十里,可这山里的二十里,上坡下洼穿林子傍地边,弯来弯
去,于是这二十里不就又长出一截子路了?丁胜由梁支书带着,他
背着铺盖卷,因为这山道,架子车是不好走的。他们从揭地的牛还
没 有卸 套的 头半 晌直 走到 日头 直了 又偏 了些 ,才 到了 地方 。一 路
上,梁支书边走边说:
“ 丁 胜 啊 ,我 今 年平五十了,走的路比你娃长哩,这世上的事
理我能看透啊。你大这案子不像李北她大,是没个翻的。李北她大
是共产党的官,昨个打倒了,今个不是就解放了?只要不是叛徒、
内奸、工贼,没有被永远开除出党,就有出头之日。这共产党坐江
山,共产党斗共产党,这叫党内斗争,昨天被斗争,今天翻过来,
百姓不觉得稀罕。你大就不一样了,那是国民党军官,是翻不了个
儿 的。 要是 能翻 过来 ,这 江山 就变 了颜 色哩 。你 娃要 看清 楚这 个
理 。她 如今 是去 了公 社, 当了 干部 。她 就这 条路 能走 ?上 学, 当
兵,她想去哪儿去不了?她大厉害,点子稠,门路广,她能在这山
窝里守你娃一辈子?你不一样,你没有粗腿,寸步难行。所以呀,
我 这支 书一 定要 给你 安排 好哩 。你 先到 后庄 教上 学, 日后 干得 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5

了,只要我在台上一天,就不会小看你娃一天,给你创造条件,奔
个前程。你可先要把咱娃给教好。这山里的娃,念点儿书才能飞出
山窝窝干大事。昊儿如今是飞出去了,那是第一个,不能就这么飞
完了,还得往外飞不是。这么说,你能懂不?如果经你的手能教出
几个出息娃,你就积了德了。我老了,不中用了,可我狐皮沟的娃
娃们才开始活人哩,要让他们活出人样子哩。”丁胜认真地听着,
不插话,只点头。
丁胜走着路,听着梁支书的教诲,心头沉甸甸的。一夜之间,
他成了民办教师,这在他是一个人生的转折。他转折了,李北也好
了,她听话地去了公社。狐皮沟这个知青点的人这下是走得差不多
了,都有了着落。只是,高小龙的户口还在狐皮沟。他回燕城,还
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想起小龙,他的心抽紧了,憋得难受。他们在
一起念书时,小龙就需要他的帮助,那时他还有爷爷,他能够帮助
小龙。现在,爷爷不在了,他就只能看着小龙在艰难中跋涉。他算
什么朋友!一个连朋友都帮不了的人,娶了妻子,能使她幸福吗?
有了儿女,又会怎么样呢?于是,他开始认认真真地在考虑一个问
题,那就是他和李北的关系。是的,他救过李北,为此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他被那榔头砸了左腿,造成了腿骨骨折。李北把他扶到医
院,骨头也接上了。但是,那骨头却长歪了。他跛了。他能因此就
拖累李北一辈子吗?对的,她爱自己,这爱是从朦胧中走出的一份
清晰,是从羞怯中走出的一份坦然。他视这清晰如月下之玉兰,视
这坦然如山壁之瀑布。他接受这爱,他为什么不呢?但是在这个世
界上,只有爱,就能成家吗?如果不能成家,就不能再爱得死去 活
来。 是的,他不愿意失去李北,愿意爱她到永远, 然而发展下去,
他会 越陷 越深 的, 真的 到了 有一 天, 他无 论如 何也 不能 自拔 的时
候,他会害了李北的。她的爸爸出山了,她可以走出这山窝窝。
还可以重新去爱,去爱一个胜过自己的男人,去得到一个美丽强干
的女人应该得到的幸福。
丁胜走着,走着,又由不得想起了昨晚的一幕。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又一起说着吴欢欢,这是第一个出了嫁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6

姑娘。他们没有喝她的喜酒。他们和欢欢,农民和城里人之间,已
经有诸多不便了。 喜糖他们是吃到了,吴欢欢托人捎给了他们。猴
娃如今在养蜂,才从地区参加一个培训班回来。他碰上了吴欢欢,
还去吴欢欢的家吃了一顿饭。吴欢欢刚刚出满月,生了一个胖儿
子。他们从猴娃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感慨万分:真快呀!他们还
一起说到小南和林昊,两人正在学习恩格斯的《 反杜林论》,说那
是一颗十分难啃的硬果。读马列,那是政教系的必修课。他们学得
很苦,但是都学得不错。小南在给李北的信中说,林昊这人聪明、
沉稳,学习也刻苦,从书本到社会,他都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
他在一起读书,是很幸福的。林昊在给丁胜的信中说,今年暑假一
定回狐皮沟来。男子汉的思乡情是很折磨人的。他们聊着。明天就
要分开了,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已经是夜深人静了,他们突然安静
了下来。这样过了许久。终于,李北开口了:
“ 分开了,我会想你的。我,我,我要你。”李北依偎着他,贴
紧了他,疯了似地搂紧了他,搂得他喘不过气。北北的身体竟是滚
烫的,烫得他神魂颠倒。“ 别这样,别这样,”他虽然这样说着,却
喘息着,忘情地吻着北北,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异性身体的滚
烫,灼烤着他的心窝,他的心一阵狂跳,热血在沸腾,在沸腾着。
他有一种欲望,有一种不发泄就会憋死的欲望。这欲望,以前和北
北抱在一起的时候也有过,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强烈,强烈的让
他难受。他曾经一次次抑制的欲望,今天竟是这样地令他无奈。他
从下到上都在发胀,胀得他恨不得去死。他不能再抑制自己,不能
了。他冲动地扑了上去。他抱起了北北,那肢体柔软而温顺。他放
倒了北北,压了上去。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胸膛,两颗心对于他俩都
是一左一右跳动得十分激烈。李北在呻吟,她仰着,犹如丁胜在月
下曾经看到过的裸露着的雪白的玉兰花瓣。丁胜颤栗着不能自己。
北 北的 唇娇嫩得 能滴出汁 液, 细长 的眼睛 微微合着。 他像一 头豹
子,逮住了身下的猎物,就地占有着。他的嘴唇,他的脸颊,他的
额头深深地埋进了北北软软的毛发、脖颈、胸脯间。他疯狂地吻着
她的身体。他失去了自我。一切都剥去了,一切都裸露着,一个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7

人和一个女人对视着,他们的世界在天旋地转。就在他即将撞开一
扇魅力无比的门,走进一个神秘的殿堂的时候,他的头被炸开了。
刹 那间 ,一 道闪 电划 过了 脑海 面, 击得 他几 乎到 了魂 不附 体的 地
步。不,不,这个人不能成为妻子,他不是想过了?他绝不能做对
不起北北的事。是理智击溃了肉欲,是的,是理智,竟是那样的无
情,那样的残忍,撕扯得他体无完肤。他晕了。猛的,他的自我复
苏了。他慢慢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松弛了绷紧了的血管,长长地
嘘着气。他再一次弯下了腰,托起北北的头,小心地抱起她来。当
她睁开眼睛,在地上站稳以后,丁胜为她整理了扯开的衣服,给她
系 好了 衣服 的扣 子, 用手 指梳 理了 她那 凌乱 的头 发。 然后 ,轻 轻
地,轻轻地推开了她。回到现实中的北北惊恐地盯着他。“ 为什么
是这样?是外面有了什么响动?是谁来打搅了我们?”丁胜摇了摇
头。他再一次亲吻了北北,是那样庄重,那样认真,那样深沉,长
时间的。就像是一次最后的吻别。然后,他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旁边
那孔他自己的窑里。
李北哭了一夜。
丁胜也不曾合眼。他无力地瘫在炕上,虚弱到了极点,默默叨
念 着:
“ 北北 ,不 要怪 我。 我对 你不 能有 非份 之想 ,因 为你 不属 于
我。”
“ 好了,丁胜啊,你一路上也没开口,这不,到了地方了。”梁
支书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丁胜像是从另一个世
界回来的人,定睛看着脚下。山坳里,炊烟缭绕,人们正在做晌午
饭。那些个窑洞,一多半是些接口石窑,错落有序地倚傍着山腰。
家 家窑 前都 用干 打垒 筑起 院墙 ,院 子里 那高 高的 柴草 垛要 比院 墙
高。这儿他打柴时路过,但是没有走进来过。是个恬静的小山窝。
丁胜来了精神,他挺喜欢这个环境。
他们在中间的一院窑前停了下来。
“ 哎呀,我的梁支书,山里的风咋个把你给吹来了?快进窑歇。
秀秀,快给你梁干大舀瓢水来洗洗。那后边跟着的就是教书先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8

这后生不就是咱前庄的知青嘛,我见过。秀秀,多舀些水,让他俩
一搭里洗。”随着伶牙俐齿一阵叨叨,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迎出窑
门,一身青布衣裤齐齐整整,头发齐耳根,面孔黑黝黝,脚抬起快
得一阵风,手扬起,麻利地接过了丁胜的行李放在了窑里的炕头
上。
“ 我家掌柜的说了,你们头晌能到,让我给你们擀上顿杂面,
炒一块咸肉。我面擀好都有个一阵子了。”女人的话很多,也很紧
凑,梁支书和丁胜从进了窑门到脱鞋上炕,没容他们搭上一句话。
“ 你家掌柜还在地里?”梁支书终于可以开口了。
“ 他在种土豆,那块地离家不远,快回来了。呦,这知青离近
了看呀,咋眉清目秀的,像个戏子,白白的,细皮嫩肉的。咱这儿
的风也没把他给吹黑。还是打小在城里长大的娃娇贵,爱死人哩。”
女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连珠炮似地放出一串串。丁胜不好意思地
笑了笑。
一个姑娘打旁边窑里端出一个黄颜色的面盆,乌油油的黑发梳
成一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从后肩搭到前胸。她细长窈窕的身段,黝
黑的面庞,配上一对黑眉俊眼,黑得着实可爱。
“ 这秀秀我多时不见,竟出落得这么大方,这么俊俏了。”梁支
书屁股一挨炕,就开始卷旱烟,他也不喜欢让自己的嘴闲着。
“ 你还夸她,今年十八了,还不识字。早几年婆婆活着时说了,
再难,书要让娃娃念。所以根柱在上川就念了三年书,一家人讨吃
要喝的,也没断了他念书,直念到狐皮沟。娃娃在前庄念书,亏的
吃住都在林昊家的窑里。我林干大对我们一家恩重哩。”女人抹了
一把泪,自己又笑了:
“ 看我,提起那林干大,心里就不好受。我们根柱亏你梁支书
向公社、县里的武装部推荐,才当上了兵。如今,这娃在部队里干
了两年了,当上班长了,可出息了。他来信常说,让秀秀和他兄弟
无论如何要识几个字。这下好了,咱这后庄也来了教书先生了。秀
秀他大说了,让秀秀也去念书,地里活闲时不用她,工分少挣几个
就少挣几个吧,不能让咱娃一个字不识就嫁出窑门。人家川面上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49

女子都识字,咱前庄的女子不也是都识字?咱娃要不认下些字,过
了门人家笑话哩。他大说了,让秀秀念上二年书,平二十再过门。
万一不行了,就念上四年,二十二了再过门也不迟。秀秀他大说,
现在都在宣传这晚,晚甚晚甚哩?”
“ 是晚婚晚育。”梁支书乐滋滋的。
“ 对,是叫个晚婚晚育。怪不你当支书,啥都在脑袋里装着。”
这女人笑上了,嘴角上显出了一对酒窝,好看哩。
“ 我看,行啊,咱秀秀念上点儿书,就成了文化人,人模样长
得 又俊 俏, 手也 巧, 心又 灵, 将来 我一 定给 我们 秀秀 打问 上个 好
主,把娃嫁到川面上去。大妹子,这事包给我。”几句话直说得秀
秀她妈笑成朵花。
随着丁丁当当搁家具的声音,一个头十岁样子的男娃娃和一个
四十来岁的黑脸大汉前后脚进了窑。
“ 梁支书,来了。”他说话慢慢的,和他那快嘴婆姨是比不得
的。
“ 丁胜,这是后庄的小队长寻老六,小名叫个狗剩。以后有什
么事找他办。”梁支书给丁胜介绍。
丁胜忙下炕打招呼。寻老六点一点头,转身又说出几个字:
“ 秀 她 娘 的,
煮面。

一 顿杂 面, 吃 得一 窑人 红 光满 面。 杂 面条 像纸 一 样薄 ,细 细
的,长长的,味道很好。梁支书边吃边夸:
“ 常听人说秀秀娘的做的饭好吃哩,我还是吃过几顿,吃过这
窑里的黄米捞饭、荞面河漏,这杂面还是头一回吃上,比我家桃花
擀得好,这汤的味道也好哩。对了,丁胜从今天起,就在你们窑里
吃饭,他的粮呢,我明天打发人用驴驮过来,大妹子,你看……”
“ 行啊,”秀秀她妈赶紧把话接过来:
“ 你梁支书说甚就是甚,依你,把饭管上。我家里人口也不多,
添张嘴也累不着我,又是教书先生,口细,我让他吃好,你支书放
心吧。”寻老六跟着点一点头。
一顿饭吃下来,丁胜的吃饭问题解决了。这对于小伙子是一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0

乐事。过去他们七个学生都在的时候,轮到丁胜做饭,常给大家吃
夹生的黄米捞饭,炒土豆条。因为说是切土豆丝,丁胜切来切去,
只能切成条,却切不出丝来。男生里他最笨,女生里江小南最笨,
但是小南的土豆起码还能切成粗丝,不是条。大家伙都说做饭这营
生丁胜这辈子怕是学不好了。剩下他和李北,两个人还是得轮流做
饭,知青点的规章就没个变。这下好了,丁胜终于不用做饭,而且
能吃上好饭了,他岂不是解放了?住处安排在小学校那孔大窑旁边
的小窑里,那是上边下来的住队干部住过的地方,被秀秀和她妈一
起打扫干净了,离秀秀家只有一箭地之隔。
说是小学校,实际上就是一孔大一点儿的窑洞。不知是谁又找
来一块胡儿子当年打延安时扔下的炮弹皮,挂在窑前的一棵老榆树
上。第二天一大早,丁胜敲响了炮弹皮。丁胜有了十一个学生。六
个七岁到九岁的娃,两个十一岁的娃,加上十三岁的喜娃和十八岁
的秀秀。还有一个刚满五岁的小全娃。娃娃们全都规规矩矩地坐好
了。他们都穿着新衣裤。全娃穿的开裆裤是他妈连夜在煤油灯下赶
做的( 前庄去年就已经用上了电灯,这使丁胜有一种倒退的感觉)。
丁胜站在娃娃们的面前开讲第一课。一个民办教师的生涯开始了。
日子一天天在娃娃们朗朗的读书声中过去了。谷雨也过去小一
半了,丁胜到后庄来教书快一个月了。清明时,茅缸和大宝来过一
回,为他送来了口粮和一些杂物。茅缸说,大宝交了早桃花运。上
川去年又旱了。一开春,来了许多黑户,钻进了山里。公家人出来
撵他们走。一个姑娘,人是瘦小了些,模样还是很端正的,讨吃讨
到了桂花的窑门口,人昏倒了。桂花扶姑娘上了炕,熬了米汤给她
喂。姑娘有了吃的不想走了,把桂花领到村口,见过了讨吃的爹娘
和小弟。一家人在桂花家住了三天。师富强给了他们两斗粮食二百
元钱,这穷亲家就认下了。姑娘叫甜瓜,今年十八了,等收了秋就
和大宝成亲哩。甜瓜针线活都拿得起来,眼底下有活,嘴也甜,大
宝也满意。桂花和男人为这事,都乐了几天了。茅缸在说,大宝在
笑,丁胜也高兴。只是,茅缸这个痴情汉,兰兰的娃娃都会跑了,
他还是光棍一条。李北也来过两回。两个人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1

话。但是,两个人又同时感到,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横在了他们之
间。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丁胜似乎也不想亲吻他的北北,他
怕。
李北一到公社,就投入到更深层次的黄土中。在一个山沟里,
她见了一群光棍汉,从二三十岁直到七十老翁。那个沟是婆姨生不
住的地方,不是她们一个个活着离开了那里,而是飞走了灵魂,留
下了一副骨头架。那一道沟的水,女人娃娃喝了得克山病( 发病的
初 期又 拉又 吐, 以后 心跳 过速 ,直 至死 亡。 得病 的多 是女 人和 孩
子),一个个几乎死完了。男人们说,她们走了,剩下我们苦啊。
可是,他们不能走吗?那是家,他们舍不得那沟沟里的黄土地。白
天,她太忙,几乎是顺着那节气走,到了一个节气,有什么农事活
动,就忙什么。上面布置一个突击性的工作,也要跟着忙。只有在
夜深时,望着天空眨眼的星星,她似乎能看到丁胜那双深褐色的眼
睛,那里有小小的北北。她的心酸楚楚的不是滋味。
也是在晚上,丁胜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竟能从学生作业本的
字里行间,看到李北那双弯起的长长的眼睛,正在对他笑哩。抬起
头,又往往能从煤油灯的灯罩里看到那跳动着的竟是李北小小的樱
桃唇,常常使他神魂颠倒,不得不闭起眼睛。但是,奇怪的是,他
在梦中却从来见不到李北。想起李北,他的心是麻乱的,扯是扯不
断的,理起来,更加乱成了团滚成了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2

章黑 牡 丹

立夏的那一天,日头偏西,小学校已经放学有一阵儿了。
在秀秀家的院墙外,丁胜正在给她的弟弟鸡娃和小全娃讲算术
题。鸡娃九岁,个头比十岁的娃还高,脑瓜灵,反应问题快捷。他
在前庄念过一年书,曲静波把两年的书都给他教完了。现在他做了
丁胜的学生,丁胜同样很喜欢他。全娃虽然只有五岁,念起书来很
专心,丁胜讲的小学生课本的第一册,他都能听懂。从小学的一年
级到 六年 级他 都得 教,所 以无 法上 大课 ,只有 上小 课甚 至个 别辅
导。两个娃一边逗着秀秀家的看门狗黑子,一边回答丁胜时不时的
提问。玩着学着。
“ 好了,你们玩吧,我不讲了。”丁胜抬起了头,远眺脚下的一
条小路,弯弯曲曲,可谓九曲十八道弯,一直延伸到沟底的那片林
子里。忽然,看到一个黑点沿着那条小路开始向上移动着。黑点在
变大着,变大着,终于可以看清了,是一垛梢子柴,那么大一垛,
像一座小山,还看不清是谁在驮它,像自己在那里移动,沿着那弯
弯的山道,直冲秀秀家来了。
“ 哎呀,我姐。”鸡娃尖叫一声,沿着那小路往下跑,全娃也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3

了过去。他也赶紧往下走。背着柴的秀秀不让人帮忙。那垛柴挪进
了院子。他和鸡娃一左一右掐起了那垛柴,不轻啊。丁胜凭着自己
的经验能估摸出这足有一百二三十斤重哩。此时他才看清了秀秀。
她那细软的腰肢从柴垛下直起,侧转身,黑黝黝,红扑扑的面庞上
有许多汗珠子在淌。她冲丁胜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竟白得
闪亮。一双黑亮的眼睛大大的,眼帘一扑闪,格外水灵。就在这眼
神与丁胜相对的一瞬间,好像一股强电流,触得丁胜从下到上的筋
骨都是麻酥酥的。
“ 丁老师,谢谢你。”秀秀的声音甜甜的。
他没有缓过神来。他没有仔细端详过秀秀。过去常听人说,米
家山公社的后山里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里的女子又黑又俊,被
各路来的住队干部戏称为“ 黑牡丹”。他们垂涎欲滴地赞美,那里
的女子黑啊,美啊,我们男人爱不够。他来了这么久,天天和秀秀
在一个炕头上吃饭,却未曾注意到姑娘竟是这等的俊美。也许是有
眼无珠?也许是根本就没有动过这份心思?也许是看到了从未看清
楚?总之,直到今天,与秀秀咫尺之隔,他才第一次看清楚了这张
俊美的脸,真是太美了。
“ 我姐谢你,你咋发呆哩?”鸡娃碰了他一下。
“ 谢我?不用!”他帮秀秀收拾那垛柴,将绳索解开,把柴垛到
大柴垛上。
“ 你真能干,背那么一大捆柴,能背得起吗?”丁胜的话显然漏
洞 很 多。
“ 哈哈哈哈哈!”秀秀、鸡娃、全娃都笑得前仰后合。全娃跳着
脚 说:
“ 丁老师,你说甚?秀秀姐背不起这垛柴,那这垛柴是咋飞到
她家院里的?老师你咋不会说话。”丁胜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
也 笑 了。
“ 你家柴还不够烧?下了学又去背柴?”丁胜的眼又逮住了秀秀
那双又大又亮的眼。那双眼真好看。那双眼呢也直冲着他忽闪着,
又在躲呢,突然羞怯地被眼帘半挂上了。秀秀脸一红,低下头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4

小声说:
“ 我昨儿个下了学砍好一捆柴,放在沟底,今儿个背回来。我
家柴禾还差点儿,我大忙不过,我妈有窑里那些活儿也够做了,鸡
娃还小。

“ 明天下了学,咱俩一起去砍柴吧。”秀秀妈的脑袋探出了窑
门:
“ 娃娃们,回窑吃饭。今天晚上吃玉米仁饭。全娃你也不要走
了,冲你妈呐喊个一声,就说在你干妈家吃哩,让她不等你了。罢
了把你那两只小蹄蹄和你鸡娃哥哥的一起舀水刷干净。秀秀,不整
那柴了,一阵我整,快引你丁老师进窑。快,咋这么慢腾腾的。秀
秀 ,快呀,你大今 儿个到前庄去开会了,咱不等他。”秀秀妈的机
关枪一通横扫。
这一夜,丁胜没有睡好。合上眼,似乎又看到了李北那双细长
的眼,弯弯的笑望着他。再努力看,不对了,分明是秀秀的那双花
眼 ,在 眼帘 的扑 闪下 水灵 灵的 ,黑 亮亮 的。 女儿 的眼 咋那 么勾 魂
哩。丁胜啊丁胜,你真没出息。爷爷此时已经做了天上的星,他的
在天之灵能够窥见到他的孙儿吗?能保佑他的孙儿吗?莲花妈妈离
他千里之遥。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他又有两年没有见了。同伴们一
个个走了。北北如今也与他分开了。于是,他像一只孤雁。他这个
年 纪, 本是 求知 的盛 时, 然而 ,却 不得 不与 空虚 为伍 。他 不能 超
度,需要有许许多多的现实之物来填充他的空洞。什么是他的现实
之物呢?书本?知识?这里太少太少。高等学府?喧嚣的社会?离
他太遥远了。宏伟的理想?火热的事业?与他相去甚远。它们是天
上的浮云,河底的流沙。过去自己曾经那么冲动地喊过“ 为了共产
主义,时刻准备着”,那么坚定地宣誓“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
底改造世界观”。这些,是口号,它能够敲响年轻人的心门,能够
使那些年轻的心脏激烈地跳动。然而,口号和现实毕竟是两重天。
这两重天的尽头,又是如何连在一起的呢?他是茫然的。于是,他
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现实之物,要看得见,要摸得到。
这以后的几天,丁胜放了学可有活儿干了,和秀秀、鸡娃一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5

下到沟底的林子里去砍梢子柴。这对于他,已经是干惯了的营生。
四年多了,他可以娴熟地干所有的农活。至于砍柴、背柴、码柴,
他不比山里人干得差。常常是鸡娃连砍柴带玩耍,后来干脆带上他
的小伙伴,远远离开了丁胜和秀秀。因为,鸡娃是玩儿家,丁胜和
秀秀才是干家。
这一天,他俩整好了两背柴,坐在山洼里拉起话来。
“ 丁老师,你能干着呢。”秀秀夸他。
“ 是吗?难道你不能干吗?”丁胜说起话来,学生腔改不了。
“ 我打小就在山里,哥哥走了,窑里的活儿有许多要我做。你
不一样,你是打小在城里长大的。”秀秀很认真地说。
“ 我已经离开了城市,和你一样,在山里活人哩,就要学山里
的活儿。城里的那一切,已经不属于我了。你看我现在不像一个山
里人吗?”丁胜的话 也 说得很认真。他的眼 睛望着秀秀的那张脸。
她,真好看。
“ 像,可是又不像。”秀秀没有抬头。
“ 为什么像,为什么又不像呢?”秀秀抬起了头,丁胜的眼马上
贪婪地逮住了秀秀的眼。那双眼扑闪着,水灵灵的,似乎会唱,会
说,简直是太美了。姑娘的眼帘高高挑起,长长的黑眉毛也大胆地
扬着,她也盯住了丁胜的眼,从那褐色的眼仁里,寻找着自己俊美
的肖像。 时间似乎凝住了神,风儿也似乎停下了脚步 ,林子里的树
梢梢树叶叶也不动了,静悄悄地望着这一对人。然而,只有那么一
小会儿,姑娘那长长的睫毛又垂下了,和眼一样,墨黑墨黑的。丁
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既然逮住了,不想轻易放开。秀秀
的眼却在躲闪着。
“ 像,像山里人,什么活都做得,又做得好。不像,又不像山
里人,比我们山里人可懂得多了,模样比我们山里人俊,说起话
来,比我们山里人好听,书教得也好。那算术题,我大讲一黑里,
我也听不明白,你讲一个时辰,我听得明明白白。”秀秀的声音很
清亮,十分好听。
“ 你说话也很好听。你会唱吗?那天我让你们学生娃唱信天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6

《 绣金匾》,还记得不?我分明听出你的声音最亮。”丁胜情不自禁。
“ 我妈就会唱,我大唱得也好,我们山里人都会唱,在山里干
活儿的时候,从早唱到晚。”秀秀越说越起劲儿。
“ 我们在前庄干活儿时也唱哩。

“ 要说唱信天游,还数我们后庄的人唱得好。”
“ 是吗?麦收时学生娃放忙假,我们一起去收麦,听听你们咋
唱。我来评判,看是谁们唱得好。”丁胜也来了精神。他捉住了秀
秀的一只手,似乎是下意识的,带着央求的口吻:
“ 给我唱一首你最喜欢的信天游,好吗?唱吧,周围没有别人,
就给我一个人唱。”秀秀抽回了她的手,却唱了起来:
“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
的爱死人。
五谷里的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啊,唯有那个蓝
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说媒,二月里订,三月里交大钱,四月里迎。
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
蓝花花那个下轿来,东望西找,找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蓝花花走。
手提上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冒上性命,我往哥哥家跑。
我见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啊,咱们俩死活哟,生长一搭。”
这是一曲《 蓝花花》,一共有八段,秀秀竟一字不差地都能唱
下来 ,声 音圆 润、 凄婉 、甜 美、 悦耳 ,歌 词绕 肠挂 肚的 ,催 人泪
下。丁胜被歌声牵着走,好像又回到了那一个晚上。茅缸和兰兰,
情 哥哥和情妹妹, 汉 子粗大的手掌颤抖地拥揽着娇小的姑娘,兰兰
哭得像一蓬在雨水中打晃的草儿。兰兰出嫁那天,他推说肚子疼,
没有去看热闹。据说茅缸那天去了榆林,说是他二大病了,要他去
照顾几天。那是说谎,借故躲开了。唉,这情郎苦哩。狐皮沟人心
里清楚。他的思绪悠悠荡荡,撞到了他的北北,北北的那双细长的
弯弯的眼睛,一会儿是那么的美,笑得眯起来,一会儿又是泪眼模
糊 的样 子 ,和 一团 云 儿一起晃,时隐时现。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7

胜的头昏了,他微微闭起了眼,将头靠在身后一棵杜梨树的树根根
上, 心里 不好 受。 似乎 有一 些小 小的 蚂蚁 在他 的眼 眶里 爬, 湿湿
的,热乎乎的。
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四周很静,静得听不到什么响动。
不对,有一个很细微的声音,轻轻的,离他那么近,那么近。有一
股奶的清香,是北北身上的那么一股清香的气味。不,不一样,似
乎还掺杂着蒿草的清香。他睁开了眼,是秀秀那双可爱的眼,那样
深情 地盯 住了 他。 他一 睁眼 ,目 光就 与目 光相 对了 ,灼 灼的 ,猛
的,就像触电一般,他一阵痉挛,身体又一次从下到上麻酥酥的,
不能自己。秀秀的眼今天格外水灵,像用清水洗过的,太美了。丁
胜看呆了。秀秀似乎也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男子一双大大的褐色
眼睛是那样的传神,眼眶里似乎有泪。
“ 咋?你流泪了?”秀秀的眼睛有些直勾勾的。她弯着腰看着丁
胜。 丁胜 鬼使 神差 似的 ,慢 慢地 站了 起来 ,又 一次 捉住 了秀 秀的
手,这次不是下意识的。那双纤细的小手软软的,滑滑的,手指关
节有趼子。这一次,那双小手没有抽回去,许久许久。丁胜注视着
秀秀的眼睛,一眨不眨。秀秀的眼睛直勾勾的时候,更加美丽。墨
黑的 眼睛 ,眼 白却 是天 蓝色 的, 像一 小块 宝石 镶嵌 在漆 黑的 夜色
里,使人心醉。一股清泉水在丁胜的胸中涌流。一切是那么恬静,
又是那么自然。他弯下身子,用他的唇衔住了秀秀的唇。秀秀仰起
了她的脸,长长的眼睫毛垂着,眼帘轻轻地拉了下来。丁胜不再看
这双 眼, 令人 心醉 、腿 软。 他闭 上了 眼睛 。两 个亲 吻的 人都 陶醉
了。他们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一天背柴的两个人回到窑里,天已经黑透了。秀秀妈侍候着
窑里 两个 男人 吃饱 了饭 ,把 留下 的饭 热在 灶头 。秀 秀和 丁胜 进了
窑,出奇地安静。两个人都胡乱地扒拉了几口饭,丁胜就走了。秀
秀的妈是四十多岁的过来人,有一粒砂子也揉不到眼睛里。望着秀
秀倦怠地拖着身体进了自己住的偏窑,她笑了。在炕头上,她快嘴
快舌地对寻老六唠叨开了:
“ 你看,秀秀他大呀,咱秀秀和丁胜,今儿个不对劲儿。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8

下到沟底整两捆柴,要天黑透了才回,前几天都是太阳没落山就回
来了。你说,丁胜能看得起咱秀秀?”
“ 瞎哆哆,人家是城里人,秀秀是乡里人。”寻老六搭着话。
“ 乡里人咋?咱秀秀那模样,这前后庄能找着第二份?哪有后
生 不恋 娇女 子的 ?城 里 娃在 咱这 乡里 住久 了 ,就 不兴 有个 七情 六
欲?他年轻力壮的,又不是出家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城
里人乡里人都一样,守着这黄土窝窝,就不兴贪个嘴,解个馋?沾
个花,拈个柳?那才对人的心思。”秀秀她妈一口气往下说。
“ 悄悄的,别说了,越说越离谱。”寻老六想把她的话头打住。
“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了?娃他大,你看,那个老师要给咱
当女婿,你中意不?”
“ 甚?想丁老师做女婿?天上掉油馍馍。”
“ 你以为天上掉不下油馍馍?要是掉下来,你要不?”秀秀她妈
在笑。
“ 掉 下 来,
不 要,
亏 得 慌。
”看 来 寻 老 六 也 算 精 明,
秀 秀 她 妈 乐 了。
“ 那你就伸手接着,不要让油馍馍滚脚底,滚碎了。”
“ 做梦吧!”寻老六吹灭了那盏煤油灯。
“ 做梦?梦成不了真?你看好吧。”
这一夜,丁胜睡了一个好觉。这是他来到后庄睡的第一个好觉。
接下来的几天,秀秀像霜打了一样,蔫蔫的,见了丁胜从不抬
头,念书却很上心,学得也快。她人很聪明。正如人常说的,母亲
笨,笨一窝;母亲聪明了,养下的娃一个比一个的精明。看来,秀
秀 有个 聪明 的娘 ,怪 不 得她 和鸡 娃都 被山 里 人称 为鬼 灵精 ,听 人
说 ,她 哥哥 根柱 ,脑 袋 瓜子 也灵 得很 哩。 丁 胜对 于这 一切 是留 心
的。这一阵子,他除了更加起劲儿地教学生娃娃读书,领着他们唱
歌,还带着他们游戏。他能吃能睡,情绪特别好。他不想心事,不
发愁,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真是一身轻啊。他自己都说不
好 这是 为什 么。 打那 次 和秀 秀背 柴回 来, 秀 秀家 窑里 的柴 也背 够
了。每天下了学,他就一头钻进窑里,改改学生的作业,读读书,
或是把鸡娃叫到跟前,给他开小灶,再教他点儿,只要他能接受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59

了。 时不 时, 丁胜 还会 哼哼 小曲 ,哼 得最 多的 还是 那一 曲《 蓝花
花》。生活,本来就应该是绚丽多彩的,轻松愉快的。只是三顿饭
往秀秀家炕头上一坐,总会生出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而且头变得
很沉,不敢抬起来,怕看到秀秀那双乱人方寸的眼。那天,他吻了
秀秀。该不该吻,他不去想。但是,想起秀秀那双勾人的眼,他心
里麻乱。只有秀秀的妈,不知被哪根筋抻着,一天到晚面露喜色,
忙里 忙外 的, 使出 了全 身的 解数 ,为 窑里 人做 好吃 的。 又是 黄馍
馍,又是白馍馍, 又 是两面馍,蒸馍时还放上了糖精,甜人的嘴。
有时还做上一顿黄煎,压上一回玉米河漏,做上一顿黄米捞饭,炒
上几个可口的小菜。她心里有数,吃着饭的两个壮男嫩女,各人的
心上 都播下 了情 种子哩。 她要 使出 她的能 耐,让 情种 子出芽、 长
叶、开花哩。
时间像飞快的梭子在织,没容人们多愁盼,麦子就黄了,该开
镰了。小学校放了忙假。
割了几天麦,听人们唱信天游。还真是秀秀说得对,人们唱得
是比 前庄 人唱 得好 ,很 有几 个好 歌手 ,丁 胜真 是大 饱了 耳福 。他
想,这是在山里,要是在城里,也许这其中的人是能登台演出的。
这一天,日头一出来就红红的,人们一早就上了山,早饭是送
到山里吃的。丁胜领着他的学生,吃罢早饭也上了山。后山峁峁上
有一块地,是个东西走向的平梁,足有二十来亩,那地里的小麦,
是后庄人的宝贝蛋。人们全指望那麦子蒸白面馍馍,办红白喜事,
上坟祭祖过大年哩。
丁胜干起农活儿来,一般的汉子是没有不服的。他猫着腰只顾
割。因为割得快,还要扎把子,把一排人割下的麦收来打成捆。他
麻利、快当。秀秀和她妈在女子婆姨里都是手快的,喜娃娘的、全
娃娘的也能干着哩。后庄的社员干起庄稼活来个个都不含糊。钻过
梢林,开过荒,当过黑户的人,是干出来的。不干,会有今天?寻
老六乐得边干活,边领着人们吆号子。人们干着,唱着。一片片麦
子,眼见着被众人剃秃了。
然 而, 好时 辰是 不会 长 久的 ,很 快人 们 就受 上了 煎熬 。天 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0

啊,日头烤出了人们的油,又将那油吞尽,是狠毒的哩。男人们干
脆剥了小褂,赤裸着上身干活,他们豁出去和那毒日头拼一拼。女
人们的布衫被汗湿了,又被热气和日头一起烘烤得干了,就会又一
次汗湿的。这样湿了干,干了湿地循环着,于是,在女人的布衫前
后片儿上画上了白圈圈套着白圈圈,一层又一层。用手摸起来硬硬
的。因为汗渍冲出来的是人体的盐分。人们带的水不到半晌午就都
喝干了。寻老六自己也带了一罐水,却没有喝上一口,都给了身边
的人。但是水下了肚,嘴却又干了。
人们带的水喝完了。那架山近处没有泉眼。丁胜的嗓子眼火辣
辣的,疼痛难忍。他痛苦难耐的样子,秀秀看在眼里,心疼哩。
“ 大,弄些水。”她小声说给寻老六听。寻老六舔着泛起白泡的
嘴唇点一点头。他打发两个后生下到了沟底。那里各类树木攀盘成
网,遮蔽了日头。于是,在沟底有老牛走过的地方就踩下了深深的
牛蹄印儿,形成了一个个天然的土钵子。下过雨以后,土钵子里注
满了水,这水是不易蒸发的。山里人渴急了,往往会想到那些个土
钵子。下到沟底的两个后生在那里汲满了随身带的瓶瓶罐罐。当人
们看到那两个人头从沟底一冒上来,便丢下镰刀围了上去。这牛蹄
印儿里的水看上去也是清清亮亮的,喝起来也是甜滋滋的。丁胜接
过喜娃递给他的瓶子,狠狠饮了一大口。那水是清凉的,甘美的。
丁胜在大城市里喝过汽水,在爷爷带他去的各类宴会上喝过多种饮
料。但是,他执著地相信,它们绝对比不上此时此刻他正在喝的这
种山沟里才有的大自然的特制水。接着又是一口水下肚,一股清凉
之气顺着他的筋脉从上往下走,浑身刹那间为之一爽。他喜滋滋地
抬起了头,看到了寻老六,他正在看人们饮水,舌头舔着嘴唇,嘴
唇上泛起了成串儿的白泡,但是却用手推开了丁胜递过去的水:
“ 你们喝,我能抗住。”本来就话少的寻老六,此时说出的话更
金贵,声音很轻,沙哑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饮水,纷纷央求
他喝 一口 。全 娃正 仰起 头来 饮水 ,秀 秀帮 他扶 着瓶 子。 丁胜 一转
头,看到了秀秀的那张脸。这些日子,他不曾正眼看过秀秀。这会
儿,是歪打正着正对着秀秀。她嘴巴抿着,嘴唇是苍白的,干得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1

乎要 裂开 了。 头发 被汗 水溻 湿, 两鬓 像刚 刚淋 了水 ,面 颊黑 里透
红,红里藏黑,干干的嘴唇之上,更显得那双眼的灵秀,还是那样
水汪汪的,和眼帘一起闪动。在太阳光下,黑亮黑亮的,如同两颗
黑色的珍珠。那一对眼睛总是那么美。丁胜情不自禁地轻轻叹道。
显然,她拿到水先给全娃喝,自己还没有喝上。全娃见人们央求寻
老六饮水,抢先从秀秀手里拿了瓶子,走了过去:
“ 寻干大,喝,你喝呀。”他的小嘴翘起,急不可耐。
“ 他干大,喝,喝你的,都能喝上。”众人都在劝。
“ 我娃叫干大喝,那就喝。”寻老六接过瓶子,扬起头,但只是
湿了湿唇,就又将瓶子推开了。丁胜这个喝过墨水的人,今天,竟
被这牛蹄印儿里舀来的水给滋润了。他喝墨水还没有喝出这一份的
滋润。小时候,他看电影《 上甘岭》,坑道里志愿军战士们的让水
之举曾使他激动不已。尤其是在看到那些战士嚼饼干时,因为无法
下咽,饼干渣竟一粒粒从嘴里滚出的那一刻,他的嗓子眼似乎也在
冒烟儿,他也干渴 难 忍。然而,刻骨铭心地懂得 什么叫渴,什么叫
自己渴,别人也渴的时候,却把水推开,是在此时此刻,在狐皮沟
的后 山上 ,在 山里 人的 中间 。慷 慨解 囊, 这是 丁胜 从书 中读 到过
的。而眼前这一景,这样告诉他,当自己和别人一样需要的东西,
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这种给予,才是慷慨解囊。丁胜低下头
去,招呼他的学生们喝水,让他们都喝,喝个够。
“ 丁老师,你喝,你喝嘛。看不出,你干活儿 那 么 麻 利 。
”喜 娃
他大开 了口。
“ 是啊,丁老师这几年可是改造好了。”
“ 要不是穿这么一件尖领子衬衫,我看,和咱山里人一样哩。”
“ 公家人说知识青年要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看这就叫打成
一 片 了。

“ 不是打成一片,是滚成一疙瘩。”
人们喝了水,有了说话的劲头。
听着人们的夸奖,丁胜只感到收受不起。在节骨眼儿上,他比
山里人可差得远了。不要说寻老六他比不得,秀秀他都比不得。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2

不得脸儿一阵阵发烫。猛一抬头,是秀秀那双秀美的眼不远不近地
正盯着他看。那眼光是赞许的,可那眼神怎么就那么撩拨人哩。他
急忙将脸转开了。
没几天,麦子就 入 了 场,碾打了。人们又可以松一口气了。米
家山 公社 下了 个通 知, 让民 办教 师到 公社 去集 训几 天。 头天 晚饭
时,秀秀他妈把丁胜要带的口粮打点好,还把他的脏衣服从窑里翻
出来洗干净了。
吃罢饭,像往常一样,丁胜和寻老六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就回
到了自己的窑里,关上门在想,这一走,要走七天。到了公社,也
见不上李北。这几个月他竟没有能见到她。前两天,她回燕城了,
听说她爸爸病了。她走前给丁胜捎了封信。只有在读北北的信时,
他才感到心像是被金属器件搅动着,搅得他很难受。北北爱他。现
在,他想告诉北北,在狐皮沟的后庄,寻老六一家人和这里的乡亲
像亲人一样待他哩。这儿是他的一个新家。不要再挂念他,离开这
个山窝窝,哪里能施展自己的才干就去哪里,重新再爱一次。天底
下的好男人多得很哩。丁胜不值得她爱。是的,他爱北北,爱。在
他们之间,有着一个十分美丽动人的神话故事,那是他们的秘密,
只有月宫里的嫦娥知道他们的神话。多么美好的神话。但是,爱她
却不 能使 她幸 福, 就应 该让 她离 开自 己去 获得 幸福 ,这 难道 不对
吗?李北那双细长的眼睛又弯起在丁胜的脑海面,仿佛在问:
“ 这样行吗?你真的这样想吗?”一阵敲门声把丁胜拽回到现实
之中。原来是秀秀,她很少到这里来。平日里她妈她大的指令都是
鸡娃 来传 达。 秀秀 怀里 抱了 一摞 丁胜 的衣 服, 走进 门来 往炕 上一
放,回身关上了门。
“ 衣服我妈洗好了。这条裤子上有个洞,我补好了。”从一进
门, 秀秀 就在 注视 着丁 胜: 他瘦 了, 收麦 收得 累哩 。丁 胜收 起衣
服,看了看秀秀,她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那双眼睛又有些直勾
勾的,盯得人好不自在。
丁胜迎上几步,索性要看,就彼此再看个够吧。秀秀的美,折
服着自己。她水灵的秀眼仿佛就是她清亮的心地,她窈窕的身段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3

那一垛垛柴禾,麻利、快当的地里的活路是那样的协调一致。牡丹
是花中的王哩,秀秀是黑牡丹,她是山里女子的人尖子,黑美人,
黑得实在,里外都美。
“ 丁胜哥,
你瘦了。
”秀 秀 的 声 音 很 轻 ,
轻 得 他 刚 刚 能 听 见。
他一
怔,她叫我什么?分明叫的是哥,而不是老师。他诧异地瞪圆了眼睛。
“ 我大说,你是好样的,书教得好,农活也干得好,他和我妈
都看得重你。

“ 你呢?”这两个字几乎在秀秀的话刚一落音的瞬间即蹦出,是
那样的单刀直入。姑娘没有回答,她仰起脸,身体慢慢在向他挪动
着,挪动着,秀美的眼睫毛不扑闪,天蓝色的眼仁深嵌在墨黑的眉
眼里,用纯真在打动着望着她的人。几乎是在同时,丁胜伸出的臂
膀将她又一次搂住。秀秀像一只羊羔,她的头无力地枕在了丁胜的
肩头,那头秀发抚弄着丁胜的脖颈儿。这已经足够了,还让姑娘说
什么呢?眼前的男子,她可以委身相许,因为,她把这个人看作是
自己的山脊梁,是可以仰赖的。
沉默在继续,心跳在加剧。丁胜抱起秀秀,吻着她的脖颈儿,
尽情地闻着那合着蒿草的奶香味。他把秀秀搁在炕沿上坐好,向她
提出要求:
“ 明天 我要 走 了,
你 来 为我 送行,
唱 一曲 好 吗 ?
”丁 胜站 在那 儿 看
着秀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直扑闪,她笑了,轻轻地唱了起来:
“ 哥哥走西口,
小啦妹妹也难留,
止不住伤心的泪,
一道道往下流。
正月里娶过她,二月里走西呀口,这就是天遭荒旱呀哈,受苦
的人儿痛在心头。
哥哥呀你走啦西口,小啦妹妹也难留,手拉上啦哥哥的手,呀
哈送在了大门口。
送在哥哥大门口,小妹妹不放哥哥的手,有几句知心的话儿,
哥哥牢牢记在心头。
走路哥哥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行人多,有说有笑解
了忧愁。
坐船哥哥坐当中,万不要坐船头,大河水涨风摆浪啦,恐怕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4

哥 掉在 河里 头。
哥哥你走西口,万万不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啦,怕你啦忘
了我。
有钱的他是朋友,没钱的两眼瞅,唯有我小啦妹妹天长,唉天
长又日久。

一曲《 走西口》,唱得很轻很轻,是秀秀的心在哼唱哩。它委
婉动听,倾心吐诉,秀秀唱这一曲,简直是好听极了,也妙极了。
秀秀把词句记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音符咬得很准。丁胜在想,
她要生活在一个音乐世家,退一步说,生活在一个像样的城市里,
一准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歌唱家。可惜了,可惜了一块美玉,在荒山
野岭里只有任凭风吹雨打了,没有谁会注意它,去发现它,去精心
雕琢它,去使它光彩夺目,没有。中国之大,人才多哩,有为人所
知道的,也有不为人所知道的。不是吗?在那些大田沃土上,深山
野坳里,有着成千上万个秀秀,默默地生存着,所以虽是美玉,却
只能平庸地了此一生。丁胜啊丁胜,你若是能得到一块美玉,如何
去欣赏它,如何去雕琢它,如何去爱护它呢?一曲终了,秀秀兴奋
得脸儿红扑扑的。单独为一个男子唱酸曲儿,而且是为一个她所钟
爱的男子,她唱得酸,她唱得甜。
“ 秀秀,走西口好听。我才走七天,你就给我唱《 走西口》,唱
得我不好受。我要是走得很远很远,你怎么办呢?”丁胜有些神魂
颠 倒 的。
“ 我就跟了去。”秀秀低下头,脸绯红。
“ 我不要你去呢 ?

“ 你不会的,我心里明白。”秀秀大胆地直视着丁胜。
“ 你明白,我喜欢你?”丁胜的问话没有任何遮掩。
“ 我明白,我妈也明白。”少女的回答坦诚、直率。
“ 真的?”一股热血直冲大脑。一切似乎太突然了,突然得使他
没有思考的余地,简直令他招架不住。这可以吗?这事实,他能够
接受吗?他像喝了酒,喝了醇酒,身体直打晃。秀秀站起来,双手
托 住了 他的 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5

“ 我妈,
是 她让 我 来送 你。
”这 声 音小 得丁 胜支 起 了耳 朵,
但是 话
他听明白了。也许,这是上天的意愿。他,一个军人之后,如今既然
已经做了一个山里人,那么娶一个山里的姑娘难道不可以吗?在这
黄土窝窝里过光景,寻老六这一家人不好吗?秀秀这样的美人不值
得爱吗?再重新爱一回,不为自己,为北北,还不行吗?不行吗?
“ 你爱我?真心爱我?”在不知不觉中,他在问。
秀秀闭了闭眼,像是在说,是的。
“ 秀秀,
和 我在 一 起,
有 你 在我 的 身边,
我 哪儿 也 不去 了,
就在 这
黄土窝窝里,和你这小妹妹,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丁胜的头胀得厉
害。是醉了?不,他不能醉,他不能失去人的理智。但是,他却把秀
秀抱得紧紧的,他的头扎在秀秀的胸口。不是北北,是秀秀,秀秀才
是属于他的。他要扎下去,把他的根,扎在这陕北的大山里。
“ 丁胜哥,丁胜哥。”秀秀一声声唤着他。
丁胜再一次抬起头时,吻了秀秀的眼,吻了秀秀的唇,吻了秀
秀的 脖颈 儿, 吻了 秀秀 灼热 的胸 口, 不放 开秀 秀, 不愿 意再 放开
她。他从下到上膨胀着,膨胀着,血浆似乎凝住了。他怔怔的,怔
怔的 ,终 于不 行了 。他 憋得 慌, 憋得 浑身 的血 液冲 腾着 。他 要发
泄,他要发泄出来。他为什么不去发泄呢?这次要发泄的,要的,
他是男人,面对一个属于他的女人。他像狼,像一头贪嘴的狼,逮
住了一只嫩羔羊。他是狼,狼吃羊,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畏缩。他扑
倒了秀秀。他粗野地剥着那文明人的伪装之物,忘乎所以地我行我
素了 。秀 秀成 了他 乖顺 的猎 物, 像睡 着了 一样 仰卧 在他 的身 体之
下。秀秀体内挥发出来的清香,把他的精神大堤彻底摧垮了。理智
这一次化为乌有。秀秀闭起美丽的眼睛,轻声地哼着,她像丁胜读
过的格林童话里的睡 美 人 。
就这样,第一次,一个男子生平的第一次。丁胜懂得了人性的
完美,懂得了那难以向世人启齿的酣美和畅快。他彻底发泄完了,
就像是坠入了无底深渊,只有下沉的感觉。
他和他的猎物一起,赤身裸体地沉湎在漆黑的夜色里。
他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6






陷入泥沼

从公社集训回来 ,丁胜收到了李北的信,她的父亲患了脑溢
血,但是发现得非常及时,现在正一天天的好起来,看来不会留下
可怕的后遗症。只是现在还需要她的照顾。李北频繁地给他来信,
勤快的时候几乎是三两天一封,因为乡邮员不能及时投递,他竟同
时收到过北北的三封信。守在病人身边的北北,有了一个休整的时
间,她用来读书,思考问题。她可以把自己的许多感触说给爸爸
听,只是不能对他说得太多,不能使他激动。她还可以和妈妈说。
但是,爸爸妈妈不能代替丁胜。她在信上讲见到爸爸的一个战友,
现在搞外交,这位叔叔给她讲联合国大会通过“ 恢复中华人民共和
国在联合国一切合法权利并立即把国民党集团的代表从联合国一切
机构中驱逐出去”的提案,讲乔冠华率团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席
联合国第 2
6届大会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讲中国的小球巧妙地
转动大球,讲尼克松访华,中美在上海发表《 联合公报》,讲日本
的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对我国的访问和《 中日两国政府联合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7

明》。二十多年了,美国和日本这样的国家终于承认了我们并和我
们建交了。李北在信中还告诉丁胜,中共中央作出了关于恢复邓小
平同志的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职务的决定。也许,曲静波
整理过的陈果平的手稿,那里除了黄土高原的果树栽培,还有他关
于责任田、责任树等集体经济管理的设想,会有出头之日了?李北
在信中激动地写道:
“ 黄土窝外面的世界是灿烂的。我们在这里蹲久了,与大地方
的人们交谈起来,恍若前世之人。也许这样说有些夸张,但事实就
是这样的严酷。我们需要大城市,因为在那里,我们可以听到我们
需 要听 到的 事情 ,得 到许 多我 们需 要得 到的 消息 。我 们毕 竟还 年
轻,毛主席不是说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吗?用知识武装自己
的头脑,再去建设新农村,或者说,边学边干。我们需要充实。要
学习,要工作,要去恋爱,我们要做的事简直太多了。丁胜,我真
想你。我们结婚吧。也许,结了婚,我们就不会被恋爱所折磨。如
果我们不再是童男童女了,在一起就会无比自由,没有了顾忌,没
有了犹豫,男女之间的鸿沟不就跨越了吗?不再会有那个压抑欲望
的 晚上 ,那 压抑 太残 忍。 我们 在一 起的 时间 不短 了, 彼此 爱得 难
受,
所 以,
必须 跨 出这 一步 了。
 ”。
李北的信,丁胜总是拿到了就一口气读完,有几封信,他读了
许多遍。不能再包了。自己已非童男。是的,这太突然了,但是,
这一步毕竟已经是跨出去了,义无反顾。也许这一步跨得太唐突,
太荒唐,太匆忙,太欠考虑。但是,起码在目前,自己仍然沉浸在
幸福之中,还没有理由说明自己跨出去的这一步是错误的。他需要
找时间,找机会,把一切告诉李北。最好是写信。他给李北写了许
多的回信。但是,尽管在写每一封信之前,都下决心,要告诉她,
你尽情地去飞吧,飞回属于你的大城市去,找回自己这几年失去的
一切。丁胜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已经不再属于你。直到今天,
在 他和 自己 的心 上人 在一 起的 时候 ,他 才知 道, 他从 来没 有爱 过
你,没有。然而,在每一次写信时,他都会哆嗦着无法下笔。等一
等,她还会在燕城住一段时间的,在她告诉自己就要回来了的时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8

再告诉她。北北会受不了的,会受不了的。一想起她,丁胜竟会羞
愧地无地自容,仿佛自己是一个偷了野男人的小媳妇。对于她提出
的结婚问题,他只有写,这事等你回来再定吧。他在骗一个痴情女
子。他在问着自己:丁胜,你怎么竟活到了这个份上?
林昊放暑假了,他回到了狐皮沟,和他童年的好朋友们一起来
到了后庄,在秀秀家饱餐了一顿。他变了,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丁
胜高兴得很。林干大和程果平都不在了,他们若是能看到林昊,该
有多乐。也许,自己是对的,应该放开李北,让她也去上学。她天
资聪明,念书的时候就曾被同学们称为才女。而自己,尽管也是一
块读书的料……他感到了一种不平。
“ 丁胜,你行啊,我狗剩大哥这家,暖你的心哩。”林昊生出了
几分男子汉的醋意。他是很喜爱一个家的,一个像模像样的家。但
是 ,他 离这 样的 家是 太遥 远了 。所 以, 即使 能借 一借 幸福 之家 的
光,那个借光的人也是让人嫉妒的哩。
“ 是啊是啊。”丁胜点头哩。前庄的另几条汉子也认为不错。山
里人有几个是不爱家的?
时间过得很快,玉米林起来了,高粱红了,秋天到了。
这一夜,窑外玉米林沙沙作响,秀秀家的黑子不停地咬。自打
公社集训前的人生头一回,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秀秀十八岁是虚
龄,周岁才十七。要正式迎娶,也得给李北先有个交代,再写信告
诉他的亲人们,等秀秀再长一岁,到了婚姻法规定的那个年龄。于
是,丁胜和秀秀非法同居了。说是非法,因为没有在公社领取结婚
证。而在秀秀他大他妈那里,他俩则是“ 合法”夫妻。他俩情愿让
俩娃在一起。寻老六两口子认为秀秀能找个城里人作伴侣,他们能
有 一个 知书 达理 的人 为女 婿, 这是 前世 修下 的福 份, 是老 天爷 作
美。在黄土窝里,不领结婚证住在一起的青年男女有哩,他们养的
娃娃不比那公社开的两张纸片片贵重吗?倒是喜事是不能不办的。
他 们只 等着 过了 年, 给俩 娃正 式摆 摆场 子, 吹吹 唢呐 ,放 上几 挂
鞭,热闹一番。这秀秀的婚事是有了瓤儿,还缺个皮哩。
然而 ,丁胜 和秀 秀做梦 也想不 到,这 一夜, 他们 种下了 恶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69

子。
两个人在窑里正拉话:
“ 胜哥,你说咱陕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酸曲儿?”秀秀娇滴滴
的。
“ 酸曲儿?你的小脑瓜里,是谁给你装下了那么多的酸曲儿?”
丁 胜合 上了 手里 的书 , 该去 咀嚼 秀秀 这颗 甜 果子 了。 他搂 住了 秀
秀。
“ 是我妈呀,她会唱很多酸曲儿。你听过三十里铺吗?”秀秀
想唱。
“ 没有听过,你唱吧。”就是听过,他也会说没有听过。正如与
秀秀同房,总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美好,那样的令人痴迷,像是
童男童女第一次在做爱。
“ 让我考虑考虑。”秀秀用小手抚弄着丁胜的敏感之处,在绕着
弯子。
“ 呦,考虑考虑,到底念了两天书,说起话来文绉给的。”丁胜
乐了。他的美玉正被他雕琢哩。他吻得秀秀脖子发痒,咯咯咯咯咯
咯笑个不止。终于,她笑够了,唱了起来:
“ 提起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见那三
哥哥,你是我的知心人。
三十里铺遇大路,拆了戏台修马路,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咱们
二人没 住够。
三 哥哥 今 年一 十九 , 四妹 子 今年 一 十六 , 人人 说咱 二 人天 配
就,你把我闪在半路口。
叫 一声 凤 英你 不要 哭 ,三 哥 哥走 了 回来 哩 ,有 什么 话 儿对 我
说,心里不要害急。
洗了手来和白面,三哥哥今天上前线,任务摊在定边县,三年
二年不 得见。
三哥哥当兵戏楼站,四妹子又在崖畔上站,有心掉头把你看,
心里 头害麻 烦。
三 哥哥 当 兵坡 坡里 下 ,四 妹 子崖 畔 上灰 塌 塌, 有心 拉 上两 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0

话,
又怕人笑 话。

夜深人静,这歌声传得很远很远,句句词儿清清亮亮,曲儿缭
绕着向山顶上爬,撩拨人哩。歌儿好听,又挠人的心。
“ 胜哥,你懂那歌词儿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咋就叫天配就?”
“ 天配就嘛,就是说,是谁把秀秀许配给我的呢?是老天爷和
月亮婆婆呀。”他俨然成了一个温存的大哥哥,拿捏着腔调在给一
个小妹妹讲故事。秀秀美丽,纯洁,幼稚得可爱,使人爱得颠三倒
四。但感觉得出来,自己只有和李北说话,是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因此可以说得深奥,说得晦涩,说得幽默,说得彼此可以会心会意
地笑在一起。于是在精神上会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和秀秀在一起
不会有这种满足。只是,就同房而言,也许北北和秀秀应该是一样
的,因为她们都是女人,都会给他以满足。难道自己真的堕落了?
竟会这样去理解女人?在这些念头飞快地闪过以后,丁胜又恢复到
同秀秀说着话的那个心理状态。他边说着,已经把头扎进了秀秀的
怀里,顶得她笑个不停。
“ 如果三年两年不得见,胜哥,那咱们怎么活,你说。”秀秀酸
溜溜的。
“ 三年两年不得见 ,哪会呢 ?三天两天不得见,我也 受不了,
我想你会想死的。”丁胜的唇堵住了秀秀的嘴,堵得她似乎背过了
气,她兴奋得哼着,说不出话来。他们在炕上滚在了一起。好一阵
子,秀秀又开口了:
“ 为什么四妹子有心掉头把三哥哥看,心里头害麻烦呢?”
“ 不 是 害 麻 烦 ,是 不 敢 看 呀 , 她 的 眼 睛 迷 人 哩 , 看 哥 哥 一 眼 ,
哥哥就拔不出来了,越陷越深哩。”难道自己也因此而陷入了泥沼
吗?丁胜不愿意再想下去。
“ 不对,是哥哥的眼睛迷人哩。”
“ 那就是我的眼睛迷住了秀秀。”丁胜已经压住了秀秀,他在吻
秀 秀的 唇, 衔住 了秀 秀 的舌 头不 肯放 。他 在 抚弄 着秀 秀, 喃喃 地
说:
“ 三哥哥和四妹妹,有心拉上两句话,又怕人笑话。咱们可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1

怕,不但拉话不怕, 什 么 都不怕。是的,一个山里人,他豁出去好
活一回,怕什么?”丁胜笨手笨脚地开始动作。
“ 不是 三哥 哥有 心和 四 妹妹 拉话 ,是 四 妹子 有心 和三 哥哥 拉
话。

不管谁找谁,到头来赤条条的一个样。丁胜吹灭了炕头的灯。
两个人在黑色的夜幕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此时,窗前的一个黑影
一晃。
那黑影像疯了一般,一阵风似地顺着小路刮下了洼。李北恨不
得真是一个影子,潜入那窑里看个明白;恨不得化作风,刮进那孔
窑洞 ,吹 翻那 两个 无耻 的男 女。 像是 在宁 静中 遭受 了八 级地 震,
她,被那突如其来的裂变震惊了,她的精神崩溃了。这一切都是真
的?是真的?不是梦?她掐到了腿上的肉,摸到了脸上的泪。
她刚刚从燕城回来。她是提前赶回来的。她有那么多的话要对
丁胜 说。 爸爸 的病 情已 大见 好转 ,可 以下 地慢 慢走 动了 。慧 敏老
了,但是精神很好。是的,炳彪病了,但是有她在。人们都在说,
幸亏有慧敏在他的身边,他才得到了及时的救治。望着一天天好起
来的炳彪,慧敏感到了一种满足。她坐在炳彪的身边对北北说:
“ 你是不是想走了?”女儿看着父母,他们像是一对老鸳鸯,她
笑 了:
“ 妈妈呀,有你在爸爸身边,女儿能飞了。”
“ 走吧,你大了,妈妈是拴不住你的。”
“ 走吧,去干你的工作。”炳彪是很会将心比心的。既然自己离
不开那干了几十年的工作,女儿这么年轻,应该更需要有事情做,
才 快 活 呀。
李 北在 拿到 火车 票的 时 候, 和爸 爸认 认 真真 地说 了一 次心 里
话 :
“ 爸爸,还记得我五岁时,你到柴峰口去接我吗?”
“ 记得,爸爸记得,你抱着奶奶的腿不撒手。你大哭,奶奶,
奶奶,我不走不走,真如同生离死别一般。好像我是一个恶鬼。”
“ 那时我眼里只有奶奶、娘和小老虎哥哥,他们是我最亲的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2

人。

“ 爸 爸那时太 忙。

“ 那你什么时候不忙呢 ?

“ 是啊,爸爸没有不忙的时候。当时你妈妈病得很厉害,但是,
在她的病好转的时候,马上把你接回了家,你妈妈养育你,功劳头
一份。

“ 爸 爸,
我 知 道 你和 妈 妈 都 爱 我。

“ 我们爱你,但欠你的太多了。在你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开始
欠着你的感情债。后来,你到了爸爸的身边,爸爸仍然欠你的,这
债越欠越多,爸爸一辈子也还不完了。现在你长大了,爸爸只有祝
你幸福。告诉爸爸,有没有漂亮的小伙子看上我的女儿?”北北的
脸烧红了。炳彪心头一热。
“ 他是谁 ?
可 以告 诉 爸 爸 吗 ?

“ 他叫丁胜,和我是中学同学,一起插队,现在还在狐皮沟。”
“ 我明白了。”炳彪注视着女儿,像是在看一张陌生的脸。他的
女儿有了心爱的人,所以不愿意再回到父母身边了。这个当爸爸的
竟感到突然少了点儿啥,使他的内心世界陡地变得空落落的。
“ 我一直没有向你和妈妈提起过他,你不会生气吗?”
“ 为什么要生气?那是你的事情。”炳彪很温和。
“ 爸爸,
你会嫌弃他吗 ?

“ 为什么 ?

“ 他的爸爸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现在还在台湾。”
“ 是这样。”炳彪陷入了沉思。北北安静地等待着爸爸从沉思中
步出。
“ 你考虑好了吗 ?

“ 是的。

“ 和他在一起,你会因为他的出身,吃很多的苦头。这你想过
吗?”
“ 想过。

“ 你 非他不嫁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3

“ 是的。

“ 他非你不娶 ?

“ 是的。

“ 要真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情爱甚笃到婚配不成就去死,死
了以后还要化作彩蝶相伴而舞,爸爸是不会做蠢事的,那不成了千
古罪人了?”
“ 当真 ?

“ 当 然,
爸 爸 什 么 时 候 骗 过北 北 ?

“ 爸 爸 ,爸 爸 。”李 北十分幸福地把头靠在了爸爸的肩头。爸爸
的一席话,说得她好激动。在那个年月,像爸爸这样开通的共产党
的大 干部, 说不 清会有 多少, 总之 不会多 的。共 产党 正统的 出身
论,谁都懂似的,因为他们一张口就可以振振有词,什么出身不能
选择啦,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啦,而真正从理论上懂得的人也不能算
是少 的,甚 至从 更深一 层次上 能够 理解它 的也大 有人 在。然 而,
这,却不单单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如果让人们真正不落俗套地甩
开出身、门第去联姻,去处理周围的人际关系,他们之中的绝大多
数是办不到的。明明知道那是俗套子,却是不能不落的。因为他们
生活在中国,生活在一个“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国度之中;生活
在一个裙带网络为人爱为人靠的国度之中;生活在这个数目众多的
人习惯于唯书、唯上,却不唯实的国度之中。
“ 爸 爸 ,你 真 好 。”
“ 爸爸 不 好,
爸 爸 病 了,
拖 累了 女 儿。
北 北,
今 后 有 什么 打 算 呢 ?

“ 女儿想结婚。

“ 可以。
和妈妈说了吗 ?

“ 还没有。

“ 她会同意的。你们俩在一起,虽然离我们很远,但是我的北
北有 人疼, 有人 爱,这 疼爱就 在身 边,我 们都会 感到 踏实的 。只
是,不要有了爱人,不要爹娘呀。”
“ 爸爸,哪能呢。”这声音是嗲嗲的,引得炳彪一阵大笑。
“ 不过,不能只过日子,忘了学习和工作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4

“ 我知道,先在公社当好妇女主任。”爸爸笑了。
在同妈妈的谈话中,李北给妈妈讲了丁胜如何救下自己,告诉
妈妈他是一个很会控制感情的人,他检点、大度,是一个真正的男
子汉。她讲得声泪俱下。慧敏流着眼泪,她被深深打动了,不停地
念叨着:
“ 怎么会是这样,会是这样。”最后她说:
“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你们结婚吧,喜事回家来办。”
离开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痛痛快快地哭了
一场。
她回到了陕北,回到了狐皮沟,她几乎没有歇一歇,在梁支书
家吃 了一 口饭 ,把 从燕 城给 桃花 买的 药急 急忙 忙放 下, 就往 后庄
赶。不管天是否马上就要黑下来,她要马上见到丁胜,一刻也不能
耽误,她要把爸爸妈妈的话告诉丁胜。她今天晚上见到她的丁胜就
不打算走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因为他们就要结婚了,丁胜不会再
拒绝她了,不会了。太阳落山了,明月当空,她加快了脚步。又是
一个皎皎月光之下,有情人要相会了。她好不欢喜,她飘飘然。她
会给丁胜一个惊喜,她没有告诉他她要回来,她像是从天之尽头飞
过来的云。丁胜会抱起她来转圈子,是的,他曾经抱过北北,转过
圈子的。然而,在她飞到丁胜的窑门口的时候,却迎到了当头的一
棒。这横出的一棒,击得她懵懵懂懂。她那撞击幸福之门的心脏顿
时停止了跳动,而她作为女人的那颗易碎的心破裂了。她那泛着酸
水的肠胃激烈地蠕动着,又刺激着她那颗破碎了的心脏狂跳不已。
她疯疯颠颠地哭着跑着,跑着哭着。连丁胜都没有了良心,是自己
看错 了人 ?是 自己 太多 情? 他在 逢场 作戏 ,他 从来 就没 有爱 过自
己?不,这不可能,不可能!她心中的理念之墙坍塌了,崩溃了。
回到了知青窑,已经是下半夜了。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的爱萎缩
了,她的恨勃发了。他堕落了,酸溜溜到恬不知耻。这就是她日夜
思念的那个人?她恨死了!
李北的神经是错乱了。但是,她分明还可以清清楚楚的思考,
然而,时不时的,不是正常的,是错乱的,忽而,又不是错乱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5

是正常的了。这一夜,李北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 二 天天 亮 以 后 ,李 北 骑 着 自行 车 , 她 要回 公 社 向 孟书 记 报
到,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然后呢,疯狂地去工作,泼上性命去干,
干得忘掉一切。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已经上了一条宽展一些的
路。这是一条刚刚能错开两辆卡车的等外路,路上铺满了鸽子蛋大
小的石子。她骑着自行车在这石子路上颠簸着。还有一小截路段,
就要上公路了。公路如今已经铺上了柏油,从石凹城到川坪县,人
们不再会被颠簸得五脏六肺都换位置了。丁胜说过,要是有一天,
能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北北在这路上跑一跑,也就是三生有幸了。
怎么,又是他?李北咬住了下嘴唇。不要总咬嘴,想说什么痛快点
儿,行不?这又是丁胜说过的话。她张开了嘴,大口喘着。前边的
路似乎越走越窄了,马上就要上大路了。上了大路,她几乎就到了
地方了。孟书记见了她会眯起小眼,咋提前回来了?后边有一辆解
放牌卡车的喇叭刺耳鸣叫,路更窄了,紧靠右边,再靠,再靠,她
能够 反应 过来 的只 是不 断向 右靠 。路 基下 面是 一个 一米 多深 的沟
堑。她似乎感到,车头已逼近了她,由不得回了一下头:
妈呀……乌黑的铁甲向她压了过来。她的车把猛一扭,翻下了
路基。卡车喇叭怪叫着,像是刮过了一阵狂风,一掠而过。她分明
还听到了一个 男 子 的 狂 笑 。 此 时 , 她 的 眼 前 漆 黑 一 片 , 脑 袋 磕 麻
了。 她搞 不清 ,从 一米 以上 的路 基最 先跌 进沟 堑的 是右 膝, 是臀
部,是右肩还是脑袋,只感觉到了,是自行车的车把抵着她的腰。
麻木的感觉袭过,她开始感到了疼。她一动也不动地用摔下来的姿
势卧在地上歇息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过来了,翻身坐起,胳
膊上,衣服上,腿上,头 上 都 有 血 。 一 股 委 屈 之 情 在 胸 中 涌 动, 她
大哭 了起 来。 为什 么那 辆卡 车要 把我 从路 上挤 到沟 里, 挤我 ,逼
我,为哪般?仅仅是以强凌弱,以大压小吗?为什么要如此丧尽天
良, 恨不 得逼 死我 轧死 我将 我碾 成末 儿? 我偏 不让 轧不 让碾 ,偏
不!那个男人的笑声又响起,似乎配上了一张狰狞的面孔,两条细
长的黑眉毛拧成了一团,一双褐色的眼球鼓鼓的,恶狠狠地扭曲了
那眼仁里李北的小肖像。丁胜,那是丁胜。不知为什么,丁胜偏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6

要与这一切厮混在一起,无法扯开,越扯,越浑然如一体。不能就
这样算了,不能!要回狐皮沟,回狐皮沟去!她猛地从地上跃起,
忍住了疼痛。还好,还能走。车把摔歪了,正过来,还能骑。她掉
转了车头。
娃,咋了?摔了?满脸是血。梁支书拉住气喘嘘嘘的李北,好
生奇怪,不是一大早就回公社了?他来不及多问,让大队的赤脚医
生蒿子( 这是李北手把手教出来的一个小后生,小南在县委时托了
人,又让他去县医院参加了培训,现在狐皮沟的人有个小病,都找
他哩)给她上药。
“ 梁支书,我有话对你说。”李北上气不接下气。
“ 不要急,有话包好伤慢慢说。”梁支书知道李北是个急性子。
伤口包好了。李北从头上到脚下摔得很惨,有的地方几乎露出
了白骨,嫩肉翻开,血糊糊的。
“ 真不知道你咋还有劲儿骑车子,你是在哪儿摔的?”蒿子问她。
“ 快上公路了。”“ 咦,那你不快到公社卫生院了?怪怪的,她
怎么舍近求远地跑?”蒿子想不明白了。梁支书皱起了眉。
李北无暇对答。她拉着梁支书进了大队部。她问:
“ 教师如果夜里和学生厮混,该咋办哩?”李北知道秀秀是丁胜
的 学 生。
“ 谁跟谁厮混 ?

“ 丁胜和女人。
”是的,
秀秀是个女人,
这像锥子一样在扎她的心。
“ 女人?”梁支书被搅得昏了头。李北略微停了一下,把昨天夜
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个大概。
“ 真有这等事?”老头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费那麻烦,把
丁胜送去后庄教书,盼他出息,他却玩起了女人,他不该哭吗?说
是后山的姑娘黑出了名,美出了名,不少住队干部在那里过不了那
黑美人关,上半年才有一个县上的干部,把公家的饭碗都栽掉了。
这下可好,丁胜进去了半年,也栽了,不该惹人笑话?咋尽出这号
邪 乎 事。
“ 我可对你说了,看该咋办吧。”李北直愣愣地说,她横下了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7

条心。
“ 该咋办咋办,今儿个我带民兵去捉,捉奸捉双,捉住了就准
数,该法办就法办。”梁支书跺一跺脚。这事麻烦大呀。丁胜是黑
五类子弟,这事又让李北抓住了,她是公社的人,自己若不管不顾
的,孟书记知道了,就更讨厌了。李北咋跟丁胜过不去了?这事假
不了的。儿女无情了就变仇人,这事有哩。然而,听到梁支书这么
一说,李北的心咯噔一下,她甚至在想,但愿今天晚上不要发生昨
天的事。而后又是一咬牙,捉住了,多解气,自做自受。她的心竟
硬得像铁石,头也不回地去公社了。
晚上,梁支书带着两个民兵去捉奸,走在路上,有些迟疑,但
三个人一同去办事,哪能说回头就回头。五十来岁的人了,也有一
鼓作气把事办坏的,怎么就没有想着留一条后路?这一夜,还真是
去着了,真的捉奸捉双了。梁支书气得拍桌子骂娘。
事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人意料。若是秀秀的父母出来作个证,第
一,俩人是私通,第二,此事他们二人是知道的,这事也许就可以
不了了之,大不了到公社扯张结婚证,红章子一盖,成为合法夫妻
拉倒。那时,燕城知青与当地青年结婚的也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寻老六两口子吓昏了头,怕这恶事张扬出去坏了秀秀的名声,对
事情的原委死活不吐口,推说不知有此事。而丁胜也傻了眼,自己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恍惚中只记得自己说了,这丢人的事情是他
干的。本来,秀秀还未成年。于是,事情越闹越大,县上公安局也
来了人。秀秀则吓傻了,只会哭。最后,寻老六捉着她的手在公家
人写了字的纸上按了手印,他自己也按了手印。就这样,丁胜强奸
了自己的学生,犯了强奸罪,人被公安局带走了。
“ 咋,公家人要把丁胜带走?”寻老六两口子愕然不知所措。事
情发展到这一步,秀秀妈才对梁支书说:
“ 这事我和秀秀她大的都晓得,都依了的。”
“ 你说甚?”梁支书一拍大腿:
“ 你们早干甚了?为什么不对人家公家人说清楚?你们害了人
家娃哩。你们是自愿的,人家娃咋能是强奸哩嘛?亏你们先人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8

“ 说是我们知道,我们和秀秀都丢人哩,说是丁胜强迫的,秀
秀好活脸面,男人家的面子大哩。谁知道,嘿,他妈妈的,谁知道
是这样嘛!”寻老六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案 子 结得 很 快 , 公安 局 、 检 察院 、 法 院 ,该 走 的 程 序都 走 到
了。一纸判决书下来,强奸罪,判了丁胜五年徒刑。前后二十天,
丁胜就从县公安局看守所被押往茶山监狱服刑。
秀秀连惊带吓,彻底垮了。她不说话,不吃不喝,一病不起,
愁坏了寻老六和婆姨。他们翻山越岭,请来麻湖湾的老中医为秀秀
把脉。此时的秀秀已是皮包骨头,奄奄一息。脉把完,老中医对秀
秀的父母说:
“ 你娃有喜了,身子骨太虚弱,又受了惊吓。喝些汤药调理吧。”
送走了那郎中,秀秀她妈哭天抹泪地对秀秀说:
“ 这咋好,妈和你大害丁胜蹲了大狱,你又害( 怀)上了他的
娃娃,日后咋好,咋了哩。”
“ 妈,莫哭,我好好吃药,我要胜哥的娃,我要哩。胜哥坐五
年牢,我等他,等他。”倔强的女子竟然坐了起来。她有了活下去
的依盼。她吃着药,病一天天好起来,人也胖了,肚子也日复一日
地隆了起来。山里人是很善良的。后庄的婆姨们这个拿些鸡蛋,那
个拿 来只 母鸡 。人 们爱 怜秀 秀, 喜欢 丁胜 。人 们说 ,不 偷人 不抢
人,算不得坏人。至于情哥哥和情妹妹的风流韵事,并不坏一个人
的德行。也许,中国人的包办婚姻就是风流韵事不衰不败的肥田沃
土。怪不得陕北的酸曲那么多,老辈子人唱,小辈子人唱,唱得甜
唱得美唱得酸,那是张开翅膀的爱恋。信天游那无遮无挡的情曲,
甜哩;青年男女在云端里彼此相望,壮实的后生,俊俏的女子,美
哩; 情哥 哥, 情妹 妹, 睡梦 里几 回回 叙衷 肠, 搂定 了就 不能 再撒
手,两眼睁开一场空,酸哩。人都说,好事难成。这话不假哩。几
多多兰兰茅缸啊,难圆夫妻梦哩。所以呀,在山里人看来,秀秀和
丁胜 一搭 里耍 ,算 个甚 ,就 是公 家人 要认 真哩 。丁 胜是 个民 办教
师,半个公家人,要不,甚事不能有。在山里人的眼窝窝里,山丹
丹花花仍然是红红的,杜梨树叶叶仍然是绿绿的,好看哩。秀秀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79

着丁胜,丁胜心里有秀秀,那么,秀秀该等他,五年的时间不久
长。秀秀还年轻,又有了娃娃,她等得了。
秀秀苦啊,李北更苦。秀秀还有腹中的一条小生命作为精神的
寄托,她有爱的果子。李北则两手空空。几十天来一场大变故,她
把丁胜送进了大牢。人在爱极了眼的时候会恨的,恨极了眼之后又
会悲的。李北变了?不,李北还是李北。她拼命工作。孟书记说:
“ 李北,为一个负心的汉子不值得伤害自己,忘了他。你要是
喜欢军人,我上县武 装 部给你去找 。要是喜欢干部 ,公社 、县上
的,你挑,看中了告诉我老孟,我给你操持。我就不信,你娃找不
到一个比丁胜强的。”
李北摇一摇头走开了。
梁支书见过几次孟书记,他不在那个人面前提丁胜,也不敢再
提这民办教师的事。孟书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说,我也就不
问呗。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对了错了之说。丁胜的
事,是人啊弄遭了的事。定了他的罪,还没有人能说出个甚,一切
又都是罪该如此。他一个共产党的公社书记是不会再对这件事情说
长道短的,只觉着小伙子是个没人能救得了的倒霉蛋。事情弄成这
样,他不太好受。要说心里难过,这梁支书是难过哩。他辛辛苦苦
把丁胜扶起,在一夜之间又带人把丁胜放倒。
只是苦了丁胜了。他糊里糊涂地在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在看
守所里,他要低头认罪,他不该那样占有秀秀。但是说他是强奸
犯,他不能接受。他和秀秀之间没有强迫,没有暴虐。但是他又不
得不服法,去了监狱,穿着半边粉红半边白色的囚服在大田里耕
作,接受政府的改造。为什么会是这样?还是少问的好。安安稳稳
地服法吧,毕竟只有五年。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的十年、二十年
以致更长时间的囹圄 生 活,是能问为什么的吗?问得清楚吗?然而
有一点儿,丁胜是清楚的,他,是黑五类子弟,在陕北没有根基,
与权势者不沾亲也不带故。爱他的人们都无职无权,帮不了他。也
许这只是问题的一半。那另一半呢?他丁胜陷入了爱的泥沼,既然
陷进去了,就只能越陷越深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0





章 狱中 花 絮

家 ,丁 胜 没有 了。 狐 皮沟 后 庄的 秀 秀, 毕 竟不 是他 的 合法 妻
子。那些逮捕书、判决书等一切要下达给家属的法律文书全部给了
梁支书。
他上囚车去监狱的那一早,梁支书和李北为他送行。李北眼里
噙着泪。丁胜不敢正视他的北北,那目光惨淡,却刺眼,像强烈的
电光,仿佛能刺透他 的五脏六肺。据说,梁支书和李北能在他走前
见上他一面,是因为李北央了孟书记,找到了县公安局长。
“ 娃,好好改造,好好服法。到了大牢里,比不得这山里。嘴
要软哩,要猫起腰为人哩。刑满回来了,你还是我狐皮沟的社员。”
梁支书的声音沙哑着。他一个男人,在人前,是不兴掉泪的。
李北哭了。在狂风暴雨之后,她的铁石心肠就被儿女之情吻得
软成了一摊血肉,她 十分理智地痛哭了一场。她不能失去丁胜,不
能。 丁胜 ,他 还能 回到 自己 的身 边吗 ?顾 不得 这些 了。 在他 走之
前,要见一见他,见一见他,这个念头强烈到不能作罢,以至于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1

夜三更的,她敲响了孟书记的窑门。孟书记失眠,一夜睡不了三个
钟头。这一夜他刚刚幸福地迷糊上了,又被无情的声响震灵性了。
怕是有了什么急事?才下过雨,是沟里的几个坝出了事?于情急之
中,他光着膀子,穿一个大裤头开了窑门。当他看清李北时,尴尬
得进退两难。姑娘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孟书记急忙把
李北让进了窑,披上衬衣关切地问:
“ 咋了 ?
谁欺负了你 ?

“ 孟书记,丁胜,丁胜,他,”姑娘大声哭了起来。
“ 丁 胜判完 了,
你 ,咋 的 了 ?

“ 我想见他,想见见他。”孟书记先是一愣,回过神来明白了八
九分了。
“ 你还挂念他 ?

“ 我想他。”李北抽泣着,她是那样的委屈。
“ 你呀,”孟书记不说了,他摇了摇头。虽然他也年轻过,但是
有许多事他没有经历过,尤其是青年男女死去活来的爱,刻骨铭心
的恨,还有负心的汉汉一走了之,多情的女子却无怨无悔。李北是
大城市的女子,她的爱,也许让人更难琢磨。最后,他轻轻地说:
“ 我帮你见一见他,再叫上梁支书。”孟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
此时在丁胜的面前,她的泪由着性子流淌。她无法控制自己。
二十天的时间,丁胜老了许多。虽然自己有几个月没有见他了,但
是,他老了这许多,是在这二十天里。李北坚信。他眼圈发黑,脸
色苍白,面孔肿胀着,胡子头发都长了,硬茬茬的毛发一根一根都
在扎她北北的心。
“ 我服法,好好改造。”五分钟里丁胜只说了这一句话。
“ 我会去看你的。”李北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只 有在 这 时, 丁胜 才 抬起 头 来看 了 一眼 李 北, 心一 紧 。她 瘦
了,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两只眼睛痴呆呆的,眼珠被淡红色
的血丝缠绕着,眼泡肿得变了形。她是刚刚回来的?她被自己害惨
了,还要来为自己送行?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自己从灵魂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2

肉体 也永 远不 再是 她的 了, 不再 是了 。她 恨自 己吗 ?用 不着 再恨
了,已经遭了报应了。不,天大的报应也解不得她的恨。可是,我
是爱她的,爱她的,不是为了这份爱……他低下了头。还有那个秀
秀,他不该这样要了秀秀的贞洁。两个女人都被他所害,罪过啊!
他什么也不去想了,想谁也帮不了谁,爱谁都只会爱出灾祸。他咬
紧了牙根。此时,他麻木得像一截疙疙瘩瘩的老榆树根,就是用火
来烧,也见不着火苗,只能慢慢幻化为灰烬。
与丁胜同车去茶山监狱的还有一个人,叫田留,黑黑壮壮,高
高大大的,一脸的本份,说句话都脸红,却放火烧了设在他们村的
县蚕种场。要说作案的动机也简单极了,因为县蚕种场建窑占了他
家的自留地,那自留地在山洼的阳面,队上给他倒了一块背洼洼里
的地。自留地是农民的命,他全部的心思,都扑在了自留地里。在
那里,能结出拳头大小的洋芋蛋蛋( 土豆),尺把长的玉米棒棒,
洗脸盆大小的老南瓜,还有那豆角、洋柿子( 西红柿)、黄瓜、茄
子、白菜、萝卜,红的、黄的、紫的、绿的、白的,那是农民织出
的锦缎。自留地里的庄稼和蔬菜,那是山里人的金娃娃哩,都是用
最上 等的 粪肥 奶出 来的 ,用 十二 分的 精心 从颗 粒侍 候到 大的 。谁
想,一张纸头飘下来,田留精心用茅粪奶肥了的自留地换了块照不
见日头的瘦土。一年下来,洋芋蛋蛋比羊粪蛋蛋大不了多少,玉米
棒棒没有人的中指长,一切带颜色的菜都是灰暗的。这一年,大田
里的庄稼也旱结实了,没什么收成。婆姨急了眼,娃娃老娘都要吃
哩。她摔摔打打骂田留,骂得星星都躲了,还在不住嘴地骂:
“ 你个窝囊鬼,是 个 连块 自 留 地 也护 不 住 的死 狗 , 我 跟了 你 倒
了八辈子的霉。这日子没法过了。”她又哭又闹。田留本来就窝一
肚子的火,那火自打换了地的那一天就窝上了。他又不爱说,那火
不往外烧,作践得自己恨不得死一回。他这个人,又是最听不得娘
们哭的,娘们一哭,像是小狼的爪子挠他的心。他一肚子的火再也
窝不住了,大叫着冲出了窑门。婆姨傻了眼,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男
人像 疯子 一样 地傻 跑, 她麻 利地 追着 男人 的屁 股撵 ,死 活也 撵不
上。田留一把火将蚕种场烧了个惨,那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天幕。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3

后的事田留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婆姨捶着他的背号哭着:
“ 这咋活啊,你把我也烧了吧!”田留一直站在山墚上,望着那
火烧起,望着人们将火扑灭,望着启明星升起,没挪地方。人们向
他围过来,他不动。公安局来人带他走,他跟上走了,才知道这事
做大了。把他宣判了,他才像是刚刚做了梦,现在醒来了。
“ 我这十年大牢一蹲,可怜了窑里的婆姨和三个碎娃,那小的
才 出了 月子 ,大 的才 五岁 。炕 上还 有个 七十 岁的 老娘 ,她 瘫在 炕
上。等我熬出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到我的老娘。”田留淌下了泪。
“ 可你为甚要烧县蚕种场?那是国家的财产,就不怕犯法?”丁
胜问他。
“ 说的是呢,人急红了眼,干了瞎事,后来也怕哩,那得用多
少钱才能赔哩,怕是得做牛做马,几辈子人的力气都搭上,也赔不
起国家的那蚕种场。我可没有想到要我去蹲大牢。我又没偷又没抢
又没杀人。”田留不应该委屈,按他的理,不让他下苦力赔国家的
蚕 种场 ,只 去蹲 上十 年大 牢, 岂不 是便 宜了 他! 但不 是这 么个 事
呀。难道只有偷只有抢只有杀人才犯法?中国的法,不能说没有。
可是在山里人的心里,它是十分模糊的。一旦被绳之以法了,这绳
头是怎么打的结,打的什么结?公家人说山里人犯了罪,犯的是哪
一条哪一款的罪?要服什么样的刑?量起刑来,别说山里人不懂,
他丁胜一个上过高中的人,又能懂得多少呢?他与秀秀做了不合法
的 夫妻 ,就 犯了 强奸 罪。 强奸 这两 个字 ,在 他读 小学 四年 级的 时
候,结结巴巴地看过冯德英写的小说《 苦菜花》,曾经读不懂这两
个字,查了字典,看了那解释,对所谓的暴力、性交,还是稀里糊
涂的。他追着老师问过,那么有学问的老师却支支吾吾似乎无法加
以解释,后来是这样说的:
“ 不要问了吧,你长大了,会懂的。”
他又去问爷爷,爷爷用十分鄙夷的眼光扫着墙角,对孙子说:
“ 男人欺负女人,很下流,很无耻。爷爷最恨这样的男人。你
长大了,会懂的,现在,你还太小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阅历像他的年龄,一年一年的长,一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4

一年的大,他对这两个字由似懂非懂,渐渐的,一天比一天明白了
起 来。 尤其 是来 到了 农村 ,听 到山 里人 的打 情骂 俏, 看到 羊儿 踩
圈,叫驴发情,牛儿交配,他才算彻底弄懂了善良的人们不愿意说
道的这两个字。强奸,就是用暴力凌辱妇女,是污秽的,下流的,
无耻的,罪恶的。怪不得他的老师难以向孩子启齿这个中的肮脏,
爷爷要恨呢。可是丁胜却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却成了强奸犯。是
的,他不对,他和秀秀在一起没有办结婚证,秀秀还没有成年。但
是,他没有凌辱妇女,他不卑鄙,不下流,不肮脏。事到如今,他
有口难辩,只有认罪服法。他常常要想,他感到冤得慌。他一个身
体一放倒鼾声即起的男子,失眠了,整夜整夜睡不着,精神恍恍惚
惚。在茶山监狱里,他沉默寡言。劳动改造,无非是在大田里干着
那些他早已做熟了的庄稼活。他可以闷头干一天活不说一句话。这
所监狱设在陕北的深山里,交通不便,犯人们干农活养活自己,也
养活农场。丁胜在管教们的眼里是改造得很好的,常常受表扬。但
是表扬能使他得到什么呢?有时他也会想,他判了五年,总还是有
个出头之日的。可是他的管教们,队长们,他们虽是执法人,却要
在这深山里和他们这些犯人待在一起。他们有的人已经这样待了二
十年了,从一个青年人步入了中年。也许还要再待下去。什么时候
他们才能离开荒凉的茶山呢?一切听从党安排。从这一点儿上说,
他们比自己强在哪里呢?他们况且无怨无悔,你丁胜呢,既来之则
安之吧。只是,时常,他又不去这样想问题了,钻进了儿时常去的
东西罗圈,那路似乎只能越走越窄,只感到憋闷,感到难受。
服刑的第一个年头上,李北和茅缸一起翻山走了一百八十里山
路,整整走了两天来看他。丁胜不见李北,不能见她,要让她死了
这条心。他越是绝情,北北才会越失望,失望到了极点,她才会离
开自己,会的。如果那样,他们两个人都会解脱的。他祝愿他的北
北能够幸福。茅缸和丁胜见了面,两个人都很激动。他给丁胜带来
了莲花妈妈的信。那前几封信,他收到了就从狐皮沟寄到茶山。丁
胜给妈妈回信,不说他在服刑,反正种了收了的,他有的写哩。只
是把茶山,说成是狐皮沟就行了,反正两个地方都在山里。不知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5

这样能瞒妈妈到多久,瞒一天是一天吧。茅缸告诉丁胜,他大身子
骨不如去年了,走上路,腰腿都疼。背背子,捆大了,他都起不来
了。
“ 还没有说婆姨?”丁胜的头按规定被剃得光光的。阶下囚的生
活使他养成了看人不看脸的习惯,眼睛盯在茅缸的肩头上。
“ 我大让我娶了秀秀算了,媒人已经去过了。”他的话到这里打
住了。梁支书对他说,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兰兰,兰兰嫁出了狐皮
沟,现在养下的第二个娃娃也会爬了,你还想什么呢?大就你一个
娃,大要靠你顶门户。秀秀遭了这一难,好赖是挺过来了,还生下
了丁胜的儿子。她等丁胜,丁胜怕不会再要她了,是她那个家害的
丁胜蹲了大牢。你娶了她,大有了儿媳妇又有了孙子,日后再给咱
家窑里添上几个娃。秀秀有了着落,也让丁胜不再有思念,断了那
段理不顺的乱情。临上路时,桃花再三叮咛,秀秀养下儿子的事,
不要告诉丁胜。不知道,不会害麻烦。
“ 你依了?”提到秀秀,又听说茅缸要娶她,丁胜那颗冷冻过的
心像是浇上了热水,烫得发紧,一阵阵生疼生疼的。一日夫妻百日
恩,何况丁胜又是喜欢秀秀的。然而,只有很短的一刻,一切又恢
复到原样。只是,他需要问问明白,他对不起秀秀,现在能办到的
事,就是再关心关心她。
“ 依了。我什么都听我大的。打小,我就事事依他。和秀秀在
一搭里,能过好山里人的光景哩。”茅缸的头垂了下去,不想再看
丁胜那颗圆圆的脑瓜心子。是啊,秀秀和他丁胜的情是三天两后晌
的情,如今自己又蹲了大牢,她再嫁人,就像河水要改道一样,自
然得不能再自然了。也许吧,秀秀和茅缸在一起,会把山里人的光
景过好的。秀秀会同意这门亲事吗?为什么不呢?丁胜认为自己没
有必要再想下去。本来嘛,一个山里女子,失了贞洁,应下这门亲
事,怎么想怎么都是一件好事。
大宝和甜瓜生了儿子,我桂花干妈让把那儿子给了虎娃了,说
是叫虎娃是大,就要给虎娃养老送终哩,她日后升了天,也就不会
有心事了。大宝说,第一个儿子就该是虎娃哥的,他是哥哩。丁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6

笑了。山里人的故事,最能开人的心。
“ 你咋不见李北 ?一个女人走一百八十里山路容易?你的良心
让狗吃了?”茅缸替李北抱不平。别看丁胜在坐牢在遭难,他也不
能饶了他。
“ 她为什么还不回燕城呢?”丁胜抬起头来问 ,那人中正对着
茅 缸的 眼睛 在蠕 动着 。多 么希 望茅 缸回 答他 ,李 北吗 ?她 就要 走
了。
“ 还回燕城呢,公社如今也不干了,回咱大队了,在大队当了
个妇女主任。”茅缸的话说出来,丁胜愕然得目瞪口呆。
“ 你不要眼睛瞪那么大,还不是铁了心要跟你 ,在生产队等着
你,说是等你刑满回队里,你是社员,她也是社员,你们俩儿呀一
个样样的,这叫什么,对,她说这叫对等,要让你产生一种心理上
的平衡,到那个时候,她要给你当婆姨,你就会接受她的。那天黑
里,说得我大都落了泪。我妈说,这样铁了心的女子,那丁胜还能
说甚?”茅缸说着,很有些愤愤不平。这世道咋就是这个样子的,
众人都向着他丁胜。要是他茅缸的那个兰兰像李北那个样待他,他
立马扑上去抱住不再撒手。可丁胜倒好,屁股后头有个秀秀为他生
下儿子,又有个李 北觅死觅活要跟他,他连见都不见人家。此时的
丁胜,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力量了,他没有想到北北竟会
如此痴情,他的心在绞痛。他难受,他难受,他要发泄,要发泄。
他压抑着,压抑着。他感到自己是那样的虚弱,不知道是不是还能
重新撑起男人的那半边天。也许,他真的还不如一个女人。
“ 你还不见见人家?”茅缸在想,一席实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
硬的汉子也该耷拉下脑袋,回心转意了吧?
“ 不,不见,我不见她,你告诉她,我丁胜从来没有说过要娶
她做婆姨。”丁胜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没有说过要娶李北这样的话。
他不能心软,他要横下一条心,要让李北彻底地绝望。只有她绝望
了,才不会再等他了,不会了。
“ 我没有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我看还是李北能看透你后
生,她说你这个人认死理,认了死理不会回头。这不,知道你不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7

见他,让我给你这双鞋,还有这两件新衬衣和三个本子。这儿还有
我大和我妈给你捎的白糖、红枣和南瓜子。大宝他妈给的两条洗脸
的手巾,猴娃给你的两块肥皂。”茅缸叹了口气。
三个红皮本子是北北的日记本,丁胜见过的,但不曾读过。北
北把日记本给他,让他读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那么瘦吗 ?北
北,为了你,不要怪我。这一切,我是会说清楚的,会的,只要你
离开我,离开我。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抱起了茅缸给他带来的
东西。茅缸注意到,他最先把那三个红皮本子揣进了怀里,嘴唇抿
得死死的,最后看了一眼茅缸,苦笑了一下,跟着管教走了,没有
再回头。茅缸长长地出了口气。人家不见李北他有啥法,东西收下
了,他就如释重负,有了轻松感。
茅缸和李北走了。李北的眼泪大概早流干了,人也更成熟了。
这一次,她没淌一滴泪。丁胜不见她,也似乎在她的意料之中。也
许,他觉着对不起自己?现在说不清楚谁对不起谁了。毕竟是她害
丁胜坐牢 。现在,为了赎罪,要她李北下油锅子,她都不会眨眼
的,不会的。她有深深的负罪感,因为他爱丁胜。为什么会爱到如
此痴迷迷的份儿上?因为他救过自己?不是,起码不全是。她说不
好,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女人能说得好呢 ?爱,像是一个模糊体;
爱,往往又是糊糊涂涂的;爱,足以令人沉醉到辨不出东西;爱,
可以是神,也可以是魔鬼。她在为爱付出。
在只有丁胜一个人的时候 ,他把那三个红皮本子贴在了胸口
窝,像是用心在亲吻他的北北。他哭了。但是,他没有打开它们。
他不敢读李北的日记,他怕……
茅缸和李北探监不久,就进入了秋天收获的季节。农场里的庄
稼今年长得很好。上山干活的犯人们,十有八九是农民,干起庄稼
活儿干脆利索。只是这些人穿着一半粉红色一半白色的囚服,推光
了头 ,一色的男人 ,老了的,正年轻的 ,俊的 ,丑的,胖的 ,瘦
的,杂乱的成了一体。不然的话,他们拉开架势真和山里人是一模
一样的。他们也一样打情骂俏,唱信天游,吆号子。只可惜身边没
有女人,他们像是些出家人。听说有女人来看丁胜,他却不见,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8

们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 你小子艳福不浅,吃进了一个山里的嫩女子,蹲了大牢,又
追来了一个洋女子,听说是燕城的姑娘,和你一样,是个知青,可
你为什么不见呢?是不是这个洋的那盘子不如那个土的亮呢?那也
不至于太他妈绝情,没女人,你受得了吗?你要知道,女人的模样
可以俊可以丑,可是上边不一样,下边还不是都一个样样吗?你又
不是没有玩过女人,还体会不出来吗?”人们一阵怪笑。这是一个
说话流里流气的人,叫胡飞,原来是一个司机,常去一个窝点玩暗
娼。公安局端了那个窝点,他也按流氓罪服了法。进了这里丁胜才
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娼是不曾绝迹的。他在人们的怪笑声中,
像一根木桩,没有任何反应。他讨厌胡飞,讨厌他的肮脏,讨厌他
的下流。他不愿意看胡飞那一对三角眼,笑起来,像是长短不齐的
毛笔头点出来的带刺的左一点和右一点。
“ 你们笑得也太难听了,人家都不理你们,你们还好意思笑!
总以为人家跟你们一样是下流胚子?胡飞呀,唱上首歌,你唱歌比
说话好听。”说话的人叫唐平,是他们这一干人里最大的官,当过
黄峁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因为主管的一个水利工程施工质量出了问
题,冲了两个村子,淹死了几个人,被判了七年徒刑。犯人们称他
作“ 大干部”。他不仅长得马大三粗,很有派头,而且说起话来头
头是道,为人处事很大度,犯人们都很尊重他。果然,他两句话一
说,胡飞唱了起来:
“ 三月的那个太阳,红呦的那个红,可怜咱受苦人呦,这样命
苦。
我想 起那 个我家 ,好 心的那 个酸 ,不知 什么 时候呦 ,才 能回
转 。”
众人与他合唱起来。这是一首赶脚人唱的歌,曲调悠扬,有吆
喝,有叹息,拿捏好腔调,好听哩。胡飞算得上一个歌手,嗓门可
以拔得很高,声音又大又亮。犯人们很喜欢唱这首歌,他们对亲人
的 思 念可 以 越 过黄 土 墚墚 ,传得 很远很 远。于 是他们 唱得十 分投
入,不少人是动了真情的,尤其那个胡飞。唐平是没有说错他。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89

的歌儿唱得真好。据说,这首歌是爷爷教他的。爷爷是个赶脚的,
一年四季在弯曲的山道上走,没有成过家。在山间的一个客店,一
位姑娘羞答答地迎他送他,那是一只野鸡。赶脚的要么没有妻室,
要么有家难回。他们走得累了,歇下的时候,需要女人的抚慰,于
是,会有野鸡飞进他们的怀里。野鸡往往并非倩女,少真情,多是
逢场作戏,但是,终究能解了男人那难耐的干渴和饥饿,又有了赶
脚的力量。这野鸡给了胡飞爷爷一个男人的欢喜和自信。后来女人
生下了一个男娃,说是他的,他不信。从客店经过的人太多了。他
摇一摇头,我不是你的情哥哥,我只是一个过路客。在一个漆黑的
夜里,他又一次路过了那个客店。姑娘不在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
哪里,那个娃娃留在了客店里。他的驴驮多了一个娃娃,他赶他的
脚,找曾经属于他的那一只野鸡。娃娃一天天大起来,眉眼像他,
脾气和他一样的倔强,真是他的种。那是一只有真情的野鸡,是黄
土山里的情妹妹,他悔之莫及。他老了,没娘的儿子大了,在儿子
平二十那一年,他为赶脚的儿子娶了花一样的婆姨,那是个十八岁
的俊女子。儿子不能再活成老子,找不到爱过的那一只野鸡,领着
一个没有娘的苦娃。媳妇为这个家添了一个丁,就是胡飞。但是胡
飞和他大一样,从小没了娘。他的妈妈在他刚会走的那一年离开了
他的家,妈妈说,我在这里守活寡哩,我守不住了。两个大男人养
大了那个小男人,赶脚人养出了一个开着解放牌卡车去运货的人。
这个人哩,生出了他走进茶山监狱的故事。
丁胜从唐平嘴里听到了这个故事,又听到说,被胡飞恋着的那
个小暗娼,来看了他 几 回了,一心一意等他哩。胡飞也发了誓,飞
出茶山的那一日,娶了她好好过日子。从感情上,丁胜不再那样的
厌恶他。他有恶习,肮脏过,但是,他苦啊。他,也在变哩。
唐平则是丁胜很看得起的人。丁胜听过他的忏悔,他说:
“ 唉,人死了,惨啊,有娃娃,有婆姨,有后生,有老人,是
我没有把好质量关。实际上,质量问题就是个技术问题,我不懂。
我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解放初是县委的一个小通讯员。因为腿勤,
手勤,眼勤,嘴勤,脑瓜儿也勤,被县委书记从乡里的青年干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0

乡长、县团委书记,直到文革中的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一级一级地
提拔起来。可是因为文化水平低,负责工业,咱这个瞎猫逮不住耗
子。负责农业,搞个广种薄收,修个梯田平个山头,还是能玩得转
的。可是搞个精耕细作就不行了,咱不懂科技。负责水利工程,咱
连张图纸也看不明白。说到底,咱这没文化的工农干部,扑腾起来
难啊。

一次,他那个县上的一个犯人任五( 这是个逼死了婆姨的人 ,
那婆姨虐待他的老人,在村里乃至公社都是坏得出了名的,他气急
了,逼得这恶女人上了吊。他到了茶山,还常常喊叫,为什么虐待
老人,公家人的法就管不到)开他的玩笑:
“ 大干部,听说那年蒿子坪公社要盖个厕所,想让县里拨点儿
钱,就请你喝了酒。你醉了以后躺在地上,谁也把你搬不动,拿了
条狗皮褥子铺地上,把你翻到了那上面,你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头偏
了才起身。于是,蒿子坪公社的厕所盖起来了,像一座小庙。”丁
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听小南和林昊都说过,他们那里的望花公
社想盖厕所,请县里的高副书记吃饭,不过那厕所至今没有盖成个
样样。怎么又听到一桩请头头吃饭盖厕所的事,还盖出个庙。
“ 你小子胡 说,哪 有这事!”大干部听了多少有些动怒。
“ 那你喝过人家的酒没?”任五不依不饶。
“ 酒是喝过 ,可大事我办不成 ,别说是修厕所 ,哪儿的院墙要
开个口子,我说了也不算,要一把手说了才算。”大干部无官无职
了,和平头百姓是掏心窝说实话的,人们信他。
“ 那要你做甚呢?跟着混?”旁边的人还有新的兴致。
“ 要我做甚 ?这个你们就太小看我了 。我不主事,得管事。全
县几十万人,大到种了,收了,发放救灾物资,农业学大寨,小到
为山里人安有线喇叭听广播,山里人要去种子站买种子,西瓜熟了
卖个西瓜,母猪下了猪娃了要到集上卖个好价钱,我都管。我睡过
几个囫囵觉,你们谁知道?下个乡,蹲个点儿,几百里山路骑不上
驴做不上车,还不是用我的两条腿去量哩!”众人不说话了。听说
人家 做了 大官 ,好 像前呼 后拥 的多 神气 哩 ,不 容易 着哩 ,吃 不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1

苦,做不得共产党的官官哩。还要担责任哩。山里人的吃啦穿啦还
有那身家性命,能担起这担子容易了?大干部这样的人,还没有干
得好,不是进这茶山监狱了?丁胜这个很少说话的人,听别人说话
是十分认真的。这大牢分明是一所特殊的社会大学,他在这里能读
到在狐皮沟的前后庄无论如何也读不到的东西,领悟的那些个道理
深刻哩。在这里,他能听老干部这样的人说说心里话,还是有意思
的。在狐皮沟大队,山里人能见到县革委会的头头脑脑,是一件希
罕事。丁胜从未听到哪个山里人敢去问县上的头头脑脑,你到我们
公社来,喝酒了吗?你不主事,要你做甚呢?只有在这里,人人都
是犯人,虽然犯人和犯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出身,他们的经历,
他们曾经有过的社会地位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呢?他们都一样是
光光头,穿两色衣,汗水洒在一垄田里,头碰头,膝磕膝,能够将
心扒给旁人看。
还有一个叫杨树头的人,快五十了,偷东西判了三年刑。丁胜
进来不到一个月,他刑满释放了。临走时却大哭:
“ 我不回,不想回去,这里有吃有喝的。管教,我是可怜人,
你们都知道。我的婆姨害病死了十年了,儿子认他大舅为大哩,我
孤 单单 一个 人, 谁疼 哩? 回去 种地 ,没 黑没 明地 干, 满山 里种 高
粱 ,那 高粱 秆子 长得 没有 个十 岁的 娃娃 高。 我早 说了 ,种 草、 拦
羊,都是好坡洼,种庄稼没收成,公家人谁听你山里人的?你饿死
你的。他们下到山里,派饭派到哪个窑里,婆姨们不做最好的吃食
给他们?可我们山里人有半年要吃糠咽菜,为给公家人管饭,跑出
十里地去借白面借黄米哩。张管教,李队长,向上面反映反映,我
不走了,在这里下死力干活还不行吗?”
“ 不行啊,刑满了留下,我们茶山没有这个条件,外面好赖不
比这里强?”是的,要是让他们离开这里,他们留恋是留恋,不会
这么想不开的。管教们队干部们好说歹说,劝他上了车。他把头探
出车窗,大声喊:
“ 我会回来的!”一言既出,丁当作响,不到半年,他果不其然
又笑模笑样地回来了。原来,回到家,赶上大旱。他家住在塬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2

老天不下雨,人和牲畜连饮的水都没有。塬上没有水井,只有靠天
下雨淹灌水窖。天不下雨,水窖干了,只有吆着牲口到远处去驮水
喝。儿子已经成了家,到那里去要上口吃的,儿子骂,媳妇赶。干
活,没水,庄稼不长;活人,没吃的,饿得心慌。去死,又觉着冤
的慌,活着多好。寻思来寻思去,还是回这儿来吧。这次还是犯了
盗窃罪,又判了三年。
“ 杨树头,你这回又偷了甚?”人们围过来,欢迎他的到来。
“ 偷了一个老汉给生产队买化肥的五百二十元钱。这回我没动
一个子儿,县公安局预审股的刘股长和大老王审我时,我交代得很
彻底,认罪态度也好哩。法院把我判了,我就把钱给他们了,让他
们还给老汉。咱不就为了和你们在一搭里再活几年吗?”
“ 那钱咋还那老汉?你能认识人家?”任五问他。
“ 认识,那老汉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生的地角离我不到八十
里山路。不过我可没害人家。”
“ 还没害人家,老汉没了钱,不号哇哭叫个一阵?心眼窄了,
还不寻了短见?”田留撇一撇嘴说,他很不满意。山里人恨贼娃子。
“ 那是我们俩儿的事。”杨树头诡秘地眨一眨眼。人们一怔,而
后一阵哄笑。队长、管教们摇着脑袋,笑不得,哭不得。张管教,
是个上了四十的人了,他扬起脚轻轻踢了杨树头的屁股,他叹道:
“ 你呀,好我的个杨树头哩。是的,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
有,竟有爱恋牢狱的人。”杨树头揉着他的屁股:
“ 张管教,我低头服法,不给你惹麻烦,还不行吗?”一句话,
连丁胜这个沉默寡言的人都笑出声来。
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一下,是山里人最清闲的日子,是劳
改犯们大修整的日子。他们学习、认罪,还有组织地读报纸。在这
里,丁胜知道的事情要比狐皮沟知道得多,因为这里的报纸多,还
有一 个小 小的 屋子 ,里 面堆 着书 刊和 杂志 ,还 能找 着过 了期 的报
纸。 从报 纸上 ,丁 胜知 道中 国共 产党 第十 次代 表大 会在 北京 召开
了,周恩来同志代表中央委员会作的政治报告揭露了林彪集团的罪
行, 指出 林彪 集团 是一 个“ 语录 不离 手, 万岁 不离 口, 当面 说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3

话,背后下毒手”的反革命阴谋集团。全国在开展批林批孔运动,
评法批儒,大批孔丘“ 克己复礼”、“ 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
大批
“ 周公”、
“ 宰相”、
“ 宰相儒”。他咀嚼着那些说烂了却仍是令
人感 到有 新意 的什 么“ 阶级 斗争 一抓 就灵 ”, 什么“ 七 八年 来一
次”。他开始想,这中国大地上的阶级斗争,人斗人什么时候是个
头呢?反正斗来斗去,今天你上去,明天他下来,人们随波逐流,
在阶级斗争浪头上翻上来翻下去,只有丁胜的爸爸,他不是能够在
这个浪头上翻动的人,他是死狗,似乎永远没有翻起来的那一天。
李北呀你为什么不认清这个理,为什么还要等一个死狗的儿子,他
会给你带来什么 ?
丁胜收到了林昊的信,他骂丁胜是一个不懂得什么叫爱的人。
他谴责丁胜,对不住李北。小南的信和他的信塞在了一个信封里,
除了问候,还问他读了李北的日记有何感想?可是丁胜还不曾读那
三本日记,那上面写的是一个女人的心里话,没有拿给父母去读,
却给了自己。自己收下了它们,因为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不会没有
北北 的位 置。
北北,也许我从来没有读懂你?他这样想了不止一遍。
在一个冬天的月夜里,丁胜终于打开了李北的日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4




章 风流云散

北方大学坐落在省会秦城的西郊一个叫戚家坟的地方,占地八
百亩,东南西北开了四个大门,院内红楼、灰楼、白楼错落有序,
教学 楼、 理化 实验 楼、大 小礼 堂、 宿舍 楼、饭 厅、 大操 场、 足球
场,几乎是应有尽有。除此,还有苹果园、梨园、桃园、葡萄园。
南大门是学校的正门,古色古香的门楼上有硫璃瓦盖顶,黄颜色绿
颜色 一起 闪光 。那 乳白色 的木 头牌 ,从 上到下 是四 个黑 漆漆 的大
字: 北方 大学 ,那 字迹十 分的 洒脱 。一 进大门 ,在 宽宽 的大 路两
旁,修整过的冬青墨绿墨绿的齐头铺排着,两行直起腰杆儿的钻天
杨神气活现地左右着那通向前方的路。走过两百米,就是一座五层
的图书大楼,那里的藏书有一百五十多万册。图书楼门前是一个大
花坛,两边是草坪、假山石、松柏和甬道。而大墙的外边,是农民
的庄稼地,有小麦,有玉米,有一畦一畦各色的蔬菜。国家的高等
学府,不是就建在农村的田野上吗?

972年的春天,新的学员进校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5

林昊、江小南和他们的那些同学们在一起,作为文革后的第一
批工农兵大学生,从各自的那一片天的底下,走到一起来了。
他们使沉静了多时的校园活跃了起来,有了鸟语花香,也有了
喧嚷和吵闹,以后甚至还奏出了几多悲哀的乐章,使这学校成了个
活物。
林昊则是一步扔下一个感叹地来到了这里。
他从狐皮沟到石凹城,就曾在心里哎呀了起来,这比县城大多
了,路宽,电线杆子多,商店也令他驻足,愿意多看几眼。坐上了
火车,更是爱得摸摸这里,看看那里,望着窗外那飞跑而过的景和
物,自己也仿佛飞了起来。到了秦城,他干脆站在车站上,迟迟不
肯走,这广场真大,城里这楼咋就这么高哩。小南不得不陪着他,
由他去看,为他解释一个个的问题。最后,他们坐上了学校接新生
的大轿车,穿过了繁华的闹市,他才知道,石凹城的商店和这里的
百货大厦,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无法相比。车驶近了古城门。那
高高的城门之上,还有小楼哩,那朱红的立柱裹着多少个世纪的风
尘。车驶出了城门,在宽广的大道上跑。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伸展着
枝杈,一幢幢的高楼顶天立地。他不眨眼地浏览着市容,想起程果
平叔叔说过的话:
昊儿 ,快些长大 ,长大了 ,到外面去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大
哩。一夜之间,林昊心里的世界翻着番地在暴长。尽管那暴长着的
世界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于林昊,已经有些应接不暇了。是的,
他从书上是看到过一个整体的世界,知道那很大很大,看着世界地
图和中国地图上的各种线条,也知道自己的立足之地是无法在这图
纸上标出来的。可是读万卷书,不如亲眼看一看。身边的江小南也
为一个农村娃极目城市的激情与痴情所打动,在为他高兴。是的,
世界是属于我们大家的,但是这并不等于我们共同拥有这世界上的
所有 ,你只能在你力所能及的那个范围里拥有属于你的那一小片
天,找到你能得到的东西。那么,什么是你的力所能及呢?也许说
天注定不准确,但是起码在很大的程度上,你的出身以及你会撞上
什么样的机遇是不能为你自己所决定的。于是,就有那么一些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6

一生一世也不会走出生他养他的土地,与城市的高楼大厦无缘。林
昊却是一个幸运之子,走出了黄土窝窝,进了大城市,上了大学。
小南理解他。林昊 进到北方大学 ,犹如进 到了一个花一样的世界
里,这先是令他眼花缭乱,随后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命运而欣喜若
狂了,最后则潜心于书的海洋之中,辛辛苦苦地做起学问,勤勤恳
恳地做起人来。
学生们主要来自大西北地区的各行各业,统统称作工农兵,穿
着深蓝色、铁灰色、草绿色的色彩单调而浓重的服装,在工宣队的
领导下斗、批、改地读书。然而,可以说在任何时候,人们还是崇
尚知识的。在一次大会上,工宣队的队长同志宣读一个文件,把
“ 匕首”读作
“ 七首”,学生们一阵哄笑。队长同志郑重地向大家指
出:
“ 这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不是儿戏,你们怎么可以哗众取
宠呢?”他很认真地用上了一个不久前听到的成语,他是在一所大
学,面对一群大知识分子们和大学生们,他要学习,讲话中也要学
会用一些成语,用一些典故,要让人们看得起自己。果然,人们不
笑了,那笑埋在了心里。于是,在知识分子私下的交谈中,在大学
生的饭厅里,人们在开怀大笑。工宣队的队长同志于是被人们背地
里称作七首。时不时,人们还会相互指责:不可以哗众取宠呀!要
严 肃。
臭老九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那么,臭老
九就不臭了,我们社会主义的大学会喊的:老九不能走。这是七首
才说过的。他说老九不能走,很感人。人们很自然地联想到智取威
虎山里那个不能走的老九,在莽莽林海之中,在皑皑雪原之中,在
土匪的窟穴之中,骁勇善战,机智多谋,是人们心中的智多星,是
英雄,是豪杰。能与这样的人相媲美,是不能不令人感到鼓舞的。
知识分子们感谢党的信任。
“ 你们要好好学习,走一条又红又专的路,尽管红是第一位的,
专是第二位的,但是,绝不能只红不专,要发奋读书。”七首说得
好。学生们也跃跃欲试,要发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7

于 是 ,老 教 授们 夹 起书 本 辛 勤耕 耘 ,众学 子 们从 课 堂 到图 书
楼,把自己浸泡在书堆 之 中。学生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从文化底子
上,小学没毕业的有之,初中没毕业的有之,高中没毕业的有之。
当然,三年高中全部读完了的人也是有的,只是,他们真真是鹤立
鸡群,高得厉害了,少得可怜了。林昊和江小南这样的人,虽然只
念了 几天 高中( 说起 来他们 是初 六六 ,那是 因为 他们把 初中 读完
了,复课闹革命的时候,他们是发了高中课本,读了几天高中的),
也属于学子中的佼佼者,很快就显现出他们的渊博,被人们崇拜,
成了周围人的小先生。
面对这样一些学生,简直是在给中华教育史续写了新的篇章。
工农兵读大学,要是严格地说起来,也算不得是文化大革命的新生
事物。因为当年在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 全称:中国人民抗日军事
政治大学)、陕北公学、中国女子大学、鲁迅艺术学院、行政学院
和以上部分学院合并的延安大学里读书的人不也尽是些工农兵学员
吗?更有甚者,一天学没上过的人也能走进大学的门。那是一个非
常时期,根据地的高等教育没有什么正规可言。但是,作为一种教
育必须面向工农群众,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改革,根据地高等教
育的经验对新中国的教育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在毛主席的积极努力
下,要大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教育的一统天下,于是,刘少奇提
出了两种教育制度,一种是半工半读式的教育,注重实践,培养学
生的动手能力,学生们半天学习 ,半天劳动 ,多存在于中等教育
中。这并非我国首创,在一些资本主义的国家里,也存在这样的教
育制度。另一种是全日制的正规教育。后一种则占有主导地位。新
中国的高等教育走过了十七个春秋,像是一个长长的链条,人们从
小学、中学进入大学,一步一步不可或缺地走着,老师们像是跑接
力的运动员,接过接力棒,从不同的起点开始传授知识。这新中国
的高等教育同时又是对那个以京师大学堂( 即戊戌变法唯一留下的
那个中国 近代最早的大学,1
912 年 5月改名为北京大学)“ 广育人
才,讲求实务”为标志的中国高等教育史的一种延续。林昊对于这
一些,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在他走进大学一年后,曾头头是道地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8

江小南讲过 ,因为他在进大学三个来月的时候,就读了《 光明日


报》上发表的一篇周培源的文章《 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
看法》,引起了极大的兴趣。把加强基础理论的学习和研究的问题
联系到当时高校的招生制度,他并不同意废除高考,这与小南的意
见竟十分的一致。小南受爸爸的影响,知道基础教育的重要。因为
高、精、尖的科学研究,需要的是学子们一步一个脚窝的苦读加钻
研。他们俩常常在一起探讨问题,兴趣盎然以致常常会兴奋起来。
他们在一起看书,一起聊大天。星期天,同学们大都上大街,
或者去串亲戚,而他们俩却带上几个馒头,几块咸菜,那是一顿中
午饭,抱着书,爬上教学楼的楼顶 ,那楼顶就是一块平平的大晒
台。他们安安静静地各人看各人的书。看累了,看饿了,一起吃,
一起说 ,说他们各自刚刚读的书,发议论,指点江山 ,谈得投机
了,笑在一起,发生争执了,可以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争完了,谁
输了谁都服呢,又少不了会笑的,真是开心极了。
我们多么像是仍然在狐皮沟的地里干活,干累了就在一起说说
心里的话。林昊不止一次地发过这样的感慨。他深情地看着小南的
眼睛。他爱她,他无法掩饰自己。但是小南却从来都是那样不以为
然的,她只把林昊当作一个不可缺少的学友,一个在自己最需要的
时候,能够给自己以最大帮助的人。她在遇到了问题的时候,在有
话想找人说一说的时候,总是第一个想到林昊。林昊病了,她似乎
比谁都急。因为这个人无父母,无兄弟姊妹,在这个世界上,他是
孤苦伶仃的,需要自己的关心。一次,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林昊曾动情地捉住了她的手,颤抖着,她笑了,并不认为那是异性
之间的爱。于是 ,林昊说笑着 ,似乎是那样自然地放开了她。是
的,也许自己对小南的爱,是只能爱爱而已的。那么就珍惜他们在
一起的时间好了。
有一回林昊向小南说起他们的同学,讲起了小南不知道的故
事。与林昊同宿舍住着一个陕南山里的学生于子义,他们那里婚嫁
是不出村的,大都是近亲成婚。于子义上学前定了亲,女方竟是他
姨姨的女儿 。一天,林昊看到一本有关达尔文的书,同于子义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299

起,达尔文这么伟大的生物进化论者,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却是那
样地不科学,娶了自己的表姐埃玛,生下了一些早夭的不健康的孩
子。于子义听了大为感动,对林昊说起了家乡的那个小山村,那里
有很多智力低下的人。人们苦,人们穷,人们丑,人们痴。当说到
自己和表妹的亲事时,他十分苦恼。有心想退婚,村里不会有人理
解他。
“ 你爱她 ?
”林 昊 问 。
“ 哪里有什么爱?我们还是吃奶的孩子,这亲事就定下的。她
没有文化,人也不漂亮,但是有一副好心肠。”
“ 可她是你的表妹。

“ 是 的。
”于 子义 一 脸的 无 奈。
“ 你有过中意的姑娘吗 ?

“ 有。
”于 子义 似 乎想 都 不用 想。
“ 她在哪里 ?

“ 在我们县上教小学,是我中学的同学。”
“ 她爱你 ?

“ 爱,她爱我。”于子义激动得脸红起来。讲到这里,林昊不再
讲了。
“ 你再没说什么?”小南没有听够,她认为故事不会就这样结
束。
“ 我能说什么,他爱过,也被爱过,比我总强一千倍一万倍。”
林昊沮丧地低下了头 ,是的 ,自己也在爱,但是却不被那个人所
爱。也许是列宁说得对,爱情是不能强求的。
“ 难道你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林昊违心地摇起了头:她
竟不知道我爱着她吗?不知道只好作罢,因为我配不上她,配不上
她。
“ 哈哈哈哈哈哈,”小南竟笑了个结实。林昊在想,也许是我尴
尬的样子令她发笑?
“ 林昊,你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儿,不就是个子矮了点儿吗?会
有矮个子的小姑娘看上你的,会的,你会爱的,也会被人爱的。”
林昊直视着小南。也许,他会再爱一次,他也会有幸被一个姑娘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0

爱,但是,那是以后的事。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埋怨,只有理解的
笑意,友好的情谊。他们在一起求学的日子,于是就充满了学子间
的交流。不过,他们有很多个共同和一致呢。他们十分佩服他们的
校长,因为七首同志只抓政治思想工作,学校的教学管理工作则是
那个五十岁的方校长,带着一班人马在干呢。学生们进校了,但是
水平参差不齐,影响教学,于是,他领导的学校做出了决定:
“ 填平补齐。”他在师生的大会上,用长长的中指推一推他的黑
框子的近视眼镜,用男子汉的幽默和风趣向大家讲话:
“ 我们的老师不好教啊。你们的水平很不整齐,许多学生缺少
中学的这一段教育,正如一个孩子站还站不稳,就要让他跑,他会
跌坏的。怎么办呢?需要先教会他走路。我们准备用半年的时间,
为大家补中学的课 程。 也就是说,中学六年的课程,我们要用六个
月干完。当然,对于少数人,这是不困难的,而对于我们大多数人
来说,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许多人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学一年的
课程,然而那一年的课程对于他又是十分陌生的。有的人想哭,可
以,尽管哭吧,使足了劲儿去哭个痛快。但是,你哭完了,就得念
书。你说我搞的是填鸭式教育,可以,这鸭子的肚皮我填定了,以
不爆炸为原则。不这样填,我今后的教育无法进行。我们的教师想
了许多的办法,本着少而精的原则,已经编好了填平补齐的教材,
马上就发到大家的手里。下一步,教师努力去教你们,你们也要脱
皮掉肉地去学。年轻人,学习学习再学习,为中华的腾飞,要学,
就要学成龙,不能学成虫。”他的讲话,人们报以掌声和笑声。
多少年以后,小南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大会散了,人们还在
幸福地议论着。
“ 你知道吗?方校长叫方崇,因为他的个头高大,又常常在那
些知识分子堆里扎着,那个专门研究考古学的尚教授,把他叫作大
虫。在文革开始时他挨批斗,老教授们怕他被打坏了,变着法把他
们心爱的大虫藏到了农村,要知道,他们当时也是一个个的泥菩萨
过河自身难保呢。红卫兵四处找不到他,却想不到他会去农村,住
在那些教授们的老家当起了农民。后来他被结合了,当然从感情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1

更加敬重老教授了。现在招来了学生,搞教育,就更是离不得那些
人了。我看他这个虫当得挺好,但是,他不希望我们做虫,要让我
们做龙。”小南同宿舍的彭雅致搂着小南边走边说。这也是个燕城
的知青,她比小南这个一米七零的大个子姑娘要高出半个头。她的
舅舅是北方大学的军代表,至今还在学校的政治部当主任。她从舅
妈那里听到了许多有关这所学校各个角落里的闲情逸事。
“ 校长去农村仅仅为了藏身?你别胡诌了。”小南不喜欢和彭雅
致一起走路,和她在一起,会有一种猴子和大猩猩在一起的感觉,
显出自己的瘦小,是那样的不自在。
“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借到了一本《 斯巴达克斯》,是意大利
的乔万尼奥里写的。

“ 斯巴达克思,古罗马的角斗士,奴隶起义的领袖。”
“ 对呀。但作者生活在近代的欧洲社会,他给了古代英雄近代
人的灵气和丰富的情感。”彭雅致忽然不说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
么。
“ 那么,看完了给我看看吧。”不知什么时候,彭雅致搂着小南
的 胳膊 放下 去了 ,好 像并 没有 听见 小南 的话 ,独 自看 着脚 下的 甬
道,似乎在琢磨那青灰色的砖石上面的花纹。她旁若无人似的。就
要走到女生小院了。女生小院由东西南北四栋三层的小楼围成了一
方天井。这四栋楼全部住女生,她们可以从一楼的楼道进到天井,
在那里晒被褥,晒女子羞于见人的衣物。
“ 你怎么了?”彭雅致的脸犹如山里二八月的天,说变就变,刚
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则是阴云密布,使人感到难忍的压抑。她不
回答小南的询问。她们一起上了三楼。楼道里传来姑娘们的欢歌笑
语 。 是 谁 吊 起 了 嗓 子 ,尖声尖气地扎起了红头绳:
“ 扎呀扎起来。”这声音满楼道扩散,又上下楼地荡漾,和叫好
声、玩笑话杂七杂八地搅和着。小南一阵兴奋。可是彭雅致却捂住
了耳朵,加快了脚步,像是用头撞开了门,冲进了宿舍。待小南进
去时,她已经拉开了被子蒙着脸躺倒了。同屋的其他四个姑娘先她
俩一步进的屋,此时没有谁说话,人们看一看小南,又冲同一个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2

儿努一努嘴,好像是在问:
“ 是你惹了她?”小南摇一摇头。有三个姑娘提着她们的衣服,
今天澡堂在为女同学开放,她们蹑手蹑脚的,挤一挤眼走了。
“ 你怎么不去呢?”小南在问罗鹊鹊。这是一个十分秀气的陕南
姑娘。
“ 我今天去不得。”她低下头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淡淡的红
云。真是的,小南明白。不过,女人对女人说个话,她竟会说得如
此含糊,如此羞怯。然而她并非等闲之辈,是那个几十万人口的汉
坝县的县委副书记呢,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只是,她仅上过三年
小学,实足年龄二十九周岁,看上去像是刚够二十,细皮嫩肉的赛
过池塘里的荷花骨朵儿,却已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岁
了,二女儿八岁,小女儿也已经四岁了。小南听她说过,在两个女
儿中间,还有两个儿子没有能养得活。
“ 你真能干!”当时小南几乎是脱口而出。是的,无论从当领
导,还是结婚生孩子,就是论模样说长相,上万人里有几个能比得
了她呢 ?
“ 我们那里的女人还有比我养的娃子多的,我算不得能干的。”
罗鹊鹊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如今,自己成了大学生,才知道,拉着
三个孩子的小妈妈,说明自己和家乡是多么的落后,在大家面前感
到脸上发烧。
“ 我可没说你孩子多就能干呀 ,我说的是你在我们这里官最
大。”小南笑了起来。
“ 官 大 啥子 吗 ?
那 官 你也 做 得。

“ 我可做不得。你是铁姑娘,战天斗地,是领着大家伙儿硬干
出来的。”对的,在一次教职员工大会上,七首同志专门为大家介
绍了罗鹊鹊的先进事迹。散了会,罗鹊鹊立马成了学校里的新闻人
物,她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用赞叹的眼光追逐着她。只有林昊对小
南 说:
“ 这下坏了。战天斗地的英雄,啃书本也许啃不成个英雄,在
全校把她这一介绍,对她可不是一件好事。”果然,小南似乎看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3

了罗鹊鹊一天大似一天的压力。那天,她对小南说:
“ 七首同志找了我,说是人无压力轻飘飘,有了压力才能出好
油。方校长也找我谈过,说我是在省上挂了号的人物,领导上对我
是重 视的 。学 习上 如果有 了困 难 ,努力 克服 ,不懂 的就 问 ,问同
学,问老师。念书不是挑箩筐,蛮干不行,要加巧劲儿。争不得第
一不要紧,能马马虎虎听懂就可以了。这社会科学学问深着呢,要
一生一世慢慢去学,是急不得的。可是,我说不好,一看书,这字
就钻我的脑壳。

此时,罗鹊鹊又捧起了书,那是上午刚刚发的一本语文基础知
识,是老师们编写的油印教材。
彭 雅致 弄出 了响 动 ,仿佛 是在 抽泣 ,那 被子 里的 胸脯 一起 一
伏。小南和罗鹊鹊同时走了过去。小南掀开了被子。满脸是泪的彭
雅致翻了一下身,把脸对着墙。
“ 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罗鹊鹊劝她。
“ 是啊。要不然你起来,我们一起去洗个澡,回来,就该开晚
饭了。”小南也在说。那个脸对着墙的人不哭了,也不动。
“ 江小南,
你陪她出去转转,
再劝劝。

“ 我陪你出去走一走。”小南几乎是在央求。彭雅致终于站了起
来。
两个姑娘在苹果园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着,她们都仰起了头,
但是谁也没有开口。小南确实不晓得她为什么伤心,不知道该说点
儿什么。彭雅致呢,沉默着。最后,她突然开了口:
“ 我 会 把 那 本 书 给 你 看 的,
我 还 想 再 读 一 遍。

“ 好的。
”小南有些丈二和尚的感觉。
“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但是,现在还不能。”更加摸不着个头
脑的小南只有听一听的份儿。
老师们开始对学生们进行填平补齐了。
政教系 7
2级二 班的语 文课 上, 头 发花 白的女 教师正 在讲 句子
的成分:主语、谓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老师分析一个个
例句。讲到宾语时说,宾语是由一个复句形式充当的,并在黑板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4

用框式图解法进行分析。偏正偏正并列偏正,方块套方块,不对,
那不是方块,不是。罗鹊鹊的头像是一口锅,什么主语、定语、并
列、偏正,在一个锅里烩,这分明是一锅糊涂汤,冒着气泡。
“ 罗鹊鹊。”是在叫她,她站了起来。老师不知道说了点儿啥,
正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长长的句子。她茫然地摇一摇头。老师又指另
一个句子,这句子标上了各种符号,双杠杠的线,有横有竖,还有
小括号中括号,像是一畦一畦的韭菜,又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沟沟渠
渠,白色的粉笔字像大蜘蛛和大蜈蚣,爬花了她的眼。她摇头,狠
狠的。我的笨脑壳,学不懂这些。她下死劲儿咬着下嘴唇在想。
“ 那么,我们说一个最简单的句子,你说出它的主语好吗?”老
师是很耐心的。这句话罗鹊鹊是听清楚了。老师在黑板上写:
“ 娃娃的指甲长长了。

“ 请你找出这一句话的主语部分。”罗鹊鹊好像清醒了一些,她
想,娃娃的指甲长长了,指甲是娃娃的,于是她说:
“ 娃娃。”似乎有人在笑,声音很小。
“ 你再想一想,是什么长长了?是不是指甲长长了呀?”
“ 是的。”罗鹊鹊认为这是不难理解的。
“ 那好,你现在再回答我,这一句话的主语部分是什么。”罗鹊
鹊想,那指甲再怎么长,还是娃娃的。正如县委的吴书记说过的,
一项一项的工作都是落实了的,日后,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你
们谁负责的,我找你们谁。于是,她又一次说:
“ 娃娃。”这一回,引得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
“ 这是小学生都不应该错的,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这么简单的
问题你还学不会?”老师的声音有些颤。难道自己又错了?她木然
地站在那里,老师让她坐下,一连说了几遍,她没有反应。坐在她
旁边的江小南拉了她的衣服,她才坐下了。以后老师又讲了什么,
她竟一句也没有听见。她在心里念叨:
这是小学生都不应该错的,你现在是大学生了,这么简单的问
题你还学不会。一遍,一遍,又一遍。
“ 你可得好好帮她呀。”下课以后,林昊提醒小南。小南点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5

头,追上了罗鹊鹊。她们一起钻进了宿舍。小南逐字逐句地为她讲
解,一个例句,一个例句地为她分析。终于,罗鹊鹊对句子的六种
成分已经能说出个一二三了,分析了几个例句也没什么错。小南还
和她一起预习了老师下一节课将要讲的复句。下午的休息时间以及
整整一个晚自习她们在一起。
“ 辛苦你了。”罗鹊鹊很是过意不去。
“ 这有什么。我们一起学,共同提高,不是吗?”
“ 不,这时间你是用不着来看这么简单的问题的,因为这些问
题小学生都会,这我是知道的。鲁迅说过,时间就是生命。无端地
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图财害命的。我空耗了你的时间,
不 是图 了你 的财 ,害 了你 的命 吗? 时间 是一 笔谁 都无 法清 偿的 债
务。
我欠了你的。

“ 你说得真好。但是我不同意你说欠了我的。”罗鹊鹊脑袋里装
了不少的东西,她绝不是知之甚少,根底十分浅薄的那一类人,不
然,她也做不得县委的领导。
“ 不用说了。 ”罗鹊鹊苦笑了一下。然 而,她也许天生是学不得
语法的,第二天,就把小南为她付出的辛苦全部还给了小南。面对
老师的提问,她又不会了,说错了,摇一摇头,呆呆的。昨天小南
辅导过的那个罗鹊鹊哪里去了?小南糊涂了。
“ 我的脑壳怎么看到老师就这么笨呢?”罗鹊鹊自己也说不好自
己是怎么了。接下来的一天,小南固执地又把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给
了罗鹊鹊。这次,彭雅致也过来帮了一会儿忙。尽管罗鹊鹊十分不
情愿,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以后,全班同学,热心帮助她的人多了
起来。罗鹊鹊是不会主动向人们提问的。她不问问题,并不等于她
没有问题。热心的人们则不管她是否问都给她讲。小南在林昊一次
次地提醒下,不厌其烦地坚持对她进行辅导。然而罗鹊鹊没有喜人
的进展,总是小南辅导她时,她会了,老师一问就把她问倒了。后
来,老师很少再提问她了。这以后小南听到她说过不止一次:
“ 人惜时光,狗度岁月。”问她什么意思,她笑笑。
暑期,北方大学的学牛们去拉练,步行六百里去延安,回来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6

坐卡车。罗鹊鹊没去。临行前,七首同志和方校长是有争执的。方
校长不同意把罗鹊鹊留在学校学习,说这样只会使她的压力更大。
七首同志说,对于先进人物要大力帮扶。既然先进,走到哪里就要
先进到哪里,上了大学,她也不能当孬种。要创造条件让她赶上大
家,超过大家。罗鹊鹊如果能把学习搞上去,就是工农兵学员上大
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胜利。方校长摇头没有用,党委一元化领导,校
长要听书记的。工宣队的领导是校党委的书记。临行前,七首同志
和方校长一起找罗鹊鹊谈了话。让她留在学校里,指定一名语文教
师专门为她辅导她最头疼的语法,另一名教师为她辅导她总是记不
清年代的历史课。七首同志语重心长地说:
“ 罗鹊鹊,你是能够学好的。第一,你学的是文科,没有理科
那么复杂,死记硬背的东西,功夫到了,是会有结果的。第二,你
是咱们省里竖起的一面旗帜,是战天斗地的模范人物,你没有克服
不了的困难。第三,学校派最好的老师教你,同学们都关心你,你
是不会辜负人们对你的期望的。工农兵能不能上好这个大学,管好
这个大学,社会上的人们都用眼睛在看。我们想拿出个榜样给他们
看一看。选中你再一次当个这方面的模范,我看是不会错的。”罗
鹊鹊没有说什么。她是党员,服从组织的决定,别无选择。方校长
一直在细心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个学生,她比一进学校时瘦了,眉宇
间原有的虎气也好灵气也好似乎引退了,透出几分的无奈和丝丝的
腻烦,眼球被雾所笼罩,显出了茫然和呆滞。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
气,对这个人逼得太紧是会坏事的。他想了想,这样说:
“ 你留下来,我们还有一个考虑。学校这么大一个摊摊,大家
都走了,留下一些护校的同学,我们还不很放心。你当过县委的领
导,有一定的经验,护校的同学有什么事,你临时负一下责。前一
段你学习也很辛苦,也很努力,这我们都知道。人,也像弓一样,
要一张一弛才行。由老师辅导你,就和在课堂上不一样了,一大半
的精力休息,用一小半的精力学一学。只要你以后学习起来不感到
紧张,就行了。我说过的,社会科学不是在学校里可以学好的,还
要出去学嘛。况且我们现在还在填平补齐阶段。要会学习,也要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7

休息,你懂我的意思吗?”罗鹊鹊在点头。但是她搞不懂,为什么
七首同志总是要她先进了再先进,抓住她这个当过铁姑娘的人不撒
手,好像读书她也能读成模范似的。方校长总是想让她在学习中找
到轻 松的 感觉 ,似 乎马 马虎 虎听 懂了 也就 行了 ,像 是怕 她累 着似
的。她看一眼七首同志,七首同志也在点头。也许,他们俩一个是
给她加油的,一个是给她宽心的。人们啊,你们为什么对一个罗鹊
鹊要使出那么多的招数,让她当一名普通的大学生不好吗?
留 下来 学 习的 罗鹊 鹊 确实 没 有感 到 紧张 。 老师 很好 , 教得 也
好。各系都有学生留下来学习,她于是不感到孤单,不感到有什么
不自在。头疼的语文课在老师的专门讲解后,也不感到太吃力了。
给她辅导历史的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教授。一次,在同罗鹊鹊聊
天时十分伤感地告诉她,自己的儿子现在正在石凹城的一个煤矿挖
煤。
“ 为什么他不可以子承父业,也研究历史呢。”罗鹊鹊问他。因
为,这位鲍教授是研究中国明清史的专家,写出过大部头的专著。
“ 他是很喜欢历史,但是我不想让他学,史学界里的政治斗争,
令人发指。海瑞刚正不阿,廉政为官,可是吴晗为他写了新编历史
剧《 海瑞罢官》,就遭到了灭顶之灾呀。读什么历史,挖煤吧,工
人阶级还是领导阶级,还可以喊万岁。知识分子做了老九,还要加
上个 臭字 。臭 和香 是相 对的 。也 许, 你们 工农 兵学 员做 了知 识分
子,才会香的。知识越多越反动,学那么多干什么。”罗鹊鹊想起
老教授说过的话心里就不是滋味。能读好书的人不能进大学的门,
管他是什么原因。像自己这样只有小学文化水平,本来进不得大学
的人,却硬要被送来上大学。说一句心里话,她真想回到农村,在
那里她可以如鱼得水,会活出一份快活。当县领导,虽说是赶着鸭
子上架,她不想干,但总比上学强些。说来说去,平头老百姓,她
是最喜欢当的。妈妈就说过,妈妈生下你,一只喜鹊从窗外飞进了
咱们的家,落在妈妈的枕头上。妈妈叫你鹊鹊,愿图你个喜庆,也
没指 望图 你个 什么 。咋 ?你 当了 县里 的头 头了 ?飞 走了 ?还 不够
吗?又要飞到省城,飞 进大 学, 我 们人 老 几辈, 真不 知道 那 大学 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8

门朝哪儿开呢。妈妈,鹊鹊也说过,往哪里飞,不是女儿的主意,
那 翅膀 ,也 不是 女儿 自己 的。 如今 ,上 不去 也下 不来 ,女 儿难 活
人,女儿苦。
二十天的拉练对于年轻的人是一次锻炼的机会,学习的机会,
松弛脑筋的机会,相互交流的机会。他们回来了,那一份快乐也感
染了罗鹊鹊。然而,罗鹊鹊不能享有这份快乐,她不是一个普通的
学生。
罗鹊鹊的爱人来了。学生们在传。那是一个很有几分帅气的男
人,三十出头,像鹊鹊一样,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小。这是一个
公社的书记。当年,他高中毕业,是县委的一名小干部,下乡时,
为鹊鹊的美貌和善良所打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夏日里,他跳进了
鹊鹊的小屋,糟蹋了睡梦中的鹊鹊。鹊鹊大病了一场,在病中咽下
了女儿的泪。她是妈妈四十上得到的女儿,是爸爸老树皮似的手掌
心里的一颗夜明珠,她不能伤二老的心,不能激怒她的五个哥哥。
人们以为鹊鹊累病了,一家人抚慰着她,照料着她一天天好起来。
那个漂亮的住队干部托人来提亲了。是那个可怕的夜晚,他告诉鹊
鹊 ,他 真心 爱她 ,他 要来 提亲 的。 一个 公家 人, 看上 了山 里的 姑
娘,鹊鹊点了头,一家人都欢喜。鹊鹊出嫁的那一天,晴空万里,
人见人喜。但是鹊鹊和她的男人鲁明志在一起,常常会瑟瑟地抖作
一团。她害怕鲁明志,与他做爱如同在恶梦之中,使她惊恐。十一
年了,鹊鹊和他在一起不再抖了,但是,她只会机械地任其摆布。
她作为女人的那一扇美好的门也许不曾为丈夫打开过。鲁明志骂她
性冷淡。只是,当他们双双出现在人前时,人们会赞叹:天生的一
对,男才女貌。于是,鲁明志会很兴奋很神气的。鹊鹊婚后没有离
开农村,这是她逼着鲁明志答应的条件。于是,她仍然住在娘家,
在大田里辛勤耕耘,这又成为新事新办的一个典型。她干出来了,
而 且越 干越 火, 最终 竟走 进了 县委 的领 导班 子, 成了 鲁明 志的 领
导。鲁明志真是有些受不了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只能在男
人的胯下。所以,他常常会恶狠狠地挖苦鹊鹊。他骂鹊鹊是婊子,
是媚人的小妖精。鹊鹊不会火的,总是默默地忍受着。也许,这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09

命,她敌不过的。她毕竟有美好的白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和同志
们在一起,和山里人在一起,她是幸福的。
这一次,鲁明志到省上来开一个会,带着十岁的儿子,让他见
一见秦城,长一长见识。儿子扑进了鹊鹊的怀里。
“ 妈妈,大人们说你在读大学,是一只金凤凰。”儿子喜欢他的
妈妈。可是儿子呀,妈妈哪里是什么金凤凰。鹊鹊抱着儿子哭了。
鲁明志看到妻子憔悴的面容,知道自己的妻子在大学里是学不出什
么大名堂的。
“ 飞不起来了?”他笑着。鹊鹊从他的笑脸上读到了一个大男子
汉的冷酷无情。丈夫和儿子走了。见到他们的人,都在罗鹊鹊耳旁
夸她的丈夫一表人才,夸她的儿子乖巧,夸她有个幸福的家。
林 昊 记 得, 他 上 大 学 只 正 正 规规 地 考 过 一 次 试, 那是 在 1
973
年的春天,考的是马列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只考了这一门,全
班只有罗鹊鹊一个人不及格。罗鹊鹊并没有哭天抹泪,一切似乎都
在意料之中。她似乎很平静。林昊在全班考了个第一,小南也考了
前几名。彭雅致手里的那本《 斯巴达克思》终于到了小南的手里。
并不是彭雅致看得太慢了,小南实在是没有时间。她自己要学习,
还要帮助罗鹊鹊。她始终不明白,她和鹊鹊在一起的时候,鹊鹊一
点儿也不糊涂,但是,她不能回答老师的问题,回答问题一准要砸
锅。她也上不得考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想放松一下,于是
捧起了彭雅致极力向她推荐的这本书。斯巴达克思这个人是一代天
骄,《 斯巴达克思》这本书是不朽之作。她读得津津有味。然而,
每每读到书中对斯巴达克思的描写时,她由不得会想起他们拉练走
到石凹城的时候,一个彪形大汉曾看望了彭雅致,那高大的身躯,
那黝黑而刚毅的面庞,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以及微微弯曲的黑发,都
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伟丈夫,美得出众。彭雅致叫他景老八,说
是 她插 队的 那个 生产 队 的老 乡, 在煤 矿当 矿 工。 可是 他们 俩的 亲
热,表明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人怎么那么像书里的那个斯巴
达克思呢?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小南简直想欢呼。她在教室里读
这本书,读到很晚很晚。好像是罗鹊鹊来找过她,在她的身边转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0

几圈,她抬起了头。
“ 你看吧,我不打搅你了。”罗鹊鹊背过脸去。
“ 那好吧,你先回宿舍吧。”小南冲她笑一笑,又把头埋到了书
里。这本书她终于读完了,看一看表,已经是半夜三点钟了。她回
到了宿舍,轻轻的,她认为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二天的早上,小南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惊醒。
“ 有人 跳楼了,
有 人 跳 楼 了!
”有 人 喊“。什 么 ?
”小 南 霍 地 从 床
上 跳起 来。
“ 人在小院里。”有人说。小南随着人们跑下了楼。
在女生小院的那一方天井里,罗鹊鹊趴在血泊中。她从三楼宿
舍的窗户里扎下来,头先着地。小南晕了过去。
罗鹊鹊死了。小南在自己的一个笔记本里找到了一张鹊鹊夹进
去的纸条,那上面写着:
“ 小南:如果有来世,我愿意和你再做一次同学。你不要怪我,
我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风流云散了,我彻底解脱了,你也可以
解脱了。我们都解脱了,都幸福了,不是很好吗?
鹊鹊绝笔

973年 4月 4日 ”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的一份遗书。
如果我不是在看书,我……小南哽咽着。
没有如果,历史没有假设。林昊为她擦去了眼泪。
接着,白卷先生张铁生闹出了一个天昏地暗。
以后是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回潮。大字报又一次在大学的
校园里铺天盖地。罗鹊鹊成了这条路线的受害者,人们言必称鹊鹊。

974年 开始 了 批林 批 孔, 评 法 批儒 。 北方 大 学 的老 师 和同 学
深入 到厂 矿农村 去讲 去评去 批, 还把 工农兵 请进 大学来 讲来 评来
批。 小南 一张铁 嘴, 出尽了 风头 。林 昊却在 躲, 他不愿 意出 这个
头 , 他 说:
“ 但愿这一切的一切都快一点儿风流云散吧!”
这是在诅咒吗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1


章两 地 情

丁胜在读李北的日记。日记从 1 9
63年李 北和他 一起走进 北固
一中写 到 1
973年她决定嫁给自己。她这样开了头:
“ 我的同桌是个让人喜欢的男孩,他叫李树槐。槐树是高大的,
槐花像雪一样白,很香。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可爱。”丁胜闭了
一下眼睛。
“ 这道代数题真难,我终于做出来了。李树槐早就做出来了。
可是,我们俩的方法是不一样的。他列一步式子,我列了三步。”
丁胜用舌尖舔了添嘴唇,眼前出现了那个瘦小的,十分好学的小姑
娘,两只短短的小辫梢趴在肩膀上,咬着钢笔头苦苦思考,那双细
长的眼睛和两道眉一起拧成了疙瘩。在她陷入沉思的时候,是很美
的。丁胜喜欢这个小姑娘,喜欢她的倔强、刻苦和执著。但是,她
的固执,却不是什么优点。
“ 李树槐病了。高小龙把我带到了他的家。男孩子病了好像比
女孩子要可怜。他的脸 苍白,没有力气,只能靠在床上,但是说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2

话来仍然那么动听。我给他讲鲁迅先生的《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他说,三味书屋的先生虽然老朽、封建,但是对学生却不凶狠,在
书屋不设孔子牌位。鲁迅先生以后那么激烈地反封建,和这位不设
孔子牌位的老师应该是有关系的。”他很会想问题。读到这一段日
记,丁胜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那一次他病了二十天,烧一
退李北就来为他补课,病好了就赶上期中考试,门门功课都在九十
分以上。高小龙让他好好谢谢李北。李北是不用谢的。她那双细长
的眼睛弯起来在冲自己笑。一晃竟十几年了。
“ 我喜 欢和 李树 槐在 一起 ,喜 欢听 他说 话, 喜欢 和他 争论 问
题,但是奇怪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感到
心跳,尤其是不能盯住他的眼睛 看,那里有小小的火星,太亮了,
仿佛能穿透我的心脏。他坐在我的旁边,像是我的墙,可以给我挡
风,为我壮胆,但是我不敢靠她,不敢,真的。”丁胜读到这里,
心头一热,一股热血从心口涌了下来,涌到了那个神秘的地方,他
有些难受。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得不有意疏远着李北,尤
其害怕用眼睛和她对话,姑娘的眼睛里有一团火,那火的舌头像是
能舔着他的心。一天,他突然发现,那个小小的姑娘长高了,胸脯
挺了起来,那些平直的线条好像在一夜之间弯成了美丽的曲线。他
抖地克制了自己的冲动。上课的时候,每每抬头看她一眼,心脏就
会狂跳。他读过很多书,知道这叫初恋,少男少女的爱恋,是甜甜
的,然而,那爱,却是模模糊糊的,爱得发慌,爱得不落地,爱得
往往想一走了之,但是又走不开,因为走开了,是那样的不甘心。
“ 文化大革命是急风暴雨,顺它者昌,逆它者亡。一切牛鬼蛇
神都被打倒了。李树槐的爸爸原来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我没有见
过他 的爸 爸, 他自 己也 没有 见过 他的 爸爸 。我 不愿 意接 受这 个事
实。李树槐就是李树槐,做了狗崽子也还是李树槐,我没有因为他
的出身而改变对他的看法,我太了解他了。他这样的人,应该,也
能够成为社会的栋梁。只是,他不能参加红卫兵。”丁胜咀嚼的似
乎不是文字,不是的,他的鼻头酸酸的。
“ 我也成了狗崽子,尽管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几乎是在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3

接受了这个事实的同时,李树槐竟救下了我。月光皎皎,我是那样
清晰地裸露着,就在这个我喜欢的人的面前。我紧紧地拥抱了他,
他也是的,把我抱得那么紧。他为我流了那么多的血,我为他只能
流泪。”丁胜的眼睛模糊了。是的,他躺在床上,腿上了夹板,李
北抱着他的伤腿。自己在晕厥之中,依稀记得用手掌在为姑娘抹着
泪。那泪越抹越多。
“ 李树槐改名叫丁胜。我还是喜欢那香味扑鼻的槐花和那枝繁
叶 茂的 槐 树。 也 许, 他 叫 什 么 名 字 并 不 重 要 。 我 们 一 起 来 到 了 农
村 。命 运把 我和 他联 系在 了一 起。 我们 同是 狗崽 子, 这已 经足 够
了。我想,我们即使是狗,也会为社会主义祖国去把大门的。丁胜
和我同在,生活的天地是美好的。”丁胜擦了擦眼睛,他的眼前有
彩云浮起,那似乎是北北的唇,它微微张着,仿佛在问,丁胜,你
看到了我的心吗 ?
“ 人们该走的都走了。爸爸也解放了,这意味着我也可以走了。
但是,我已经越来越离不开丁胜了,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林昊和
江小南一起上大学了。我做梦都想过要去读大学。丁胜恶狠狠地赶
我走,他的心我懂。我想过暂时离开他,读了书再回到他身边,但
是,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我打住了。丁胜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是
十分脆弱的,经不起任何的伤害,尤其是现在。所以,我不能把他
一 个人 扔在 狐皮 沟, 尽管 这里 有善 良的 山里 人, 在生 活上 会照 顾
他,也许会照顾得比我好。可是,这里没有与他在心灵上能够相互
勾通的异性,他需要理解和安慰,否则,他会挺不过来的。”丁胜
不能再读下去了。北北说得对,他是脆弱的,脆弱得近乎于残忍和
自私。北北把他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他却扎进了秀秀的怀里。秀秀
能替代北北吗?北北失去了生命的一个部分,会幸福吗?他竟是这
样 的愚 蠢, 为什 么从 来没 有这 样去 想? 他没 有勇 气再 读李 北的 日
记,几次捧起那日记,又放下了。他经不起任何的伤害了,已经脆
弱到了极点,怕自己会悔恨得倒下去。隔了许多天,终于,像是谁
把勇气还给了他,使他再一次打开了北北的日记。
“ 丁胜要到后庄去教书了,这是梁支书对他做出的最好的安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4

于是,我可以去公社当基层干部了。我想,分离是暂时的,因为我
准备嫁给他。他会同意的。在我们分别的前夜,我愿意把女人最美
好的东西给他,那是他拼了性命保下来的,是属于他的,他应该得
到。他似乎醉了,他就要拿去了。但是,他推开了。为什么?为什
么要推开那一份属于他的幸福?”丁胜捧着那本日记,泪眼模糊,
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在写着“ 幸福”两个字的地方轻轻地吻着,
像是那一天的晚上吻李北的胸脯那样地吻着。分明,又一次闻到了
只有北北身上才会有的那一股奶香。
“ 我到后庄去看丁胜,他好像有意在躲我,不看我的眼睛,不
认真听我说话。难道他还想把我赶回燕城?我不能没有他。我想念
他,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彻夜不眠。一旦睡着了,却从来没有在梦中
与他相会过。我想,这说明我与他相伴终生不是梦。”丁胜感到深
深的内疚。
“ 我想和丁胜结婚,爸爸和妈妈都同意了,他们承认了这个女
婿。我乐得几乎要飞起来。我要飞到山里去,飞到丁胜的怀里,对
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喊:丁胜,今生今世,我们永不分离。”日记到
这里截止了,后边似乎撕去了几页。丁胜哭了。他第一次哭得那样
悲悲戚戚。一个男子汉,竟哭了整整的一夜。他读北北的日记,如
同在 读他 心爱 的北 北。他 的北 北是 一朵 云,洁 白、 高雅 ;是 一根
草,嫩绿、实在;是一棵白杨,挺拔、向上;是一枝腊梅,美丽、
芳香。她爱自己,爱得真挚,爱得纯洁,爱得深长,爱得超脱。他
能够读懂她,才是真正地认识了她。也许,现在认识她还不晚,他
还没有失去她,没有。他要给北北写信。他写道:
“ 亲爱的北北:
你好!原谅我这迟去的信。你对我一片真情,我对不起你。我
应该坐牢,应该的。你还恨我吗?还怨我吗?你走了一百八十里山
路,我却不见你,你能理解我吗?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十二分的
不想,然而我却错了。既然你认为,你的前程就是在黄土窝窝里,
和我在一起,那么,我只能去拓宽我们 生存 的 天地,让它更美好。
你在 等我 吗? 你鼓 起了我 生活 的帆 ,给 了我爱 的勇 气、 情趣 和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5

量,我应该感谢你。
我想知道的,茅缸都说了。
我一心一意等着和你团聚的那一天。
吻你!
丁 胜
197
4年 1
2月 1
2日 ”
当李北拿到这封来自茶山监狱的信时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笔
迹,竟一时不敢打开,她不敢。她捧着那封信,呆呆地坐在那只孤
孤单单的电灯泡子下。她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柴峰口的娘。
事情刚刚过去了一个多月。奶奶八十了,章可言叔叔和他们一
家人去为老人祝寿 。她的小老虎哥哥如今已经穿起了四个兜的军
装,比她高出了一头。虽然从小在一个炕上滚过,一个门子里出出
进进 ,亲哥哥亲妹妹叫上不住口 ,毕竟他们是分开了,一个在城
市,一个在农村,长成大人了,一个又去了农村,一个却步入了军
营。如今重逢的是大小伙子和姑娘家,两个人说起小时候,说起奶
奶,像是在说昨天。一个说的故事,另一个还记得,另一个提起的
事情,那一个娓娓道来。从昨天说到今天,论起时政,褒褒贬贬,
还是真投机。短短的 几 天时间,分手时互相留 下了地址,说是一定
要通通信,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谈得够,还有话要说。奶奶说她不
糊涂,看到了一对小鸳鸯。章可言叔叔想保大媒。爸爸摇了摇头,
他懂得北北。慧敏仿佛回到了她年轻过的那个时代,又一次认识到
黑色旋涡的可怕。
“ 你还爱他
“?慧敏不解地望着女儿。
“ 我爱 他。

“ 可是他背叛了你。

“ 不 ,妈 妈 ,你 不 懂 他 。”
“ 你不 要太任 性。
天下的 小伙子 多着 呢。

“ 妈妈。
”女 儿 痴 痴 的 。
“ 他出身不好,妈妈并没有嫌弃 ,可是他自己,又做了些什
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6

女儿不响,捂着脸跑了。炳彪和女儿认真地谈了一次。
“ 你 等 他,
会有结果吗 ?

“ 我想会的。

“ 你信任他 ?

“ 是的。他正直,他善良。女儿是爸爸从小看到大的,爸爸相
信女儿不会看错人。”但是,这不仅仅是一个如何看人的问题,也
有一个如何做人如何做事的问题。炳彪经过沉思以后,点一点头。
“ 我看这样吧,只要你们互相谅解了,你等他,他也能等你,
爸爸不会干涉你的婚姻自由。但是,如果他不能再接受你,我希望
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大路朝天,你和他可以各走一边,因为,
你有爱的自由,他也有不再爱的自由。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牛角尖
是钻不得的。”炳彪盯着女儿的眼睛。她的真诚,她的固执,多么
像自己。在政治斗争中,自己是没少吃亏的。但是谈恋爱和搞政治
不是一码事。谈恋爱要尊重人的感情,可以一改初衷,它是两个人
的意志的融通。搞政治不能感情用事,改弦易辙是由不得自己的,
革命的事业和个人的意志,没有融通,只有牺牲和服从。他没有谈
过恋爱,他的婚姻大事如果说是没有爱,似乎也不确切,然而,他
和慧敏毕竟没有认认真真去爱到作出选择。所以,他愿意女儿自己
去选择幸福。
“ 我再等两年。”女儿扬起了头。炳彪胡噜着女儿的脑袋点了点
头。然而,妈妈和娘却为李北絮叨着,机关算计着,还请章可言出
谋献策。李北一家人回到燕城,娘突然来了,小老虎也来了。小老
虎 问 北 北:
“ 妞妞,娘说的事,你妈也对你说了?”李北看着这个小时候一
起玩耍的哥哥,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气气派派的,如果没
有丁胜,这是一个不错的郎君。她点着头。
“ 我愿意这事。”年轻的军人直抒其意,没有什么弯子值得他
绕。
“ 我已 经 有朋 友 了。

“ 你妈妈对我说了。我不管你以前是不是有过男朋友,这不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7

影响我和你的事。”小伙子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从头顶到脚底都
是实打实的。
“ 我还在等他。”李北的话砸在地上是带响声的。
“ 原来是这样。”军人服从这一事实。
“ 你要归队了 ?

“ 是的,我的假到了,冬季训练,等着我干的事会很多的。可
是 你要 给我 来 信呀 ,我 喜 欢读 你的 信, 小 时候 喜欢 , 现在 仍然 喜
欢。”
“ 我先给你去信,你等我的信。北北毕竟还做过妞妞,小老虎
这个哥哥,他从小到大都喜欢。”
“ 行!”军人干脆的劲头里透着欢喜。
“ 妈妈,娘,你们的心,女儿领了。”
“ 这个妞妞,从小就是一个有主意的 丫头。”这是娘说的。
“ 北北大了,她的翅膀硬了,只好让她自己去飞了。”慧敏摇了
摇 头。
北北回到了狐皮沟,她收到了日日思,夜夜念的信。捧着这封
信却喜忧参半。是的,丁胜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充满了信心,但是
此时此刻,她没有了星星点点的自信。不是吗?连那个伟大的人都
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样无奈的话,那可是一个曾经“ 自信人
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有鸿鹄之志,自信心无穷的伟人。
李北,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她,真的能驾驭自己的人生
吗?她要撕开一个明白,要的。但是,她不停地哆嗦着,却怎么也
撕不开这封信。最后,不得不用牙咬开了这封信。看到了“ 吻你”
这样两个潇洒的字,她的泪扑簌着,扑簌着,打湿了信纸。她闭起
了眼睛。终于又可以吻我了。她读完了这封信。这封信很短,但是
情深意切。她哭一会儿,读一遍,读一遍,哭一会儿。长长的夜,
总有天亮的一刻。半个月以后,丁胜收到了李北的来信。
“ 丁 胜:
你 好 吗 ?你 的 信 ,我 不 认 为 是 一 封 迟 到 的 信 , 它 比 我 的 估 计 要
早 到 了 近 两 年 。你 说 过 我 是 一 个 固 执 的 小 女 孩 。如 今 ,小 女 孩 长 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8

了大姑娘,她仍然是固执的,固执地认为,她不会失去那个深深爱
过的人,固执地要那个人回到自己的身边。 你 终 于理 解 了 这固 执 意
味 着 什 么。
你的信,我几乎读了一夜。那是你的肺腑之言。我恨过你,恨
到 失去 了理 智, 不能 控制 自己 的地 步, 但是 ,这 恨, 像过 眼的 烟
云,轻轻地飘走了。我怨过,怨自己不能把你死死地拴在腰上。但
是,这怨却为绵长的情丝缠绕出苦苦的思念。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读
过的歌德说过的那句话吗?他说:‘人人都讲要宽容,然而又总是
干预别人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去思维和表达他们自己的看法,这又
谈得上什么宽容呢?’你认为把我赶回燕城去,我就会前途无量,
就是你对我完全的爱。这是你对爱的理解。你想让我离开你,就用
另一个女人来赶我,这是你爱我的表达。这还不够吗?谁说这爱不
是 沉甸 甸的 ?明 白了 你的 心, 我还 能恨 ,还 能怨 吗? 彼此 相爱 的
人,没有什么宽容可言,只有理解加信任。爱得苦,爱得酸,爱得
涩,才能爱出蜜一样的甜。
丁胜,你让我等得好苦。
我在大队当上了妇女队长。程果平领着山里人修坝拦住的水仍
然是那样的清澈,如今,我们在里面放养了鱼苗。山上的果树大部
分都挂果了。猴娃的蜜蜂越养越多,酿出的槐花蜜、枣花蜜、荞麦
花蜜,别提有多香了。你知道吗?咱们狐皮沟又来了一名燕城的女
知青,她嫁给了二宝。天太晚了,我已经困了,恕我暂时不写他们
的 故 事 了。
明年( 已经没有多长时间了),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会去看
你 的。
亲你,长时间的。
永远想念着你的北北

974年1
2月 2
0日 ”
北北的信裹着扑棱棱的情意和生气,丁胜一有空就拿出来读。
胡飞流里流气地笑 话 他,他都不介意了。唐平拍着丁胜的光头:
“ 小伙子,
有 你 的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19

丁胜像变了个人。他爱说,也爱笑了,干起活儿来,似乎更有
劲儿了。管教们都用一种欣喜的目光看着这个改头换面的犯人。他
穿上了李北捎给他的鞋,走起路来神气活现的。因为丁胜念过几天
高中,又当过教师,冬天农闲时分,管教们让他担任犯人的扫盲教
师。他教得很起劲儿。当他手把手教给田留写下自己的名字时,这
个脑子里只有自留地的农人好一阵子激动。学字,这是他打小梦过
几回回的,没曾想,在牢狱中却圆了儿时的梦。他认识了“ 太阳”,
认识了“ 月亮”,认识了“ 土地”,认识了“ 窑洞”,也认识了“ 自
留地”,认识了这个让他喜,让他怒,让他哀,让他乐,让他蹲大
牢的三个字。握笔尽管比握锄头把子还要难,但他认真地在写。他
认为,写不了“ 自留地”这三个字,是白蹲了一回大牢。丁胜与李
北的通信,对此大发感慨。为什么农民把自留地看成命根呢?不仅
有自留地,还有自留蚕、自留羊等等。一些人把这称作是资本主义
的尾巴,要剁掉,然而,真正懂得农民的人知道,这尾巴是农民的
利益。既然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那么尾巴你能剁得了吗?
李北收到了丁胜的信,很快就写了回信,她是这样说的,因为
农民太苦了。统一经营,统一分配,农民不能主宰土地,他们哪里
来的生产积极性呢?于是他们披星戴月地在黄土地里挨过一日又一
日,能得到些什么呢?她说,对于这些,咱们公社的孟书记是知道
的,他对我说过,农民的利益能和地里的产量结合起来,农民才会
有生产的积极性。看来,程果平和张干大议论的包产到户是很有道
理的。丁胜读了信,这样回复:
“ 人是要有理想的,这是人生的支点,是人得以奋进的原动力。
农民 当然 也有 自己 美好 的理 想了 。解 放初 这理 想是 三十 亩地 一头
牛,婆姨娃娃热炕头。陕北老区,毛主席和党中央在的时候,家家
囤里小米冒尖,缸里腌满了酸白菜,生产自救,打跑了日本鬼子,
又和老蒋干,打败胡儿子。老百姓跟定了共产党,因为共产党心里
装着他们,分给他们土地。现如今,农民要奔个好光景,那文章,
是做在黄土层里的。那些以自留打头的农副业,农民投进去一分的
力,就会有一分的收获。那理想的云儿在这里可以织出锦缎,结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0

硕果。所以,他们把自留地看成是他们的命。是的,人是要有理想
的。李北说,实现共产主义,这是我们的政治理想。除此,我们还
有社会理想和职业理想。我们的理想无论从境界还是层次,都应该
比山里人高,因为我们读的书比他们多。丁胜回信说,读的书比别
人多,并不等于思想境界就比别人高。他在信中写了寻老六麦收时
的让水,激动不已。他写道,这样的思想境界,我们读过一些书,
自认为还懂得点儿什么,却没有达到。毛主席说,知识青年接受贫
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是为这个很有必要折服的。做人,
要像山里人那样,善良、本份,一切从身边做起。于是,人的生命
才会像火那样红红的,旺盛着,美丽着。丁胜,亲爱的,北北信上
的感 叹是 发自 内心 的, 你说 得透 彻。 我们 没有 白白 到农 村来 ,没
有。 在这 里, 我们 读到 了一 本在 任何 学校 里都 读不 到的 人生 的大
书。

也许,人们常在一起的时候,感情的交流多于伦理的交流。尤
其是青年男女,往往在卿卿我我的时候,不会去揭探人的内心深处
的感触,也不会富有哲理地去评判他人,因为爱在面对面,恋得心
磕心 ,忙 不过 来了 。难 以理 顺的 情丝 会打 乱人 的缜 密的 严谨 的思
考。然而分开了,一封封书信则是大脑运作的产物,有了回忆,有
了询问,也就有了对昨天的归纳。而文字的交流则更加易于进行演
绎论 证, 探讨 深一 层次 的理 论。 一封 封书 信, 使两 颗心 贴得 更紧
了。从丁胜的信中,李北仿佛看到了一颗升起的星。身处逆境,他
却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向往着美好的明天。读着北北一封封的来
信,丁胜对她的爱更加深沉。一个姑娘,大胆冲破世俗的偏见,执
著地对人生进行了自己独到的选择。她是懂得爱的,她爱黄土地,
爱周围的人人,也痴痴地然而十分理智地爱着自己。为了这份爱,
她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975年 的 春 天, 在 桃 花 盛 开 的 时 候 , 李 北 到 茶 山 监 狱 探 望 丁
胜。山风塑黑了她的面颊。她穿着山里人穿的对襟棉袄,脚蹬山里
人纳 的千 层底 鞋, 猛猛 看上 去, 像是 一个 地道 的山 里人 。丁 胜一
怔,北北?她的那双长长的眼睛又弯了起来,正打量着她的丁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1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 我真不敢认你。”丁胜的眼光投向了他的北北,投向了十年以
前 他就 熟悉 了的 那一 双 眼睛 ,那 眼睛 是热 辣 辣的 ,是 欣喜 ?是 激
动?似乎还有着许多许多别的什么,他说不清。
“ 怎么,我像山里人?土里土气?”李北笑了。她的眼睛有些直
勾勾的。丁胜的心似乎被姑娘虏走了,只知道呆呆地望着那个他天
天都在想念,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梦不见的人。现在,他与她站得那
么近,伸出手就可以把她抱进怀里,真真切切的,已经连心跳都听
到了。他呀,竟不知道该说个啥。他现在唯一愿意也能够做的是,
把北北看个够,看个够吧。
北 北 伸出 了 她 的 一双 手 。 这 手满 是 趼 子 。捏 镢 头 把 ,攥 锄 头
柄,扶耩身,逮车把,抓粪,纳鞋底,绣袜垫,什么不干呢?这双
手在轻轻抚摸丁胜的手,从手指手背到手心。丁胜的手掌同样是为
那老趼子爬满了,硬硬的,厚厚的,然而却是热乎乎的。两双手搭
在了一起。
时光逝去,泉水静静地流淌,又是三年过去了,丁胜五年的监
狱生活就要结束了。这期间,莲花妈妈从海边来过了这里。她去了
狐皮沟,在李北的陪伴下,一路哭到了茶山。儿子不该瞒着妈妈。
丁胜在妈妈的面前,哭得像小时候一样样的。林昊和江小南也来看
他了。大宝来过,二宝来过,猴娃也来过。管教们对丁胜说,关心
你 的人 真多 。而 来的 最 勤的 当然 是他 最亲 爱 的北 北。 北北 是春 天
来,秋天也来,她在努力用身心支撑着属于自己的这一堵墙。
茅缸又来过两趟。每一次见到茅缸,总像是有谁在那里提醒着
丁胜:他如今和秀秀在一起。所以,见到了茅缸,他总像是见到了
秀秀。秀秀毕竟与自己有着那么一段恋情。世上没有可以一刀斩断
的情丝,那情总是千丝万缕,缠绕人的心弦儿,撩拨人的肺腑,纵
使 割断 了, 还有 无法 斩 断的 丝绪 ,毕 竟它 们 是一 缕又 一缕 地存 在
过。一旦理一理它们,只能是麻乱乱的。尽管他与秀秀的情丝短短
的只有三天两后晌,但毕竟与那甜甜的歌声,柔软的肢体,闪动的
花眼以及善良的心儿是浑然一体的。在梦中,他毕竟为秀秀的泪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2

浇醒 过。 如今 ,秀 秀应该 与茅 缸成 亲了 。他想 问一 问, 秀秀 她好
吗?但是话到嘴边就又退回去了,怕听到茅缸粗声粗气地问:咋?
秀秀是我的婆姨了,你还想她,还恋她?也许,不问是人之常情。
既然不能在茅缸面前提到秀秀,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祝福:
愿你们幸福。会的。秀秀美丽、善良,茅缸纯朴、厚道,他们
一定能过好山里人的光景,会的。也许,秀秀跟了茅缸,会比跟了
自己要幸福,不是吗?茅缸也似乎明白丁胜的心思,他从来不向丁
胜提起秀秀。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丁胜认为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
茅缸和秀秀那窑里,一定是暖暖的,炕是暖的,心口窝也是暖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3



章 有 情 无缘

哲学是明白学,脱离了实践是学不明白的。所以,北方大学政
教系的工农兵学员们在上大学的第二个年头,走进了秦城的一座纺
织厂。
从这一年开始,北方大学大搞开门办学。通俗地说是走出去,
请进来。化学系的学生去了化工厂;物理系的学生去了内燃机厂;
数学系的学生去了国防工厂;地理系的学生去考察名山大川;中文
系的学生到农村去体验生活,学习文学创作。那时,小靳庄诗歌正
风靡一时。当然 ,是因有了特殊人物的积极扶植和鼎力提倡,于
是,农民们兴起一股诗歌创作的热潮,歌颂共产党,歌颂新中国,
歌颂毛主席,歌颂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生事物。简单的四六句,朗
朗上口,谱上曲子,唱起来也很是悠扬。本来,民间文学、民间艺
术和民间创作,潜力是很大的,加上了政治的色彩,虽然有一些不
伦不类的,但是,群众是有灵气,有生气的,创作的诗歌,有许多
读起来倒也是有滋有味的。所以,大学生们的热情很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4

历史系则更有建树。学生们去了秦城最大的一所毛纺厂,那是
西北地区一个著名的民族资本家的厂子,历经沧桑,在外国资本主
义和本国封建主义以及官僚资本主义的夹缝中艰难地走了出来。这
所工厂,原来建在上海滩,是“ 八一三”日本打进上海,我江南国
土 沦丧 时迁 到西 北来 的。 学生 们经 过大 量的 调查 研究 ,采 访老 工
人,访问当事人,并且在老师的带领下翻阅了大量的历史资料,为
这所毛纺厂写出了一部厂史。当然,最后成书,执笔的还是历史系
的老师们,是文革前的讲师、助教们。学生们的研究能力、历史功
底以及他们的写作水平,还是不能胜任一部厂史的写作的。然而,
当他们讲起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为什么有千
丝万缕的联系,为什么如此软弱可欺,为什么要反帝反封建,为什
么 说中 国的 工人 阶级 比中 国的 资产 阶级 的资 格要 老, 什么 是包 身
工,什么是养成工,什么是剥削,什么是工人的反抗,他们许多人
是可以滔滔不绝地从历史的事实讲到理论,像是自己经历过,情绪
很激动。因为他们解剖了一只肝胆俱全的麻雀,尽管它并不大。他
们活灵活现地学习了一遭,这简直太深刻了。方校长捧着那本油印
的厂史,激动万分,他在大会上说:
“ 你们大家看一看,这是一本墨迹未干的书,是我们历史系的
工农兵学员们和他们的老师们写的一本工厂的历史。如果他们不深
入到工厂去,不深入到工人中间去,坐在学校的四堵墙里,会写出
这样一本厂史来吗?这无疑为我们文科的办学,闯出了一条崭新的
路子。”他在大会上,重点介绍的是文科的开门办学。起码,他认
为,这是行的通的。对于理科这样一种搞法,撇开基础理论,到工
厂里去走上一遭,他是不敢苟同的。他用长长的中指推一推他的黑
框子的近视眼镜,补充了一句:
“ 当然,文科各系的成绩是突出的,理科各系的同学们和老师
们也是很努力的。”他把问题似乎也只能讲到这样一个程度。不会
听 的人 认为 他问 题讲 得很 全面 ;会 听的 一些 老教 授们 乐了 ,这 大
虫 ,话 里还 有话 呢。 砍掉 基础 理论 的学 习, 我们 大虫 是不 会同 意
的。他这校长不好当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5

这是走出去,的确走出了一份精彩。
请进来的也是生生之气。进来的乃是工、农、兵,他们来为大
学 生们 讲如 何学 习马 列主 义、 毛泽 东思 想。 当然 ,这 里有 生搬 硬
套,有言词过激,但是,人们毕竟是来自于生产的第一线,保卫国
防的第一线,讲解中就不乏火热的生动的事实,是大学生们坐在四
堵墙内无法知晓的。
多少年以后,人们问过林昊和江小南,你们这些工农兵大学生
当年都学了点什么呢?林昊说,书本上的东西学得不多,没有一个
正常的教学秩序,不允许你有更多的时间坐在课堂上听老师讲书。
但是,开座谈会,搞调查研究,写各种调查报告、工作总结、思想
汇报,这不能说对于今后的工作是不重要的。江小南说她的综合能
力要得益于批林批孔运动,评法批儒运动。理论正确与否,则是一
个特殊的历史问题。为政治斗争的浓墨涂染过的理论,是实用主义
的,是扭曲了的。这理论是什么,我们毕竟读过了,也记下了,这
不能说是没有用的。如何组织演讲稿,如何根据不同的听众调整你
的教案,她毕竟是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训练。她的写作能力,分析问
题的能力,讲解问题的能力,都是可以受用一生一世的。对于文科
的学习,这个开门办学有着许多的可取之处。
现在 的时 间是 1
974年 的 春 天 , 林 昊 、 江 小 南 和 班 里 的 同 学 们
正在这座秦城最大的纺织厂里学习哲学。同学们分到了各个车间。
江小南和彭雅致在细纱车间。学生们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当然,
挡车工,学生们是当不得的,那是要经过专门训练的。她们只能运
运纱管,扯扯废纱头。扯废纱头的都是些老工人,学生们和老工人
边干着活,边说着话。
“ 师傅,您什么时候干上这纺织工的呢?”彭雅致在和一个四十
多岁的女工攀谈着,那是一个胖胖的人,工人师傅们喊她大胖。
“ 十三 岁就 干上 了。

“ 那么小。”小南眨巴着眼在想,这人少说也干了快三十年了
吧。
“ 我不是最小的。她最小,进厂时只有六岁。”大胖指了指旁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6

一位师傅,那人长得很像电影演员田华,工人们就叫她作喜儿。喜
儿 笑 了笑 说:
“ 抗战时,老蒋炸开了花园口,你们知道吧。”
“ 知 道 ,那 是 1
938年的事。”学生们应着。
“ 大水一冲,难民们无家可归,就逃难来到了秦城。所以,秦
城的河南人最多,占城市人口的三分之一还多。在秦城唱豫剧,听
家很多。我就是那个时候和我们一家人来到了秦城。我爹给人拉板
车,我娘给人搓麻绳 ,我大哥进了饭馆干了跑堂儿的,我的两个小
哥 哥 拣煤 渣 子 拾破 烂, 我进 了 这 纺织 厂。 我是 1
942年进的厂。一
家人没一个闲着的,还是吃不饱饭。”人们没有谁再插话了。小南、
雅致这些人都是听着忆苦思甜的报告长大的,从小就会唱,天上布
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文革大串联的
时候,小南去了四川,参观了刘文彩的那个万恶的地主庄园。新旧
社会两重天,年轻人是很了解的。
“ 别看她旧社会那么苦,新社会可是过得不赖。人家的男人,
现在是秦城日报社的社长。”大胖又打开了话匣子。
“ 那您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呢?”小南十分小心地问。姑娘们
和长她们一辈的人聊起这些,总会有那么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 我的丈夫就是这个厂的工人。别看外面的人都会喊,工人阶
级领 导一 切, 这领 导阶级 地位 就那 么高 ?只能 哄那 些个 不知 道的
人。 我们 工人 ,文 化水平 不高 ,工 资也 低,活 又累 ,女 工找 个对
象,也难着呢。”
“ 是啊。小伙子们找对象的时候把我们叫织女,说实在不行了
就找上个织女凑合吧。”另外一个女工叹了口气搭了话。胖子又接
着 她 的话 说:
“ 但是,我们的人在外面开个会什么的,也人五人六的,让人
瞧得起呢。是的,这小南他们这些大学生是知道的。这个厂,在五
十年代,曾经出了一位全国有名的劳动模范。六十年代,则出了第
二位劳动模范,如今,是省委的一位副书记。这两个人,原来还都
是细纱车间的工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7

“ 您是说季玉莓师傅和省委的王淑贤书记吗?”一个学生问道。
“ 是的。玉莓创造了巧姐妹工作法,说俗了就是多跑快干的工
作法。挡车工苦啊,一天要跑几十里地,她领着我们这些姐妹,这
几个都是。”她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姐妹。女工们笑着点一点头。她
又说了:
“ 玉莓真能吃苦,能钻研技术,跑着步子拼着命干。她出席了
党的八大,我们都替她高兴,她为我们可争了光了。可是,她得了
肺病,病得起不了床了,还在给年轻人讲她创造的工作法。她是活
活累死的。”老工人和大学生们都低下了头。后来,胖子告诉小南,
秦城日报社的社长当年是一名记者,多次采访季玉莓,一来二去
的,对这个先进的姑娘倾了心,苦苦追求,可是玉莓一直没有答应
他。在玉莓病得快不行的时候,小伙子默默地守在她的床边。玉莓
在合眼之前,把我们喜儿的手拉着,放在了小伙子的手里。一年以
后,喜儿嫁给 了小伙 子 。胖子说,玉莓也爱恋那个小伙子,因为有
病,不愿意拖累人家。他们没有缘分。玉莓没有缘分成家,也没有
缘分当官。喜儿告诉大学生们:
“ 王淑贤也是一个能干人。季玉莓创造出个工作法,也带出个
季玉莓小组。她死了,王淑贤接了班。这淑贤虽然也没有什么文
化,但是比玉莓要能说会道的,这不,人家出席了党的九大、十
大,当了副厂长,又当了省委副书记。我们姐妹们总觉着她是一个
好工人,干挡车那是没说的。可是让她做官,是革命工作的需要,
她不想干也得干。”喜儿没有再往下说。小南知道,一次学生们和
工人们正上夜班,忽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车间的门口。车上
下来了一个穿好了工作服,戴好了工作帽的人。她快步如飞地步入
了细纱车间。
“ 淑贤,你回来了。”有人认出了她。乳白色的口罩之上,是一
双明亮的眼睛。她眨着眼睛示意人们不要喊。她在熟练地操作着,
在纺纱机前奔忙着。天快亮了,她匆匆而去。是的,没有车间,听
不到机器的轰鸣,她的生活没有了趣味似的。当工人们看到她钻进
小汽车的时候,有的人竟摇头叹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8

“ 淑贤钻进了那黑甲虫里,憋闷不!”大学生们在工厂里曾经听
到过一个笑话,说是一次王淑贤在主持一个汇报会,有人在汇报会
上引经据典地提到了黄道婆,来了一句,黄道婆就是一个了不起的
女纺织技术家嘛。也许是女纺织技术家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没
头没脑地问道:
“ 黄道婆是咱们省的 ?

“ 算起来应该是上海人,在广东发迹。”有人这样说,那发迹显
然指她因纺织技术而出名了。这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 上海人,出发去了广东?有机会,我也去认识认识她!”人们
再也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而她,竟莫名其妙地瞪视着大家伙
儿。这笑话自然不是从工人那里首先传出的,是办公室几个舞文弄
墨的家伙先说开的。不管这笑话有多么的荒唐,也不管这里面掺有
多么多的水分,但是无风不起浪。她只读完了小学,这是事实,她
最不喜欢看书,也是她自己说过的。林昊和小南聊天说过,工人阶
级伟大,纺织女工太苦,她们的社会地位,实际上从来就没有高
过。远看,这个群体是巍峨的山峰;走到跟前,你照样会看到石头
块和土坷垃,那自然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大学生们在厂党委和系总支的领导下,组织了一些小组和工人
们一起学习。他们主要学习毛主席的《 矛盾论》和《 实践论》,不
懂的问题提出来,由教哲学的杨老师为大家做专题辅导。他还饶有
兴致地为大家介绍了广大人民群众学哲学的情况。他说:

958年 , 一 场 工 农 兵 学 哲 学 用 哲 学 的 群 众 运 动 在 全 国 开 展 。
在 那 一 年 的 6月5日,《 人民日报》上登了一篇文章《 上海工人学
哲学用哲学》,报道了上海求新造船厂的工人是怎么学哲学用哲学
的。他们从那一年的 3
月,就开始学 习毛主席的《 矛盾论》、《 实践
论》和《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在这些工人开始学
哲学的时候,河南省登封县三官庙乡的农民也在学哲学用哲学。以
后,《 人民日报》也报道了这些农民的学习情况。于是,全国的工
农兵都来学哲学。大家在学习中懂得了什么是实事求是,什么是主
要矛盾,如何抓主要矛盾,解决了生产上的具体问题,人与人的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29

结问 题。 所以 ,哲 学并 不是 神秘 学, 它不 玄, 它是 能够 被我 们掌
握,并且解决我们在实践中的具体问题的。”
“ 看来群众学哲学,也不是什么新生事物。”听了老师讲的课,
小南又去找林昊交流体会。林昊笑了:
“ 和工农兵上大学一样,都不是新生事物。看来,打日本的时
候,是很打出了一些新生事物的,像‘三三制政权’呀,‘精兵简
政 ’呀,还有‘工农 兵 上大学’呀,是不?大跃进的时候,也跃进
出一些新生事物,像‘土法炼钢’呀,‘工农兵学哲学’呀,‘社员
们都吃大食堂’呀。”两个人由不得都笑了起来。林昊忽然想起了
什么,他饶有兴致地说道:
“ 对了,我临来时,在学校图书馆无意间翻了6
0年代的人民日
报, 看到 了 王 若 水在 1
963年 7月 发 表 的 一 篇 文 章 , 说 先 有 桌 子 的
观念,
后 有 桌 子。

“ 对呀,从精神到物质,在辩证唯物主义者看来,这个局部是
存在的。

“ 你的脑袋还真快。他就是这个观点。你知道吗?咱们杨老师
说,关于桌子的哲学,还有一场讨论呢。”
“ 是吗 ?
”小 南 来 了 兴 趣 。
“ 后来,他给我找了些材料。当时,针对王若水的观点,有一
个叫黄林针的人论述了先有桌子,后有桌子的观念。”
“ 先有桌子,后有桌子的观念。可是桌子是人造出来的呀,它
不是自然界中的东西。”
“ 是啊。他说,桌子是人在实践中造出来的,但是这种制造是
不自觉的制造。因为在实践活动中存在盲目性和盲目成分。还说社
会的新生事物就是首先在实践活动的盲目成分中产生的。”
“ 有道理。石器时代,从打制石器到磨制石器,我们的先人不
就是因为在打击的过程中无意识的带出了磨制的动作,然后由不自
觉到自觉地懂得了对石器进行磨制的吗?”
“ 你这样理解?对 ,打制石器到磨制石器,这 个发展过程存在
着盲目性和盲目成分。这个例子很能说明问题。”林昊边想边自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0

自语地说着。
“ 就这些了?”林昊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讲:
“ 还有第三种意 见 ,说关于桌子和桌子的观念谁先谁后的问题,
实际上说的是新观念和新事物的关系。这种意见认为这二者没有谁
先谁后的问题,是相互交错,同时存在的。因为,新事物产生于旧
事物,所以新的观念就可以对萌芽于旧事物中的新生事物进行反
映。

“ 你等一等,这不是等于说,还是得有新事物或者说桌子产生
了,
才会有反映它的观念吗 ?

“ 我还没说完呢。这种意见认为正因为有这种反映,于是,在
新生事物产生之前就有了产生新观念的客观可能。”
“ 新生事物在旧事物中虽然处于萌芽状态,毕竟是新生事物而
不是其他什么,这不属于新生事物的产生之前,而是新生事物处于
产生的过程之中。所以应该是新事物在前,新观念在后。”
“ 对的,我也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第三种意见在实际上是承认
黄林针说的先有桌子后有桌子的观念这种现象的存在,承认社会发
展中许多新生事物是人们不自觉地创造出来的。”
“ 所以第三种意见是不能成立的。先有桌子后有桌子的观念有
道理。

“ 还有第四种意见,桌子的观念先于桌子的存在,但是这个观
念和许多桌子出现之后所形成的那个桌子的观念是不一样的。这桌
子的观念是一个循环往复以致不断飞跃的过程。也就是说,先有一
个桌子的观念,但这不是一个完整的观念。这个观念有一个运动的
起点。这个起点来自“ 几”和“ 案”等生产实践中,而“ 几”和
“ 案”又大概来自石头、土墩等自然界的存在物。观念反映存在是
不能一次完成的。对桌子观念的形成,要从横的方面,纵的方面,
从实践和认识的全过程来考察。”
“ 这种意见,说来说去,我怎么觉得还是说了个先有桌子,后
有桌子的观念。我倒是认为,新生事物的发展是个深奥的问题,例
如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问题,开门办学的问题,还有大文章可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1

呢。

“ 是的。”两个人说到这里都安静了下来。林昊像是记起了什
么,他说:
“ 你怎么不提黄源源了?他好久没有给你来信了吗?”林昊看着
小南的眼睛,直勾勾的,小南是不会害羞的,从不回避。她也在看
着林昊的眼 睛。
“ 我不想理他了。他想和我再向前走一步。在燕城我们见过几
次 。不 知道 为什 么 ,和他 在一 起 ,我没 有轻 松的 感觉 ,显 得很 拘
谨。前两个月他来过一封信,说我太要强,说话太尖刻,不温柔,
不能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本来,我也没说过要做他的妻子,他这
么说,好像我想嫁给他,却被他拒绝了似的。我倒想问一问你,我
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吗 ?”
“ 你要强,他没有说错,但是我认为,女人由于生理上体力上
的许多因素,依附性都太强了,自立的能力都太弱了。所以,我以
为,女人要强是好事,不是坏事。因为,要强的女人可以主宰自己
的命运。

“ 但是,我妈妈就太要强了,否则,她也不会自杀的。”
是 因为钻了牛角尖 ,看问题不辩证,就像罗鹊
“ 你妈 妈自 杀,
鹊似的。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要跳出来看。跳出来天地就宽了。这
和要强是两回事。像你这样开朗、大度,会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吗?”
小南摇了摇 头。
“ 你说话尖刻,我也有同感。但是我喜欢。喜欢你这张尖酸刻
薄的嘴。

“ 你喜欢有什么用 ?
”小 南 笑 着 说 了 一 句。
“ 为什么我喜欢就没有用呢?”林昊又一次盯着小南的眼睛在
看,小南仍然不回避他的眼光,这眼光柔和极了,看着让人舒服。
“ 你特殊呗!”对于小南,林昊像她的小哥哥,年龄大她不到一
岁,但是脑袋里的学问可比她大,又是那样地了解自己,往往自己
一张嘴,他就会猜出自己要说点儿啥。他也懂得爱护自己。小南从
小就羡慕别的女孩有哥哥,现在,自己却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2

哥哥。他喜欢,是哥哥对妹妹的一种喜欢,自然谈不上什么男女之间
的爱恋了。小南虽说不在意黄源源,但是在意他对自己的评价。
“ 对了,
我不温柔,
这他说得对吧 ?
”小南的话有些娇滴滴的味道。
“ 不,你直率,这和温柔是两回事。你还是很温柔的。”
“ 为什么这么说 ?

“ 在我生病的时候,你来照顾我,是那样的温柔,像一个真正
的女人”。林昊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有一些沙哑,低低的。突然,
他闭上了眼睛。小南看见了一颗滚动的泪珠闪了一下。她的心突地
紧跳了两下。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分了手。
难道林昊爱我吗?我把他当做哥哥,他是把我当做了恋人,不
是吗?想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小南的心里有些乱。也许,同
龄的异性人在一起,是只能做恋人的吗?
从工厂回到学校,小南所在的班级在大家总结汇报的基础上,
表扬了实习的积极分子,优秀团干部,小南既是积极分子,又是优
秀团干部。她所在的班级党支部也在此时发展了一名党员,叫于青
平,是一个各方面表现都很一般的人。
也许你是太强了些,所以,在你入党的问题上,会有那么多的
不同意见。林昊作为小南的一个介绍人,在和另一个介绍人戚红雨
一起找小南谈话后,又单独找到了她。三个人在一起,许多话他是
说不透的。
“ 我哪点儿强?为什么这积极那优秀要让我当,关键的时候,
就没我了呢?”小南像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林昊为她擦泪,记不
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小南擦泪,没有遭到拒绝,以后又为她擦泪,
竟是那样的自然。
“ 不强吗?正是因为你也认为自己强,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不服
气 。”
“ 我不是一直在努力吗?为什么还要对我百般挑剔?”
“ 这么说吧,你在班上学习是尖子,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
时候,许多人不是说过吗?说你是宝塔尖上的人。你能说能写也能
干,老师们看得重你,这当然就会招嫉妒了。你看问题太尖锐,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3

出话来戳人的要害之处。比如说,人家明明打不开那把锁,自己也
知 道。 假如 你 说, 不要 着 急, 也许 一会 儿 能打 开的 。 人家 听着 舒
服。可是你却只会说,你的钥匙打不开那把锁。自己清楚,还要瞎
耽误功夫!于是,人家不乐意听,还会十分的讨厌你。”林昊说得
绘声绘色的。
“ 我就这么讨厌。”小南破涕而笑。林昊学着她说话的语气和声
调, 还真 是挺 逼真 的。
“ 你们不是说要大胆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旗帜鲜明吗?”小南
想起了那个新党员于青平,遇事总爱说,你们看着办吧,我没有意
见。开会发言,小南 总打头炮,她却是别人都说 了她再说,捡大家
都愿意听的话说。
“ 我知道你想 说 人 家于青平了。人家不惹人,也不会让人家当
枪 使。

“ 老师不是也说,一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是两条路线斗争
的历史,不懂斗争的人,或者说不敢斗争的人,还能入党吗?”
“ 这你就幼稚了。哪个人喜欢斗争起来不讲究个方法的人?再
说了,没完没了地斗谁喜欢!中国人是求稳怕乱的,文化大革命难
道还乱得不够吗?我看中庸之道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如果没有根本
的利害冲突,棘手的事调和折中一下有什么不好?大事大非,人的
一生中能遇到几次?”
“ 可是我做不到,我不会调和,不会折中,不会拐弯抹角。”
“ 那也要分场合看对象。

“ 那么说,黄源源说我太要强了,就是对的了?”
“ 你又想起了他 ?

“ 是 的,
我又想起了他。

“ 你爱他?”林昊问得直撅撅的。
“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我说不好。”
“ 你呀,连爱也说不好,不懂爱,不懂得爱别人,也不懂得别
人的爱。

“ 难道你懂?你懂得爱?”小南非常想知道,林昊是不是在爱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4

自己。尽管她不认为自己和林昊之间会有美好的爱情。但是有一次
她却想,林昊如果和黄源源换一换脑袋,也就是说,林昊能有黄源
源那样惹人爱的身段和脸庞,那该有多好。这想法一出来,她自己
也意识到,这未免太荒唐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去想呢?她竟然自己
把自己羞红了脸。
我不懂,不懂。我不会爱,不会。林昊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能
因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昏了头。小南是云,是云,她只能是一朵美
丽的云,自己永远是不会得到她的。林昊呀林昊,你在狐皮沟不是
做过梦的吗?不是已经想明白了,已经解脱了吗?此时此刻,你怎
么又不明白了呢?他不知不觉地在晃荡着,感到头有些昏。
“ 你怎么了?”小南抢上前一步。
“ 我很不舒服,难受得厉害。”小南扶住了他,心里慌乱得很。
林昊 闭上了眼睛,把头靠在身 边的一棵小树上。不行,不行,
我 不能 这样 ,我 是一 个 男子 汉, 要控 制自 己 的感 情, 这是 能办 到
的。他在这样想,但是,他的心却跳得很快。他努力使自己的一切
都恢复正常。
“ 没有事,我好多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深情地望着姑
娘,慢慢地推开了她。
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政教系开的是中共党史课。于是,除了到
革命旧址去参观,学生们在学校的日子相对来说就多了。学校里也
因为又多了两届学 生 ,更加热 闹了起来。党史尽管被别有用心的人
篡改得不成样子,但是那里众多的人物还是有血有肉的。李大钊、
毛泽东、何叔衡、董必武、王烬美、周恩来、方志敏、叶挺、杨靖
宇、赵一曼,还有那个悲悲烈烈的瞿秋白,等等等等,可以列出长
长的一串。他们的献身革命,给学生以激励。新青年,五四运动,
南陈( 陈独秀)北李( 李大钊)相约建党。从南湖的船到井冈山,
土地革命,红色的瑞金,长征路上的四渡赤水出奇兵。八年抗战,
从战略防御、相持到反攻。解放战争时期的三大战役,天津式、北
平 式、 绥远 式结 果国 民 党军 队的 方式 以及 新 中国 的诞 生, 三大 改
造,那么多的政治运动,还有那个令人没有听得够也无法听得明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5

的八大。林昊说,老师不敢讲了,问也问不出什么。他对八大十分
感兴趣。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发展经济,国家才会强大。他十分欣
喜地发现,小南对这一段历史,也表现出诱人的兴致。
最后的一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毕业了。
江小南和彭雅致在校园里漫步。
“ 你爱那个景老八,对吗?”这个问题,小南是问过的,但是彭
雅致一直不愿意说真话。现在他们要分开了,她应该能问出一个结
果了。
“ 爱他,
也没有用了。

“ 你终于承认爱他。
为什么又没有用了呢 ?

“ 过去我一直在想,他没有文化,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共同语
言呢?和他在一起别人会不会耻笑呢?我不敢承认自己爱他,觉得
这爱有些超脱了。他对我好,几乎是出于一种报答。他是被父母扔
掉的婴儿,被无儿无女的老两口收留了,并将他养大成人了。我一
进村,就喜欢上了他。他很美,而且心地善良,又非常能干。后来
他的妈妈修梯田时被石头砸伤了,伤势很重。我为他的妈妈出了医
药费,还为她输了血 。他的血不能输给他的妈妈 。后来他去了煤
矿,拼命地干活。他知道我爱他,他成了工人,我还在农村,他提
出要娶我,我并没有同意。他对我没有爱 ,只有一种好心 。他说
过,你想要什么,我能挣来,就会给你。后来,我上了大学,书读
得越多,越喜欢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在爱他。他呢,对我也产生了
感情。我把他带到我们家去了。我的爸爸虽然是个将军,但是是一
个土八路出身,他对景老八非常满意。我妈妈是个农村妇女,也没
有文化,她也很喜欢景老八的。但是,也许是我不该把他带回家去
吧?他后来一个劲儿地疏远我。上个月,他来找我,告诉我他已经
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他说,你爸爸是将军,住独院,有汽车
接送,你如今又是大学生,我配不上你,不能误了你的前程。我
说 ,过去你没有这样说 。他说,因为 ,我没有见到你的爸爸妈妈
呀。我问他,他们对你不好吗?他们不是当着你的面同意了咱们俩
的婚事吗?他说,他们没有去过我的家,如果去过,他们会后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6

的。你们的家和我们的家,一个是在天堂里,一个是在牛粪堆里。
所以, 你这朵鲜花 ,插在牛粪堆里,要委屈一辈子哩。我不能苦了
你呀。

两个好朋友都不说话了。难道是有情无缘吗?
分配方案下来了,林昊和江小南都被留在了学校。可是,林昊
不愿意留下来,他找领导谈了,要回到川坪县。他说,那里送出来
一个大学生是不容易的。如今我学成了,愿意回到那里去教书。
“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留在学校有什么不好?”小南摇着他的
肩膀。
“ 没有什么为什么,没有。”他连眼皮也懒得抬。
“ 你愿意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

“ 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呢?”林昊抬起了头。他的眼光竟
是冷冷的。小南低下了头。是的,她没有理由要林昊留下来陪自己。
第二天就要离开学校了,林昊一夜几乎没有合眼。说好的,小
南会来送他的。就这样分开了?他哭了,哭得伤心,但是痛快。
天亮了。一大早,小南来送林昊,但是晚了一步,他已经离开
了学校。于子义收拾好了准备起身了。
“ 不是说好了我来送他?他怎么可以走了呢?”
“ 他 说,
不 想 再 见 到 你 了。

“ 为什么 ?

“ 你不要傻了,谁还看不出来,他爱你。”
两个人都不语。小南想过要问一问的问题,早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小南帮助于子义提起了一小件行李。两
个人一起走。在公共汽车站上,小南问于子义:
“ 你分到哪儿了 ?

“ 地区党校。

“ 直接去报到 ?

“ 不,
先回家完婚。

“ 和你姨姨的女儿 ?

“ 是 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7





章母 与 子

人生如梦,此话不假。人与人之间有时就差一步。然而,一步
之差,往往就成了福与祸之差,天与地之别,酿成那终身之悔,可
以悔之莫及。
秀 秀生 下了 丁胜 的儿 子。 她是 个痴 情女 子, 拒绝 了茅 缸的 提
亲。她要等丁胜,因为,她有他的儿子。丁胜为她坐牢,只因为自
己不是他的合法婆姨。都是为了她,小学校的窑门关上了,老榆树
上的炮弹皮没人敲了。她不仅毁了自己的清白、名声,而且毁了后
庄十一个娃娃念书的梦。弟弟鸡娃被梁支书领到前庄去念书了。梁
支书说他是个读书的人,不能把他荒废了。秀秀感激梁支书,正是
有了这份感激之情,她才不能拖着丁胜的娃娃到梁支书的门里去做
儿媳妇。茅缸还是童子身,这对不住茅缸,更对不住她的丁胜哥。
“ 秀秀呀,你应了这门亲事吧,嫁过去,你娃受不了委屈的。
丁胜,是咱们害了人家,人家恨咱们哩。他就是出来了,也不会要
你哩,你娃还等他做甚哩。”秀秀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着秀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8

“ 不,我有他的儿子,他会回来的,会的。”秀秀的心铁了,横
了。
“ 娃娃呀,你灰着哩,人家是城里人。你大我当初错了,不该
听你娘瞎叨叨哩,没有拦阻你们。这城里人在山里能住一辈子?你
大我打听了,咱县 上 的燕城知青几千人走得不到一百人了,这剩下
的人哩,还走呀。别说丁胜恨咱哩,他就是爱咱,他能在这山里蹲
得住?梁支书说了,县上有文件哩,知识青年可以返城,返不了城
的呢,也在县上工厂安排哩,我娃你不能傻等哩,他不能回到你身
边过光景哩。你等他五年,只能空等哩。”寻老六的笨嘴笨舌,劝
起女儿来变得那么灵动,但是秀秀不说话。
“ 前庄二宝倒是才娶了个燕城知青做媳妇。”秀秀的妈擦一把泪
说。
“ 那知青让人糟蹋了,跳进了洛河,是二宝拼着性命救起的。
桂花服侍她,甜瓜劝慰她。她走了。这不,过了小半年,又回来找
二宝,嫁了他,是谢恩哩。丁胜对咱家有恩谢吗?”寻老六站起来,
跺一跺脚。秀秀还是没有一句话。
“ 你娃娃主意定 了?这主意就那 么大?”寻老六还是不死心。
秀秀摇一摇头,没话。
“ 你日后会后悔哩。”秀秀她妈又抹起了眼泪。秀秀仍然不说
啥。
“ 对了,娃娃,你妈我可听说,前庄那个叫李北的知青,与丁
胜相好,不是三天两后晌,是多少个年头了。人家那娃为了等他,
公社的干部不当了,回咱山里当农民呢。”秀秀还是没有说上的。
“ 你这娃咋是这么个……”寻老六叹气,秀秀妈的抹不干那泪,
可是秀秀没有泪,也没有话。
在秀秀的心里,只有她的胜哥。她也曾听人家对她说,要把知
青留在山里人的窑里过光景,难哩。再说,前庄还有那个女知青李
北,她是知道的。可是秀秀呀,她有自己的理儿,自己的谱儿。丁
胜是第一个闯进她少女圣洁殿堂里的男子,占据了她那女人的最美
好的 世界 ,也 是她 唯一 爱恋 过的 人 。她为 他生 下了 儿子 ,这 就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39

了,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再去想了。来到这个世界上,秀秀就在黄
土窝窝里滚大。小小的时候吃不上个饭,她九岁那一年,她大拉扯
着他们一家人( 那时还有奶奶)从颗粒无收的上川来到了狐皮沟的
后山,在梢林里一钻好几个年头。她苦啊。一天到晚,只想着如何
填 饱她 的肚 皮。 她认 得木 瓜好 吃, 野杜 梨、 水楸 子甜 甜的 ,涩 涩
的,酸枣是又酸又甜。她为那张嘴儿在忙哩。她大她妈砍梢林,开
路哩。狼牙刺、荆棘林,人们一起出力砍倒了,开出了荒地,箍了
窑洞,建了家。好不容易,他们在这里落了户。她呢,打小跟着大
人们拾柴禾务农,从九 岁长到十八岁 ,没离开这狐皮沟的后庄,最
远去过七十里外的黑嘴镇,是跟着哥哥去那里为奶奶抓药,那年她
只有十四岁。实在是走不动了,哥哥背起了她。她说:
“ 哥,我不该吵着跟你来,拖累了你。”哥哥说:
“ 怎么不该来,走出来开开眼。是的,山里女子能见的天日是
窄窄的。

自打丁胜来了,一个陌生的然而十分俊俏的男人闯进了她那少
女的世界 。她见了丁 胜 ,只觉着眼前忽地一亮。丁胜没有山里异性
的那种粗犷,那种笨拙地在女子面前献爱的花眉愣眼以致不老实的
手脚。他像年画上的人一样好看。多少次,她羞怯地偷偷地打量着
他,哪怕多看一眼,都会感到心跳。她的那个少女的世界毕竟是太
小 太小 ,丁 胜那 庞大 的身 躯把 它挤 占得 满满 当当 的。 他的 一举 一
动,他皱眉,他微笑,他闭一闭眼,他开怀大笑,他的各种神情,
她都看在眼里,时不时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里翻腾。还没有走完十
八个年头的少女,还太年轻吗?不,在那黄土窝窝里,十三四岁嫁
出 去的 女子 还少 吗? 解放 后实 行了 婚姻 法。 然而 法在 这里 是苍 白
的。山里的情妹妹爱情哥哥,年龄普遍要比城里人偏低,而且要低
得 多。 也许 吧, 闭塞 的山 里人 ,除 了劳 作以 及劳 作时 唱一 唱山 歌
子 ,再 没有 其它 的好 玩儿 的和 好耍 上的 了。 城里 人说 的那 业余 生
活,在这里贫乏到了极限。当月亮出来时,窑里只有一盏豆儿大的
灯亮的时候,唯有那些忙忙碌碌的婆姨们需要赶做一家人的衣服、
鞋袜。男人们累了一天,早早的在炕上挺上了尸。山里人累呀。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0

起来一天要干十五六个钟点,只是人们不看钟点,只认得起五更睡
半夜。生产队哪一晚上要开个会,只要是陕北山里的生产队,哪里
都是一个样,炕上、地上可以歪倒一片,只有那些上了年纪没有瞌
睡的男人抽着自家卷的烟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听哩。这就是山
里人的夜晚,它是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像山泉的流水,只有叮咚
声声,没有其它。而那些青年男女们,他们如何去打发有月亮有星
星的夜晚呢?最能吸引他们的就莫过于情哥哥看看情妹妹,情妹妹
思念情哥哥,见一见情哥哥了。弯弯月儿躲在云朵的后面,情哥哥
情妹妹则躲在月儿的背后来相会哩。因为,这是山里人过光景都要
趟过的银河,是人间的牛郎相会七仙女。对于山里人来说,这是极
其崇高的、美好的事体,哪一个少男少女不珍惜这银河水,不倾全
力去相会呢?秀秀是山里女子,她能例外吗?
于是,当丁胜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一出现,便一下子就能够占据
她那本来就十分狭小的女人世界。他呀,在秀秀的心上就是一钵杜
梨树,粗壮、健美,迎着山里的风沙沙作响。秀秀打小吃野果子,
偏爱山杜梨。那圆圆的小小的果实是干甜的,带有涩涩的味道。她
自己呢?是一钵水楸树,也是干高叶大的,与杜梨树相傍。而这钵
杜梨树啊,长在了这大山里,长在了秀秀的心里,就格外的高大。
他是秀秀的吗?秀秀能得到他吗?那次砍柴,在那梢林里,在那钵
杜梨树下,丁胜第 一次吻了她。在她投入他的怀 抱的那一刻,她的
灵魂似乎是出了壳的,在杜梨树的上空盘旋。对于这个男人,她那
少女的堤坝彻底地垮了。她的躯壳昏死在那个人的怀抱里。从那以
后,每每见到他,少女只有浑身发软的感觉,恨不得再一次灵魂出
壳,把自己那秀美的躯体拥入那个人的臂膀弯里,不再有灵魂的回
还,永远永远。然而,她又是那样的害怕,害怕看到丁胜的那一双
痴迷迷的眼,怕他再一次扑过来,怕闻到他身体里那一股子黄土与
汗水 相搅 的男人 气味 。她怕 失去 少女 最为宝 贵的 东西, 她怕 。然
而,她却在左一下右一下地迷糊着,在泥沼地里死死挣扎着。她似
乎变了,变得失去了自我。因为在惶惶之中,她没有了往日里的那
一份灵光,常常会站不稳当,走不快当,像是得了大病,是心在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1

病。 她的 胸口 发闷 ,闷得 她透 不过 气。 身体里 似乎 有一 种什 么东
西,在往外面涌,涌,要涌出来。她有了一种需要,一种迫切的需
要。 直到 那一 天的 晚上, 少女 的禁 区第 一次被 那个 男人 捅破 的时
候,是顷刻之间,她突然重新拥有了自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美好
的自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是活脱脱的有灵光的精明能干的秀秀。
她懂了,这就是爱;她懂了,只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才能拥有
这份爱。
如今,天雷击倒了她的杜梨树,是的,她是把一切罪过都归于
天雷的。她几乎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没有了她的世界,于是这世
界也就不会再有她了。但是,在那杜梨树的脚下,她却孕育出了一
钵小小的杜梨树。她的世界苏醒了。是的,当她的杜梨树遇难时,
她想到了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他,就如同她这山里女人的心
里,没有了那个美丽的填充物,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
她没有了精神的支柱,没有了可以遮阳,可以避雨,可以倚傍的大
树,她就没有了那人世间的阳气,只剩下地狱里的阴气,她还活着
干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她得知,自己的身体里有了一条小小的
生命,那条小小的生命开始在她的腹中蠕动的那一刻,她有了活下
去的希望,活下去的勇气,活下去的力量,活出个名堂的心劲儿。
她变了,像是换了一付肝胆,神气十足地审视着属于自己的新
的世界。她要做母亲了。她把最甜最酸的杏子、桃子、枣子吃了下
去。那时的生产队,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队上的果树,不许人
们( 从老人到娃娃)走近一步,只有在收获的季节,人们在采摘果
实的时候,才可以张开口儿解一解馋。但是,对于双身子的女人,
这一条禁令是管不得的。她们可以在任何一钵果树下滞留,随心所
欲地采摘那些她们看中的果实,哪怕还是个青蛋蛋,哪怕是刚刚发
红发黄,哪怕没有熟,哪怕正在熟透着,她们可以随便去吃,吃个
够。因为,她们要做母亲了。母亲为山里人尊重,为山里人喜爱,
为山里人关照,为山里人保护。她们将生下山里人的后代,生下那
些延续山里人的香火,撑起山里人那方天穹的大树。山里人要红红
火火 过光 景, 就要 用双手 把母 亲们 托起 ,像托 起日 月星 辰那 样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2

起 。秀 秀像 所有 山里 的 母亲 们那 样的 ,赢 得 了山 里人 的那 一份 宠
爱。在这宠爱下,她的身子一天天地沉重起来。她拖着那沉重的身
子,在太阳底下劳作,任阳光穿透她的肌体,任小风嬉戏摩挲着她
的脸颊,她的颈项以致她的身体,她的胎儿。她认真地咀嚼着妈妈
为她做的饭食,尽管常常是吃下去了,就会有一股酸水往外冒,会
全吐光的。她再去吃。难受得恨不得去死上几回,也还是要去吃。
她 全然 没有 了自 己, 只 为腹 中的 胎儿 。她 的 小小 的杜 梨树 需要 养
料,他在长哩,在母亲的腹中翻腾着,准备着走出母腹,走进这山
窝窝里,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她用母亲无私的襟怀和心血,
在喂养这未出世的娃娃。
十月怀胎,就是母与子的血脉相通相融。母亲在用血肉之躯塑
造着新的生命,完美着新的肉体。秀秀用她对丁胜那深深的思念,
用她对幼子那博大的情怀来培育自己的小小的杜梨树。像所有的母
亲一样,从她的身体里孕育着胎儿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开始给予了
这个娃娃细致入微的母爱,让娃娃吮吸她身体里的全部精华,她可
以潦倒自己,却要造出精品。因此,山里的娃娃一落地就一岁了,
这 样记 龄实 诚啊 。公 家 人把 降生 的娃 娃从 零 岁算 起, 称为 实足 年
龄 ;乡 下人 则从 怀胎 之 日给 娃娃 记龄 ,公 家 人说 这是 虚龄 。实 际
上,乡下人的年龄才是实打实的。
终于,在那春日将尽,夏日即来的芒种时分,秀秀的那一钵小
小的杜梨树在狐皮沟后庄的土窑洞里呱呱坠地了。这个儿子像母亲
一样黑,一样美。当他睁开眼睛时,秀秀从阵痛中刚刚苏醒,第一
眼望过去,就与那大大的深褐色的眼睛相撞了。怎么就那么熟悉,
那么迷人哩,秀秀一阵晕眩。一股欣喜的热泪夺眶而出。在那个女
人的世界里,她有了一钵新的杜梨树,在占领她的世界,填充她的
世界,装点她的世界,使她的人生有了新的奏鸣。
也许吧,秀秀本该去茶山监狱探望她的胜哥,告诉他,她为他
生下 了一个儿 子 , 她 和儿子一起在等着他。可是她没有,她毕竟是
最远只去过七十里外黑嘴镇的山里的女子。她没有文化,没有见过
世面,而山里人对司法机关的恐惧,更使她不敢去想探监之事。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3

那个年代,山里人从县上公安局门口经过时,都会低下脑袋,不敢
看那块刻着川坪县公安局几个大字的白白的木头牌子,如果有路可
走,他们宁愿绕道而行,也绝不从那门口走哩。那里对于他们则是
十八层地狱。只有犯了法的人,为公家人五花大绑逮了去的人,挂
着牌子游街的人,偷人、抢人、杀人的那样一些人中之恶种才要进
那个门子。干干净净的山里人从那门前过都畏惧三分。老实巴交的
山里人要离那里远一些,再远一些。而检察院、法院,在山里人的
心里则随着法律意识的淡漠而淡漠着。至于监狱,那则是与铁门、
枷锁、手铐和脚镣融为一体的。谁家的亲人在那里,绞人的心哩。
秀秀每每想起她的丁胜在那黑森森的门里,她会出一身虚汗从梦中
惊醒。她不敢去探望他,想都不曾想过要去探望他。她一个弱女子
也找不到那监狱的大门。听说前庄有人去,听说李北也去呢,她动
过心 思。 林昊 念书 回来 过, 到她 家来 ,她 问这 见过 大世 面的 小叔
叔。林昊说:
“ 你不要去,你一个山里女子,再说,他为你蹲了大牢,你去
了,他不见你怎么办?”秀秀并不知道,人们合计好了,丁胜是人
家李北的人,她秀秀想去探监,也没有人愿意帮她,何况,她还不
敢去呢。如果她想嫁茅缸,那是人人都帮哩。人心就是这么长的。
有一天的夜里,秀秀在梦中见到了她的胜哥,他头发胡子长长
的,铺盖着他的头他的脸,只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疲乏地望着秀秀。
他手上戴着铐子,脚上戴着脚镣,像那电影里秀秀看到过的一幕。
她只看过一部电影《 英雄儿女》,王芳的亲爸爸在监狱里,她一闭
眼就能记起。有关监狱,她就是在那部电影里看到的。在黑森森的
铁门 里, 她的 胜哥 虚弱 地歪 靠在 铁门 上。 胜哥 胜哥 ,秀 秀喊 不出
声,对了,是她的心在喊哩。你走,你走,是你害了我,是你,滚
开,滚开,你给我滚开!我不要再见到你,不要!丁胜的声音秀秀
似乎没有听见,但是丁胜确实是在冲着他十分粗暴地呐喊着,就是
喊的这么一些话。胜哥,胜哥呀,你听我说,听我对你说呀,说什
么呢?说我给你生了儿 子吗?还没有容她张口,两个彪形大汉将丁
胜拖走。她的胜哥头碰在了地上,血流了出来。秀秀一身大汗尖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4

着惊醒了。睡在身边的小儿子,那个只有两个月大,刚刚能对着她
笑的 小儿 子吓 哭了 。她 抱起 了小 家伙 ,用 脸蛋 亲他 ,用 泪眼 瞧着
他。
对于秀秀和她的儿子,李北知道。她作为大队的妇女主任,后
庄她常要去的。也许,很多女人的心胸是不能盛下海的,她们的爱
总是自私的,容不得第二个人,容不得的。李北把心底的秘密都可
以掏给丁胜,唯独对于秀秀,她只字不提。秀秀是她的情敌,秀秀
夺去了她的所爱,并且与她深爱着的人生下了儿子。不能让丁胜知
道秀秀生下了他的 儿子,不能,因为丁胜是她的。不能让带着儿子
的秀秀将他夺去。李北在苦苦等她的丁胜。至于丁胜出来以后,苦
苦等他的秀秀会怎样,她没有去想,她不愿意去想。起初,茅缸向
秀秀提亲,李北为之振奋,那将一了百了,是梁支书一家人在为李
北圆梦,在帮李北。未曾想,秀秀竟是那样的痴情,她没有答应。
但是李北知道,茅缸在第一次探监时对丁胜透露过这一消息。也许
吧,丁胜以为,秀秀早已是茅缸的人了,他不再打问秀秀。见了茅
缸,他不便启齿,茅缸也不再提此事。见了李北,丁胜是不可能问
起秀秀的,因为秀秀撕扯着她与丁胜的恋情,那是一道永远不可愈
合的 伤口 。对 于这 一点 ,李 北有 女人 切入 利害 的细 致入 微的 观察
力,她把一切窥视得一清二楚。那么,就将计就计,错上加错吧。
让丁胜不要知道这一切,不要。让他那全部的爱恋都给自己,完完
全全给自己。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周围的人都在为她帮
忙,去探望丁胜的人们,谁也不提秀秀。林昊对李北说过的,你和
丁胜太不容易了,你要珍惜这一份爱,我们大家都会帮你的,也不
会不管秀秀的。他大学毕业回到了川坪,到县中教了书,带走了鸡
娃,接济寻老六一家人。然而,距离丁胜获得自由的日子越来越近
了。夏天快要过去了,秋天一到,丁胜就要回来了。李北的心也越
来越乱。俗话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个就要回来的人,
就要从迷蒙中进入到现实中的人,将要面对三个人,他的北北,他
的秀秀和他的儿子。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李北是他爱了十几年
的人,这不错,但却是他不曾碰过的人,他除了欠下李北永远也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5

不清的情感之债,就没有其它了。而秀秀和她的儿子,一个做过他
的女人,一个是他的骨血。作为一个父亲,他有义务抚养儿子;作
为一个男人,对那个为他生了儿子的女人,能不管不顾吗?那女人
抚养了他的儿子,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他难道可以不为这苦苦的等
待和期盼填写下文,画上一个句号吗?李北的心绪乱如麻,越理越
乱。她病了。
她的病并非初起。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她的四肢以至全身
上下长出了如牛皮般坚硬的斑块,尤其是她的脖子,她的胳膊肘,
她的大腿内侧 ,她的膝盖以及她的腰,她的后背,被这斑块布满
了,一入夜则奇痒。用手一抓,那增厚的、干燥的、脱屑的斑块则
是红红的,血一样的红。她日日瘙痒难忍,十分恐惧。那时,正值
一年一度的三干会议期间,即生产大队、公社、县上的干部会议,
总结前一年工作的经验,布置来年的工作,李北随梁支书和大队其
他干部一起到县上去开会。冬天,山里人穿着老羊皮筒子,那衣服
说透了,就是把那羊皮子连在一搭里,拾缀成衣服样子套在身上,
外面是白白的,黄黄的,那是皮子的里子,里边则是黑的、白的、
花的毛毛。总之,山里人拦的羊子无非是山羊、绵羊两大类,颜色
不外是白色、黑色、杂色的三大种,而皮筒子是毛朝里的,因此,
山里人的皮衣,则是清一色的白里泛黄的色调,领子、袖头等边沿
部分则露出羊毛。李北也穿着一件老羊皮筒子做的大衣,坐在县电
影院里听县委高书记做报告( 就是那个和小南一起吃过鱼的那个
人)。因为身子奇痒,像是有千万条毛毛虫在它的五脏六腑里翻搅
着,抓挠着,她受不了了,于是,撸起了袖子,露出胳膊搔痒痒,
似乎应该好受一些 ,但满不是这样 ,是越搔越痒,难受得不能忍
耐。山里人喜欢搔痒痒,尤其是过了一个冬天,身上除了厚厚的脏
皮还有虱子,但是人们大多是坐在热炕头上或太阳底下搔痒痒捉虱
子,而这电影院里冰冰冷的,撸起胳膊搔痒痒的就少见了,于是引
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不知是谁先看到了李北那条粉红色的,灰黑色
的爬满了斑痕的胳膊,唉呀了一声,引得旁边几个人的目光一起向
她扫了过来。人们顿时骚动起来,向四边分散,离开她远一些。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6

里人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疾病,生怕给自己染上。李北看
了医书,知道自己得的是银屑病,俗名叫牛皮癣。医学上认为这是
一种血液病,不传染人。李北在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解释,谁又能相
信她?事情越搞越糟,中午吃饭时,人们都远远地躲开了李北。梁
支书对她说:
“ 娃,你这病要看哩。下午去 县 医院看看,回窑里歇着去吧,
别开会了。黑里要睡哩,怕那些婆姨女子们不敢和你一搭里睡。”
李北去县医院看了病,那里开不出好药来,大夫们让她回燕城
去求医。她回了一趟燕城。这几年,爸爸又一次倒了霉。批邓反击
右 倾 翻 案 风, 也 批 到 了 炳 彪 的 头 上。 经 过了 那 个 1
976年,伟人逝
去,周总理先走了,朱老总去了,9月 9日 , 毛 主 席 也 离 开 了 这 个
世界。四人帮终于垮台了。爸爸又一次走上了工作岗位。刘志常叔
叔如今调到了海边的一座新兴的城市去当市长。小刘叔叔说:
“ 小妞妞,到我那里去吧。”爸爸妈妈都在笑。爸爸说:
“ 等你的丁胜从茶山走出来,你们可以一起去你刘叔叔的那城
市走一走,看一看嘛。世界是很大的。”然而,北北还是又很快地
回到了她的狐皮沟。陕北,在那里有她的丁胜。丁胜啊,他即将获
得自由,北北在等着他,不管将发生什么事情。是的,山里女人的
世界是狭小的。李北是女人,而且如今是一个像样的山里女人。黄
土山给了她许多质朴、勤勉、善良的美德,但是,也挡住了她的视
线,局限了她的心胸,使她也像秀秀那样,在自己那个女人的世界
里让丁胜完完全全地占据了。她与秀秀所不同的是,她还有文化,
可以比秀秀飞得高一些,走得远一些,她能够找到茶山监狱,一次
次地去看一看丁胜。
这一年的春天,也是丁胜在茶山监狱里的最后一个春天,李北
忍着病痛去看他,并对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他们无拘无束,畅所
欲言,彼此爱恋,企盼秋天。分别时,相约到时候李北来接丁胜回
狐皮沟,他们要建一个自己的家。不知为什么,分别时,李北第一
次在丁胜面前流了那么多的泪,丁胜用北北带给他的那条新毛巾去
擦那眼泪,却越擦越多。李北由不得想起茅缸为兰兰擦泪 ,那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7

呀,也是擦不净的。她托住了丁胜拿毛巾的手,亲吻着。
“ 你怎么了?我就要回去了,你应该高兴啊,应该高兴。”丁胜
的声音也多少有些哽咽。是啊,这么多年,丁胜和李北都是快奔三
十去的人了。他们的时间,金贵啊。他们爱得时间太长太长,又爱
得艰难,太艰难了。就连旁边的管教们,也把头扭转到一边,不忍
心看这一对断肠人。
春去夏来,现在秋天快要到了,李北的病没有好转。山里人为
李北请医问诊,她吃了许多燕城大医院开出的药,也吃了许多付中
草药,却没有多大用。山里人害怕李北的病会传染,他们远远地离
开她,不敢与她靠近,不敢碰她碰过的东西,更不敢去她的窑里坐
她的炕。李北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山里人在小声议论,说李北身上
的肉会烂完的,那肉将一块块从身上掉下来,直到露出白骨。她可
怜 哩, 谁要 染上 这种 病 可怎 么活 啊! 山里 人 心疼 李北 ,却 无能 为
力,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山里人害怕,怕染上这种病给他们带来灾
难。缺医少药的山里人,苦些累些都不怕,就怕病来磨。病痛是山
里人的灾祸。尽管现在的医疗条件比以前要好多了,但是,比起城
里人,山里人的条件还是差啊。
这一天,李北赶了六十里的山路,到麻湖湾那个远近闻名的老
中医那里去求诊。老人家今年快七十了,他给了李北康复的希望,
他 说:
“ 你不要怕,这病能医好。”老人的话如一轮朝日在海平面上升
起,她有了希望,也有了信心。
第二天一早,从老中医那里拿了药方子和草药的李北,欣喜万
分地往回赶。在翻过狐皮沟后庄的那道山梁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
歌 声:
“ 九月里九重阳哎, 收呀收秋忙,
谷子呀那个糜子呀唉铺呀铺上场。”
顺着歌声望过去,在脚下有一小块坡坡地,那里种满了蔬菜,
是秀秀正领着一个四岁大小的男娃娃在那里锄草。李北在一钵酸枣
树后边蹲下了身子,下边的一切尽收眼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8

“ 妈,谷子还没有割下来,咋就铺上场哩?”小男孩抬起头,一
双眼睛盯着秀秀,李北的目光可以从正面看到那双深褐色的眼睛。
她太熟悉这双眼睛了。到底是丁胜的儿子,竟长出了一双和丁胜一
模一样的眼睛,是那样的传神。只是,那眼睛天真无邪,更美,更
可爱。看到了它们,如同见到了丁胜。李北看呆了。
“ 快了,儿子,谷子糜子都快熟了,到那个时候,你大就回来
了,他和我们一起收秋。”秀秀的声音圆润,甜甜的如一股清泉水。
“ 我大,妈妈,你说,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怎么没有见
过他呀?”娃娃的声音同样清亮,但十分的稚嫩,那声音能拨动人
的心弦,让你由不得要与他同唱。
“ 你见过,你闭上眼睛就可以见到他。他高高的个子,眼睛和
你长得一样,笑起来也和你一样好看。但是,只有听妈妈的话,才
可以见到他,如果不听妈妈的话,怎么使劲也看不清他的脸。你不
是说你见过他了吗?”秀秀像是在那里给儿子编故事,又像是在那
里和儿子一起回忆着什么。
儿子低下了头,不响了。他捉住了一只蚯蚓,已经不想再问那
个没有见过面的大了。
“ 你也唱吧,接着往下唱,妈妈教过你的。”秀秀疼爱地看着这
个没有见过大的儿子。
“ 红格丹丹的太阳唉暖呀暖洋洋,
满场的那个新糜子唉喷呀喷香鼻。”娃娃 的 歌声清脆, 调子拿
得 很准。
“ 不是喷香鼻,是喷鼻香。”秀秀回过头来给儿子纠正。
“ 就是喷香鼻,念娃鼻鼻是香香的,妈,这是你说的,是你说
的嘛。”孩子扭动着腰腿,冲着妈妈撒娇。
“ 好念娃,把鼻鼻伸过来,妈闻香不香。”娃娃的小鼻头恨不得
伸进秀秀的嘴里,秀秀闭上了眼睛,吻了吻那个小鼻头,似乎全身
心都是舒坦的。她的手揉搓着儿子身上的痒痒肉。
“ 又香又甜,我念娃香喷喷,甜丝丝,是妈的乖娃娃。”儿子受
不住揉搓,咯咯咯地笑成一团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49

“ 念娃。”李北过去不曾注意过这娃的名字。秀秀把丁胜的儿子
叫个念娃,这意思 是 再清楚不过的了,念着 他的大,念着秀秀和丁
胜的那份情,那份 爱 。 念娃 ,念娃 ,是 的 ,丁 胜 给秀 秀留 下 了这 活
脱 脱的 念相 ,这 甜蜜 蜜 的念 相, 这能 扎根 , 能长 大, 能成 才的 念
相,这个能撑起一个家庭的念相。李北的心灵在为之震颤。她以前
从来没有这样去想过 ,没 有。
“ 妈,看我写的天。”娃娃又说话了。他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
扭扭地划了个“ 天”字。秀秀放下锄头,在儿子身边蹲了下来。
“ 乖 娃 ,会 写 天 了 ,
写得真 好看。

“ 妈,你说过的,天是两个字,上边一横长,那是一个小念娃,
下边是个大,那是我的大,我大头上顶起念娃,那是妈妈的天哩。”
孩子嗲声嗲气地说着,秀秀由不得伸手揽过了他。
“ 娃,我的宝贝蛋蛋,你咋就那么知道妈的心哩,妈对你说的
话,你都记下了,记得真真的,一字儿也不差。”秀秀的脸和手一
起挠搓着儿子那颗圆圆的脑袋瓜。
“ 妈,你哭了?”念娃的小手在给秀秀抹眼泪。
“ 念娃,你疼妈,你亲妈,你是妈的心肝肝。”秀秀的声音抖得
厉 害。
“ 妈,你又哭了?念娃不高兴了,你不乖了,你不乖,我不亲
你,大回来了,也不亲你。”念娃像小大人一样,用妈妈曾经哄他
的话在哄着妈妈。秀秀捉住儿子的两只小手,含在嘴里亲它们。
“ 妈妈听话,妈妈乖,妈妈要和念娃一起,乖乖地等那念娃的
亲大回来,来看妈妈,来看念娃,来看我们种的自留地,抱回妈和
念娃种下的大南瓜,大南瓜然然( 又软又粘之意)的,甜甜的。”
它是念娃和妈妈的天。儿子突然又想到了那个属于妈妈的天,
那个天一定是甜甜的。
“ 对呀,我娃真聪明,咱种下的大南瓜就是念娃、妈,还有念
娃的大,是我们三个人的天。”秀秀好生激动,她憧憬的那甜甜的,
情意绵绵的,圆圆美美的山里人的暖窑,让儿子说出来了。那是他
们一家三口的艳阳天,三口人头顶上的美好的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0

还有外爷和外奶,还有舅舅,大舅、小舅,是一个大大的天。
儿子似乎并不满意三口人的小家,他更喜欢枝叶茂密遮蔽庭院的老
树。他的双臂张开来比划他的天之大。
“ 有这么大的天,乖儿子,真乖。”秀秀的鼻头酸酸的,她养了
一个乖巧的儿子。
两股暖融融的水翻着浪花花连滚带淌地涌出了李北的眼眶,她
无法阻止它们,无法。通情达理的人,有良知的人,懂得爱与恨的
人,知道家庭冷暖的人,都会是这样的,会的。儿子可爱,母亲更
可爱,她用乳汁,用心血养育了丁胜的儿子,给了他大山的朴实,
黄土地的善良。
李北不知道是怎么样离开那钵酸枣树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
开了共同努力在顶起他们那幸福之天的母与子。
她哭着,走着,走着,哭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1





灰 蝶起舞

又是一个秋天,它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间。
这是一个多年不遇的好年景。
秋 天的 风 从 绿油 油 的玉 米 林 里穿 过 , 玉米 棒 棒们 顶 起 了红 缨
缨,飘啊飘,随着阵阵秋风,红缨缨红得发紫了。从东北迎到大田
里的高粱也长出了紫色的面庞,在秋风中抖动着身子沙沙地唱着,
说着。一切似乎都要熟透了。然而,就在这金色的秋日里,一阵凄
凄楚楚的唢呐声却直冲冲地上了云端。是茅缸的妈妈桃花去了。这
个仅仅活了五十一岁的女人,在人世间就要收获的季节,却姗姗而
去。是的,是姗姗而去。
桃花病了五个年头了。县医院的医生说她得的是心脏病,好一
阵 ,坏 一阵 的。 身子 骨强 一些 ,她 就忙 着窑 里的 猪啊 、羊 啊、 鸡
啊,后来,猪啊羊啊都被梁支书卖掉了,鸡也被梁支书捉住去卖,
他要给婆姨看病、买药,要钱用。那一天,她扑腾着拽住仰富,不
让他再去捉那些个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2

“ 留下,留下它们,别再侵害它们,只剩这六只了,我这病看
不好了,我自己知道,茅缸他大,我求你了。”桃花虚弱地喘着粗
气。
“ 你说的甚话,你戳我心窝哩。老了老了,才要活个伴儿,你
能撇下我就走吗?我不能让你走,不能呀。你要好生养病,我们还
要一搭里活哩。”梁支书搀扶着老伴,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活哩,
活着看茅缸娶上婆姨吗?这是老两口从黑里盼到明的事情。兰兰和
茅缸,原本是一对,似乎不用老人们操持,但是,兰兰毕竟是嫁走
了。于是,人们来提亲,走了,来了,一个一个,茅缸见都不见,
一日复一日的。自打秀秀拒绝了茅缸家的提亲,也有媒人来提亲,
茅缸相不中,不点头。他的兰兰是他心头用高枝子挑起的花儿,一
比众 花儿 小, 哪个 姑娘 能胜 过他 的兰 兰呢 ?至 于他 曾经 答应 娶秀
秀,那纯粹是依了他大,为了丁胜,为了李北。既然秀秀不依,也
就作罢,他对秀秀并没有什么想头,那又不是一个一心一意地恋着
他的黄花闺女。后来他想通了,兰兰反正也走了,不为自己,为了
大,为了妈,为了窑里的香火,他还是要娶亲的。娃娃是答应要娶
一门亲了,姑娘也看好了,可是桃花积攒的彩礼钱没有了,让梁支
书拿去为她买了药。看病看病,仓里存的粮卖了,能活钱的家畜、
家禽快卖干净了,拿甚说亲呢?过了年,茅缸就三十了,这年龄危
险哩,山里哪有那么大的小伙不娶亲的。在山里人看来,二十出了
头的男子,就是够的上晚婚的了。梁支书的独苗苗,就这样,仍然
是一棵独苗苗。
“ 娃娃他大,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想说,活着看我们茅缸娶
亲,看我们茅缸婆姨给我们生下胖娃娃,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
怕是看不到了,你就不愿意说?”桃花被男人扶着上气不接下气地
在炕上躺 下 了 。
“ 你又瞎唠叨个甚?这不,吃下药,病一天天会好起来,秋后
咱就给茅缸说婆姨,让小两口和咱们一搭里过光景,一搭里过,茅
缸还指望你给他们哄娃哩。”梁支书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絮絮叨叨
地哄婆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3

“ 你灰着哩,我能信你那话?哄人哩!你拿甚给茅缸说婆姨?
就窑里那六只鸡?那能管住你窑里有个盐吃,就烧了高香了。咱窑
里你 是见 啥拿 啥, 都去 换了 药了 ,哄 着我 喝药 。还 说给 儿子 说婆
姨,哄人!”桃花是精明婆姨,长着一挂直肠,有甚说甚,实打实,
没个 弯弯 ,没 个花 花。 三十 来年 了, 梁支 书爱 她这 实诚 ,爱 得很
哩。
“ 你那张嘴厉害哩,可你没厉害在地方上,你由着性子在戳我
这胸口哩。你咋就不想想我和你的儿子一门心思扑腾着给你治病,
为的啥?为的咱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光景,不是吗?只要有你在,比
什么都强。你的病能治好,咱窑里的光景能过好。”男人用手掌扒
拉着 婆姨 脑门 上那 缕头 发, 那缕 头发 当年 墨黑 墨黑 的, 油亮 油亮
的,如今,灰白灰白的,干涩干涩的,像是一把干韭菜。他的婆姨
为他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那骨头揪得人心疼。男人不忍心。这么
些年,从互助组到合作社,经过三面红旗飘飘的那个疯颠的日日夜
夜,他从当农村的积极分子开始到现在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天不亮
就领着众人在地里干,天黑透了呢,还有那忙不完的事,开不完的
会。他忙众人的事,自家窑里只能是不管不顾。他和桃花先后有过
六个男男女女的娃娃,有的一落地就去了,有的刚会爬就去了,还
有一个女娃娃,不仅会走了,还会跑了,没病没灾的,一天到晚笑
眯眯的,山里人说这娃娃喜眉善目的,桃花和他都爱哩。那娃娃是
掉到沟里摔死的。他没吃晚上饭,在大队部为上边下来的人汇报工
作。娃娃手里拿着块馍馍,说是要给她大送上口吃的。摔死的娃娃
还死死地攥着那一块馍馍。陕北的娃娃们死了要天葬,把尸体放到
山墚上去,等着天鹰把眼睛啄去,于是,那娃娃的精灵才能飞上苍
天。 如果 天鹰 不啄 娃娃 的眼 ,就 要换 上个 山墚 。梁 支书 的这 个女
儿,倒了五个山墚 ,天鹰才啄去 了她的眼。是娃娃不愿意离开这个
人世哩。六个娃娃里,只有这茅缸活了下来,长大了,成了人。山
里人说,梁支书的那些娃娃们也是和他一起干社会主义呀累死的。
都累死了,能累出一份生产队厚实的家业,也值了。可是直累到今
天,累出了什么呢?生老病死,山里人还是没有个好的迎来,没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4

个好的发送,活在那艰难之中。只有那桃花,对这一切似乎没有任
何的抱怨。她不抱怨她的男人,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那窑里窑外的辛
苦,死了娃娃的痛苦,替他把茅缸拉扯大了。男人有男人的活法,
他为众人去谋划,为狐皮沟一村人去扑腾,这是栽花哩,做婆姨的
在窑里累死了也无怨哩。可是桃花撑到如今,没享受过男人的福,
也没享受过儿子的福,那茅缸的婆姨她都没有能看到呢,自己已经
瘦得像一把干柴草了,叶子落了,枝子扭曲了,红过的,绿过的,
亮过的,油过的,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为了这个家,桃花耗干了
自己的光彩和精力,还不够的,还没有算完呢,还要把自己再填到
灶火里去,最后一次去暖一暖这孔窑,暖一暖自己的男人,暖一暖
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一个山里的女人,生无所求,死而有憾,她总
感到 欠男 人的 ,还 没有 把他 侍奉 周到 ,现 如今 ,他 腰腿 累下 了毛
病, 要她 扶持 哩; 她欠 儿子 的, 还没 有看 着他 迎回 白头 到老 的婆
姨,没能为他抱一抱娃娃,看到他把光景过好;她欠众人的,桂花
要她为大宝的儿子绣个兜兜,她才绣了一半;曲静波老师要她剪的
窗花,说是学生娃娃们爱哩,她剪了,但还没有剪得够,还没有把
她会的所有的花样都剪出来;昊儿的棉袄穿了有几年了,她想为他
做上件新的,想了多少日子了,布已经扯下了,棉花也有了,却没
有力气做了。
梁支书心疼他的婆姨,倾家荡产也罢,陪上性命都愿意,只要
她的病能好起来,好起来,再火旺旺地活上几年,过几年好光景,
不该 吗?
“ 娃他大,你的心我懂,我懂哩。我跟你在一个炕头上活人,
我知道你是对我好哩。我知足,知足。”婆姨的花眼眯起来,那周
围爬满了沟沟坎坎。那双眼原本是很美的,是山里的日头,山里的
风,给了它们美丽的神韵。如今,还是这山里的日头,山里的风,
把那美丽剥蚀了。男人在点头,他理解那女人,他爱恋那女人,他
怜惜那女人,他记挂那女人。
“ 仰富,这些年人家叫你支书,把你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只有
我记 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5

“ 桃花,你这是咋了?你叫我娃他大,茅缸他大,不比叫那名
字亲?那名字是公家人叫的,不是吗?”
“ 你的名字好哩,仰着头就富裕起来了,对吧?”
“ 你呀。

“ 对 了, 我 记 起 ,师 干 大 咽 气时 交 代 过 你的 , 林 昊 的事 该 说
了。

“ 睡吧,
睡 吧 。”
天黑了,天又明了。
山里人说,茅缸他妈是早上走的,梁支书做好了饭,端到婆姨
跟前,婆姨再不能张口了。也有人说,那婆姨在鸡叫头遍就已经走
了,不然,她是会有动静的。梁支书起身时,还以为婆姨睡着,想
让她再睡个一阵子,这女人从来没有睡到过天亮,养下娃娃也是天
不明就起身的。总之,她是走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一丝不挂,离
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穿着破衣破袜,带走了那些对男人,对儿子,
对 众人 的牵 牵挂 挂。 茅 缸一 把鼻 涕一 把泪 , 给娘 的穿 上了 新衣 新
裤,双手托起了他娘的身子,哀声啼哭。大小伙子哭得悲戚,哭得
众人心寒。来送葬的人没有一个不哭。
林 昊 从川 坪 中 学 赶回 了 狐 皮 沟, 他 扑 在 了桃 花 的 身 上号 啕 大
哭。像儿时那样,对这个奶过他的人,对这个他叫过娘,又该叫上
个 姐的 人, 他扑 上去 哭 得天 昏地 暗。 山里 人 说, 那昊 儿, 有良 心
哩 。
从停灵到发葬,李北一直跟着众人在忙活儿。送葬的队伍长长
的,人们抬着棺材往山上走,天上下着雨。绵绵秋雨,也送故人。
棺材抬到了地方,雨停了。李北跟着这支送葬的队伍。
记得来到狐皮沟的第一年,她跟着山里人去砍柴,在大山的背
洼洼里,见到了一座山里人修的坟,那黄黄的坟包,使她的心猛地
收 紧了 。小 时, 她去 过 烈士 陵园 ,后 来也 去 青石 公墓 祭奠 过陶 校
长 。城 里人 的墓 地, 有 水泥 砌的 墓穴 ,大 理 石的 墓碑 ,由 松柏 围
绕,虽有肃穆之感,却绝对不会生出一种离死人只有一步之隔的感
觉。这是为什么,她说不好。山里人的坟多修在山的背洼洼里。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6

们说,生前忙忙碌碌的,死后要图个安宁。背洼洼也是能朝见日头
的。到了夏天,背洼洼里还可以开出山丹丹花,红红的,像是火苗
在跳。也许,山丹丹花就是山里人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它们总在
坟头上生出。但是不管怎么说,坟墓总会令人想到死亡。死亡对于
任何 人来 说都 是黑 暗的。 多少 人都 说自 己不信 鬼神 ,然 而一 见坟
头,却会联想到地狱。十八层地狱,除了恐怖、阴森,还有魑魅魍
魉,令人毛骨悚然。她见到了这黄黄的土坟,仿佛是站到了死亡的
面前 ,只 感到 自己 被宇宙 间的 一种 力所 震慑着 。土 黄土 黄的 坟包
包,有着圆圆的顶,在它之下,是人的一副骨架。她离这一切是那
样的近。
“ 人是会死的。”当时,李北脱口而出,她的心沉沉的。
“ 是的,任何人,一生下来,就意味着活一天就离死近一天了,
谁也不愿意说它,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是当时站在他身后的丁胜
说过的话。对于死,李北过去从未认认真真地思考过,也许是没有
这个能力。小娟死的时候,李北已经十三岁了,尽管没有见到她合
上眼睛,但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
她死了。想到死,记起了小时候妈妈给她解释过的,一个人死了,
就是说这个人离开了人世,在别人看来,他再也不回来了,他自己
呢,则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活着的人们
的记忆之中。是的,小娟曾经活过,曾经笑过,曾经为她所熟悉,
也为丁胜所熟悉。但 是 现在,小娟在这个世界上消逝了。李北闭上
眼睛,在思念小娟。对死,这最原始的理解,是十分肤浅的。来到
了农村,李北只有十九岁,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对于她似乎已并
不陌生了,因为陶校长死了,江小南的妈妈死了。在文革中,她所
熟悉的人死了有一些。然而,如何对待生与死,这在她来说,还是
那样 的陌 生。 山里 人告诉 她, 他们 祖祖 辈辈, 多数 人是 在大 山里
生,大山里活成人,大山里死去,没有出过这黄土窝窝。少数走出
大山 的人 ,要 么, 是伟人 、英 雄, 现在 在国家 机关 任职 ,做 大官
哩;要么,是匪寇、奸雄,成了战犯,遭了镇压或在大牢里熬阳寿
哩。那么,什么是生,值得理念的生,什么是死,值得说道的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7

只有品尝过人生滋味的人,才算是会理念生,会说道死的。李北开
始用心尖在舔那活脱脱的生与死。山里人接生,她曾在那窑门外好
奇地捕捉婴儿第一声啼哭的冲击波;山里人娶亲,她曾经随着那披
红戴绿的迎亲队伍快活地在山间小路上跳跃;山里人送葬,她也曾
垂下头,跟在悲哀的队列后面淌着泪翻过山脊梁。今天,她则是在
送 梁支 书的 婆 姨, 那个 手 把手 教她 纳鞋 底 的女 人; 下 雨天 柴禾 潮
湿,她做饭引不着火时,用干麻杆帮她点火的女人;在她发高烧躺
在炕上时,立在她脚下,端汤喂水,连夜守候过她的女人。那个平
平常常的,然而心地善良的女人。为这个女人送葬,那泪水是流自
她的心底的。这个女人的死,似乎不值得谁来发表演说,来掂量这
死的轻与重,因为世人都有这样一死,仅此而已。
棺材放进了坟穴,黄土掩埋了它,黄黄的,圆圆的坟顶也做好
了。该为死人做的,都做完了,人们慢慢散去了。坟头上只剩下了
梁支书、茅缸、林昊和李北。
“ 娃,回吧,当心自己的身子骨,这几天把你累坏了。”梁支书
抚着李北的肩膀头。
“ 李北,你送我娘上路,我替她谢谢你。”茅缸有板有眼地说
着。林昊冲李北点一点头。李北只是摇头,不说话,悲伤的阴云笼
罩着 她。
“ 人死如灯灭。”梁支书对着坟头叹道。
“ 没有下辈子,没有哩。”茅缸随口接来,声音很轻很轻,这话
是他的兰兰说过的。他没有能把那心爱的姑娘接进门,妈妈呢,也
离他而去了。这是最扯他的心肺,最亲近他的两个女人。一个,成
了人家的婆姨;一个,去了另一个世界。敢羞他的是兰兰,笑他十
二上还吃娘的奶,成天都在说,直到她嫁出狐皮沟。而敢亲他的,
则 是妈 妈, 把 他奶 到十 二 岁上 还不 甘心 。 众人 都用 手 指刮 他的 鼻
子,说他羞死人哩。妈妈却说,不羞,儿子再长得人高马大,也是
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蛋蛋,妈的奶他吃到老也不羞,妈妈亲儿子,亲
不够。但是,茅缸是男子汉,他知道,妈不嫌的,众人嫌,那就做
不得了。于是,在窑门外,他再也不去贪那个嘴,只有在没人的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8

候,他才会用 头去顶 一顶妈妈的那两只隆起的奶子,用脸蛋去亲一


亲它们,那是儿子心里的山峰,那里有将他奶大的琼浆玉液,他坚
信,自己身体里流动的热乎乎的血浆,就是来自于那里。从那里,
他获取了足够的营养,才有了自己健康的体魄,生长出男子汉的勇
气和力量,可以与大山同舞,与黄土地争雄。儿子心中这山峰呀,
神圣、尊贵,不该崇拜、亲吻到永远吗?他在娘的坟头双膝跪下为
娘磕头,直磕得脑袋麻起。林昊也磕了头。他和茅缸,本该是兄弟
的,不是吗?
“ 好了,你们起来吧,起来吧。”梁支书从地上哆哆嗦嗦拽起了
他们。他们,是男人,不能常跪不起。在他们那个男人的世界里,
除了女人,还有苍天和山墚,他们可以把情感埋在他们那个世界里
的苍天和山墚之下,所以,他们的情感是深沉的,他们能够从悲痛
中尽快地挺起他们的身板,他们更多的时候不是往后看,而是往前
看,因此,他们能够扛起男人的头颅。三个男子汉伫立在坟头,已
经没有了眼泪。
“ 李北,咱们送走了她,回吧。”梁支书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丝毫
的抖颤。
“ 你们走吧,我再待一会儿,再陪我干妈说会儿话。”李北的声
音凄楚。
三个男人走了,只剩下李北和那座新坟。
坟头的纸灰还有余温,新土垒成的坟散着泥土和草籽的气味,
李北从那气味中品尝着酸甜苦辣的人生滋味。她由不得想起,八年
前,在贵贵娘的新坟前,她和梁支书的一段对话。
“ 这是贵贵娘的新坟?”李北他们七个学生随梁支书和几个山里
人去砍柴,在一座新坟前站住了脚。李北在问。梁支书说了:
“ 是啊,她活了五十三岁,庄稼活,窑里的活都干得好,人的
品行也好,咱们狐皮沟的婆姨汉汉闹矛盾,常请她去断个是非评个
理儿。她公道。只可惜她一辈子都在山里转,在碾盘磨道里转,在
锅台灶火前转,没有出过这架大山,从小庄河嫁过来,最远也只回
过小庄河。”小庄河,李北知道,翻过东边那个山 峁 就到,离狐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59

沟五十多里地。
“ 她从生到死再没到别处去过?没有上过公路?没有见过汽
车?”她一连串地发问,因为她简直不能相信人可以一辈子在不出
五十里的地方转到死。
“ 没有。”梁支书这么说,李北不能不信。
“ 没去过大地方,没出过远门,可是也干过大事,也扬过名,
也受人敬重,没有白活。她一辈子过得也不容易。打小没了大,她
妈改嫁时她才八岁,十四上从小庄河嫁到狐皮沟。当年,毛主席在
陕北,她也跟着人们 红 火过,还当过大生产运动中的模范,乡里让
她去延安开会,偏巧赶上贵贵爷爷的过世,她是大儿窑里的婆姨,
哪能离得了。要是当年能去趟延安,那就把二百里路走出去了。后
来胡儿子来打延安,咱这里是必经之地,她和乡亲们搞坚壁清野,
藏粮食,藏酸菜,三转两转也没有离开过咱们这架山。再以后,身
染重病,连窑门也出不了了。”梁支书如数家珍地说道着。他脑子
里装了很多很多狐皮沟人的家事,不管问到哪一个人,从那个人直
到他窑里的老人、娃娃们,以致那些做了古的人,甚至于上几辈辈
人,他几乎没有不知晓的事。学生们当时常常在一起议论,怪不得
他能当支书呢,他肚里装着狐皮沟人。他却说,你们是不知道,狮
子老村长,老支书,我比他,可是错得远了去了。
“ 那么,咱们山里的婆姨,都没有上过公路,都没有见过汽
车?”李北要问个清楚,她总认为,这山里婆姨不会个个都活得那
么惨淡。
“ 汽车,不仅见过,也坐过的,咱狐皮沟还真有两个婆姨哩。
在你们进山的前两年,米家山公社组织山里人修个坝,那就是现在
咱公社的黑山口大坝,要咱狐皮沟去两个婆姨给民工们做饭。前庄
去的是茅缸娘的,后庄去的是秀秀娘的,两个女人是这前后庄麻利
能干的婆姨,又是有甚说甚,有七分力能使出十分的干家。那天前
晌,一辆解放牌汽车给坝上送去了一车子长的煤,那子长的煤是咱
这儿的宝贝哩,乌黑油亮,咱山里人烧不起,公社为给民工做饭,
去拉了这么一车子煤。那时黑山口大坝有一条道通公路,只能勉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0

过一辆卡车,是为了运水泥什么的专门修起的。两个婆姨是头一回
见到汽车,墨绿墨绿的,四个轮子,前面能坐三个人,车上的那个
斗子大啊,能拉一大堆煤,说是载重量四吨哩。煤卸完了,她俩乘
人不注意爬了上去,这个乐啊,这不,也坐上回汽车了。谁想,俩
人坐 车斗 里, 像俩 蜷起 的猫 ,下 边人 谁也 想不 到她 俩能 在车 斗子
里,司机就把车开跑了。车开了,俩人更乐了,比骑驴走上要快不
是?比坐架子车要动静大不是?车子颠颠晃晃跑了这么一阵子,车
上了公路了,俩人才缓过神来了。不好,这是往哪拉呀,坝上的人
还等着她俩做饭吃哩。这怎么好,两个婆姨急得没了主意,呐喊着
停车,喊了一阵子没顶用,用拳头捶那车头,司机才停下了车。两
个婆姨跳下车就往回跑。她俩听那些男人们说过,上了公路,就毛
四十里地了。秀秀娘的说,咋,才一会儿嘛,咋就开了那么远?茅
缸娘 的说 ,咱 没拉 两句 话嘛 ,就 四十 里地 了? 她俩 连跑 带颠 赶回
去,日头已经偏得劲儿大了。咋好,百十号人等饭吃哩。两个婆姨
灰溜 溜地 整饭 去了 。还 好, 人们 笑她 俩见 了世 面哩 ,没 谁怪 罪她
们。因为她俩的耽搁,饭开晚了,百十号人晚些收工作罢哩。咱山
里婆姨见上回汽车,又坐上回汽车,也许今生今世难得有那第二回
了,人们怪她俩做甚呢!这俩婆姨日后回到咱前后庄,牛气哩,是
见过大世面的婆姨,身后常常跟着一群人,打问那解放牌汽车好坐
不,比驴屁股,牛背骑上舒服不?那俩婆姨气粗哩,扬着头说,那
可没的比,日后你们都去坐坐,能把好人颠散,不行些的人颠死,
跑起来比风还快。”
李北和学生们当时乐得前仰后合的。现在,李北想起这一段,
却只有酸楚楚的感觉,没有丝毫乐的心劲儿。山里人苦,山里的女
人更苦,熬到山里的婆姨份上,那则是里里外外都苦透了。贵贵的
妈,茅缸的妈,秀秀的妈,还有秀秀。秀秀和她的儿子又一次在李
北的心里搅啊搅,搅得她难受。山里的婆姨们都是一样的,在大山
里葬下自己的美丽,自己的年华,养育了自己的后代,侍奉着自己
的男人,在窑里地里转,最后,转进这圆圆的、黄黄的坟包。她们
的所有,少得可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1

李北的双手插进了新坟的土堆里,插得很深很深,拔出来的时
候,捧起一捧黄土,她静静的流着泪,自言自语:
“ 干妈,你走了,我也更加懂得你了。你有梁支书相伴,茅缸
相守,才能在这个世 界 上风风火火,含辛茹苦地走上一遭。一样的
道理,一样的。秀秀如果没有丁胜,没有念娃,她是没个活头的。
我错了,错了,我不该和一个山里女人争男人,不该呀!秀秀的所
有,就是这女人的天。她的天,我要还给她,一定要还给她。”
李北的泪打湿了衣服的前襟,还有一行泪,顺着脖颈往下滚
着。身上的疮又痒又疼搅她的心,闹她的心,她想吐,只想吐。突
然,一个字在她大脑的海平面上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把手里
捧的黄土放到了坟头上, 惊慌地从坟前站了起来,怎么,我居然会
想到它?这个字又一跳,变得很大很大,一横之下,是夕阳和匕首
相伴,自己结果自己,告别一切,一下,就一下,去死,去死,去
死吗?不要,不要,我还没有活到三十岁。李北后退了几步,直勾
勾地盯着那个黄土包包,比起下面的那个人,那是个善良的女人,
自己则够不上善良,因为那个女人为了自己爱恋的人默默无闻地奉
献了一生,而自己,却把丁胜送进大牢,向他隐瞒了不该隐瞒的真
情,欺骗他的爱心;那个女人用乳汁奶大了情爱的种子,使他长成
能顶起山梁的汉子,而她没有那情爱的种子,没有母亲的乳汁;那
个女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架大山,而她,从小在柴峰口生活,五
岁 上就到了燕城,在大 城市里读书。有多少个寒暑假,她到南方,
到北方,度假、玩耍,游览祖国美丽山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桂林山水甲天下,她见 识过了;南边的羊城,北边的避暑山庄,海
边的旅顺、大连、秦皇岛,她去过了。她坐过汽车、火车、轮船、
飞机。虽然,她不满三十岁。她不满三十岁所走过的路程,所见过
的世面,比这新坟之下五十一岁的女人啊,是没个比的,是的,没
个比的。这足以说明,她富有,那个女人贫穷。那么,她还去和山
里的女人们争什么,去争什么呢?把丁胜还给秀秀,还给秀秀,因
为秀秀爱他,儿子不能没有他,那是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家。
李北离开了那座新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着,那坟怎么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2

和秀秀紧紧围着,似乎要么就是她进去,要么就是秀秀进去。她无
法摆脱,无法摆脱那圆圆的坟堆。
就在那一天,她收到了丁胜的一封信:
“ 亲爱的北北:
你好吗?我十 二分地想念你。现在离我获得自由的时间只有二
十天了。你说的,会来接我的。我等你的到来。
北北,我认认真真地想过许多遍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过
一个女人,在她只有十三岁,还是一只瘦瘦的丑小鸭的时候,我就
喜欢她了。也许那喜欢还不能算是爱,但是,我的爱是从这里走出
来的。她与我相伴。后来她长大了。她的神情,她的喜怒哀乐,都
令我痴,令我醉。北北你懂得我吗?北北,既然如今我们俩相爱到
坦 诚, 相爱 到无 怨无 悔, 相爱 到须 臾不 可分 离, 那么 ,我 出去 以
后,我们就结合吧,马上,我一天也不能等了。北北,来吧,张开
双臂,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吻 你!
丁 胜

978年 1
0月 5日 ”
北闭上了眼睛,让丁胜去吻。
天是两个字,上边一横长,那是一个小念娃,下边是个大,那
是我的大,我大头上顶起念娃,那是妈妈的天哩。念娃的声音一遍
遍地在李北的脑海上空响起,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李北的脑壳
炸开,炸开。
她捧着头在炕上滚。
“ 不,我走,我走,我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离开!”
她捧起了丁胜给她的信,一行一行地吻过了。她划亮了火柴,
把那张纸点燃了,然后把丁胜给她的所有来信,都投进了火里。
丁胜,我要走了,要把你给我的所有的情所有的爱都带走,带
走,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丁胜,你的北北,她不属于你,以前没
有属于你,以后不能属于你,她的心力交瘁到了极点,一切,到了
该结束的时候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3

丁胜的信已经 化 为灰了,被窗外的风吹起,翩翩起舞,像灰色
的蝴蝶,那只大的有两个灰黑色的翅膀,飞上了窑顶,在那里扇动
翅膀,摆动着身体。又飞上去了一只小一些的蝴蝶,它却怎么也飞
不高,追不上那一只大蝴蝶。它是想与那大蝴蝶一起舞,一起舞一
舞吗?山伯和英台是化作了彩蝶,历经磨难真情在,它们是在鲜花
丛中,天长地久不分离。而丁胜和我,历经磨难,却化作了灰蝶,
在黄土窝窝里起舞,一个还追不上一个,不能相伴而舞,不能,不
能啊,哪有什么天长地久不分离呢?李北酸楚楚地闭起了眼睛。不
对,好像还有一只蝴蝶,又飞起了一只。李北仿佛是看到了的,明
明是三只蝴蝶,是三只,那一只是秀秀,是秀秀吗?不会,秀秀不
会化为灰蝶,不会的。她睁开了眼睛,灰蝶已经一只也没有了,它
们都飞走了,飞出了窗外,飞远了,飞远了吗?
第二天,人们没有见到李北,找到了她给梁支书留下的一张纸
条:
“ 梁 支 书:
我走了。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我的。
李北绝笔
19
78年 1
0月 1
5日 ”
“ 不好,她是寻死去了。”二宝指着“ 绝笔”两个字惊呼起来。
梁支书领着人分头去找,人们把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最后,在悬
崖畔的一钵枣树的树杈上看到了李北的一件布衫,已经扯成了条,
在那带刺的树杈上缠着,绕着,随风飘着摆着。她跳了崖了。人们
想到了大山里的野兽,那尸首是找不回来了。山里的人都哭了。他
们说,李北患了不治之症,她知道那病传染人哩,怕祸害山里人,
她 走了 。也 有人 说, 她 爱恋 丁胜 哩, 但是 她 知道 ,秀 秀是 丁胜 的
人,生下了丁胜的儿子,等他回来,所以,李北她不能等了,在丁
胜出来前要走了,不在这是是非非的人世间讨麻烦了,不了,走了
才干净,走了才安宁。也许,这只是人们的猜测,因为一个人要去
死,往往有着活人无法解开的谜。
十天以后,茅缸和大宝从茶山监狱接回了丁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4

在北北住过的那孔窑里,丁胜呆呆地站着。梁支书交给丁胜一
封信,那是李北临走之前写给他的。他用颤抖的手拆开了这封信:
“ 丁胜:
你的信我收到了。见到我的信,你将永远也见不到我了。我走
了。
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那么善良。我对你远没有你说的那么样
的坦诚,真的。我现在不能不告诉你,也许,这是残酷的,但它毕
竟是事实。五年前,是我把你送进了大牢,因为那一夜,我就站在
你的窑门外,被你和秀秀的恩爱所激怒,失去了理智,告发了你。
这是你想不到的。秀秀没有嫁给茅缸,她生下了你的儿子,他叫念
娃,他和妈妈一起在想念你,在等待你。秀秀说,你和念娃是她的
天。这个山里的女人,一生中的依盼都在你和念娃的身上。我向你
隐瞒了这一切,这又是你的一个想不到的。我是自私的,我是可憎
的。
我之所以想到死,一多半是因为良心的发现。山里的女人太苦
了,她们拥有的一切太少了,这你应该是能够理解的。我不能把你
从秀秀和儿子的身边抢走,不能。秀秀用山里女人的痴情爱着你,
念着你,她做过你的女人,生下了你的儿子,这就足够了,她和儿
子都是属于你的,你懂吗?你能够懂得我这良心的发现吗?
把秀秀还给了你,于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
你 了 。是 的 , 我爱 过 ,爱过一个男人,把他作为一堵墙来依偎,但
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这堵墙,所以,他不属于我。正因为我
爱他爱得发狂,才做了那么一些愚蠢的事。这你都是懂得的。那个
爱你的女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爱你,保佑你,在夜深人静
的时候来探望你。在你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请你面对长空告诉她,
你回来了。她请求你的宽恕,因为她爱你。
丁胜 ,我身染 重病, 这也是我 没有对你 说过的 。也许在 大城
市,我所患的银屑病虽然难治,但是不应该是绝症。它不会传染别
人,它不足以让我丧失生存下去的勇气。但是,在农村,无论从精
神上还是肉体上,我都苦不堪言。如果我没有病,我会离开这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5

走得很远很远,可以去上大学,可以回燕城,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这都是我能办到的,因为,你不再需要我了,你已经有了秀秀和儿
子,他们会诚心诚意爱你到老。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那将是
一个很好的家,你要珍惜你的家,去爱秀秀,去爱你的儿子。至于
我,是多余的。我被病所累,已经走不动了,走不远了,不想给亲
人找麻烦了,也不愿意在你的身边留下来。我不能再见到你,不能
忍受你投入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里,那样,我会发疯的。
我爱得如此自私,已经无法自拔了,那么,只有结果了自己,
一 走了 之吧 。于 是, 再 没有 爱, 没有 烦恼 , 没有 了。 我想 ,我 的
死,不比泰山重,不比鸿毛轻,但是,它也是落地有声的,因为,
我从那不能自拔的泥沼中解脱了,我把应当还给别人的东西还给别
人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坦然而去。
丁胜,最近,我想过很久,我们两个人的命运竟是这样的:我
们,一个是有山不靠,一个是无山可靠,我们都在靠自己的本事走
自己的路,此路通向何方?它能通向何方呢?我是茫然的。在这个
世界上,能够完完全全靠自己去行路吗?不靠家庭,不靠任何人任
何关系,靠自己的真才实学,靠自己的努力,行吗?也许行吧,那
将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也许不行,那是根本行不通的,默默无闻地
了此一生罢了。问题留给你这个活着的人去思考吧。我太累了,我
走 了。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亲吻你,长时间地亲吻。
别了,永别了。
永远爱你的北北

178年 1
0月 1
5日绝笔”
这封遗书丁胜是一口气读完的。信里所写的一切,先是令他震
惊 ,后 是令 他心 碎。 北 北呀 ,你 真蠢 ,真 蠢 ,为 什么 要走 ,为 什
么?他疯狂地扑倒在北北睡过的那盘炕上,大声号啕着:
“ 北北啊,北北……”他声嘶力竭。
“ 娃娃,我的亲娃,你是男子汉,要想得开哩。”梁支书不知该
怎么去劝他。他已经没有了劝人的心劲儿了。这世事太复杂,太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6

杂了。现在的人啊,他这个支书是难理解了。用他那五十年代搞人
民公社的能耐和六十年代对待那史无前例的革命的那点智慧和勇
气,他是无论如何也 解不 开七十年代末期身边这些年轻人让老汉猜
的谜。还有那个念念不忘兰兰的茅缸,有一个算一个。他解释不了
他们的恩恩怨怨,爱爱怜怜,生生死死。他已经落伍了,因为他老
了。
丁胜慢慢地爬了起来,划亮了火柴,把李北的信点燃了。信上
所写的一切,都不要再存在了,是的,它们化作了灰,就不存在
了,不存在了。北北,不是你害我进大牢,是我自己害了自己。该
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爱你,爱你,
爱你到永远永远。
北北的信也化作了蝴蝶,灰色的蝴蝶飞起来了,一只,两只,
三只,是三只蝴蝶,它们追逐着,嬉戏着,谁说它们一个追不上一
个,谁说它们不能相伴而舞。唉呀,那只小蝴蝶飞不动了,它落了
下去,那两只大的还在飞,在舞,它们翩翩起舞。它们是从燕城一
同飞到陕北来的。在陕北的大山里,狐皮沟的黄土窝窝里,茶山到
狐皮沟的山路上,相依相傍,翩翩起舞。如今,双双从这知青窑里
舞起,舞出门去,仍然是相依相傍,不分不离,恩不断,情切切,
意楚楚,相爱恋。
丁胜拎起了他那小小的行李卷,那里有北北给他的三本日记,
有北北给他写的信,所有的信。
“ 你去哪里 ?
”大 宝 问 他。
“ 离开这里,到海边去。”他回答得很简单。
“ 不见见秀秀,不见见儿子?”茅缸还要问。
“ 不见了,不见了。”是的,丁胜是得走了。这里的一切,都在
割他的肝肠,戳他的心口窝。他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爱,他在这
里,也永远地失去了这太多的爱。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了。
走吧。梁支书挥了挥手。丁胜走,他能理解。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再回头。
这是 1
978年的深秋,在中国的大地上,一切都即将被翻转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7





章 解 脱

像是一切都由谁安排好了似的,是那样的天衣无缝。尽管,抛
洒了那么多伤心的泪,然而,人的良心枕在了属于自己的土窝里,
感到 没有 了歉 疚, 不会 有外 在的 谴责 ,于 是, 它并 非出 于一 种无
奈,而是那样的理智,那样的平和,它说,只能是这样。所以,等
了五年,领着幼子苦苦等待了一场的秀秀,没有见到丁胜,内心却
出奇 地平 静。 她带 着念 娃, 来到 了悬 崖畔 ,面 对那 钵枣 树, 人们
说,李北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秀秀点着了黄表纸,一张一张地在烧,大颗大颗的泪在淌,在
滚,像扯断了线的珍珠。
李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走的。那个男人原本就是你的,我
不该要他。要是能再活个一回,再从昨个开始走上,我知道该怎么
做,我知道了。秀秀鼻涕一把,泪一把。这个女人,心地咋就那么
善哩。丁胜是为她秀秀蹲的大牢,而她却去大牢里看他,让他有个
念相 ,能 活下 来。 秀秀 与她 几乎 没有 说上 过话 ,却 抢了 她喜 爱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8

人, 她不 恨自 己, 还在 这个 男人 就要 见到 天日 的时 候, 跳下 了悬
崖,离开了这个世界,把那个男人留给了自己。她是神神,是秀秀
心里的神神,只有神神才能这样善良。
“ 妈妈,这里没有坟,你给谁烧纸哩?”念娃拽着秀秀的衣襟仰
起了脸。
“ 来,娃娃,给你干妈跪一跪。”秀秀拉着念娃一起跪下了。
“ 妈妈,
谁是我干妈,
她在哪里?

“ 她在天上的一朵白云里,看,就是那一朵最大的云。”秀秀用
手在指。
“ 我怎么看不到她?”念娃看了老半天,看得眼睛直酸起。
“ 只有听妈妈的话才能见到她,如果不听妈妈的话,你怎么使
劲也看不清她的脸。”秀秀抹一把泪。
“ 妈妈,我听你的话了不是,可是……”念娃觉着自己是听话
的,怎么却看不到大,现在,这站在云里的干妈他也看不到。
“ 妈妈的话,你是句句听吗?妈妈不让你拿你鸡娃舅舅的钢笔,
你听了?”秀秀又抹一把泪。她,一个山里的女人,要孤身一人把
这儿子一天天拉扯大,她容易吗?她不能让儿子怕她,又要让儿子
服她。她一个女人家的,也就这一点儿招术不是?念娃抿住了嘴,
不放声了。是的,妈妈的话,句句都听,他似乎是做不到的。也许
他再长大一点儿,就是可以做到的了。
“ 干妈好看吗?”这娃娃虽然还小,已经出于一种本能,喜欢所
有漂亮的干妈( 山里的娃娃把阿姨都叫作干妈)。
“ 好看。干妈像云儿一样白,一样净,头发像你鸡娃舅舅写字
的墨汁一样黑,油亮油亮的。”念娃看一眼妈妈的头发,那颜色是
黑亮的,在脑后梳起了纂。他在想,那干妈的头发比我妈好看?
“ 眼窝像你一样是花花的?”念娃看着妈妈的眼窝,那眼窝让泪
水一洗,更亮了,才好看哩。
“ 念娃,你干妈的眼窝比你妈的眼窝好看,你要是能看上她一
眼,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哩。”念娃看着天上的云
朵直愣起,还有比妈好看的干妈,他要听妈妈的话,要把她看清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69

个一回,一定要呢。
“ 念娃,你干妈人模样好,心也好,可好了。”秀秀又哭了。
“ 咋好 ?

“ 她疼念娃,待妈妈好,为了念娃,为了妈妈,她宁愿去死。”
秀秀的泪又止不住了。
“ 为 什 么 去 死,
就是好 ?

“ 因为她死了,念娃会更聪明,更懂事,妈妈会更能干,会的,
会把念娃养成一个山里的好后生。”念娃眨巴着眼:死,聪明,懂
事,能干。他还嚼不动这些字眼。他不问了。秀秀用她的心在叨念
着:
李 北 ,你 把 那 个男 人 留 下了 , 留 给了 我 , 可是 他 走 了。 走 了
好,走了好,走了我安然。他不是我的,他是你的,你走了,他也
只有走了。他的娃,我会带大的,再苦再难,要让他念书,要让他
出息成一条汉子。我想,这样也就对得住你了,因为你爱念娃他大
哩,也一定爱他的儿子,爱哩。念娃在妈妈的吩咐下,趴在地上给
那个站在云朵里的,自己 无法看清的那个美丽的好心的干 妈磕了几
个响头。
纸烧完了,秀秀有了一种轻松感,她像是从一种扯不断,理还
乱的情丝中解脱了。本来嘛,做了妈妈的女人,已经没有了过多的
情哥哥情妹妹的恋相,那点酸情,让儿子稚嫩的肉体磨搓着滚揉着
变得寡淡了。也许,她的念娃可以顶起她的一片天。人啊,命来挡
不住 的, 秀秀 她认 哩, 山里 多少 女人 还不 是都 认哩 。有 儿子 没男
人,这光景能过哩。
当秀秀领着儿子回到窑里时,林昊正在和寻老六说着什么。秀
秀的妈在一旁点着头。
“ 昊叔,你咋有功夫回来哩?”秀秀很尊重林昊。
“ 小爷,小爷。”念娃爬到了林昊的腿上。
“ 念娃,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林昊在试图扮演着一个他没
有扮演过的角色,把他的好东西拿出来,还用胡子扎了扎念娃的腮
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0

“ 枪。”念娃举起了玩具手枪,从林昊的腿上跳下来,跳到了院
子里。
“ 这娃不会老实在你腿上坐哩,匪惯了,又没个大大的吓唬他,
我和你狗剩哥的总寻思对不住他大,也对不住这娃娃的,就格外娇
贵他,宠得他没个样子。”秀秀妈妈说着,抹起泪来。
“ 妈,
看你。
”秀 秀 嫌 她 妈 哭 哩 。
“ 这下好了,秀秀,听你大说给你听。妈不晓得是不是该熬出
头了。”秀秀她妈还在揩泪。
“ 秀秀,你昊叔今天是来提亲的。”这话说出来,像是在秀秀脚
底响起了二踢脚,那么突然,突然到让她意想不到,着实惊了她一
下。林昊尽管是谋划了的,反反复复又想过几遍的,在前几日,他
狗剩哥去县城学校看鸡娃时,他把自己的想法说过了的,但是今天
这话乍一由人说出,秀秀就在他的当面,还是有一种不知把脸搁在
哪儿才合适的感觉。他低下头,不敢去看秀秀的脸。他懂,秀秀此
时也是一身的不自在。
“ 秀秀,妈和你大拉过这事。这回你没有个等的人了,该想想
这个事了。你昊叔不是外人,咱知根知底的。”秀秀妈又揩起了泪,
但愿女儿能应下这门亲。
“ 我也没有什么讲究,连媒人也没请,自己上门来了。你要是
同意,我们把结婚证一扯,你带着念娃跟我去县城,你看行吗?”
林昊是实心实意的。自从离开了江小南,他周围的人可没少给他介
绍对象,他见过几个,都只是见上一面就够了。他仍然和小南通着
信,他们说彼此的学校,说彼此的同学们。高考恢复了,小南来信
让他报考研究生,他拒绝了。也许,人还是要讲究点儿现实的,他
不能总在单相思中折磨自己。为了一个女人,他做了太多的牺牲。
他应该成为一个学者,但是他没有在人们为他铺设好的路上迈开自
己的脚。到了中学,他忙于教学,教政治课,教历史课,甚至教过
外语课,语文课。一位教物理课的老师被开水烫伤了,学校里的教
学一时拉不开闩了, 他像是一颗万能的钢炮,从容地上了膛,讲起
了物理,解了那燃眉之急。教导主任乐了,他问林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1

“ 川坪中学开设的这些个课程,哪一门,你教不了呢?”林昊认
真地想了想,说:
“ 美术课,我还真是教不了。”是的,他哪里能比的过那个专门
人才呢?
“ 那他妈的是个甚,你小子是个全才哩。我这学校里多少年才
遇上你这么个像样的教书匠人。”教导主任一喊叫,更加引起了校
长的注意。校长姓钟,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的,模样很平常,在人
群中晃一晃,没谁能注意上他。因为,能刻出他的那模子,也能刻
出成千上万的人,简直是太一般化了。换句话说,他则是一颗没有
任何特色的石头子。但是,这石头子却非同一般的,又犟又硬,不
把谁能放在眼里,又把那么多的人都揣在怀里。你只要能干,他会
把你攥在手心里的。
于是,林昊在钟校长的手心里成了宝。
不过,这钟校长,林昊可是真服了,从里到外都服。钟校长虽
说只长他十来岁,但是,首先,他自己是个人才,是五十年代末燕
城师 范大 学化 学系 的一 名高 才生 ,放 弃了 留在 大学 任教 的优 越条
件,来到了陕北这座最小的县城,一晃,二十个年头过去了。在这
黄土窝里,他娶妻生子,筑起了栖身的小巢,同时,桃李也满天下
了。 他的 教导 主任 夸林 昊, 他自 己也 有眼 哩, 也长 着耳 朵, 长着
腿。林昊一来,他就跑去听过林昊的课。他是个中学的校长,他的
教师门门课都教得了,他当然欢喜。他这个人才,搞教育是人才,
搞管理,也是人才。其次,他爱才。文革中,省画院的一个通国画
的怪才,画起画来能够不吃不睡,犯起糊涂来可以六亲不认,而且
不修边幅,只会画画。由于躲武斗,不愿意打派仗消磨大好时光而
逃到 了川 坪的 山里 。山 洞钻 过, 牲口 圈睡 过, 要上 一口 ,吃 上一
口, 要不 上呢 ,就 饿着 ,人 不人 ,鬼 不鬼 地混 了大 半年 。他 进了
山,把这小自己五岁的人请出了山,一口一个兄弟地叫上,安在了
他的中学里。这个人档案、工资都在省城,在他这里就成了黑户。
黑户 就黑 户吧 。他 的学 校他 还是 说得 上话 的, 贫下 中农 管理 学校
时,那些个山里人就听他的,如今,贫下中农撤出了学校,他办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2

不是更容易了?从哪里不能找出几十元钱,给他的画家老弟谭云开
上工资呢?再给他发上些个粮票,他还难吗?于是,这谭云在川坪
中 学是 又教 书, 又画 画。 画国 画的 ,在 这黄 土窝 窝里 ,有 天, 有
山,有水,有花鸟树木的,涂去呗。这一涂不要紧,涂出了很多名
画,涂出了很大的名声。当然,这所谓的名声,是在这山里人的心
上站哩,在这山里人的耳朵眼儿里钻哩。那就行了。钟校长说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一到,这谭云是不得了的。他还蔫不叽的从
附近一个小煤窑里弄来个现行的反革命分子。那个叫贾番的人,原
本是省城一所大学的数学教师,算得上是个人才,课讲得很好,只
因为用那张印有副统帅像的报纸糊了抽屉,不知道是哪个小人告了
密,于是乎,他一落千丈,到了陕北的大山里。因为会算账,又去
了小煤窑。这世上 的事又总是有个什 么套路的。小煤窑砸死了钟校
长学生的父亲,这 个学生又是在化学上很有那么点儿灵气的,是钟
校长的得意门生。为这学生争取些抚恤金,这关系到孩子能不能把
书念下去,于是,钟校长亲自出马,来到了小煤窑,有缘与贾番相
逢了。他是以工人的名义把贾番弄到了学校。本来嘛,那副统帅已
经 自我 爆炸 了, 可是 偏偏 有人 要说 ,这 副统 帅, 和我 们伟 大的 领
袖,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不是总在同一幅画面里的吗?你们谁
可见过文化大革命以来,他们不在一起的?所以,用来糊抽屉的报
纸就不能只是这一个人的像。大千世界,百怪有生存的天地,有啥
法儿,只是苦了那些个倒了霉的好人。贾番呢,就只好继续当他的
现行反革命分子了。钟校长说:
“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老子看上这贾番,就让
他到我这里当个工人,你们谁能说出个甚?”是的,谁也不想说个
甚了,打心眼儿里同情贾番的人多了去了。于是,贾番当了川坪中
学里有名无实的工人。说他有名无实,是因为他在给川坪中学的高
中生们讲数学呢,那书讲得好,懂行的没有不服气的。
是人才,有一个算一个,钟校长攥住了。他也有绝招,要把人
攥住,就要给人筑个巢。于是,他为谭云从县文化馆找了个姑娘,
这姑娘是跟着父母从省城下放到川坪,三十出头没成家,因为没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3

上合适的。她早年也是美院的学生,也会挥毫泼墨,也会涂抹那么
两下,这还不算,人还出落得像一轮满月似的,心地善良得羊儿都
喜爱。他把这姑娘领到了谭云跟前,这三十大几的人一下就坠入了
情网,三下两下筑起了自己的暖巢。贾番是结了婚的人,钟校长就
把他的媳妇从陕南的山里调到了陕北的山里。这女人是教小学的,
他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先在川坪中学的食堂里安排了她,又深夜
去了教育局长的家,那是当年和他一起到川坪县的大学同班同学。
任何时候,图个方便,开一扇后门,还是需要熟人的。寒窗共读,
知己知彼,容易吗?处于常情之中,这忙能不帮吗?贾番不是人才
难得吗?他的妻子也是一个人才,这调查清楚了。于是,贾番的妻
子就成了川坪县里很不错的一名小学老师了。钟校长说:
“ 贾番,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这中学教师也名副其实。”
于是,在钟校长身边,还真聚起了人才。恢复高考了,川坪中
学了不得了,考出去的学生,尽是上了名牌大学的。谭云调教出来
的几个美术尖子,有两个竟去了国家一流的美术学院。
筑巢的事也该轮上林昊了。可是林昊的眼光似乎是高了点儿。
于是,钟校长找他谈过一次:
“ 你小子不要眼太高了。”他盯着林昊的眼睛在看,他是研究过
人的心理的。林昊没有张口,他能说出个甚?
“ 你是不是失恋了?”钟校长的神情有几分庄重。
“ 我就没有谈 过恋爱 。”
“ 不对,你恋着人家,爱着人家,你伤过神,我说的对吗?”
“ 可是人家不爱我。

“ 问 题就 在这 里。 那你就 应该 另辟 一条路 ,不 能一 条路 走到
黑 。”
“ 我试过,
但是不行。

“ 因为你总以那第一个姑娘为模式,在那里套啊套,结果呢,
套不进你的那个模式,就没有人能称心如意了。于是,你又开始了
思念,思念到吃不下睡不香,而这种思念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是
一个过来人。我懂得你。”钟校长把眼光移开了,望着窗外。蓝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4

上,飘过来一朵云,洁白到似乎无人不爱。但是,云毕竟是飘忽不
定的,尽管能使你遐想,当然,遐想是美好的,令人神往,然而,
它离你太远,用手是摸不到的,用脚是追不上的。年轻人,太看得
中幻想,太痴迷那神往之物,他们往往是听不进劝的,愿意遐想,
愿意神往,愿意晕头胀脑地去蹈一蹈前辈人的覆辙。当他们从天上
掉到地上时,他们才会懂得,什么是实实在在的爱,什么是细水长
流的淡淡的然而十分恬静的生活。是的,自己的长辈劝过自己的痴
情,这不,自己又需要去劝比自己年轻的人。也许,天上有云彩,
人间有遐想 ,过来人就总会去劝导那些还没有过来的人。从古到
今,就是这样的。林昊是心悦诚服的,面前的人把自己看透了。他
喃喃地像是在自语:
“ 也许我不该去爱她 ?

“ 不,你可以去爱,爱总比不爱充实,有所失更有所得。”
“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

“ 从梦中解脱出来,顶着你头上的那一片天,跺跺脚,踏踏实
实地为你筑一个巢啊,这巢要支撑起你那颗男人的头颅,这应该是
一颗骄傲的然而坚强的、自信的头颅,能支撑起这样一颗头颅的
巢,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想,这个问题要由你自己来解决,
要根据你的实际情况。”
“ 我再好好想一想。

钟校长舒展着自己,他笑了。
林昊想了一晚上。在川坪中学,他有能力,为人尊敬,惹人喜
欢。尽管自己是有能力做大学问家的,然而,毕竟是有能力而已,
至于做不做得了大学问家,他还没有开始去做。而做一个好的中学
老师,他不仅已经在做着,而且做得不坏,继续做下去,会做得很
好。况且,这里有与他建立了感情的师生们,这里离他的家他的亲
人们是那样的近,这里还有钟校长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这样一位让
人舒心的顶头上司。离开了这里,情况又会怎样呢?他把握不住。
他一个农民的后代,除了蓝天和土地,就只剩下自己的双肩扛着自
己的脑袋,他没有能伸向社会各个层面的触角。那么在这所学校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5

下去,他能够在最大限度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不就行了吗?
用不着再想其他了。于 是 他决定在川坪县成家。
就在这个时候,从狐皮沟传来了李北的噩耗。以后,悲痛欲绝
的丁胜到学校里来找过他,在他那里住了一夜。两个男人分手时,
丁胜说:
“ 我以为服了刑了,恶梦醒来,会步入一个春天。可是我错了,
我的罪过太大了,我承受不起了。”
“ 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先回到你妈妈的身边去。”林昊安慰
他。
“ 可是,秀秀怎么办?她还生了儿子,我的儿子。从李北到秀
秀,这个弯子,我转不过来了。”
“ 如果你相信我,就暂时不要去想秀秀和这个儿子,一切有我
呢。等你度过了难关,振作起来的时候,再去面对他们,行吗?”
“ 我就这样走了吗 ?

“ 走吧!”两个男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我会回来的。”这是长途汽车跑开来时,丁胜喊出的话。丁胜
走了。林昊几乎没有再犹豫,他决定娶秀秀。秀秀聪慧、美丽、能
干, 和秀 秀在 一起 ,一 个教 书, 一个 理家 ,能 够安 安稳 稳地 过日
子。念娃是个乖巧的娃娃,林昊愿意做他的父亲,去疼他,爱他。
现在,他求婚呢。不知为什么,他很有把握地想了:秀秀会同
意 的。
“ 昊叔,容我想一想,好吗?”秀秀抬头看着林昊,那眼窝像是
两潭秀水,清澈见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羞涩。
“ 好,我等你回话。”林昊说得很干脆,不像是在求爱,倒像是
在办一件家常事。
林昊走了。秀秀过了一个月也没有给林昊回话。要说她没有认
真去考虑这件事,确实是冤枉了她。她想过不止一遍,但是,总也
理不出个头绪,说不清该不该嫁林昊。
这一天,她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在走,走着,走着,竟走到了那
钵杜梨树下,是的,就是在这钵树下,丁胜第一次吻了她。自己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6

么会走到这里来的?怎么会呢?杜梨树还在,还是这样的粗壮。秀
秀的头靠在了树干上,她闭上了眼睛,恍恍惚惚的,像是又一次被
人吻得灵魂出壳了。那灵魂仍然在杜梨树的上空盘旋着,盘旋着。
突然,盘旋的灵魂是撞在了杜梨树上,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是胜哥,是的,是胜哥,这是胜
哥说过的。秀秀睁开了眼睛,让她的泪水自由自在地流淌了一阵
子。是的,自己爱过,也被人家爱过。如今,杜梨树还在,它可以
做证。树在,人去,但是,人还在这个世界上,还在。而且,秀秀
有他的儿子,有儿子。念娃,他有大,他大会来寻他的,会的。想
到这里,秀秀很激动。她不能亏待这个儿子,不能带着他嫁人。昊
叔是好人,自己敬重他,可是,这不是爱。和昊叔在一起,她是不
会有灵魂出壳的感觉的,不会有。跟了昊叔,他们还会生下娃娃,
那娃娃不会是爱的果子,她不会像亲念娃那样去亲她和昊叔的娃
娃。昊叔有了自己的娃娃,还会亲念娃吗?不,昊叔不会去亲念娃
的。昊叔是同情他们娘儿俩,这不是爱,不是。昊叔在等自己的回
话,怎么那么像是集上的人在做买卖,一个愿卖,一个愿买,除了
商商量量,还剩下什么呢?她不能带着念娃去拖累昊叔,正如自己
不能拖着念娃去嫁茅缸。念娃是她的,她是念娃的,事情就是这么
简单,她不能嫁人 。秀秀终于把问题想清楚了,像是又一次从一个
套子里解脱了出来,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她和父母说了一回心里的
话。她说:
“ 你们疼我爱我,愿我嫁个可心的人,能够红红火火过上好光
景,这我都懂。可是,现在我有了念娃,我嫁给谁都要拖着这娃娃
哩。念娃日后就没有个弟弟妹妹?可那不会是亲弟弟亲妹妹,因
为,那大不是亲的。这娃娃到人家窑里,就是人家的拖累。人家诚
心待咱,可以不说,不嫌,可咱过意不去,不是吗?娃日后没有个
亲大大,心里就会那么舒坦?”
秀秀说的在理。寻老六抱住了他的脑壳。
“ 你把念娃给妈我撂下,你一个人跟你昊叔过日子。”秀秀妈在
出主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7

“ 妈,你知道,我什么都能撂下,唯独这念娃我撂不下。他没
有见过他大,再让娃离开娘,我心疼。”
“ 你还年轻,才二十露个头,活人才活个上劲的时候,日子还
长 呢, 你能 守着 念娃 过到 老? 念娃 和鸡 娃一 样, 要去 念书 ,长 大
了 ,要 娶婆 姨。 顶大 了你 守上 他十 年。 儿子 走了 ,你 一个 人在 窑
里,晚上没有个暖被窝的人,没有个拉话的人,你是会后悔的。”
秀秀妈是在比着自己说哩。不是吗?根柱走了,鸡娃也顶是走了,
去县城读高中,没有粮了都不知道回窑里来背。想他,知道他没粮
了,不打发人送,心里话,饿了,儿的会回来叫娘的见上一见哩。
可是,鸡娃灰着哩,他不回。秀秀她妈,如今更加知道那寻老六金
贵不是 ?
“ 现在还顾不了这么多,念娃还小,离不开我。”
“ 咱们四口人,一搭里过吧。”是寻老六又开了口。
秀秀又一次拒绝了,她拒绝了她的昊叔。就在这同一天,林昊
收到了江小南的一封来信,她与徐末末结婚了。是的,林昊曾经嫉
妒过黄源源,认为他会得到自己深深爱着的姑娘。但是,也许是阴
差阳错了,小南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黄源源,没有谁会想到,她
会成为徐末末的人。小南的信里有这样一段:
“ 林昊,你该成家了。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友谊,我衷心希望
你 能找 到属 于你 的幸 福。 过去 了的 一切 ,就 让它 过去 吧, 该忘 掉
的,就忘掉吧。”
他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仿佛是读懂了。小南知道自己在爱着
她。她嫁了人,让自己从那爱的烦恼中摆脱出来。自己能够摆脱出
来吗?他想到了那个拒绝自己的秀秀。丁胜走了,秀秀还是不去嫁
人 ,因 为她 爱过 ,她 得到 了儿 子, 那是 爱的 果实 。而 自己 ,也 爱
过,这爱,却是没有结果的爱。他一个大学生,还不如一个没有文
化的农村女子。为什么,小南不是秀秀,不会像秀秀爱丁胜那样去
爱他呢?为什么自己竟是如此痴情于小南呢?像是有一盆火,在烘
烤着他。他感冒有几天了,他没在意,他是不会垮的。可是这一晚
上,他一阵阵发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8

第二天的一早,他终于是爬不起来了。他病得厉害了,发着高
烧,嘴唇烧起了泡。钟校长来过,教导主任来过,老师们来过,他
的学生来过。他始终像是在跋涉,在艰难地跋涉,筋疲力尽。是小
南,来和他一同聊天,一同探讨问题,向他述说委屈。是的,他们
走上工作岗位有三年了,小南在讲台上是很叫得响的。她努力地工
作,党组织仍然不能够接纳她,她想不通。对了,这是她在一封信
中告诉自己的,怎么,她又明明在自己的面前,哭得像一个泪人,
自己正在给她擦眼泪。可是自己怎么这么难受,干渴得像是嗓子眼
儿里正在往外冒烟呢。是小南在喂他水喝,在给他擦脸,那毛巾是
凉 凉的 ,那 手是 软软 的, 触到 了他 的唇 ,他 想吻 一吻 小南 的手 。
不,应该看着小南,看她是否允许自己吻她的手。他努力睁开了眼
睛 。一 双欣 喜的 眼睛 ,是 少女 的眼 睛。 咦? 那不 是学 校的 打字 员
吗?她是林昊的学生沈虹虹,高中毕业以后留在了学校。怎么不是
小 南, 不是 小南 呢。 林昊 痛苦 地闭 上了 眼睛 。不 ,不 ,小 南嫁 人
了,她让自己忘掉她。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躺下?学生在等
着自己去上课。要起来,要爬起来。小南不属于他,学生是属于他
的,他不属于小南,他属于他的学生。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他睁开了眼睛,定
了定神,作出了一个判断,这是预备铃,第一节,高二三班,有他
的历史课,他要去上课,他的头像是注满了铅水,他试着动一下,
却重重地砸在了枕头上。不行,要起来。他在挣扎着。沈虹虹扶住
了他。他的头在晃,酸疼的身体支起那头竟是十分的艰难。上课铃
已经响过了,他要迟到了。
林昊起来了,夹着课本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沈虹虹想拦他,
被他推了一把,于是哭丧着脸说:
“ 林老师,你还在发烧,不能去上课。钟校长让我照顾你。”林
昊不理她。上课,到那些学生中去,和那些少男少女在一起,会忘
掉一切。
人是 要有 一点 儿精 神的 ,这 话不 假。 当林 昊站 到讲 台上 的时
候,正在上自习的学生纷纷抬起了头。教导主任明明告诉他们,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79

师发烧四十度,这几天都不能来上课了。怎么,他竟来了,只是站
不稳,像一个醉汉。学生们给他拿来了凳子,扶他坐下。他没有力
气,晕晕乎乎,但是张开嘴,很快进入了角色。尽管那声音微弱了
些,但是依然是那样的绘声绘色。井然有序的条理,裁减得体的历
史 事件 ,拧 成了 一股 逻 辑力 量, 攫取 了他 的 学生 。教 室里 鸦雀 无
声。是钟校长站在窗外,他站了很久。
林昊的病好得很快,他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站在讲台上,十分
风 趣地 ,声 音洪 亮地 为 学生 讲课 了。 他什 么 也不 想, 只想 他的 学
生,一心教他的书。他赢得了学生的尊敬,老师们的佩服。
地球又围着太阳转了一圈。
这一圈转下来,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些老百姓们意想不到的
事情。
先是为刘少奇平了反,梁支书说,看来,咱又跟不上趟了。那
叛徒、内奸、工贼,被永远开除出党的人,也是会有出头之日的。
这共产党的天也是可以翻个儿的,因为共产党有错必纠,大错也一
样。不久党又说了话,为地、富、反、坏、右摘了帽子。多少人从
重压下伸出了头,挺直了腰杆儿。
贾番终于有了出头之日。钟校长为他正了名分,他堂堂正正地
站到了川坪中学的讲台上。人们都说,钟校长的眼力价儿不坏,在
五年以前就说过,贾番这中学教师会名副其实的,有这么一天哩。
这不,这一天到了。他原来所在的大学想让他回去,他没有答应。
程果平的手稿被曲静波整理成册,书名就叫《 黄土高原的果树
栽培》,由省农科院出版了。一个五十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二十岁出
头的姑娘来到了程果平的墓前,程果平的妻子带着女儿等了他二十
多年。如今,可以告慰死者的是,女儿考上了国家一流的大学。痴
心 事业 ,又 痴心 果平 的 妻子 ,只 有这 个选 择 ,她 没有 其它 的路 可
走。她领着一班人马,在为国防科技攻克尖端。但是,却永远地失
去了亲爱的果平。是曲静波和这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她竟是果平的
亲妹妹。她的圆圆早几年作为烈士的遗孤,被权民的部队接去服了
兵役,现在是野战医院的医生。羊毛已经去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0

狮子团聚去了,曲静波仍然留在狐皮沟教小学,她说,她的学生是
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哪里也不去了。岳皖已经做了县委宣传部的部
长。也许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如梦方醒 ?人们似乎没有什么可抱怨
的,因为他们没有回天之力,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曲静波说:
“ 此时,我只有一种解脱感,从扭曲的心绪中解脱了出来!”
林昊和徐末末、江小南的通信感慨万分地往返着。
新春佳节,林昊是在狐皮沟过的,前后庄都去了,给小念娃买
了新衣和玩具,给他的狗剩哥一家人每人扯了一块布,当然也少不
了秀秀的,还给狐皮沟的人们带了好吃的糖果。
“ 昊叔,你不会怪我不答应嫁你吧。”秀秀找了机会,在只有他
们两个人的时候,这样问他。
“ 为什么要怪你。”林昊很和气,真像是一个叔叔对侄女在说
话,尽管这辈份和实际之间有着那么多的不是。
“ 我对不起你,不能侍候你,你一个人很苦。”秀秀此时倒是有
几分可怜她昊叔的味道。
“ 我怎么是一个人呢?你们大家都关心我,我知足了。过个年,
全狐皮沟的人家都请我吃饭,我吃都吃不过来了。真想变成牛,把
众人家里的好吃食都装在胃里,带回学校去,再细细地嚼。”秀秀
忍不住笑起来,林昊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 秀秀,你是对的,你看,你没有嫁我,我仍然做你的昊叔,
不是很好吗?”林昊望着秀秀的那张脸,除了一对秀美水灵的眼睛
还有那挺翘起的鼻梁和那可爱的红唇,真是很美。也许,像小南那
样有思想的高雅的女人,像秀秀这样有姿色的美丽的女人,都注定
了和自己是没有缘分的。没有缘分就没有吧。他笑了。秀秀觉得这
昊叔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和他在一起,让人感到高兴哩。林昊在狐
皮沟直住到正月十六。大宝已经有了三个娃,大儿子过继给虎娃,
但是仍然由他和甜瓜带。虎娃对林昊说:
“ 这是我妈的心,我命中不该有婆姨不是?怕我老了没人养。
那 儿子过继给我,能 让我听听响,他叫我大哩。”虎娃笑了,笑出
了泪来。他一个大小伙 ,没能在那爱河里滚一滚,乃人生一大憾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1

事。大宝的二娃也是个儿子,愣头愣脑的,最喜欢在地上挖洞。虎
娃说,他大概知道深挖洞才能广积粮哩。大宝的三娃是个女子。桂
花说,这小女子还真长得像她的小姑姑丹丹。丹丹如今嫁了个汽车
司机,住到川里的镇子上,吃上了商品粮。二宝娶了燕城知青冯亭
玉,如今也养下了一个小女儿,两口子带着娃去燕城过年去了。听
说,冯亭玉的家和高小龙住在一条胡同里,山里人把小龙的口粮换
成了粮票,让那小两口给小龙带去了。林昊只觉得天地本不大,三
转两转,熟人和熟人 总 能碰 上的。 茅 缸的 亲 事 终 于定 了。 梁支 书
说 ,他 是在 党的 人, 没 有那 么多 的讲 究, 桃 花死 了, 用不 着等 三
年,过了年就娶进门,窑里得有个做饭的。说来也巧了,这姑娘是
猴娃的远房叔家的娃,来狐皮沟串门时看中了茅缸,不要彩礼钱。
但是消息可靠人士则说,那是张鼎诚老汉在给兰兰还愿哩。头一年
兰兰也回来过,她和茅缸去给桃花烧过纸,哭着对茅缸说了什么,
茅缸答应了。
就在林昊要回县城的那一天,梁支书把他叫去了,拿出一张发
黄的纸。当年,从北边山沟里传出的那个故事,曾引得林二一蹦三
尺 高, 直着 嗓子 冲狮 子 大声 吼叫 过。 然而 , 那却 是一 个真 实的 故
事。河南的那个大地主钻了梢林以后,曾经出来打探过扔掉的那个
儿子的情况。当他打听清楚,自己的儿子是让一个孤老头拾起时,
心里发紧,他觉着自己并没有给儿子找下一个好的归宿。一个没有
娘疼的儿子,不就是荒野里的一蓬蒿草嘛。可是,他的处境,又不
允许他再要回那儿子。于是,在他被押回河南以后,几经周折,孤
注一掷地托人把一封短信捎给了当时的村长狮子。狮子临死的时候
向梁仰富作了交代,并留下了这封信。他说:
“ 等林二死了以后再把这封信交给昊儿。至于,他认不认这个
大,是他自己的事。你记着,昊儿是我们狐皮沟人的后代,不能亏
待了 他。

林昊展开了那张纸,上面写着:
“ 村长:
我是一个大地主,儿子不是。小儿为你村林二抱起,我甚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2

日后,有了变故,小儿一个人难以度日之时,他要愿意,可以来寻
我。我的祖籍是:河南省响水县麻油乡三官庙村。
李培德顿首 1
953年 5月 5日 ”
林昊先是感到突然,后来反而平静了。是的,他从小没有娘,
他长得不像林二,这他上了十岁的时候,就想过的。但是,他没有
去问那些个为什么。大对他好,该告诉他的,是会告诉他的,大不
说的,他为什么要去问呢?大死了,留下的小被和那一方字虽然使
他冲动过,想问一问自己的身世。但是,狐皮沟的人就是自己的亲
大 大, 就是 自己 的亲 娘 ,这 似乎 是一 个颠 扑 不破 的真 理, 真理 在
握,还不行吗 ?
“ 我不去找他,狐皮沟永远是我的家。”林昊这样说。
七年以后,林昊仍然是一个人过活。学校里沈虹虹在追求他,
他还没有动心。他和末末、小南仍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鸡娃上
了大学,又留学美国,已经在攻读博士学位了,这如同在山里放了
一颗卫星。根柱在部队里当上了团长,成了家,想接他大和娘进城
去享福。寻老六两口子不去,他们不愿意撇下秀秀。茅缸的婆姨生
了双胞胎,两个儿子都念书了。那个念娃如今上了川坪中学,住在
林昊那里。

987年的秋天,林昊收到了丁胜从法国巴黎寄来的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3



章 找回失去的爱

是的,丁胜在巴黎,他正在巴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
他给林昊写信的时候,才刚刚来到巴黎三个月。

986年的暑假,丁胜从就读的齐鲁大学回到了海边。
人的一生将要走过的路,是会为人所言中的。也许爷爷和他的
同僚们都是预言家,在他过百天的时候他们就说,他不是将才,是
的, 他与 绿色 的军 营是 没有 缘分 的。 他不 会去 做买 卖发 大财 ,是
的,他不仅不是一块经商的料,而且点钞票都令他头疼。大概是穷
惯了 的缘 故, 一百 元对 于他 都是 一个 大数 目。 莲花 妈妈 说他 长大
了, 当年 爷爷 为他 留下 的一 笔钱 ,现 在到 了交 给他 的时 候了 。但
是,他死活不要。他是一个舞文弄墨之辈,这却让人们说着了。他
在圆爷爷的梦。爷爷说过,要让他的孙子“ 披挂博士盔甲”,换一
个活法,他现在就是按爷爷所说在活呢。
离开了那个埋葬了他的爱,撕扯他的肝肠到断头的狐皮沟,他
来到海边的咪咪村。他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从混沌、缭乱的自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4

之中走了出来,如同刚刚离开了母体,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陌生
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颖,新颖到令他幼稚地瞪大了眼
睛。眼前的景清晰似画儿。蔚蓝色的海洋深情地拥吻着远天到不分
彼此。岛儿、云儿、船儿、人儿、海鸟儿仿佛有条不紊地出现在同
一幅 画 面 上,俨然又是浑然一体的,你为我涂色,我为你调情,它
们共同托出了日月、星辰。海天是那样的阔绰,阔绰到没有边际。
从 日出 ,到 日落 ,海 天朝 气蓬 勃, 汹涌 澎湃 ,荡 涤着 一切 污泥 浊
水,洗刷着人的灵魂。挫折、哀怨、忧伤,为博大的海天抹平了。
当月亮船载着星星在海与天之间荡漾的时候,又是那样温馨地在抚
慰 人, 不是 吗? 渺小 的命 运溶 入那 浩瀚 的海 天, 个人 ,人 类, 事
业,永恒,丁胜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开通。海洋就是人的心,它是不
会平静的,这不平静,就像是人的心脏在不停顿地跳跃。然而,只
有当人们能够认识到海和天的浑然一体,才能够真正懂得,为什么
人 的心 要比 海大 。比 海大 ,大 到可 以忘 记自 己的 渺小 ,自 己的 所
缺,自己的创伤,自己的痛楚,而重新扬起风帆去远航。因为心比
海大令人懂得了振作。虽然儿时爷爷带他来过这里,但是他还不懂
得将自己的命运与海天联接,不会有如此驰骋奔放的情怀和畅想。
如今不一样了,他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了。
咪咪村并不是因猫咪而得名,是因海鸥而得名,它是一个小渔
村。这小村是一个小小的半岛,像是一个婴儿从嘴里吐出的舌头,
舔着大海的乳汁儿,那么津津有味。这舌头上有溶洞,有海蚀的悬
崖陡壁,所以,这里栖息着许多的海鸥。清明节前后,它们像是八
方来客,似云团一般飘落于悬崖陡壁之间,做窝,做爱,产卵,繁
衍。渔民们从不惊扰它们,让它们与日月同在。它们也亲近人,与
渔民一同出海,飞累了,就在渔人的船头上歇息。海鸥叫起来是咪
喵 咪喵 的, 像可 爱的 猫咪 ,永 远为 渔民 们传 送着 平和 、宁 静的 祥
波。渔人喜爱这些美丽、吉祥的海猫子,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
他们把自己居住的小村庄起名为咪咪村。这里是丁胜的家,因为莲
花妈妈在这里,佟辉爷爷和吴奶奶也在这里。在这里,他的魂魄与
大海同唱,与海猫子同乐。生活在他的眼前焕然一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5

面对大海,遥望与天衔接的大洋,佟辉爷爷问他:
“ 黑毛头,还记得黄河入海流吗?”那个已经长大的黑毛头开怀
大笑,因为他懂得了黄河入海的壮阔和宏伟,幼时的恶作剧是何等
的荒 唐!
“ 不要忘记爷爷,他要你做什么呢?”他的亲人们这样说。
丁胜又一次找到了爱,找到了似乎远去的爱,他要给这爱以还
报呢。

979年, 他以优 异的 成绩考 上了 齐鲁大 学历 史系。 快满 三十
的人,不能与小他十几岁的人争雄了,所以他没有报考理工科。学
文科,岁数大一些还是可以的。他考了他所在地区的第一名,他的
亲人们乐了。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对着北北的相片,和
她说了一夜。
“ 北北,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考大学了。”北北微笑着似
乎在 说:
“ 我知道了,你想什么,干什么都是不会瞒过我的,对吗?”
“ 北北,你知道吗?1
977年 9月 2
5日, 教 育 部 决 定 恢 复 高 考,
多少人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突变,可以求学去了。你为什么不考呢?
也许你那时考走了,我们是不会分开的。”北北还是那样微笑着,
好 像在 说:
“ 你怎么忘了?你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要我去考,我是怎么
说的?”
“ 我 想 起来 了 。 你 说 ,等 我 回 到 你 的身 边 , 我 们 一起 去 考 大
学。”
“ 你怎么说的 ?

“ 我说,我怕是不行的,我这狗崽子的血统,不会让我心想事
成的。”
“ 所以,我说,我要等着你。”她微笑的唇调皮而固执地翘起,
那样子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 为什么要苦苦等我?为什么?”
“ 呆 子 ,不 是 爱 你 吗 ?在 这 个 世 界 上, 除 了 你 , 我还 爱 过 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6

呢?”这声音仿佛就敲击着他的耳畔。
“ 爱 我,
为什么不等我 ?

“ 永远在爱你,永远在等你呀。”
“ 不,你没有等我,你走了,走了。”硕大的泪从他的眼眶里跌
出。
“ 我 在 广 袤的宇宙间等着你,不好吗?我们都是宇宙之子,我
们 彼此 忠诚 地等 待。 真的 ,爱 你, 等你 ,不 是吗 ?现 在一 切都 好
了,你终于不用去想你是一只狗崽了,对吗?”她微笑着,像是为
亲爱的人高兴。
“ 你知道嘛,我是多么的想你。我想你,想你。宇宙太大了,
我找不到你。”
“ 我吗?我在那天的尽头,你一定会找到我的,你学成了,干
成了,活够了以后,就来找我呀。”北北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丁胜。
是的,他还在她的心上,她呢,仍然在他的心上。
“ 天呀,想你,想你,多么折磨人!多想见一见你,见不到哪
怕能梦一梦,可是无论如何呀,也梦不到你,梦不到你,这是为什
么,为什么?”丁胜亲着北北的相片,仿佛听到他的北北在轻轻地
说:
“ 我不是你的梦,我是你的心呀。我也想你。你会来找我吗?”
“ 会的,我会去找你的。你和我的爷爷在一起吗?和小娟姐姐
在一起吗?”北北仍然微笑着,又像是在说:
“ 是的,我们在一起,我们都是天上的星,天天都在看着你。
你 不会 失去 我们 对你 的爱 ,不 会的 。去 吧, 人间 的春 天在 召唤 你
呀。活着是多么的好啊,你是一个幸福之子,对吗?抬起你男子汉
的头,不是有海洋和苍天为你助威吗?你应该是一个强者,不能总
是这样想我想得伤心呀。”
丁胜泪眼模糊地吻他的北北,然而,那不是一个活体。最后,
他不得不收起了他的北北。他一把擦干了男人的泪。
于是,他像是一个游泳的健将,一个猛子扎进了知识的海洋,
除了需要换上口气,好继续向前游,他是不会把头露出海面的。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7

年的时间,他取得了学士学位,毕业了。他又考取了研究生,专攻
外国史。那外国史,他最痴迷法国史。法国的资产阶级大革命,百
姓居然捣毁了封建王朝的巴士底狱,以后,又创建了人类历史上第
一个无产阶级的政权巴黎公社。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人又驱逐
了法西斯德国的占领军。李北就说过的,她很佩服戴高乐将军。法
国投降了,他却打出“ 争取民族独立”的旗帜。 丁胜和那时的千千
万万的中华学子是一样的,当然,还有他的那个北北。尽管是在农
村,他们仍然读大量的书,对于特别能战斗的民族颇有好感,尤其
对于无产阶级的革命抱有极大的兴趣,倾注了浓厚的感情。当然,
法国又是一个文学巨匠云集的国家。从上中学开始,他和李北就涉
猎了不少外国的名著,从小说中在读法国。雨果的《 悲惨世界》、
《 笑面人》,他们是一起读的。巴尔扎克的《 人间喜剧》系列,李北
则更加喜欢,尤其是那本《 高老头》,她读了不止一遍。在她的日
记里,有她写的心得体会,丁胜经常翻看那三本日记。如今,自己
对于法国,要比北北是精通了。他成了研究法国历史的专门人才,
当然也研究法国文学。那里有《 巨人传》的作者弗朗索瓦・ 拉伯雷,
他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人文主义作家;那里有法国杰出的古
典主义戏剧家莫里哀,丁胜喜欢读他的《 吝啬鬼》,他笔下的阿巴
公六亲不认,儿女不顾,恋人不要,只爱钱( 这也是一种爱,爱到
失去了人间的真情);那里有以哲理小说《 老实人》著名的伏尔泰;
那里有《 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那里有《 基督山伯爵》的作者,
法国资产阶级浪漫派作家亚历山大・ 大仲马;那里 有《 茶花女》的
作者小仲马。那里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作家简直是太多了:雨果、
梅里美、 莫泊 桑、巴尔 扎克、 福楼拜、 都德、左拉、 罗曼・罗 兰 、
凡尔纳、巴比塞……丁胜陶醉着,可以忘掉一切。然而,他也有苏
醒的时候,会记起恍如隔世的那个黄土窝,那里有像信天游一样美
好的秀秀,还有那个他不曾见过的儿子。他寄给林昊一笔钱,这是
爷 爷留 给他 的那 笔钱 的 一部 分, 从莲 花妈 妈 那里 取出 这笔 钱的 时
候,他说要资助一个山里的朋友。他在信上对林昊说:
“ 这钱用于念娃以及他妈妈的生活。用你的办法贴补他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8

要告诉他们这钱是我给的,暂时就说是你的钱。总有一天,我会去
找他们的。因为, 我 还没有学成,还没有与他们团聚 的资格,没有
心思 完成 感情 的转 折, 去面 对他 们母 子。 也许 你会 认为 我太 怪僻
了,太不尽人情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此时的神经仍然是僵持
的,除了李北,我谁也不会去想的。但是,我毕竟是一个儿子的父
亲,这是事实,我不想赖,赖是赖不掉的。我不会去逃避抚养儿子
的义 务, 这是 我一 个做 父亲 的不 可推 卸的 责任 ,尽 管我 不曾 见过
他。秀秀仍然一 个 人 守着儿子。我欠秀秀的债,不是说还就能还清
的。我想,毕竟李北已经去了,等我学业有成的那一天,我会认真
考虑我的生活,会把他们接到我的身边。”林昊理解他,他知道,
人的 感情 就是 这样 专一 ,专 一到 常人 不可 理解 ,这 没有 办法 。然
而,一个男人,不该是这样吗?对事业,对女人,因为都是可以爱
到痴傻的程度的,所以这专一是难得的,难得到可以令人起敬的。
林昊应承了他所拜托的事,这对他是一种宽慰。秀秀和念娃,他会
照顾的,至于丁胜的钱,他存了起来,等到丁胜来寻这母子俩的时
候,他会把一切说清楚的,会的。于是,他把这事情做得很完美。
他毕竟和寻老六一家人有着特殊的亲情,这亲情虽非同手足,却足
以使他们彼此间牵肠挂肚。

就这样,时间到了186年 。 放 暑 假 了 , 丁 胜 在 咪 咪 村 与 人 间
的亲人们在一起,与自然界的海鸥们在一起,在恬静和深沉中,在
躁动和浪漫中,敞开了胸襟,尽情感受着大海和蓝天厚重、辽阔、
温暖的情怀。他从书海里游到了岸上,在家里歇息。
这 一天 ,母 子俩 坐在 院 子里 ,院 门开 着 ,有 一条 路通 向大 海
边,那路啊,像是伸到了海底。海边有嬉戏的一群小顽童,一丝不
挂,他们从海里走出来,又回到了海里。他们爱海,离不开海。远
处几只渔船,和云儿一起像是在天上荡。海猫子忽而天上,忽而海
里,忽而船头,在飞?在钻?在蹿?莲花妈妈问他:
“ 你为什么不成家?”她并不知道丁胜有了儿子。丁胜和她对
答,但是只有前一句话是对妈妈说的,后面的话,自己在对自己说
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89

“ 还不到时候。是的,渔船还不到返回的时候。”
“ 要等到什么时候 ?

“ 等到你的儿子念完书。是的,渔船有归时。”
妈妈想着孙子,你爷爷奶奶们想着重孙子。
“ 会有的。”人类的繁衍,是不会断头的。
“ 妈妈想看着你的 儿子学走路,像你小时候一样。”
“ 你的孙子,你见到的时候,就会走的。”是的,走,直立起来
走,人最终走出了动物的群体,走出了一个天翻地覆的辉煌。
“ 怎么,他是一个神?生出来就会走?”
“ 不,他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儿子在黄土窝窝里,走了十
几年了。
“ 那你是在说一个神话 ?

“ 不,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秀秀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儿子也是
一个美丽的故事。是的,到了他走进故事中去的时候了,他开始想
念秀秀和儿子,这想念一天比一天的强烈。
妈妈听不懂。莲花的手在抚弄着黑毛头浓密的头发。妈妈,她
是不能抚弄儿子一辈子的,儿子,要在人世间找回自己的爱,这爱
失去的时间太久了,十 几 年 了 , 还 能 再 找 回 来 吗 ? 儿 子 在 遥 望 大
海。门前有路通到那里。一个人沿着海边的路走了过来,是一个六
十多岁的男人。他高高大大的,身条板板正正,十分的魁梧。他走
近 了, 走进 了院 子里 ,来 到了 葡萄 架下 ,走 到了 丁胜 和妈 妈的 身
边。坐着的人们站了起来,友好而热情地迎接这位风尘仆仆的远方
来客。海边的人是非常好客的,他们会十分豪爽地用那清醇的美酒
把客人灌得酩酊大醉,不醉不会罢休。客人会沉湎于海天同色的空
间,梦见自己是枕着月亮睡去了长长的一个世纪。当太阳唤醒他们
的 记忆 ,在 他们 要出 发的 时候 ,海 边的 人会 把落 花生 、苹 果、 鸭
梨、无花果装满他们的行囊,这时他们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因
为,海边的人给的那么多的东西,你不拿是不行的,少拿一点儿也
是不行的。他们会想的,这海边的人的盛情,怎么像那蓝色的海子
一样的汹涌呢。主人和客人互相问了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0

“ 请问这位大哥,你从哪里来?”莲花问他。
“ 从大海的那一边。

“ 你 是 ?”
“ 我是远方的游子。

“ 回家来了 ?

“ 是 的,
来找我留在这里的根。

“ 大叔,您找谁?”丁胜客气地问道。他的眼睛在那个人的脸上
打量着。那人方头方额,鼻子和嘴都是有棱有角的,咦?他也长着
一双细长的褐色的眼睛,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笑起来,多么像那个
人,那个遥远记忆里最亲近最和善的人。
“ 请问,这里有一位叫佟辉的老人吗?”一柱希望的光在那人的
眉宇间闪,闪出了欣喜。他似乎认为,不,他简直就是确信了,他
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 佟辉是我的爷爷。”丁胜的话一出口,那个人身体的所有部分
都为之一振,欢悦从神思中抖动了出来,七窍都是路。
“ 是你的爷爷,你的爷爷吗?”来人像是在自言自语,欢喜得一
时不知说点儿啥,只知道重复,只会复述。
“ 爷爷,爷爷,爷爷,有人找!”丁胜在叫,声音很响,但是眼
睛没有离开那个人的脸,他把那个人还没有看得够。那个人的脸咋
离 他竟 是这 样的 近, 让他 看得 这样 的清 楚, 看得 这样 的仔 细。 但
是,还需要看一看,再看一看。像是看到过,是在哪里看到过呢?
不,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客。
随着一阵老年人蹒跚的脚步声夹杂着拐棍嘟嘟嘟嘟有节奏的点
地声,丁胜的佟辉爷爷向那个人走了过来。他拖着一条伤腿,一跛
一跛,走得十分艰难。对的,对的,是他,是他,没错。来人一阵
激动,迎着老人紧赶了几步,用双手恭敬地扶住了老人。
“ 佟辉大叔,如果我没有记错,您今年是九十二岁高龄了。”老
人耳不聋,眼不花,他眯缝起老眼,慈祥地在看,他问:
“ 你是谁?怎么这般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 大叔,您老是先父的救命恩人,我给您跪下。”来人扑通一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1

跪了,流下了泪。那泪纵横在脸面上岁月开凿的沟渠里,又从沟渠
里滚出。
“ 令尊大人是谁呢?起来吧,老者收受不起你行这么大的礼。”
老人颤巍巍地想扶起那个跪着的人,那个人没有动,他哭着喊:
“ 佟辉大叔,我是李佟柱,爹爹说过,您是他心头的柱石,他
不会忘记您,我娘和我也不会忘记您。”
“ 什么,你说什么?”老人将耳朵凑了过去。
“ 我是游丁宝的儿子李佟柱啊。

“ 游司令的儿子?”老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 是的。
”他 呜 咽 着 。
“ 是你,回来了?”老人还要问。
“ 回来了,我回来了。”这是哭出来的话,声音比海猫子大得多
呀,但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咪喵咪喵的叫声,这声音与海上的风合
着拍节,一声一声,是那样的动听。这声音平复了老人的心绪,是
的,他听清楚了,相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真的,是真的,不
是老眼昏花,不是在做梦。他仰天长叹,吐出了一口气,是那样的
长,那样的长啊。
“ 还说什么呢,你是佟柱啊,你终于回来了。你爹他下了海了,
他要去台湾岛,要去找回你。他说,活着,对不住你,死了,要看
看你去,要他的那个儿子你啊,原谅他。他欠下了这个儿子一辈子
也还不清的债,他的儿子,能原谅他吗?我说,能呢,哪有儿子记
恨爸爸的理,他也念着你呢。这不,你回来了?”老人说着竟哭出
了声。丁胜的血脉和筋骨从上到下都像是凝固了一般,他伫立在那
里,纹丝不动。爸爸,这个人竟是爸爸。爸爸,是你吗?是你回来
了吗?
李佟柱像一条缩紧了的虫,跪在他佟辉大叔的脚底。他不肯起
来,不肯,他要跪下去,跪下去。老人终于用抖动的臂膀搀起了
他。他的眼睛在找,找那个黑毛头。那不是,立在旁边,像是一条
黄鱼,从里到外都透着傻气。这是个没有叫过爹爹的孙儿,此时,
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看傻了。他面向那远道来的人,欢喜地眯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2

起一双老眼:
“ 孩子,不要哭了,回头看一看,他是谁?”老人指着丁胜。来
“ 像 ,像 ,
人盯 着丁 胜, 像是 在看 一件 心爱 之物, 活 脱脱 一 个 ……
太像了,是我们李家的人,”他哆嗦着。那吴奶奶为客人端出一盘
无花果,绿衣上咧开了粉红的唇,像是有话要说,但是说不出来。
“ 叫呀,叫呀,叫爸爸。”莲花把黑毛头往前推,像是在推一个
小孩子。三十多岁的人忸怩着,他的眼睛不会眨了,不眨的眼睛花
了,是叫泪水打湿了。
“ 儿子,我的儿子,我和云霞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
子吗?”来人近乎于癫狂,他摇晃着,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丁胜直
视着那个人,呆呆的,不摇不摆,也不说话。
“ 黑毛头,叫啊,这是你的爹爹。”吴奶奶见过游司令的儿子,
这儿子,长得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并没有感到他老了多少。
也许是自己老得太厉害了,当事隔三十来年,再见到他,他仍然是
年轻的。眼前这年轻的军人,脱去了戎装,骨头缝里仍然透着军人
的威严。丁胜还是不响。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作了短时间的尴尬的凝
固,人们都静了下来,只有海猫子和风还在叫。
“ 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你叫不出爸爸,我不怪你,不怪你。像
你一样,我也曾经不肯原谅你的爷爷,不叫他爸爸。爸爸怎么总是
对不起儿子?儿子,抬起你的眼皮,让爸爸好好看一看。”丁胜抬
起了头,已经是满脸的泪花。
“ 爸爸,儿子不怪你。”丁胜双膝跪下。人们都在流泪,黑毛头
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会叫爸爸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像一个
婴儿,学会了叫爸爸。爸爸,对于他是何等的陌生,又是何等的亲
切。
“ 云霞在哪里?我的云霞她在哪里?”找到了儿子的人,十分急
切地找那个结发的妻子。
“ 孩子,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佟辉老人坐在了葡萄架下。人
们都坐了下来。黑毛头的生母,对于他们,都是一个谜。
“ 这是一个我不愿意讲的故事。如果没有你问起,我会让它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3

我的肚子里烂掉,最终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老人稍稍喘息了
一下。他问李佟柱:
“ 当年,还记得是怎么和你的妻子分开的?”
“ 记得。妻子怀孕了,我要做父亲了, 我 们 俩 真 想 形 影 不 离 ,
但 是又 做不 到, 因为 公务 缠身 。那 一天 ,我 下了 班, 回到 我们 的
家,不见了妻子,我急疯了,找了她一夜,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
毫无踪影。

“ 知道为什么她会失踪吗 ?

“ 不知道。

“ 因为你要去台湾,不听父亲的劝阻。”
“ 难道是他 ?

“ 是他。

“ 不 ,这 不 可 能 ,不 可 能 。”
“ 他留不下你,就要留下他的孙子。你是不会给他的,于是他
动 手 了。

“ 他 告 诉 了 你,
是这样的 ?

“ 不,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是
有背良心的事,事情做了,是没脸见人的。”
“ 那怎么又告诉了你 ?

“ 是在你的儿子过百天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孙子的身体里
有他的骨血,他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妻子。”
“ 我的 妻子。

“ 是的,你的儿子出世了,你的妻子却因难产而身亡。”
“ 什么,
云霞死了 ?

“ 是 的 ,她 死 了 。”
“ 死了?她不是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吗?儿子不是和妈妈在一起
吗 ?”
“ 不,把你的儿子奶大的是他的莲花妈妈,不是你的云霞。”
“ 这是真的?”
“ 真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4

“ 天呀,我等她,等她,因为她在爸爸的身边。”六十岁的男人
号啕大哭。丁胜第一次从佟辉爷爷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亲妈妈。原
来这妈妈从来没有见过自己。
“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让她活下来,我的云霞,云霞。”
男人哭得天地都昏暗了,连海猫子的叫声都透出了凄凄楚楚。等他
安静了一些,老人又说了起来:
“ 当时,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 你是说,爸爸不要云霞活下来,他要孙子?”
“ 是 的,
就是这样。

“ 他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男人在吼。他脸上的青筋在暴跳。
“ 不,对于你的儿子,这不是残忍,不是。”
“ 他要孙子,不要媳妇。他不知道,媳妇对于他的儿子,意味
着什么。”李佟柱不说了,那是不能说的,不能了。那娇小美丽的
妻子是扈市一所大学的学生,当年,她为美国兵蹂躏了,在光天化
日之下,裸露着屈辱的身体。是他们这些中国的军人,把这昏死的
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悔恨,他们来得太晚了,没有能保住这个女
人的圣洁之躯;他们痛恨,恨那禽兽不如的异乡人,他们难道没有
母 亲, 没有 姊妹 ?他 们 同样 是本 乡本 土的 败 类! 不只 是当 兵的 在
恨,这海边城市的人民乃至全中国的人都愤怒了。人们出报纸,办
广播,游行。然而,住进医院的少女苏醒以后逃离了医院。李佟柱
四处去找,终于跳进了大海,捞起了她。
“ 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去死。”少女在他的怀里哆嗦着。
“ 你是知识女性,你的天地是宽展的,那么多的人都站在你的
一边,不为自己,为他们,还不该活下去吗?”她活了下来,又在
校园里出现了。她完成了学业。这需要有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她不
是一个人走过来的,那个叫李佟柱的军人和她在一起。终于到了这
样的一天,他搂住了这个叫云霞的姑娘:
“ 为了我,你……”
“ 不,我……”姑娘在颤抖,她已经不纯洁了,不完整了。
“ 你很美,形美,心美,我爱你,这还不够吗?”他称云霞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5

天,使他永远能从万道霞光的云天中看到希望,看到光明。云霞称
他作大地,使她感到了踏实和满足,是的,站在平展的大地上,她
是幸福的女神。
他和云霞结婚了。 这是爸爸寄希望于他的。游司令参加了他们
的婚礼。他们一起叫他爸爸。尽管他伤害过游司令,说过要他断子
绝孙,爸爸也惩罚了他,说不要再见到他。但是,他毕竟是爸爸的
儿子,毕竟成家了。云霞怀孕了。在他们的天地之间,会诞生一个
太阳,云霞说她会生儿子,儿子是太阳。不,会诞生一个月亮,他
说,你会生出一个女儿,女儿是月亮,会给他们带来那长长的祥和
的夜晚,他们会相守在一起。
然而,他的云霞却神秘地失踪了。
他的部队要 开拔 了,要去台湾岛。爸爸来了,不让他去。
这劝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一次的劝阻则更加苍白无力。
“ 不,不,我不留下。服从,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粗
暴地冲着父亲吼着。他没有了美丽的妻子,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柔
情蜜意。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他是军人,别的,他不去想。
爸爸留不住他,只能留一个影子。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和爸爸
一起留了影。爸爸毕竟是爸爸,儿子也毕竟是儿子,这是不容改变
的事实。他走了,会思念他的爸爸,会的。爸爸也会思念他的,在
这个世界上,他毕竟只有儿子这个唯一的亲人。他走了,义无反顾
地 走 了。
在那个海岛上,他几经周折,得到了消息,是爸爸找到了他的
云霞,云霞生下了他的儿子,他们在一起。他欣喜若狂。要找回妻
子,找回儿子,找回失去了几十年的爱。他终于可以回来了。可是
……他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打击竟是如此残酷。
没有什么好的劝说可以使这个人不去想他的云霞。
“ 佟柱,要哭你就大声哭,痛痛快快,要骂,你可以破口大骂,
你是从杀场上打斗过来的军人。”老人说。
“ 我不哭了,不骂了,哭,有什么用,骂,又有什么用。”丁胜
的爸爸这样说。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云霞留给他的太阳。这个人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6

妻子用命换来的。父与子,这爱,失去了三十多年,找回来,找回
来,他能够找回来。他和儿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父亲和儿子一起去了成山头,佟柱的父亲,黑毛头的爷爷,是
从这里下海的。
“ 儿 子,
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 爸爸,这也是爷爷下海的地方。”
“ 跟 我 走 吧。
美国有我的产业。

“ 不,这里有我最亲的人,我离不开他们。”
“ 世界很大,你应该到外面去看一看。”
“ 会的,我正准备出国去留学,学成了,我还会回来。”
“ 爸爸找到了你,不愿意和你分开。”
“ 那你再回来。爸爸,在大西北的黄土窝窝里,有我的儿子。”
“ 我的 孙子 ?

“ 是的。我会去找他。我的儿子和他的妈妈在一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7


情哥哥
章 带走了情妹妹


988年夏天,丁胜从法国巴黎回到了阔别了十年的黄土窝窝。
你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但是却没有带回一丝一毫的洋味道。林
昊上下打量着他,第一眼感到陌生,再看上几眼,似乎感到他还是
他,再看,又不对了,和十年以前的那个丁胜,无论是气质、风度
还是言谈举止都让人有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 是吗 ?
我变老了 ?

“ 没有,好像比十年前还要年轻似的。我看上去老哩,山里人
显 老。

“ 不,你可不老。”丁胜也在打量林昊,这山窝窝里的知识分
子,穿着山里人做的布鞋,十分普通的的确良衬衣、制服裤子。他
不像是个奔四十的人,像是三十挂点儿零。见丁胜在看自己,林昊
抬了抬脚笑着说:
“ 看,这是秀秀为我做的鞋,好好看,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
了。”丁胜不好意思起来。此行的目的,他早已经向林昊通报过了。
“ 这么些年,我的棉衣、鞋袜大都是她做的。虽然现在买着穿
也方便,但是,山里女人做的衣服咱从小就穿,买的衣服咋的也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8

比不了这做的衣服。”林昊如实说。
“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
“ 是的,还是一个人。但是, 这一个人的日子,也快要结束
了。

“ 真的?她是怎么个情况,说一说可以吗?”
“ 在我们学校。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人家追求了我十年。”
“ 十年 ?

“ 十年咋的了?秀秀可是等了你十五年。”
“ 可是,

“ 是有点儿不一样,她有儿子,她像模像样地做过女人。”林昊
说着,脸热辣辣的,他也真是的,太对不住沈虹虹了,怎么那么多
年,自己就不开窍呢?为这事,他可没有少挨骂,自然是钟校长在
骂他。钟校长说:
“ 人家都说我是个倔强之人,可我再倔强也倔强不过个你,沈
虹虹哪一点儿配不上个你,你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儿 的。要真是在挑
鼻子挑眼儿,那事情倒好办了,你挑啊,不中意,你自己去换一
个。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看上的人在哪儿呢?”常常是,钟校长
苦口婆心,林昊不以为然。他似乎不缺人疼,不缺人爱似的。然
而,丁胜要从海外飞回来接秀秀了,他终于懂了,秀秀要走了,他
得成家了。他和秀秀,这之间明明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呀?他想
了几个晚上,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是念娃,使他和秀秀之间的关
系变得那样的微妙。秀秀是念娃的妈妈,他像是念娃的爸爸。在经
济上,他资助着那娘俩,在精神上,在感情上,他们共同弥补着他
的空缺。念娃在山里念小学,他常常回去看念娃,但是不知道为什
么,见到秀秀比见到念娃还要开心。他呀,像是回到了家。多少回
在梦里,他和秀秀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爱过的小南,毕竟
是一幅完美的画,像达・芬奇的第一幅心理肖像画
《 蒙娜丽莎》,几
百年来,魅力无比。画上的女人,在微笑中传出的是炽热热的情
意,而那眼神却分明透出几分冷淡和漠然。这神神秘秘的微笑,只
能看,只能想,看不够,想不够,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而到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399

来,痴情男儿不是孑然一身,空悲戚?然而,秀秀则是有灵有肉的
活体。猪肉腌了,自己不吃,念娃不能随意吃,给他留着,他吃,
她看,递过的眼神,打动人,不能忘哩。后来念娃到了川坪中学,
和他住在一起,他待那娃赛过亲大,那娃甚事都央他给拿主意,那
小爷叫上比亲大亲哩。秀秀到县上来看念娃,来得欢实,十天半月
的一趟,一趟住上个 几 天 , 侍候 林 昊 和 念 娃好 吃 好 喝 上 ,洗 洗 涮
涮,把这俩男人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给收拾得周周整整的,把他
们 住的 窑洞 整理 得利 利索 索的 ,清 扫得 干干 净净 的。 只是 ,天 黑
了,要给秀秀另寻个住处。如果没有丁胜的拜托,也许,林昊会再
向秀秀求一次婚。现在林昊回过神来了,一切要结束了。这时再想
一想钟校长的话,想一想沈虹虹的情意,撵是撵不走的,忘是忘不
掉的,十年来人家对他一心一意,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钟校长保
这个大媒,也没有死过心。这天底下,痴情人、好媒人都有哩。这
钟校长又对了,这不,林昊终于答应娶沈虹虹为妻了。但是,他要
等到秀秀离去再成亲。
你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丁胜还想听他说。林昊才想起怠慢
了丁胜,他大着声喊叫起来:
“ 咋? 见了 我觉 着亲 不 是? 在法 国, 还 想着 咱陕 北, 不简 单
嘛!”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 咱们的女人才不简单呢。在西方人看来,分开十天半个月,
那就了不得了,没有性 生活,他们不如去死。 所以这就可以作为离
婚 的理由。当然,从某 种意义上说,人家也没错。既然都有需要,
情网是可以重新织起的东西,干嘛要去像中国的牛郎织女似的只有
每年的七月七才相会?”
“ 喝!你小子变得开通了。是不是在国外也……保不住吧。”
“ 我是中国人,这你知道,我浪漫不起来。”丁胜不用说了,林
昊他 懂,这个男人想说 ,我是父亲,狐皮沟还有秀秀。他们俩同时
摇了摇头。彼此彼此,似乎都不在常人的范围之内,他们你笑我,
我笑你。
这一 天的前 半晌, 当两个 人回到狐 皮沟, 站在梁 支书的 面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0

时,梁支书乐得又点头又摇头的。他老了,古铜色的脸面像树皮似
的皱起着、缩紧着。
“ 咋?还是那样的在忙活着众人的事?”丁胜几乎是脱口而问。
“ 不了,昨天黑里已经交了班了。”
“ 不干了 ?
”丁 胜和林昊同时问。
“ 不干了。乡政府征求了我的意见,指定猴娃当村委会的主
任。

“ 不投豆豆选举了?”林昊对投豆豆熟悉哩,这是山里人古朴、
公平的竞争。他在 北 方大学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论文,是关于陕
甘宁边区的三三制政权的,翻阅了大量陕甘宁边区的历史资料。当
时边区政府的一级级选举,着实是有意思、有趣味哩。在村一级的
选举中,山里人除了投豆豆,还要发表演说,告诉大家伙儿要是自
己当了村长,准备领着大家伙儿办些什么事情。当下,村里要办的
大事体有哪几件;日后,长远些说,需要领着大家齐心合力的办的
事又有哪几件。当然,这演说在前,投豆豆在后,你肚子里的计划
实在,你实行计划的办法山里人认为能行哩,你这个人又是山里人
都信得过的,那你得的豆豆就少不了,这村长不就非你莫属了?真
是有些像西方国家总统们的竞选哩,只是很粗糙、很简单、范围很
小很小。林昊小时候看到过的投豆豆选举,已经不知道让谁把山里
人的演说给省去了。
“ 不了,不了,那是老皇历了,太落后了。现在呀,实兴个指
定。你想啊,原来公社一个党委书记,像咱的那孟书记是又当书记
又当社长,公社的事事他呢顶起个大头,再领上一个武装部长,一
个青年干事,一个妇女主任,一个文书,五个人,是没有时间挨盘
给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去指定干部的,顾不上,让小百姓自己选去,
选出个甚样的就是个甚样的。后来,这人民公社发展了,这正副书
记、社长的领导上几十人,公社的院墙向外面扩展了一次又一次,
那窑洞箍起了一孔又一孔,总没有够的时候。现在公社又退回到乡
里去了,可是乡政府是不能比人民公社小的,因为这新生事物怎么
说的?对了,要大发展呢。乡上有的是人,为各村去指定个村长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1

么的,是不犯难的。这就是他们的活路不是?不让他们做这些,他
们再有个甚做上的了?就是这村党支部的书记是不能指定的,要党
员选 哩, 我们 都选 罢了, 选上 咱二 宝了 。这党 组织 ,讲 民主 集中
制,不选是不行的,众人先选,在民主的基础上才能去讲集中,那
公社党委看一看才能把大家伙儿的意见集中起来不是?这样,最后
决定谁是支书。没有民主,那能行了?那不行,党内民主生活就不
正常了,那上面就要下来人整顿了。民主集中制,那是毛主席他老
人家在世的时候规定下的,永远是不能变的。”梁支书唠叨起来没
有完,丁胜和林昊不忍心打断他的话。那话细细咀嚼一咀嚼,还是
很有一番滋味的。
“ 茅缸还在地里?”在梁支书稍微喘喘气的功夫,丁胜终于逮
住一个机会,赶紧打问一下茅缸,他是真想他呀。
“ 他和婆姨的都在地里。土地承包到户了,活干着要自在多了,
那两个人又肯干,我们一家五口子人,光景过得好了。”这丁胜早
已经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有了牲口棚,拴着两头牛一头马骡子,猪
圈里的老母猪刚刚下了一窝小猪,那崽子们正在吃奶。鸡在院子里
跑,老老少少一大群,可是院子里却不见个鸡窝。林昊似乎是猜出
了丁胜的疑问,他指着院子东墙根的一钵歪歪着的榆树,笑着说:
“ 这院里就没有个鸡窝。我桃花姐走了,那鸡窝就塌掉了,天
一黑下来,鸡就上了树,像是野鸟似的在树杈上睡,都成了这方圆
几十里地的一件稀罕事了,一传十,十传百的,还引得一些个人过
来看 哩。 也有 想学 的。可 是也 怪了 ,别 人家的 鸡就 是撵 也撵 不上
树。茅缸婆姨进了门,要重新垒上个鸡窝,茅缸不允。”
“ 是啊,我不愿意看到这鸡窝。茅缸他娘的把这鸡窝真当事,
她说过,那是她的心口窝窝,一家人的光景有一大半揣在那个窝窝
里。人总不能不吃盐吧?不吃盐会变白毛怪物,活活病死哩。人总
不能 不使 唤个 针头 线脑的 吧? 破衣 烂衫 的,这 山里 人总 不能 不拾
掇,不能让那衣服露着肉不是?”这六十多岁的男人话到了伤心的
坎儿 上, 不想 再说 了,他 闭了 嘴。 可是 ,很快 的脸 上又 有了 笑模
样,是听到了那牛叫,马骡子叫,猪叫,像是传染哩,说不叫都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2

叫,说叫,都叫上了,连院里的狗也叫,鸡呢咯咯哒咯咯哒,唧唧
喳喳 吵上 不住 嘴。 这是 山乡 里的 一种 绝妙 的合 旋, 那节 奏, 那韵
律,那曲调,竟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欢快,恰到好处地流露着山
里生灵们浓重而深厚的情感。
“ 你们看,我有这么些个家伙,够侍候的了,再做上顿晌午饭,
一天也没有空下的时候。老了,老了,外面忙完了,该给自家窑里
忙了不是?”他笑了起来,敦实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依旧是口铜钟,
底气足哩,嗓门仍然是粗粗大大的,顶着窑掌嗡嗡嗡地放着响声。
“ 身子骨还好吗?”丁胜把眼前的人看个不够,这是他的一个亲
人不是?这是疼他爱他的人不是?是哩。见到了他,所有遥远的记
忆都仿佛回到了眼前,像是海猫子落在了渔人的船头,用咪喵咪喵
的叫声梳理着人的心绪,使人有一种陶醉了的惬意之感。
“ 不行了,腰腿一年不如一年了,肩不能挑背不能驮的,剩下
的是个虚架子,要做儿孙们的累赘了,那阳寿啊是不长了。”这梁
干大( 是 的, 已经 下了 台, 叫不 得支 书了 )突 然眼 窝窝 直闪 得亮
起:
“ 对了,咱这山,现在可是让师富强和桂花承包了,在栽种苹
果树。程果平写的书《 黄土高原的果树栽培》,在咱这里,如今可
成了宝贝。”林昊,你给他说道说道,我记得没有你记得清爽。
“ 是的,省农科院把这书印了,又再版了三回,印了有十几万
册,还有人喊叫买不上书。这书在西北地区派上了大用场。许多专
家对这本书的评价很高。”林昊边说边看着他的仰富大哥。那人眯
缝起眼点着头。
三个人都不说甚了,他们记起了程果平,那死去的人地下会有
知吗 ?
张鼎诚和霜花都是八十高龄的人了。在狐皮沟,是一对长寿的
老鸳 鸯, 形影 不离 的, 令人 爱慕 。他 们老 得像 是两 块细 细的 红薯
干,模样不俊了,不水灵了,从头顶到脚底都是干瘪瘪的,皱巴巴
的,难看得很哩。可是嚼起来就不同了,甜得劲儿大了,人见了人
敬重,人见了人爱哩。有时倒也有例外,一些年轻人见了怕哩,似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3

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不可抗拒的未来,那未来呀,没有了鲜
活透亮的惹人羡慕的美丽。碎娃娃们倒是人人都爱俩老人哩,因为
老人们慈祥得像天上的云,能听懂他们呀呀之语,用老红薯干的甘
甜使他们咂摸出人世的甜美。丁胜去看望了他们,为他们送去了法
国的糖果。张鼎诚说:
“ 这是货真价实的洋糖糖。”霜花嗍着那糖说:
“ 甜哩。不能说甜掉牙了,这牙掉光了。”
“ 你忘了?咱猴娃给咱一人配了一付假牙不是?掉了可以找回
来。

“ 找不回来了,
找不回来了。

晌午时分,狐皮沟的人们都拥到了茅缸家的院里,围着丁胜,
那些熟悉的面孔,让岁月涂抹着,重塑着,使丁胜于亲热之中透出
丝丝的诧异。然而,还有那么多的陌生的面孔,有的怯生生地在看
他哩,有的大着胆子在看他哩。大人们,熟人们在为他介绍着那些
陌生的小人儿:
“ 这个是牛娃的大孙子。

“ 牛娃都有了孙子了 ?

“ 这是什么新鲜事?这个是猴娃的小孙女,是三儿跟前的。”二
宝拖着一个把身子拧成麻花 状,一个劲儿向后躲闪的黄毛小 丫头,
在乐哩。
“ 这俩是我的一对双生。”茅缸喜滋滋地把两个钢炮一样结实的
儿 子推 到了 林昊 的眼 前。 这俩 小子 竟生 得一 模一 样, 你晃 一下 身
子,他摆一下脑袋,把个丁胜的眼都搅花了。
“ 你们谁是哥哥 ?
”丁 胜 问 哩。
“ 我是。

“ 我是。”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们踮起脚尖来,用脑壳戳着
丁胜的肩胛骨,嘻嘻嘻嘻耍笑着,一点儿也不认生。丁胜无奈地摇
了摇头。
“ 我们都看惯了,这俩娃好认哩,那个后脑把上长一撮黄头发
的是哥哥,那个左耳根生一块痣的是弟弟。”在猴娃的指点下,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4

胜搓着那俩娃的葫芦头,喜欢得什么似的。
“ 二宝的女子你是见不上了,他回到燕城去跟着姥姥、姥爷念
书去了。那娃的户口回城了,是个独生子女。”大宝说。
“ 你 不想 她 ?
”丁 胜问 二 宝。
“ 想哩。头几年,我和亭玉一起去了燕城,我俩一个扫马路,
一个在街道十几个人的小厂糊纸盒,住一间刚刚能摆下一张双人床
的小屋,那小屋是外面下雨哩,里面滴答滴答也下哩。走出门,那
胡同 像个 猪大 肠, 曲里 拐弯 ,哪 能赶 上咱 这山 里。 我们 都感 到憋
屈。 住了 二年 ,我 们俩 又回 来了 。这 亭玉 自己 又喜 欢上 了果 树栽
培,把程果平那书读烂了两本。县上看上她那一点上进的心了,又
为了照顾她这个知青,把她送到燕城的农业大学,就是当年搬到咱
川坪县山窝里来办学的那学校,后来不是又搬回城里了?她去学了
两年,回到乡里干上了农业技术员。”
“ 那是个厉害的技术员,说是咱乡的技术员,咱县上哪个乡栽
果树,有了问题都请她。外县也请哩。如今,数她干得红火,忙得
不着家,她没有工夫想女儿,就苦了咱二宝了,一夜想婆姨,一夜
想女儿,想得没了人样,要喝汤药,去邪哩。”猴娃还是那样能扯,
扯出了众人的笑骂声。
“ 别听他的。
亭 玉 常回哩。我大我妈栽果树,哪能离得了她。”
丁胜好一阵子激动。也许,冯亭玉的根是在这山窝窝里扎下了。知
青呀 ,不 就是 毛主 席挥 手我 前进 的产 物吗 ?丁 胜, 他已 经不 年轻
了,也已经不幼稚了。他懂,伟人对于他们这些人,曾几何时,是
那 样 的 威 力 无 比 过。 他 发 号 施 令, 就 可 以 决 定 了 从 那 个 1
968年到

978年 中国 近 两 千万 知 识 青年 的 命运 。 这 在任 何 一个 国 家 的任 何
一段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伟大呀,这伟大,伟大到了前无古人
的地步,伟大到了怪诞的地步。在历史上,曾经有人做过这样的比
喻,说伟大的英雄人物是数字,而人民是一串零。当然,零越多,
数值越大。然而,没有了数字,零只能是零,数量再多,也不过是
零而已。在一个法制不健全的国家,这种情况是有的,然而,只能
是片段的,有着时间、 空间的限制,为一种没有谁能驾驭的力所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5

慑着 ,所 以, 伟大 到怪诞 的历 史现 象, 只能是 长江 的支 流, 不是
吗? 人民 终究 是会 运用法 律的 武器 主宰 着自己 ,决 定着 自己 的数
值。有一位几起几落的老人,他的猫论赢得了中国的人心,因为这
就是实事求是,朴实、公正得如秤砣一样有分量。他正在努力着,
在依靠人民的力量,改变着伟人之后的历史。因为他是一个炎黄子
孙,他自己对于自己的祖国有着一份儿子对于母亲的爱,所以他能
够和人们一起呼唤着科学的春天,在搞改革开放,走着中国人自己
的路,把包产到户在农村落了户……于是,知识分子,这些政治嗅
觉最灵敏的人们,在通往天安门的游行队伍里打出了“ 小平您好”
的条幅。这在海内外,都是有口皆碑的。是的,伟人在任何一个历
史时期,任何一国的历史中,都是不可缺少的,然而,他只能是人
民意 志的 体现 ,只 能顺应 人类 历史 的发 展。因 为, 在历 史的 长河
中, 领袖 来复 去, 只有人 民是 永存 的。 丁胜这 位研 究法 国历 史的
人,已经越来越感到中国现代史对于他的强大的吸引力。
“ 想什么呢?”林昊捅了捅发愣的丁胜,因为他看到了那个人。
“ 再看看这一个吧。”茅缸把一个站在后面的少年推到了他的面
前。 这个 少年 像一 棵白杨 树, 挺直 着身 板。虽 然他 还没 有发 育完
全,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身子骨架出了日后的魁梧之势。他正睁
大了眼睛在看着自己,那眼睛他并不感到陌生。那鼻梁的线条,怎
么慢慢的像是可以从记忆中翻拣出来似的,翻一翻,拣一拣,竟是
那样的熟悉。那嘴翘起,仿佛在说着问着:让我考虑考虑。你流泪
了?不对,是哥哥的眼睛迷人哩。是你回来了?他脑壳猛地一紧,
心像兔子一样突突突地跳动起来。这难道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记
忆之门突然间紧紧地闭起,心扉犹如一张空白的纸,像是一本打开
的书,已经揭开了那装潢考究的书皮,又不得不面对这张白色的没
有任 何内 容的 纸张 。再揭 下去 ,揭 呀, 他的心 颤抖 着没 有这 个勇
气。他抬起求救的眼睛,望着众人,似乎在企盼着……
“ 念娃,这是你大 , 叫 啊 , 叫 大 。 ” 林 昊 在 教 着 这 个 孩 子 。 念
娃,是的,他没有听错,和他的判断咬在了一起。这念娃呆呆地看
着眼前的人,舌头舔着唇,探出来又缩回去,像是张了张嘴,终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6

没有吐出一个字。
“ 叫啊。”山里的人们催促着娃,可那娃干脆把脸扭了过去。
“ 念娃,我说过 的 , 你 大 是 来 接 你 和 娘 的 , 怎 么 可 以 不 叫 大
呢 ? ”林昊的眼光柔和中放出几许的严峻,威威然,有着孩子不愿
意违背的力量。服从这个人,他惯了。对这个人的服从,是一种信
服,一种尊敬,像儿子对亲爱的父亲大人。
“ 大。”念娃在把脸对着丁胜时,清楚地叫了,但是那个字却分
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在传达上一级的指令,那样的认真到
不容质疑。
“ 念娃,你妈妈呢?”丁胜问儿子。
“ 他 在 后 庄 等 着 你,
为你做饭。

“ 你大在我家吃过了。”茅缸笑起来。人们逗起念娃来:
“ 中饭到后庄吃,就把你大饿昏了。”
“ 你大从法国回来,走不动这山路了,你妈咋没有考虑周到。”
“ 那 中 饭,
晚上热一热吃吧。

“ 你大回到咱这地角,是饿不着的。”
“ 你才说错了。有家的人了,还四处讨吃?谁拽也不去了,就
吃那秀秀做的饭。”
“ 这饭有的吃呢。要吃到老,吃到黄泉路上去。”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念娃这小后生有话没说完,急得脸通红。
在人们说笑累了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说:
“ 我妈 做的是晚 饭。

“ 晌午就做晚饭,这晚饭是有嚼头了。”人们又笑了。
丁胜终于迈开了向后庄去的路。念娃和林昊边说边走,丁胜倒
像是一个陪衬。林昊在有意挑开能引起三个人都感兴趣的话头,丁
胜还是感到他在这三个人之中是那样的多余。最后,念娃在向林昊
讨教暑假作业里的问题,两个人不知不觉地投入到那个只有他们两
个人的世界中。丁胜被他们暂时忘记了。他灰塌塌的,然而有什么
办法呢?感情这东西,如果你感到它是透心凉的,那并不会错的,
因为,它也像那千里冰封,非一日之寒呀。没有付出,就想得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7

哪来的这等美事。丁胜他太清楚了。他这个大,念娃能叫个一声,
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走的这山路,两边都栽上了果树。他们见到了大宝他大和
他妈。他们如今住在山上,和他们的树在一起,和他们最心爱的儿
子在一起。虎娃已经离开了这个黄土窝窝,死前说了,就埋在苹果
树下,看到果树挂果了,是他在笑哩。为他送葬的学生,也有几百
人了。他大和他妈依了他,把他埋在了一钵能结出黄元帅的苹果树
下。这树,明年要挂果了。
后庄的模样是大变了,家家都箍起了石窑。
寻老六老两口和秀秀一起迎接丁胜的到来。
秀秀已经是三十来岁的人了,仍然是那样的美。明眸皓齿在黝
黑 而清 秀的 脸 盘上 动情 地 闪着 。她 婀娜 的 肢体 恰到 好 处地 高高 隆
起,优美地凹陷着,弯曲着,起伏着。丁胜是来自法国的巴黎,那
是一个自由之邦,浪漫之邦。西方女人半裸以至全裸的身体,他随
处可见。丢过来的媚 眼 ,不经意的 飞吻,以及娇娆作态到热烈地狂
吻,却从未打动过他的春心。仿佛从失去了北北以后,他的感情僵
化了。那本是有着一池春水的生命之闸,正要向他的北北打开的,
却 在一 夜之 间 被冻 成了 冰 ,像 是北 极那 难 以开 凿的 冰 。这 么多 年
来 ,没 有谁 能 够开 凿它 , 没有 。而 对于 秀 秀的 记忆 , 像是 烛光 荧
荧,一跳一跳的,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离他又是那样的遥远。今天
见到了秀秀,那美又一次使他颤抖。俗语说,人是衣帽马是鞍,三
分长相,七分打扮。可是,秀秀并没有法国女人那堪称世界一流的
美丽而优雅的时装,却仍然有无比的魅力从俭朴的衣衫中透出,足
以令正常的男人醉倒。她水灵灵的犹如娇美的待放的牡丹。她美,
美到了灼人的份上。也许,秀秀才是力盖群芳的。也许,自己得到
过秀秀,所以,才不会为法国女郎的妖艳和妩媚所击垮。
也许,这人世间本是没有什么也许的吧。一切都有着它十二分
的自然和古朴,人的各种需要,都是会在情景的变幻中,如日头那
样升起了,落下了,永远遵循着宇宙的规律。然而,说什么似乎对
于现实中的丁胜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不是吗?一种力,一种沉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8

了十五个年头的力,毕竟已经在他内心的深处苏醒着,苏醒着,苏
醒过来了,挣扎着伸着头。
晚上,他和秀秀在一起。
“ 我们是夫妻。我办好了手续,这是你昊叔征得了你的同意的,
我们去乡里领结婚证去,一起去,明天就去。”
“ 胜哥,我们有念娃,还不够吗?”秀秀扑进了丁胜的怀里,像
是一只受了惊吓的羊羔,不停地抖着。她害怕,刚刚得到了,又害
怕再失去。她不能再失去了。结婚证对于她仍然是苍白的,没有任
何吸引力的。
“ 不,念娃不是法律,他不能保护我们的权益,不能。”丁胜搂
紧了秀秀,他也激烈地抖着,无法克制自己。秀秀用颤抖的双手托
起丁胜的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的杜梨树,真的又回到了身边?
秀秀的眼睛仍然是那样地勾人,热辣辣地让丁胜难受。他没有一点
力气,他抱不起秀秀了。他们像是一同在温十五年以前的梦。他走
进了那个似乎已经陌生了的感情和肉体交织的峡谷,却飞快地找到
了美好的感觉,老到地投入了进去,纵情地抽动着,抽动着,像是
竭 尽了 全力 ,拼 出了 性 命, 竟累 得晕 了过 去 。当 他睁 开眼 睛的 时
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像是躺在软软的沙滩里,那沙滩有节奏地
在晃动着,虽然这晃动是那样轻,那样的轻。是海水吗?一定是,
他是被海水打湿了衣衫。航标灯亮着?他终于看清了。窑洞里的电
灯还亮着,秀秀坐在炕上,他的头枕在秀秀的腿上,扎进了她的怀
里。秀秀吻着他,痴痴地在淌着泪。
“ 不睡?为什么?你…… ”他的话问出来很吃力。
“ 睡不着。”秀秀抚摸着他的头,像是在抚摸一个大孩子,那样
温 柔。
“ 秀秀,我对不起你。”丁胜衔住了秀秀细细的小拇指,一颗泪
跌进 了耳朵 里。
“ 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了,就这么躺着,让我看着你。”秀
秀的花眼在泪花的陪衬下,格外晶亮,很美很美。丁胜的心在为这
美丽而叹服。他终于又说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09

“ 秀秀,我不想和你一起举行山里人的婚礼了,念娃毕竟大了,
太多的事他不应该知道。”丁胜有气无力地说着,浑身酸疼,他闭
起了眼睛。是的,他不年轻了,多少天来,东西方的时差,整个一
个黑白颠倒,折磨了他。因为他为一个信念所支撑,要找回妻儿,
要回到他的第二故乡呀,他什么都可以不顾。他不做任何停留,哪
怕是十分短暂的,马不停蹄地赶着他的路。于是,到了,有了,支
撑的力耗尽了,那旅途的疲劳也就在温梦的时候彻底地征服了他。
他 筋疲 力尽 了, 如同 一 捆干 草, 没有 知觉 地 被放 倒了 。他 哼出 了
声,虽然这声音是那样的轻。秀秀心疼地揉着他的身体。
“ 你和大说了,我知道,我情愿。”秀秀说得十分平静。
“ 太委屈你了。”丁胜又一次睁开了眼睛。秀秀的眼睛含情脉脉
地望着自己,她说:
“ 我不委屈,有念娃陪伴着我。如今,你又回来寻我来了。”她
抽抽嗒嗒地却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哭得很是伤心哩。
“ 不委屈,就不要哭了,好吗?”丁胜在哄她。面前的这个女
人 ,十 五年 来, 与他 没 有任 何往 来, 文字 上 的, 没有 。她 不会 写
信,不会用华丽的或者不甚华丽的以致于十分简单的词藻向他述说
爱 、想 念… …他 没有 见 到过 她, 一面 也没 有 。他 甚至 没有 她的 相
片。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并没有忘记这个女人的美丽和
善 良, 没有。
“ 你找到了我,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李北了,我是哭她,哭她。”
丁胜猛地抽搐起来,他想不到,秀秀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他的北北,
那个给他留下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深透记忆的人。他伤心地问:
“ 为什么要提起她 ?

“ 她是你最心爱的人。

“ 她已经死了。

“ 她在你的心里是不会死的。

“ 你不要她在我的心里活 ?

“ 不,我要,要她在你的心里活下去,也在我的心里活下去。”
秀秀低下了她的头。丁 胜挣扎着抱住了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0

在一个早晨,秀秀带着丁胜来到了那个悬崖畔,那钵枣树在风
中沙沙沙地抖动着枝叶唱着。丁胜大声地喊着:
“ 我回来了,回来了!”他的北北会听到的,会的。
丁胜带着秀秀和儿子走了。
在秦城,他们见到了江小南、徐末末,也见到了出差路过秦城
的黄源源。那个嫁了路亚雄的吴欢欢,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地区行署
专员的夫人,正陪同丈夫在秦城看病。当年狐皮沟的燕城知青,居
然在秦城聚起了五个人。他们在江小南和徐末末的家里欢聚一堂。
两个军人,有着共同的战友,他们交流着有关战友的信息,回
忆着他们在一起的趣事。然而,他们只谈了短短的几分钟。军人的
谈话往往是快节奏的,言简意赅的。人们在一起谈论农村的联产承
包责任制,城市的改革,关于放开价格的问题,关于工资改革的问
题以及几个大城市正在开始的抢购之风,人们从家用电器到生活用
品,甚至于火柴都要,都买,真是到了疯狂的份上。改革大潮,在
淹没着人们旧有的观念。办上一个执照,装上一部电话,提上一个
皮包,有了名片,又有了帐号,就是一个公司,就能赚钱。秦城兰
花电影院门前一个卖瓜子糖果的老婆婆,一年少说也能挣八千元。
这对于一年挣不够两千的上班族们,无疑是一件望洋兴叹的事情。
人们还谈论起新鲜词“ 官倒”。这世道在变,读书似乎有些无用了。
小南所在的北方大学,报考研究生的数目不足计划招收研究生数目
的三分之二,这岂非咄咄怪事。还有社会上的严打问题,建立公务
员制度的问题,“ 走穴”风和企业家们。他们非国家的决策者,于
是说起来是新华社新闻加马路消息,外加一通带有个人感情色彩的
调侃。在谈话中,还为新近加入了党组织的江小南贺喜。着实不简
单哩,十八个年头,信仰不变,追求不改,苦苦的。一个党外的布
尔什维克,终于为组织接纳了。人啊,痴情、执著者多也!接着,
人 们又 听丁 胜讲 发达 国 家的 文明 ,讲 那个 他 一天 天熟 悉起 来的 法
国,讲那里的人情事故,讲巴黎人对猫和狗的酷爱,讲法国人为猫
和狗建的公墓以及法国保护猫和狗的法律,听他形容巴黎圣母院。
真是谈天说地,说了一个热闹。当人们提到高小龙时,欣喜地在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1

论着他办起的一个皮鞋加工厂以及他的爱人、儿子。剩下了一个李
北,人们不愿意再说下去了,都沉默了。是小南小声在说:
“ 别吵,秀秀睡着了。”美丽的秀秀对于人们的说道,像是听天
书哩,她怎能不睡?她靠在沙发上,做着她自己的梦。念娃和小南
八岁的女儿一起,在那神秘的计算机前 。念娃始终瞪着眼睛。不
过,他已经和这个城里的小妹妹一起用计算机玩上了游戏。
丁胜和小南陪着秀秀逛了逛秦城。这秦城各种规模的自由市场
如雨后春笋,最吸引秀秀的不是服装市场,而是风味小吃摊点,她
在看,在问。丁胜和小南这俩读书人对这却没大兴趣,他们退在一
旁聊天,聊他们彼此都懂都关心的事情。念娃和小南的女儿小辰则
钻进了路边的一家书店,为一套《 机器猫》所吸引了。
当丁胜带着妻儿回到海边时,喜坏了他的亲人们。念娃成了隔
辈人的宠儿。丁胜那个从纽约又一次回到祖国来的爸爸,也见到了
儿媳妇和孙儿。丁胜的儿子,是秀秀央林昊为他起了大名叫丁韧,
后来丁胜曾感谢林昊为他的儿子起名字 ,喜欢这柔软而结实的名
字 。现在他请爸爸为儿子改名 ,让他姓李 ,儿子毕竟是李家的根
苗,爷爷毕竟为找回自己的名字奋斗了。但是李佟柱摇了摇头说:
姓什么,名谁,这并不重要。这丁韧,是个不错的名字。他去
了法国,还会起一个法国人喜欢的名字,不信你走着看。儿子呀,
你已经走出了中国的国门,你的许多意识是会变的。
秀秀则在沙滩上呆呆地从日出坐到日落 ,看着海边的潮长潮
落,感叹人生,感叹世界。怪不得留学美国的鸡娃在写给她的来信
中说:
姐姐,外面的世界真大,狐皮沟只能是一个弹丸之地。将来,
我会把你和父母接出来看一看的。秀秀这飞过了崇山峻岭,飞到了
大洋彼岸的弟弟,认识到自己出生地的憋屈 ,是刻骨铭心的。是
啊,黄土窝窝里的人,生生死死一世,秀秀她真如同再活了一回。
丁胜一家三口人又来到了燕城。他们在那个曲里拐弯的胡同
里,在那间低矮的房子里,见到了高小龙的父母。在那间小房的外
面,接出了一个小小的棚屋,那棚屋只能摆进一张一米三的不够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2

准的双人床。然而,在那张床上,却挤着小龙一家三口人。小龙的
儿子,如今也已经十岁了。高小龙在送丁胜一家人上飞机的时候,
说过这样一句话:
“ 等我挣到了钱,一定买一所像样的房子。”是的,这是小龙在
少年时就做过的梦。
丁胜带着秀秀和儿子,终于飞到了巴黎。在走出飞机场的一刹
那间,丁胜看到了一个人,他揉了揉眼睛,又盯了几眼,惊异的几
乎要叫出来。然而,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瞪了他几眼。是的,怎么会
呢?又是在异国他乡 。这 天 底 下 , 长 得 一 模 一 样 的 人 简 直 是 太 多
了。况且,那个人……是的,这是一种错觉。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
错觉?他说不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3

章 告别昨天

人生如梦。大弧度,多方位的变迁,令人眼花缭乱地刮目相看
着,应接不暇了,也感叹不尽了。于是,人的命运就有了更大幅度
的跨越。

992年的夏天,林昊和江小南一别十七个年头,又见面了。
像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活物,裹着那么一份惊喜,是那样的突
然,突然到无法令人致信,小南站到了林昊的面前笑呢。
“ 是你?”林昊愣怔了许久。是她。尽管岁月不饶人,她的额头
和眼角已经为自然界的柔风细雨刻出了纤细的纹路,眼睑也微微泡
起来,但是她笑出的那种欣喜和激动仍与年轻人的风韵不分彼此,
还像是当年从驴背上滚下来的那个她。不,毕竟还是不一样了,比
那个她白净、温柔、文弱,看上去老成而稳重。是啊,她是一个中
年知识分子,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的眼波依旧令人的神魂不能归
位,让人喜欢得不能不盯着她的眼睛。林昊摇着头笑着,自己的眼
怎么竟舍不得离开她的那张脸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4

“ 不是我还会是谁 呢?你认不出我来了?”这眼光说不好是熟悉
还是陌生。怎么,中年人的眼光也会是那样的迷茫而缠绵,含情脉
脉的。她不 回避这眼光,她也在尽情地盯着面前的人。
“ 不,不,哪能呢?不是我认不出你来了,应该是你认不出我
来了吧?我变得多了。”林昊忽然一脸的尴尬相。是的,大山里的
风土把小南眼前的这个人涂抹得没有了十七年前的模样。他又黑又
瘦,脸皮起皱,脑门 上的横切纹深深的,不知道装进了多少粘稠的
和寡淡的岁月。他是老了。
“ 不,不,”小南连连摇头。这感觉令她震惊,她不愿意看到别
人老了,尤其是这个人。
“ 不什么?”林昊的眼神在逼视着她。
“ 我不会认不出你,不会。”是的,那双又小又亮,诡秘的痴迷
的眼睛,不是分明又眨动了起来,眨动着,那样起劲地眨动着,有
力地牵动起了她的记忆,这记忆竟然是鲜亮亮的,活脱脱的,让她
感到是那样地熟悉。她的心儿像是一池春水随着一阵风儿荡了起
来,有惬意、欢快之感。
“ 你是怎么来的 ?

“ 铁路正在修,
但 是还没有 修通,那么, 我当然就是 乘长途汽
车来的。”她顽皮地 把舌尖探出 了嘴唇,笑 着 说。见了林 昊为什么
这样开心 ?
“ 难道不可以飞来 ?

还 有 飞 机 。你对还不行。就会钻空子。” 这声音有着几
“ 可 以,
分娇气。
“ 你好像没有明白我的问话,我是想问……”
“ 我明白,你想知道我是借着什么风来的。”小南笑得很响。她
还是那样活泼,这活泼的劲头挠得林昊心头一阵发痒。
“ 你是高考检查团的成员?不对,你在这里插过队,又工作过,
要回避的,不是吗?” 林昊仿佛又回到了北方 大学的时代,专注地
盯着小南的眼睛在看。咋?那么多年了,这旧情还在?痴情不退?
怎么搞的!林昊的方寸乱了。想是想不清了,理是理不顺了,压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5

是压抑不住了,随它去吧!小南不响了。她是明白人。和徐末末做
了 十几 年 的夫 妻, 她 渴望 得 到的 男人 对 女人 的 一种 深沉 而 热烈 的
爱,徐末末似乎不曾给过她,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是能够给她的,然
而,她又不曾接受过。
四目安静地相对着。不是片刻。两个人就像是共同沉浸在一个
旧梦之中,一起在咀嚼着什么,回味着什么,是那样的心心相印。
“ 你怎么不说话?”林昊想起来问,然而这声音却在游荡着,飘
忽不定。
“ 我想回来看看。”后半句话她咽了:第一想看的就是你。林昊
从小南的眼底,读出了那后半句话。俩人又不响了。这人就怪了去
了。当年一个追一个,但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到后来凉了个透。
俩 人恋 人 没做 成, 朋 友依 旧 。通 信是 频 繁的 。 交流 思想 , 议论 时
事,像是避开了尘世间的儿女情长。然而不通信就想,俩人都会感
到 心里 头 空落 落的 。 尽管 林 昊的 信明 明 是写 给 末末 和小 南 两个 人
的,末末的名字还打头。林昊结婚以后,小南的信也是写给林昊和
沈虹虹两个人的。见面谈谈难道不好吗?但是俩人又是谁都不肯见
谁。为什么不见呢?真的是有难言之隐,这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多少年以后站到了一起,相对而视,竟如一对初恋的人,满目皆是
滚烫的情意,那样的彼此看个不够,像是彼此都不能自拔了。究竟
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了有多久,没谁能说得清。
终 于。
“ 该看够了吧?”林昊的声音很轻,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要转移
的意思。
“ 是的,我是随高考检查团来的,就在川坪县。”她看着林昊的
眼睛。
“ 人家不知道你在川坪县待过?”
“ 不知道怎么样?知道了又怎么样?”
“ 你 耍 了 个滑 头 ?

“ 算不上什么滑头。人家让我来,我不说啥不就得了。从根子
上说,咱正派。就这么说吧,即使我在川坪县的嫡亲今年都参加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6

考,我到这里来检查高考,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 你不要吹牛吧。我都不敢说这种大话。”
“ 你怎么样,是什么大人物,还你都不敢说这种大话。”小南撇
一撇嘴。
“ 我是不怎么样。正因为我不怎么样,做不得什么大人物,气
才粗,才敢讲点儿大话。”
“ 是啊,如今的大人物,你我都是做不得的。”小南叹了口气。
“ 我自认为,薛主任那样的大人物,我们应该是做得的。尽管
他后来当了县委书记,但是,川坪的一些人提起他,还是叫他作薛
主任。也许,他做薛主任的时候,给人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实打实地在人们的心里立了起来。他临终时,我和猴娃都去了。”
由大人物想到了这个人,林昊的声音是低沉的。
“ 这我知道,你上个月来信说起过。”
“ 我 忘记 了。

他们又沉默了。是的,那个同他们一起蹲在地上吃饭的人,那
个尊百姓为父母的人,因为没有打点他的上司,因为总会提出自己
的一些独到的见解,因为不善盲从,因为不会阿谀奉承,因为说话
办 事过 于直 来直 去, 正因 为有 这么 多的 因为 ,所 以他 不能 继续 为
官。当然,上一级领导对这些个因为是不能够直言的,于是,说他
身体欠佳,让他退了下来。退下来的人见不得那一个比一个贪的人
在台上胡作非为,气不过了,于是自己作践了自己,还真的是身子
骨一天不如一天,最终患上了肝癌。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不让医
生 给他 用好 药, 还心 事重 重的 ,对 前来 看他 的猴 娃说 过, 小兄 弟
呀,我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了。眼不见,心不烦了,不气了。可那些
百姓,我为他们做不了啥了。说什么呢,怪我没有本事。人家焦裕
禄和我得的是一种病,他是值当的,可我呢?不知道为什么,想起
薛主任,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林昊自己也说
不好,硬要让他说,他会说,就像是在告别昨天。
“ 高考开始了。”小南和林昊都迅速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
小南毕竟离开川坪县有二十个年头了。从县委到县人委,已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7

认不得几个人了,而川坪县中小学的教职工,她能认识的人更是寥
寥无几。看来,林昊说她耍了滑头,实在是耍不耍都大可不必。她
就如同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些生疏的嘴脸。
全县设了两个考场,川坪中学是一个主要的考场。当然,本校
教高中的老师是不能做监考老师的,本年度有儿女、亲属等参加高
考的人也是做不得监考老师的。于是,经过一番筛选,那些教初中
的老师,加上一些教小学的老师组成了监考大军的骨干,胸前一律
佩戴绿色的监考标记。县教委的牛主任,川坪中学的钟校长等主考
官们佩戴的是蓝颜色的标记 。小南是省上派出的高考检查团的成
员,她和地区教研室的老莫,加上地区师范学校的胡老师,组成了
一个省地高考检查小组,胸前佩戴的则是黄颜色的标记。使小南与
众不同的是她手里的一沓违纪单,那似乎是一种特殊的然而十分神
圣的权力,因为遇到了严重的违纪事件,她可以全权处理,只需要
在场的监考老师签一下字加以认可。当然,在特殊情况下,没有他
们的认可也是可以的。在高考的考场上,本考场的监考老师是很少
能抓住违纪学生的。真的没有发现?真的抓不住?骗鬼去吧!小南
在考场上转来转去,已经发现了各个考场上的监考老师们的一种反
监视,他们实际上都在那里监视她呢。因为有的监考老师在楼梯口
探头探脑的,神情诡秘。对于老莫和胡老师,他们则漠漠然。小南
见怪不怪 。她毕竟在教育口干了十几个年头,监过各种类型的考
场,包括近几年风靡起来的什么电大考试,函大考试,自学考试等
等。下到各考点搞高考检查也不是头一遭了。考生的情况越来越复
杂,因而也就越来越没有个规矩。没有规矩,何以成方圆?你要认
起真来,那白眼珠子恶脸子,你受用去吧。当然也有特殊的。有的
成人考试时把书带进考场,被小南没收以后,似乎不恼也不气,而
是嬉皮笑脸地向她讨要。有一个作弊的人考完试以后,还和小南认
真地进行了交谈。是啊,他人到中年,上有瘫痪的老母,下有嗷嗷
待哺的幼子,在单位又是业务骨干,他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背诵那
些枯燥的条文呢?可是不背行吗?提级,长工资,轮得上他吗?小
南同情他,但是,同情归同情,考场的秩序是破坏不得的,她是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8

能感情用事的。小南是这样,别人呢?说不好了。不是吗?考生们
常好打听个考试地点,询问个谁监考,这样可以提前去托托人帮帮
忙。咋帮?手下留情呗,不要填写违纪单。这个中的人际关系,她
门儿清。高考要严格 得多了,然而,在小县城,这严格就另当别论
了。
川坪中学的教学大楼一共五层,考场设在二到四层。小南穿着
一条素色的真丝连衣裙,十分飘逸地从四层落到二层,然后再向上
攀。在三层的一个考场,她踱着步子从考生的身边擦过。低着头的
考生们有的在沉思,有的在奋笔疾书,许多人在淌汗,却顾不上擦
一把。她一个个地看他们的准考证,对着他们考卷上的考号,还没
有 发现 有换 卷子 的, 也没 有发 现夹 带的 ,甚 至连 左顾 右盼 的也 没
有。两个监考老师,年轻的女人秀丽、文静,那个一脸络腮胡子的
人,已人到中年。他俩,一个甜甜地笑着,一个憨厚的笑了,那是
在向小南打招呼。该走了。她不慌不忙地走了,那样潇洒,那样大
方,裙子像云朵一样飘着,已经在下楼梯了,已经对着二层的那个
考场,就要迈进门坎了。一个在考场上负责治安保卫的小伙子,胸
前挂着红色的标记,正以箭步在迅速丈量着向上去的楼梯。像是为
小南亮起了一个信号,有问题!一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她,来不
及多想,突然一个 1
80度的大转弯,几个大跨步,三步并作两步,
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 杀 了 一个回马枪,几乎是跑步冲进了刚刚离开
的考场。一切防范措施奈何不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两个飞出窗
外的纸团收入了她的眼底,扔纸团的考生被她喝住,楼下两个捡纸
团的人正夺路而逃。一个姑娘正把一个纸团塞进嘴里,谁想,还有
一张揉成蛋的纸来不及往嘴里塞了,落到了小南的手里。那个先小
南 一步 进入 这个 考场 的小 伙子 就站 在这 个姑 娘的 旁边 ,猛 地一 愣
神,也被她看在了眼里。两个监考老师已经分别站到了两个扔纸团
的考生面前,他们迅速做出了反应,必须履行监考人的职责了。
“ 我就知道这个考场有事。”小伙子此时一本正经的。
“ 这里有我,你到楼后去看一看吧。”既然他在顺水推舟,就先
顺着推吧。她相信,此事是能够弄清楚的。但是要想弄个水落石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19

是不可能的。因为此事的枝枝杈杈会扯挂出一堆人来,再说,也实
在没有这个必要。当然,就是有这个必要,小南也没有这个能力。
三个学生以考场违纪论处。两个监考老师在这个事情上是积极配合
的。他们有他们的苦衷。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牛局长吹胡子瞪眼,大骂了他的左右,并
且在省地高考检查小组的建议下,出台了一项新的举措:带红牌的
人一律不许进考场。本来嘛,考场上有监考老师,他们应该维持考
场外面的秩序,进入考场不是越权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尽管此
一些带红牌的人都是由县审计部门派出的,但是,也正因为如此,
他们干起不光彩的事情来,就可以是冠冕堂皇的了。小南对牛局长
说,不管出事时在现场的小伙子是否有问题( 那个一脸络腮胡的监
考老师事后对小南说,我也没有必要瞒你,那小伙是牛局长的小舅
子,县长的儿子在出事的那个考场,我们抓住的那三个考生都是亡
命之徒。他们都是好学生,是能考上大学的。我们里里 外外, 上上
下下都是串通好了的。这道理很简单,县太爷、教育局长,那是我
们的天,得罪不起。你们高考结束以后,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呢,
要长此在这里待下去,提个级,评个职称,我们的小命在人家手心
里攥着。想得再远一点儿,我还有亲戚,有孩子,有朋友。话说在
明处,理解万岁吧),我们是要避嫌的。于是,牛局长二话不说,
就有了新的举措的出台。因为事情是清楚的:学生把考题写在纸上
扔出窗外,教师把答案整好,让那些负责治安保卫的人送给学生。
整个过程,由监考老师协同办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小南既然
给了局长台阶,他当然就一下了之了。据说钟校长十分恼火,两个
违纪的男学生,被他踹了几脚。这其中一个学生是他的得意门生,
在前不久省一级的化学竞赛中是拿了名次的。这下倒好,今年上大
学 都 无 望 了。
“ 你们真令我失望。你们怎么就那么糊涂!”他捶胸顿足。去年
也 有两 个违 纪 的学 生, 他 们是 劣等 生。 其 中一 个搞 夹 带, 蠢得 厉
害。大热的天,穿一件夹克,裤腰带里掖藏着八本书,也是被省上
来的人抓住的。 另 一个考生的作弊手段则先进得过分 了,把对讲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0

带进 了考 场, 与场 外的 老师 通话 。狠 狠惩 治他 们, 钟校 长巴 望不
得。无奈,此二人,一个是县委组织部长的侄子,一个是县公安局
长的儿子。于是,一个当叔叔的和一个当老子的同时出马,宴请了
省里的那位教师( 此人和钟校长当年保护过的贾番在一所大学里。
八十年代初期,大学里的高级知识分子青黄不接,钟校长便积极配
合省高教的一位负责同志一起做通了贾番的工作,他到北方大学去
任教了。省里来的这位教师是贾番的研究生,从他的导师那里听到
了许多关于钟校长的故事,很是崇拜,一到川坪县就来看望了他),
并且由导游小姐相陪,坐专车去黄河岸边观壶口瀑布。据说,川坪
县的公安局长还用电话和黄岭县的公安局长通了话,为他的大嫂解
决了十年未能解决的农转非问题。结果,那个侄子,那个儿子,后
来都顺顺当当地进了大学。就在贾番的学生来向钟校长辞行时,老
头子翻了脸,将他轰出了门。被轰出去的人叹了口气说:
“ 钟校长,从古到今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 放你妈的狗屁!”钟校长骂道。他后来对别人说,我骂他有什
么用呢!没想到过了一年,人们的作弊手段更高了,主犯学会了拉
网子,还找到了替罪羊。这些个羊子为什么要去替罪呢?那是三个
山里人的后代,人老几辈,窑里没出过个当官的。也许,胳膊永远
是拧不过大腿的。
以后的两个白天,考场上似乎太平无事。但是据林昊说,考生
的作弊手段更巧妙了,也更加小心了。
以后的两个晚上,小南可遭了难了。当她睡下以后,在她的住
处的窗外,有人扔石块儿,有人谩骂,有人哭泣,还有人述说:你
也在 川坪 生活 过, 川坪 人对 你无 恩也 有情 ,你 咋的 能把 事情 做绝
了,不让这山里的娃娃上大学。她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也许在这
件事情上,她做得过分了?也许在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以后,她应该
退一步 ?
高考结束了。在教育局的局长、党委书记和省地高考检查小组
在一起进行工作小结的时候,牛局长提出,山里的娃娃们考个大学
不容易,是不是就不要把违纪单上交了。是的,尽管三个孩子的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1

身背景很一般,但事情出在川坪,教育局长脸上是不光彩的。而小
南却言词激烈地说这 是 照章办事。接着又列举了监考中出现的一些
问题,诸如个别监考人员并没有避亲,甚至出现了父亲监儿子,舅
舅监外甥的现象,课桌没有按规定拉开距离,监考人员素质太差等
等。一席话说得老莫一脸的不悦,胡老师则微笑着摇了摇头,因为
小南所说的一切事先并没有同他们商量。小南想,老莫和胡老师是
本地区的人,高考一结束,他们还要留下来监中考( 据说中考人们
监得很严,因为不出县,学校对学校,老师对老师,是要有输赢
的,是不能打平手的),他们与牛局长打交道的时间还长呢。所以,
要他们同意自己的意见是有困难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吧,反正话说
完,她就走人了。牛局长也许认为小南说得在理,所提问题似乎也
就没有再坚持的必要了。对于小南所提出的问题,他稍微做了些解
释,诚恳地表示接受,倒使小南有些过意不去。这人呀,吃软不吃
硬的大概是多数。中午,牛局长请大家吃了饭。当然是牛局长出
面,公款请吃。
这一天的晚上,林昊在家里为小南饯行。沈虹虹备了一桌菜:
炒土豆丝,豆腐炖肉,清蒸鸡块,炸带鱼,粉皮拌黄瓜,红烧茄
子,还有松花蛋、咸鸭蛋和香肠。对着这桌菜,小南没有什么胃
口,真不如给她来一顿杂面过瘾。
“ 怎么,想一顿杂面对吗?有你的。”沈虹虹虽然擀不了,央邻
居给擀下了。林昊微笑着,引得沈虹虹有些许的不自在。她听林昊
的朋友说起过小南,那是林昊恋过的人,他见了小南果然是不一般
呢。
“ 你们的儿子呢 ?

“ 在外头野呢,肚子不饿不会回来。”小南问他们的儿子,沈虹
虹高兴。正说着,一个大脑壳的男娃娃连蹦带跳地进了门。他睁大
了眼睛盯着小南,那眼睛很像沈虹虹,虽说是单眼皮,但是眼睛又
大 又 亮。
“ 这就是亮娃?”林昊四十上得子,不容易。小南很想把他揽在
怀里亲一亲,但是那小子却一头扎进了林昊的怀里,还喊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2

“ 大呀,玲玲大姐姐不理我,她眼睛都哭肿了。”
“ 是岳皖的那个玲玲?”小南和岳皖前不久还通过一封信,她的
一些学生到陕北去搞社会调查,需要岳皖帮忙。多少年来,他们偶
然见过一两次面,也通过三两封信,但是他们的友谊是真挚的。当
他们在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会有美好和惬意的感觉;当他们彼此
有了需要的时候,都会得到对方热情而有力的相助。所以她知道,
岳皖的千金是林昊的学生。
“ 是。
”她 今 年 也 参 加 高 考 。
“ 你是考生的班主任,这几天可闲不住了。”对这一点,她是有
所见的。
“ 可不是嘛,在考场外面蹲了三天了。出了考场的学生,把他
围了 个严 实, 他在 圈子 里指 手画 脚的 ,恨 不能 和学 生一 起哭 一起
笑,像是那些娃娃们的娘老子。”沈虹虹说着,林昊却搂着儿子,
闷着头不吭气儿。
一顿饭吃下来,林昊边吃边逗儿子,没有和小南说上几句话,
倒是沈虹虹和小南谈 了个热火朝天 。他们从儿女说到家务,从服装
的款式说到了人与人。她告诉小南,当年栖身于川坪中学的谭云,
如今到了燕城,已经是个了不起的画家了。他的画在国内外享有盛
名。他的一幅画在国外能卖上千美金,有的甚至卖到过几万美金。
他经常出国。但是他说,国画的根在中国,他的根也在中国,他是
在川坪的山水花鸟之中生根开花的。去年,他回到了川坪,住了一
个月,画了不少画,临走时给钟校长留下了三幅得意之作,钟校长
全部 送给 了县 文化 馆, 说自 己不 懂画 ,画 放在 了他 家的 窑里 可惜
了。有人说他傻,说那是钱。他却说,艺术品是无价之宝,属于全
人类。谁知,这三幅画在县文化馆的馆长调去南方某市的时候,竟
被他全部带走了,他说,这画是钟校长以个人名义送给他的。钟校
长还对他说,你是收藏国画的行家,这三幅画就归你收藏吧。钟校
长知道后,只说了两个字:小人!她们的谈话,林昊似乎也在认真
听。
“ 天不早了。”沈虹虹把睡熟的儿子抱到隔壁卧室去了,再也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3

有过来。也许她太累了,也许她是借故躲开了。林昊和小南既然有
旧情可温,何不圆其所好。他们有他们要说的话。况且,他们在一
起的时间能有多少。
于是,林昊和小南单独在一起,开始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 真有你的,第一天,就整治了我们的三个学生。你的花裙子
考 生 们就抖,
在考场上一 飘, 像筛糠似的。

“ 你说的严重了。怎么叫真有我的?应该是真有你们学生的,
还应该加上你们的一些教师,不知是否也包括你。”
“ 你不要打击面太宽了。要相信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是好的和比
较好的。

“ 行了行了,
谁现在在市场上还兜售套话。

“ 好了,套话不说,说点儿实在的。你知道玲玲为什么哭?”
“ 你说。

“ 我的这个学 生,
上 高一时就恋 爱上了。

“ 上高一谈恋爱有什么可新鲜的。如今的孩子,上初中就谈的
也大有人在。沈虹虹不是说,你儿子都喜欢看电影、电视里的叔叔
和阿姨拉手拥抱亲口口,那才是个多大点儿的人。”俩人都笑了。
林昊接着讲:
“ 这孩子谈恋爱还是很专一的,那个男孩子也像是个痴情郎。
我找他们谈话,他们的家长也软一下硬一下地哄过了也吓过了,但
是没有用。这下好了,高考一开始,他们闹翻了。”
“ 怎么了呢 ?

“ 男孩子英语不好,玲玲数学差一些。也怪了,两个人偏偏分
到 一 个 考 场 , 还 都 答 A卷 。

“ 怎么能把他们俩分到一个考场 ?

“ 在哪 个考 场,
学 生抓 阄,
抓阄公道。

“ 真 有 你 们 的 。”
“ 也许他们有缘分。于是,他们约好,考英语的时候,玲玲帮
忙,考数学的时候,男孩子帮忙。”
“ 怎么帮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4

“ 换卷子。
这是考试中学生们惯用的一种方法。

“ 这我知道。我的一个学生上学期间英语不及格,但是高考英
语成绩很高。我问过他,他说,高考时他英语做不出,后来他的监
考老师为他抓来了一份 答好的试卷。”林昊听了笑起来。
“ 是的,
换卷子有时是需要监考老师帮忙的。

“ 其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帮忙了。”小南用眼角睨视着林昊。
“ 别这么看着 我,
我 可不帮学生 作弊。

“ 是吗 ?

“ 怎么对你说呢?咱们念书时好像不太会作弊。现在的孩子不
一样了,作弊手段之老练 ,常常让你防不胜防 。为此,我动过脑
筋。有一年升级考试时,我把学生带到了大操场,让他们一人戴一
顶草帽,我也戴一顶。桌子与桌子隔开有一丈。掏空了桌子,拉开
了距离,加上娃娃们夏天穿的短衣短裤小裙子,左顾右盼不得,卷
子换不得,又夹带不得,就差往胳膊腿上写字了。我在那儿看着,
他们敢吗?一场考下来晒晕了两个学生。”钟校长气得吹胡子瞪眼,
说我胡作非为,不顾学生的身心健康。后来我大病了一场。我第一
次感到,我是那样的无用。
“ 你 呀。

“ 不管怎么说,一个像样的教师在这个问题上是不愿意含糊的。
领导机关的人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前几年,高考的诸多问题刚
一露头,地区教委就组织教师跨县监考 。折腾了那么一次,真难
啊。要为到外县去监考的老师出差旅费,要解决他们的吃住问题,
夏季雨水多,还得给他们配发雨伞、雨鞋。劳民伤财不说,也不可
能从根本上解决什么问题。于是,不再折腾了。”小南摇了摇头:
“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 是啊,教育是圣洁的殿堂,是没有瑕玷的地方,可是连这样
的地方,如今也有了污泥浊水,有了肮脏的交易。”俩人沉默了。
许久,小南叹道:
“ 许多问题我们越来越说不清了。不过玲玲的问题说得清,继
续 说 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5

“ 考外语的时候,玲玲的卷子给那个男孩子抄了,而考数学的
时候,男孩子却没有把卷子给玲玲,说是你总在他们考场上转,他
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玲玲大哭,说为爱不能做出牺牲的人是不
能爱到海枯石烂的。
“ 俩人分手了 ?

“ 是的。

“ 谁告诉你的 ?

“ 玲玲。

“ 她这么信任你 ?

“ 我和学生之间没有太多的秘密。

“ 有意 思。

“ 高考威力无比。一个家长和学校头疼的问题迎刃而解了。”
“ 高考真的能消灭早恋问题,才是威力无比。”俩人开心地大笑
起来。
“ 吴欢欢现在可了不得了。那个路亚雄如今做了副省长,一出
门,前呼后拥,车辆成龙。她现在是搓麻打牌,样样在行,还能当
丈夫的半个家,求路亚雄办事的人都知道去找他的夫人。我们同住
省城,可是这位雍容华贵的胖夫人,我一年也难得见上一回。”
“ 别说人家。徐末末如今是省武警部队的参谋长,不也坐专车
吗?
你 不也 是 一 位夫 人 吗 ?

“ 我和她 不一 样。

“ 不一样在哪里 ?

“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小南不愿意别人把她和欢欢扯在一
起。然而,徐末末官做大了,她毕竟是乐意的。
“ 对了,狐皮沟接到了一笔为数不小的投资,干起了果品加工
和后沟矿泉水的开发。”
“ 投资人是谁 ?

“ 投资人 用的不 是真 实的姓 名。

“ 会是谁呢?高小龙?不像,他是有钱,但是他变了。黄源源?
他如今又从政了。可惜我时间太紧了,南方有个会我要去,不能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6

狐皮沟了。

秀 秀的 父 母去 法 国女 儿 的家 住 了 半年 , 美国 儿 子的 家 住了 半
年 ,前 两天 才回 来, 说 国外 虽好 ,终 究不 是 自己 的家 ,人 生地 不
熟,人家讲话也听不懂。外国人搂搂亲亲的不避人,穿的衣服遮不
住羞,咱哩,还真有些受不了。俩人开怀大笑。这么多年来,小南
似乎就没有这么开心过。
“ 高主任如今也做了地区的专员,坐高级轿车,吃得肥头大耳
的。

“ 他也许骑不了自行车了。

“ 是的,
他骑不动了。

“ 想 当 年,
他 还 骑 车 带 着 我 呢。

“ 也许不会再有想当年了。”林昊的话竟说得动了情。小南瞪大
了眼睛,他的眼神在灯光下恍惚着,又是那么雪亮亮的,分明有泪
花 在闪。
第二天一早,小南告别了昨天,离开了川坪。在同林昊分手的
时候,她偷偷地哭了。隐隐约约的,她在想,也许自己永远地失去
了一种什么。
时光流逝,中国人在步入电脑时代,同时,香港的回归,已经
进入了倒计时。林昊想,香港都要回归了,叶落归根,我也该认祖
归 宗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7


章回 归


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普天同庆。
在燕城的一个庆祝香港回归祖国的盛大招待酒会上。
一个清瘦的老人,右脸颊上的那道疤痕此时兴奋得抽搐着。他
在 妻子 和女 儿的 陪伴 下 ,由 服务 人员 引导 , 正拄 起拐 棍, 抖起 精
神,向一个人走了过去。老人站到了要找的那个人的面前。
“ 请问,你是李佟柱先生吗?”老人的声音发颤。
“ 是的,我是。请问你是哪一位?”这也是一位老人,他魁梧的
身材看上去依旧是硬朗的,方方的额头之下,那双又细又长的褐色
的眼睛眯缝起来。面前的这个人他在哪里见过呢?看上去是那样的
熟 悉。
“ 我是李炳彪。”老人的声音出奇的洪亮。
“ 什么?你说什么?”李佟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的身体正在
向来人倾斜。李炳彪的嘴对着李佟柱的耳朵,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了
一 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8

“ 李炳彪,是你?”这老人惊喜得眼睛晶亮晶亮的。将近六十年
了, 弹指 一挥 间。 经过 的, 见过 的, 太多 太多 。有 多少 事情 忘记
了,像丢掉的一粒又一粒的汗珠子,无法拾起了。唯独李炳彪和花
园口涌流的黄水,永远珍藏在心底,他常常会用思绪去摆弄它们。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为自己拣起了一条命的同宗弟兄。新
中国诞生以后,他曾经从有关的报刊杂志上读到过这个人,看到过
这个人的相片,多么想见一见他,哪怕只同他说上一分钟的话。可
是,他们,一个是要反攻大陆的国民党军官,一个是为人民打下了
江山正坐天下的共产党官员。党派间的不共戴天,人际间的巨大反
差,在他和他之间划出了深不见底的鸿沟。这不公道,这太残忍!
然而,还是古人说得好,和久必分,分久必和,国共两党不是也分
分和和的吗?这不,大陆和台湾虽然还没有大一统,但是香港已经
回归了,澳门回归也指日可待了。莲花的丈夫已经从台湾回到了她
的身边。随着两岸民间的交往,大陆台湾的有情人也终成眷属,于
是,新的牛郎织女又开始了新的隔海相望。这能长久吗?不管怎么
说,今天,他不是和李炳彪正在共饮一壶酒吗?
“ 你的模样,我从青年看到老。”李炳彪脸上的疤痕和眼睛一起
在笑。是的,当年为争取游司令起义,共产党对他身边的人了如指
掌,当然是包括他的儿子了。以后搞统战,有关游部长的儿子李佟
柱,他的相片以及各种资料还能少吗?他看得不少了。
“ 我也是也是。你是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又几起几落。以后呢,
部长不做了,就去人大干,人大干了几年,又去政协干。共产党为
官的终身制废除了,你才得以八十高龄而衣锦还乡呀。海外有关你
的报道不少啊!我看得也不少了!”李佟柱笑声朗朗。
“ 你错了,我为官几十年,清清白白,没有给自己挣到什么万
贯家产,乡下也没有家可回了,谈不上什么富贵,也不能去荣耀乡
里了。”两个老人的双手抓握在一起,可着劲儿地摇着,由着性子
笑着。看来,看一看相片和见一见真人哪能一样呢!
“ 来,认识认识我的家人。这是我的妻子姚慧敏。”
“ 姚慧敏,知道知道,她是姚轩的小妹。八年前在香港与大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29

相见,报界刊出的文章,用的是“ 商界富豪姚轩与失散五十年的小
妹重逢”的标题,我知道她是你的夫人,所以特别留意这篇文章。”
慧敏虽老,一脸的皱纹却并没有埋没那白净和清秀的底韫,一双美
丽的眼睛弯起来在笑。
“ 这是我的女儿李北。北北,叫叔叔。”
“ 叔叔。”叫叔叔的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秀丽、苗条、文
静、大方。
“ 你们的小女很漂亮。这是我的夫人,是大陆高校的教师。”慧
敏和他的夫人都笑了。这人和她的小弟认识,她们见过,也知道她
新近嫁了人。
“ 我也带来了儿子,他在那边与我父亲当年的一个老部下说话,
我已经叫人去喊他了,喊过来你们见一见。儿女是宝贝。”
“ 是啊!”对这一点,炳彪和慧敏都在点头。
丁胜出现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腰板挺得直直的,走起
来稍稍有些跛,却无损他的那一份潇洒。他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突
然,他和那个人,两道目光猛烈地相撞在一起,撞出了金星,撞得
他一个踉跄钉在了地板上,一动不动。天底下真的有长得如此雷同
的 人? 不是 走火 入魔 ,看 花了 眼吗 ?她 ,是 她, 正迎 着自 己走 过
来。她没有变,没有,还是那样年轻,那样漂亮。北北,是你吗?
难道真的是你吗?不,这是个气质不凡的人,高雅、气派、入时。
是 的, 不可 能, 这是 不可 能的 。丁 胜痛 苦地 将目 光移 开, 他摇 着
头,闭了闭眼睛。
“ 你没有认错,是我。”这声音像是来自于天外。
“ 你 ,”他 抬 起 了 头 ,是 梦 ?
“ 在法国巴黎的机场上,你也没有认错,没有。”是的,她是这
样说的。这声音分明撞破了他的耳膜,敲打着他的心门。他仿佛从
梦中惊醒了,向前冲出了一步。
“ 北北,北北,是你吗?这是真的,是真的?”
“ 是的。”这声音很大很响,他是那样的熟悉。不会错的。
“ 你们认识?”李佟柱惊讶地望着他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0

“ 是的,你的儿子,我的女儿,在一所中学里读书 ,一个村子
里插队。”李炳彪喃喃地说。慧敏在点头。对于这个丁胜,他俩再
熟悉不过了。
“ 是这样 ?

“ 还记得李培德吗?在陕北的那个狐皮沟,他的儿子和我们俩
的孩子,三个人在一起。”炳彪又加了一句。慧敏在微笑。
“ 这是真的 ?
”李 佟 柱 又 一 次 感 到 惊 讶。
“ 还记得吗?我们分手时,李培德说你们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
找起来难,而我是不会离开我的土地的。他为我们留下了他家的地
址。

“ 记得,
我记得,
他的地址我还留着。


958年 , 我 去 河 南 , 他 在 土 法 炼 钢 的 工 地 上 , 我 见 到 了 他。
我们都掉泪了。文革中,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他也见不着。
十年前,我专程去看过他。他盖起了三层小楼,儿孙都有,老伴健
在,只是,当年为躲土改把长子扔在了陕北,父子还不曾相见。今
年春天,他家门前建起了一个飞机场,我和我的北北飞到了他家。
他那个陕北的儿子带着媳妇和儿子也去了。我女儿和他的儿子一见
面……别提了,他们认识。他的儿子不姓李,叫什么……”
“ 叫林昊,”丁胜把话接了过去 。他此时真有一种听传说的感
觉 ,而 这传 说中 的人 物又 是他 最亲 的人 。怎 么人 世间 人与 人的 故
事,有着那么多传奇的色彩呢?
“ 我的儿子也不姓李。李炳彪,只有你的女儿姓了李,嫁了人
生了孩子,按照祖宗的章法,也就不能姓李了,对吗?”在座的人
都笑了。
“ 丁胜,我们在大水中的故事,你听过吗?”炳彪在问。
“ 听过,爸爸给我讲过了。”丁胜点点头。北北也在点头,她也
听过的。
“ 我也想去看一看李培德。”李佟柱这样说。
“ 好!在你方便的时候,我们都去。我们三个大人聚一聚,三
个孩子也让他们再聚一聚。”李炳彪很有兴致,连说带比划,浑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1

上下都动,全然不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 这不是说说而已。半年以
后的新春佳节,他们两代人,果真就在河南农村欢聚了)。
接下来,人们忙于酒会中的应酬。北北和丁胜没有在一起说话
的时间。酒会结束了,他们终于一起坐在了宾馆的一个豪华的套间
里。
“ 你好吗?”李北似乎找回了一种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感觉。她在
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 不好,没有你,我,你这是……”丁胜坐进了沙发里,他不
看 北北 ,他 不知 道该 如何 去评 价眼 前所 发生 的一 切。 又一 次感 到
累。活着真的是很累。他的北北竟会开那么大的玩笑骗他,骗了他
将近二十年。
“ 是的,我没有死。”北北哭出了声。丁胜欠起了身体。北北哭
得他心疼。他把一条手绢递了过去。北北捧住了他的手。
“ 是有人救了你,对吗?”丁胜望着北北,他和北北近在咫尺,
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他揉了揉眼睛。
“ 是的,是曲静波和岳皖救了我。在我就要纵身跳下悬崖的时
候,岳皖将我拦腰抱住。他在狐皮沟办完事要连夜赶往黑嘴沟,曲
静波送他。他们发现我情绪异常已经跟了我许久。我挣扎着,我喊
着,让我走!让我走!我歇斯底里,撕烂了自己的衬衣,挠破了岳
皖的脸,踢伤了曲静波的腿。他们死死地抱住了我。我们一同在黄
土 窝窝 里滚 。我 终于 筋疲 力尽 了, 我昏 死了 过去 ,就 像是 睡过 去
了。在我清醒以后,曲静波怒视着我,她说,为什么要去死,为什
么?难道你是懦夫,不敢正视人生?如果程果平能活下来,他不会
向 命运 低头 ,会 继续 走他 的路 。他 为病 痛所 打倒 ,仍 然一 次次 跃
起,他多么想活下去,活下去。可你呢?好端端地会想到去死。你
再苦再难,有我苦,有我难吗?她呜咽着哭出了声。她哭了很久才
问我,你知道程果平是我的什么人?我愕然。于是,她向我哭述了
与 程果 平的 兄妹 之情 。岳 皖与 我显 然同 样的 愕然 ,他 几乎 晕了 过
去,面色苍白如纸,曲静波抱住了他。他们痛不欲生。我震惊,我
悔恨,我站了起来。曲静波说,你如果还想去死,我们不拦你,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2

去吧,去吧。是的,死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我没有再说什么,
把那件扯烂了的衬衣抛下了悬崖。我要活下去,我的路还长。只有
让人们以为我死了,我才能解脱。岳皖和曲静波答应帮忙。于是,
岳皖连夜把我送到了石凹市。”李北揩干了眼泪。
“ 为什么要这样 ?

“ 为了秀秀,也为了自己能够再活上一回。”
“ 太残忍了。”丁胜抱住了脑袋。他的泪滴到了脚下。两个人不
说话了。
“ 这世界本不大,为什么我们大家竟没有一个再见到你的?”终
于,丁胜扬起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 谁说没有人见到我?”是的,在法国的巴黎,自己明明见到了
北北。北北接着说:
“ 我父亲从1
978年复 出 以来 一路 顺 风。 我们 家独 门 独院, 远 离
繁华的 市区,本来 就 不会有多少人去我家,况且,我也没有住在燕
城。我去了沿海开放城市,小刘叔叔在那里当市长,这你知道。我
得到了他的照顾。当然,他对我的照顾不全是他出面,他手下的人
背着他给我的照顾远远多于他的出面。他们送我出国留学,刘叔叔
还以为是我自己考的公派。我在美国读完了硕士,就不想再读了。
实际上,我有很好的求学条件。我的小舅舅姚宇是美国一所名牌大
学的教授。我妈妈和两个舅舅言归于好以后,我认为讲言归于好是
确切的,什么失散了多年又重逢,那是无稽之谈。有这两个舅舅,
我要继续学业是不成问题的,他们帮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我
不愿意求得他们对我的资助。我妈妈当年欠下他们的感情之债我是
还不完的。无论从感情上还是情理上,我都不应该去依靠他们。当
然,还有其他原因。于是,我离开了学校,周游了西欧诸国以后就
回国了。你在巴黎见到我就是那个时候。回国以后,我做房地产,
有小刘叔叔手下的人为我开绿灯,生意越做越火。当我具备了一定
的实力以后,就向小刘叔叔辞行了。因为我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会
给他找麻烦的。我想,对这一点,他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 离开他,
你去了哪里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3

“ 我去了上海的浦东开发区。除了做生意也炒股。”
“ 你是 守 法 公民 ?
”丁 胜 笑 了笑。
“ 是的。不过,我有权贵们的庇护。不管小刘叔叔是有意识的
还是无意识的,他庇护了我。当然,除了小刘叔叔,我爸爸的关系
还多着呢,前后左右的,上上下下的,他们那一代人以致下一代人
我都利用上了。现如今,老子为官,儿子也为官的还少吗?黄源源
如今也从商海里爬上了岸,做了枣林市的市长。他还算得上是一个
能为百姓办事的官,有能力,也还清廉。我也去找过他。当年的知
青,许多是很有背景的,一些人如今官做得也不小了。通过黄源源
我又认识了一些这样的人。知青如今在我们中国,已经形成了一股
特殊的社会势力。知青作为人际间的一种关系,远比什么地缘中的
邻里关系、乡亲关系以及业缘关系里的同志关系、师徒关系、师生
关系甚至血缘关系中的兄弟姐妹关系要更铁更火更加情深意浓。知
青见知青,除了两眼泪汪汪,就是全力相助。找到这些关系,拉住
这些人,我不就厉害了吗?而且,我还不用对这些人行贿。我所做
的一 切, 没有 不合 法的。 我的 事业 完完 全全是 仰赖 于他 们的 。否
则,我的生意不会做得这么大,股票也不会炒得这么火爆。”
“ 你爸爸知道这些吗 ?

“ 他不知道。他老了。当然,也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 这么说,你现在应该是大款了。”丁胜心里很不是滋味。
“ 应该是,但是又不是。我为狐皮沟投资办实业,为教育口投
资办学,为环保部门捐款,为戒毒所捐款,还捐款助残、救灾。我
拼命挣钱,拼命投资捐款,找到了人生的一大乐趣。”李北抬起头
来注视着丁胜。北北,你有这样的乐趣,丁胜的心头就不会有一丝
一毫的不快。他正把自己的眼影痴迷地投入到北北的秋波之中。两
个人的目光在对视中炽烈地搂抱着,拥吻着,幻化着化为一体。
“ 你成家了?”是的,北北该成家了。他们快五十岁了。丁胜想
知道,究竟一个什么样的人娶了自己曾经酷恋着的人。
“ 没 有 。”令 人 震 惊 。
“ 为什么?难道没有值得你爱的人?”有,值得爱的人是有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4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李北结识了一位美籍华人,这个人是他的老
师,有一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叫季远山。中国留学生们都叫他远山。
十年以前,远山的妻子和女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于是,这个中年
人关闭了自己的爱心,不正眼注视女人。然而,见到了李北,冥冥
中,他的爱心回归了。对这个女人,他简直是一见钟情。他爱得发
狂。他英俊,他诚实,他善良,他有一肚子的学问。尤其是他的一
双眼睛是那样的温柔,温柔得使人感到舒服。李北喜欢这双眼睛,
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像是在哪里见过,真的。然而,对于远山,她
却从未有过像对丁胜的那么一种爱的感觉,就是那么一种撩拨心髓
的热辣辣的麻酥酥的爱,没有了它就会茶不思饭不想,一夜一夜不
能入睡。也许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也许对于丁胜的那种爱,今生今
世只能有一次?她不愿意仔仔细细地去想这件事,这似乎是一件又
伤脑筋又劳神的事。况且,自己还有病。多少年来,银屑病始终伴
随着她。那么,走吧,一走了之。于是,她回国了。她拼命地工
作。她不能闲下来,一闲下来,她的精神会崩溃的。因为她有一种
说不清楚的感觉 , 仿佛什么人在她的心头戳了个窟窿,这个窟窿她
无论如何也填不上似的。过了半年,远山来了,在上海的一所大学
里教书。当远山找到她的时候,她为之一振,突然明白了,是这个
人在她的心头戳了个窟窿。也许,这就是中年人的爱,不是热辣辣
的,不是麻酥酥的,但是,没有这爱,会很难受的。远山向她求
婚,李北告诉他自己有病。他说,这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我要你。”他深深打动了李北。她愿意接受他。
“ 不,现在还不能答应你,这必须得到我们双方父母的认同。”
她对远山这样说,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因为她是一个典型的东
方 女性。
“ 我没有父亲。 当年,他和妈妈因为感情破裂而分手。妈妈要
回国去教书,他不许妈妈把我带走。那时,我只有两岁。他后来又
娶妻生子,他和后妈都不喜欢我。我长大以后离开了他。”
“ 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毕竟把你养大了。婚姻往往是很
复杂的,他真的不喜欢你?难道没有他的苦衷?所以你不能说没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5

父亲。

“ 你是这么想的?你很善良。”远山搂住了她。
“ 你的妈妈还在国内吗 ?

“ 在,她在燕城。”于是,他们一起回到燕城。在李北的家里,
远山博得了李北父母的喜爱,他们认同了他。接着,在李北的一再
催促下,他带李北去看妈妈。他们带着一篮鲜花,却来到了李北熟
悉的公墓,来到了陶校长的墓前。这里,她年年都会来的。直到远
山把鲜花摆放在墓前,李北才从一路的惊讶中清醒了。
“ 妈妈,我又有了心上人,她叫李北,我要娶她为妻。”
“ 她是你的妈妈?”李北像是在梦中。
“ 是 的,
她是我的妈妈。

“ 你知道吗?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的校长。”李北抖得厉害,
大朵大朵的泪花花开得满脸都是,在阳光下亮晶晶地怒放着,久久
不败。
“ 这我知道。”远山很平静。李北感到迷惑。怎么会呢?他在胡
说。
“ 我,怎么说,我该怎么对你说。”李北哭着。
“ 不要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八十年代,我回国来找妈妈,
找到了妈妈的墓地,也找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寻找过你,只为
了知道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在妈妈的遗物里看到了你
可爱的笑脸。后来我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去了你插过队的地方,我没
有能够找到你。在我准备回美国去的时候,在沿海一座开放城市却
意外地找到了你。”
“ 原来是这样。你该恨我,为什么要向我求爱?难道你想寻求
刺激 ?

“ 不,我没有恨过,因为我知道,一切罪过都不属于你。我还
知道,你是妈妈最喜欢的学生。后来,我为你的善良所征服,我爱
上了你。在沿海的那座开放城市,在我找到你以后,在你为保护一
个弱智儿童被歹徒砍伤的时候,在我从血泊中把你抱起来的时候,
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你。我的前妻是一个台湾人 ,你不但长得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6

她,心地也像她一样的善良。我曾经赞叹上苍竟会把你们俩造得那
样的 相像 。于 是, 我更加 认识 到中 国的 那场史 无前 例的 文化 大革
命,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荒唐。我在那座有你生活着的城市里一天
也不想待了。在我为昏迷中的你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以后,我吻了
你。我走了,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美国,回到了我的学校。我想忘掉
这一切。但是,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是,你会出现在我的学校里,
闯进我的生活。我爱你,不想再失去你。我想过,除了你,在这个
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可是你走了。我不能忍受这种情感的折磨,
我要 找回 我的 爱。 答应我 ,做 我的 妻子 。妈妈 地下 有知 ,会 高兴
的。”李北记起了,那一次救她的人,她曾经找了许久。人们说,
救她的人把她送进了医院,支付了医疗费,在她脱离了危险以后悄
然离去。原来是他。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突然,李北抽搐起来。
“ 不,不,我不要,不要嫁给你。”李北大声地哭喊着,几乎倒
下。
“ 我真诚地爱你,爱你,才会告诉你一切。”远山抱住了她。她
在远山的怀里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她看着远山的眼睛,面如土色,
轻轻地说:
“ 不,远山,我无法去爱你,起码在现在,我办不到。”是的,
她说的是实话。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起这一份爱。然而,
被她拒绝的人并没有离她而去,他说,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不会
离开你。因为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彼此需要。至于我
和你做朋友呢还是再向前走一步,顺其自然好了。于是他们仍然是
朋友。她曾经想过,这个人是值得自己去爱的。也许自己有一天会
接受他的。有时她又会这样想,远山她爱,然而自己却很难从感情
的旋涡中拔出。陶校长,远山的妈妈,她无法接受。远山的前妻像
她……她是影子,是影子。让人有些受不了。是的,她已经难以再
爱出一份纯真。此时丁胜的问话是清楚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
自己,还应该有值得北北爱的人。于是,她这样说:
“ 是的,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是很多的,能成为夫妻的是很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7

的,值得爱的人也是有的。至于真挚而纯洁的爱,一生一世也许只
能有一次,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她仰起了头,像当年在黄土窝
里,她在企盼着。
“ 什么是真挚,什么是纯洁?”丁胜深情地注视着北北。
“ 动乱年代的那个月光之下 ,从那 儿萌发出的爱,是真挚的,
彼此真诚相待,诚恳到没有任何杂念;是纯洁的,像天空中刚刚绽
开的云朵,池塘里将将长出的嫩藕,白净到没有任何污点。”
“ 你珍惜这份爱?”丁胜热泪盈眶。
“ 珍惜。珍惜到永远。”北北的泪在涌。
两个人情不自禁地从沙发里站了出来,缓慢地挪动着自己。终
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北北,北北,我的北北,真的是你吗?是你吗?我想你曾经
想得憔悴、潦倒,恨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现在,我不是做梦?这不
是梦?不是梦?”
“ 不,不是,是我,是我又见到了你。”丁胜吻着北北的额头,
又在 吻她 的唇 。北 北的 唇曾 经在 陕北 煤油 灯的 幻影 里诱 人的 跳动
过,在茶山,从那红色日记本的字里行间跃起过,在他捧着的那几
张心爱的照片里抖动过。如今这不再是幻影不再是梦,是活生生的
富有弹性的肉体。然而,北北很快地回到了现实之中,十分理智地
推开 了丁胜。两个人坐 下 了。
“ 她好 吗 ?

“ 好。”不用问,他知道那个她指谁。
“ 她在哪儿 ?

“ 她在法国,和她的丈夫在一起。”
“ 什么,你说什么?”丁胜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 她的丈夫 ?

“ 对,她的丈夫。”丁胜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平静地说:
“ 我 们 离 婚 了。

“ 为什 么 ?

“ 为了彼此钟情的事业,为了秀秀的一份真诚的爱,一个美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8

的爱。

“ 你的儿子呢 ?

“ 和他的妈妈在一起,和爱他的继父在一起。在西方人的意识
中,儿子是否亲生的并不重要,反正他们都是人类的后代。所以作
为一个继父,他绝对不会虐待孩子。儿子在法国是幸福的。”
“ 秀秀是因为自己的美丽迷住了现在的丈夫?”
“ 不能这样说。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到法国以后,她去一
家餐馆打工。我没有很多的时间陪她。她在我所在的人圈里总会有
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于是,我在学校里忙,她在餐馆里忙,我们
一天见面的时间很少。在不知不觉中,她的法语就说得很流利了。
这样干了五年,她用自己打工积攒的法郎办起了一个小小的餐馆,
专做中国北方的小吃,很受法国一些人的青睐。现在,她的买卖做
大了,已经在办连锁店了。法国一家公司的经理,是个不修边幅的
男士,而且长得实在算不上漂亮。他是秀秀餐馆里的常客,和秀秀
成了好朋友。他们有缘分,第一次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谈生
意,谈法国,谈中国,谈东西方文化。在告别的时候,就已经是难
舍难分了。你不要小看秀秀,出去时间不算长,却学了不少东西,
也很快就适应了法国的生活环境。她如今不仅会说法语,还能说英
语、德语和意大利语。爱她的法国男人称她为东方的智慧女神。在
这个人的眼里,秀秀的智慧胜过了她的美丽。和这个人的交往使秀
秀 懂得 了什 么是 志同 道 合, 什么 是如 胶似 漆 。她 和我 在一 起的 时
候,从来没有能如此愉快、欢畅、惬意。他们无拘无束地在一起谈
天说地,在一起交流感情。当秀秀遇到了生意上的麻烦事情时,总
是第一个想到这个人,而不是我。当然,在这一方面我也自愧不如
人。在她受到了委屈的时候,也总是第一个想到这个人。她离不开
这个人,几乎到了失去了这个人就无法过活的地步。终于,他们出
去幽会了。秀秀投 入到那个 人的怀抱之中。但是,她不敢再向前走
了,因为她没有忘记谁是她的丈夫。她说过,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
事,我相信她。最后,她向我承认,她爱那个人,和那个人在一起
的幸福之感,是和我在一起从未有过的。她跪在我的面前,乞求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39

宽恕她,让我把她带回国,发誓永远不再见他。”
“ 为什么不和我离婚呢?”我问她。
“ 我们有儿子。

“ 这 不重要。

“ 我苦苦地等过你十几年。

“ 这不等于爱。

“ 不,
我爱过 你。

“ 那不是经过了比较,经过了挑选以后的爱。在黄土窝窝里,
你是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挑选,这样的比较,因为你生活的天地太
小 。”
“ 是你把我带到了法国。

“ 这并不意味着你不可以离开我。”
“ 你太苦了。
我对不起你。

“ 这 没什么。

“ 我这样做,
你会伤心的。

“ 不。我喜欢你,对你要尽义务,谈不上爱。我说的是实话。
这你应该知道。我要回国,要去研究中国现代史,你跟着我,就得
丢了你的连锁店,你是不会情愿的。”秀秀不响。我们分手了。在
分手时,她对我说:
“ 胜哥,你是一个好人。也许我今天走出的这一步错了。”
“ 你没有错。你能够这样地去爱一次,也不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啊,我为你感到幸福。你认准的路,就走下去。她哭了。一个礼拜
以后,秀秀和那个男人举行了婚礼。我不会出席她的婚礼。不知道
为什么,支持妈妈再嫁的儿子也没有出席她的婚礼,而是和我待在
一起。他说不愿意失去我。我说哪能啊,想我了,就来看我吧。当
年我和你的爷爷为大陆和台湾阻隔着不能相见。这种事情今天在我
和你之间是不会存在了 。 三个月以后,也就是上个月,我回国了。”
“ 如果没有那样一场文化大革命,如果没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就不会有秀秀的故事,也不会有我的故事。”李北喃喃地说。
“ 这是历史,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丁胜望着心爱的北北不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40

眼。
“ 最近,我去麻湖监狱探监了。”李北想到了那个人,她要告诉
丁胜。
“ 你去探谁?”
“ 章可言叔叔。

“ 我听你说起过他。他应该是一个老干部了,对吗?”
“ 对。他在一个国家机关下属的公司里任经理,因为违法违纪
炒黄金买卖外汇,给国家造成了几千万美元的巨大损失。”
“ 查办这起案件,不会那么容易吧?”
“ 他是去自守的。是我的小老虎哥哥苦口婆心地说服了他。”北
北讲:
“ 章可言叔叔一直照顾着柴峰口我奶奶一家人。他在文革中没
有挨整,所以有能力不间断地照顾他们,为我奶奶送了终。接着,
我的那个爹和娘先后患上了食管癌,叔叔为他们支付了昂贵的医药
费,为他们做了手术,使爹又活了五年,娘活到了现在。小老虎哥
哥从部队转业以后,叔叔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公司里。他精明能干,
后来就做了经理助理。在这次炒黄金以及买卖外汇事发以后,他想
检举叔叔,想得头疼。当年,奶奶救过叔叔,这是叔叔从地区党史
征集办的同志那里知道的。奶奶生前没有对叔叔讲过。但是,解放
以后,叔叔对哥哥家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叔叔是他的恩人,叔叔是
人民的罪人,让他如何面对才是。大义灭亲。不,这不是那么简单
的事,无论从伦 理上还是感 情上,哥哥他很难迈出这一步。他把自
己的烦恼去对娘说。娘说检举他使不得,那他会罪加一等,让他自
己去给国家认个错不行吗?哥哥告诉娘,那样做也要蹲大牢,因为
他的罪过太大了。娘说,包庇他,你也成了罪人。于是,哥哥苦苦
地想了几天几夜。他想,让叔叔去坦白,还可以从宽。最后,他向
叔叔摊了牌。你有两个方案可以选择。一个,我有足够的证据可以
揭发你。另一个,你去自首。哥哥声泪俱下:你当年出生入死为了
谁?你今天无法无天害了谁?叔叔终于低下了头。如今,哥哥在照
顾 叔叔 一家 人。 叔叔 的一 双儿 女, 在二 十出 头的 时候 都患 了偏 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41

症,这是一种隔代遗传的病症。如今,哥哥和妻儿同叔叔一家人住
在了一起。他常常去监狱里探望叔叔。我的这位叔叔在悔恨中也体
会到了人世间的温暖。我去看他时,他对我说,北北啊,我曾经做
过许多对不起你爸爸的事,你知道?我说,我不需要知道这些,我
只知道,你对我奶奶一家人做了很多很多,我爸爸的血管里流着奶
奶输给他的血,所以我应该谢谢你,会经常来看你。”
“ 你还是那样善良。

“ 不,我也有不善良的时候,你不是领教过了?”北北又一次仰
起了头。
“ 我爱你。即使你骗我说你死了,这爱仍然没有死。摸一摸,
你摸一摸我的这颗心。”丁胜捉住了北北的两只手,忘情地搂住她,
再一次吻了她。北北没有动,她陶醉在丁胜的怀抱里。几回回在梦
里,她就是这样陶醉着。然而现在,这不是梦了,不再是梦了。
十天以后,季远山找到了丁胜。他们从白天谈到深夜。最后,
两个男人都哭了。又一个十天以后,李北和丁胜结为夫妻,应了中
国人的一句老话,有情人终成眷属。李炳彪夫妇和李佟柱夫妇出席
了儿女们的婚宴。季远山也来了。他对李北说,你披上婚纱真美。
你先生给我讲了你们俩的故事,这故事比我们俩的故事还要动人。
我们永远做朋友吧。我衷心地祝福你和你的先生白头到老。

998年 的 春天 , 当 年 去陕 北 插 队的 知 青 们 有组 织 地 回到 了 他
们的第二故乡。狐皮沟的七个知青都回来了。每一个人都有了不小
的变化,这里有市长,有武警部队的参谋长,有高校的教师,有公
司经理,还有省长的夫人。七个人里,有两对夫妻。高小龙也许就
更不一样了。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贫困。他办起的股份制企业如日方
升。他有了钱,也有过烦恼。花红柳绿的应酬磨损过他的意志,他
玩 过女 人 ,吸 过 毒, 妻 儿离 他 而去 。 但是 , 他最 终 还是 改 邪归 正
了。他在努力,想得到妻儿的原谅。在一年以前,他花了几百万元
为父母买了一栋别墅,然而,在他把房证拿回家的那天晚上,父亲
去世了,死在了住了几十年的破房子里。他是肾功能衰竭,却不愿
意住在医院里,他说,死也要死在家里,和亲人们在一起。他的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442

愿军战俘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战俘是不该受到虐待的,国家为他
落实了一系列的政策。东、西罗圈正准备拆迁。他临终的时候说,
我知足了。比起那么多的志愿军的烈士们,我毕竟活到了今天。
狐皮沟的知青和山里人在一起欢度良宵。
林昊仍然留在陕北,河南的老父母有姐弟们照顾。现在火车通
了,回一次老家是很容易的。
这一年的夏天,在我国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水灾害。特别是
长江发生了自 1
954年 以 来 的又 一 次 全 流 域性 大 洪 水, 松花 江 、 嫩
江出现了超历史记录的特大洪水。然而,这毕竟是自然的灾害,与

938年 老蒋扒开花园口无论如 何是无法相比拟的,因 为中国人承
受自然灾害的能力远远胜于承受人为灾害的能力,
难道不是这样
吗?


99 0日完成于威海
9年 7月 2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