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强
著

护 山
东
文
艺
出

城
版
社

河
图书在版编（
目 Ｃ
ＩＰ）
数据

护城河／黄强著 ＿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１
９９９
Ｉ
ＳＢＮ
　７ ５
３２９ １
７５４ １

Ｉ
．护… Ⅱ ．黄 … Ⅲ．
长篇小说 中国 当 代 Ｉ
Ｖ ．１２４７．５

中国版本图书馆Ｃ
ＩＰ数据核字（ １
９９９）第６
０１５
７号

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 济 南经九路胜利大 街）

山东省新华书店发行
山东省莱芜市印刷厂印刷
＊

８
５０　×
　１１
６８毫米３
２开本 １．
１ ６
２５印 张 ２插 页 ２
４７千 字
１
９９９年 １
０月 第 １版 １
９９９年 １
０月 第 １次 印 刷
印数１ ３
０００ 定价：１
６．８
０元
 内 容 提 要

这是个美丽而凄婉的爱情故事。
在鲁南小城护城河边卖茶水的孤女野娃，收留了流浪儿杨小羊，二人
姐弟相称，相依为命。野娃含辛茹苦 ，甚至不惜卖血供养小羊读书。在长
期的接触 中，野娃深深爱上了小羊。小羊十分痛苦 。他爱野娃，但接受的
只是夹杂着母爱的姐弟之爱。为了报答姐姐，他违心地接受了野娃的爱，
同时也背上了沉重的爱情包袱。
杨小羊考入省城齐鲁大学，女大学生乔丹向小羊射出了丘比特之箭，
但小 羊不敢 言爱 。一 家刊物 登出了小 羊的故 事 ，在 社会上引 起了传 统道
德与 现代意 识的激烈 碰撞 。乔丹与小 羊勇敢 地同回 小城接受 挑战 ，没想
到，乔丹大败而归。
围绕着这个故事，众多富有个性色彩的人物纷纷登场：玩世不恭却颇
具正 义感的 回城知青 方老汉 ；仕途上 一帆风 顺但在 爱情上却 历经磨 难的
女宣传部长杜耘；一贯投机取巧而又节节胜利的作家柳君；以算命为生的
徐奶 奶…… 共同上演 了一出 起伏跌宕 、有血 有肉的 悲喜剧 。小说以 一条
富有象征意味的护城河为经，以民间艺人、瞎子鲁老三苍凉的演唱为纬，
编织了一幅既有厚重的历史感，又有浓郁的当代意识的地方风俗画。
 目 录
开篇 （１
）
第 一 章 　　百 鸟 朝 凤 （７
）
第 二 章 　　孤 儿 孤 女 （２
０）
第 三 章 　　一 场 风 波 （ ８）
第 四 章 　　不 速 之 客 （５
８）
第 五 章 　　阴 差 阳 错 （７
２）
第 六 章 　　爱 意 彷 徨 （８
６）
第 七 章 　　等 价 交 换 （９
５）
第 八 章 　　激 流 勇 退 （１
１３）
第 九 章 　　灵 丹 妙 药 （１
３８）
第 十 章 　　喜 事 临 门 （１
６３）
第 十 一 章 　　有 分 有 合 （１
８３）
第 十 二 章 　　棋 逢 对 手 （２
０５）
第 十 三 章 　　晨 钟 暮 鼓 （２
２１）
第 十 四 章 　　情 到 深 处 （２
４４）
第 十 五 章 　　山 雨 欲 来 （
２６４
）
第 十 六 章 　　风 起 云 涌 （
２８１
）
第 十 七 章 　　紧 锣 密 鼓 （２
９８）
第十八章　　暂避锋芒 （
３１４
）
第十九章　　短兵相接 （３
２９）
第二十章　　败走小城 （３
４６）
尾声 （３
６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

开 篇

小城不大，
却十分古老了。
这从那条古色古香的老街上就可以看出来：一条青石板
铺就的街道，被岁月打磨得亮亮的能晃动出人影；街道两旁当
然是一座座青砖青瓦的铺面，许多鱼鳞一样的瓦缝里，有使劲
伸展出的缕缕蒿草。虽然如今小城有一条新街，新街平平的水
泥路的两旁，是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以百货大楼为主的新商
业区就建在新街上，但奇怪的是，老街上依然是人头攒动，热
热闹闹的十分繁荣，至少是与新街平分秋色。这令许多到这儿
访问的历史学家大惑不解：是小城人怀旧情绪使然，还是老街
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
抑或是风水先生胡诌出来“
的 龙脉在此”？
最能说明小城古老的，还是小城那座高高的、厚厚的城墙
拐角。被称为城墙拐角的这个地方，位于小城东北角，称得上
小城一景。抬眼望去，满眼都是荒凉与沧桑。从几十斤一块的
城砖缝里，傲然挺立着不知是明代还是清代长出来的荆树疙
瘩，呈深重厚实的紫红色，向人们展示着倔强与古老；两层城
砖当中夹着厚厚的坚硬如铁的黄土，上面长着一片片金黄色
的茅草，让人感叹生命力的艰辛与决绝。小城原来是有方方正
正、
雄壮威武的城墙的，
可惜毁在轰轰烈烈的
“ 文革”
之初。
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

卫兵拆城墙的壮举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进行的。是
夜，
县一 中的 红卫兵 牵头，
汇 集县 师范、
卫校、
体 校、
铁中 等一
批革命 小将，
动用钢 钎、
铁镐、
大锤，
甚至 炸药，
对这座 封建社
会的残渣余孽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小城居民在轰轰的炮声
中一夜未眠，如临末日，早上有人战战兢兢地打开院门，与他
们朝夕相伴的城墙已是断壁残垣，野蛮的太阳直直地一览无
余地射进来，荒唐而又扎眼。只有小城东北角的城墙拐角还
在，伤痕累累地悲愤地挺立着。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个城墙拐
角是一辈子研究城墙的专家县博物馆老馆长拼命保护下来
的。
那天夜里，
老馆长先是劝阻，
然后泪流满面地下跪求情，
却
没人理他。
在轰轰烈烈“
的 文化大革命”
浪潮中，
老馆长的行动
显得毫无道理，十分可笑。当还剩下这个城墙拐角的时候，老
馆长突然发疯了，他扑向正在冒烟的炸药包，要与城墙同归于
尽。
老天保佑，
这是一个哑炮。
老馆长嗓音嘶哑着大喊大叫，
欲
哭无泪，张开枯树枝一样的手臂，护窝鸡似的一下又一下扑打
在城墙拐角上，显得渺小而又可怜。本来，对付这么个糟老头
儿，小将们办法有的是，但小将们奋斗了一夜，着实累了。另
外，留下一角城墙当封建社会的标本，搞阶级斗争展览，也未
尝不可，这才作罢。
关于城墙，
还有一段历史故事。
传说这城墙始建于春秋战
国时期，宋明两代又进行了大规模的整修，为小城的安全立下
了赫赫功绩。
清乾隆年间，
万岁爷圣驾南巡，
路过此地，
见城墙
巍峨，
极有气势，
便乘兴登上城墙，
诗兴大发，
拈须口占了一首
七绝：

秋来江北草木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

铜墙铁壁贵如金。
一方百姓保平安，
城官不该为七品。

为此，县官大老爷得到提升，七品升为六品，以后一直如
此。如同当今的行政区划，县级市升为地级市，官员原地不动，
凭空就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当然，这是野史，县志上是没有的，但小城人都知道这个
故事，与外县人说起这个故事来，眉飞色舞，嗓门也粗了许
多。
有这样的城墙，自然就会有与之相匹配的护城河。城墙是
没有了，但护城河还在，并且还一如既往地流着。
这河本名叫荆河。荆河从东山区直直地流过来，流到小城
东北角进入护城河，然后再往南流，一拐一拐，围着小城转一
圈儿，
拐向正西，
注入五十里以外的微山湖。
这河水，
除去暴雨
天，
枯水期不枯，
旺水期不旺，
就这么有条有理地稳稳地流，
显
得极有大家风范。天下的河水往东流，这河却反其道而行之，
就有些怪异。但小城人习惯了，就没人追究往哪个方向流这一
地理学家才关心的话题。反正这是一河清水，这就够了。尽管
家家都有自来水，十分方便，但老街上的居民们愿意到护城河
洗衣服，孩子们愿意到护城河里玩，夏天洗澡，冬天滑冰。
由于人口骤增，
小城规模不断扩大，
不少工厂、
机关、
学校
都跑到了护城河以外去建，盖起了高楼大厦，人们称作为新街
的地方，就位于南护城河以外，实际上护城河早就成了内河。
这也迫使小城多了许多座造型各异的桥梁，有步行桥，有公路
桥，
有拱形的，
也有平直的，
也有漫水的，
错落有 致，
为小城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

添了一些风景。内河也罢，外河也罢，反正人们都称为“ 护城
河”
，这名字是不会更换了。
关于这护城河的历史，城墙的历史，以及这小城的历史，
除了那位老馆长能细说分明以外，最了解情况的恐怕就是瞎
子鲁老三了。他抄一把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软弓京胡，将小城的
历史编成通俗易懂的唱段，广泛传唱。他那把软弓京胡好生了
得，
一拉一拉，
就把自己拉成著名民间艺术家。
多少年以后，
凭
着他这把不登大雅之堂的软弓京胡以及破锣嗓子，一路过关
斩将，竟然拉到北京中南海，闹了个民乐演奏第一名的头衔。
软弓京胡，
顾名思义，
他拉的是京胡，
但又不同于京胡，
京胡用
的是硬弓。鲁老三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将京胡加以革命性的改
造，变硬弓为软弓。他的弓用六六三十六根长马尾组成。这马
尾每匹母马身上只有一根，是马尾之王。而且，采用马尾也不
是每匹马的马尾都能用，必须是没下过驹的母马，且在中秋节
那几天去采。
因为这时母马刚换头茬毛，
马尾有韧性，
有力度，
要分时间分地点分公母采集到三十六匹马的马尾王谈何容
易？何况采尾人是个瞎子！
瞎子鲁老三不愧是民间艺术家，软弓京胡是他的首创，按
说应申报国家专利。他用的京胡弓弦比弓背还长，拉时他将长
长的弓弦在手脖上绕一圈，在大拇指上缠上两道，拉时视其情
况时松时紧，
时揉时搓，
捻、弹、
拨、扯……使出百般功夫，
千种
手段，
拉出万千效果，
要多缠绵有多缠绵，
要多轻柔有多轻柔，
绵中有钢，柔中有韧，将京胡的尖声变成细嗓，把张扬变成淳
厚，
令 人叹服。更绝的是鲁老三的唱词，张口就来，现编现唱，
流行而又上口，
诙谐而不张狂，
小城人称之为
“ 拉魂腔”
，意为
谁听了谁会着迷，把魂都拉走了。让人唏嘘不已的是，他的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

唱只有在护城河边上才能发挥到极致，正是三分演唱，七分借
音，
借的 是护城河清清颤颤的水音，
清澈、
鲜嫩。
如离 开水音，
这演唱则干枯、生涩。若干年以后的那次民乐大赛，他就是沾
了这水的光儿。那次他正在护城河边上演奏瞎子阿炳的
《 二泉
映月》，
曲中有泉，
河中有水，
曲借水音，
水魂入弦，
让听到乐曲
的前来选贤的市艺术馆干部如醉如痴，立马通知鲁老三赴市
参加民乐大赛，没想到在市里比赛却砸了锅。究其原因，因为
那是个煤城，常年缺水，没有清洌洌的水音相助，鲁老三的软
弓京胡就像干了塘的鱼，沙哑的嗓门出不了彩；后来到省城比
赛却又沾了水的光，省城又称泉城，仅名泉就有七十二眼，比
赛又在著名的珍珠泉边进行，不用说，鲁老三闹了个满堂彩；
到北京就更不用说了，又是金水桥，又是中南海，金声玉振皇
家气派，鲁老三的一把软弓京胡神了，将京城那些热爱京剧京
胡的票友震得一愣一愣的，一把小小的京胡竟有如此的魔力！
那声音圆润清澈，出神入化，以至于鲁老三演奏完足足三分
钟，全剧场鸦雀无声。鲁老三演奏完不明原委，坐在台上愣愣
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一阵暴风雨似的掌声席卷而
来，他才甩了一把凉汗谢幕。不用说，拿到个第一名已是水到
渠成。
在小城河边，
听瞎子鲁老三的拉魂腔，
是小城人莫大的享
受。特别是夏天，护城河边乘凉的人多，鲁老三的软弓京胡一
响，就搅起漫天水音，人们顿觉暑气消退，爽快的清风迎面扑
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
布衣孔子进小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

带着贤人七十二，
瘦马破车拉先生。

二月里来二月二，
护城河里开了春，
凿壁偷光的是匡衡，
勤奋苦读见精神。

三月里来三月三，
护城河里波浪翻，
写出奇书
《 金瓶梅》，
贾氏三近惊破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

第一章　　百鸟朝凤

火车站广场是小城的热闹去处，上下车及等车的人多，乱
糟糟的，显得十分懒散，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意味。候车大厅里
倒是有一个“ 毛泽东思想宣传站”，但里边除了几本翻烂了的
《 红灯记》《
、 沙家浜》之类的样板戏剧本外，
没有几种像样的书
刊。大厅的一角有一个锈迹斑斑的茶桶，连水龙头也不知被什
么人拧去了。只是桶上那行用白漆写的大字很醒目：免费供应
茶水。
以前，火车站广场是小摊小贩们的天堂，卖麻花、馓 子的，
卖凉粉、
豆腐脑的，
玩猴儿、
套圈儿的，
捏泥娃娃、
吹糖人的……
应有尽有，让人流连忘返。如今这些已成为小城人遥远的记
忆。
无 数次 的
“ 割 尾巴 ”
，已 把这 儿割 得 十分 干净。
无产 阶级 已
巩固了这块前沿阵地，无聊点就无聊点吧，只要别养成了滋生
资本主义的温床就行。
瞎子鲁老三被杨小羊牵着手引到了这里，在广场对面一
片空地上安顿下来。杨小羊是鲁老三半小时前收下的徒弟，徒
弟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因此囊空如洗的鲁老三需要立马挣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

笔钱，起码能挣到一顿饭钱，让小羊饱餐一顿，哪有一进师门
就让徒弟饿肚子的理儿？所以他决定闯一把火车站广场，这儿
闲人多，唱几个段子弄个块 儿八角的大概不成问题。
鲁老三早就不敢大张旗鼓地演唱了。他那脍炙人口的拉
魂腔，早就被秋风扫落叶一样涤荡过无数次，在经过多次砸摊
子、没收乐器的灾难性打击以后，瞎子鲁老三聪明起来了，他
把演唱内容进行了改革，唱段里充满了大批判的内容，满嘴里
都是革命词藻。他又找人在一块红布上歪七扭八地写上了“ 毛
泽东思想宣传站”
的字样，
场子里一挂，
用它遮风挡雨，
倒是省
去了诸多麻烦。
今儿个一安顿好场地，鲁老三就吩咐徒弟先把那红布招
牌取出来挂在墙上，这是大事情，万万不可马虎。
鲁老三的招牌一挂，立马就围住了许多人，居然挤了个水
泄不通。

新任城关党委副书记的杜耘今儿个心情很好，像蓝蓝的
天上万里无云。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官运亨通，从一个默默无闻
的下乡知青，一下子就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更让人高兴的是
城关党委书记给她介绍了个对象。这对象的父亲是小城县委
书记。其实，对象的父亲是不是高官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
县委书记的公子是部队上的连长，据说还因为抢救国家财产
而立过一等功，可以说是一名英雄呢。这与她无数次梦里选择
的如意郎君正好合拍。她说她不怎么看重家庭，但是，郎君人
好，
再加上家庭好，
岂不是锦上添花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

年轻的新任副书记杜耘今儿个到火车站是来接站的。接
那个回家探亲的英雄连长。虽没见过面，但照片是见过的。又
是穿军装的军人，这就大大缩小了查找范围，相信不会接错。
杜耘有如此好运，纯属偶然。她下乡的那个村，在东山区
一个山的褶皱里，自然条件恶劣，最缺的是水，最不缺的是
人。这儿水贵重得如金豆子，别说是浇地了，就是吃的水也要
到五里以外的荆河去挑。那是什么样的五里路啊，得翻过两
个山包。刚开始那阵子，杜耘连着三个月没挑满一缸水。不
是水洒了，就是水桶滚下山，可怜的女知青杜耘没掉一滴眼
泪，她咬着牙忍了。等她肩膀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担起两
桶一百多斤水如履平地的时候，已是三年过去了，这时村里又
来了个男知青。男知青很英俊，大眼，高挑儿个，皮肤白白的
与众不同。他发疯地爱上了杜耘。从心里说，那男知青也是
杜耘心中的白马王子，若能相恋，倒能给贫瘠的生活抹一道亮
色。但是，女知青杜耘不是那种只顾眼前针鼻大的利益而胸
无大志的人。她认真分析了一下当时的形势，参考了无数个
先例，知道如果在这穷山村结婚断没有回城的可能。一个是
爱情，一个是前程，孰重孰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把
爱情看得至高无上，跳进去你死我活不能自拔，古时候有“ 梁
祝”为证。但有人认为“ 爱情”虽然价值连城，可为了“ 自
由”，毅然将其抛掉。可见 ，仁人志士也有不持“ 爱情至
上”论的。对于女知青杜耘来说，爱情可以随时随地发生，天
下美男子有的是，而前程就不同了，说白了前程就是机遇。而
机遇稍纵即逝，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如果贪于男欢女
爱，错过了机遇，会后悔一辈子的。杜耘用一种不远不近的
办法对待爱情，让漂亮的白马王子像钻进了雾里，似乎唾手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

得而又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正可谓隔靴搔痒，越搔越痒，若即
若离，不得要领。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别说，机遇硬是生生叫
杜耘等着了。县里召开全县知青先进个人表彰会，杜耘有幸
出席了这个会议，并有一个发言机会。本来，她这个发言机会
在可有可无之间，因为她发言的顺序排在最后，属机动名额。
有时间，她就可以上台，没时间，也就作罢。她成了一块“ 补
丁”。杜耘这个发言机会完全是取决于前几名发言人的快慢。
如果前边的发言人多啰嗦几句，杜耘就没戏了。殊不知，天助
杜耘成功。在前边发言的有个女知青突然肚子疼，且是较麻烦
的那种疼，只好自愿放弃这次露脸的机会，这样杜耘这块“ 补
丁”
恰到好处地
“ 补”上 了 这个 窟 窿。
更 巧的 是，
为了 表 示对 下
乡知青的重视，县委书记带着所有常委旁听了这个发言。杜耘
也不怯场，根本没有发言稿，落落大方地对着话筒就讲开了。
她的口才很好，又有实践经验，几件不起眼的小事经她口头一
加工，顿时变得生动有趣，让听众不断鼓掌，这和原先发言的
几位成了鲜明的对照。那几位发言人都是照本宣科，毫无感情
色彩，几分钟下去就有了催眠效果，让人昏昏欲睡。杜耘的发
言则如迎面吹来一阵阵徐徐轻风，令人神清气爽。比如谈刚下
乡 那阵 子，
她说 自己 是
“ 拉着 风 箱捣 着 蒜，
眼 里瞅 着 鸡下 蛋 ”
。
当讲到自己不搞早恋，把青春的时光全部献给事业，在广阔天
地里大有作为的事迹时，
她大胆发挥，
旁征博引。
她说，
我生在
红旗下，
长在甜水里，
我的一切都属于党。
我不是不结婚，
不恋
爱，家过老，炕头埋。我认为爱情总是自私的，我首先属于事
业，
然 后 才 属 于 爱 情。
有 人 告 诉 我，
那 男 知 青 大 眼 睛，
白 皮 肤，
高个儿，打着灯笼也难找，说我错过了一个机会。好庄稼一季
子，
好丈夫一辈子。
我不这样看，
过几年我当然也得找对象，
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

不能按这个标准找。让我说，男朋友眼睛小一点也没关系，只
要能看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行；个子矮不怕，只要阶级觉悟
高就行；皮肤黑一点不要紧，只要心红就行。台下这时掌声雷
动，县委书记满面笑容，带着常委们走上台去，一一同杜耘握
手。不几天，杜耘就火线入党，然后很快就成了城关分管文化
工作的副书记。
工作稳定了以后，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已二十六岁了，已过
了女儿家最佳花季。她有些悲哀。
幸好城关党委书记为她牵线搭桥 ，才有今天的鹊桥相
会。
清晨起来，杜耘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打扮，这在她的生活中
是不多见的。她打开衣箱，翻找着。其实她没有几件像样的衣
服，经常换洗的这几件不是黄就是蓝，都洗得发白了。前几天
在市里当工人的妈妈来看她，倒是给她带来一件连衣裙，她在
身上比划了一阵子，纯白色的底子上撒满繁星似的红花，镜子
里的自己一下子变成了花一样的靓女 ，她的脸一下子烧红
了。
这当然不行，
太轻浮，
太扎眼，
也不符合副书记的身份，
这
怎么能穿出去！换来换去，都不太满意。到头来还是穿上了一
直穿着的这身黄军服，既朴素又大方，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是
这 样好。
她匆匆赶到火车站，一看表，才知道自己早来了一个小
时。狗肉上不了席面！她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
出了什么事 ？
她抬头看见车站广场对面围着一群人，
不由
得信步走了过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

鲁老三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知道到了火候，便抄起软弓
京胡，
先来了个开场曲 《 东方红》。
一曲拉罢，
鲁老三的嗓
门一扯开，
就唱了一段拉魂腔：

正月里来正月正，
孔老二匆匆来小城，
宣传他的黑主张，
护城河边他安了营。
小城人民不信邪，
法家与儒家作了斗争……

不知怎么，瞎子鲁老三的嗓音嘶哑，干干巴巴，全无了当
年的空灵和气派。就有人不满，议论声越来越大，就有人鼓开
了倒掌，还有人吹开了口哨。
鲁老三只好停了京胡，两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这时不
知谁大声喊道“ ： 《 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我们要听
《 百鸟朝凤》！”随着喊声，热烈的掌声响成了一片。
《 百鸟朝凤》是真正的民间音乐，起于何朝何代已无考，
但口传心授已成小城人的保留曲目，正宗小城人个个耳熟能
详。这也归功于瞎子鲁老三，他演奏的
《 百鸟朝凤》，在前人
曲目的基础上，糅进了自己的理解和创造，不断在实践中发扬
光大，具有鲜明的个性及地方色彩，令小城人百听不厌。
鲁老三在犹豫，他拿不准这《 百鸟朝凤》是无产阶级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

还是资产阶级的，他已有一段时间不敢拉它了，他不敢造次。
听众中，最着急的是附近水站卖水的徐奶奶。这老太太
是瞎子鲁老三的铁杆听众，有“ 鲁老三京胡一拉，徐奶奶死活
不进家”之说。见鲁老三瞻前顾后的样子，这老太太就有些
起急，旁若无人地张开少了几颗老牙的嘴喊：
“ 老三，
叫 你 拉 你 就 拉 嘛！
没 人 去 汇 报！
”
“ 对！
没 有 哪 个 挨 千 刀 的 汇 报！
”
“ 我们最想听《 百鸟朝凤》！”
“ 对《
！ 百 鸟 朝 凤 》！
”
群起而呼之，场面很热烈。
鲁老三心软，禁不住好话三句，面对着热爱民间艺术的如
此观众，
他站了起来，
跺了跺脚，
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双手一抱
拳，
说：
“ 好！
冲 着 诸 位 的 抬 举，
我 瞎 子 就 拉 上 一 段！
”
软弓京胡欢快地响起来，先是一段清爽爽的过门儿，如轻
风徐徐掠过。然后是静场，弦儿不动，鲁老三仰面朝天，仿佛
在寻找那缕缕蓝天上的白云。突然他头一甩，扯弓弦的手长
长一拉，就是一声雄鸡报晓，嗓音长长的，带着逼真的尾音。
然后引 来百鸟人林，轻唱低吟，热闹成一片。只听布谷声声，
忽高忽低；
黄鹂声甜，
唤醒黎明；
百灵 婉转，
燕语呢 喃……清脆
的鸟声里，竟还有狗叫马嘶。但见鲁老三旁若无人已进入仙
境，
一 把 软 弓 京胡 在 手，
左 右 逢 源，
十 分 投入。
软 弓 或 紧 或 松，
身子或仰或倾，他在如醉如痴的梦中打开八音宝盒，放飞那么
多大自然的音响，展示着音乐世界的富有和辉煌。到了这份
上，拉弦的和听曲儿的都醉了。
杜耘从没听过这么美好的曲子，居然……居然这把小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

的京胡能拉出这么多声音，简直是绝了！而那一声声生命的鸣
叫，
则把她又扯回那遥远的小山村，
她有些迷惑，
有些陶醉，
也
有些怅然若失。突然，她听到一声断喝：
“ 别拉了！”
音乐声戛然而止。
杜耘一惊，抬头看是一个穿警服的公安，认出是城关派出
所的郭所长。她不由心里一紧，马上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极
不利的境地。这
《 百鸟朝凤》是什么意思？朝凤？朝什么凤？
龙啦凤啦，分明是帝王将相的化身！让百鸟去朝封建帝王这个
凤……她不敢想下去了，一激灵，就出了一身冷汗。记住，自
己不是下乡知青娃杜耘了，自己是分管文教的党委副书记！鬼
使神差，自己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娃，不知不觉中了毒，还
沉迷其中十分欣赏，觉悟上哪去了？
杜耘霎时间恢复了常态。她心有余悸地用副书记的口气
对郭所长说：
“ 我在这儿听了一阵儿，
越听味道越不对……”
郭所长瞟了她一眼。说实话，他不太看得起这位顶头上
司。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小五十的人了，才混了个不上级别
的派出所长，你杜耘一个下乡知青娃，就凭着半小时的发言，
一下子就提拔成了副书记，这公平吗？说实话，要不是看见杜
耘在这儿入迷地听，他还不砸瞎子的摊子呢！如今的事听着风
就是雨的，这
《 百鸟朝凤》，说是红的就是红的，说是黄的就
是黄的，
一块白布，
染什么色就什么色，
还不是从哪个角度看 ？
他轻蔑地看了杜耘一眼，阴阳怪气地说：
“ 杜书记也在这儿 ？
我有眼不识泰山，
没瞧见。
这事怎么
办？
请您 指 示吧！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

杜耘脸涨得绯红，面对刁难她的下属，没有官场经验的
她，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唉！自己是来接站的，怎么跑这
儿听什么音乐！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把杜耘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这时从围观的人群中，
走出一个人，
高个子，
黑皮肤，
最明
显的标志是唇上一弯黑黑的小胡子。小胡子甩甩打打地就进
了场子。他面对观众，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笑嘻嘻地给杜耘和
郭所长打招呼：
“ 二位领导，
不知为何打断演出 ？
”
“ 方老汉，
你捣什么乱 ？
这儿没有你的事！
”郭所长对小胡
子说。
看来，
这小胡子认识郭所长。
奇怪，
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
胡子居然叫“ 老汉”！好个别扭而又新鲜的名字。杜耘有些好
奇，不由得问：
“ 你叫方老汉 ？
”
“ 是 的。
你有什么意见 ？
”
“ 我……能有什么意见 ？
”
“ 没意见就好。这么说你就是那个杜书记喽！”
杜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机械地点点头。
方老汉笑嘻嘻地号召道：
“ 诸位听众，
咱城关的分管演唱的杜书记今天专门到现场
来听演唱，这是对我们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的大力支持，我们要
表 示 欢 迎！
”
正为瞎子鲁老三捏一把汗的观众仿佛明白了什么，都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

起掌来。
方老汉对着观众挤挤眼，又说：
“ 刚才有人说，
鲁老三演奏的曲子叫《 百鸟朝凤》，
这不对！
纯属误会了嘛。
那《 百鸟朝凤》是封资修的黑货，
就是借个胆子
他鲁老三也不敢演奏，
对不对 ？
这就叫‘会听的听门道，
不会听
的听热闹’，我听出来了，刚才鲁老三拉的曲子叫
《 公社的早
晨》！
属最新曲目！
”
好一个方老汉！不少人已听出滋味来了，就有人鼓掌叫
好。
而杜耘还没转过这道弯来《
， 公社的早晨》？
什么早晨？
这是
哪对哪呀！这方老汉是何方人士，就这么赤裸裸地蹦了出来！
看一会儿郭所长怎么收拾你，他那副手铐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你小子小心点儿！
方老汉仿佛看出了杜耘的心思。他不慌不忙地用眼睛
“ 扫
射”
了一圈儿，
最后盯住了杜耘。
他两手往脸上一搓，
就搓去了
笑容，换成了一脸的严肃，一字一顿地说：
“ 诸位诸位！刚才呢，凡是长着耳朵的 当然没长耳朵
的不在此列 都听到了，这曲子里有鸡叫狗咬马嘶，这哪是
‘鸟’叫 ？
分明是人民公社春来早，
热热闹闹备春耕嘛！
”
众人立即纷纷响应：
“ 对！
不是《 百鸟朝凤》，
是《 公社的早晨》！
”
“ 有鸟叫也是公社的鸟叫，是社会主义的益鸟！”
“《 公社的早晨》，
这名字简直绝了！
”
杜耘从心底深深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立马
周身轻松无比。她应该感谢方老汉，一场政治风波顷刻间化成
一股清风，烟消云散。她并不想抖什么副书记的威风，何况自
己又是那么喜欢这支曲子。只是， 只是你有了这副书记的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

头，
就必须板起脸做人。
你开会作报告，
你迎来送往，
你检查工
作……你所做的一切，
都是戴“
着 官”
的面具，
换句话说，
一穿
戴上这套官的面具，你就不是你了，不管你是男是女统统都没
有了，
只“有 面具”
存在。
正所谓官身不自由，
无官一身轻呢。
这
不，连听个演唱都不能随便，要不是这方老汉下了一场“ 及时
雨”，自己还不知怎么才能处理好这场乱子呢。真是没做官的
想做官，做了官后怕做官，做官也有做官的难处，这是局外人
很难体会到的。
她真想去握一握方老汉的手，
道一声
“ 谢谢”
，
又显然不妥。她转身看了看，郭所长早已脚底板抹油 溜
了。

这时候，我们这个故事最重要的人物野娃闪亮登场。
野娃，
通身和她的名字一样，
透出一股野味儿：
高挑儿个，
结实得像个小伙子，两根油黑的大辫子盘在头上，罩上一顶三
块瓦的火车头帽子，蓝色的对襟拉链便袄，臂上是白底碎花套
袖，
显得干净利落；淡眉、
大眼、
阔鼻梁、
厚嘴唇，
一脸的满不在
乎大大咧咧；只有那长长的眼睫毛是惟一的女性标志。
她是火车站对过茶栩的主人，
父母早逝，
十三岁就顶门立
户过日子，已有四年，不容易，幸亏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点火就着的脾气 ，使几个暗打她的主意的流气孩子退避三
舍。
一般情况下没人敢惹她。
她能骂人，
一骂就骂个翻江倒海，
让祖宗八辈儿都翻个身；能打架，一打就拼个你死我活不依不
饶，
不少人已领教过了，
深知其厉害。
她是带刺的葛针秧子，
一
动就扎人，一扎一串血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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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鲁老三的演唱就设在野娃的茶栩附近，因为她忙乎
着卖茶不能离开，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听几个片断。后来，连片
断也听不成了，那儿闹哄哄的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她挤进人
群，
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
方 老汉 轻 轻 松松 化 解 了一 场 风波 ，瞎 子鲁 老 三 感谢 不
尽。
按说，
对打抱不平、
拔刀相助的好汉应沽酒回报才是。
可是
他 身 无 分 文，
囊 中 羞涩，
无以 为 报。
他 想 了 想，
便 唤 过 徒 儿，
令
其下跪，
权当感谢之意。
方老汉大度地一笑，他觉得很好玩，他要借题发挥，他要
来个恶作剧。他嘻嘻一笑：
“ 免了 免了！
要 说感谢，
得感 谢一下 杜书 记才 是，
她是 父母
官 嘛！
”
方老汉轻轻一句话，便转移了目标。杜耘满脸顿时像火烧
火燎一般，她经验少，实在不知怎么应付这尴尬的局面。
杨小羊木然地转过身，对着杜耘正要下跪，就听一声吼
叫：
“ 打 住 ！”
话音刚落，野娃就冲进了场子，一把扯起杨小羊，风风火
火 地说
“：男 儿膝 下有 黄金，
跪 不得！
你还 像个 男子 汉吗 ？
”
杨小羊被这突发事件弄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
方老汉有些恼火，当着众人的面，脸上下不来，心里有些
窝火。不过，从心里深处，他还是十分佩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
的女娃的。他压住火气，话里有话地说：
“ 羊群里跑出匹骆驼来，挡横挡到我这儿了，你也不打听
打听，
我 方 老 汉 是 什 么 人！
”
“ 姑 奶 奶 就 挡 这 个 横！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

第 二 章 孤 儿 孤女

杨小羊又冷又饿。
母亲死后的这一个多月来，他常常是一根肠子闲半截。就
是跟了鲁老三做了徒弟，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这鲁老三浪荡
江湖惯了，演唱赚了几个钱，就领着小羊下饭店，闹个海吃海
喝肚子圆；如果几天打不开场子，师徒二人就只有挨饿的份
儿。对饿，鲁老三只有一个招儿，睡觉。他又饿又累，躺倒便
睡。人是一盘磨，睡倒不害饿。睡它个昏天黑地！实在睡不下
去，他就紧紧腰带，看能不能再找个地方演唱一段。但往往是，
你刚清清嗓子挂挂弦，还没开场呢，就来了管事的爷。这管事
的爷来自四面八方：可以是交警，说你妨碍交通；可以是文化
稽察，
说你扰乱文化市场；
可以是城建办，
说你影响市容；
可以
是派出所，说你是不安定因素……还有工商、税务、市管……
哪个爷都可以管你，手上都有尚方宝剑。一声喝斥，哪怕是轻
轻一声咳嗽，你就得立马收摊子走人，慢一步就砸你的摊子没
收你的京胡。师徒俩的饭碗就放在这些爷的脚面上，说踢就给
踢了，踢了你还得赔笑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

“ 吃饱了撑的 ？
”
“ 对了！
就 是吃 饱 了撑 的！
我 问你，
一 跪天 地，
二 跪父 母，
你
算哪支人烟？凭什么给你们下跪？”
好！方老汉心里佩服得大叫。但他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想
逗逗她，看这个女娃何以这样侠肝义胆。
“ 他是你什么人 ？
这样护着他 ？
”
“ 什 么 人 都 不 是。
路 不 平，
众 人 踩！
”
方老汉换成了一副笑脸，两手轻轻做鼓掌状：
“ 佩服！在下佩服！要不然，我跪下给你磕个头赔礼好不
好？
”
方老汉说着，就要跪，但是跪了半截又停住了，说：
“ 该死该死！
我差点又犯错误了，
不能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
嘛！
那 我 鞠 个 躬 吧！
”
终 于 憋不 住 了，
野娃“ 咯咯 ”笑 了起 来，
笑弯 了 腰。
方老汉
立即直起身来，一本正经地说：
“ 看 看！
你 又 给 我 鞠 了 一 躬，
扯 平 了！
扯 平 了！
”
众人哄笑了一阵儿，散了。杜耘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今
天她的感情几次大起大落，比起那诙谐幽默、放荡不羁的方老
汉，比起那有话就说、敢说敢当的卖茶女娃，自己是不是活得
太累 了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２

肚里饿，身上冷，不停地跺脚搓手运动又消耗着不多的热
量。他想：我快冻死了。
终于，他用颤抖的手摸出那张带着微温的毛票，推开门，
抓起一根还冒着热气的油条，逃似的冲出饭店。他两只手倒替
着这根烫手的美味，轻轻地咬了一口，还没等牙齿咀嚼，嗓子
里像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抓了进去。他生气了，狠狠地又咬了
一大口。
“ 抓 小偷 呀！
打这 个国 民党 羔子！
”
一声稚气未脱的大喝从天而降，小羊手一抖，大半截油条
掉在地上。
他急了，
急忙弯腰去捡，
晚了，
一只穿解放鞋的脚已
踏在油条上。他抬起头，顺着这威力无比的穿黄军裤的腿往上
看去，正碰上一双愤怒而又鄙夷的眼睛。完了！这半截油条完
了！自己还没品出味儿呢。
“ 站起来！
看着我的眼睛！
”用脚踩着油条的那个半大小子
傲慢地命令。
这双眼睛还要看吗？眼里含有轻蔑、仇恨，还有自豪什么
的。这样的眼睛他见得太多了。小羊缓缓站起来，周围已站了
一圈人，全是前面中学刚放学的学生。他知道，自己又要倒霉
了。
“ 说！
为 什 么 偷我 们 学 校的 东 西 ？
”半 大 小子 一 挥 手，
颇有
大将风度，用的是审问犯人的口气。
学校 ？
小羊想起来了，
那天，
杨小羊鬼使神差，
竟然悄悄溜
进了已放了学的这所中学，而且摸进了教室，端端正正地坐在
第一排课桌中间，过了一回学生瘾。他坐了好长时间，体会着
上学的滋味，
宽敞的教室，
明亮的窗户，
崭新的课桌，
硕大的讲
台，漆黑的黑板……这些都是遥远的存在，可惜与自己无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

杨小羊显然不适应这种动荡的生活。
他天生怯弱，
长得像
一根豆芽菜，单薄得似乎一阵风能吹跑。他喜欢艺术，但仅仅
是喜欢，
并没想去操作它，
驾驭它，
以此谋生。
他喜欢读书，
渴
望坐在课堂的书桌旁安安静静地学习。这对于一个十六七岁
的孩子来说，并不是一种奢望，应当是一种自自然然平平常常
的生活，然而，瞎子鲁老三显然做不到这一点。这就让杨小羊
有些失望。
这天，
鲁老三又没钱吃饭了，
干脆就不起床了，
上午九点
多还没有动静。杨小羊悄悄从窝棚里走出来，毫无目的地顺着
护城河走着。已是开春的天气，但似乎万物都还在沉默着不肯
发布春的气息，柳枝干干巴巴，天气阴阴沉沉，甚至护城河里
还是一如既往地结着一层薄冰。顺河风吹来，杨小羊打了一个
寒战。他想：我要冻僵了。
路边的饭店里还在卖早点。炸油条的香气一阵阵飘过来，
直往杨小羊鼻子里钻，又毫不犹豫地滑下肠胃，引起一阵阵痉
挛。
他搓手，
跺脚，
往手上哈气，
使劲咽了一口冰凉的口水。
他
口袋里还有一毛钱，是他捡空酒瓶子换的。他舍不得花 这
是他的全部财产。花了，还会有吗？
隔着窗户，
就能看见油浪翻滚的油条锅，
饭店的大师傅变
戏法似的把一根细面棍儿放进油锅，用竹棍一翻一拨，立时就
膨胀成一根又粗又长的油条，
先是白，
进而黄。
最后被捞上来，
放在锅边一个竹筐里，而筐里的油条已堆成了小山。
小羊转过身子，
努力不看那充满无穷诱惑的油条锅。
可是
不行，就是闭上眼，那一根根硕大的油条仍在眼前膨胀，由白
变黄。他想离开这儿，可是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摆脱不了这
巨大的吸引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

假若这个时候杨小羊奋起还击，不表现出这种逆来顺受
遭人欺凌的可怜劲儿，那么他的历史就得重写，就没有这一大
篇恩恩怨怨的文字，换句话说，也就没有我这个悲欢离合的故
事了。
弱者总是有人同情的，这大概是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女性
的本能。
一群学生娃欺负杨小羊的闹剧，被正从这儿路过的野娃
撞上了，她已忍耐了好一阵儿了，终于一股火超过了她的忍耐
界限。
她小跑着冲过去，
粗胳膊一拨拉，
闯进重围，
一把抓起被
打翻在地的杨小羊，
吼道：
“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有王法吗？你们的老师是怎
么 教育 的 ？
去！找 你们 老师 要学 费去！
”
“ 臭卖茶的！
关你什么事 ？
”那半 大小子翻翻白 眼。
野娃一推，半大小子一趔趄，差点儿摔倒。她双手交叉着
抱在胸前，
啐了一口：
“ 呸！
放你娘的狗臭屁！
你爹不就是城关的一把手吗 ？
芝麻
大的小乌纱帽，算他娘的几品官？看把你烧的！姑奶奶今天管
定 了，
管 到 底！
”
架 势 一亮，
半 大 小 子 怯了，
嘴里嘟噜“
着 告状 去 ”
走 了。
学
生娃们也一哄而散。
野娃怒气未消，冲着小羊哼了一声：
“ 你 偷他 们的 东西 了 ？
”
“ 没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

……“ 能上学真好！”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声。“ 那你为什么

不上呢？”一直尾随小羊进来的老传达在后面说。小羊很吃惊，
回头望见了一双混浊但温存的眼睛，这是一双值得信赖的长
辈的眼睛
“。人家说……人家说我爸爸是国民党呢。
”老传达一
愣，
点点头又摇摇头，
嘟噜着
“：可惜呀。
”看样子他不忍心赶走
这个没资格上学的孩子，这个上不了学来过把学生瘾的孩子，
他挥挥手就走了……
“ 我只是……只是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真的……真的没
偷东西。”小羊嗫嚅着。
“ 胡说！不偷东西到教室里干什么？”半大小子不依不饶，
“ 我少过一枝钢笔，
是我爸开 会时发的，
肯定是你偷的！
”
“ 我去年少了一只三角板！
”
“ 我少了一把铅笔刀……”
“ 我的橡皮也……”
人声嘈杂。不少人在随声附和，呐喊助阵。
“ 我就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我没偷东西。我只去了一回，
不信……不信 可问老传达爷爷…… ”
“ 不是你是谁？你爸是个大坏蛋！大坏蛋养了你这个小坏
蛋！
还能不偷东西 ？
不偷上教室里干什么 ？
”
那半大小子理直气壮，唾沫星儿乱飞，说着说着上去就是
一 耳光，
其 它学 生 娃一 拥 而 上。
在 一片
“ 打 小偷“
”、揍 坏 蛋”的
声浪中，小羊被推过来，拥过去，脸上挨了几巴掌，火辣辣的
疼，腿上也挨了几脚，褂子也被扯破了。他像个木头人，不吭
声，也不还手，任人拳脚相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

一 碗，
又 解 渴，
又 解乏。
如 今 是冬 天，
大 碗茶 是 无 人 光 顾了，
野
娃就给附近的几家小店铺供应开水，五分钱一暖瓶，生意清
淡，
日子也清淡。
野娃接过一把小椅子，让小羊坐下来，又顺手提过来正开
的那壶沸水，倒了满满一海碗，想了想，又到里间抓了一大把
红糖，
放在碗里。
小羊接过海碗，抬起头，感激而又不安地看了野娃一眼，
迅速地低下头来嘘着气，吸溜着这碗意外的收获。
野娃索性拉过来一条小板凳，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托腮，
用探询、
研究的目光仔细打量这位不请自到“
的 不速之客”
：这
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又瘦又小的男孩子，顶多有十四五岁
只能归到男孩子的行列。至于嘴唇上那毛茸茸的软毛，脖子上
不显山不露水的喉结，更是未成年的标志。糖水腾起的雾气弥
漫着，遮挡着，使这位小男子汉的脸时隐时现，一会儿朦朦胧
胧，
一会儿明晰如画。
由于瘦弱，
他的眼睛黑得出奇且大，
但蒙
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出里边盛着精明还是憨厚。不过是一
个让人同情的弱者无疑，是个老实疙瘩无疑。
喝完一大碗糖水，小羊把碗倒扣在脸上，用舌头贪婪地舔
着看来未化净的糖粒，身上不那么冷了，但肚子似乎更空落
了，空得心慌，空得没有着落。
“ 你叫什么名字 ？
”
声音显得十分遥远，遥远得不着边际，而此刻小羊最迫切
最实际的需要是填满空洞洞的肠胃。
“ 我饿了。
”他所问非所答。
说完，
他感到有些唐突，
不好意
思地把头埋在两腿间。
这句话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微弱但很清晰。野娃一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

“ 那你到教室里干什么 ？
”
“ 我……我想 上学。
”
“ 为什么不上 ？
”
“ 我 出 身 不 好，
人 家 … … 人 家 不 让 上。
”
“ 刚才他们打你，
你为什么不还手 ？
你的手断了 ？
”
“ 我……”
“ 软蛋一 个！
你 爸是国民 党 ？
”

“ 唉！”
野娃转身走了，走了没几步，听到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
一回头，看见小羊正默默地跟在身后。她有些奇怪：
“ 你跟我干什么 ？
”
“ ……不知道。”
真的，
小羊不知道为什么跟她走。
感激 ？
寻找保护 ？
还是不
由自主？他说不上来。

这是一间低矮的小阁楼，一间房大小，两层，中间隔着厚
厚的木板，有一架走上去就吱吱咯咯响的木梯。楼前伸出一个
用油毡搭就的席棚子。棚子一边是一个用土坯支起的老虎灶，
上边放着一溜儿熏得发黑发亮的铁皮水壶，壶下灶眼里闪着
红红的火苗，其中一把壶盖儿已被沸腾的热水顶得叭叭直响，
白白的水蒸气在席棚子里欢欢地弥漫着。老虎灶前摆着一个
小小的茶桌，几把粗笨的小椅子。这就是野娃的小茶棚，也是
她的家。
夏天，
这儿卖大碗茶，
二分钱一碗，上下车的行人喝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

和我同岁呢！她想。
“ 小羊蹄儿，
你家住在哪儿 ？
”野娃饶有兴趣地又问。
家！小羊咀嚼着这个温暖的字眼，不由打了个冷战，泪水
泉水样涌了上来。此刻，他想大哭一场。
“ 哟！
男 子 汉 的 眼 泪 这 么 不 值钱 ？
”野 娃 不 屑 一 顾。
她看不
起动不动就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尤其是男人。
像憋了许久许久，小羊呜的一声哭了，泪水似开了闸的洪
水，
所有的委 屈、
不平、
压抑，
一泻而下 ……

杨小羊的父亲叫杨仁，是县一中的语文教师，也是个老实
疙 瘩，
老 实 得除 了讲 课，
可以 三 天不 说一 句 话
“。老 实 ”
也许 有
遗传性。
大概所有的人都有点嗜好，有人好烟，有人好茶，有人好
女人，
杨老师 的嗜好奇特而又无聊，
这老夫子好攒钱，
攒一分、
二分、五分的硬币，天知道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怪癖。
有一次，杨老师到集市上散步，一个卖茶的小茶摊引起他
的注意，尽管不渴，却咕咕嘟嘟喝了一大碗茶水，付账时递上
一张两元大票。卖茶老头给他找回了一大把毛票和硬币。可他
却没有走的意思，瞅着人家盛硬币的木匣儿发呆。老头儿以为
少找了钱，问他，他脸红了红，吞吞吐吐地和人家商量能否将
毛票全换成硬币。老头儿求之不得，正愁着零钱太碎，不好兑
换整钱呢。于是很快达成协议，杨老师随时可以来用纸币兑换
硬币，
真 是两方 有利，
皆 大欢喜。
从 此，
或五天，
或七天，
杨 老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

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子，忽地明白了。她急忙站起，到老虎灶前
把盛钱罐儿一把抓来，在茶桌上铺开她那个破了边的手帕，把
一把硬币、
毛票从罐里倒出来，
迅速包好，
风风火火地去了。
一
会儿，她又急匆匆地赶回来，把一手帕热腾腾的包子放在茶桌
上。
“ 吃 吧！
”
小羊咽了一口唾水，两手下意识地在腿上搓来搓去，面对
这突如其来的恩赐，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命运。突然，他双管
齐下，两个手一起忙活起来，一手抓起一只包子，就往嘴里塞，
头一个几乎没来得及咀嚼，囫囵地咽了下去。一会儿，如风扫
残云，半斤包子一扫而光。
“ 咯咯……”野娃被这副不雅的
“ 吃相”逗乐了，笑弯了
腰。
包子吃完了，小羊舔着手上的油，恋恋不舍地盯着空空的
手帕。大约这样的包子，再来一斤也不在话下。
一个饿汉是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的，野娃知道这一点。那
一年，叔叔饿得浑身浮肿，突然饱餐了一顿豆饼，第二天就死
了。
她想：
此刻别说没钱了，
就是有，
也不能再去买包子给他吃
了。
“ 喂！
”野娃收 起手帕，
断了他的念头，
忍不 住又问
“：你叫
什么名字。”
“ 杨小羊。
“ 小羊 ？
哈！真是一只又绵又乖的小羊！不，一只又小又轻
的小羊蹄儿！你十几啦？”
“ 十七。”
野娃吓了一跳，
十七 ？
他有十七岁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

的钱，杨仁竟然把国民党的钱放在共产党的钱中，毫无疑问，
这是用共产党的钱保卫国民党的钱，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这
分明是妄图复辟变天之意！不然何以专攒硬币？目的何在？
拳打脚踢喷气式老虎凳钉子床灌辣椒子水，杨老师尝到
了七十二般滋味。一个星期下来，反革命分子杨仁已日薄西
山，
气息奄奄。
临咽气，
他拉着正读初中的独生子小羊的手，
又
拉过妻子骨瘦如柴的手，把儿子的手交到妻子手里，幽幽地
说：
“ 羊儿就托付给你了，我攒硬币是想留给羊儿读大学用
的，没想到……”
原来如此！这老夫子望子成龙心切，竟然以此为儿子集
资，
目光可谓长远，
用心可谓良苦！
他一家三口，
只靠他每月五
百七十大毛工资，不变着花样存钱，何曾能剩下分文？精明而
又迂腐的父亲啊！
父亲死后，
小羊自然而然被勒令退学，
母亲自然而然被撵
出宿舍。母子二人只好到城外被废弃的机井屋里安身，靠拾破
烂勉强度日，
半月前，
母亲积劳成疾，
含恨死去。
他流浪街头，
瞎子鲁老三可怜这个孩子，遂收他做了徒弟。
杨小羊是平息了自己翻江倒海的情绪，停止了剧烈的抽
泣以后，才介绍起自己的身世的。他叙述的时候十分冷静，缓
缓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
遥远的传说。
野娃静静地无言地听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太阳斜斜地暖暖地照在身上，令人不寒而栗。太阳光也是冷的
吗？
奇怪。
“ 就 这些 ？
”她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

就会乐颠颠地拿出来两元纸币，喜滋滋地换回一元九角硬币
他硬是少要一毛钱作为补偿，否则就不换了。这使得卖茶
的老头儿不胜唏嘘，
说给人听，
都以为是天方夜谭。
在家里，杨老师更是乐于此道，尽管有时候半月不见荤
腥，十天吃不上一顿青菜，但决不可以动用他的硬币。不仅如
此，老婆孩子手里偶尔有几枚硬币，必得尽数充公。他每晚办
公回来，
第一件事就是清“
理 战利品”
，将五分的、
二分的、
一分
的硬币分门别类，
每百枚封为一卷，
放置一木箱内，
束之高阁，
以此为趣。
应该说，杨老师的嗜好对货币流通极为不利，人民银行决
不会赞同，当然，金融界人士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怪人，所以无
人追究。但是，杨老师做梦也不曾料到，这个嗜好竟会招惹杀
身之祸。
当杨老师攒满一木箱硬币的时候，那场“ 史无前例”滚滚
而来，
一开始，
就时兴起抄家之风，
而且来势汹涌。
杨老师出身
豪富，在劫难逃。当他眼巴巴地看着小将们将这一箱子宝贝抬
走时，
竟不惜下跪，
苦苦哀求。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绘画绣
花，不能那么雅致，当然不能被其感化，结果是杨老师被踢翻
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
第二天，学校突然壁垒森严，师生全体集合，小将们宣布
了一条爆炸性的新闻，
杨仁妄图变天，
死有余辜！
原来，
小将们将钱箱子打开，
一封封硬币拿出来，
竟在箱
子底下发现一枚银元 正儿 八经的银元，
一“吹 日日”
地响，
一开始，小将们对这一重大发现的认识还十分朦胧，经名人点
拨方知道这是一起重大反革命事件。想想吧，银元是旧社会流
通的钱也就是国民党的钱，硬币是新社会的钱也就是共产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

改作文的语文老师差点笑出了眼泪。因为他这位想当作家的
学生作文成绩极差，不仅前言不搭后语，且错别字连篇，令你
连看几遍都不知道他表达的什么。多少年以后，柳君还确实当
了作家，成了县文化馆的专业创作员。他的语文老师大惑不
解，
仰天长叹：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此一时彼一时也！
柳君成为青年作家，完全是由于自己多少年以来不懈的
努力。他善于从实践中总结经验，不断前进。他认为作家没什
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两千左右的方块字放在那儿，你组合组合
就行了，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抄我我抄你而已。柳君的作家生
涯就这样开始了。一开始他还没什么经验，处于初级阶段。这
阶段他胆子较大，
什么都抄，
且原封不动地抄，
比如抄《 人民日
报》副刊上的作品寄给省市报纸副刊，抄刊物上的文章寄给电
台文艺部。
这种方法虽极不高明，
但由于常抄常寄，
倒也“
能 偶
尔露峥嵘”
。虽然也多次被人发现，
但
“ 作品”
特别是
“ 柳君”
二
字频频变成铅字却是真的。
实践出真知，
在不“
断 创作”
的实践
中，柳君进入了作家的第二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是有选择
地抄了，不像一开始饥不择食，逮住什么就咬两口，而是抄前
先粗读一遍，
不合适就扔掉，
合适了再细读，
然后再操作。
比如
将文章换个题目，把自由诗抄成散文诗，把小戏抄成中篇小说
等等。这个阶段十分重要，他的大名在报刊上频频亮相，知名
度就大幅度增强，几乎人人知道小城出了个作家，所以调到文
化馆工作就顺理成章了。于是乎，柳君的创作手法进一步完
善，进入了高级阶段。其方法高明得简直不得了了，如果大学
搞一个作家速成班，说不定他会被聘为教授。他可以抄三十年
代的作品发在七十年代的报刊上， 抄外国的文章占领国内的
版面，还能综合几篇类似的文章，
东摘西抄，
取其精华，
弃其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

“ 还有，
”小羊想了想又说
“，我想上学，
人家不让……”
“ 还有呢 ？
”
“ 没 有 了 。”
一阵长久的沉默，
只“有 冷”
十分活跃。
瞧这个萎缩在椅子
上的“ 小羊蹄儿”单薄而又可怜，渺小而又乏力，正颤颤发抖
呢。
正是他的这份可怜，
这份弱小，
这“份 绵羊”
味儿，
引起了野
娃心底深深的同情。人世间，竟还有这样冷的故事！他以后怎
么办？跟着瞎子鲁老三流浪吗？他没有流浪的本钱，而且他又
不喜欢演唱。去偷去抢吗？他不具备小偷的贪婪、强盗的残忍，
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文质彬彬读书郎的材料，一只软弱的小羊
羔儿。唉！野娃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往后怎么办呢 ？
”野娃转向小羊，
也像问自己。
“ 我……我该走了。”小羊慌乱地站起来。
“ 别动！
”野娃 叫 了 一声。
小羊一怔，站住了。他有些迷惑不解。
“ 我 担 水去。
”野 娃 有些 慌 乱 地 说。
为 什 么 这 样 慌乱、
这样
不安 ？
她有些奇怪。
她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事将要发生
“。你
先替我看一会儿茶炉。”

县文化馆的柳君是个能人。
柳君能成为县里有名的作家，完全是靠自学成才。
读初中时，
老师出了个题目叫《 我的理想》，
让每人写篇作
文。
别的 同 学 的理 想 都是
“ 老 师“
”、解 放军 战 士“
”、工人 ”
，顶多
不过“
是 生产队长“
”、公 社 干 部 ”
，而柳君的理想是
“ 作家”
！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

有八九能找回来；
谁 家婆媳不和，
夫妻打架，
找她 一破解，
准能
破镜重 圆，
和好 如初；
说 出生辰八字，
便知你 前辈儿恩怨；
看看
手 掌 纹 路，
就 晓 下 辈 儿 祸 福。
神 了！
不过，
这 都 是 传 说，
随着形
势吃紧，老太太早已偃旗息鼓，龟缩在三尺见方的小屋里，卖
水 为生。
野 娃每 天过 来 担水
“，奶 奶”
叫 得 蜜甜，
娘儿 俩 很对 脾
气，
有什么心事，
野娃总是过来说说，
虽不能排忧解难，
倒也能
宽宽心肠。
私下里，
徐奶奶曾给野娃算过一卦，
说她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但必能遇上一个大福大贵之人，保佑她逢凶化吉，
遇难呈祥，日后必有造化。野娃半信半疑，徐奶奶正色道：
“ 人 的 命，
天 注定，
胡 思 乱 想 不顶 用。
这 些 全 在书 本，
卦书
上写着哩。”
野娃被徐奶奶的一本正经逗得哈哈大笑，
于是，
徐奶奶也
被她的笑逗笑了，脸笑成了菊花瓣儿。
今 儿个，徐奶奶看着野娃儿担着水桶心事重重地低着头
走来，嘴里一连串地叫着：
“ 哟！
今天是日头从西边出来咋的 ？
俺娃儿脸上阴着天哪！
谁欺负俺娃了 ？
奶奶我不愿意他！
”
野娃皱了皱眉头，放下担子，搀着徐奶奶进了低矮的小
屋，娘俩坐在床沿上。
“ 徐 奶奶，
我 遇上 事 儿啦。
您老 给 我算 一 卦吧。
”野 娃认 真
地说。
这个卦十分简单，
只需用三枚硬币放在手心里，
两手晃上
几晃，松开手，看硬币有几枚是正面就可。剩下的就是徐奶奶
双手合十，五分钟的闭目养神，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就是口若
悬河，指点迷津了。
如此这般一番，徐奶奶吃惊地瞪大眼睛，喜不自禁地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

粕，
在全国遍地开花，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东方不亮西方亮。
反
正是全国大得很，报刊浩如烟海，且手法极其隐蔽，简直炉火
纯青，
抄了你的文章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
这是功夫，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学到的。
说起来，
我们的柳作家还是有抱负的。
每次打开自己剪贴
在一起的厚厚的作品集，除了欣喜外，还有一丝儿不安。我柳
君何尝不想做一个笔杆一摆天下知的实实在在的作家？只是
那样做太慢、
太累、
太不合算，
如果不采取
“ 速成”
手段，
自己能
这么快到文化馆工作吗？尽管是个临时工，但得到这个位子也
是不容易的。如果他还是一个农民，连稿纸灯油这些起码的问
题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创作？
他当然知道写作 特别是写小说、报告文学什么的需
要材料，需要新鲜的第一手生活材料。他听说过，短篇小说大
师蒲松龄就是在路旁大树下设一茶摊，南来北往的客人就是
品着蒲翁的茶，讲着一个个狐仙的故事，然后蒲氏稍微润色了
一番，
遂有了《 聊斋志异》，
一朝闻名天下知的。
这事蒲松龄做
得，
我为什么做不得 ？
于是，经过一番侦察，比较，他选择了野娃的小茶栩。
他预感到，自己真正的创作生涯开始了。

离野娃的茶棚不远，东边一条小胡同里，有一处水站。
水站卖水的是那个瞎子鲁老三“
的 铁杆听众”
徐奶奶，
这
老太太虽说已到花甲之年，身体却硬朗得很。她早年算命为
生，
据说十分灵验，
谁家走失 了牲口丢了东西，
找到她一算，
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

梢儿。“ 怎么？做不得你的姐姐？喊声姐姐屈不了你的书生身
份 。”
小羊眨巴眼睛，
又揉了几揉，
没错，
是个……姐姐。
只是他
一时叫不出口。
“ 懂吗？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亲姐姐！你是我的亲弟弟！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供你读书。不光读中学，还要上大
学，
中 状 元！
”
小羊被这番话弄得糊里糊涂，眼前一片朦胧，他不知发生
了什么事情。
“ 你就住楼上，安上一个书桌，你读你的书，我卖我的茶，
我 供着 你 …… ”野娃 说 着，
目 光飘 忽 不定，
好兴 奋，
好 悠 然，
好
迷人
“，你说好不好 ？
”
小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都恍恍惚惚，宛如梦中，好不真实。他用牙齿咬了咬舌头，疼。
“ 我……我走了，谢谢你……”小羊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
步。
“ 走？
你 敢！
”野娃 大喝一 声，
娥眉倒 竖，
小羊被 吓住 了。
“ 我是老虎吗 ？
我能吃了你 ？
”野娃的话又快又急
“，你上哪
去？
你有家吗 ？
你吃什么 ？
住什么 ？
谁保护你 ？
”
现实，一下子又被拉得很近，小羊颓然蹲了下来，双手捧
着头。是啊，上哪儿去？家在哪儿？去找鲁老三吗？
“ 好弟弟，”野娃的心一下子软了，那深深的同情更强烈
了，一种油然升起的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使她心里热浪滔天，
“ 我也是一个孤儿，有我吃的就会有你吃的，一块窝头一分两
半，没有吃的我去拉要饭棍。你看着能行呢，就在一起过几天，
不行，你拔腿走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７

“ 这 卦好！
娃 儿，
这 卦好！
生死 有命，
富 贵在天，
你 命里 该遇
上的贵人就要来了！”
野娃浑身一震。
“ 大喜大喜！
我老婆子说不上哪天也要沾娃儿的光呢！
”徐
奶奶连比带划，创造着热烈的气氛，心里说，这娃怕是遇到了
不顺心的事儿，
按说得叫她高兴，
宽宽心才好
“，这贵人一定从
东南方 来，
卦书 上说，
东南 瑞云照，
喜事要来 到！
”
“ 真的 ？
”野娃心里怦怦直跳。
“ 我 土埋 半 截 的人 了，
还能 哄 人！
”徐 奶 奶佯 装 生 气，
脸一
板。
野娃咯咯地笑了，闪电似的在徐奶奶额头上亲了一口，扔
下一串笑声，人早就没影了。
“ 水！
你不 担水了 ？
疯丫 头！
”徐 奶奶 在屋 里喊。

“ 刚才你说是十七了，
哪月生 ？
”
“ 八 月 。”
八月，怎么能是八月？比自己还大两个月呢！野娃有些不
满。
“ 你 得喊我姐 姐！
我也 属羊，
七 月生！
”野娃大 声宣布，
她一
下子把自己的生日提前了三个月。
“ 你……你是女的 ？
”小羊一惊一乍。
野娃将三块瓦的 火车头帽子一摘，两条油亮的大辫子滑
下肩头，光彩照人。小羊木偶似的张大吃惊的眼睛。
“ 睁开你那泥蛋子眼，
仔细看看！
”野娃笑吟吟地摆弄着辫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８

第三章　　一场风波
一

杜耘拿起公文包，顺手关上电灯 她的单身宿舍是借
文化馆的一间放杂物的仓库，
阴暗、
潮湿，
白天也需要开灯。
方
书记曾说过，她住文化馆只是暂时的，顶多三个月就可以搬
家。现在她住这破房子已半年了，方书记还没有兑现他的承
诺，最使她心烦的是那个作家柳君缠上了她。这不，她刚拎起
公文包出门，顶头就遇上了这个克星。
柳君笑嘻嘻地推开杜耘已关上的门，把手上提的两条鱼
往上扬了扬，讨好地说：
“ 瞧，
刚出 水的 护城 河鲤 鱼，
活的，
鲜 着呢！
”
“ 别别！
”杜耘拿着锁的手不知往哪儿放了，
她发现最近越
来越讨厌这 个作家了
“，我还要去 开会呢！
”
“ 共产党的会多。
”柳君大概一点也没看出杜耘的反感，
自
顾自地说，“ 那就等你开会回来吃吧，这鱼味道好极了。”
“ 我中午回不来。
你提走吧。
再说，
我也不会摆弄这东西。
”
柳君立即来了兴致，高声说：
“ 我 别 的 不行，
除 了 写 文 章，
就 是 拾 掇 鱼 啦！
这样 吧，
你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９

小羊缓缓地站起了身，松开攥紧的拳头，无言地深深地定
定地看了野娃一会儿，从胸腔里憋出两个字：
“ 姐 姐！
”
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谁也没发现，早就坐在茶棚里的惟一的茶客柳君，微笑着
收起了他那架海鸥牌照相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０

“ 神气什么 ？
咱 们 走 着 瞧！
”望 着 远 去 的杜 耘，
柳君心里发
着狠。他掂了掂那两条鲤鱼，换上笑脸，向馆长家走去。

日子迅速地悄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先是到了平静得不起
浪花的春天，仿佛一眨眼的工夫，就是燥热的轰轰烈烈的夏天
了。
瞎子鲁老三的黄金季节到了。晚上，护城河沿到处都是乘
凉的人群，鲁老三一拨弄他的软弓京胡，男女老少就都摇着扇
子围上来，
听 他顺口胡编的新段子：
说春天，
道春 天，
挤眼的工
夫就到了夏天
“，批林批孔”
要抓紧哪，
要不右派可翻了天……
护城河的西岸，全是五几年栽的垂柳，如今已是绿柳成
行，
轻 拂 水 面，
千 丝 万 缕，
别 有 一 番 情 趣。
盛 夏，
河水是淡蓝色
的，河里拥挤的水草是碧绿的，水草间白云晃动如游鱼，隐约
可见。
城内是喧 闹、
拥挤、
乱哄哄的。
而这 儿和城里闹市 区宛如
两个世界，
充 满了静谧、
幽雅和诗情画意。
县城公 园太小，
这里
是天然的补充。
小羊正在城南护城河边一棵老柳树下学习功课。他坐在
河堤的石堰上，书本摊放在两腿中间，赤裸的双脚伸进凉爽的
河水里，
十分惬意。
可是，
今天怎么了 ？
书本上的字变得模模糊
糊，飘忽不定，怎么也看不进去。姐姐那迅速消瘦的呈菜色的
脸，那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老是在眼前晃动，使他怎么也难以
集中精力。他想起他搬到小茶棚落户的第一天，野娃给他立下
的 三个 规 矩。
那天，
小羊夹着一小捆铺盖和一书包课本，
怀着感激而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１

你的会去，晚上没有饭局吧？那我就显摆一下我的手艺。你奉
献一下你的炉灶，我奉献一下我的鱼，我们共同享受一番美
味，
怎么样 ？
”
杜耘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个柳君，
真像一只嗡嗡叫
的苍蝇，让人讨厌和心烦。自从住进这个文化馆，这柳君就没
让她清闲过，一会儿来采访，说是要以她为模特儿写一部知青
题材的长篇小说，一会儿又拿出他发表的报屁股文章来让她
“ 指正”
。他除了吹嘘自己，
就是吹捧杜耘，
而且是廉价的，
让人
浑身“
起 小米”
。最近他越来越放肆了，
居然大肆宣扬名人都有
“ 情人”
，又是徐悲鸿啦又是鲁迅啦，
举了一大串例证。
这回又
进一步，要一个锅里吃饭了。
其实，致使柳君得寸进尺的正是自己。
从心里说，
一开始，
她对柳君是尊重的，
作家嘛，
不是什么
人都可以当的。那是让人敬畏的一个职业，她为结识一个作家
而高兴。接触了几次后，柳君的庸俗和低级趣味就逐渐显露出
来。她一次次原谅了他，以为也许这正是作家的不拘小节呢。
没想到这人登鼻子上脸，越发放肆了！
“ 晚上 我也 没时 间。
”杜耘 有意
“ 刺”他一 下，
断 了他 的退
路，“ 晚饭有朋友约我出去吃饭。”
“ 是男朋友吗 ？
”柳君顿时蔫了。
“ 对 ，是 男 朋 友 。”
“ 我也是男朋友之一嘛！
怎么 ？
能赴别的男朋友约会吃饭，
不能吃我这个男朋友的鱼？”柳君酸溜溜地说。
“ 放肆！
”杜耘觉得受了污辱，
把柳君推开，
叭的一声锁上
门，骑起自行车走了。
柳君碰了一鼻子灰，拎着两条鱼 怔在那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２

“ 恐怕是兴不起来。”
“ 小羊蹄儿！
……我说要真兴起来呢 ？
”
“ 兴起来……也不一定能考上……”
野娃冷冷一笑，沉下脸来：
“ 亏你还是男子汉，
真没出息！
这样吧，
这一条你不答应也
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还是过我的独木桥。”
小羊的脸刷地红了，头使劲低下来。
“ 行不行呀 ？
”野娃又逼问了一句。
小羊狠狠心，又点了点头。
“ 第三件事……”野娃停顿了一下，脸不由飞起一片红云，
不自觉地摆弄着辫梢儿，
又猛地抬起头
“，你我都大了，
该避的
就避着点儿，
不准有歪心烂肠子！
”
小羊住了下来。果然执行了这三条规矩，而且一丝不苟。
规矩，这是什么样的规矩啊！小羊合上书，甩于脚上的水，
穿上鞋，对着河水，深深吸了一口气。
半年了，每天早上，姐姐都是五更天就起床，挑水做饭洗
衣劈柴生炉子，
手脚不停，
忙忙碌碌，
一刻也不得闲。
小羊反倒
成了蹲“
在 绣楼”
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的 小姐”
，顶多，
拿上书
到护城河边散步。他很是过意不去，想帮姐姐干点杂活。他想
劈柴，野娃夺斧子；想挑水，野娃夺挑子。她硬是不让他动手。
“ 去去！
碍手碍 脚的，
上楼念你的书去吧！
你多学点比什么
都强！”野娃总是这样说。
小茶棚本小利薄，赚不了几个钱。一天三顿饭，小羊吃干
的，
姐 姐喝 稀 的，
还 不 许小 羊 有
“ 意见”
。否 则，
姐 姐 把碗 一 推，
不吃了。每逢这个时候，弟弟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姐姐的脸色，
做 出狼 吞虎 咽的 样 子，
“
将 功”补
“ 过”
，直到 姐 姐扑 哧一 笑，
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３

忑不安的复杂心情，正要进去，野娃用身子一挡，把他堵在门
外。
“ 别忙！
”野娃深深地 看着他，
目 光严肃而又认 真
“，我仔细
想 了想，
有三件事，
你得依我，
讲好，
你再搬进来 到街上买
斤 青菜 还 得讲 讲价 呢。
对不 对 ？
”
小羊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一时间愣住了。
“ 第 一 件，
家 有 千 口，
主 事 一 人，
自 古 一 个 理 儿。
我是你姐
姐，
凡 事 我 当 家。
”野 娃 说
“，你 姓 杨，
我 姓 羊，
杨羊同音不同字
儿，
总是一个调儿，
我是姐姐，
我当 家不成问题吧 ？
”
小羊心里一阵轻松，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 姐弟二人组家过日子，
总得有个分工。
”野娃接着说
“，我
呢，
负 责 挑 水 买 菜，
做 饭 洗 衣，
缝 缝 补 补，
家 务 活 不 用 你 沾 手；
你呢，
只负责念书，
不光念，
还得念出个人模人样来，
念出个大
学 生 来！
”
“ 这……我做不到。”小羊吭吭哧哧地说。
“ 怎么做不 到 ？
”
“ 我一个男子 汉，
不 干活，
让 你养活，
这太…… ”
“ 谁说不干活，
念书就是干活呗！
比干活还累哪！
我上学只
上 到五 年级，
就累 怕了，
再也 不 去受 罪了！
”
“ 还有上大学的事儿，
眼下时兴推荐哩，
又不考试，
光政审
我就过不了关 。”
“ 那可说不定，
隔年的皇历看不得。
满天的云彩，
你知道哪
块有雨 ？
我就不信，
睁眼瞎子能中状元！
以后的事儿，
谁也说不
清。一天翻一个花样。”
“ 啥花样，
也 不会推荐 我。
”
“ 要 是 再 兴 考 试呢 ？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４

对我这样好？你欠了我什么？
小羊知道，今天的学习计划是泡汤了，他头昏昏地向街里
走 去。

县城不大，却有一个富丽堂皇的宾馆，叫荆河宾馆，是五
八年动工兴建的。传说正是那一年，毛主席到南方视察，路过
此地，专列停在小城火车站上，看见铁路东边大兴木土，脚手
架林立，主席问被召见来的县委书记：
“ 这是盖啥子 ？
”
“ 宾馆。
”县委书记简短答道
“，四 层。
这是我们 县最大的建
筑。”
主席皱了眉头，随即作了指示：
“ 一 个 县，
不 要 贪 大 求 洋 嘛！
我们国家还很穷嘛。
同 志，
摆
阔气，
不 是共产 党的作风 嘛！
”
正兴建的宾馆立即停工了。紧接着，三年饥荒袭了过来，
连吃都成了问题，更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顾及此事了。又过了
几年，宾馆还是建了起来，鹤立鸡群，艳压群芳，周围大小县
市，
无一敢比。
县里，
地区里，
甚至是省里一些重要会议均在这
儿召开；
上 级来了领导，
报社下来 记者，
都在这儿招待。
这儿成
了全县的中心、小城的骄傲。
小羊此刻正站在宾馆对面的护城河边上，身子倚在护城
河栏杆上，注视着这座与己无关的华贵建筑物，心里莫名其妙
地涌出一个荒唐的固执的念头：什么时候姐姐能住上这样的
宾馆就好了，她应该享受到这种待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５

新摸起筷子为止。但不管怎样变着花样“ 改善生活”，粗粮细
做也好，精打细算也好，主粮总是地瓜干 是用野娃的供应
粮到集市换的，
光吃细粮，
一是不够，
二是吃不起啊，
况且还需
要卖一部分粮票作为零用钱呢。隔三差五，桌子上也会出现
一小盘荤腥，或许几片猪头肉，或许几条草鱼。这时，野娃就
会坐在一边，双手托腮，静静地默默地带着欣赏意味地看着小
羊吃，
仿佛这是她的一种享受。
每逢这时，
小羊就努力
“ 表现”
自己，
将盘中的美味一扫而光，
来满足姐姐的这“
种 享受”
。如
果小羊谦让不吃，姐姐就发火生气：
“ 小羊蹄儿！
这是专门为你做的，
你不吃就扔了喂狗！
学习
累 脑子，
不 上 上营 养，
补 一补，
咋行 ？
”
不然她就说：
“ 你怎么不听话了，
忘了规矩了 ？
”
姐 姐迅 速 消 瘦了。
脸，黄中 泛 青，
显 得 眼 睛更 大，
睫毛 更
长，长久只吃地瓜干，胃怕是吃坏了，时不时地吐酸水。水站
的徐奶奶不时提醒她：
“ 娃儿不兴作践身子哩，
老了就觉着啦！
”
每天挣的那几壶茶钱，还得为小羊的自学买课本，买资
料，
买笔墨纸张。
春天，
野娃把袄里的棉花掏出来，
改成夹袄；
如今到了夏天，她又把夹袄里拆下来，袄面成了汗褂。为了弟
弟，姐姐连件衬衫也舍不得买。每逢想到这儿，小羊就有一种
犯罪感。姐姐十八岁了，十八岁应是开花的年龄，如果姐姐能
穿上一件红的确良褂，或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该是多么出众
多么洒脱！
脑子发涨，
塞满了姐姐、
姐姐、
姐姐……还有那吐酸水的
痛苦，还有她身上那件带补 丁 的棉 袄面。
哦！姐 姐！
你为 什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６

“ 嗯……我发现在河边学比在家里效果好。”小羊慌乱地
回答。
他
“ 逃 ”出 了 家 门 。
还好，姐姐似乎没注意他的神色。
四块三毛五分钱，一个星期就挣了这么多，再过两天，也
许就够扯一件衣料了。
一个星期来，小羊在水站徐奶奶那儿借来个破打气筒修
好，
天天到宾馆门口，
给缺气的自行车充气，
每辆收三分钱，
公
平交易。比姐姐的大碗茶贵百分之五十，无本万利，收入可
观。那气筒是他挑水时在水站门后头墙旮旯里发现的，没想
到现在派了用场。徐奶奶不仅支持他的做法，还答应对姐姐
保密呢。其实说一个星期也不确切，小羊实际是天天都在河
边复习功课，只是瞅着宾馆里散会，大批人马推车出来，他才
拎 着 打 气 筒 过 去，
每 天 二 次，
每 次 不 超 过 半 小 时，
四 元 多，
嗬！
这是小羊第一次挣钱，
而且旗开得胜，
挣了这么多！
小羊服务态度极佳，满脸的汗都顾不得擦，每打完一只轮
胎，还用抹布将车圈擦得油光放亮。许多人的自行车气打也可
不打也可的也乐意让他打，慷慨地奉献两枚硬币。小羊的生意
十分兴隆，今儿上午竟一气打了二十辆，挣了六角钱。还差五
分 钱 就 五 元 了。
好 吧，
就 先 买 它 四 尺 的 确 良，
搁 着。
再 攒 钱，
攒
够了再买一件连衣裙，穿这个的还不太多呢，让姐姐大吃一
惊。
哦，
姐姐，
穿花褂头的姐姐，
穿连衣裙的姐 姐，
漂亮十倍的
姐姐！
生活突然有了新的内容。人往往是这样，心里有个目标，
有个追求，
有个秘密，
有个眼巴眼望，
就会多一份愉快，
多一份
味道。小羊掰着手指数日子，盼望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７

小羊愤愤地想：小茶栩与宾馆近在咫尺，可我和姐姐连宾
馆的门都没进去过，这不公平，也不合理。什么又公平呢？我
不能跨进学校的大门，这公平吗？姐姐不能穿上一件像样的衣
服，这合理吗？谁又能给我一个公平合理的答案？
宾馆门前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院子里还停了几辆吉
普车，大概是县革委的头头们在这儿开会吧？不，应是一个大
型的会议，门厅边还停放着一大片自行车呢。姐弟俩什么时
候能混上一辆自行车呢？骑在上边一定威风极了。笑话！我们
连衣服都穿不上，还谈买什么自行车？不自量力。
散会了，从宾馆里拥出一群人。好几辆吉普车一起发动，
一阵轰轰隆隆，马达齐鸣，开走了。成群结队的自行车也各奔
东西，从小羊面前昂然通过。
“ 喂！小同志，
附近有打气筒吗 ？
”一个戴眼 镜的中年干部
问小羊，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使劲按了按车货架，轮胎立即
瘪了下来
“，我这老爷车！
打一次气只管半天。
老是修不好，
新
车又买不到。”
“ 不知道。
”小羊摇摇头，
隐隐有一种快感，
书上说，
这种心情
叫幸灾乐祸。自己怎么会幸灾乐祸？因为他是从宾馆里出来的？
又有几个人苦着脸推车走来。显然，他们的自行车也没
气了。活该！
小羊的心没来由地跳了几下。他快步走去，他被自己突
来的
“ 灵感”振奋了。

“ 又出去吗？
”看着匆匆往外走的小羊，
野娃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８

鬼使神差，杨小羊不由自主地磨蹭到那排自行车跟前。他
用手挨个按按轮胎，
这辆不缺气，
这辆气很足，
这辆 也……唉！
他赌气地拧了拧一只轮胎上的气门心，哧的一声，吓了一
跳。他用手一按，轮胎瘪了。他想到了连衣裙。手伸向另一只
气门心……他有些走火入魔，一辆又一辆……
“ 你干什么 ？
”天上滚来一声炸雷。
小羊手一哆嗦，呼吸停止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眼前一
片漆黑，
黑暗中有灿烂的金星直闪，
好一阵子，
有一个世纪。
他
缓缓直起身，腰间又酸又疼。一转脸，他看到了一张愕然和迷
惑不解的脸。
杜耘也认出了杨小羊，并且知道杨小羊已和那个野丫头
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家。这是柳君告诉她的。柳君告诉她这件事
有些鬼鬼祟祟，他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他发现的特
大新闻 一 个卖茶“
的 小生产者”
收留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子
弟，
而且养得白白胖胖，
天天走白专道路，
要自学成材。
一对孤
儿孤女，
学那些课本有什么用 ？
为什么学 ？
居然还那么刻苦！
什
么用意？什么目的？莫非是为了算清每天收入的条钱？滑天下
之大稽！这里边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柳君说他将秘密侦
察下去，到时候写出一部惊天动地的报告文学让全中国大吃
一惊。对于柳看的渲染，杜耘半信半疑，什么事一经过柳君的
嘴就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他的话水分太大，不可不信，绝不可
全信。
如今，
她看到了小羊正给她的自行车放气。
说实话，
她不
相信这是阶级敌人破坏，
如果这样的话，
这“个 阶级敌人”
就太
傻 了。
放 气 哪有 用 钉子 扎 车带 方 便快 捷 ？
且
“ 破坏 ”
得 厉害！
但
她闹不明白的是，这杨小羊为什么放气。
“ 我有得罪你的地方吗 ？
”杜耘尽量用和蔼的口气问，她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４９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举使姐弟二人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
变化。

阳光无遮无拦，直射下来，万物都显得蔫蔫巴巴，没有生
气。
路两旁法国梧桐叶子耷拉着，
无精打采。
天，又闷又热，
几
只狗在树荫下躺着，伸着舌头，肚子大幅度地蠕动着，像拉风
箱。
不是好兆头，怕是要变天了。
小羊的眉毛稀稀拉拉，挡不住老是往下流的又湿又咸的
汗水，腌得眼睛生疼。他在宾馆门口的马路上徘徊有一个时辰
了，今儿个没有大型会议，那儿只停放了十几辆自行车，就算
有一半缺气的，也挣不到两毛钱。他心里有团燥火在烧。
怎么不开会呢 ？
“ 冰糕三分……”卖冰糕的小姑娘趔趔趄趄背着冰箱冲着
他 喊。他真想来上一根，
凉丝丝的，
甜津津的，
清心败火。
才三
分钱一根，相当于给一辆自行车充气的收入。
欲望克制着欲望。他忍住了。
一溜儿排在那儿的自行车，
无人推走，
当然不知道有没有气。
太阳太烈。阳光下宾馆门口空无一人，连门厅里的传达也
不知到哪乘凉去了，十分安静，树上知了在叫，声音尖利而又
刺耳。
已经买到一块布了，
粉红色的底子上有暗色的碎花。
还差
一元钱就够一 件连衣裙：腰间有一条 宽 宽的金色腰带，带铜
扣， 真好看，才八元钱，
不知是什么料子， 不贵。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０

杜耘心头一热。她想起那次在火车站广场瞎子鲁老三让
杨小羊跪下磕头谢恩，被野娃制止的事。好一个有理有节的野
娃，
既有胆气，
又有骨气，
活得虽然艰难，
但坦坦荡荡，
让人敬
佩。
“ 没有什么。
”杜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有空想到你家坐
坐呢，
欢迎吗 ？
”
怕是…… ”
“ 地方太小，
“ 请你不要拒绝。
我叫杜耘，
别称书记。
我也是一个普通的
女人。”
这句话拉近了二人的距离，野娃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这
个 女 人中 出 类 拔 萃 “
的 官 儿”
：丹凤 眼，
小 巧 的 鼻 梁，
一身 合 身
的洗得发白的黄军衣，挺亲切挺普通的一个女人。
杜耘顺手拿过打气筒，把气门对准车胎上的气门心，野娃
慌乱地使劲打气，车胎很快就鼓起来了。她俩一连打了十几
辆，
二人配合得很 好。

这一次，野娃气得不轻。她心里像塞进了一团棉絮，实落
落的，
既闷得慌，
又堵得慌。
野娃简直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
这
种昧良心的欺骗。
那一年，多病的母亲扫街时，从马路上捡到了五元钱，思
虑再三，还是拿回了家。那时家里穷啊！当工人的父亲病退在
家，长年卧床不起，每月只有十二元钱的生活费，母亲是街道
上的清洁工，干一天挣七毛钱。五元钱在这个家里，不能不说
是一笔财富。
可是吃晚饭时，
母亲心神不定，
坐卧不安，
半碗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１

吓着他。
杨小羊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
只好摇摇头。
“ 小 羊！
你 过 来！
”有 人 在 喊 。
是野 娃，
姐姐！
完了。
小羊绝 望地想，
他 拉着打气 筒，
艰难
地迈着沉重的脚步，
走向姐姐，
几米远，
不亚于万里长征。
野娃喘着粗气，节奏很快，胸脯波浪般起伏。这几天她就
感到小羊有些反常，
好像瞒着她做什么事。
于是，
一番侦察，
她
在水站知道了小羊的行踪；又一番侦察，她看到了精彩的一幕
放气。他一连放十几辆。他被人当场捉住。她的眼睛不会
骗人。难道他每天就这样“ 学习”的吗？就这样不择手段赚钱
吗？
这钱清白吗 ？
花这样的钱手不发抖吗 ？
你这个没出息的！
你
这个不成器的！你这个……混蛋！
小羊缓缓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写满了气愤、震惊、屈辱的
脸。
啪！
一 记 耳 光，
清 脆 又 响 亮。
“ 站在这儿干什么 ？
还不回家！
”又是一声吼。
杨小羊走了。
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在瞬间完成的，杜耘脑子还没转过弯
来，
一切都发生了，
她想劝劝野娃，
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个
眼里揉不进一星点沙子的女人，
泼辣、
有主意、
嫉恶如仇，
可她
为什么收留杨小羊呢？而且为他提供一个完全的学习环境呢？
她想不通。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她想起柳君的话，不禁摇摇
头。
野娃面对感慨万千的杜耘，
深深鞠了一躬，
说：
“ 杜书记，对不起 ，
我代表我弟弟向您赔礼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２

是？你是嫌姐姐没本事送你进学校是不是？你有什么不满意
的？
你说！
你父亲临死前的遗憾你忘了……”
有两股热辣辣的东西顺腮而下。
怎么 ？
自己哭了 ？
野娃哭
的时候太少了！
小羊一动也不动，
也不申辩。
他想：
我把姐姐气坏了。
内疚
感遍布他每一根神经，
每一个细胞。
我该死！
我有罪！
我昏了头
了！我干了些什么？我深深刺痛了她。难道姐姐的心还没操碎
吗？
难道姐姐还苦得不够吗 ？
姐姐，
好姐姐，
你打我吧，
狠狠地
打，
你骂我吧，
恶恶地骂，
只要您能消消气，
您咋办都行……
野娃仍在数落着。
她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急脾气，
她受不了
小羊软软的棉花性格，
此刻，
她希望小羊能辩解几句，
吵一吵，
蹦一蹦，甚至不服打一架也好，也比这不言不语不哼不哈软刀
子杀人强些 ！就像一个高强的拳师在亢奋状态下找不着对
手。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大笑大哭，她恨不能立即就围城疯跑
一圈儿！
“ 你哑巴了！
”野娃忍无可忍，
吼了起来。
“ 姐 姐，
我错了。
”小 羊 慌 慌 地 抬 起 头 ，
眼里汪着两泡热
泪。
“ 总算开了金口了！
”野娃舔了舔焦干的嘴唇，
一字一顿地
说
“，那么，
你弄的钱怎么花了 ？
”
“ 我 …… ”
“ 嗯？
”
小羊默默地顺着晃晃悠悠的破梯子爬上了楼，又悄悄地
下来，双手捧着一块粉红底带碎花的布，布上散乱地放着一把
碎钱。
“ ……我买了一块布，给你做褂头……还有这些钱，我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３

再攒攒，
就够一件连衣裙……”
像迎头挨了狠狠一击，野娃眼前一片发黑。她稳了好半
天，才站住脚。她软软地少气无力地呻吟：
“ 我不要。这钱来得不干净。”
小羊眼里的泪储存得太多，
已经承受不住，
珍珠一样顺着
脸颊滴落，
啪啪滴在花布上，
溅起晶莹的水花。
小羊顾不上擦，
一连声地说：
“ 不，
干净！
姐姐，
我可以对天起誓，
这全是我打气挣来的，
今天放气是第一次，
姐姐这是真的！
姐姐，
我对不起您。
我今天
鬼迷心窍，中了邪了……姐姐，这布你千万别扔掉，给弟弟一
个 面子吧！
求求您了，
姐姐…… ”
野娃的那道防线全面崩溃，
心里在翻江倒海，
眼前泪水汹
涌。她想：我错怪弟弟了，就是今天的放气也是为了我啊！
迷乱中，
她抓起那块布，
擦去小羊脸上的滚滚泪水，
嘴里
喃喃有声：
“ 小羊，
好弟弟，
是姐姐错了，
你不恨我吧 ？
你不烦我吧 ？
你
不恼我吧？我太粗心了！太不够姐姐料了……”
“ 不怪你，
姐姐。
”小羊认真而诚心地说
“，你是对的。
姐姐，
你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 快别表扬姐姐了！
”野娃也用那块布擦擦眼睛，
然后，
把
它紧紧贴在胸前，这是弟弟的一片心哪！

经过一场风波以后，
晚上，
姐弟二人都睡不着觉。
阁楼上，
楼 下 ，野娃尽
小羊一个劲地翻身，把木头楼板弄得吱吱直 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４

管闭上眼睛，但白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小羊在想：以后怎么办？给自行车充气的事儿不能再办
了，他没有勇气摸那个使姐姐伤心而又尴尬的打气筒了。尽管
前途渺茫，他也必须认真地学习功课，为了姐姐那片心，也为
了自己精神上的寄托。眼下，初中的全部课程他已啃了一遍，
下一步就再弄高中的，
难是难，
苦是苦，
难道姐姐不难不苦吗 ？
野娃心里悔恨：
我冤枉弟弟了，
我好湖涂！
小羊那么老实，
那么弱小，
那么可怜，
自己不问青红皂白，
打了他，
还骂了他，
我好糊 涂，
好 狠心。
世 上人情薄 如纸，
我 经历的屈 辱、
冷眼、
不
平还少吗？像弟弟这样真心实意能有几人？我应知足了！两个
没爹没娘的孤儿，
组家过日子，
相依为命，
做姐姐的理应爱护、
照顾、
帮助弟弟，
这是责任，
也是正理……
楼板又吱呀一声。
“ 小羊，
你 下 来，
我有话说。
”
野娃坐起身，
披上褂子，
划根火柴点上了油灯，
空气里立
即散发出淡淡的苦艾味儿。灯油里掺进了野艾汁，这是从徐奶
奶那儿学的，
点这样的灯，
据说有驱蚊作用。
小城有电，
但为了
节约电费，野娃只在楼上给小羊安了一盏电灯。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停留在楼梯中间。
“ 姐姐你穿好衣服了吗？”
“ 小羊蹄儿！
”野娃亲昵地骂了一声。
她伸上袖子，
掠起蚊
帐，
坐在床沿上，
说“：好 了 ，
你下来 吧。
”
小羊规规矩矩地坐在野娃对面的凳子上。
“ 姐姐你还生气吗 ？
”小羊的声音里，
充满了深深的自责。
“ 哪来的这么多气 ？
”野娃打量着穿着整齐的小羊，
心里一
阵窃笑，
随即她皱了皱眉头
“，捂酱呀 ？
快脱了！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５

小羊没动，鼻尖上已缀满密密的汗珠。
不管三七二十一，野娃上前就解小羊胸前的扣子，硬是拽
去了那件粗布长褂。接着命令：
“ 把 长裤 也脱了！
”
小羊磨磨蹭蹭地服从了。
“ 哟！
蚊 子！
”野 娃 扬 起 巴 掌 ，
在 小 羊 肩 上 拍 了 一 下。
然后，
思忖了一番说
“：上 蚊 帐 里 去 吧！
”
小羊犹豫了一刻，钻进蚊帐。野娃用扇子扇了几下，赶走
了蚊子，放下蚊帐，自己也上了床。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离得很近。野娃听着小羊的呼吸声很
粗。
“ 今儿晚上，
我睡不着，
听着你也没睡踏实，
不如咱在一块
说个话儿，
下半夜风凉了，
再睡。
”野娃说
“，那我就先讲个故事
给你听。”
讲故事，这倒十分新鲜。小羊不由点点头。
野娃开始讲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像乍从山缝里憋出来的
山 泉。
“ 有这么一个人，
四十多岁了，
结婚十年没有孩子，
求神拜
佛，
四下求医，
也不见灵。
于是就找了个先生相了一面，
说是必
生贵子，
一定能和祖上一样，
是个秀才苗子。
后来，
这人果然生
了一个孩子，只可惜是个女娃。他就把闺女当成儿子养，又宠
又惯，
惯成了野小子。
七岁上，
女娃被送进了学校，
她父亲相信
她定能学出个人模人样来，因为祖上确实有人考上了秀才，相
面先生相得很准。谁知这女娃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别的倒还
精巧，
一摸书本，
就头昏脑涨。
高小没毕业，
就死活也不进学校
门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６

“ 后来呢 ？
”小羊忍不住问。
“ 后来，父亲就死在这个不成器的女娃手里。她父亲五十
岁上，
得了重病，
一躺就是三年，
眼看不行了，
好心的朋友送来
一瓶药，十分金贵，说是十几元一瓶呢！治父亲这种病很有
效。
女娃按药瓶上的说明，
一次给父亲吃了二十片药，
第二天，
父亲就死了。”
“ 药有毒吗 ？
”小羊吃惊地问。
“ 药没问题，
是那个女娃看不懂说明，
那药二十毫克一片，
一次吃二十毫克，
也就是一片，
她误认为是二十片了，
所以，
父
亲的命就断送在那个所谓能成为秀才的女儿手里。”
“ 女 娃 … … 唉，
一 个 悲 剧。
”小 羊 一 声 感 叹 。
野娃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蚊帐外如豆的灯光，一声长
叹：
“ 那个‘秀才’就是我，
是我亲手害死了父亲。
”
小羊打了个寒颤。他瞪大眼睛，注视着姐姐好久好久。他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野娃那颗悔恨、痛苦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野娃低低的声音如泣如诉：
“ 第一次见到你，知道你为了读书去偷听功课，我的脸就
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难受。可是我知道，自己
有救了，我这颗后悔得要死的心有救了。你是我弟弟，我要
在你身上补回我的过失，了却姐姐的一块心病。只要心诚，
石 头也 能开 出花 来 。我想 ，我 砸 锅卖 铁也 要培 养出 一个 秀
才。我成不了秀才，能供出一个秀才来，父亲的在天之灵也
会得到安慰的。小羊，弟弟，你能明白姐姐的心情吗？我是个
粗人，没有文化，你不嫌弃我这个姐姐吧？姐姐做错了事，你
能谅解吗 ？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７

野娃说到这里，
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
顺腮而
下。
相处半年多来，
小羊没见姐姐掉过一次眼泪，
今天，
姐姐哭
过两次了！小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 姐姐，
好姐 姐！
你知道，
我 就你 一个亲 人。
你放心 吧，
我一
辈子都忘不了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小羊用手背抹
去姐姐脸上的眼泪。他喉头哽咽，觉得自己鼻子也酸酸的。
灯光 透过 蚊帐，
恍恍惚 惚，
把 小羊 衬出一 个剪 影，
野 娃看
着这个朦胧的剪影，用印象补充着这个剪影看不清的部分：毛
茸茸的胡须已变得稠密了，喉结魔幻般地突出，个头也高了
些，也结实了些，像个正儿 八经的男子汉了！半年，仅仅半年，
小羊长大了，连他那绵绵的棉花脾气，柔柔的绵羊性格，仿佛
一起都染上了男子汉味儿。
忽地，
有一 种遥 远的说 不清 的情 绪，
在野 娃心 头萌 动，
一
拱一拱，像一头小鹿；一种新鲜的、热乎乎的感觉烧得她浑身
燥 热，
使 得 她 呼 吸 急 促，
手 脚 没 处 放，
不 能 自 已。
她 好 慌 乱，
好
新奇，
好吃惊。
突然，
她推了小羊一把，
语无伦次：
“ ……你走吧，
天不早了……好热。
”
小羊顺从地下了床，
默默地抱着衣服上了楼梯。
姐姐这反
常的举动弄得他莫名其妙。
这一夜，小羊睡得很踏实。
这一夜，野娃瞪着眼瞅到天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８

第四章　　不速之客

接下来的日子，野娃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惶惑，她迷
乱，她心神不定，她烦躁不安。她胸部闷闷的，身上酸酸的。
她不明白也不愿承认发生了什么事情，弄得自己颠三倒四，六
神无主。
水站的徐奶奶注意到了这种变化。她笑眯眯地看着日见
憔悴的野娃，漫不经心地为她占了一卦，然后从花镜上方露出
神秘的目光望着野娃笑。笑得好怪异，好含蓄。野娃埋怨道：
“ 好一个徐奶奶，
老没正经！
人家有心事，
找你破解一下，
怎么老是瞅着人家傻笑！”
徐奶奶把老花镜摘下来，板起脸：
“ 好，
好，我 不 笑 了。
女 大 十八 变，
越 变 越 好 看，
越大越鬼
头！
说 说 有 什么 心 事了，
给奶 奶 听 听！
”
“ 我有什么心事能瞒过你老人家？”野娃撒娇地叫。
“ 不是福，就是祸，是福是祸躲不过。你是不是茶饭不
思，
掉 了 魂似 的 ？
”
“ … … 嗯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５９

“ 说！
你喜欢上谁了 ？
”
“ ……您说什么呀？”
“ 别给我老婆子装疯弄傻。说出来，奶奶也跟着高兴高
兴 是不是那个小羊蹄儿？”
“ 奶 奶！
瞧您……”
野娃含嗔带羞。娘俩笑成一团，打成一团。不管怎么说，
窗户纸被戳破了，纸是太薄了，当然一戳就破。野娃不得不承
认一个事实：自己的确爱上了那个小羊蹄儿！
初恋是生动、美好、迷人的。初恋中的女孩子好神！初
恋中的野娃清新如朝露，面如春风，眼含秋水，秋波盈盈，轻
轻一荡，便溢出一个个微微的笑，浅浅的笑，娇羞的笑，温柔
的笑；特别是她用小羊买的那块粉红色的花布做了一件花褂
儿，穿在身上，就更衬托出她那窈窕的身躯，青春的曲线。所
有的这一切，还有那浓烈的野味儿，使野娃具有一种特殊的
韵 致。
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无数科学家运用现代电子计算机
也难以算出来。需要时，它可以移山填海，牺牲一切。它是翻
滚着的炽热的岩浆，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出来……
野娃更忙了，
小羊的饮食起居她都要亲自料理，
连洗一块
手帕也不让小羊动手。野娃更累了，但累得甘心，累得愉快，
拥有这种“ 累”，是她的幸福。
而我们的小羊，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以为这些是正常
的，像荆河水注入微山湖一样自然。好木好粗好没心的男子
汉 啊！
这时，有一个人闯进了他们姐弟的生活，打破了原有的安
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０

这个人名叫方老汉。名字随便而又有趣。
方老汉不老，
今年二十五岁，
刚从知青点
“ 病退”
回来，
暂
时还没工作。他爱好作词谱曲演唱，最拿手的是即兴创作表
演。他崇拜瞎子鲁老三的民间艺术和生活方式，但并不等于像
鲁老三那样流浪。他也没有做歌坛新秀的打算，只是喜欢而
已。他的嗓子浑厚明亮，音域宽广，一支普通的歌儿在他嘴里
变得千回百转，万般风情；他的作词能力更是出色，随便一件
什么事儿，
便能触景生情，
口中念念有词；
至于曲子，
虽不是他
的创作，
但旧曲陈谱，
民歌小调，
应有尽有，
张口就来，
套上词
就演唱，至今小城乡下各知青点流行的知青歌曲，大部分都是
他的大作。
他下乡的那个大队是全省有名的学大寨先进集体。不久
前，外省的一个县委书记参观团慕名而来，千里取经，车队浩
浩荡荡开进大队部，这时方老汉出现了，他翻穿着油脂麻花的
破棉袄，领口袖头露着黑不溜秋的烂棉絮，腰里束了一根鲜地
瓜秧子，被撕去帽沿的解放帽斜扣在头上，怀里抱着一个琵
琶，让人猛一看十分寒酸，仔细一瞧又很滑稽。方老汉来到大
队部文化室门口，一拨弄弦儿，发出几声悦耳的音符，立时就
吸引了一群小娃娃。
方老汉一脸的庄严肃穆，边弹边唱：

要问我从哪里来 ？
我从县城下乡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１

下乡来到好大队呀，
好大队里学大寨。
学一天，挣两毛呀，
两毛钱能买东西好几件：
买块猪油抹抹嘴呀，
不吃也能饱一半儿，
再买针头和线脑呀，
补完破鞋换鞋带……

刚唱了没几句，大队书记接了谁的报告，一溜小跑赶来
了，他又慌又乱又急又怕又不敢大声嚷，作揖打拱不迭，求老
汉千万别唱了，有话好说。
方老汉理也不理，
停了弦子，
又念了一首《 满江红》：
“ ……多少事，
不要急。
天也转，
地也转，
一万年扎根，
只争
朝夕。”
接着扯了扯衣服，又说：
“ 你平时不是大讲艰苦朴素吗 ？
再者，
我这是宣传学大寨
嘛，
大队天天号召来文化室活动，
没人来，
我带个头吧。
”
“ 小 祖 宗！
小 冤 家！
求求你别闹了，
我 算 服 了！
”支 书 苦 苦
哀求，
“ 好歹你让参观的人走了，你什么问题我全部给你解决

“ 我有病了。
”方老汉懒懒地说
“，有馒头不想吃窝头，
有肉
不想吃咸菜，你给治治吧！”
“ 你是想办‘病退’吧？
”支书恍然大悟。
“ 报告递上去半年了！”
“ 我批！
我办……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２

就 这样，
方老“
汉 病退 ”回了 城。
对 这类 知青，
人家 大队 干
部 养 不起，
惹 不起，
吹 不 得，
打 不 得，
只 得 敬 而远 之，
让其 拔 腿
走人。
在城里，方老汉又寂寞得不行，每个人似乎都忙忙碌碌，
无人欣赏他的演唱，
于是，
他就逛大街打发日月。
今儿个，
他不
知从哪儿弄了几个钱，跑到商店里买了个西瓜，没想到打开一
看，竟是个根本不能吃的生瓜。
“ 哥们 妹子，
换个 西瓜。
”方 老汉 一 手托 着半 个 生瓜，
对女
服务员说。
“ 不 换！
这 是 国营 商 店，
不 是 商 贩摊 子。
”女 服 务 员横 眉 竖
眼。
“ 别生气嘛，火大了烧心。”方老汉嬉皮笑脸，大大咧咧，
“ 换换吧，两便。”
“ 就 是 不 换 。”
“ 真 不换 ？
”
服务员干脆不理他了。方老汉翻翻眼，大度地一笑，嘴里
嘟噜着
“：妹子别发火，
不换就 不换。
”他顺手操过刀，
把生瓜一
劈几半儿，一块块摆在台阶上，大声吆喝起来：
“ 西 瓜！
甜 西 瓜！
快 来 买 哟，
过 了 这 个 村 没 这 个 店 喽！
不买
等于掉了钱没拾哟！”
立时就被他的吆喝声吸引不少人，有人看看地上的生瓜，
直 摇 头。
“ 同志，
别走哇！
我这瓜比国营商店贱一半，
质量和里边的
一样。
”方老 汉一 本正 经地 说，
手往 那女 服务 员一 指
“，不 信你
问她，这瓜就是刚从她那贩来的。”
女服务员一脸的羞愧，一脸的怒气，又找不着茬口发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３

双方僵持着。自然，老汉的西瓜卖不出去，商店的西瓜也
理所当然地卖不出去。摽吧，我方老汉有的是时间，哥们对妹
子奉陪到底！
这时候，野娃走了过来，她是赶集回来，路过这儿的。

野娃篮子里有几样刚买回来的蔬菜：两只茄子，半斤辣
椒，还有一个窝瓜。家里的钱是有限的，野娃必须变着法儿改
善生活。
茄 子 可 以 蒸 蒸，
用 蒜 一 调，
小 羊 最 爱 吃；
辣 椒 用 醋、
盐
一拌，
则是自己的主菜；
窝瓜很嫩，
一掐一汪水儿，
做水饺馅再
鲜也没有了；可惜缺点儿猪肉，……唉，
这已经奢侈了，
这篮菜
怎么也得够吃三天。
听 到叫 卖西 瓜的 吆喝，
野娃 心里 一动，
站住 了，
还 剩下 不
到一元钱了，能买个西瓜带回去最好，西瓜早已大量上市，家
里还没尝过西瓜的滋味呢！她咬咬牙，脑子里迅速闪过小羊被
汗水湿透衣裤的情景，脚下不由得向吆喝声走去。
“ 买西瓜吗 ？
甜掉牙的西瓜！
”方老汉对着她直脖子喊。
“ 太 生，
也不 干 净。
”野娃 瞟 了 一眼 他 的 所谓 甜 西 瓜，
抬腿
向商店里走去。
“ 别慌走，
你要想了解西瓜，
就得变革西瓜，
亲口尝一尝
嘛！你怎么知道我这西瓜不甜？”方老汉拦住她，来了兴致，
“ 哎！
我 看 你怎 么这 样面 熟 ？
”
野 娃心 里一 动。
哦，想起 来了，
正是 那个 让小 羊给 杜耘 磕
头的叫什“
么 老汉”
的青年，
只是剃掉了小胡子而已。
“ 让 开！
”野 娃 不 想 和 他 纠 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４

方老汉一伸腿，
横住店门，
挡住野娃，
唱起来：

大西瓜，
不但男的要吃，
女的也要吃。
大西瓜，
最 容 易 吃，
但吃到熟的就不容易了！
要把生西瓜当成熟西瓜来吃，
哪一级都要吃……

由于是套用曾流行的语录歌的调儿，加上方老汉夸张而
又幽默的表情，令人捧腹，野娃忍不住一笑。
方老汉放下腿，
做了“
个 请”
的姿势，
朗朗说道：
“ 请！里边商店的西瓜大大的有，又大又圆只是比我的西
瓜还要生一点，回去可以用你篮子的辣椒一炒，做成‘辣子西
瓜’，
保证又辣又甜！
”
野娃一阵好笑。
堂堂大国营商店哪里丢过这样的脸面？哪里受过这样的
戏弄 ？
真是忍无可忍！
女服务员从柜台里面一阵风“
地 刮”
了出
来，
双手卡腰：
“ 你是什么东西！
有没有国法 ？
你是想打架 ？
还是想吃人 ？
”
方老汉嘻嘻笑着，
眨眨眼，
双手一抱拳，
接过话头：
“ 息怒！
我 可不敢吃你，
大概连 你也不熟，
顶多算 个半熟。
”
“ 你 混 蛋！”
女服务员忍无可 忍，破口大骂。
“ 我是混蛋不要紧，
”方老汉皱眉撇嘴
“，只怕这个店呀，
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５

糊涂锅里煮西瓜 混蛋一 锅粥了！”

吵架还这么“ 艺术”！野娃咯咯笑弯了腰。
“ 你！你 笑什么？你是哪圈的鸭子？”女服务员恼羞成
怒，
立刻转移了目标
“，要笑回到你家里笑去！
”
“ 怎么，这儿不准笑吗？”无故遭到一阵抢白，野娃火了。
“ 我来买西瓜，
还得哭着来买吗 ？
”
“ 买西瓜 ？
这瓜不卖了！
”
“ 为什么 ？
”
“ 不为 什么，
就 是不卖给 你！
”
唇刀舌剑，
二人叮当上了，
反而“
把 罪魁祸首”
方老汉丢在
一边，
使得方老汉悠然自得“
地 坐山观虎斗”
。他仔细打量着野
娃，不由心里一动：这是好漂亮好男性好有棱角的女子！通身
充满了独特的浓烈的野气儿，像山洞里的放荡不羁的山泉，像
乡间大道上踩不死的萋萋芽花，美好而又一包刺儿，倔强而又
有个 性。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争吵，忘记了
他“
的 恶 作剧”
，直到两 位女性“
的 战 争”
在野娃的不 屑一顾中
结 束。
野娃一跺脚，
一转身，
狠狠瞪了方老汉一眼，
走了，
卷起一
股野气儿。这时候方老汉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方向
性、路线性的错误，因为自己的原因使“ 野气儿”没买上西瓜，
而且还惹了一肚子气，真是罪该万死，不可饶恕！
他懊丧地拍拍后脑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６

小城的夏夜清新如水。
下午一阵雷雨，
赶走了暑气，
月牙
儿湿漉漉地挂在天上，护城河那边蛙声如雨，此起彼伏，偶尔
有轻风徐徐吹来 连同清脆、
明亮的蛙声一起吹来，
扑打在
小阁楼的窗棂上，使如雨的蛙声时断时续。
阁楼上，
小羊在
“ 啃”
一道代数题，
时而皱眉咂嘴，
时而划
上几笔，继而又撕了草纸，摔了铅笔。这道题委实是太深太难
了，像一个神秘莫测、险象环生的迷宫，引你走进去，转上几
转，
就迷了道 儿，
怎么 也走不出 来了！
没 有老师的自 学，
难 哪！
野娃坐在小羊的床沿上，
就着灯光做针线。
她不时瞅瞅干
着急的小羊，又怜又疼又爱又使不上劲儿，欲言又止，解题不
是做针线，这忙帮不上啊。她正想劝小羊出去走走，换一换脑
子，
突然，
一阵缓缓的琵琶声和风声、
蛙声夹在一起，
从窗口扑
进来，
和谐而低沉，
悠扬而又压抑。
今晚凉快，车站广场无人乘凉，谁呢？
随着琵琶声，有人轻吟低唱：

我的夏天是一杯白开水，
淡淡的没有颜色没有味道。
满天星斗是无数寂寞，
蛙雨滴滴伴奏着我的空寥。

我的夏天是一块生西瓜，
你没尝出什么味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７

我的夏天半生不熟，
熟透了的是我的无聊……

月光淡淡，
琵琶声淡淡，
调子如泣如诉。
小 羊咬 着笔 杆，
默 默听 着，
默 默品 着个 中滋 味，
默 默体 会
着弦外之音，一种虚幻的惆怅，一份压抑的情绪。夏天像个半
生不熟的西瓜？亏他想得出来！特别是那句“ 我的夏天半生不
熟，熟透了的是我的无聊”，更使人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滋
味，
使 人玩味再三，
品尝 不尽。
野 娃却 受 不 住了，
弟 弟正 愁 眉 苦脸，
又 有 人来 干 扰！
她上
前拍拍窗子，喊了一声：
“ 喂！
请到别的地方去唱好不好 ？
吵 死 了！
”
“ 是野娃吗？”窗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耳熟，
“ 我给你送西瓜来了！”
什么 西瓜 ？
上 午国营 商店 那一幕，
像 一朵不 大的 浪花，
早
已一闪而过，不留痕迹。唱也是“ 西瓜”，送也是“ 西瓜”，
这人发什么神经？野娃好笑地问：
“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
我 不 认 识 你。
”
“ 你敢说你不认识我？”下边的声音有些恼怒，“ 上午
我卖 西瓜 ，害 得你 和服 务员 吵了一 架 ，是不 是 ？你好 好想
想 。”
上午 ？
西瓜 ？
哦，想起来了，
是那个又超脱又调皮又满不在
乎的卖生西瓜的浑小子！
“ 嗬！是 你 。我 早 忘 了 。”野 娃 笑 着 说 。
“ 什么 ？
你 竟 然 给 忘 了！
”方 老 汉 不 满 地 大 叫
“，告 诉 你 ，
我来还你的西瓜。”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８

“ 这 人 怪 了！
你 又 没 借 我 的，
哪来的‘还’ ？
”
“ 是 赔 你 的！
赔，行了吧 ？
因为我，
你没买上西 瓜，
我理应
包 赔 你 的 损 失。
对不对 ？
”
“ 我 没 听 说 过 这 样 的 事 儿！
”
“ 跟你 说 不清 楚！
你 能不 能放 我进 去，
给 我一 个解 释的 机
会？
”
真真一个怪人！野娃觉得又荒唐又好笑又可气。她倒要
听听他什么样的鬼话。她喊：
“ 门没闩，
你 要 长 着 腿，
自 个 儿 上 来 吧！
”
接 着是 急急 的脚 步声，
推门 声，
划 火柴 的声 音，
最 后是 楼
梯的吱吱声。少顷，楼梯口冒出一个肩背琵琶手捧西瓜、吊
儿郎当的男子汉来。
“ 快 接 过 去 呀！
真 没 眼 色！
”他 夸 张 地 大 叫 着 把 西 瓜 扔 给
小羊。然后解下琵琶扔在床上，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副累坏了
的样子。哦，这间小阁楼好矮好小。矮得个子高一点就得碰
头；小得只放了一张书桌、一张小床，还有一个方凳，竟连他
坐的地方也没有，方老汉干脆席地而坐。楼板吱呀一声，他吓
了一跳，
哎呀一声，
一跃而起。
野娃笑得前仰后合。
“ 喂，
唱 歌 的，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
”野 娃 问。
“ 哇！
”方 老 汉 委 屈 地 大 叫
“，什 么 唱 歌 的 ？
应 称 歌 唱 家！
歌唱家 方 老 汉！
”
于是，方老汉把自己如何卖西瓜，女服务员后来如何败
下阵来，给他换了西瓜，自己如何四处打听到他们姐弟的地
址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番。他说，为了“ 赔”这个西瓜，历
尽了千辛万苦。他说，这个西瓜是他赚来的，不吃白不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６９

方老汉拿过西瓜，抱起拳头，一拳砸下，把西瓜一掰三半
儿，
不由分说，
一人分了一块。
“ 对，不吃白不吃！”野娃接过分给她的一块最大的西
瓜，用手又掰下一块，放在小羊面前，自己带头咬了一口，
“ 哈 ，好 甜 ！”
三个人都吃起瓜来，方老汉吃得最快，弄了一脸的西瓜瓤
儿，鼻尖上还贴着一枚黑瓜籽儿！

鬼使神差，鬼使神差！方老汉心里涌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
莫名的激动。回城以来，这是他度过的最充实最痛快的一晚。
为什么？他还有点迷糊，也来不及细想，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渴望在这小阁楼多呆一阵，渴望了解这对奇异的姐弟。下
午，当他打听到这对姐弟是怎样组成这个奇异的家时，就产生
了这种强烈的渴望。
“ 听说，
你已在自学高中课程 ？
”方老汉又找到了话题。
“ 是。
”小 羊 说。
一提这个，
他就愁眉不展
“。难 着 哪 ，
又没
人辅导……”
“ 可是，
”方老汉一脸的不解和困惑
“，这年头，
这样学管什
么 用 啊！
”
“ 呔！
”野娃立即 ；
紧 了 眉 头，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 这
个人怎么净使横劲！
”这是个敏感地带，
方老汉想。
这里边一定
有着复杂曲折而有趣的原因。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太冒失
了，忙堆起笑脸。
“ 冒 犯！
冒 犯！
”方 老 汉 眼 骨 碌 碌 一 转
“，我 是 说，
我想给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０

羊推荐个辅导老师，
不知阁下是否愿意 ？
”
老师？野娃兴奋起来，这可是她的一块心病呢！
“ 一个月得付多少学费呢 ？
”她小心翼翼地问。
“ 一个大子儿不收。
”方老汉拍 胸脯。
“ 哪儿的 ？
谁？”
野娃怀疑地问。
“ 远 在天边，
近在眼前！
鄙人做个老师跟闹着玩似的。
”方
老汉大言不惭。
野娃打量起这个不请自到“
的 老师”
来：中等偏上的个头，
结结实实的肌肉，黑而硬的头发不像是长在头上的，而像是一
根根栽上去的，额头上几道皱纹忽隐忽现，记录着岁月的沧
桑，
眼角下 垂，
嘴 角则上挑，
满脸 都是自信、
随便、
满不 在乎的
神气，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看破红尘的脱俗劲儿。这只是表
面的印象，
这人“
很 深”
，恐怕一时很难看透他。
“ 不像。”野娃喃喃自语。
“ 不像什么 ？
不像一个斯斯文文的老师吗 ？
”方老汉讥讽地
说，
一丝冷笑挂上嘴角
“，不相信吗 ？
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
野娃撇撇嘴。然后眼一眨也不眨地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
是研究性的。
方老汉可受不了这“
种 研究”
，他一下跳了起来：
“ 审犯人呀？莫名其妙！聘请老师应当客客气气，毕恭毕
敬。
我也不知发的什么贱，
当什么老师！
你长着耳朵，
总该听说
县一中学生教老师的事儿吧？”
县一中
“ 学生教老师”的事，
全县人人皆知。
那一年，
有一
节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正讲得津津有味，突然教室里传来一
阵清脆的笛子声，顿时秩序大乱。老师怒不可遏，质问吹笛子
的学生
“：为什么有意捣乱 ？
你都学会了吗 ？
”那学生站起来，
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１

直气壮地说
“：你讲错了！
就该允许学生抗议！
”全班同学大哗，
老师也气得直哆嗦。
这时，
那学生走上讲台，
用笛子指着黑板，
一五一十讲了起来，整整讲了一节课，订正了老师的错误之
处，
而且 深入浅出，
口若悬河，
老师和学生都听呆了！
还传说，
这学生上高一时，就精通了全部高中的课程，扬言要报考北大
和清华。
谁知后来
“ 文革”开始，
未能圆他的大学梦。
“ ……那吹笛子的学生就是在下。
”方老汉慢腾腾地说，
语
气里带着不满。
他？
野娃大吃一惊，
真是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
可是
那个神话般的吹笛子的学生怎能和眼前这个吊 儿郎当的“ 老
汉”
连在一起 ？
“ 小羊，
过来，
给老师磕头。
”野娃突然说，
满脸的严肃认真。
方老汉大叫：
“ 别别！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跪天地二跪父母，
凭什么给我
跪？
罪 过，
罪 过，
折 杀老 汉 也！
”
野娃噗地一笑，
对小羊说：
“ 那就别折方老师的阳寿，
鞠个躬吧，
划过这一道儿。
”
方老汉却又认真起来，
搬过凳子，
整整衣服，
正襟危坐，
还
使劲咳了一声，
闷声说：
“ 开 始 吧！
”
小羊规规矩矩鞠了躬。此刻，他的心情倒是真诚的，甘心
情 愿 的。
然后，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
笑声飞出窗子，
和风声、
蛙声融
在 一 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２

第五章　　阴差阳错
一

秋天来了。
秋天来得不声不响。不是吗？你很难分清初秋和盛夏有什
么明显的区别。空气一样的闷，天还是这样的热，甚至人们的
衣着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有细心一些的人才能体会到些许的
微小的变化：阳光似乎凝重一些了，厚实地涂在法国梧桐的叶
子上，不时有几片半黄半青的叶片不胜负荷似的掉落；护城河
的水变得更深远滞缓，颜色由湖绿转为墨绿；天则显得更高远
了，
白云丝丝缕缕，
散散漫漫，
呈半透明状，
因此有了秋高气爽
之说。
方老汉不喜欢这个秋天。每当和野娃姐弟在一起，他的情
绪就像热烈的夏天，整个儿处于亢奋状态；但是一离开那个充
满温暖、梦幻色彩的小茶棚，独个儿走在青石板的小巷里，他
就体会到了秋的气息，
品味到秋的深远，
秋的凝重，
秋的惆怅，
像失落了什么。这时候，叹气是十分必要的了，深深地下意识
地叹一口气，心里会轻松许多。可是，他的生活中不应该只有
叹气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３

但秋天，毕竟成熟了什么。
成熟了什么呢？又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 无聊”和“ 空
虚 ”？
成熟 了
“ 友谊”
和 ……
“ 爱情 ”？
爱情 ？
他 吓了 一 跳！
他爱 上
野娃了吗？
他从不相信什“
么 爱情”
，更不相信什“
么 一见钟情”
。下乡
时，曾有一个胖胖的女知青，发疯似的爱上了他，为他洗衣服，
为他缝被褥，
为他买香烟，
只差把心掏给他了。
对此，
他漠然处
之，
竟 不动 心。
尽管 有时 “
也 赏”给她 一个 笑脸，
尽 管亦 如恋 人
般“
的 亲热”
过，但是他心里明白，
这只是为了一时满足互相的
空虚而已！果然，后来那女知青上调回城，竟连一封信也没有
了，
如 今 彼此 偶 尔碰 面，
形 同 路人，
连招 呼 也不 打。
这就“
是 爱
情”
！
可是，
为什么刚见到野娃时就怦然心动 ？
被她“
的 野”
气儿
迷住了吗 ？
为什么自己急急地打听这个野娃 ？
难道就“
为 赔”
一
个西瓜吗？为什么接过“ 老师”的差使竟欣喜若狂？那个小茶
棚、小阁楼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这样吸引你？
方 老 汉，
方 老 汉！
你的心不“
是 老 ”了 吗 ？
你 不 是 什么 都 看
透了吗 ？
怎么还看不透自己 ？
看不透这个所谓“
的 爱情”？
两个多月了，他当老师两个多月来，已深切了解了野娃姐
弟，
了 解 了 他 们 的 奇 遇、
组 合、
约 法 三 章，
以及那个
“ 自行车充
气 ”事件。
野 娃，
野娃，
这 是 个怎 样 有 骨 气有 心 计 的 女 孩子！
她
在这么复杂的世界上，用她单薄的身躯支撑门户，支撑起一个
渺茫而又幸福的希望，何等的高洁！何等的脱俗！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老城墙下，这是一段废弃不用的多年
失修的孤独的城墙。
突然，
方老汉的眼睛一亮，
城墙半腰，
荒草
丛中，从那老式巨大的砖缝里，伸出一棵青枝绿叶的野花，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４

野 花，
倔 强 峥 嵘，
含 苞 待 放，
愤 世 嫉 俗。
哦！这是一棵长在砖缝
里的叶茎上一包刺儿的野蔷薇。
他的眼睛有些发潮。

一个小时后，方老汉又出现在野娃家中了，他捧着一盆
花，花盆是白瓷的，花是那棵蔷薇。
“ 喜欢吗 ？
”他深沉地盯着野娃。
“ 一个男子汉，花儿草儿的，酸死了！”野娃心无城府地
说。
方老汉神色有些颓然。
小羊忙接过花，
放在窗台上，
然后，
他半蹲在地上，
细细地
观看着，
若有所 思。
“ 这 花 像 姐 姐 呢。
”小 羊 自 言 自 语。
他 看看 野 娃，
又看看方
老汉，似乎明白了什么。
说实话，
对于 方老汉，
小羊除 了敬佩、
尊重以 外，
更 多的是
服 气。
两个多月来，
方老汉每晚必来，
雷打不动。
他的辅导，
明白
易懂，
有滋有味，
关键处只一点一拨，
便使人豁然开朗。
他的教
学方法不呆不板，有张有弛。有时，学一段以后，他就拨弄琵
琶，
自 编 自 唱，
是 休 息，
又 活 跃 了 气 氛。
你 和 他 在 一 起，
天天都
能翻出新花样儿，永远不会有厌倦之感。
看得出来，姐姐也是非常喜欢这个方老汉的。有一点儿好
吃的东西，也要给他留一份，而方老汉的衣服，姐姐整个儿包
了，
每天都逼他脱下来，
换上头天洗干净的衣服，
一天一洗，
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５

天一换，以前方老汉哪有如此福享？而方老汉对姐姐竟百依百
顺，
变着法儿讨姐姐的欢心。
有一次，
他打听到一个偏方，
说是
青蛙肉能治胃病，他竟花了一夜时间，拿着手电筒到护城河去
捉了一串青蛙，在河里剥好洗净，剁成块儿，回来后亲自下厨，
炒 了一 大盘，
谎 称是
“ 辣 子鸡 丁”
，骗 姐姐 吃下 去。
尽管 姐姐 吃
完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后，吐得一塌糊涂，可是方老汉的一片真
心，
苍天 可 鉴！
莫 非，
这 就 是 爱情 吧 ？
如 真是 这 样，
岂 不是 天 大
的好事！他为姐姐的幸福而由衷地高兴。
这边，方老汉又弹起琵琶，充满深情地唱起来：

没有土壤，
没有清水，
没有人照料，没有人施肥，
墙缝里挣扎出来寻找阳光，
哦，
野蔷薇，
野 蔷薇……

我是身边一棵弯巴的小树，
能否衬托出你的俊美？
哦，
野蔷薇，
野 蔷薇……
啊！
野 蔷 薇，
野 蔷 薇！

杜耘接到县委郑书记的电话，说让她去一趟。一开始郑书
记 的话 带有 公事 公办 的味 道 ，充 满了 上级 对下 级谈 话的 威
严。但说着说着，就变了口气，多了自家人的 亲切。他 说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６

“ 干脆你到家里来一趟吧，
你王姨也想见见你呢！
”
“ 王姨 ”
当然是指郑书记的家属，
县图书馆 的馆长 杜
耘未 来的 婆婆。
这就 应了 那句老 话：
早早 晚晚，
丑媳 妇也 得见
公婆。
杜 耘当 然见 过他 们，
那是 一般 的见，
同志 似的 见，
或上 下
级之间的见，作为未来的媳妇见公婆，家庭内部的会见则还
是第一次。
对于党委书记牵线搭桥的这桩婚姻大事，一开始见面，
杜耘是满意的。郑大鹏郑连长长得虽平平常常，但人高马大，
很有英雄气质。再加上四个兜的绿军装，很有一种让人踏实
的感觉。
可不 知为什么，
两人 接触了几 次，
也 畅谈了各 自的经
历，也在一起看了几场电影，甚至还到照相馆里合了影
在小城，
这是 订婚的标 志，
意 味着就差 登记结婚 了，
杜 耘却总
觉这事如天上丝丝缕缕的白云，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梦幻一样
的 虚 假 感，
好 像 隔 了 一 层 雾，
若 即 若 离。
有一次看戏，
二人挤
在一起，无意中杜耘的手和郑大鹏的手碰在了一起，郑大鹏
像被蛇 咬了一口，
立即 把手抽了 回去，
像初恋少 女般敏感。
这
似乎不 太正常，
她已二 十六岁，
而他也 是五尺高 的男子汉，
还
得我这个大姑娘主动吗？在文化馆那间小破屋里，郑大鹏谈
起他的战士来眉飞色舞，论起婚嫁则小心翼翼，好像这是个
雷区。你就别指望他有进一步的动作了。而且，他不停地看
表，
一到十点 就慌忙地 逃开，
让人觉得 他有什么 心事。
杜耘真
怀疑他不是那个救火的英雄连长！
郑 大鹏 探亲 假期 满，
要回 部队 了，
临 别的 头一 天夜 晚，
杜
耘提议到护城河边走走。
二人走得很慢。
杜耘故意不说话，
就这样默默 地走，
不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７

不觉绕着护城河走了一圈儿。英雄连长终于开 口了：
“ 怎么走回来了 ？
”
一种不祥之兆深深攫住了杜耘，
她靠在他宽大的肩上，
喃
喃地说：
“ 我 … …冷，
抱 紧 我！
”
郑 大鹏 听话 地照 办了，
二人 揽得 很紧。
杜耘 仰 起脸，
渴望
着。郑大鹏火山爆发一般，对着杜耘的脖子狂吻起来，然后是
额头，
跟睛，
鼻梁，
双腮，
耳朵，
最后是嘴 唇。
是 那种令人 窒息的
恋人间早就该有的排山倒海般的吻。
杜耘激动得想哭。
但是，
郑大鹏先哭了，
是男人那种被压抑着的牛一样沉闷
的哭。杜耘吓了一跳。她用手臂擦着英雄连长月光下闪着泪光
的脸，
心里怕极了。
“ 大鹏 大鹏，
你 怎么了 ？
能告诉 我吗 ？
”杜 耘嘴唇 颤抖 着直
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想不到的局面。
“ 耘，你是个好姑娘……跟着我过，恐怕苦了你……”终
于，
郑 大 鹏 止 住 了 哭，
说。
“ 能比担一挑水翻山越岭苦吗 ？
”杜耘想幽默一下，
改变目
前这压抑的氛围。
“ 不一样，
不一样……”
郑大鹏摇着头，
痛苦地说。
月 光下，护城河一片朦胧，月光在英雄连长的脸上一闪一
闪，制造着梦幻一样的感受。杜耘当然无法理解英雄连长的山
一样的压抑，直到结婚以后，她才知道她要为这个晚上付出什
么样的代价。
更加让人无法理解 的，
当第二天杜耘到火车站上送行，
却
被告之郑大鹏提前一个小时坐另一趟早班车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８

这是为什么？杜耘的胸中隐隐作疼，她知道，她的心被人
用说不明白的惆怅割了一刀。

必须承认，
方老汉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
他聪明，
他智慧，
他义气，
他与众不同。
说实话，
野娃喜欢他。
但到此为止，
只是
“ 喜欢”
而已。
对方老汉不时发出的爱情信号，
她心里清楚，
但
只能装不懂，她难以接纳啊！
方老汉给小茶棚带来的生气是显而易见的。几个小小的
鬼点子，就使野娃增加了不少收入呢！
不久前，不知这个方老汉从哪儿弄来几本旧刊物和连环
画，放在茶桌上供喝水等车的旅客翻阅，看一本一分钱。虽然
大都是
《 红灯记》《
、 沙家浜》之类，
但毕竟能消磨多余的难耐的
等车时间。细水长流，这就给野娃增加了一笔不大不少的收
入，
而且，
还吸引了不少人来喝水。
方老汉还弄来一块牌子，
写
“
上 毛泽东思想宣传站”
几个字，
冠冕堂皇，
挂在小茶棚的柱子
上，不仅无人收税，还受到街道主任的表扬哩，说这是占领阵
地。天晓得占领什么阵地！
他还劝野娃增加卖汽水业务。野娃接受了这个建议。她烧
了一桶开水，
凉了之后，
加上一些橘子粉、
白糖，
制成“ 开水拔
凉橘子汽水”
，卖三分钱一碗，
但很少有人问津，
气得野娃拎起
桶把汽水全泼在大街上。方老汉高深莫测地一笑，摸起挑子到
水站弄来两桶自来水，加了点糖精，放了点黄颜色，还加进一
点盐末，
一搅拌，
盛在几只小玻璃杯里。
茶桌上铺一块塑料布，
三毛钱买了一瓶香水，往桌子上甩上几滴，立时浓香四溢。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７９

璃杯橙黄透亮，
似玉液琼浆，
一杯下肚，
消汗生津，
清凉透了。
五分钱一杯，一会儿就卖出去一桶。
“ 这么贵，
咋有人喝 ？
”野娃大惑不解。
“ 傻瓜！
这叫心 理学。
”方老汉扬 扬得意
“，你开 水拔凉，
卖
三分一碗，
人家以为是凉水，
才卖得贱；
我天然凉水，
卖五分一
杯，
人 家才 认为 货真 价实。
”
“ 黄颜色能食用吗 ？
凉水喝了不肚疼吗 ？
”
“ 颜 色 少，
药 不 着 人。
喝 点 凉 水，
一 出 汗 全 没 了。
”
“ 不！
我 们不 能 坑人！
”
虽然这汽水没再卖下去，可你不能不佩服方老汉的鬼主
意。
方老汉是个谜，你永远也不会猜透他。他有家，但他不告
诉你住在什么地方，对家里人口等也守口如瓶，偶尔提到，他
脸色一寒，
或闭口不谈，
或转换话题。
有人看见，
他在火车站拉
排车运货挣钱；有人看见他在小饭店，就着一盘花生仁儿喝闷
酒。有时可以一连几个白天，见不着他的身影；有时又一连几
天泡在小茶棚里。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
他家在哪里 ？
什么状况 ？
可以觉察到，他表面上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内心深处却埋着
不可告人的痛楚。
她的目光停在那盆野蔷薇上，恍惚而又迷乱。她十八岁
了，像这盆含苞待放的野蔷薇，不会不明白这盆花的象征意
义。
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吧
“。不是福，
就是祸，
是福是祸躲不
过。”她想起水站徐奶奶的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０

县委郑书记的家普普通通，
院子挺大，
足有十几米宽。
这
个院子的主人像个老农民，墙上爬满了丝瓜、芸豆，靠墙是一
畦韭菜，一畦豆角，几个老南瓜红红绿绿，几棵老玉米高高矮
矮……这使第一次登门的杜耘感到十分惊奇。
未来的婆家一溜四间平房，作为客厅的这一间平平常常，
靠里是一架老式办公桌，挨着的是一个简易书架，放满了各式
书籍，靠外边就是几张笨拙的旧沙发了。
郑书记把杜耘安顿在沙发上，并倒了一杯水。他告诉杜
耘，她王姨到街上买菜去了，说是留她在家包饺子呢。郑书记
的话很温暖，流露出家长式的随便和亲切。
“ 你写的这个调查报告我看了，
很有眼光，
很有见地，
也很
有意义。
”郑书记从桌上拿起一撂材料，
用手指拍打着，
赞不绝
口。

“ 调查报告 ？
”杜耘愣了，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什么
报告。
“ 就是 你写给 县委的 一封 信，
实际上 就是调 查报 告嘛。
没
想你的眼光这样敏锐，这是十分难得的。这对当前的批林批孔
运动是一个推动嘛。林彪要搞克己复礼，是有其社会基础的，
你的报告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哟。”郑书
记站起来，
把报告递到杜 耘手里
“，我改动了几 个地方，
准备打
印出来。你看还有什么补充意见，我要批给县委常委以上的干
部认真读一读，敲敲思想上的警钟。在社会主义这个长期的历
史阶段里，阶级斗争的弦要时刻绷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１

杜 耘满 脸 狐 疑地 接 过 这几 页 报告 ，心 忽悠 一 下 子提 起
来。
文章的标题十分醒目《
： 从小茶栩里走出的白专道路
关于对我县车站街发生的一起偶然事件的调查而致县委领导
的一封信》，
信上说，
卖茶女野娃收留黑五类子弟杨小羊并促
其学习一事表面上看是偶然的、
孤立的，
其实质上是阶级斗争
的必 然反 映，
这充 分说 明了阶 级斗 争的 复杂性、
隐蔽性。
我国
教育制度改革已近十年，
成绩是巨大的，
一大批工农兵走进了
大学，
大学 因此成为 培养红 色接班人 的摇篮。
但是，
旧势 力仍
如屋檐下的大葱 根焦 皮烂心不死，他们时刻为恢复旧高
考制度作思想上甚至行动上的准备……
雾……雾……杜耘眼前升起一团浓雾，一直升到脑子里，
混混沌沌，
浓得化不开。
她咬住嘴唇，
扶着沙发扶手，
才不致于
晕倒。
好半天，
她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
几天前，
柳君拿着几页
纸，说她委托柳君写的对城关街道文化教育事业的调查写好
了，
让她签个字发出去。
上级这个部门那个单位三天两头要材
料，
弄得人手忙脚乱，
昏头昏脑，
而她自己的笔杆子不硬，
穷于
应付，就常叫人代笔应付一下完事大吉。柳君多次主动帮忙，
反正这样的报告交上去也没人看。
柳君这份材料，
当时杜耘因
有事外出，
也没细看，
就匆匆签了个字，
交给了他。
谁知这个混
蛋开了这么一个玩笑！一个天大的政治玩笑！
“ ……调查很棒，
有根有据有水平，
宣传部长也看了，
赞不
绝 口呢！
”郑书 记很 高 兴，
也 很满 意
“，宣传 部提 出 来要 调你 到
那儿 任常务副部长，我正在考虑。”
“ 这报告……不是，
不是我写的。
”杜耘急切地说
“，是柳君
他……他… …”
“ 哦？
柳君，
我认识。
不就是文化馆那个柳作家吗 ？
”郑书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２

挥了一下手，
有一锤定音的意思
“，就是他起草也不要紧，
还是
你 的安 排 嘛，
题 目 是 你的，
思 想是 你 的，
这 就 够 了。
”
大门一响，人未进来，声音先进来了。
“ 耘耘来了吧 ？
”
很快，满脸慈祥似乎十分年轻的婆婆提着大包小包走了
进来。她看见迎上来的杜耘，麻利地放下手中的菜，一把扯过
杜耘的手，用婆婆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 耘耘来了好长时间了吧 ？
你头一次来，
妈高兴，
今天给你
包饺子吃。”
人家都自“
称 妈”
了，杜耘羞得不行，
先就红了脸，
好半天，
才轻轻叫了一声：
“ 妈！”
“ 唉！
”婆 婆回 答得 到十 分清 脆。

秋 雨绵 绵。
一入秋就来了这么场不紧不慢的缠缠绵绵的毛毛细雨，
天和地都湿漉漉的一片朦胧，越发透出一种空寥、惆怅的调
子。
晚上，
车站广场的路灯在雨雾的包围下，
更加有气无力，
潮
乎乎的秋风扑打着窗棂，若有若无。
今天，
方老汉没来，
这是没有过的情况。
他干什么去了 ？
窄
小的阁楼显得空旷起来，像少了点什么。
“ 姐姐。
”小羊停下笔，
眼睛里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这儿有
一 封 信，
我 念 给 你听，
好吗 ？
”
野娃正盯着窗户出神，不置可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３

“ 哦，
是 一 首 诗 呢，
一首 写 给 你 的 诗。
”小 羊 轻轻 地 说。
“ 是吗 ？
”野娃有些好奇，
她收回目光，
挑起眉峰，
心里莫名
地怦然一动。她觉得小羊今晚似乎有些异样。
小羊缓缓地读起来，先还有些结巴，但很快就自如了。他
的声音飘飘忽忽，尾音颤颤的：

秋雨太细，
扯不尽我的情丝，
秋风太软，
吹不散我的心思，
野蔷薇太呆，
说不出我的愿望，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 ？

我的心事夏天里酝酿，
成熟在收获的秋季，
那句话早已成为滚烫的岩浆，
不知等哪天才能爆发给你？

野娃听着，
一个 字一个字听着，
用眼睛听，
用心灵听，
用整
个感觉去听。她的胸部一阵燥热难耐，她的手脚却冰凉如水，
一时间，她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 姐 姐，
这 … … 诗，
好不好 ？
”小 羊 小心 翼 翼 地看 着 野娃 的
脸色。
“ 再 念一遍，
好吗 ？
”野娃闭上 眼，
好像走了一百里山 路，
她
疲 惫不 堪。
小羊又念了一遍，
这次，
他念得更慢，
抑扬顿挫，
念出无穷
韵味。
一颗硕大的泪珠涌出眼眶，
野娃有些不能自已。
她忙上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４

推开窗子，
把湿漉漉的秋风放进来。
雨丝冷冷的，
和秋风一起，
扑 打 在 她 脸 颊 上，
反 而 觉 得 有 些 温 热。
哦，小 羊，
小 羊 蹄 儿！
你
终于说出这句话了！姐姐就等着你这句话，你知道吗？这句话
我等了二年了。
几百个日日夜夜在等待中走了。
小羊，
杨小羊！
又绵又乖又木头的小羊！为你操碎了心也值的小羊！她的泪水
又流了出来，
流进了嘴里，
咸咸的，
酸酸的，
甜甜 的。
读完了这首诗，杨小羊如释重负。这封信 不，
这首诗
是方老汉昨天交给他的，
交给他时，
一脸的不安，
一脸的惶惑，
一脸的激动，他郑重地托付给小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
说，他有预感，他不愿看到野娃冷冰冰的拒绝，他怕见到那下
不了台的撕心裂肺的宣判，如是那样，他受不了，他那快要碎
了的心不堪一击。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呼吸急促而又沉重，痛
苦不堪。小羊没经历过爱情，他也不知道爱情的力量竟能排山
倒海，将一个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男子汉弄得如此失魂落魄！如
今好了，
雨过天晴，
云开雾散，
姐姐的举动是最好的回答，
他的
不应有的担心已成多余。让我祝福你，祝福你和姐姐。
“ 姐 姐！
”小 羊 热 烈而 又 感动 地 叫着
“，方 老 汉是 第 一等 好
人，
你 的 眼 光 没 错！
”
“ 你说……什么 ？
”野娃还沉浸在那巨大的幸福中，
对这句
不协调的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小 羊扯 过毛 巾，
站在 野娃 跟前，
轻轻 擦去 她满 面泪 花。
野
娃 一 动 不 动，
由 着 泪水 往 下 滴 落，
小 羊 抹 不 及，
擦 不 净，
擦 着，
流着，
流着，
擦着……谁说这不是一种享受 ？
“ 方老师多才多艺，
这样的诗累死我也想不出来！
”小羊赞
叹着，
唏嘘着。
忽地，
他想给姐姐开个玩笑，
在这样的气氛中开
玩笑是非常合拍的。“ 那么，以后我是喊方老师呢，还是称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５

夫？
”
“ 姐夫 ？
”野娃有些回过神来。
她吃惊地怀疑地盯住小羊，
心脏停止了跳动。
小羊被吓住了，
被姐姐的直瞪瞪的眼神吓住了。
他不明白
姐姐何以这样。他喃喃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野娃呆了。
一阵耳鸣目眩，
她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小羊后
来说的什么她都听不见，也不想听了。霎时间整个世界全颠倒
了。
心里那团火骤然熄灭，
代之的是塞进了一块冰，
而脸部、
手
脚却是一阵热辣辣的发麻、
发酥。
她想：
我这是怎么了 ？
该不是
做梦吧 ？
“ 小羊……蹄儿！
”她充满怨恨地无奈地叫了一声，
手挥舞
着，
挣扎着，
扶住了小羊的肩头。
她觉得头疼欲裂，
胀若柳斗，
发抖的双腿不胜负荷。
怎么了 ？
姐姐怎么了 ？
杨小羊脑子里像一盆糨糊，
粘粘的，
沉沉的，
混混的，
不知怎么办才好。
“ 给我 一杯水。
”野娃喃喃地哼着，
声音细得像蚊子。
杨小羊把姐姐扶到自己的铺上躺下，然后手忙脚乱地跑
到楼下倒了一杯水端来，
用嘴试了试，
正好，
他双手捧给野娃。
茶杯在野娃手里不停地抖，水被抖掉了一半。好一会儿，
野娃才缓过气来。
她坐在床沿上，
端着茶杯，
一口也没喝，
反而
平静了许多。她咬着牙，猛地站起来，指着大惑不解的小羊狠
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
“ 你是木头人 死 人！”
说完，一阵风似的刮下了楼。
茶杯碎了一地。
杨小羊 目瞪口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６

第六章　　爱意彷徨

杜耘好悔！
可惜，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这几天她都没找到柳君。一提起这个名字，杜耘牙齿就咯
咯直响。这小子把我坑苦了！人家野娃哪儿得罪你了？你要下
如此毒手！而且是借刀杀人。凭感觉，她就知道野娃是怎样一
个人。
野娃嫉恶如仇，
风风火火，
她没有文化，
却比文化人懂道
理；她富有爱心，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杨小羊；她让小羊坚持
读书，
在如今更是难能可贵。
这是哪家的阶级斗争 ？
而且，
自己
到如今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报告将对野娃和小羊这可怜的
姐弟俩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低矮的小阁楼将会遭受什么样
的狂风暴雨。她真想不到自己成了一把刀，一把砍向善良的血
淋淋的屠刀！每次从小茶棚路过，她都不敢向那儿看上一眼，
自己是有罪的，她对不起这个小茶棚以及这个茶栩的主人。她
的良心正经受着老虎灶的烟熏火烤！
风声是越来越紧了。首先是方书记说，根据县委的指示，
要成立一个调查小组，由杜耘牵头，派出所的郭所长为副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７

长，
对野娃、
杨 小羊，
以及 与这事有关的瞎 子鲁老三、
搞封建迷
信的水站的徐老太进行必要的调查。他说这些社会渣滓勾结
在一起，在我们眼皮底下兴风作浪，是我们党委工作的失职。
幸亏杜副书记眼光敏锐，政治觉悟高，否则我们这些党务工作
者掉了脑袋还不知道如何掉的。方书记的话有一种酸溜溜的
不满，这么重要的事居然不给我这个一把手打个招呼，就捅到
了县里，让他的工作很被动。紧接着，县委组织部的干部来城
关了解情况，并对杜耘的工作进行考察，也找杜耘本人谈话。
不久就有信息传来，杜耘要官升一级，到县委宣传部当常务副
部 长了 …… 这消 息虽 还没 得到 证 实 ，但谁 都不 怀疑 其真 实
性。
人家是县 委书记的儿媳妇
“，朝里有人好做官”
，自古如此，
天经地义……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星星眨着眼，一颗颗撕破天空蹦出
来，
闪 闪 烁烁，
蛙声 又 起，
更 响更 亮，
喊 成 一片。
已是 后半 夜了。
护 城河 边上，
小羊 沿着 河堤 走着，
河 风冷
飕飕的。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的缘故，紧
紧贴在身上，
又潮又粘，
心里热得发闷，
身上却起鸡皮疙瘩。
这
是什么鬼天气！
不得已，
他蹲下来，
捧了一捧河水，
咕咕嘟嘟喝
下去，河水清凉而略带腥味儿，沿着喉管凉凉地滑下肠胃，才
好受了一些。他又洗了脸，似乎还不尽兴，干脆一下子扑在河
水里，一种清爽、凉滑的感觉立即包围了过来，只是脑子里还
是昏昏的，脑子却不能在河里洗洗，遗憾。
野娃，
野娃。
姐姐，
姐 姐 ……青蛙有节奏 地此起彼伏地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８

叫着，仿佛在叫两个人的名字。他终于明白了，实际上从野娃
骂“
他 死人”
的那一刻起，
他的潜意识就明白了：
姐姐爱上了自
己。
你承认也罢，
不承认也罢，
这是客观事实，
明白无误地写在
野娃那怨怨的、恨恨的、痛苦的眼睛里，写在那被失望扭曲的
脸上。
小羊爬上岸，
半躺在堤坝上，
枕着双臂，
抬眼望天，
望天上
的繁星向他眨着讥讽的嘲笑的眼睛。他暗暗地骂自己：我真是
个木头人！
死人！
混蛋加一级！
其实姐姐的爱早就告诉自己了，
用她的爱抚，用她的苦心，用她的惨淡经营告诉自己了。她的
爱白天用勤劳诉说，夜里用梦诉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诉说，
而自己却移花接木，为别人牵线搭桥，姐姐能不伤心？能不痛
苦？
杨小羊，
你好粗心！
好糊涂！
你亏了姐姐的一片真心。
他记起一次姐姐为他纳鞋垫儿，
飞针走线绣了一“
双 鸳鸯
戏水”
，鲜艳夺目，
栩栩如生，
交给自己时，
姐姐曾指着其中的
一只鸳鸯说
“：这一只憨憨的，
像你。
”说完还脸一红，
掩饰地匆
忙下楼了。而自己木木讷讷，竟然不知道其中的含义，将鞋垫
踩在脚下，将姐姐那颗心踩在脚下。按说，这样的鞋垫应放在
箱子里，怎能垫在污浊的鞋里！
还有一次，
姐姐似乎无意间谈起婚嫁，
当说起不知什么样
的细心媳妇才能配上他这只小羊时，自己木木的，心无城府地
说，自己也不娶什么媳妇了，姐姐也不要出嫁，就这样过一辈
当时，
子。 姐姐脸羞得通红，
骂了一“
声 小羊蹄儿”
，如今细细品
味这声笑骂，
半是含羞，
半是高兴，
姐姐当真了！
……
二年来发生的一桩桩、
一件件事儿，
哪一桩、
哪一件不是
爱的自白？杨小羊，
杨小羊，你喝了迷魂汤了！你整个儿一个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８９

憨巴巴不省人事的梁山伯！
姐姐爱上了自己。自己爱上姐姐了吗？这是必须搞清楚
的。
他 问 天，
天 上 星 星 不 语；
他 问 护 城 河，
河 边 蛙 声 瞎 吵；
他问
自己，自己心里一团乱麻。
应该说，自己是爱姐姐的，爱她的野性子，爱她的心直口
快，
爱她的见义勇为，
爱她的一尘不染，
爱她对自己“
的 爱”
。但
这种爱是姐弟之间的爱，是纯真的、崇高的，这绝不同于恋人
间的那种爱。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姐姐怎么能和自己躺在一个
床上？那岂不站污了这种神圣的感情？那简直是犯罪啊！
理清楚了爱的头绪，他心如刀绞，他自己无法承认这个现
实，而现实又是这样残酷！
我不爱姐姐吗？我怎能不爱姐姐？姐姐那么哀痛，那么可
怜，
那么心寒，
我能再往她流血的伤口上捅一刀吗 ？
杨小羊！
你
这个无赖！你这个寄生虫！姐姐把一切都交给了你，包括家庭，
包括感情，包括那颗倔强而又美好的心，你连自己的爱都舍不
得拿出来报答救命之恩吗？姐姐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一点可
怜的爱，你都不能奉献吗？
可是，我能爱上姐姐吗？像恋人那样爱姐姐？他一跃而起，
身不由己地沿着河堤奔跑起来……

徐奶奶爱怜地抚摸着躺在自己怀里的野娃，嘴里喃喃自
语：
“ 我娃受屈了，
我 娃 受 屈 了！
”
虽然 号“
称 徐半仙”
，对爱情这 件事却无 可奈何，
看来，
神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０

力有限，
这事恐怕也不“
好 破解”
。
“ 小羊 一夜未归 ？
”徐奶奶又问。
野娃双肩剧烈地抖动着，抽泣声使她缓不过气来。
“ 这 个 王 八 羔 子！
我 撵 他 走！
”徐 奶 奶 下 决 心 似 的 一 瞪 眼，
“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留他作甚！
”
“ 不！
不！不 要 … … ”野 娃 拼 命 地 摇 头，
几滴泪摇到徐奶奶
的脸上
“，怨我命苦，
爹妈死得早……”
“ 那怎么办 ？
奶 奶 也 难 帮 你 了。
”徐 奶 奶 擦 了 擦 潮 湿 的 眼
睛，
束手无策。
临 明临 明黑 一阵 儿。
刚 才天 亮堂 了，
如 今又 暗 了下 来。
几
只蚊子嘤嘤地叫，讨厌。
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敲门声，
接着是小羊带着哭腔的
沙哑的嗓音：
“ 奶 奶！
徐 奶 奶！
见着我姐姐了吗 ？
”
野娃浑身一颤，
徐奶奶用力按住她，
厉声喝道：
“ 杨小羊！
你 找你姐 姐干什 么 ？
”
“ 我 ……我……”门外的声音有些抖，
“ 我告诉她，我对不
起她……”
“ 狼心狗肺的东西！
‘对不起’值多少钱一斤 ？
”徐奶奶破口
大骂
“，野 娃 要 是 有 个 三 长 两 短 ，
我 饶 不 了 你！
”
小羊心里忽地一沉，他一连声地捶着门板。
“ 我姐姐她怎么了 ？
她没上你这儿来吗 ？
她没事吧 ？
……姐
姐 ！”
“ 呸！
”徐 奶 奶 大 喝 一 声
“，杨 小 羊 ，
你 走 吧！
你姐姐说不要
你了！”
杨小羊眼前一黑，
浑身没有了丁点儿力气，
一下子瘫在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１

前。他哭叫着：
“ 姐姐！
姐姐！
你在屋里吗 ？
你听我解释好吗 ？
我不是有意
气你呀！
我心里拐不过这个弯儿呀！
姐姐，
我改不行吗 ？
我是个
孤儿，
无爹无娘无依无靠呀！
我不走啊！
姐姐，
你的恩我还没报
完……下一辈子也报不完呀……”
“ 不要……不要这样！
”野娃心里喊着，
嘴里却说不出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去开门，徐奶奶一把拉住她：
“ 娃儿，
硬气一些！
别上当了，
你吃的苦还少吗 ？
奶奶知道
你为了这个负心汉，
遭了一身病。
奶奶不放你出去！
”徐奶奶拍
着床，
又朝外喊
“，小羊羔子！
我告诉你，
要么你就走，
要么你就
得要你姐姐！
就这两条道，
随你挑！
”
“ 不！
奶 奶！
不 要 这样！
”野娃 呜 咽着 冲过 去，
抽开 门闩，
拉
开屋门，一下子把浑身水淋淋的小羊拉在怀里，哭着说，
“ 小
羊，
别 说。
小羊，
别 走，
千万 别走！
我 不勉 强你说 那句 话。
别说，
什么都别说。姐姐求你，别走……”
小 羊 心 里 道：
姐 姐，
我 的 亲 姐 姐，
我 的 好 姐 姐！
我对不起
你！
我都依你，
不然我死无葬身之地！
他缓缓站起来，
步履沉重
地走向徐奶奶，清晰地说：
“ 徐奶奶，
我想通了。
你老人家做个见证。
”
徐奶奶一愣，
然后抓过小羊的手，
又拽过野娃的手，
放在
一起，
闭上眼睛，
神色肃然：
“ 阿 弥陀 佛！
这 样就 好了！
”
天，
整个儿亮了，
太阳还没升起，
但已是红霞满天。
其实，
红霞就是云彩。只要有云彩就有下雨的可能，面对这变幻无穷
的天空，谁又能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２

方老汉没敲开门，他用膀子撞了一下，门就开了。
杜耘正躺在床上就着床头灯读书，
她读的是《 资本论》，
读
得 十分 艰 苦。
老 实 说，
她 没 读 懂，
也 读 不懂，
可 不读 不 行 啊，
自
己马上就是县委宣传部领导了，不知道点马列主义，这官怎么
当？起码知道一点皮毛也好，讲话时引用一些高深的词儿，也
能糊弄一阵儿。可惜，她看不进去。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
干脆，她就用红笔在书上圈圈点点，在她认为重要的段落上画
上红线，
表示读过了，
也找着了重点，
放在办公桌上，
别人看见
了，也能达到一定的效果，认为她杜耘在钻研马列原著，目的
也就达到了。
方老汉破门而入，她吓了一跳，忙拉开顶灯，见是一个有
些面熟的汉子，她本能地拉拉被子，遮住裸露的上身。
“ 深更半夜，
你，你要干什么 ？
”杜耘浑身发颤，
声音有气无
力。
“ 夜闯 民宅，
非 偷即 抢。
”方 老汉 讥讽 地斜 一下 嘴角，
现出
一 声冷 笑
“，杜书 记不 必 害怕，
本 人方 老 汉是 也。
二 年前，
还记
得火车站广场上那一幕吗？
还记得《 百鸟朝凤》改为
《 公社的早
晨》那件事吗 ？
按说我替你解了围，
你欠我一份情呢！
”
杜耘立即想起来了，
是的，
是那个方老汉。
不过，
他来干什
么？她镇静地咬了咬嘴唇，来了个缓兵之计：
“ 这样不太方便吧 ？
我看你是有要紧事情，
对吧 ？
你先退出
去，
我 穿了 衣 服再 谈，
好吗 ？
”
方老汉不干。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不紧不慢地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３

“ 你可以大喊大叫，
叫人把我抓起来，
当流氓把我办了。
当
然，这是你的权力。我估计你不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杜耘张了张口，心里迅速分析了目前的处境：一对一，自
己完全不是对手。
再说，
这人似乎没有加害她的意思。
否则，
就
是喊也没用。她无可奈何地坐起来，披上了一件棉袄。
“ 我估计你喝酒了，
而且喝醉了，
对不对 ？
”
“ 恰恰相反。我什么酒都没喝，本人现在十分清醒。”
“ 方 老 汉，
你要干什么 ？
说 吧，
我听着呢。
”
“ 你卑鄙！卑鄙得让人恶心！我真恨不得……恨不得把你
强 奸了！
”
杜耘头一下子大了，脸涨得通红。她还没受过如此污辱。
她还不适应这么直接的面对面的恶毒咒骂，心一下子乱了。她
想喊想叫想让人把这个流氓赶出去，但嗓子发堵，竟一个字也
蹦不出来。在大起大落的情绪中，她听到了方老汉那低沉的吼
叫。
渐 渐地，
她 终 于 听 明白 了。
原 来，
是 为野 娃 和 杨 小羊 的 事。
他把这件事当做炮弹，对着她狂轰滥炸，他说她是一个踩着别
人尸骨往上爬的卑鄙小人，是一条吐着芯子的美女蛇，是一个
彻头彻尾的浑蛋……在骂声中，杜耘如万箭穿心。方老汉的话
句句击中了她的要害，使她泪水不断。处于挨打地位的她，毫
无还手之力，她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的心在尖锐地大
叫：
骂 得 好！
该 骂！
我 不 是 人！
我 是 畜 牲！
方 老 汉，
你最好打我一
顿，
我早就该打了！
你不动手我就自己动手了，
打我的脸，
打我
的心，打我的让狗咬去半拉的良心！在这件事上我是有罪的，
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难道这事只愿柳君吗？县委书记面
前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默认？你有什么顾忌？潜意识里还
不是为了自己的婚姻及官帽子？这几天柳君见了自己，立了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４

似的冲自己微笑，并多次要挟自己，说等她就任部长的时候，
让她给他解决工作问题，此时，她才知道柳君到目前为止还是
个临时工。
圈套，
自己人了柳君的圈套了！
黄鼠狼单咬病鸭子，
苍蝇专叮有缝的鸭蛋，自己有让柳君利用的条件，说来说去，
还是自己利欲熏心，否则，柳君怎么不利用别人？怎么不朝别
人下圈套 ？
如今后悔晚了。
木已成舟，
让我如何是好 ？
假如让我
再矢口否认这件事，谁会相信呢？那就要牵扯进许多无辜的
人，
出尔反尔，
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请了。
现如今，
我是进
退两难，我的良心在受着大火的煎熬，骑虎难下，谁又能原谅
我呢 ？
说着说着，
方老汉动了雷霆之怒，
只一把就把杜耘从被窝
里揪了出来。只穿着裤头背心的杜耘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她
的青春胴体暴露在方老汉的目光里。奇怪的是，杜耘没有挣
扎，
没有反抗，
这是方老汉想不到的。
如果杜耘还手，
这一顿拳
脚是笃定吃上了。如今面对一团棉花，方老汉反而不知怎么办
才 好了。
方老汉砰的一声带上门。他把杜耘扔在床上，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５

第七章　　等价交换

好不容易，杨小羊才打听到方老汉的家，这是一个幽静、
宽敞的院落，坐北朝南，门口就是滔滔西去的护城河。高大的
门 楼，
黑 漆 大 门，
堂 而 皇 之，
十 分 气派。
门楼 上 方，
隐约可见几
株翠竹弄影，弄不清院落里有多少房子，但可以想像出不是一
般的宿舍。
方老汉的家？简直不可思议！杨小羊不相信地摇摇头。
一连一个星期了，方老汉没有再露面。他知道他的“ 诗
信”的结果了吗？他好敏感。而自己这几天过得稀里糊涂，自
从那个夜晚以后 ，什么都不对劲儿了 ！他努力地认真地去
“ 爱”姐姐，努力地认真地去迎合姐姐的“ 爱”，但收效甚
微。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切都那么尴尬，那么别扭。可他明
显地感到，姐姐更用心爱自己了，大胆地毫不造作、毫无保留
地爱！这更使自己惶惶不安。以前那种和谐的温暖的气氛已
不复存在，难道是因为方老汉不再来的缘故吗？他要找到方老
汉，找回以前那种氛围。他要让方老汉继续辅导 自己 ，
找回心
理上的平衡。最起码，他要对方老汉解释点什么，安慰他，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６

安慰自己。我太对不起方老汉了！他充满内疚地想。
他举手敲敲门，
没人应，
又敲敲。
“ 谁？看不见门铃吗？”里边传来不满的声音。
杨小羊抬眼看了看，门框上果然有一个按钮。他自嘲地
笑笑，他怎么知道有门铃呢？何况自己根本就没有按门铃的习
惯，
小城小户人家，
有几家装这种现代化的设施 ？
门仍没开。
吃橘子不剥皮 人家要那 个味儿 。小羊只好掂起脚
跟，
轻轻按了一下门铃。
院子里一阵叮叮咚咚，乐声顿起。是音乐式门铃，头一次
见 识 到 呢。
按 一 下，
不 亏。
门，终于吱呀一声沉沉地开了一条缝儿，露出一个青春焕
发的小伙子的脸，有些面熟。谁呢 ？
倒是那个小伙子认出了自己，他拧着眉毛吃惊地叫：
“ 哟！
杨 小 羊啊！
这 二 年 在哪 儿 发 财 哪 ？
”
杨小羊从那鄙夷的眼神里立即认出了对方。正是两年前
那个踩住自己半截油条的半大小子！冤家路窄！如今“ 半大小
子”已长得一表人材，胸前别着的校徽闪闪发光，他读高中了
吧？
“ 我找方老汉。”杨小羊冷冷地说。一样的人，我也不
比你低一等，干么还要低三下四？
“ 找我哥哥 ？
他不在！
”黑漆大门 又沉重地关上 了。
什么？方老汉是他哥哥？真是奇怪！方老汉竟是城关党委
书记的大公子，怪不得住得这样气派。不过，方老汉无论如何
也难和这黑漆大门，和这深宅大院里的人联系在一起。 方老
汉从没说过这些。这是一个谜，一个撕不开的疑团。党委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７

记 的 儿 子，
还用下乡 ？
还用骗个
“ 病 退 ”？
还找不到工作 ？
这就
和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新鲜。
他往回走着。方老汉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得远远的，小
阁楼小茶栩怎能和深宅大院攀比？隐隐地，他有一种失落感。

实际上，小羊敲门的时候，方老汉正在家里，正和父亲做
一笔交易。
方 老 汉原 名 方 大 山 。他 是 父 亲 前妻 生 的 儿 子 。二 十 年
前，父亲在城里工作，大山和生母住在八十里外一个叫葫芦坳
的山村。一天，难得回家的父亲突然回来了，屋里的灯亮了一
夜，母亲也哭了一夜。第二天，一起到区里打了离婚。父亲答
应了生母提的两个条件：一是离婚不离家，母亲仍住在婆家，
死后葬进方家林地；二是让父亲带走未成年的大山，到城里去
上学读书。于是，一步三回头，山里娃进了城，同时也立即接
受了一个现实，父亲已新婚三个月了！新娘是县广播站漂亮的
女播 音员 。女 播音 员自 然想 不到 ，自己 新婚 燕尔 就成 了晚
娘。然后就是硝烟战火，暴风骤雨，惊天动地，家里拉开了战
争的帷幕。大山成了眼中钉、出气筒，随时都可以被父亲或
母亲揍上一顿，消消满腹怨气。
爷俩进城的当天晚上，
生母悬梁自尽，
实现了埋进方家老
林的愿望。
像一 棵倔 强的小 草，
大山 在屈辱、
白 眼的夹 缝里 生活，
熬
到中学毕业。他早熟了。他看透了这个社会，他破罐子破摔，
他游戏人生，玩世不恭，他用嘻嘻哈哈的外表来掩饰复杂的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８

心世界。
“ 文革”开始，他随波逐流，闯荡了一番以后，毅然
宣布和走资派父亲一刀两断，到广阔天地里“ 滚一身泥巴，炼
一颗红心”去了。下乡几年，他没回过家，每年春节，别的知
青回城过年，他搂着一个琵琶，又唱又弹又笑又哭，和贫下中
农一起过一个“ 革命化的春节”。谁也不知道他父亲就是城
关最早站起来被结合进领导班子的一把手，知道的也不敢在
他面前提起。他病退回城近一年了，或朋友家里，或火车站候
车室，或招待所高级房间，哪儿方便就在哪儿糊弄几天。有时
也许到车站干一天装卸工，也许到饭店里打个杂，挣了钱，大
把地扔给饭店酒馆，
乐上几天，
没有钱了，
就紧紧腰带，
再去找
点零活干。从此，方大山变成了方老汉。他的心已老态龙钟
了！
“ 爸爸！”方老汉生涩艰难地吐出这两个熟悉而又陌生
的字眼，他早就没叫过这两个字了。
“ 我听说要招工了？”
方书记心里一阵热浪滚滚，对这个儿子，自己是有罪的，
可儿子怎能理解做父亲的心！但不管怎么说，儿子找他了，认
他这个生身父亲了。对这个儿子，他欠得太多了。
“ 听说你病退回城了？”父亲的语气里充满了关切和深
深的歉意。“ 现在住在哪儿啦？”
“ 我是问，
县里 开始招工 了，
是 不是 ？
”方 老汉有些 不耐
烦了。
“ 是 的，
是 的。
”方 书 记 赶 快 点 头 ，
迎合着儿子，
他不知
怎样才能讨得儿子的欢心。
“ 我想要一个指标。”方老汉说。
“ 当 然 ，那是当然！这次好几个厂子要人呢，都是国营指
标，有供电局、卷烟厂、酿造厂 ……全是第一流的单位。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９９

愿意上哪儿 ？
”
“ 先给我一张表格吧。”
“ 这 ”方书记面露难色。县上分给城关二十个招工
名额，二十张招工登记表就在他的提包里，自己弄两个大概不
成问题，但总得到党委会上走走过场吧？他有把握地一挥手，
“ 慌什 么呢 ？
少 不了 你的。
“ 不！
现 在 的事 很 难讲，
剜到 篮 子里 才是 菜，
我觉 得拿 到
我自己手里才保险。”方老汉固执地说。
“ 好！
好！”方 书 记 立 即 表 示 赞 同，
大方地从提包里抽出
一张表格，
双手递过去。
方 老汉 拽过 这 张纸 片，
用 手 掂了 掂，
很 轻。
可是，
为了 这
张纸片，天知道多少人在竞争。明里堆着笑脸，暗里使绊子；
送大礼、拉关系、耍手腕……不知能牵扯到多少人马做多少
手脚！
可是，
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搞到手了！
权，真是不可思议
的玩艺儿，怪不得许多人血头血脸地争一顶乌纱！
“ 爸爸。”方老汉又郑重叫了一声。这是十几年来第二
次叫，这两个字贵重得似金豆子。他喊一声爸爸办成一件事，
值。“ 我还想托你办一件事。
“ 什么事 ？
只要爸爸能办到的。
”方 书 记 狮 子 大 开 口，
大
包大揽。
“ 我 有 个 朋 友，
想 进 一 中 上 学。
”方 老 汉 说 。
“ 没问 题。
”方 书记 一口答 应下 来，
思忖了 片刻，
又 小心
地问
“：他 什 么 出 身 ？”
“ 家庭出身好，
还用 走你的后 门 ？
”方老汉 一脸的不悦。
牵扯到阶级斗争，
这可是原则问题，
方书记不敢拿自己的
乌纱帽开玩笑。他思索着，权衡着，分析着。儿子今天来，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０

计是经过深思熟虑下了决心的，不然几年来何曾进过这个门
槛？不答应吧，刚接上的父子之情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答应
吧，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谁知他背后有什么背景？
“ 不行吗？”方老汉逼问。
“ 我倒和一中校长熟……”方书记沉吟着终于为自己找
到了理由，“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有比例的，这也是党的政
策允许的。”
两件事办妥，方老汉心里有了底儿，只是，第三件事不会
这么简单了。
“ 爸爸。”方老汉这次叫得顺溜，他卖了个关子，“ 还有
一件事，说了你恐怕也办不成。”
方书记口气里有讨好的意味：
“ 说 嘛，
一块儿说出来，
能 办 则 办 嘛！
”
“ 听说要调查车站街小茶棚的事？”方老汉故意轻描淡
写地 说。
方书记激灵了一下子，警惕地说：
“ 有这么回事，
与你有关吗 ？
”
“ 当 然 。”
方书记捂住了腮帮子，好像一个牙痛患者，嘴角咝咝地冒
着 冷 气：
“ 大山，
这不是小事情，
这是原则问题，
县里正催得紧呢，
你可不要瞎搀和！”
“ 没办法。我已是陷进去不能自拔了！”
“ 你 ？”
“ 是的，我。我就是杨小羊的家庭教师。”
“ 孩子，
你 闯 了 大 祸 了！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１

“ 看 把你吓的，
这算什么 ？
我还想娶野娃呢！
”
“ 啊 ？！”

“ 我不打算连累你。我好汉做事好汉当。”
“ 山子，这里面太复杂了。你不懂，你也不知道政治这玩
意儿的残酷，
再说，
这事儿是杜书记抓的，
我不好插手啊！
”
“ 那么，这事你能不能拖一拖，拖它一个月，事情不就过
去了？
”
“ 拖？ 杜 书 记 那儿不好说话。”
没 那 么 简单，
“ 杜书记那儿吗 ？
”
“ 对。”
“ 杜书记那儿好办。我有办法。只要你能拖一拖时间，
就万事大吉了。你不会看着你儿子进监狱吧？”

方老汉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不虚此行了。他想，
他应该辞行拔脚走人。他不适应这个屋里的情调和气氛。各
种摆设太豪华、扎眼，也造作，根本没有那个简朴、温馨的小
茶棚来得自然。
精明的父亲立即觉察到了这一点，他向外喊了一声：
“ 跃 进！
跃 进！
快 给 你 妈 妈 打 个 电 话，
让 她 早 点 下 班，
买些
菜 来 ，你 哥 在 家 吃 饭 。”又 转 向 儿 子“， 山 子 ，
别走了。
啊 ？”
父亲的白发在眼前摇动，
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可以说是
饱经风霜。他老了，一股只有对父亲才有的怜悯涌了上来。
他有 点不 忍心 拒绝父 亲的 好心挽 留 。难道 给你办 了几 件大
事，你就不能答应他一件事？何况还是吃饭。一张嘴天上就掉
馅儿饼，好事。其实这也是一种交易。父亲欠了儿子的，儿子
又欠了父亲的，这一下便扯平了。这叫等价交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２

这顿饭非吃不可了，弄不好还会有酒。“ 茅台”？“ 五粮
液”？还是本地的“ 护城河大曲”？

“ 喂！
哪里 ？
我是 小 城县 委 办公 室。
”
“ 我 是 省 委 。”
“ 您 好！
有什么指示请讲。
”
“ 我是高副书记的秘书。请找郑书记讲话。”
“ 实在对不起，郑书记下乡检查工作去了。等他回来我
向他转达好吗 ？
”
“ 这……也只好这样了。听说你们抓了个典型？是开茶
馆的 ？
”
“ 这……我们正在着手调查，
还未向省市汇报……是，
是
叫野娃。”
“ 这事高副书记还不知道。作为秘书，我想提醒你们一
下，野娃的父亲好像和高副书记有点关系。可能是亲朋关系，
具体我也闹不清楚。”
“ 是不是我们专门给高副书记汇报一次 ？
”
“ 这倒没必要。高副书记还不知道。我只是担心大水冲
了龙王庙。”
“ 谢 谢 你 的 提 醒！
”
“ 不 要 客 气，
有 机 会 来 省 城 玩 啊！
我 们 这 些 当 秘 书 的，
难
哪 ！”
打电话人打完电话，从小城中心街道那个公用电话亭里
出来，竟是一头汗水。有人认出了他 方老 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３

当一场好看的戏剧正在剧场上演，观众看得有滋有味，
演员演得如醉如痴的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导演。这时候，别
看导演不动声色，坐在剧场的最后排那儿慢悠悠地剔牙，但
内心里却正是阳光灿烂，一片明媚风光。
目前，柳君正是这种导演的心情。
按照他的导演计划，这场大剧正朝着高潮迈进。一步一
步，一环扣一环，层层递进，一切都有条不紊，严丝合缝。
如 今， 他 就坐 在 剧场 的 某个 角 落， 端 一壶 香 茶， 从 容地 品
味，品味着自己的作品所带来的快感及必定辉煌的结果。
他被这出戏，这出自己一手策划的戏剧陶醉了。他满脑
子都是鲤鱼跳龙门的喜悦 马上就可以从一个小临时工变
成国家干部、专业作家了。当然他意识不到自己已成了另一
部剧作的男主角，上演着一出悲剧，而这出悲剧的导演也正
在剧场的某个角落，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呢！
柳君此刻正在街头上走着，由于心情很好，到了护城河
的 桥头 上 ，他 折 身向 护 城河 边 走去 。 秋天 的 护城 河 呈深 蓝
色，缓缓流动着，两岸垂柳以柔软的枝条轻拂水面，河风徐
徐地掠过，形成一幅护城河的秋景。而柳君就陶醉在这幅秋
景里。
没有迹象提示柳君他要倒霉。
有两个人迎面走了过来，嬉皮笑脸的，柳君也没在意。
这 两个 一个 高个 子， 一个 比较 矮小 ，都 是小 城的“ 混
混”，一天不找事就手心痒痒，揽到这个“ 活儿”，自然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４

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哥儿俩的“ 强项”。
走了个碰头，高个子撞了柳君一膀子，把柳君撞得差点
儿摔倒，正在柳君要倒没倒之际，矮个儿一把抓住他的领窝
儿提溜起来，喝道：
“ 你 是赵 伟 吗 ？
为 什 么借 钱不 还 ？
！”
柳君傻了，急忙分辩：
“ 我不是赵伟，哥们儿认错人了！”
“ 胡 说！
你 就 是赵 伟！
扒了 皮 也认 得 你的 骨 头！
说！该我 大
哥的钱为什么不还 ？
”
矮个儿随着话音儿就是一个“ 封眼锤”。这一记重拳有
学问：俗话说，打人别问他是谁，出手一记“ 封眼锤”。柳
君的左眼立即火辣辣地肿胀起来，怎么睁也睁不开。他用手
捂住左眼，努力睁大那只独眼，大叫：
“ 误会了！
我没 该你们的钱！
”
高个子看那记“ 封眼锤”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得意地一
笑：
“ 还未见 血呢，
哥 们儿就 熊包了 ？
”
矮个儿抬腿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在柳君的肚子上。柳君
“ 哎哟”一声就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起不了窝了。这一脚也有
讲究，叫“ 窝心脚”。踢重了，伤内脏；踢轻了，不奏效。
只有这不轻不重不愠不火的一脚，才能达到如今这火候，这
招儿哥们儿常练，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的柳君这时明白了，对方有备而来，
打“ 不还钱的赵伟”是幌子，是借口，自己是碰到碴儿了。
目前自己孤立无援，不找个办法是不行了。他想，自己堂堂
一个作家，如跪在地上苦苦求饶，一是有失身份，传出去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５

己岂不威风扫地？二是对方看自己软弱可欺，再大打出手，
只会是雪上加霜。
“ 我是作家！我是省作协的会员 ，作协的，你们知道
吗 ？”忍着痛，作家柳君突然提高了声音。心里在叫 ：苍
天，但愿这招儿能震住这两个小混混。
可 惜 这 两 个 不 学 无 术 的 混 混 根 本 不 知 道 什 么 是“ 作
协”，他们脑子里没有这个词儿。高个子讥讽地一笑：
“ 做鞋的 ？
做 袜 子 的 也 不 行！
欠债 还钱，
天 经 地 义！
”
高个子说着，一把揪起作家的后背，一提溜，顺手甩在
护城河里。
可怜作家柳君根本不会游泳，他挣扎着，一口口喝着腥
味儿的河水，一起一伏。而两个混混则在岸上嬉笑。他们一
点儿也不害怕，等这小子喝个七八成饱，他们会把他拉上来
的。他们知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许是急中生智，柳君挣扎中抓住了岸上的一块凸出的树
根，他呼呼喘着粗气，呸呸地吐着浑水儿，含混地喊着：
“ 我是……县委……郑书记的儿子！
县委……书记是……
我爸爸！”
尽管声音断断续续，但两个小混混却听清了。什么？县
委书记的儿子？没弄错吧？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竟敢太岁头
上动土，吃了熊心豹胆了？！高个子吃惊地瞅瞅矮个儿，矮个
儿也一脸惊疑地看着高个子，二人全没了主意。
好一个方老汉，这叫我们做的什么活儿，把哥们儿坑苦
了！
这时，城关派出所的郭所长走过来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６

夕阳给小茶棚抹了一笔淡淡的橘黄 ，然后是微红、淡
紫、浅灰，一层层抹下去，一笔比一笔厚重。天，终于上了
黑影儿了，茶客逐渐稀少，野娃正准备收摊儿，又有一个花
白头发干部模样的人迈着方步走来 ，默默地在茶桌前坐下
了。野娃热情地招呼着：
“ 来壶旗 枪 ？
龙井 ？
茉莉 花 ？
”
“ 旗枪吧 ！这茶味重 。”来人爽快地说，又应付道 ，
“ 生意可好 ？
”
“ 凑乎着过呗。”野娃说。她麻利地端来宜兴紫砂小茶
壶和一只小巧的紫砂小杯子，用开水烫了一遍。这样的茶客
档次高，卫生是首要条件，不像那些拉排车的苦力，流了一
身汗急需补充水分，一气喝上三大碗茶，仅仅为了解渴。而
像这样有身份的干部才是真正喝茶的，万万马虎不得。话又
说回来，这样的人来品茶，相对说利润高，喝大碗茶的喝三
大 碗 ， 你 顶 多 收 他 一 毛 钱 ，真 正 喝 茶 的 ，给 你 五 毛 不 算
少，拿一元不为多，如果把茶客伺候高兴了，给二元三元的
也是有的。
野娃从屋里取出一包用绵纸包着的茶叶。捏一撮，放进
茶壶，瞅瞅壶底，又往里多放了几片，从老虎灶上提起一壶
似开非开 的水 ，浅浅地冲上多半壶 这有说法：翻开的
水 ，配之以龙井细茶，冲出来叫“ 嫩汤”，而这种旗枪绿
茶，最好用还没有全开的水冲，谓之以“ 中汤”，这中汤比
嫩汤味重，当然比老汤味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７

来人的确精于茶道。他捧起茶壶，把紫砂小壶里的水沥
在茶杯里，倒掉 ，又让野娃冲上新水。稍等 ，他才斟上半
杯，慢慢品，细细咽，眯缝起眼，眉心一抖一抖，仿佛进入
了某种妙不可言的境界。
野娃茶客见多了 ，其中的细微之处 ，搭眼一看便知 。
她似乎看出这个品茶人有些装模做样，她故意啪的一声把茶
棚的电灯拉亮 ，仔细 一看 来人是方书记！城关的一把
手，日理万机，还有这等工夫来品茶？方书记，方老汉的爸
爸！她已从小羊嘴里得知这个令人无法相信的消息。无事不
登三宝殿，他来干什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这不是方书记吗？”野娃单刀直入。
“ 你认识我？”方书记从茶道里走出来，做吃惊状。
“ 小城的人 ，哪个不认识方书记 ！何况您还光临过一
次。”
方书记听出这话带着不软不硬的刺儿，有些不太舒服，
自己什么时候来过？前一段时间，调查组刚刚成立时，自己
是想过来看看，看看是何方一位女子，居然惊动了县委。后
来事情急转直下，县委通知，调查组立即取消，取消得令人
莫名其妙。官大一级压死人，当官的一声令下，你就得冲
锋，又一道令下来，你又得去擦屁股。做这个城官，难哪！
那么，自己来过吗？怎么没这个印象呢？真是老了。方书记发
现最近脑子特别迟钝，年龄不饶人哪！
“ 贵人多忘事。那次您是和街道办事处张主任一起来
的，查户口似的，问个没完。您不记得，我记得。”
查户口？记忆在脑海的深层里闪亮了一下，哦，终于想
起来了。是前年吧？儿子跃进回家说受了一个卖茶小妮的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８

负，还说这个女娃好生大胆，不仅敢骂他这个党委书记，而
且还保护了一个反革命后代。自己当时怎么来着？对，先打
了一个电话给街道办事处张主任，张主任十分气愤，说要治
治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于是，他和张主任一起到这个
小茶棚里“ 看望”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
本 来 ，他 是不 太 愿意 这 样 利用 职 权来 处 理家 事 的 ，无
奈，老婆不依不饶。事情真有些扎手，往上推推，此事带有
阶级斗争性质，往下一想也没有大不了的事，无非是孤女收
留 了孤 儿 ，小河 里翻 不了 大浪 。仔 细想 想 ，那孤 儿父 母双
亡，无人供养，总得给人出路吧 ，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共产
党的政策嘛！她不收留政府也得管嘛，人心都是肉长的，何
必非置人以死地呢？自己儿子的品性他是知道的，天晓得他
是欺负了人还是被人欺！当时他就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按
下了这件事，指示街道主任多注意点就行了。同时，那次也
领教了这女娃的泼辣、大胆和得理不让人。俗话说，两座山
永远碰不到一起，两个人总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自己竟和这
女娃有缘！偏偏儿子大山爱上了她！前天，儿子托他办三件
事，当时自己就犯嘀咕。今天一打听，原来这三件事都和这
个小茶棚有关。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他不能不来看看虚实，
拜望一下这未过门的儿媳妇。本来，选儿媳总得门当户对，
可现在管不了这些了。儿子要天，他也得许半个，哪还能违
了儿子的心愿？这次，只要儿子满意，他情愿再拿出一个指
标，让儿子和她双双进厂，也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
方书记站起来，倒背着手转着圈儿打量小茶棚和茶棚后
面的小阁楼，用手摇摇支撑茶棚的木柱，甚至还拎起黑皮铁
壶，察看老虎灶里不旺的炉火。他拍拍手又退后几步，眯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０９

眼睛，打起眼罩，把小茶棚、小阁楼一古脑儿尽收眼底，一
刻后又走进茶棚，坐下，一口气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净。
“ 这，能值多少钱 ？”他用手指着野娃的全部家产问
道。
野娃摇摇头，对方书记的古怪举动，她不了解有什么弯
弯道道。
“ 把它卖了吧！卖给街道上，这儿地势好，开个饭店什
么的挺合适。至于价钱嘛，亏不了你。”方书记做了一个肯
定的手势，
“ 你可以住工厂宿舍，小羊也可以住校嘛！”
卖房子 ？
住宿舍 ？
野娃如坠云里雾中。
方书记笑了，一种慈祥的、自得的、居高临下的笑。同
时也笑自己太迂 ，太没头脑 。人家怎能了解自己的一番苦
心？看这娃儿的神情，大山这孩子根本还没来透这个信儿。
“ 你不是还没有正式工作吗？上头来了指标，给你一个
怎么样 ？”方书记又眯起眼睛准备欣赏这句话的效果：感
激 、吃惊、兴奋什么的。
招工？野娃确实被震动了，自己没有当官儿的关系，没
有后门，怎会有这样的好事儿？她做梦也不敢往这上面想啊！
这是真的吗 ？
“ 条件呢？就是必须卖掉这个小阁楼吗？”她急切地问。
“ 你误会了。”方书记微笑着解释，“ 这完全是两码事
儿！”
“ 那为什么要招我这个工呢 ？
”她还是不明白。
“ 这是正常的，凡是非农业人口，十八岁以上，都应当
有工作干嘛！
”
“ 以前怎么没人问我这事儿呢 ？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０

真是女人见识！越解释越糊涂。这女娃怎么这样不谙世
事？
非得让我说出原因不可 ？
唉唉！
可怜的娃儿！
她被这巨大的
喜事儿“ 吓”住了！
“ 大山 不，方老汉，你总该认识吧 ？”方书记开始
了启发式。
野娃开始有些明白了，是方老汉为她争取了招工指标。
可他自己不是还没有工作吗？
“ 这次招工名额不多，但为了大山，说什么也得照顾给
你一个。另外，你也确实够条件嘛！”方书记盯着野娃说，
“ 至于卖房子嘛，那是我的打算，一是可以弄一笔钱，你也
该考虑置办点嫁妆什么的，对不对？二来你参加了工作，房
子也就没什么用了……”
这回，野娃是彻底明白了：这老头儿是当说客的！用他
的招工指标来换个儿媳妇，用他的权势、手段、威风，来给
儿子买“ 爱情”！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一种受辱感吞噬着
她 的心 。 方老 汉！ 她 在心 里 愤怒 地喊 着 ，没 想 到你 这么 卑
鄙，这么小肚鸡肠，这么令人恶心！你败下阵来，就搬来了
老子！你太小看人了！你出身名门，你血统高贵，何必招惹我
们小家小户小人物呢？你何必隐瞒实情，拿出一副流浪汉下
层小老百姓的面孔呢？
“ 这么说，我弟弟又能上学喽？”野娃压住心里的怒
火 ， 问。
“ 那是自然，明天就可以入校。”方书记果断地答复。
“ 那就让我告诉你：一，我不去干你的工；二，小羊
不去上你的学；三，我不卖我的房！谢谢你的恩典！”野娃一
字 一 顿地 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１

“ 为什么？”方书记大吃一惊。
“ 就因我们是人，不是狗！”野娃觉得头要爆炸，她忍
耐 着下 了逐 客令 ，“ 天黑 了， 我的 小茶 棚收 摊下 班， 请走
吧！
”
方书记有些恼怒，有些慌乱，也有些愤愤然，天下少找
这不识抬举不通人性的女娃！他还不曾被人这样抢白、拒绝
过。他简直不知怎么应付这个局面，狼狈地下意识地走了几
步，又回过身来丢下一句话：
“ 娃儿，你可不要后悔！”
后悔？野娃冷笑了一声，嘴里吐出一句话：
“ 对不起，方书记，我记得你好像还没付茶钱！”
方书记噎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柳君被捞上来后，落水狗似的躺在派出所的连椅上。高
个和矮个两个小混混则蹲在屋角儿，大气儿也不敢出。
郭所长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右手抓着敞开的警服呼呼地
扇风，他有些烦躁。
这事情有些麻烦。
只踢了两脚，两个小混混就供出了事情的主谋 方老
汉。小混混说，今儿一早，方老汉找着他们，说让他们教训
一下 那个 常在 护城 河边 走来 走去的 柳君 ，为 什么 教训 他没
说，其报酬就是方老汉答应到丰盛楼上请他们饱餐一顿羊肉
泡馍。
事情是明摆着的棘手 边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公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２

一边是县委书记的儿子，他哪一方都不想得罪，哪一方也得
罪不起。
怪就怪自己，谁叫他正好路过护城河呢！本来，他回家
吃饭是不应该路过这是非之地的，还有一条更近的路，谁知
道鬼使神差，走着走着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吹吹护城河
的顺河风，倒也是一种享受。这如今享受变成了难受，想想
也是活该有事。
怎么办呢？
方书记的电话老是占线，气得郭所长差点把话筒摔断。
想想没法，他又拨了一次，通了，是杜耘接的，说方书记不
在。郭所长只好不情愿地向她简略地汇报了大体情况。
杜耘大吃一惊，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郑书记的儿子正在
部队上，没有人能比她更清楚他的底细，况且，他也没有弟
弟。那么，这个县委书记的儿子肯定是冒牌的。
这就好办了。
郭所长松了一口气。
妈的，
给老子打马虎眼，
狗日的还嫩点儿！
他闪电似的给了柳君一脚，
柳君刚倒尽河水，
身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这一脚把他从连椅上踹到了硬硬的水
泥地上，
疼得他哎哟一声。
接着高个儿和矮个儿各挨了一脚：
“ 滚 ！”
两个小混混大眼瞪小眼，傻愣愣地瞅着郭所长，不相信
似的爬起身来，试探性地挪挪身子，突然明白过来，兔子一
样跑出去了。
“ 你……怎么把凶手……放了？”柳君结结巴巴地说。
“ 滚！
惹 烦 了 我，
老 子 办 你 个 诈 骗 罪！
”
说完，郭所长气冲冲地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３

第八章　　激流勇退

一切全完了，一切的一切全都不可能有挽回的希望。
他 其实 是 不信 邪 的 。那 天 大清 早 回家 见 父亲 ，路上 就
有两只乌鸦迎头冲他叫了两声。当时他就想起了一句常言：
乌鸦迎头叫，坏事要来到。当时自己不在意地笑了笑。结果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三件事件件有着落。他从家里出来，那
两只乌鸦还在树上，他拾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投向它们，把
它们吓飞了。
这个小酒馆，方老汉常来常往。他喜欢这儿的僻静，他
欣赏 这儿 的幽 暗 。小城 酒家 ，这个 名字 很有 意思 ，二 两散
酒，一小盘猪头肉或花生米，就能打发小半天时光。不过，
今天他记不清喝了几个二两了，那个卖酒的老太太几次用诧
异、不解的目光“ 扫射”过来，他理也不理。这几天，自己
究竟干了些什么？混蛋，混蛋透顶！
我 被爱 情 简直 烧 昏了 头 脑 。本 来 ，重 进 家门 ，像狗 一
样，为了一张招工指标，不惜用感情作交易， 等价交换，就
巳大错特错了，没想到，我那 个恨也不是爱也不是的爸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４

又去茶棚一番自我表演，更是错上加错！自己应该明白这个
道理：爱情不是上街买东西。可为什么企望用一张招工表，
一纸入学通知书去讨（
好 不！
是想收买）
野娃 ？
挽回早已失去的
爱情 ？
这样就能挽回野娃的感情吗 ？
爱情！
爱情！
爱情是什么鬼
东西！它竟能使人失去理智，昏头昏脑地办出三岁小孩也办
不出的事来！
吱！又是二两。妈的，再来二两！
方老汉，
你不是个聪明人吗 ？
你不是个明白人吗 ？
从水站
徐奶奶那里得知野娃深深爱着小羊以后，你为什么发疯？其
实，早就应当看出蛛丝马迹的，你却自作聪明地写什么求爱
诗！这还不算，你被失恋弄得迷糊了头脑，想用入学通知书
和招工登记表去给他们姐弟一个“ 意外”，廉价地换回一份
“ 感情”，但这能换回“ 爱情”吗？何况，你给他们的只会
是一种“ 污辱”，一份“ 恶心”！野娃，这棵高墙上带野味
儿的蔷薇花，风吹不折她，雨浇不败她，何等华贵，何等高
洁！你却用铜臭味儿和世俗的臭气熏她，你这个市侩小人！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竟想得到她的爱情，你配吗？
可是，这一切都怨我吗？抛开这个“ 鬼爱情”不说，难
道我、野娃不该有个正式工作？小羊不该上学读书？老子就该
这样流浪？这是他娘的什么混蛋王八蛋世道！
他把酒碗叭的一声摔在桌子上，四分五裂的碗的碎片又
从桌子 上蹦到水泥地板上，碎成更小的碎片。有一块竟飞在
了窗户上，一大块溅满油烟的玻璃应声而破，声音清脆而又
响亮，接着是老太太尖厉而又惊慌的叫声：
“ 你！
你赔！你赔！
”
“ 赔？哈哈…… ” 方老汉瞪 大充满血 丝的眼睛，面目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５

狞而又可怕，挥舞着被碗片扎破的手，显得张牙舞爪，歇斯
底里
“，谁 赔 我 ？
赔 我 的 爱 情！
赔 我 的 野 娃！
赔 我 的 几 年 时 光！
你能赔得起吗 ？
”
哗啦一声，桌子被踢翻了，盘子、筷子一阵叮当作响，
满地狼藉。
方老汉心里烧着熊熊烈火。他觉得一张嘴就能吐出一团
火焰。他吼，他叫，他跳，
他骂， 他发泄。他恨不能一拳把
房子捅个窟窿 ，让阳光像冰水一样浇下来，浇灭他心头之
火；让清风从房顶上灌下来，吹散胸中的硝烟……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两团白色的影子，慢慢清晰成
两个穿警服的警察，柱子一般威严地站在他面前。他迷迷糊
糊地想：这一定是那个讨厌的老太太叫的。
“ 你们是什么鬼？”方老汉仍没醒酒。
“ 还敢骂人！反了！”穿警服的人气昏了头，怒喝一声，
“ 你 这 个 混 蛋！
到 派 出 所 去！
”
派 出 所是什么鬼地方！
“ 哈 哈！ 老子不去！
你也不打听打
所，老子是干什么吃的！城关的方书记知道吗？……方……方
书记！管着你们的官儿！一跺脚全县城都哆嗦！告……告诉
你，
我 是 方书 记的 大 公子！
方衙 内… … 哈哈！
”
两位警察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目光，醉鬼的话不知是否可
信。如真是这样，事情就有些缠手。否则就好办多了，将其
弄到所里，摔在地下，迎头一桶凉水。对处理醉鬼，他们很
有经验。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小酒馆已挤得水泄不通。对这样的
事儿，人们兴趣盎然，津津有味，比看样板戏过瘾多了。
方老汉又喊又叫，地动山摇，其实 ，他的嗓子嘶哑而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６

干涩，喊出来的只是一声声听不清的含混的呓语。他转着圈
儿瞪着围观的人群，真想找个对手揍一架。突然，他的眼睛
被烧灼了一下。他使劲眨眨眼，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双充满
沉痛的、可怜的、惨不忍睹的眼睛！这双眼睛又对他一闪，
很快不见了。
他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悲哀。别走！野娃，
我不是故意的！
这不是我！
方老汉不会仗势欺人！
你不要误会！
你应该理解！我……我昏了头了！
“ 野娃！”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眼前一黑，什么都
不知道了。
两个警察目瞪口呆。

帮助野娃连拉带扯把方老汉弄到小茶棚的是杜耘。
杜耘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协助野娃做这件事。
方老汉这样恨自己，骂到家门上不说，还要恶毒地“ 强奸”
她 ，完 全是 一副 流 氓嘴 脸 。应 该让 那两 个警 察 把这 小子 带
走，教训他一顿，也出一口窝囊气。可是自己的嘴和身子硬
是不当家。先是打发走了两个警察，还掏钱赔偿了小酒馆的
损失。这方老汉好重啊，两个女人把方老汉放在野娃的床上
时已是大汗淋漓。
两个女人一直忙乎到半夜。给方老汉脱下污浊不堪的衣
服，换上杨小羊的，又烧了浓茶，一杯一杯地为他醒酒。在
做这些的同时，两个女人似乎心灵沟通了，一句句说着女人
才 有 的 知 心 话 儿 。女人和女人贴心了，是座冰山也会融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７

的。
二人一夜未眠，杜耘知道了野娃的一切。
这是杜耘当“ 官”以来，最本色最原始最“ 女人”的一
夜。当个这样的女人，真好。
她羡慕野娃敢爱自己所爱，敢恨自己所恨，自己能当自
己的家，没有约束，没有顾忌，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处处
拿得起放得下。自己却生活在别人的眼神里，别人的“ 照
顾”里，一切都循规蹈矩，不能越雷池半步。比起野娃来，
她活得好累好累。她甚至嫉妒起野娃来。
比如，面对善良的野娃，你能告诉她，差点成了全县的
典型吗？你能告诉她，那个要毁灭她的调查组长如今就在她
面前吗？
无论怎么说，杜耘都对不起野娃。而良心上的忏悔是痛
苦的，无休无止的，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自己怕是永远背上
了。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轨道，圆圆地转了一圈儿，又
回到了起点。方老汉在小茶棚里醉了一夜，一睁眼，又和一
个月前一样了，好像这一个月是多余的录像带，一剪子就剪
掉了。小羊还是每天躲在阁楼上学习，方老汉还是天天为他
辅导功课，野娃还是天天卖茶，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好像
一切都天衣无缝，自然而然，只是……
只是冬天来了。
今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来得好快好急好匆忙。护城河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８

水不起浪花，凝重得发黑。瞎子鲁老三的软弓京胡也哑了，
不见在寒风中抖动。他的《 公社的早晨》仿佛也日落西山，
鸟呀鸡呀牛呀马呀全冬蛰了。据说，前几天，他在护城河边
演了一场 ，刚抄起软弓京胡 ，那弓弦就不是个正音儿，一
拉，就绷断了几根马尾，气得他大骂了一声，顺手就扔进了
护城河，发誓从今不再唱了。
一场不紧不慢的透地雨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天北风。某
天有早起习惯的人们突然发现，汪着水的柏油马路路面上，
结起了一层薄冰，凉意便从脚底下升起来。冬天的概念生动
具体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百花凋零 ，万物萧条 ，风也萧
条，人也萧条，小茶棚变得冷落起来。野娃又开始给周围的
店铺、货摊送开水了，维持着小茶棚惨淡的经营。
经过一场变故，经过一个凝重的秋天，像翻过了一座陡
峭崎岖的大山，三个人全都疲惫不堪。一切都变得艰涩而又
别扭。他们都在回避着什么，维持着什么，谁也不愿涉足那
个敏感地带，伤口已结了疤，大可不必再揭开。
生活太累人了，方老汉简直精疲力竭。他的心已过花甲
之年，历尽坎坷，是该歇歇了。他想找一个避风的港湾，把
人生的小船靠过去。但小茶棚是他避风的港口吗 ？他爱野
娃，但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他已没权利也没资格更不应该去
爱她。面对那双无私无邪嫉恶如仇的眼睛 ，他的爱变得无
力、苍白，像汽球一样轻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清明节，
生母给他扎了个蛤蟆蝌子式的风筝，他跑到山顶上去放。一
阵轻风，把风筝吹向了半空，那根细绳不胜负荷，叭的一声
断了，风筝飞到山的那边去了。他哭得一塌糊涂。母亲喃喃
地说：“ 线儿太细了 ，风筝太高了 。”他的爱就像那只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１９

筝，线儿太细，放得太高，所以就断了。断了，就等于失落
了，而失落的东西，不是都能找回来的，就像找不回那只风
筝。因此，他带着负罪的心情，认真而诚心地为小羊补习功
课，同时也补回心灵上的缺憾。他的辅导速度不断加快，小
羊有点跟不上趟了。
小羊何尝不累？功课难、时间紧他不怕，主要是他的思
想负担太重。对方老汉，他觉得欠了一笔感情债，又同情又
可怜又帮不上忙。他恨自己笨口拙舌，他恨自己没有一个两
全其美的办法。当他了解到方老汉的一切以后，这种负担更
沉更重，方老汉太爱姐姐了！这种爱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可月佬的红丝线偏偏不往他那儿拴。他对不起方老汉，更对
不起姐姐。姐姐对自己恩重如山，情深意厚，而自己的爱是
被动的，接受型的。为什么不能像方老汉那样，主动去爱姐
姐呢？为什么？难道自己不爱姐姐吗？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住
了。在爱与不爱之间徘徊是痛苦的，痛苦不堪。他有点恨这
个“ 爱”了！方老汉曾对他说，人都有两面 ：正常的状态
下 ，人显露出来的只是肤浅的一目了然的表面 ；只要有机
会，有相应的条件，埋在内心深处的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就会
赤裸裸地蹦出来表现自己。方老汉说他的两个方面都已暴露
无遗。也许表面上善良大度，内心那一面残忍、自私，阴阳
两极，上下碰撞，就组成了完整的人生。我的表面呢？已爱
上了姐姐；内心那一面呢？谁能给我答案？难道还没有充分的
条件让其表现出来吗？我将怎样表现？我爱得好累好累！
最累最累的莫过于野娃了。实际上，从亲眼看到方老汉
发酒疯 为爱发疯时起，她就原谅他了，但她只 有一个
心，而一个心是盛不下两个人的。这没有办法，只能抱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０

世界上所有的爱都吝啬而又狭窄，狡窄得似一条小胡同，只
能容一个人通过。她的心犹如一扇门，渴望着一股强劲的、
热烈的风肆无忌惮地吹开。她渴望得急切，渴望得发疯！可
小羊的爱只是绵绵的软软的那种，只配吹皱一池春水，掀不
起滔天巨浪。一种无力的若即若离的隔靴搔痒似的爱！有时
她怀疑小羊是在应付自己。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她不敢也
不愿往那上头深想。
冬天来了，冬天是个累人的季节。

方老汉有事没事就爱到古城墙拐角溜达一番，有时就蹲
下来，看那墙上萧瑟的枯茅草。古城墙那儿是避风之地，太
阳最大限度地照射着，使冬天的阴冷在这儿变得十分温暖。
而且 ，这儿的行人稀少。
很冷很冷的那天，这儿的阳光反而有些强烈，甚至有些
刺眼。方老汉又在这儿了。他来回走着，走得很急，像指挥
百万大军的元帅将要下决心进攻之前那样急躁不安，心神不
定。他把那三块瓦的帽子从头上一把抓上来，头发梢上竟然
冒出腾腾汗气。
终于等到了杨小手
小羊从巷子口慢慢地茫然地走了出来。他弄不清方老汉
约 他到 这儿 的目 的 。有 什么 话 不能 在小 阁楼 里 说 ，何必 鬼
鬼祟祟地跑到这荒凉寂寞的地方？
见到小羊，方老汉的情绪一下了变得稳定而又平静。他
从口袋掏出一瓶“ 护城河大曲”，一包油炸花生豆儿，一盒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１

香烟，摆在城墙根下，又脱下破大衣，扔在地上，对小羊一
挥手：
“ 坐吧。”
二人对面坐下来。
“ 抽烟！”方老汉扔过一支烟，命令着，“ 点上！点上！
从 今天 起， 我开 始 抽烟 ，你 也 学着 点儿 。我 就 不信 学不 会
这玩意儿。不会抽烟算什么男子汉！”
小羊笨拙地划火柴点烟，划了三次才划燃，用了三根火
柴 才点 着。 他才 抽 了一 口， 就 大咳 不止 ，连 眼 泪都 呛出 来
了。方老汉却抽得从容不迫，吐出来的都是烟圈儿，这一点
就是老烟鬼恐怕也自愧弗如。
他们又喝酒。二人对着酒瓶一口一口地喝，用手指捏着
花生豆儿往嘴里很响地扔。其实小羊是用嘴抿，而方老汉则
大口 喝。
“ 你知道让你来干什么吗？”方老汉漫不经心地问。
“ 抽烟，喝酒，吃花生豆儿。”杨小羊故意漫不经心地
答。
“ 还有呢 ？
”方 老 汉 认 了 真。
“ 不知道。”杨小羊真不知道。
方老汉喝了一口酒，站起来，从古城墙上扯下一棵枯茅
草 ，放 在嘴 里咀 嚼 起来 ，仿 佛 就是 下酒 菜， 然 后使 劲吐 出
来，吐得好远。复又坐下来，又喝了一口酒。
“ 我要走了。”方老汉缓缓地幽幽地说。
“ 走？
上 哪 ？”杨 小 羊 一 惊 。
“ 到我该去的地方。”方老汉抬起头看着太阳，好像他
要到太阳那儿去，而眼底，又掠过几分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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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 我 … …那 我 怎 么 办 ？
”
“ 好办。我的辅导只能这样了。”
“ 不是说这个……”
“ 说什么 ？
”
小羊忽一下明白了。这段时间方老汉何以加快了辅导速
度，将所有的课程粗讲了一遍，原来方老汉真要走了。为什
么，这还用说吗？这道理复杂而又简单，简单得一句话就可
以 说明 白 ，复杂 得三 天三 夜也 未 必可 以说 清 。只是 ，这 消
息太突然了。
“ 不能不走吗？”小羊悲哀地问。
“ 不能不走。”方老汉悲哀地答。
四周静悄悄的。古城墙沉默不语。
方 老汉 又 一 口酒 下 肚 ，已 微 微有 些 醉 意 。他 沉 沉地 拍
拍 小羊 的肩 。二 人都 站了 起来 ，眼睛 对着 眼睛 ，充 满着 迷
惘、无奈和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神情。
“ 兄弟，你得到了我得不到的幸福，我好嫉妒你！”方
老汉喘着粗气，真诚地说，“ 兄弟，你要珍惜！不要失去她！
如果你辜负了她，
苍 天 有 眼！
我 … … 我 也 饶 不 了 你！
记 住！
”
说完，他松了一口气，从地上捡起破大衣，抖了抖，穿
上，深深地看了小羊一眼，转身大踏步走了。他走了几步，
又转过头，没头没脑地甩下一句话：
“ 我偷了你一件东西。
我 抱 歉。
”
小羊有些发呆。他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半天，他才回过
神 来 。突然 ，他 一把 抓过 酒瓶 子 ，咕 嘟嘟 灌了 个底 朝天 。
这 酒挺 辣 ，挺有 劲儿 ，似 乎还 有 些苦 涩 。这次 灌下 去很 顺
利。他怀疑自己本来就会喝酒，就像方老汉本来就会吸烟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３

样，只是没有机会表现罢了。他把酒瓶使劲扔在古城墙上，
一声闷响，酒瓶又被反弹回来，骨碌碌在脚前打转，这瓶儿
真结实。
他觉得此刻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阳光暖暖的。冬天也不冷。

杨 小 羊 一头 扎 进 小 阁 楼 里 ，躺 在 床 上 蒙 头 大睡 ，睡 又
睡 不着 ，整 个儿 下午 他都 昏昏 沉 沉 ，胡思 乱想 ，呈 半睡 半
醒状态。方老汉要走了，他到哪儿去了？还会回来吗？……
不要辜负了她！苍天有眼……苍天真有眼吗？我会辜负姐姐
吗？方老汉、方大哥、方老师，我知道你的一片痴心，你激
流 勇退 ，从 小茶 栩退 出去 了 。你 是带 着痛 苦 、遗憾 、无 奈
退出去的，这太明智了！你真有点光明磊落的味道。但你何
必留下那些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的话呢？你何曾了解我？
你 走了 ，把 一个 若隐 若现 的影 子 留给 了我 ，把 一句 冰凉 而
又滚烫的话留给我，让我怎么办呢？还有，方老汉走的消息
要不要告诉姐姐 ？
天黑了下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隐约有一片歌声从护
城河边飘过来，被北风顶得断断续续。哦，方老汉！杨小羊
一下子坐起来，刚拉亮灯，就看见野娃正默默伫立窗前
不知她在此站多长时间了，她一直都在这儿听歌吗？
是那熟悉的琵琶声和歌声，正顽强地固执地一往无前地
飘 过 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４

一杯苦酒甜了又甜，
一杯甜酒苦了又苦，
我的梦才刚刚醒来，
醒来却又迷迷糊糊。

我的爱是一部大书，
有头无尾没人阅读，
读懂的全世界只有一个，
却又不肯点亮那根蜡烛。

我的爱只好浪迹天涯，
天涯海角是爱的归宿，
任何人对爱都无可奈何，
爱不一定都是幸福……

歌唱了一支又一支，琵琶声如泣如诉。唱歌人嗓子有些
沙哑，但他是用心唱的，感情真挚而又充沛。方老汉，方老
汉，你走也就罢了，何必再骚扰一番呢？
姐弟俩听了一支歌又一支歌，直到嘎的一声，琴弦骤然
而断 。只有风声单调而又无聊地叫着，唱着 ，显得精疲力
竭，有气无力。
“ 他要走了。他中午告诉我的。”小羊喃喃地说。他觉
得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瞒着姐姐了。
野娃点点头，眼睛盯着窗外，平静地说：
“ 我 知 道 。”
杨小羊又有些迷糊了，姐姐怎么知道方老汉要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５

“ 他是不是坐火车走？我们该送送他。”杨小羊凄然地
建议。
野娃回过身来，满脸都是泪痕，对着小羊惨然一笑：
“ 我不太舒服，你送去吧。你告诉他，那件毛衣是我为
他织的。”
杨小羊更迷糊了，方老汉说“ 偷了一件东西”，大概就
是指这件毛衣了。那件毛衣不是姐姐为我织的吗？这样说，
是为了安慰一颗凉透的心吗 ？

杜耘拉开门，见是方老汉，身子一侧，放他进屋，她知
道他要来。
关上门，杜耘为方老汉倒了一杯开水，放在桌上。
“ 挺客气的。你以为我是向你道歉的吗？”方老汉说。
“ 当然。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的话，应该是这样。”杜
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双手捧着，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
脸，“ 我猜，你不会是来‘强奸’我的吧？”
“ 杜 书 记 说 笑 话 呢！
”
“ 我倒要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找人打柳君？”
“ 你不觉得那个小子欠揍吗 ？
”
“ 欠 揍！”
“ 这不结了 ？
”
“ 我的事不想让别人插手。”
方老汉掏出烟来 ，弹出一支，叼在嘴上 ，满屋里找火
柴。终于看到火柴放在窗台上，他刚想去拿， 却被杜耘抢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６

手 里。 杜耘 犹豫 了 一会 儿， 还 是拿 出一 根擦 燃 ，又 将其 吹
灭。
“ 我不允许我的宿舍里有烟雾污染。”她说。
方老汉一愣，手开始用劲，那根烟卷被捏碎。他有些愤
怒，他差点把捏碎的烟扔在她脸上。三分钟，漫长的三分钟
的对视中，方老汉败下阵来。他目光飘移，口中嘟噜着：
“ 女人……嘿……女人！”
“ 什么意思？”杜耘警惕地瞪起杏眼。
“ 没什么意思。”方老汉觉得这女人实在厉害，自己似
乎 不是 她的 对手 。“ 其 实， 我 比你 更了 解柳 君 。这 样的 小
人，得用另一种手法对待他。”
“ 另一种手法？找别的小流氓黑揍他一顿吗？”
“ 这是另一种手法之一。”说着，乘杜耘不备，他一把
抓 过她 手里 的火 柴 ，迅 速摸 出 一支 烟点 上， 深 深地 吸了 一
口，一股浓烟在两人之间升起。
“ 不请我坐下吗？”他说。说着，就拉过椅子坐下了。
杜耘好生奇怪，怎么让这个骂过无数遍的“ 流氓”坐在
这儿了呢 ？
接着，方老汉滔滔不绝地讲了他曾经对付柳君的“ 另一
种手法”……

公社 知青办为 活跃知青 文化生 活 ，搞了 一个知青 书画

展，共有二十多个知青点的上百个知青参展。参展的知青大
都是省市文化界艺术家的子 女，门 里 出 身 ， 属 于 不 会 也 通 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７

分之列。许多知青小时候就有参加各种少年书画展作品获奖
的经历。如今有了“ 露脸”的机会，谁也不会放过。他们八
仙过海，各显其能。因此，这个书画展水平很高，全县的知
青一窝蜂地前来参观。一时间作为书画展厅的公社礼堂，人
来人往，热闹异常。
方老汉被抽调来管理这个书画展，有幸与柳君打了一回
交道。
那时柳君还是一个农民。应该说他与恶劣的环境作斗争
的精神还是很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农民就得脸朝
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柳君不甘心也不信邪。
一开始，他还没有当作家的宏大志向，只是相中了拿笔杆儿
混饭吃这个轻巧而又体面的工作。每天耍一耍笔杆儿，坐在
屋里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又有名又有利，这比当农民可是
强一百倍。其实，那段时间柳作家根本就没分清记者和作家
是两种职业，而将其混为一谈。由于写了几条消息，在市县
报上偶见到个“ 豆腐块”，他就有点飘飘然，以为自己已成
正果，成了人见人爱的作家了。于是乎，柳君把写作当成了
自己的职业，不停地采访不停地写作不停地投稿，可惜的是
这些稿件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一封铅印的退稿信打发
了事。柳君十分愤怒，慨叹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于是， 他想
也了一个主意，在自家的三分自留园里种上绿豆，以后写完
稿件，他总是不远百里亲身到报社送稿件，外加十斤绿豆。
稿件命中率不断提高。
他的 投稿方 法在实 践中 不 断完善， 比
如采 访时 找此 较富 裕的 单位 ，临走 时要 二斤 茶叶 或一 条好
烟，送到报社就比十斤绿豆威力大得多。当然，他在采访时
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 果 他 说 他 是 某 村 的 农 民 前 来 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８

访，就不如说某电台的记者让人重视，临走时带走的礼物也
就丰富多彩。所以柳君成了变色龙不断变幻色彩。今天中午
以某报记者的身份在某公社的宴会上大显身手，明天也许就
是另一家杂志社编辑的头衔在某知青点高谈阔论，日子一天
天过去，柳君一天天成熟起来。
这天，
柳君瞄上了这个公社的知青画展。
这可是一块肥肉。
柳君落落大方地来到公社知青书画展的临时办公室，冲
着正翘着大腿喝茶的方老汉一笑，说：
“ 请问哪位是知青画展的负责人？”
方老汉懒得动弹，只抬了抬眼皮。这几天来联系参观的
人特多，方老汉已是见多不怪了。
柳君皱了一下眉头。这小子，架子大哩！不镇他一下是
不行了。
“ 我是省报文艺部编辑，我想找书画展负责人采访，请
提供方便。”柳君亮出了牌子。
果然，方老汉一惊，大腿不翘了，赶快站了起来。省报
编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几天市报县报都有记者采访，
省报还是头一家，他马上重视起来。在打量了几秒钟以后，
他在心里笑了，这不是那个经常到知青点骗饭吃的“ 柳记
者”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省报编辑了？
“ 欢迎！
欢迎！”方老汉倒了一杯水递上。他有一种亢奋
的感觉，就像刚拉开序幕，正要欣赏一出好戏一样。
柳君微微一笑，端起了编辑架子：
“ 听说你们的书画展搞得不错，展示了知青扎根广阔天
地的风貌，是这样吗？”
“ 是的 ， 是 的 。”方 老汉点头如鸡啄 米 ，看着趾高 气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２９

的骗子，觉得十分好玩。他认为有必要打击他一下，别让他
装得太离谱了。
“ 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
“ 证件嘛，放在县委宣传部了。你们高部长是我的老朋
友。”柳君微微一愣，大言不惭地说。
这下子方老汉心里有数了 ，哪有证件放在宣传部的道
理？正好没事，耍弄一下这个不高明的小骗子开开心也好。
他叫来一名女讲解员，让其领着柳君去参观。并说这次展览
水平很高，如果柳编辑能选上几幅书画到省报上发表，就是
对我们全体下乡知青莫大的关怀和支持云云。
半个小时后，在女讲解员的引导下，柳君喜气洋洋地回
来了。他知道这回钓到了大鱼，收获颇丰。如今向编辑部送
茶叶、烟酒、绿豆之类的老三样已经不行了，送上有水平的
书画还是蛮好的，又文明又体面，其价值不可低估。
等柳君一一展示了他精心挑选的几幅书画后，方老汉热
情地说：
“ 还是柳编辑有眼光。这是这次展览的顶尖作品呢！”
“ 我一眼就相中了，回去以后，我马上发表。你们就等
着出名吧！
”
望着心花怒放的柳君 ，方老汉又不时失机地加了一把
火：
“ 如果能装裱一下就好了，让柳记者拿这几张纸片走，
真不好意思。”
“ 贵公社有搞装裱的吗？”柳君开始上钩。
“ 有。这样吧，我们给柳记者装裱一下好吗？”
“ 太好了！
谢谢谢谢！
”
方老汉有些为难的样子。两手一摊，做无可奈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０

“ 这装裱费……我们都是知青，实在没有这部分开支。
要不然这样，柳编辑就拿个成本价，这六幅画交四十元装裱
费就行了。反正报社能报销。”
要钱？柳君心里一沉，心里大骂这些知青太难缠，竟敢
向 报社 要钱 ，可 是话 赶到 这儿 了 ，不 交钱 也说 不过 去 。另
外，要价不高，一幅画的装裱费起码也得三十元，这六幅画
怎么也得近二百元，只收四十元，怎么说也是合算的。他慷
慨地交了四十元，并约定了十天左右，他将亲自来取画。柳
君 刚走 ，方 老汉 立即 召集 全体 书 画展 管理 人员 集体 下了 饭
店，美美地喝了一顿全羊汤……

“ 哈哈哈……”听到这儿，杜耘笑成一串银铃。方老汉
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放肆地大笑，不觉也被感染了。笑着笑
着，杜耘不笑了，问十天以后柳君要画方老汉如何交差。方
老汉接着笑了，笑得很豪爽很生动很痛快。他说，这还不好
回答？说是所要书画我们让书画装裱店加班加点一个星期就
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怕耽误了柳编辑工作，我们已用快件寄
省报文艺部了，怎么柳编辑没有收到？柳君嘴里说着我回去
查查，我回报社查查，就走了……
杜耘又笑了，痛快淋漓的笑容最能展示女性的风采。方
老汉这才发现，杜耘很美。脱去了书记的光环，那种自然的
本色的笑魅力无穷，像一道清澈的山泉从心里喷涌而出，明
丽 而又 动人。
现在当然不是欣赏女性笑容的时候。他是来告别的，不
知为什么，他觉得有理由来给杜耘打个招呼。其实，这理由
有些牵强，不管从哪种关系，他方老汉都没必要多此一举。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１

实际上自己跟这个县城并没有多少割舍不断的关系。想到这
儿，他不禁生出几分悲哀。
突然，他看到了杜耘床头橱上放着的电话，那是城关党
委为杜耘安装的工作电话。

方书记感 到很累， 年龄不饶 人哪！ 晚饭后泡 上一杯浓

茶，抽上一支香烟，拉开落地灯，半躺在沙发上，浏览一下
《 参考消息》是他每天养成的习惯。但今天不行，《 参考消
息》上的字一片模糊，即使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楚，浑身像
散了架，没点劲儿。
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初公社修水库那阵子，自己担起
两筐冻土，一百八十斤的担子上肩爬坡如履平地，一天一夜
只睡五小时，起床号一吹，摸起担子又冲到工地，要多精神
有多精神，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唉，真是老了！
如今官场上的事，操心而又累人。就拿处理车站街野娃
那 个小 茶棚 的事 来说 吧， 一开 始 兴师 动众 ，以 为抓 了个 典
型 。车 马炮 都摆 好了 ，看 阵式 一 眨眼 就乌 云密 布， 电闪 雷
鸣，忽然间云开雾散，雨过天晴。这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当官的嘴大，自己的嘴小，人家怎么说咱就得怎么做，还不
敢问其原因。这弯拐得太急了，就好比一张怒气冲冲的脸，
瞬间就得换成阳光灿烂的笑模样。这中间没有过渡，没有缓
冲，你怎么能适应？
更让人烦心的是儿子方大山也卷进去了。这混小子竟喜
欢上了一个卖茶的。喜欢就喜欢吧， 咱 认了，可万没想到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２

是，这小丫头居然还不领情！弄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
脸的，受了无端的一顿奚落不说，老婆听说以后还摔盘子砸
碗地骂自己活该，是自找苦吃。唉！别看在外面人五人六的
又是做报告又是挥手做指示的，其实也是肉眼凡胎一肚子委
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
“ 丁零零…… ”一串电话铃声响起，烦死人了！难道下
班也不让人清闲一会儿吗？如今他有点怕这部电话了。刚装
这部电话时，那是何等的荣耀！小城的人没有几家有家庭电
话的，除了县局以上的干部、城关党委几个头头，平民百姓
家里是没有电话的 。电话，实际上是一种身份 、地位的象
征。老婆、孩子总爱在串门的人面前有事没事地打个电话，
那是一种炫耀，一种暗示。
可是，今天他不想接电话。
电话铃一声接一声，响得让人心烦意乱。方书记只好起
身，搓一把脸，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
“ 喂！谁 呀 ？”
听筒里没有动静。
“ 谁啊 ？
有 事 请 讲！
”
仍然没有回音。
莫名其妙！方书记想把话筒摔了，终于，话筒里面有了
动 静：
“ … … 爸 爸 。”
“ 是大 山哪！
孩子，
你 在哪 儿 ？
有什 么事儿 ？
”
记忆中，儿子还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一定有十分重要的
事。
“ 爸 爸 ，我 ……我要走了。您多保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３

啪，电话放下了。
“ 你要上哪去？干什么去？”方书记急了，徒劳地对着话
筒喊。
“ 你咋唬什么？跃进正做作业呢！”老婆不满地在套间里
叫道。
“ 我 愿 意 咋 唬！
你管得着吗 ？
”
方书记颓然坐在沙发上，他被自己的愤怒吓了一跳。

上哪儿去？干什么去？方老汉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必须离
开这个小县城。
即使你与这个小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必须走了。这
灰不溜秋的小城有他不堪回首的童年，有欲死欲活的欢乐而
又痛苦的爱情。他对小城的告别实际上就是对童年和爱情的
告别。不，似乎还要告别点什么。对了，还要告别瞎子鲁老
三的《 百鸟朝凤》！他太想再听一遍那曲子了，音乐这东西
能净化灵魂。如果……在一间宽大的房子里 ……一座辉煌的
宫殿里，抑或是宽敞的教室里，屏住呼吸，
《 百鸟朝凤》的
乐声响起，似缭绕的一丝烟云从天堂里飘来。此时，你能感
觉到空中全是飘动的音符，无数个小蝌蚪似的音符在你周围
跳舞，然后整个世界都沐浴在早晨的阳光里。只听百鸟的欢
叫声 此起 彼伏， 早晨就醉了，阳光醉得东倒西歪……这时
候，一只凤凰，无形的凤凰在鸟叫声中款款而至……不，分
明是女神驾云而来……哪是女神，那是野娃……当然，这是
幻觉。自己什么都不拥有，拥有的只是瞎子鲁老三曾经制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３４

的幻觉。如今，鲁老三的软弓京胡还在护城河边某个蛛网遍
布的角落伤心地睡觉呢！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大包袱小行李。天知道出
门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方老汉瞅着自己的全部家当
一个坏了拉链、半新不旧、脏乎乎的黄帆布提包，不由苦笑
了一声。
坐火车他是轻车熟路，而且从没买过票。事实上，几年
来他北上首都，南下杭州，逛遍了津浦线上所有的城市，从
没花过一个大子儿，人民列车嘛，人民坐坐还用破费？岂有
此理！每次上下车，他都是大摇大摆从容不迫地从检票口自
由出入，很少有人向他查票。万一有不识时务者愣要坚持原
则，他顶多浪费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或者神秘地拍拍对方
的手背，在人家还没回过神来之前，他早已昂然通过，万无
一失。他这本事是练出来的，不少哥们讨教学习，均以失败
告终，那气质、那风度也能学过来吗？
上哪儿去？南下？北上？他皱了皱眉头。算了，听天由命
吧。他摸出一枚硬币，往空中随便一扔，要是正面就向北，
反面就向南。硬币骨碌乱转，终于停下，是反面，那么是往
南了。徐州？南京？上海？……突然，他又被自己无聊的游戏
弄烦了。用一枚硬币来决定何去何从，亏自己想得出来！他
飞起一脚，把硬币踢飞，硬币划了一条弧线，飞到了候车室
的玻璃窗上，啪的一声又反弹了回来，正好掉在一个老太太
端着的搪瓷碗里，叮当作响。 老太太吓得手一抖， 又是一阵
乒乒乓乓，碗掉在了地上，溅起一声尖叫和一阵混乱。
他迅速躲开，他无法解释他的行动，他不想自讨没趣。
干脆，不管他娘的往哪儿去的车，碰着哪趟坐哪趟，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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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放驴 由它去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无数巧合和偶
然性决定命运的事到处可以找出例证。
北上的列车正在检票，播音员的声音柔软无力，所有的
火车站上的播音员似乎都是一样的腔调，检票口拥挤不堪，
大人喊，小孩叫，热闹非凡。就是这趟车，向北。泰安，济
南，说不定是北京或是天津，哪儿想下就哪儿下，世界大着
呢，任何地方都有闯荡一番的天地。
在 大 摇大 摆 走 向 检 票口 的 当 儿 ，方 老 汉 下 意 识地 一 回
头，好像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凭直感，他知道那是父亲。
大概老头儿接到那个电话后来追他了。他心里纳闷：是劝我
回家，还是为我送行？
这时候他不想见到爸爸。他怕见那微驼的背和花白的鬓
角，怕听到一个老父亲对儿子近乎巴结的讨好的语言。但他
知道，自己的心很硬，父亲就是洒泪相劝也难打动这离开的
决心。所以，他迅速地随着人流挤过检票口，甚至没再回一
下 头。
列车已经进站，下车的人很多，他很容易就挤上了车，
并找着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他把黄帆布包扔在行李架上，点
一 气吸去半截。烟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必要时
燃一支 烟，
他是道具或镇静剂，自己早就该吸烟的，早先没发现自己会
吸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从车窗往外望去，送站的人并不多。所以，方老汉一眼
就看见正在挨着车窗往里瞅的杨小羊。见他？还是不见他？他
想，小羊一定是给他送行的。野娃呢？她怎么没来？这个名字
引起心脏的一阵痉挛，一股酸水猛地涌向喉咙。方老汉使劲
咽 下去 ，低低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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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小羊！”
杨小羊立即捕捉到了这熟悉的声音，他几步跑过来，双
手扒住车窗，急急地问：
“ 您到哪儿去 ？
能告诉我地址吗 ？
”，
方老汉摇摇头，神色凄然，眨眼工夫，又恢复了矜持的
微笑，微笑中带着莫名其妙的庄严感。他认真地说：
“ 我不知道 上哪儿。一个人，应去闯闯世界， 而不是世
界来闯他，不然 ，就白活了。”
杨小羊有些激动。他注视着方老汉那貌似沉着自信而实
际上是飘忽搜寻的眼睛，不知为什么，他认定方老汉此刻一
定在热切地盼望野娃的出现，尽管这双眼睛不会承认。然而
姐姐不会来了。
列车已经启动，杨小羊的脚步跟着列车往前不断移动，
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低低地但十分清晰地喊了一声：
“ 姐姐让我告诉你，那件毛衣是为你织的！”
为你织的！为你织的！列车有节奏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方
老汉心里热浪滚滚，这次出走的神圣感、庄严感全飞到九霄
云外去了。他突然有些后悔。他问自己：我这样走是不是明
智？我到底为了什么退却？这会儿，只要野娃能在车站上一
闪，哪怕是远远地一望，他就会从车窗跳出去，不走了！
可是，野娃没来送行。她只送了一句话，毛衣是为他织
的。是的，毛衣现在不是已经穿在他身上了吗？她对他坦坦
荡荡，热热切切，却不肯越雷池半步！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分
不疏远，可望而不可即。聪明而又有心计的野娃，让人服气
的 野娃！
列车一声长鸣，牵出了他的滚滚热泪。这时他才发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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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其实是很软弱的，高傲和玩世不恭只是他的假面具。男儿
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刻他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含
义，以后大概可以轻松轻松了。
对 着 窗外 缓 缓 退 去 的小 城 ， 他 默念 着 ： 再 见 了， 古 城
墙；再见了，护城河；再见了，小茶栩；再见了，《 百鸟朝
凤》；再见了，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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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灵丹妙药

又是一个夏天。
今年的夏天一开始就来得温温柔柔，淡淡雅雅。就是到
了盛夏三伏骄阳似火的时候，也不断有风从护城河那边轻轻
地吹来，裹着河面上潮湿的水气，赶走暑热，给人一种清爽
之感。
夏天，野娃的生意相对比较好。正是中午时光，小茶棚
里挤满了人，有拉排车的工人往自带的水葫芦里灌开水，有
进城的农民端着大碗喝茶，也有几个出差干部模样的人围着
小茶桌品着龙井谈天。老虎灶上炉火正旺，一溜儿排开的几
把烧水壶开了一把又一把，有条不紊。
杜耘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跳下
车，把车子往车栩一靠，顾不得上锁，口里直叫：
“ 野 娃！
野 娃！
你在哪儿 ？
好 消 息！
”
野 娃还 没 见 过杜 耘 这 样着 急 的模 样 ， 顺手 递 过 一条 毛
巾，嗔怪 地说：
“ 快擦 擦 汗 吧，
干 么 这样 着 急 ？
抢女婿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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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抢女婿还重要！”杜耘一把抓住野娃的胳膊就往屋
里推，劲好大，野娃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进了屋，杜耘就朝阁楼上喊：
“ 小 羊 ，杨 小 羊！快 下 来 ，有 好 事 儿！”
杨小羊莫名其妙地下了楼，问她有什么好事儿。杜耘反
而不急着说了，慢悠悠地擦汗，擦完，又把毛巾浸在脸盆里
摆了摆，拧干了水，又擦了起来。
“ 姑奶奶，你可憋死我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啊！”野娃
着急了。
“ 噢！我来报喜信儿，连碗水都不给喝哪！”杜耘眨眨
眼，卖开了关子。
杨小羊忙从外边茶棚里端来一碗冷茶水，杜耘接过来一
饮而尽。又对小羊挤挤眼：
“ 小 羊，
有 没 有 治心 脏 病的 药 呀 ？
”
“ 没有。”小羊说，
“ 杜姐，怎么，你心脏不好吗？”
“ 不。我怕我这好消息讲出来以后，你姐一激动，还不
得 心脏病！
”
野娃是急性子，哪受得了这个揉搓， 她着急地跺起脚
来：
“ 好你个杜耘，小姑奶奶，从这不理你了！”
杜耘啾瞅小羊，又用眼睛盯住野娃，一字一顿地说：
“ 国 家 今 年 恢 复 高 考 制 度 了！
”
“ 什 么 ？”小 羊 一 震 。
“ 什 么 ？”野 娃 一 惊 。
“ 杨 小羊 今 年 可以 考 大学 了！
是不 是 好消 息 ？
”杜 耘激 动
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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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已是中共小城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杜耘
首先看到了国务院关于恢复高考的传真电报。当她拿起签字
笔，在电报右上角签上“ 请教育局立即传达贯彻”字样时，
心里不由剧烈地跳了几下。她立即将电报交给秘书，让其用
最快的速度传达给县教育局。然后骑车箭一般赶来，来分享
这姐弟俩的幸福。
杨小羊激动了起来，嘴唇不住地发抖。野娃先是愣了一
下，然后冲到小茶棚里，冲着茶客直嚷：
“ 今天不卖茶了，关门一天！”又转过脸来，命令杨小
羊，“ 我去买菜割肉，你去打酒，要高度的，咱今天非把大
部长灌醉不可！”
尽管有许多心理准备，杜耘还是被感染了，叫道：
“ 对！
一 醉 方 休！
”

这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七年的深秋。这年的深秋绝对是
个美好的令人欢欣鼓舞的时节。恢复高考的喜讯传达后，小
城 的大 街小 巷顿 时热 闹起 来 ，人 们见 面打 听的 第一 句话 就
是：你家有旧课本吗 ？
过去了最初的激动以后，野娃显得出奇的镇静。离高考
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决定关门停业，尽管这正是小茶棚的
黄金季节。她担心茶客们的嘈杂影响小羊的复习，一丝一毫
的影响都不行！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可是关键的一搏啊！
的确是关键的一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杨小羊每一根神
经，每一个细胞都知道这最后一搏的分量。三年了，一千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１

个日日夜夜，说到底，他杨小羊不是为自己学的，他的身上
背 着那 么多 沉甸 甸的 期冀 ，杜 耘在 看着 他 ，方老 汉在 看着
他，自己的理想，父辈的希望，姐姐的苦心，都在这一搏上
了！
他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没有了白
天和夜晚的概念，没有 一切的一切，只有课本加钢笔加意志
的拼搏。他觉得自己着了魔，入了邪，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
器，旋转着，旋转着，身不由己。
一日三餐是精心准备的。早晨或油条或馓子或蒸包，花
样不断翻新 。中晚餐总有一 样 肉 菜，晚上有 几色点心做夜
宵。虽不丰盛，但杨小羊知道姐姐 已 尽了全力了。他惟一的
办法就是照单全收，包括不断送来的冰糖西瓜汁。狼吞虎咽
以后，他把碗一扔，甚至不看姐姐一眼，对于野娃来说，这
是最好的感谢。杨小羊不敢懈怠，他没有任何理由懈怠啊！

在记忆里，野娃还没来过这个不大不小的坐落在县城东
北角的县中心人民医院。有时有个头痛脑热，小 病 小 灾 的 ，
挺上几天就好了。要不就熬一碗浓浓的姜茶，顶多再加一撮
红糖，热热地喝下去，发一身虚汗，蒙头睡上一觉，百病皆
除。可是，今天她到医院来了。她必须来。
看人家排队，她就排队，人家挂号，她就挂号。她不晓
得这薄薄的一张被称为挂号证的纸片儿，何 以 就 值 一 毛 五 分
钱？这刚好是一斤地瓜干的价格，够她对付一天的了！医院真
坑 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２

医院里拥挤、嘈杂，又脏又乱。病人的呻吟声、护士尖
厉的呵斥声 、孩子肆无忌惮的哭声、女人不屈不挠的叫骂
声，搅成一片；酸味儿霉味儿药味儿尿臊味儿来苏水味儿混
成谁也说不清的味儿，令人作呕。诊断室前，野娃在闹嚷嚷
的焦急的等待中，好不容易才听到叫自己的号儿。
终于坐在了那一碰就呻吟不止的破桌子跟前。看病的大
夫是个老头儿，白白胖胖，脖子上的听诊器锈迹斑斑，一身
白大褂脏乎乎皱皱巴巴已找不到原来的颜色，鼻梁上架的那
副说不上哪个年代的眼镜缺了一根腿儿，用一根白线滑稽地
拴在耳朵上。野娃坐在他面前，他眼皮都没抬。
“ 哪儿不舒服？”终于开了金口。
“ 不 … … ”野 娃 突 然 觉得 有 些 紧 张。 思 忖 片 刻， 心 一
横，索性一下子挑明了，“ 我没病。我想卖点儿血。”
“ 卖血？”胖医生一怔，两只金鱼眼猛地睁开，在眼镜
框上边翻白眼，“ 卖血？到血库去，来这儿干什么？这是看病
的门诊。开什么玩笑！喏，顺着这排房子往西走，到头一拐
弯儿就是血库。”
野娃明白，这一毛五分钱是白花了。真倒霉，买斤盐还
能吃半个月呢。她懊丧地跺跺脚，起身就往外走。
“ 你等一下。
”胖医生在身后叫。
野娃只好又转回来。这老头儿真啰嗦透了，欠他一笔钱
似的。
胖医生费力摘下眼镜，用手拍拍凳子：
“ 你 坐 下，
坐 下！
”
野 娃 坐 下 了 ，弄 不 明白这胖医生为什么头摇得像货郎
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３

他问道
“：你 卖 血 干 什 么 ？
”
“ 换钱呗！”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觉得这不丢人。
“ 换钱 ？
换钱干什么 ？
”
换钱还能干什么？养家糊口！站着说话不腰痛，我要是和
你一样吃着国库的皇粮，拿着公家的俸禄，捧着捧不破的铁
饭碗儿，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玩玩听诊器，甩甩体温表，养
得肥肥胖胖，谁发神经了跑这儿卖血？谁不知道血是命水水？
“ 你还要命吗？”胖医生严肃得像个法官，“ 看你这脸
色就知道你有病。起码是营养不良。你卖血？开什么玩笑！”
“ 我偏卖！关你什么事？”野娃也拧上了劲儿。
“ 胡闹！我是医生，你是病人，到这一亩三分地上，我
就管得着！”胖医生一拍桌子，意在敲山震虎。接着抓起听
诊 器 ，命 令 道“， 把 上 衣 解 开！”
“ 你要干什么？”野娃本能地捂住胸部，心里怦怦直
跳 ，连脖子都红了。
“ 解开！”老头儿不容置疑，声音固执而又严厉。
这胖老头儿强人所难，太不讲道理了。就这样当着众人
的 面解 上衣 ？野 娃觉 得脸 部充 血 ，火辣 辣的 。她 想转 身就
走，甚至想大声骂几句什么。可是呢，脚下像生了根，而手
下意识地解着衣扣。今天真是邪门了！当胖医生的听诊器隔
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汗衫触到那个最敏感的部位时，她的心
狂跳不止，人整个儿像触了电。
听了好大一会儿，老头儿才把听诊器放到破桌子上，微
闭双眼，做深思状。又长叹一声，拿起笔，龙飞凤舞地在挂
号证上、药单子上写字。然后扯下一张，递给野娃：
“ 去验验血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４

“ 验血 ？
要花钱吗 ？
”
“ 五 毛 。”
“ 我没有这么多钱。”
“ 你当这是赶集买菜，还讲价钱？”
“ 我真的没钱。”
胖医生又一怔，苦笑着摇摇头。接着又换了较温和的口
气：
“ 其实，不验血也知道，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胃里也
有问题。
”

“ 很厉害吗 ？
”
“ 怎么说呢？绝对不能去卖血！住院你可能住不起，不
过 ，药 一定 要吃 。生 活嘛 ，要 想法 子改 善 。肉啦 鱼啦 吃不
起，可多吃点豆腐啦什么的。忌生、冷、硬、辣，最好别吃
地瓜干，那东西对胃不好……”
胖医生不停地说着，像个碎嘴老太婆。这是个好人。野
娃想。最好不要亏了他的好心。她拿着药单子，在别人的指
点下排队划价。讨厌的胃部开始隐隐作疼。她这才记起，从
早上到现在自己还水米未沾呢。
当看到药房里递出的单子，野娃吓了一跳，六元二！这
哪是卖药？砸杠子得了。她毫不犹豫地团团药单子，扔在墙角
里。
别说得这么吓人
“，十人九胃”
，有这病的太多了，
自己有这
个病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哪有这么严重，
还要住院 ？
营养不良，
一个卖大碗茶的还讲什么营养？这胖老头儿，怪怪的，经他这
一搅和，误了卖血的大事儿。听说，血是很贵的。
顺着这排房子往西走，到头一拐弯儿就是血库。她记起
老头 儿说 的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５

通往血库的路短暂而又漫长。野娃走得大汗淋漓。该死
的胃病又犯了，这次犯得不同往常。以前胃疼只要坐一会儿
就过去了，而这次疼得让她实在受不了，这个样子，谁还会
买自己的血？
野娃弯着腰，用右手按着胃部，不得不又折回来，挪出
医院的大门，不管怎么样，先回家再说。
实 际 上 ，她 口 袋 里 还 有 两 元 钱 。 早 上 ， 小 羊 参 加 高
考，她本来给了他五元钱，让他在两天的考试期间到学校
食堂吃饭 。考点设在护城河东边的县师范，离家少说有五
里路，有回 家吃饭的工夫 ，不如再看看书了 。当时小羊看
着姐姐疲倦、憔悴得呈菜色的脸，坚决留下了两元，硬说
一 天 一 元 五 角 的 伙 食 费 就 是 高 规 格 的 了 ，多 了 也 花 不 出
去。如今 ，这两元钱就在野娃贴身的衣袋里 ，热热的还带
着弟弟的体温。
不用找徐奶奶算卦，她有预感：小羊这次一定能金榜题
名。弟弟若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总得给他置一套新铺
盖吧？还有四季换洗的衣服，穿得寒酸了，人家看不起。实
际上，家里已欠对门小饭铺五十多元钱了，这一段时间，为
复习功课中的小羊改善生活花费不少。何况，有出无入，小
茶棚又二十多天没开张了。但是，为了小羊，为了考学，自
己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心甘情愿的。
不知小羊今天情绪怎么样？题容易答吗？发挥得正常不正
常？应该说，小羊这二年是在学习中度过的，学习也是刻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６

认真的，而许多青年人早就荒废了学业，目光短浅，突然到
来的高考令多少学子悔恨终生啊！不少人想临阵磨枪，日夜
加班补习功课，手忙脚乱，一脸的无奈、无助，仓促上阵，
这怎么能比得上一直扎实学习的小羊呢？一想到这，野娃就
生出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同样温暖的安慰。这时，她想起了方
老汉，小羊的学习成绩当然是和方老汉的辅导密不可分。如
今，方老汉在哪儿呢？他也在考试吗？方老汉是个有特别气质
的人，他的微笑，他的俏皮，他的琵琶声，他的玩世不恭，
都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还有他的爱，又直露又含蓄又与众不
同。在这点上，她心里满是内疚，她对不起他，才导致了他
的出走。但爱是一种说不上原因的复杂的感觉，完全听凭自
然，来不得半点虚伪，这又不是上街买菜，可以讨价还价。
一种缘分，完全是一种说不出理由的缘分。这就和收留杨小
羊的事情一样，假如她那天不去管闲事，假如那天不救杨小
羊，假如救了杨小羊不领他到小茶棚，假如不管他那顿饭，
假如管他饭而不收留他，那么，这后来的一切一切都无从说
起。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看似巧合实际上也许理应如此的缘
分啊！
本来她是要偷偷到考场大门外去看一眼的，她知道考场
有规矩，是不允许家人去干扰的，就是进了考场也使不上劲
儿。但看一眼就是一种安慰，心里也许就会踏实点。
可是，今天去不了了。
胃部更疼了 ，一抽一抽地疼，野娃把牙齿咬得咯咯直
响，但不顶用。这该死的来得不是时候的胃病啊！
野娃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７

今儿个县城逢集。市场开放了 ，赶集的人突然多了起
来。生姜、白藕、红枣、黄梨、太阳帽、变色镜、上海服、
香港衫……戴草帽的深山老客、穿牛仔裤的摩登青年、又戴
草帽又穿牛仔裤的不土不洋的个体户……摊挨摊，人挤人，
热闹而又嘈杂，让人眼花缭乱而又心烦意乱，野娃有一种想
吐的感觉。
百货大楼前面是个热闹去处。这儿人最集中，人来人
往，川流不息。卖羊肉串的，卖糖葫芦的，卖汽球的，满世
界吃喝。据说有关部门采取过强硬措施，为保一方安静，采
取驱赶小商小贩的做法，见了几天成效。后来又松了下来，
这儿立即又恢复了原貌。这让有关领导大伤脑筋，只好采取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政策 ，一到检查卫生了 ，外地人参观
了，或上级领导视察了什么的，就派公安来撵人清场。风头
一过，江山依旧，又恢复了本来面貌，就像河里扔进一块石
头，浪花一翻，又平静如常。
这时，从东边走过来一个人，步履稳稳的 ，眼光乱乱
的，头像安了轴承，左顾右盼，寻找着安身的空隙。此人不
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 ，终于看到了人缝里的一小块空
地 ，把肩上一个皮包放在地上，弯腰麻利地捡起一根废弃的
脏兮兮的冰糕棍儿，在他刚刚占下的阵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算
作场子。他画得很圆，一看就是老手，又一排溜儿在正中挖
了 三个 不大 不小 的土 坑 。这一 系列 动作 是在 顷刻 之间 完成
显示出十分干练、利落。
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８

接着 ，他顺手从地上又拾起一个烟盒，团成一个纸蛋
儿 ，站起来 ，双手抱拢，向陆续围观的人群施了一个罗圈
揖，扯开嗓门：
“ 各位先生女士、父老乡亲，敝人姓杨名列浩，‘列
浩’则‘裂号’也，破喇叭者。又因为我有一副破锣嗓子，
人家都叫我‘杨破喇叭’ 。这样倒也好记。诸位婶子 、大
娘、叔叔、大爷、兄弟、姐妹在上，在下借贵方一块宝地，
玩一套小魔术儿，换得大家微微一笑或哈哈大笑，就算达到
了目的。俗话说，张嘴一乐，胜过吃药；微微一笑，百病全
消。好，在下献丑了。”
破喇叭蹲下身来，把方才团好的纸蛋儿放进挖好的土坑
里，口中念念有词：
“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戏法来，还得捏撮
土，喊声一二三，走！这小纸蛋儿就从第一个坑中跑到第二
个坑里。这套玩意儿看着简简单单，没啥门道，其实颇有机
关，难度不小。一不借彩桌道具，二不沾身碰手。有讲究，
学名叫做‘土遁纸球’。魔术这玩意儿奥妙无穷，钻进去就
出不来。这位同志说了，你这是假的，不好。这位同志只说
对一半。造假这玩意儿难说，假药假烟假酒自然不好，可没
了假牙你家老人就没法吃东西，这话对不对？再如我这魔术
也是假的，但假的魔术能给人娱乐，这就是假的好处。扯远
了，咱再拐回来，魔术也叫‘二五眼’，没真事儿，这魔术
的‘ 魔 ’ 字 大 家 都 认 识 ， 上 边 是 个 ‘ 麻 ’ 字 ， 底 下 是 个
‘鬼，字，也就是说，你一麻痹大意，我就要搞鬼。”
围观的人都被这破喇叭的油腔滑调逗笑了。
野娃也在围
观的人群里，她的胃疼得揪心，不得不用手使劲按住胸部蹲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４９

在地上。她从不凑热闹看什么街头把戏，今天是个例外，她
想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也许就忘了胃疼。以前胃疼时，
她总是有意识地找点活干，不知不觉中胃疼 也就好了， 这法
儿有时是很灵的。
“ 诸位女士先生，”破喇叭又开腔了，“ 那一位同志哥
说了，你不就是会这几手简单的罩眼法儿吗？错了！人不可貌
相，海水不可斗量，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在下走
过南，闯过北，坐过火车挨过摔，大运河里尿过尿，本事可
谓了得！杨破喇叭还有一技之长：讲故事。小的没有几招，
也 不 敢 走 江 湖 。不 信 我 就 来 上 一 段 ， 保 管 你 听 了 不 想 吃
饭。”
破喇叭卖了个关子 ，看围观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过
来，得意地不露痕迹地一笑，一板一眼连比划带跺脚滔滔不
绝地讲起来：
“ 话说秦始皇统一中国，修了万里长城以后 ，风调雨
顺，国泰民安。朝廷里美女如云，歌舞升平。忽一日，天子
闷闷不乐，茶饭不思 。贵妃娘娘前来请安 ，问皇上何故烦
恼？秦始皇一声长叹，念出四句诗文：享受富贵荣华， 风景
这边独好，可惜流水落花，不能长生不老。正可谓，人生如
梦，转眼就是百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破喇叭绘声绘色地用半文半白的地方普通话胡诌了一
通，竟连《 红灯记》里鸠山的话安在了两千年前的秦始皇身
上，牛头不对马嘴，引起众人一阵哄笑。破喇叭一脸正色，
不苟言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诸位，那贵妃娘娘听了，上前深施一礼：皇上不
要着急，臣妾有一妙计，定 叫 云 开 雾 散 ， 柳 暗 花 明 ， 免 去 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０

端烦恼。秦始皇半信半疑，言说爱妃有何办法快快讲来！贵
妃说，臣妾娘家兄弟中出了一位能人，身怀绝技，能炼长生
不老仙丹。秦始皇忙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你没讲过？
贵妃说，臣妾娘家兄 弟姓杨名通，我进宫时他还太小， 所以
不曾知道他有如此手段。臣妾前几天才听娘家人捎信说，杨
通访 遍名山大 川高僧老 道 ，博采众家秘方，才学得 一手功
夫。秦始皇大喜，当 即下旨，赐金万两，派五百童男童女跟
着杨通上蓬莱仙岛炼丹 ，一直炼了七七四十九年 ，方才炼
好。只可怜秦始皇无福享受 ，未等仙丹炼好就一命归天，留
下千年遗憾。在下不敢胡吹 ，那炼仙丹的杨通就是在下先
祖。”
破喇叭一本正经地吹得天花乱坠，听众听得云山雾罩不
着边际，乐得前仰后合。有个小伙子一伸舌头：
“ 这么说你祖宗杨通长生不老喽！
有两千岁了吧 ？
”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破喇叭不笑 ，他双手抱拳，绕场一周，唾沫星子乱迸：
“ 列位，此话在理，长生不老是胡扯淡，属封建迷信，
不光诸位不信，我也不信。在下不才，也当过毛主席的红卫
兵，红袖章一戴，就是半个将军。破‘四旧’那阵子，我一
马当先，率杨姓众弟兄一声呐喊，就挖了祖宗杨通的坟茔。
那气势，那威风，震九州，盖八县。在下手持钢钎，第一个
在祖坟上打眼放炮。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坟墓开裂，露出
一道石门，是我舞起百磅大锤，砸了八八六十四下，方把石
门砸 开 。说时 迟那 时快 ，只 听一声 闷响 ，墓 里腾 起一 股白
烟，烟雾散尽，方显出一具枣红柏木厚棺。在 下一 挥手 ，上
来三七二十一个杨家好汉，嗨 哟 一声，才启开棺盖 。 你猜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１

么 着？ 棺材 里躺 着 我红 光满 面 唇红 齿白 身着 长 袍的 先祖 杨
通，一两千年过去还这样栩栩如生，简直是神了！先祖身边
还放着一黑漆木匣，一看里面还有一个木匣，又启开里边是个
金盒，费尽心机打开金盒，得一用红绸包着的药方。我用六
六三十六个月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依照天书一样的药方，利
用现代科学技术，采用九九八十一种名贵药材，精心炮制，
造成一种药丸，经过千名自愿者服用实验，证明虽不能长生
不老返老还童，却能除病消灾，百试百灵。不管你是肝炎关
节炎胸膜炎大脑炎，还是牙疼腿疼胃疼筋骨疼神经疼……吃
一丸见轻，吃三丸根除，疗效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五以上。那
位说了，你有这灵丹妙药，百病皆治，那国家还要医院干什
么？此话有理。是金子就要发光，我这千年古方也要重见天
日。这次我就是晋京献宝，造福人类，路过此地，就索性卖
几丸药，一是筹些盘缠，路上花销，二是为我这 丸药做个广
告 。”
破喇叭说着，蹲下来扯开皮包，取出一个塑料袋，拆开
口，露出一颗核桃大小的丸药，转着圈儿展示给观众。这药
黑乎乎的放着亮光，令人不辨真伪。说实话，大约没几个人
信这破喇叭的灵丹妙药，谁也不敢冒险买这玩意儿，天晓得
他这药是用什么造的！
“ 多少钱一丸 ？
”有 人 问 。
“ 提钱就显得见外了。”破喇叭把胸部拍得啪啪直响，
“ 这药按成本值老鼻子钱了！怎么着也得五元一丸。这次初
来贵地，在下不顾血本，就减到三元，权当给个茶钱。怎么
样 ？”
无人响应。有人摇摇头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２

破喇叭有些尴尬，心中好不焦躁 ：这小城的人太狡猾
了！大小城市我不知去了多少，上来就不开壶的现象还是头
一次碰到，莫非这次要败走麦城不成？没想到一下子栽在小
县城里，他有点不太甘心。他转了转骨碌碌的眼珠子，一下
子就瞄准了野娃。
听了一阵天方夜谭的故事，野娃的胃部似乎不那么剧烈
地疼了。破喇叭一卖药，条件反射似的，又引起胃部一阵痉
挛 ，而人又多，一时挤不出去 ，她只好蹲下来，咬着牙忍
着。
“ 大妹妹，是不是胃疼？”破喇叭弯下腰要扶野娃站起
来，他在察言观色。
“ 你怎么知道？”野娃一挥手拒绝了他。
“ 卖了二年丸药，我就成了半个大夫。”破喇叭自豪地
说 ，“ 这胃病不是大病，可十分缠手，若不紧不慢地疼起
来，这罪就受大了！平时常吐酸水，厉害时疼似刀绞。这样
吧，医家以治病救人为本，我奉献大妹妹一丸仙药，分文不
取，如何？”
众人的目光刷地集中了过来，野娃有些招架不住，只是
拼命地摇头。
破喇叭穷追不舍，用手指捏出一丸药，送到野娃跟前，
大包大揽地说：
“ 大妹妹，此病我没少见，我保你吃一丸就好！如果不
立马见 效，诸位可以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说着，左手一挥，从眼窝处划拉了一下，往地下一甩，
做挖出眼球状，然后用脚狠狠一跺。众人被这副滑稽相逗乐
了，就有人凑热闹似的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３

“ 没有开水怎么吃药 ？
”
“ 这位先生有所不知，我这药丸还有一个好处，吃药不
用开 水冲 服 ，口嚼 就可 以吞 下 。良 药苦 口 ，莫非 不苦 ？对
了，这就是我这药的特点，先吃着酸，细嚼着麻，再一品就
甜了！”破喇叭又来了精神，“ 大妹妹，你就尝上一颗，一
是验证我的话；二是治你的病，怎么样？”
“ 吃 一 颗 试 试！
”
“ 治 病 要 紧 哪！
”
众人议论纷纷。野娃本不想出这个风头，可众目睽睽之
下，走又走不了。这么多人看着自己，真不好意思呢！她想
急于脱身，迅速接过那丸药，三口两口吞进了肚里。
“ 好吃不好吃？”破喇叭声音有些紧张。
老实说，野娃真没品出什么味儿，只是慌乱地点点头。
“ 这药灵不灵 ？
还疼吗 ？
”问 询 声 此 起 彼 伏 ，
大家都很关
心这药的效果。
野娃缓了口气，仔细体会了一阵儿，也许是精神作用，
也许是这丸药有效，胃部似乎不那么疼了。她急急地从口袋
里掏出最后的那两元钱，往破喇叭手里一塞，拨开人群逃也
似的跑了。她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赐，同时也受不了这众目
睽睽的目光的扫射。
“ 诸位诸位，快瞧这位大妹妹，刚才还疼得一身汗哪，
现药到病除！快来买药呀！灵丹妙药！今天在下认了，两元一
丸，挥泪大甩卖喽……”
破喇叭的生意突然兴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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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羊考得不错，直觉这样告诉他。
今天考了两门。语文主要是一篇作文，题目是《 难忘的
一天》。一看这题目，他脑海里立时出现了野娃的影子
那天在宾馆前，自己的小九九被揭穿，手提着打气筒不知所
措，姐姐娥眉倒竖，结结实实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的场景是
那么清晰、强烈地映现出来。啪！那个耳光清脆而又实在，
穿过几百个挡不住的日夜飘逸而来 ，如今就响在自己的耳
边。正是这个耳光，告诉了他人生的真谛，也许那一天是他
人生的转折点，一个耳光隔开了两种人生。在这个分水岭之
前，他是混沌的、单纯的、随遇而安的小男孩；这个耳光打
醒了他，启蒙了他，在这一霎间，杨小羊长大了，成人了，
完成了从少年到一个真正男子汉的飞跃。无疑，这是难忘的
一天。他感谢这个耳光。
似乎没费什么劲儿 ，也没怎么构思 ，甚至连草稿都没
打，杨小羊的《 难忘的一天》就完成了。就像日夜流动不息
的护城河，一切都是自然的、正常的。他就写了这一记耳
光，写了这个耳光的故事。在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杨小羊
由平静变成了不平静。他居然动了感情，不知从哪儿涌出了
这么多泪水，怎么也忍不住。无奈他笨拙地用手捂住眼睛，
但仍有泪珠从指缝里挤出来，叭叭敲打在桌面上。监考老师
大惑不解，他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写作文自己被自己的文章
感动哭了的考生。对这样的考生如何处理，“ 考场纪律”上
没有。他傻愣愣地站在这个看样子十分弱小的考生背后，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５

这个小考生耍了什么样的花招，写了什么样的文章，何以这
样不能自持。
于是，监考老师看到了几百个日夜前的那记耳光和围绕
着那记耳光的故事。他被深深地吸引了，他明白了那记耳光
对 这个 小考 生的 全部 意义 。好 题材 ，好 文章 ，肯 定是 好分
数。他在心里说。与此同时，他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用手
轻轻拍了拍这位考生的头，以示理解之意，当然也有提醒的
意思：这是庄严的考场，不是动感情的地方，有效地控制感
情在此刻是重要的。
杨小羊回过神来，转头对监考老师抱歉地一笑。
下午考数学，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答题十分简单而又
浅显，许多题型都没跳出方老汉预计的圈子，有几道题甚至
就是顺着方老汉模拟的题型出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准确无
误。没用一半的考试时间，杨小羊就笔走龙蛇地全部做完。
他检查了三遍，一一验算，均没有错误，居然连一处小小的
改动都没有。他不甘心，仿佛不改动一下对不起这张考卷似
的，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很好，的确全对。他徐徐吐出
闷在心头的一口气。
杨小羊看时间还早，不由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的考生。
他发现考生们的表情十分丰富而又有趣：有咬着笔杆皱着眉
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的，估计是碰到了拦路虎；有咬牙切
齿不住看表烦乱不已的，可能根本就弄不通题意；也有不停
地咬住下唇做思索状忽而又奋笔疾书的，也许是柳暗花明豁
然开朗了……无事可做，早早交 卷似乎又太草率，这时，方
老汉的影子就自然　地挤进了脑海。他在那儿嬉笑，还是那种
满不在乎、玩世不恭地等着。此刻，杨小羊不禁暗暗问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６

他在哪儿呢？好长时间没有音信了，他是为了我和姐姐才悄
然离去的。如今他好吗？那只陈旧的琵琶正在弹奏何种曲子？
杨小羊是提前半个小时走出考场的。考场外，已聚了一
些早早出场的考生，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觉得题难，实在做不
出来而坐下去又毫无意义而出来的。不少考生在骂，骂出题
的老师混蛋 ，十年未考试了，哥们被迫害得多年没摸过书
本，出题为什么不能悠着点？这样考还不把人“ 烤煳”了？
杨小羊一放松，顿时觉得有些饿了，中午他没吃饭，那
一元五角的午餐费还在口袋里。考场所在的学校食堂午餐准
备的是蒸包。本来他是在食堂窗口排队买包子的，眼看快排
到了，他又突然决定不买了。他知道这一元多钱的分量。姐
姐那菜色的脸老是在眼前晃动，那捂着胸口、被胃病折磨得
十分痛苦的样子，总是在他脑海里闪现。他不知姐姐中午吃
的什么 ？

野娃的胃翻江倒海，一阵阵强烈的恶心伴着针扎的疼痛
骤然袭来，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她简直有些支持不住了。以
前，青疼倒是常常发作，但从来没有这次来势凶猛，都是一
小阵儿就过去了 。而这次不同 ，太急太剧烈持续时间太长
了，疼得人无法招架。
药物中毒！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这阵恶心和剧痛是在离家不远的大街上发作的，那个温
暖的小茶栩离这儿不过一百米，而这短短的距离不亚于万里
长征。她两眼直冒金星，腿软绵绵的，没有一星儿力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７

……她终于躺在了床上 ，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哇的一

声，头一歪，吐了一地。她喘息着，先是吐出一口口黑黑的
浓汁，接着又吐了一阵黄水，仿佛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整
个身子像面条，软瘫在床上。
她不能躺下，她不应该生病，特别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
生病。
小羊考试快回来了，考场犹如战场，整个儿一场生死搏
斗，那是没有刀光剑影但需要投入整个生命的搏斗啊！几年
来，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一搏吗？他考得顺
利吗 ？
题难不难 ？
累不累 ？
如果小羊考试回来，
吃不上一口热乎
乎的饭，
看到自己病成这个样子，
再为之担心，
再着急，
再没情
绪临阵磨枪复习明天的考试科目，那一切的一切全都泡汤了！
唉，
这讨厌的挨千刀的胃病，
这没有良心的黑药丸！
野娃挣扎着爬起来 ，摸到水缸边 ，舀了半飘冷水喝下
去 ，勉强支撑着洗了把脸 ，觉得好受了些。又弄了些炉灰
来，撒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上，扫了扫，清理干净地面……
她要做的事太多，她要到徐奶奶那儿借点钱，然后要到市场
买点儿排骨，炖上汤，让小羊喝下去，听说排骨汤补脑。她
还要买几条鱼，拾掇好用盐腌它一夜，早上煎出来，用单饼
一包，让小羊带上。这样他就不用中午吃食堂了，也节约点
时间，好再看看书。她明白，如今每一分每一秒都贵重得像
金豆子……

杨小羊突然想和姐姐开个玩笑，这个想法是小羊离家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８

口很近的地方，看到那个熟悉而又温馨的小茶棚时突然起意
的，带着很大的偶然性和随意性。
他控制 、调整了一下情绪 ，轻轻推开门，蔫蔫地往里
走，一副心灰意冷垂头丧气的样子。果然，野娃上当了。
野娃揉了揉双眼，看着心情似乎不佳的小羊，心里扑通
一声，一股冷气从头顶上灌下来。
“ 考……砸了。”杨小羊喃喃地嘟噜着，“ 题太难了，
我有一半都没答上来。”
野娃像被人用钉子钉到了地上，呆呆地像块木头。几秒
钟以后，呼吸变得又粗又重，大口大口地喘气，且越来越急
促，身子晃了几晃，摇摇欲坠。
杨小羊没想到这个局面，一时间不知怎样才好，但是潜
意识告诉他：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 姐姐！姐姐！我跟您开玩笑呢！题不难，我都做出来
了，刚才我是骗您的，真的！”杨小羊害怕了，急忙解释。
野娃深深呼吸了一口，终于缓过了气。她把零乱的刘海
一把撩到头上，勉强地笑了笑，力劝小羊：
“ 你别宽我的心了，我能挺得住。考砸了也不要紧，姐
姐还供你再学再考，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呢，明年考不
上 ，还有后年。我就不信咱平民百姓就进不去大学的门！”
“ 真 的，姐姐！我就是考得很顺手嘛！我敢起誓… …”杨
小羊此刻不知怎样才能证明自己讲的是实话，脸都憋红了。
他知道，姐姐经不住这样剜心割肺的玩笑。
“ 真的 ？
”
“ 真 的！”
“ 你 这 个 没 正 形的 小 羊 蹄 儿！ ”野娃相信了这的确
欠 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５９

是个玩笑，照着小羊的头上就是一巴掌，“ 以后可不要再吓
我了，姐姐只有一颗心，经不起折腾。”
虽说经不起折腾了，但这折腾还是又来了，事情发生在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羊就要到考场去的时候。
野娃的胃疼又犯了。这次不仅是恶心、胃疼，还伴随着
胃部痉挛，她的脸变得蜡黄，额头上渗出豆粒般的汗珠。小
羊忙冲了一个热水袋给野娃暖上胸部，看着还是不行，急得
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他一拍脑袋，记起了什么，用手不
住地拍自己的脑门：
“ 你看我这猪脑子记性！我怎么忘了呢，真是该死！我有
专治胃病的药呢！
”
杨小羊急忙打开书包，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粒核桃
大的黑黑的丸药就出现在手心里。
“ 哪儿弄来的？”野娃一惊。
“ 买 的 。”
“ 哪儿买的 ？
”
“ 百货大楼跟前。我路过那儿，见不少人都围着一个江
湖艺人买药，都说这黑药丸灵呢！说是中午一个女娃子走过
这儿，胃疼犯了，疼得直咬牙，吃了一丸药，立马就好了。
一块钱一丸，不贵。”
野娃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 你哪儿弄的钱 ？
”
“ 您别管了，快吃药吧。”
“ 是不是用你的伙食费买的 ？
说！”
“ ……是，中午我不饿。不知怎么 ，一看别人吃饭，心
里就 满满的，想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０

“ 病了？”
“ 没有。”
看着小羊急扯白脸地解释，野娃幸福得想哭。这个惹人
心疼的小羊蹄儿，连个谎话都编不圆。只要你有这份心就行
了，我野娃算是没白疼爱你一场。
杨小羊倒了一碗开水端过来，另一只手心里托着那黑药
丸，急急地说：
“ 姐姐，您吃了吧，吃了就会好了。您信不信？”
“ 我信。”野娃苦涩地一笑，掩饰着说，“ 你先放在桌
上，一会儿吃。你赶快去考试吧，别迟到了。”
“ 不。您吃过药我就走。”小羊上了劲，固执地说。
野娃看着这丸惊心动魄的、用小羊的午餐换来的药，心
里莫名其妙地掠过一阵暖意，这是小羊的一颗心哪！好一个
傻里傻气的固执得让人骂不得打不得的小羊蹄儿，你知道这
是 一丸 什么 样的 药吗 ？不 ，不 能让 他知 道 。他今 天还 要考
试，稳定情绪是第一位的。小羊心眼儿小，盛不了事。如果
他 知道 这药 是假 的 ，是差 点要 了姐 姐命 的毒 药 ，会怎 么样
呢？会咬牙切齿地一阵风似的去找那个骗人的江湖艺人吗？根
据小羊的脾气，大概不会这样，一定会心疼地掉泪。他一疼
姐姐被假药害苦了身体；二疼那不知要烧多少壶开水才能赚
回来的那点血汗钱。他还会手忙脚乱一脸惊慌连声问：姐姐
还疼吗？好受些了吧？咱到医院去看看吧？不管是何种情况，
野 娃明 白一 点 ：都要 影响 小羊 的情 绪 ，这是 一定 的 。而现
在，杨小羊的时间千金难买，杨小羊的情绪万分重要，丝毫
都 不能 影响。否则，几年的心血就会毁于一旦。
如今，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药丸就在小羊手里托着，闪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１

恶狠狠的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啊！
这刻儿，野娃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妈妈讲给她听的一个遥
远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住在海边的渔夫，妻子十几年前
就死了，留下一个漂亮的女儿，爷俩儿相依为命。渔夫天天
下海打鱼，女儿在家织网做饭，日子虽说清苦，但一日三餐
粗茶淡饭，倒也相安无事。后来，女儿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
病，浑身起了一种米粒大小的疙瘩，奇痒无比。看着日见消
瘦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女儿 ，渔夫心急如焚，四处求
医，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但女儿的病依然如故。万般无
奈，渔夫就到龙王庙里去许愿，他跪在龙王塑像前，咚咚磕
着头，老泪纵横，呜咽着说：
“ 龙王爷啊，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了。您就救救她吧！就是用我的老命换回女儿的命也心甘情
愿！”
老汉的苦苦哀求终于有了回音，龙王开口说话了：
“ 你真的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女儿的生命吗 ？
”
“ 是 的 ，龙 王 爷 。”
“ 我的女儿也得了和你女儿一样的病，现在药方已有，
只是药引难求，你能配上这药引子吗？”
一定… … ”
“ 只要我有，
“ 用 你 的 心，
你能献出来吗 ？
”
“ 我 愿 意！
”
渔夫二话没说，摸出刀剖开了胸膛，掏出怦怦跳着的
心 ，捧到神案上 。后来，龙王的女儿和渔夫的女儿都得救
了。老渔夫变成了海边上的一块礁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２

面对小羊手中的药丸，野娃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为了
小羊，为了自己几年的心血没有白流，当然也为了她的爱，
就是剜出她的心来她也愿意！她愿意变成海边那块礁石。
野娃笑着接过小羊手中的药丸，一下子放在嘴中，大口
地咀嚼着，又喝了一口水，伸伸脖子一仰头，咽了下去！
“ 小羊蹄儿，这下你可放心了吧？我马上就会好了。你
走吧。”野娃轻轻地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３

第十章　
　喜事临门
一

杜耘要结婚了。
终于，
应该说 ，这个消息是秘密的。十天前，英雄连长郑大鹏
来小城，悄悄地与杜耘到城关民政助理那儿办了结婚登记手
续，并再三交待民政助理保密。但这个消息还是泄露了。
第一个来送礼的是柳君。
敲开杜耘的门，柳君说了几句恭喜的话，还没等杜耘明
白过来，放下一床被面就走了。杜耘措手不及，她怎么也弄
不清楚，柳君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除了管登记的民政助
理外，知道 这消息的只有五个人，她和郑大鹏自不必说，自
己的妈妈、公公郑书记、婆婆这三个人必须知道。当然这三
个必须知道的人不会讲出去，他们都知道这事讲出去的后
果 。倘若公开了县委一把手儿子要办喜事的消息 ，那还了
得？全县有六十三个部委局办，还有二十多个公社、一百多
家工厂，如果都来“ 表示”一下，这喜事可就办大了！这么
多同事部下，你收谁的不收谁的？不收有些不尽人情，收下
这影响 ……所以郑书记在老婆儿子儿媳亲家五人的家庭会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４

郑重提出，此消息严格保密。等到国庆节，也就是一周后，
让杜耘打着外出开会的旗号，与儿子一起到北京旅游一次，
回来带些喜烟喜糖到单位一散发，就算结婚。当时与会人员
纷纷赞成。此意见得到了一致通过。
可是这消息还是泄露了！
而让人更为堵心的是，第一个送礼的则是杜耘最不想见
的人：柳君！
大约一个星期前吧，杜耘处理了一件与柳君有关的事。
她接待了天津市某刊物的负责人，要求对小城作家柳君的抄
袭行为进行严肃处理。原来柳君发表文章心切，又动用了惯
用伎俩，抄甲刊物头条作品寄给乙刊物，而乙刊物竟在下期
刊物上又发了个头条，而且，除了署名换了以外，标题、内
容居然一字未改。最令人吃惊的是，甲、乙两个刊物均在一
个楼上办公，一个在三楼，一个在四楼，问题就大了，读者
来信如雪片一般飞进编辑部，纷纷谴责这愚弄读者的现象。
这 个刊 物负 责人 愤怒 地表 示 ：一 、与 小城 宣传 文化 部门 联
系，对作者进行严肃地批评教育，并给予适当的处分；二、
追回稿费，在刊物上公开检讨。刊物负责人来到小城，杜耘
听了情况介绍，有种想吐的感觉。她脸上发烧，作为小城的
宣传部负责人，觉得丢人。她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来着？噢，
先向刊物负责人表示了对属下教育不力的歉意，答应了刊物
的处理意见。最后对同一座楼房的两个距离这么近的编辑部
居然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件表示遗憾。那个秃顶负责人连连
点头，表示教训深刻，接受批评。
刊物负责人走后，杜耘立即给柳君打电话，严厉批评了
这件为小城抹黑的事件。 柳君诺诺称是，保 证 今 后 注 意 ， 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５

自己这次太傻，如果把那篇文章寄给南方的刊物就好了……
杜耘气糊涂了，立即打电话给文化局长，让他马上把柳君的
材料报上来。这文化局长不明就里，以为要给柳君解决问题
呢，连忙起草了《 关于为青年作家柳君转正的报告》，火速
送来，差点没把杜耘气晕……
可如今，就是这个柳君，第一个给自己送礼来了。
实际上，大喜日子里的杜耘，烦恼多多。自从和那个英
雄连长见过面，这个郑大鹏多次写信来，除了介绍自己的工
作情况，没有一句恋人间烫人的语言，干干巴巴，像对上级
汇报工作。她细读那些信的内容，若即若离，似有什么话要
说，但就是说不出来。杜耘真不知道这叫不叫情书，半夜里
睡不着醒来，她翻来覆去问自己：这是不是爱情？自己爱郑
大鹏吗 ？
郑大鹏爱自己吗 ？
好像是爱，
也照相了，
也拥抱了，
也
接吻了，
甚至也登记了，
马上就要结婚了。
要形式有形式，
要内
容有内容，怎么自己老是有一种捞不着天够不着地的感觉呢？
也许别的恋人都是这样？要不怎么说恋爱折磨人呢？
现在，凭空又添了一件烦恼事，柳君送给她一床大红绸
缎被面。

发现了杜耘送回来的被面，柳君丝毫也没吃惊。他的嘴
角甚至还抖了几下，像微笑一样动人。
他马上到百货大楼退了被面，又添了二十元钱，买了一
条毛毯，纯毛的，绣着大红喜字，显得很吉样。
正如柳君所料，第二天，毛毯又原样退回 ， 柳君 又咧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６

笑了一下。又如法炮制，退了毛毯，再加了几十元，买了一
块手表，“ 上海”牌全钢防震的，挺时髦的，依旧送了去。
柳君把手表放在杜耘手上。这次他却没有立刻离去，而
是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他准备迎接一场暴风骤雨。他知
道，无论如何，自己是躲不过这场臭骂的。
一场风暴正在杜耘心中酝酿，是夹着大块冰雹的那种风
暴 。俗话说 ，官不打送礼的 。奇怪 ，自己怎么没有这种感
觉 ？对柳君一次又一次升级送来的礼物 ，她的感觉只有恶
心。
给脸 不要 脸 她想起了小城常挂在嘴边上的对屡教不
改的流氓才使用的恶毒的话。
在风暴尚未刮起之前 ，杜耘浑身发冷 ，从心里往外哆
嗦。
柳君是有备而来，显得胸有成竹，这几天他也憋了一肚
子的话想说，只是没有倾诉的对象。想想自己在小城混了这
么多年，竟然没有一个交心的朋友，这真是一种悲哀。今天
他有豁出去的决心，要痛痛快快地向一个人诉说自己心灵上
的第三线的秘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必要的宣泄，同时
也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他太需要宣泄了！在小城他虽有一
个作家的头衔，可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底细？更多的时
候，他是一些人酒余饭后的一个话题，一种谈资，一个被奚
落的对象。又有谁关心、真正关心一下他的喜怒哀乐？体会
一下他的处境 ？
柳君缓缓地开口了。他说：“ 杜书记，不，杜部长，你
一定气坏了，生吃我也不解恨。这我都能理解。谁叫我死皮
赖脸地巴结领导？这如今巴结领导也是要有身份的，像我这
号人，是连给领导送礼的身份都没有的。我是一摊臭鸡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７

沾着谁谁臭，对不对？可又有谁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呢？天津
的刊物发表我抄袭的作品那件事，是我错了，是我为小城的
领导抹了黑，但我为什么这样干你清楚吗？当然还有我斗胆
替你打报告给郑书记的那件事，你一定会怀恨一辈子。我不
疯不傻不憨又没有精神病，为什么单干这千人恶心万人烦的
事？我有我的目的，也有自己的路子。盐是怎么咸的，醋是
怎么酸的，你想听一听吗？你一定不想听一个你恶心的人的
心里话，你可以说你要去忙工作，没时间听 ，这是你的权
利，你也有充分的理由说明，你没有听的必要。但是今天我
忍不住了。我以一个不起眼的身份，一个你下级的下级
文化馆一个临时工的人格来恳求领导牺牲一点宝贵的时间，
听我几句胡言乱语。恕我直言，你听一个人内心灵魂的直言
的机会不多，就权当你又开了次会 领导总是要参加各种
各样开也开不完的会的。求杜部长给我一个机会吧。”
杜耘有些奇怪地盯了这个在自己眼里呈流氓形象的小人
一眼，隐隐约约，她觉得这个骗子说的和正要说的是真话、
实话。那么，就听一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当一个
人要向对方倾吐肺腑之言时，你是很难拒绝的。她不由坐在
床 沿 上 ，顺便看了一下闹钟，提醒对方，说话要简要，不要
浪费时间。柳君明白了杜耘的意思，便说道：
“ 我的祖宗八辈甚至往上再查八辈，都是农民。这也注
定我一辈子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当 一 辈 子 最 受 欺 负 、 最 没 社
会地位的农民 。但是我读了书。读了书的农民与没读过书的
农民当然不一样 。知道了不少黄土地上没有的事，也有了渴
望，也有了幻想，也有了不满足。后来， 我们村子里住了知
青 ，这 些城里人是被迫下来的，称 为 ‘ 下 乡 ’。你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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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意思就是从上边下来。下边当然不如上面好。大部
分 下乡 知青 的感 觉是 下了 地狱 ，是 受苦 受难 来了 。我 很反
感。书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难道农民永远就是农民？城
里人永远就该这样高高在上？你当过知青，对不起，当时我
就是这样看待知青的。知青们干最轻的活，拿最高的工分，
且不说上级还层层对知青们照顾。知青的父母以为孩子在农
村受苦受难，三天两头捎好吃好用的东西来。说是扎根，谁
信？知青们不信，农民们也不信。果然，就有不少指标
招 工指 标 、上大 学指 标源 源不 断 ，知青 们一 个个 长翅 膀飞
了。土生土长的农民谁有这种待遇？同样的人，为什么不在
同一个起跑线上？这公平吗？以前农村的孩子还可以千军万马
过独木桥 考大学。考上了，也就跳出了农门。‘文革 ’
来了，这农村青年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我怎么办？怎样跳
出农门？不安分的我想当作家总没有错吧？农村学校教学质量
差，我初中毕业才勉强会写信。怎么能实现当作家的理想？
但我这人有毅力，敢想敢做，一个农村娃要想出人头地，光
有毅力是不行的，一开始我试着写一篇广稿播，没想到寄出
后被县广播站广播了，我听着广播员用纯正的普通话念着我
的作品时，激动得差点晕过去。从那我暗下决心，我要做一
个一 鸣惊 人的 作家！
”
说到这里，柳君叹息了一下，然后继续说：“ 后来我才
知道走这条路充满了千难万险。在经过了无数次退稿后，我
开始送稿了，赔着笑脸送稿。没有路费，离城六十里我都是
一步一步地走着去，走 着 回， 两 头 不 见 太 阳 。 渴 了 喝 口 开
水 ，饿了吃块冷窝头。但是稿子仍登得不多，顶多是个豆腐
块而已。后来， 咬咬牙，我说服父亲在仅有的 二分自留地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６９

种了绿豆，这自留地是种菜用的，这就是说，我把家里吃的
菜化成了礼品 绿豆。一书包一书包地往报社 送，请编辑
开恩发点稿子，害得全家整整吃了二年的咸菜。由于一年到
头吃不上菜，全家人嘴角都全烂了，一个劲地流黄水。我那
不识字的父亲没有一丝怨言，我白发苍苍的娘拿着发表我作
品的报纸到婶子大娘家里去夸耀。我的心里在流血。你也许
听说了，我冒充过记者，我要过人家的礼品，我还 还抄
袭过别人的作品 ，这些，都是为了我的理想 。我有我的追
求，也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尽管有些手段是不妥的，甚至是
卑鄙的，但是我没办法，这个社会逼着我这样办……”
“ 这么说，打野娃的黑报告也是别人或者说是社会逼着
你干的喽？并且还冒充我的名义？”杜耘忍不住插了一句。
柳君微微一笑，说：“ 是的。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我
利用这个机会讨好了你，为你进一步荣升提供了条件，所以
我认为，你升任宣传部长有我小小的一点功劳……”
无耻！杜耘在心里大叫，可是张不开口。在这件事上她
似乎说话没有底气，她承认柳君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 。是
啊，当自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为什么在县委书记又是
公公的面前默认了这件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坦坦荡
荡的野娃吗？柳君利用了你，你是知道的，为什么不能够解
释清楚？以至于错上加错，再也不能回头了。她承认，在这
个问题上，自己远没有柳君坦率，这个小人敢于赤裸裸地承
认自己的卑鄙，自己敢吗？自己敢于承认自己的这个位置是
因为野娃那件事而得到的吗？人啊人，一念之差即可铸成大
错 ，而且将没有改正的机会！不过还好 ，假如不是意外情
况 ， 停止了对野娃事件的审查，自己将陷入何等尴尬的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０

地！
柳君仍然没有打住的意思。他继续说：“ 我是为了实现
自己的理想而给你送礼，所以算不上丢人。你可能不会给我
这个面子，那我将一如既往地送下去。而且一次比一次重，
直到你收下为止。想我一个地位低下的临时工，想解决一个
终生追求的大难题，不付出代价行吗？”
“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将要结婚的消息的？是谁告诉
你的？”杜耘的话有些少气无力。她想骂柳君一顿，想愤怒
地斥责他教育他一番，可是，目前似乎还做不到。为什么？
她也想不通。
“ 凭感觉嘛。”柳君有些得意地说，“ 要不，我还算是
一个作家吗？告诉你，我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我很
固执，对自己追求的东西我有一种天生的疯狂精神，这种精
神 支持 着我 ，是 我 的支 柱。 因 此， 我没 有失 败 过。 就是 失
败，也是一些小失败。这种小小的失败和我毕生的追求来比
算得了什么 ？
”
柳君说完，轻松地走了。

令杜耘同样想不到的是，第二个给她送结婚礼物的人是
野娃。野娃也说，她也不知道杜耘近期要结婚的准确消息，
但凭直觉，她认为杜耘近期要办喜事。
直觉 ，一个女人的直觉。
野娃的礼物是自己手工绣的一对枕巾。一片蔚蓝色的护
城 河水 ，两 岸绿 柳成 行 ，水面 上 绣着 一对 鸳鸯 ，亲 亲热 热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１

的，仿佛在叙说着什么。
杜耘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她没法拒绝野娃。
大概一个月前吧，野娃因为服用了那丸野药引起了胃部
痉挛，但硬挺着，不肯去医院治疗，杨小羊万般无奈，只好
去找杜耘。杜耘马上找了一部吉普车，亲自去小茶棚，硬把
野娃送进了县医院，并为她付了医疗费。又是打针，又是输
液，在急诊室临时病房里折腾了一夜。等稍有好转，野娃说
什么也不在病房呆了，谁劝也不行，硬撑着出了院。杜耘没
办法，又给她拿了些药，交待杨小羊让野娃一定要休息，这
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上班。她欠野娃的太多了，能为野娃出
点力，心里也是一种安慰。
“ 我手笨心拙，也不知能不能合你的意。”野娃说。
“ 这么谦虚 ！我再学十年也绣不出来 。”杜耘由衷地
说 ，“ 我像个野小子 ，死笨。我妈为我不学女红，不会针
线，不知骂了我多少次呢！”
二人说起家常。野娃才知道，杜耘马上要出嫁了，至今
还没有任何准备呢。杜耘告诉野娃，他们准备旅行结婚，出
外转一圈儿，回来就算是夫妻了，顶多家里办一桌酒宴，一
家人在一起吃一顿也就行了。
“ 也不套几床被子吗？这是最基本的。女儿家一辈子就
这么一回，总得有些准备吧。”野娃说。
“ 说实话，我连床被子也不会套。”杜耘红着脸不好意
思地说。
“ 我给你帮忙嘛！”野娃当即决定，拿出几天时间，帮
帮杜耘。
这时，门被突然撞开了，两人都吓了一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２

杨小羊捂着胸部，喘着粗气，依在门框上，额头上、鼻
尖上都是沁出的汗珠儿，嘴大张着就是说不出话来。
野娃立即慌了神儿，把小羊扶进屋，慌慌地直揉小羊的
胸脯：
有事吗 别吓着姐姐！”
“ 别慌！
杨小羊瞅瞅野娃，又瞅瞅杜耘，终于缓过气来，他用蚊
子一样的嗡嗡声嗫嚅着：
“ 我……我考上了。”
野娃浑身一震，像听到了惊雷：
“ 小羊，好弟弟，你再说一遍。”
“ 我考上齐鲁大学了！”杨小羊口齿清楚地说。
野娃反而平静了。她转身对着杜耘笑着说：
“ 你 要出 嫁是 大喜 ，我们 家小 羊考上 大学 也是 大喜
呢！”

说着说着，野娃便支持不住了，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抽
泣起来。她伸手摸起那鸳鸯枕巾就要擦泪，被杜耘心疼地一
把扯了过去：
“ 看看，看看，就像我这个大喜比不上你的大喜似的……”
野娃抬起挂着泪水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杜耘发现，
此时的野娃，真美。

血库在县人民医院的几间平房里，只有三个女护士在那
儿抽血。卖血的大约有十几个人，都是乡下人打扮。野娃排
在最后 ，耐心地等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３

这几天野娃很忙，日程表排得满满的。头几天她简直干
不了什么，应接不暇的是来自街坊邻居真诚地感叹和祝福。
野娃实实在在地饱尝了受人尊敬的滋味。她的每一根神经都
浸泡在幸福里，以至于几次对迎面走来的毫不相干的路人任
意挥洒笑容，把人家笑得莫名其妙 。小羊呢 ，也是一身轻
松，对未来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向往。
等到几天热闹的时光一过，野娃开始发愁了，首先是小
羊四百五十元的学费及书杂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小羊的
铺盖陈旧不堪，怎么也得换一套新铺盖，除 了 那 身 已 带 补 丁
的中山装，还得有一身换洗衣服吧，牙刷牙膏牙缸毛巾肥皂
搪瓷盆茶水杯 总也得有，还有路费、零 花 钱 … … 算来算去得
七百元。她野娃不能让大学生弟弟丢人现眼。可是，到哪儿
去筹这笔钱呢？借？到哪儿去借？杜耘那儿正用钱办喜事，水
站徐奶奶那儿也不富裕，再说小羊考试的时候借她老人家的
钱还没还呢……
“ 健康证！”抽血的护士一声喊，野娃才发现排到了自
己，忙捋起袖子把胳膊伸过去。
女护士皱着眉头告诉她，卖血也不是随便卖的，必须有
健康证明。看着女护士那张严肃的脸，野娃知道说一筐好话
也不会有用。
“ 你是第一次来卖血吧？”出了血库大门，一位中年妇
女同情地问她。野娃认出来是刚才排在她前边的刚刚卖过血
的农村大嫂，不由点点头。
几句交谈后，野娃得知，这位大嫂的丈夫因肺病住院已
有半年了。家里拿不起住院费，她只好隔上半月卖一次血。
办健康证麻烦 着呢，得做各种检查，也要不少费用。农村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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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同情地建议野娃拿她的健康证试一试，因为那个护士工作
马马虎虎，有时连看都不看就把健康证明又甩回来，接着抽
血了事。
“ 碰碰运气吧，没到难处，谁舍得卖这命水水呢？”农
村大嫂叹了一口气。
野 娃感 激 地接 过 健康 证 ，正要 回 去 ，农 村大 嫂 又扯 住
她 ，建议她去喝上几大碗盐开水，这样血就旺些，能多卖些
钱。野娃沉吟了一刻，最终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她明白，
抽血前喝水，血水就稀了，坑国家的事，野娃不办。
果然一切顺利 ，那位女护士只朝那个红皮小本扫了一
眼 ，验了一下血型就开始抽血了，按常规一次只能抽三百毫
升 ，在 野娃 的央 求下 ，终 于抽 了 一大 盐水 瓶 ，整整 五百 毫
升。
野娃从另一个窗口里领到了五十元钱。
这么多！野娃从心里叫了一声，小羊到走还有二十天，
那就再来卖一次，两次加起来一百元呢！
轻飘飘的，她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郑书记正在煮地瓜。这是县农科所新培育的品种。刚从
地窖里弄出来，农科所长 就送过来一些，说是请书记鉴定一
下他们的科研成果。这地瓜煮着吃，又面又甜。
杜耘奉命进来时，郑书记将一钢精锅地瓜放在炉子上，
正煮着呢。
“ 待会儿爸爸请你吃地瓜。”郑书记以公公的身份对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５

媳说，“ 一定甜极了。这个农科所，真给县委争气。这个科
研项目，在全省闹了个科研一等奖呢，不简单哟！”
公公打电话把自己叫来，不会是让自己专门来吃地瓜的
吧？这样想着，杜耘涮了茶杯，放了一大把龙井茶，冲好热
水，端到郑书记的书桌上。郑书记不好烟酒，惟对茶情有独
钟，这谁都知道。同事及下属到南方 出差，往往不约而同地
都是捎回来一包或两包上好的龙井，而什么礼物他都会拒
收，只有茶叶从不推辞，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果然，在询问了几句诸如结婚准备得怎么样了的家常话
以后，县委书记的谈话转入了正题：
“ 你知道今年高考全省的文科状元是谁吗？”
杜耘还真不清楚，只好摇摇头。心里话，书记怎么关心
起这事儿？
“ 我看了省教育局的简报，这第一名出在咱们县呢！”
县委书记对宣传部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显然有些不满。他
停顿了一刻后说，“ 就是那个杨小羊。不简单哪！小城也跟
着 沾光 喽！
”
是杨小羊？杜耘十分高兴。要是野娃听说了这个消息，
还不喜晕了！接着她又为自己的消息不畅而脸红。这段时间
满脑子都是结婚，分心不少，身为宣传部负责人，还分管教
育，这么大的事，居然不知道，怎么说也是失职。她的脸有
些 发烧。
“ 我想了想，是不是这样：县报先登一条消息，可以发
头版头条嘛！我多次给报社社长说过，一版稿件不要老是跟
着县委领导的屁股转，他就是不听。应该拿出版面来宣传科
教文 化人才 嘛！我 整天 不是这会就是那会的， 老是报道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６

会。这又算什么新闻！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把高考状元这件事
当成重点来宣传 。还有支持杨小羊的那个羊什么来着……
对，就是那个羊野娃。事迹很突出，也很有教育意义。”
“ 是应该大力宣传，看样子光发条消息还嫌不足，是不
是可以搞一篇大文章，送到地区报社？”杜耘请示道。
“ 不！送到省报发。要叫省领导和全省人民都知道，小
城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 ！”郑书记端起茶杯 ，又放下了 ，
“ 有个姓柳的作家不是很火吗 ？
让他写怎么样 ？
”
“ 我会安排人写的。”杜耘沉吟了一下，心里说，这个
只会抄人家作品的柳君，哪里写得出来？不过柳君在县委书
记心里占这么重要的位置，这是她没想到的 。关于柳君的
事，应该和公公抽个时间细说一下了，免得以后再生出什么
事来。
刚下班的婆婆推开大门，抽了抽鼻孔，立刻叫起来：
“ 锅 里煮 的什 么 东西 ？
都 煳了！
”

野娃迷迷糊糊在家里躺了两天，一走路就浑身发冷，头
晕眼花。小羊以为姐姐犯了胃病，十分着急，劝他到医院瞧
瞧。野娃自是心里有数，只在嘴上说，这几天事多，这喜事
儿又太大，让人承担不起。我累了，歇两天准好。
第三天，野娃果然起了床，走了几走，有些打晃，但感
觉上有些劲了。
她早就有个心事，现在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她要到爹娘安意的地方去上坟。自己辛苦　了三年，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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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养出来个大学生，而且又落实了婚姻大事，可以告慰九泉
有知的父母了。当然也要到小羊父母的坟上去，让那位当了
一辈子教书匠、十几年前就用特殊办法为儿子上大学筹资的
老人家，圆一个那时根本办不到的梦。
姐弟二人到了水站徐奶奶那儿。徐奶奶料事如神，像准
备好了似的，提起一篮子早就做好的纸钱，三人就上了路。
她老人家是旧事通，上坟堪称是行家里手，如何烧纸，如何
摆供，如何祭奠，都有严格的程序，马虎不得。
一路上徐奶奶絮絮叨叨，解释说前些日子野娃领着小羊
找她摇卦，自己为什么说是吉凶未定，是因为有小人捣鬼。
其实当时的卦相上呈现中上签。自己怕万一小羊大考未中，
姐弟俩没思想准备，一下子接受不了，并不是徐奶奶摇卦不
准……这下好了，吉人自有天助。实际上，徐奶奶的解释野
娃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是又愁又喜，百感交集，那滋味是不
可言传的。
一阵悦耳的琴声飘了过来。三人路过护城河，不由停住
了脚步。
河边，瞎子鲁老三正在操练他的软弓京胡，拉的是《 百
鸟朝凤》。
一段时间以来，随着政策的宽松，鲁老三的民间艺术又
红火起来，天天在护城河边开场演唱。其场面的火爆程度，
足让小城人引为自豪。外地人说，到小城不听瞎子鲁老三的
演唱，算没到过小城；本地人则说，不到护城河边听听《 百
鸟朝凤》， 百事 不顺。 而 瞎 子鲁 老三 的演 唱 如春 风细 雨， 柔
情万种，越来越出神入化。不知多少次，他自我陶醉在演奏
中不能自拔，沿着一条音乐的河乘风破浪，溯流而上，根本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８

就想不起来收取费用。他自嘲这是入魔之举，魔法一到，忍
无可忍，就没有停下来的可能，仿佛停下来这神圣的演奏是
对音乐的亵渎。而听音乐的人，则沉迷在软弓京胡制造出来
的明快而又神秘的世界里，心弦与弓弦一起颤动，每一个音
符都围着心灵舞蹈，似一泓泉水从高处奔腾而下，弹拨春夏
秋冬。于是，四季都有了节奏，有春的萌动，夏的热烈，秋
的辉煌，冬的冷峻，有了生气和活力。瞎子鲁老三总是忘了
收钱，听众则忘了付钱，往往是曲终人散。鲁老三肚子咕咕
一叫，才想起自己的午饭问题还没有解决，只好无可奈何对
着护城河苦笑一声，勒一下腰带，再演一场。
但是，事情总有例外。
铁杆听众徐奶奶是个听见鲁老三的演奏就拔不动脚的角
色。她老人家欣赏音乐有个毛病，听到关键时刻往往不能自
持，不由自主地会叫声好。殊不知这不是听京戏，或黑头包
公轰场子，喊一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或素衣花旦亮
开嗓子 ，唱一声“ 苏三离了洪洞县”，此时正需要喝彩助
威 。在这紧要关口如无喝彩捧场加油，演唱者先就没了锐
气，泄了元气，听戏的也就没了兴致，凉了半截。而听民间
音乐《 百鸟朝凤》却恰恰相反，如果听到紧要处你不合时宜
地叫了一声好，顿时就破坏了音乐的整体性和节奏感，演奏
的分了心，听众走了神，好端端的曲子就失去了神韵。徐奶
奶是铁杆听众，经多见广，当然懂得这个规矩。她懂归懂，
做归做，关键时刻往往管不了自己的嘴巴，悔青了肠子。但
她老人家屡教不改，下次再听《 百鸟朝凤》，仍然是外甥打
灯笼 照（
旧 舅）
。人老了，
诸多毛病是很难改正的。
这次，有无数 次“ 前科”的徐奶奶依然重复了她的老毛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７９

病。
……天边的星星还未褪尽，朝霞正艳，一缕炊烟袅袅升
起，一只红羽大公鸡朝着东方引颈长啼，早晨就醒来了……
哞哞叫 的耕牛，
咴咴喊的骏 马，
布谷、
黄鹂、
喜 鹊、
百灵 ……该
唱的唱，该喊的喊，热闹非凡。这一切的叫声都是有规律有
章法的，长长短短，忽高忽低，深深浅浅，有节奏地缠在一
起，搅成一团，令人难分难解。徐奶奶沉浸在美妙的意境
中。沉浸在美妙的意境中的徐奶奶，最容易得意忘形。她老
人家早就忘了那多次教训，底气十足地叫了半声“ 好”。这
里之所以说是半声，是由于她老人家一个“ 好”字没有叫
完，突然想起了不合时宜，连忙用手背堵住这不听话的嘴
巴，但为时已晚矣。
软弓京胡戛然而止。牛跑远了，马蹄声断了，百鸟散
尽。
有些气恼的听众刚要发作，铁杆听众徐奶奶知错就改，
悔恨不已地连声致歉：
“ 该打该打！我让小羊的事喜糊涂了……”
鲁老三缓缓站了起来，使劲咳嗽了一声，把众人不屑的
目光吸引到他这儿来， 双手抱拳转着圈儿作揖：
“ 各位父老！
各位乡亲！
今天这事儿不怪徐奶奶，
是我专
门在这儿停了弦儿，这就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想叫我的徒弟杨小羊打板儿，我
给大家演唱几句拉魂腔，不知各位是否捧场？”
拉魂腔是瞎子鲁老三的又一绝技，自编自演自唱，曲调
缠绵，有声有色，有“ 拉魂”的效果，众人自是一番叫好。
奇怪的是，瞎子鲁老三如何得知小羊在此？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８０

杨小羊听见曾是师傅的鲁老三的召唤，早就听令进场，
拿起梆子一敲，鲁老三的软弓京胡一拉就开了场子。一道如
泣 如诉的过门儿 后，鲁老三就扯开了嗓门：

抄起弦子打起梆，
瞎子鲁老三我就开了腔，
要问瞎子要唱哪一段呀，
远在天边近地咱这厢……

鲁老三的嗓音洪亮宽广，厚重苍凉，把所有的人都吸引
得鸦雀无声。

车站街有个小茶栩哪，
卖茶的是个小姑娘哪，
小姑娘可是个善良人呀，
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杨小羊……

杨小羊一愣，梆子声就停了。这不是唱的姐姐吗？鲁老
三 用脚 碰了 一下 小羊 ，示 意他 跟上 梆子 。杨 小羊 才回 过神
来 ，梆声又 起。

小姑娘的眼光长又长哪，
把小羊供养成读书郎。
几年心血流成了护城河哪
自己累得身瘦脸焦黄哪，
弱身子好似风摆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８１

一阵风吹一晃荡……

鲁老三沙哑的嗓音极有魅力，人们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
了，人越来越多。

东方升起红太阳哪，
杨小羊考进了省城大学堂。
小姑娘又是喜又是愁又是慌又是忙……
喜的是万千苦难终有报，
小茶栩飞出金凤凰；
愁的是茶壶里流不出金元宝，
姐弟俩没有隔夜的粮哪！
小姑娘万般无奈泪汪汪，
医院里胳膊一伸就卖了血浆哪！
瞎子我一辈子没有流过泪，
如今热泪泡透了我的拉魂腔……

如泣如诉，荡气回肠，所有的听众都被感动了，有几个
心软的妇女抹开了眼泪。
野娃一开始就像被谁使了定身法似的定在了那儿，没有
了思维，没有了意识，像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与己无
关的唱段，乐声一停，她方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心里涌起
滔天巨浪。她想说点什么，发泄点什么，但是张不开口，挪
不动脚，几年的风风雨雨，辛辛苦苦，渗淡经营，全被软弓
京胡拉出来了。她不习惯这种气氛，这种场面，这种实实在
在的“ 表扬”。她不要索取什么，不需要回报什么，她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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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自然 然地 按自 己 的思 路去 生 活 ，尽管 活得 不 易 。换句 话
说，就是她的愿望没有实现，小羊考不上大学，自己也决不
会后悔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是她不习惯这种赤裸裸的赞
扬。她的委屈，她的心事，她的喜怒哀乐，只能向一个人敞
开心扉 那 就 是 妈 妈！
哦，妈妈，
一 生 勤 俭 的 妈 妈！
为女儿
操劳到死的妈妈！如今隔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女儿有千言万
语只能说给妈妈听……这么想着，野娃提着篮子急急地走
了。她好想妈妈，她要向妈妈大哭一场。
瞎子鲁老三放下了软弓京胡 ，站起身来 ，转着圈儿作
揖：
“ 各位父老乡亲，我鲁老三不是贪财的人，我也用不了
多少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今儿个我在向大家伸手了！
刚才那段拉魂腔不是我瞎子瞎编的，那位考上状元的杨小羊
就 在 这 儿！
”
鲁老三说着，转身就把小羊推在前面：
“ 今天，我要向大家募捐，乡亲们，帮帮这孤儿孤女吧

整个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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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有分有合
一

“ 请您再想想。县里领导真的没来过吗？”柳君用开了
启发式采访。他许多文章都是这样启发来的。屡试不爽，灵
验得很。
野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个头不高却胖乎乎的作家
采访一整天了，害得野娃又是炒又是煎的管了这位不断提出
各种问题的客人一顿午饭。用了不少钱，野娃有点心疼。小
羊上学的钱至今还未筹齐，又叫这人敲了一顿。马上就该准
备晚 饭了 ，这 个作 家还 是没 有告辞 的意 思 ，问这 问那 ，光
“ 你为什么收留小羊”这个问题就问了不下十遍，野娃也就
不下十次地回答说不为什么。现在又纠缠到“ 领导支持”这
个问题上了。按柳君的思路，这是问题的关键。在中国，什
么事情没有领导支持，你能干得成？
“ 领导到我这儿干什么？又不喝茶。”野娃重复道。
柳君见什么也启发不出来，不禁有些恼火。这个问题是
整篇文章的亮色，是灵魂。没有这个灵魂，这篇文章还不白
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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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再想想嘛！”柳君很有耐心，“ 城关的领导也没来
过吗 ？
”
“ 方书记来过。”野娃想起来了。
“ 方书记也是领导嘛！”柳君有些振奋了，“ 说不定他
是受县委的委托，代表县领导来的呢。”
“ 代表谁我不知道，反正他来过。对了，他是来买我的
茶棚的，还说要给我安排招工什么的。”野娃说。
“ 招工 ？
你……招工 ？
”
“ 对。不过我没答应。”
“ 为 什 么 ？”
“ 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主张。”
柳君可惜地“ 噢”了一声。这小丫头，连工作都不要，
而且是送上门的。转念一想，我一个有名的作家，还只是个
临时工。这世道，太不公平！
“ 城关还有哪位领导来过？”柳君又问。
“ 没有了。哦，不知杜耘算不算？”
“ 杜部长来过 ？
那 太 好 了！
”
柳君松了一口气，那么，这篇文章就好做了。写文章要
有支点，这篇文章的支点有两个：一个是爱情。爱情是这篇
文章的灵魂，考上大学是爱情之树结的果子。另一个支点是
领导支持，这是关键。从哪方面说，他都必须认定一条：杨
小羊这个文科状元是县领导培养出来的。杨小羊是花朵，野
娃 是绿 叶 ，而领 导 呢 ，则是 阳 光雨 露 。这几 个 概念 不能 混
淆。当然，这个采访路子是省城报社一个资深编辑出的 。他
柳君还暂时达不到这么个水平。
省报编辑表面上高高在上，傲气得很，其实并没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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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送上两条好烟，就被他柳君打倒了。当那两条好
烟从包里摸出来放在编辑的书桌上时，柳君看到对方的眼睛
像 电击 似的 一亮 ，柳 君顿 时觉 得那 资深 编辑 不过 是只 肥兔
子，自己呢，成了一支百发百中的猎枪。

秘书把打印好的关于召开全县重点作者座谈会的通知放
在杜耘的案头上，请她签发。杜耘只瞄了一眼，就火了。这
个会议通知是五天之前安排给秘书科的，当时她告诉这位秘
书，让他马上下通知，准备召集几个重点作者开个会，研究
一下如何落实县委领导指示，把杨小羊的事迹重点报道，调
集精兵强将，写好这篇文章。哪知到现在才将通知打印出清
样。要是等到重点作者接到通知，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黄
瓜菜都凉了！这机关的工作作风，真到了非整顿不可的地步
了。
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杜耘拿起话筒，听到公公的
声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公公催问杨小羊那事办得怎么
样了？杜耕未敢照实回答，又不能不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
应付着说正在落实。县委书记有些不悦，说是三天之内他要
看到样稿，五天之内要看到报上的文章。
杜 耘这 才慌 了 。公公 那边 放 下了 电话 ，自 己拿 着响 着
“ 嘟嘟”忙音的话筒半天没有放下。怪谁呢？只怪自己抓得
不 紧 。记住 ，现 在自 己首 先是 宣传 部主 持工 作的 常务 副部
长，其次才是待嫁的新娘！
可是，只有三天的时间。你就是有钻天人地的本事也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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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稿子来。往最快的速度上算，开会落实作者得一天，采
访得两天，笔头子再快的作者，写也要两天。这还不算修改
审定的时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问题是，她连巧妇还没有
呢！
敲门声。不轻不重的，连敲了三次。她挥挥手，让秘书
开门。
柳君微笑着走了进来，把一小叠稿子放在杜耘的办公桌
上。

方 书 记 这几 天 心 情 不 好 ，根源 就 在 他 那 个 宝贝 儿 子 身
上。高考前，他给儿子请了两个家教，一个教数学，一个教
史地，都是县一中的骨干老教师。考试前三天，老婆就请了
假，专职在家里像伺候老爷似的，又是煮排骨，又是炖鱼，
据说有补脑增智的作用。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到底还是“ 烤
煳”了，名落孙山。要不是哭哭啼啼的老婆护着，他早就把
这个没用的东西揍扁了！所以当野娃出现在他办公室里时，
他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佩服、吃惊，还有点嫉妒什么的。
野娃坐在办公桌边的沙发上，环视着这间说不上简朴还
是豪华的书记办公室：一圈的书橱，满满地挤占着厚的或薄
的、精装的或半精装的书，书橱前面是一圈软软的沙发，墙
上除了大幅的中国和世界地图以外，没有其它装饰。一张硕
大的办公桌摆在中心位置，办公桌前的转椅上坐着这位能决
定野娃命运的方 书记。
“ 方书记 ，”野娃有些急切地说 ，“ 我想卖了我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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栩，不知道领导还要吗？”
方书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味道不错。他吐掉一根茶
叶梗儿。这个倔强的不知深浅的丫头终于低头了，他隐隐地
有些快意。
“ 怎么，你打算卖了？”他故意装成吃惊状。
“ 是的。”野娃回答。
“ 真是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这么块风水宝地，如今你怎
么舍得脱手呢 ？
”
“ 我急用钱。小羊考上大学了。”
“ 好事嘛！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也。这地方我们不打算
买了。”
方书记点燃一支烟，浓浓地吸进去，又轻轻吐出来，欣
赏着成条状的烟雾，同时也准备欣赏对方受打击后的窘态。
没想到野娃这丫头软硬不吃。她忽地站起来，拉出欲走
的架势 ，说：
“ 那好吧，你们不要，我可卖给个体户了。”
本来占主动地位的方书记顷刻变成了被动地位。他有些
恼火。野娃的那个小茶棚是个黄金地块，面临火车站，是个
寸土寸金的所在。拆了茶栩，翻盖一下，弄个饭店什么的，
再好不过了。如今提倡发展第三产业，安排待业青年，要是
能买下这块宝地，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 坐下坐下。有话好商量嘛！”方书记摆摆手，面对这
个 有心 机 的丫 头， 是 不可 拉 硬弓 的， 稍 一使 劲 ，弓 弦就 断
了。
“ 你们不是不要吗？要，我就坐下谈；不要，我可就走
人了。”野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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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说你的条件。”方书记说。
“ 也没 什 么条 件 ，我 弟弟 考 上大 学 了 ，需要 一 部分 资
金，我一时筹不齐，所以想卖掉茶栩。卖了它，我就没了生
活出路，麻烦领导能给我一个饭碗。掏大粪也行，我不在乎
的。”
方书记心里立即拨开了算盘珠子，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
难 找的 好事 。他 有 些怀 疑自 己 的耳 朵出 了毛 病 ，又 问了 一
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一阵狂喜令他差点不能自持。如果
把这个地方盘过来，以跃进的名义注册个饭店，再找几个厨
师服务员，日进斗金不敢说，十倍于自己的工资还是有把握
的。这小丫头表面上挺有主意，其实还是嫩了一点。他伸出
一根指 头：
“ 这个数可以吗？
”
“ 一 百 ？”
“ 不 ，一 千 ！”
“ 行 。那 么 ，工 作 呢 ？”
“ 包在我身上了。最近就有招工指标。”
方书记的手指一阵火辣辣的疼，他这才发觉指缝里的烟
头已经几近烧尽，他迅速扔在烟缸里。哈哈，一千元！天助
我要发家了！想他一个基层干部，拼命工作一辈子，才挣几
个钱？工资最近长了一级，还不足百元。真到了给自己退休
留 个 后 路的 年 纪 了！
“ 什么时候交钱？”他有点迫不及待了。
“ 越 快 越 好 。”
“ 明 天。
可以吗 ？
”
野娃松了一口气，转身欲走，但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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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儿。她止住步，又添了一句：
“ 方书记，咱可说好，我这房是卖给公家了！”
“ 产权嘛，你就不必操心了。卖给谁不是卖？”方书记
含糊其辞。
野娃不走了，又坐在沙发上：
“ 我这茶棚只卖给公家。”
“ 你不说可以卖给个体户吗？”
“ 我是说过，但是价钱不一样！”
“ 多 少 ？”
“ 五 万 元 ！”
“ 你这不是找别扭吗？”
“ 对了。我就是找别扭。”
方书记尴尬地笑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窘态：
“ 我也没说个人买嘛，我这是代表城关党委跟你谈话。
我在办公室里岂能谈私事？你不要疑神疑鬼嘛！”
“ 这我就放心了。”
方书记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他知道这是自找的，从某
种意义上说自己完全不是这小姑娘的对手。
“ 你刚才说，就是掏大粪也干吗？”方书记认为可以在
这点上做一下文章。
“ 对。”
“ 清管所还缺一个扫马路的清洁工，你愿干吗？”
“ 完全可以。”
方书记觉得此刻他有些疲惫不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０

省报文章。作者：柳君。题目：
《 三年辛苦不寻常》。
副题：“ 县委重视恋人相助形成合力　　小城考生杨小羊自学
成才荣登榜首”。
内容摘要：
……前几年，在所谓“ 批林批孔”的重压之下，有人说
杨小羊走白专道路 ，说羊野娃的茶棚是滋养资本主义的温
床。在大是大非面前，小城县委政府没有随波逐流，没有被
大批判的歪风吹倒 ，而是千方百计浇灌这朵自生自开的小
花。县委郑书记派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杜耘到小茶棚里看望，
鼓励杨小羊，表明了县委的态度，城关党委书记则让自己的
儿子去给杨小羊辅导功课，为其当家庭教师……
……姐弟之情浇开了爱情之花。在长期的生活中，野娃
和小羊这对青年男女长大了，成熟了，产生了深深的革命友
谊。但野娃表示：决不做爱情的俘虏，小羊学习不成不谈婚
嫁……

野娃的小茶棚突然热闹起来，各级领导不断来看望慰
问，往往茶棚外面一停就是几辆小汽车。徐奶奶给野娃打趣
说：“ 瞧瞧，老戏上说，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穷人家出了状
元郎，看这惊官动府的样子，可是出了大人物了！以后你就
等着跟小羊享福吧！”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１

一夜之间出了名的野娃和小羊，被这种状态搅得寝食不
安，应接不暇，小茶棚天天人满为患。有来取经的，有来祝
贺的，还有送钱送物的，更多的人是带着“ 朝圣”的心情来
的，准备一睹文科状元及恋人的风采。此时，这里就像一片
安安静静的水面，不断有石块、船桨什么的击来，平静的生
活被打破，让人难以应付 。但是 ，有一条野娃是咬牙坚持
的：钱物一律不收，她凭劳动挣饭吃，不需要同情和施舍。
那一次鲁老三唱拉魂腔为她集了六十元，她扯着小羊硬是送
还给了鲁老三，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众人心意领了，钱是
万万不可收的。气得鲁老三一连去饭店喝了一个星期的酒，
才把这笔钱花完。
这种热闹景象一直延续到小羊启程前的那一夜。
这一夜对野娃十分重要。第二天，杨小羊就要赴省城去
上大学。按照与方书记的协议，这个小茶棚将不复存在。她
呢，将穿上工作服到清管所报到。这对于姐弟俩来说，都是
一种生活的结束，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这晚的月亮好圆好亮，满地都是月光的清辉，似一层薄
霜。
大家不约而同地来到小茶棚。徐奶奶来了，端来一筐煮
熟的咸鸭蛋 ；瞎子鲁老三到了 ，手里拎着两瓶护城河大曲
酒；甚至连作家柳君也来了，他带来的是好消息：本县县委
郑书记，也就是杜耘的公公已升任市委副书记，分管文教；
他柳君也成了堂堂正正的吃国库粮的干部，正式调进了文化
馆。
于是，大家就喝就吃就祝贺就祝一路顺风。小羊敬这个
敬那个忙个不停。因为高兴，野娃居然也喝了几杯，脸红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２

扑的像个新娘子 。徐奶奶喝得兴起 ，居然给柳作家算了一

卦，算出他吉星高照，来年将是一方地主，吃香的喝辣的，
飞黄腾达。于是柳君一个劲同徐奶奶碰杯。徐奶奶不胜酒
力，有些飘飘然，就班门弄斧，在著名民间艺术家跟前唱起
了曲儿。而身为艺术家的鲁老三却成了地道的听众，不唱不
拉只听只喝酒，好不痛快。
只是，杜耘没来。

杜耘这天结婚。
不结不行了。有迹象表明，不少干部已看到蛛丝马迹。
官场中人往往都是敏感的，上司家里的婚丧嫁聚其实就是下
级政治生涯中的一部分，至少是为其提供一个靠近领导的机
会。这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抓住了，往往能改变一生的命
运，抓不住或抓不牢，这机会稍纵即逝，说白了就是过了这
个村没有这个店了。假如你的顶头上司有了红白喜事，作为
下级的你居然不知道，那纯粹是木头人一个，要进步那就难
了，特别是别人知道你不知道，那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譬
如现在县委郑书记就地官升一级，市委副书记还仍兼着县委
书记，这权可就大了，像这种升迁，你是不好祝贺的，总不
能拿着贺礼登门讨喜酒喝吧 ？能到上司家喝酒的人是不多
的，这是一种待遇，一种荣耀，尽管酒一般菜一般，或者只
是四菜一汤，那也是在大饭店里山珍海味摆一桌所不能比拟
的 。现在不同了，书记要娶儿媳妇，并且是喜上加喜，这就
给人制造 了 一种时机 。婚丧嫁娶是家庭大事，
送礼天经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３

义，收礼理所当然 。你可以堂堂正正到上级家去喝酒 ，喝
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没有嫌疑没有负担。你在喝喜酒的
同时 ，顺便就把领导的升迁一起祝贺了 ，双喜临门，皆大
欢喜。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书记娶儿媳的事到底还是透出
去了 。这几天就有不少人当面打招呼，说是无论如何也得
讨 一 杯 喜 酒 喝 。 说 得 书 记 心 里 发 毛 ，担 心 的 事 终 于 发 生
了。收点礼摆几桌酒宴 ，又热闹又体面又有钱赚 ，何乐而
不为？关键你是一方地主，拿人的礼物就得为人办事，世上
没 有 白 送 的 礼 ， 傻 瓜 才 会 拿 钱 打 水 漂 玩 ，这 是 其 一 。其
二，此事办大了，影响造出去，往往适得其反，只怕是影
响到你的顶戴花翎 。邻县的县长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县
长 的 母 亲 去 世 了 ，居 然 收 了 二 百 个 花 圈 ，礼 金 也 有 数 万
元，末了弄了个鸡飞蛋打，撤了职不说 ，党内也有个不小
的处分。当官不易啊！
于是，书记当机立断 ，一个电话就把儿子召了来 ，立
马结婚，婚礼就安在当天晚上。
但是，这项措施为时已晚。

送走了客人，野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从来没喝过
酒，今天开怀饮了几杯，眼前就有些恍惚，两个脸蛋泛起
红晕，热辣辣的，腿脚也有些发飘。这是她从来都没体会
过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
杨 小羊 也沉 浸在 亢奋 之中 。明 天， 新的 生 活 就 开 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４

了，自己将离开这个温馨的小茶棚，离开朝夕相伴的姐姐。
一想起这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风风雨雨 ，他就觉得感概万
千，有许多许多话要对野娃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一
声感谢，道一声珍重？这些话又似乎太俗了，太轻了，太微
不足道了。这一千多个日夜的风风雨雨，又岂是几句话能涵
盖过来的？人生，有太多的机会，或者说是机遇，但这么多
机遇大都是匆匆而过 ，白白流失而去 。自已有幸碰到姐姐
碰到善良的、有心机的、对自己的命运起决定作用的姐
姐 ，才有了今天，不然，别说读大学了 ，也许早已流落街
头，
变成小叫花子了。
姐姐的恩，
是怎么报答也不过分的。
如果
大学毕业成了国家干部，他要把姐姐养起来，什么活也不要她
干，吃最好的穿最好的，为此自己累死也在所不惜……
“ 小羊蹄儿，你想什么呢？明天你就要走了，也不陪姐
姐说会儿话？”野娃娇嗔地说。
“ ……我在想……方大哥现在在哪儿？真想他。”杨小
羊脱口而出。
一副吊儿郎当、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形象就出现在野娃
的记忆里。是的，方老汉现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年过去了，
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像突然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如果他
知道小羊考上了大学，会怎样的高兴？说不定哪一天，他会
突然冒出来，笑嘻嘻地出现在面前。他是个好人，自己除了
爱情不能给他外，给他什么都不会眨下眼的，天底下的好人
很多，但像方老汉这样好的还不多见。自己对不起他，人家
付出了欢乐、知识和爱，他又得到了什么？
窗外，月光凄迷，护城河的水声依稀可闻。杨小羊走到
窗前，抬头注视着满天繁星。妈妈曾经说过，一颗星就是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５

个人，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对着南天那颗最亮的星心里
说 ，方老师 ，方大哥，兄弟现在把你认定就是这颗耀眼的
星，不管你在天南还是海北，兄弟谢您了！您能听到弟弟的
呼唤吗 ？
野娃被感染了，她悄悄地站在小羊身后，离得很近。小
羊甚至能感受到她热乎乎的鼻息。他一动不动。时间这一刻
也凝固了。周围万籁俱寂，但他们能听得见彼此心脏的跳
动，一下一下的，这声音这么急促，这么响亮！杨小羊当然
知道这颗心为谁而跳，为什么这样狂跳。他想起了刚才临走
时徐奶奶与鲁老三的对话，那是单单说给我听的，带着警告
的意味。
“ 老三，你一肚子的戏文，能不能给咱唱一段状元的戏
听听？”
“ 状元戏？不唱不唱，今天我说过，只喝酒，不唱戏，
不唱。”
“ 小羊不是 中了状 元了吗 ？
唱一 段吧。
”
“ 你别说，古戏里中状元的秀才还不少呢，
《 玉堂春》
算一出。那苏三为弟弟读书中状元，无奈卖身，最后那状元
郎当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了……”
“ 不好不好，这一出戏不好，世上哪有这样忘恩负义的
状元？”
“ 那就换一出。好像《 铡美案》也是状元戏，那陈世美
中了状元就抛妻杀子，罪在不赦！”
你一言我一语就给杨小羊唱了一出二簧，打起了预防
针。对于二位老人的良苦用心，小羊何尝不明白？可我杨小
羊 知 恩 图 报 ， 决 不 做 如 此 小 人 。但是，谁又能知道我的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６

衷？姐姐在我心里仍然是姐姐，怎么也成不了恋人。我努力
过 ，尝试过 ，可是“ 姐姐”的形象太高太完美太根深蒂固
了，是任何力量也无法改变的，这是无可奈何的。我在心里
一百次一千次地叫过：苍天在上，给我爱吧！让我爱上我的
姐姐吧！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姐姐还是姐姐，姐姐
仍成不了恋人。我太痛苦了！这种痛苦是别人不能理解的痛
苦，是别人无法体验的折磨。假如有个药方，吃上几服药就
会如愿已偿，那就好了。可惜世上不会有这种药方！
姐姐，不，野娃，应该叫野娃。姐姐曾无数次提醒他不
要叫姐姐，自己为什么老记不住呢？

杜耘的婚礼还未举行，就有不少干部前来贺喜。县委书
记的家，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郑
书记和夫人简直招架不了。收的礼也五花八门，仅烟酒就小
山 似的 堆成 一堆 ，还有 毛毯 、布料 、床 单 、鸭 绒被 …… 彩
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也堆了一屋。郑书记
一开始就发了火，喝令下属把东西拿走，可是没有一个下属
把东西拿回去的。他们说孩子结婚讨杯喜酒喝是人之常情，
把下属往外推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是不是看不起人？谁没有
三朋四友？在今天这个日子我们不把你当领导看，在家里只
当是大哥，哪有大哥撵走兄弟的道理？
方书记来得比较晚，但对混乱的场面起了疏导作用，乱
糟糟的局面很快变得条理化了。他进门二话没说，就充当了
类似婚礼大老 总的角色。他把书记的家当成了前沿指挥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７

坐在书记常坐的办公椅上 ，抱着电话发出一道道指令。于
是，县委秘书处的秘书们立即听令来到，女的帮着杜耘整理
新房，男的忙着接待，将礼品一件件登记造册，很快清点出
了人数。然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县招待所，通知管接待的人员
该采买的采买，该下厨的下厨，把宴会厅立即布置好。大红
喜字是必不可缺的，再用彩带花环装饰一下，但热闹大方节
俭的宗旨不能变，少花钱多办事，只准办好不准办坏……
郑书记对方书记的指挥能力感到惊讶，在他的印象中，
方书记是个拖拖沓沓不求进取只保平安的老好人，真是人不
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小城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他脑海
里突然冒出了那句民谣：城官不该是七品……
热闹归热闹，但郑书记对这个突然办大的婚礼却忧心忡
忡。他不得不召集家庭会议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会议就在新
房里召开。婆婆、儿子、媳妇均一筹莫展，除了表示担心外，
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事情明摆在那儿，假如你不是市
委副书记兼县委书记，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令人担忧的事儿。
要是平民百姓，那就完全翻了个儿，你就是想把这事弄大，也
没有人捧场。话又说回来，县委书记也是人，也要嫁女儿娶媳
妇，
为什么我就不能摆上几桌，
庆祝一下 ？
我又没有索贿，
全是
他们自个送来的，
一没下通知，
二没强迫，
三没有刀压脖子，
全
是自觉自愿的。这多少也反映了书记的政绩，如果当官的上
级不喜下级不理，那肯定不是一个好官……想到这里，县委书
记长长叹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他为自己给自己找的若
干个理由感到脸红，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害怕的。这种怕
是有理由的，又有谁能为他设身处地的想想， 解决这个矛盾
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８

有人敲门。没等人开，方书记推门走了进来。他戴上花
镜，像汇报工作似的一一汇报婚礼的筹备情况。他汇报得很
细，连何时放喜鞭、放多长时间，这样的细节也安排得滴水不
漏。
“ ……喜宴一共二十四桌。”方书记终于汇报完了。
虽然有思想准备，郑书记还是被这数字吓了一跳。二十
四桌，一桌十人，就是二百四十人。这就是说，全县的科局级
干部几乎全来了。这还了得 ？
“ 老方啊，你是把我往火炕里推哟！”郑书记的笑是勉强
的，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新房里来回走着，像一只热锅上的
蚂蚁。
方书记一点也不急，甚至还笑了笑，是那种不愠不火的
笑 。他 说：
“ 唉！
结婚是好事，
弄不好这好事就变成了坏事。
可又说
回来，为什么坏事就不能再变成好事呢？我倒是有个主意，不
知当说不当说。”
郑书记不满地盯了一眼忠心耿耿的部下说：
“ 你有什么好主意就说呀，
火都上房子了，
你老方还卖什
么关子 ？
”
“ 这主意如果老领导认为不妥，
就算大风刮跑了，
仅供参
考吧。”方书记还是吞吞吐吐。
“ 老方，
不是我批评你，
平时你就有这么个毛病，
扯上粘
下的一点儿也不痛快……”郑书记更急了。
方书记的主意当然好，
就有点儿奇货可居的意思，
把气氛
造足了才慢慢揭宝，这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一种做人的艺
术。实际上，方书记的主意十分简单：等喜宴开场，新郎新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１９９

敬完喜酒，郑书记可以出面敬一敬酒，敬酒时顺便逐一奉上红
包，红包里的人民币数量可根据客人送礼的情况或多或少逐
一奉还。这事可不就变成 了好事 ……而前期工作他方书记早
已心中有数，让秘书把所有送来的礼物都作了价造了表，无一
遗漏。
郑书记琢磨着方书记的话犹如春风扑面，
句句中听：
这实
在是个天衣无缝的好办法。他现在就能想像到下属接过红包
后那激动得眼含热泪的表情；而红包的大小只有当事人知道，
也不至于尴尬。这事传出去，上级下级均可以交待，还可落个
好名声。如果让那个小城作家再弄出一篇文章来，那就……
况且自己完全可以将下属送来的礼品让商业局长拿到商场里
去处 理，一点儿也不会亏本。 这样，
他郑书记就不怕舆论了，
而且此事传播得越广泛越好……好个老方，真有你的！他正想
用一 句恰 当的 语言 表扬 一下 这位有 头脑 有水 平有 主意 的下
属，细心的夫人却嘟囔开了。郑书记听出她嘟囔的意思是这
主意好是好，但白摆了喜宴这钱谁出？这岂不是亏本买卖 ？
郑书记看着夫人的举止有点儿生气，批评道：
“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夫人不吃他这一套，
说：
“ 礼品现卖也来不及了，说话间招待所的喜宴就要开场，
喜宴钱可以后再付，可这红包里的钱，叫我到哪儿摸去？钱又
不是半截砖头，可以到院子里去捡…… ”
我这儿有一点。大概七八千元吧。” 杜耘一直听
“ 现金，
得不知所云，这时才听出些门道，连忙响应。
于是，
大 家开 始凑钱。
婆 波拿 出了所 有的存 折，
再加 上原
准 备 的 喜 宴 钱 凑起来一算。怎么着还差一个整数 。方书记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０

才微笑着拿过 手提包 ，摸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砖头大的一 叠

钱，
全是崭新的十元大钞，
至少一万块！
　
“ 方书记，
你哪儿凑来的这么多现金 ？
千万别是公款，
这
个错误我们可犯不起！”杜耘脑子来得快，马上说。
郑书记立即重视起杜耘的话，不禁拧起眉头：
“ 老方啊，
你工资不高，
怎么也成不了万元户，
这钱我们
可 不 能 收！
”
方书记似乎有些恼了，
把那叠钱捽在桌上，
说：
“ 这线我早预备下了，不然还算什么媒人？这钱只 是借
给你们又不是送给你们，大家着什么急！信不过我咋的？我一
不偷二不抢，三不是贪污。给你们说了吧，有家个体户把房
子卖给了政府，这是政府支付的房钱。那个体户根本不在乎
这几个小钱，她让我暂给她保管着，用一年也行二年也行，反
正这钱闲着也是闲着，
不用白不用……”
顷刻间，
鞭炮响了，
贺喜的人拥进新房，
然后一家人移师
县委招待所，婚礼将在那儿举行。

野娃把这些日子筹备的用品一一交给小羊，打成行李卷
儿，
嘴里不停地念叨
“：这是换洗的衣服。
天还凉，
就穿这件线
衣，
线衣质量不好，
可挡寒还凑合，
咱家没钱，
这是我拆洗了几
打破手套线织的，等我有了钱，一定给你织个全毛的……这被
面是旧了点，可棉花是新的，省城冬天比这儿冷，要时刻注意
着点。还有这线袜，笨点，也难看，好在穿在鞋里人家看不
见。人家都穿上尼龙的了，听说尼龙的又暖和又轻巧，有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１

钱我给买双寄去……这是一千块钱，我给你缝在夹袄里边了，
又是交学费又是吃食堂花费不老少呢。告诉你小羊蹄儿，花
钱时当省则省，惟独吃上不能省，一定要吃饱，野娃没大的能
耐，供你一天三餐不饿肚皮还是能保证的……咱家穷，但穷得
有志气，咱不跟别人比吃比穿比花钱，咱比学习，多喝点墨水
儿，
比什么都强……”
杨小羊静静地听着，不断地点头。对于野娃琐碎的交待，
他只有听的份儿，他不敢插言，听这些亲切的唠叨是一种幸
福。这些唠叨像一池温泉，浸泡着他，滋润着他，同时又温暖
着他。当野娃说给他带一千元现金时，他吓了一跳，对他们家
这个简陋的小茶棚来说，一千元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算算吧，一壶茶五分钱，这要卖两万壶开水。这么多壶开水，
大概有一护城河吧？野娃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直到现在他
还不知道野娃为此卖掉了这惟一的家当 茶棚。他只知道
野娃曾卖过血，
当他得知野娃卖血的时候，
自 己是怎样的无地
自容！他跪在野娃面前，让野娃一定答应从此不再去卖血，如
若不然他就不起来。当时野娃惨笑一声说：谁叫你是个小冤
家呢，也许上辈子欠你的太多，老天爷叫我这辈子当牛做马还
你的债呢。不过，他还是接受了这一千元。这是野娃的一片
心哪！
如果不拿，
惹野娃不愉快不说，
野娃肯定不干，
就像一轮
完整的明月，你少拿一点，月亮就少一块，缺了一块的月亮还
完整吗？他要把野娃的一片深情完整地一点不漏地带走。无
论如何他不能再伤她的心了……
下半夜了，
窗外的月色更浓了，
像奶。
直到把所有该说的话说了一遍，野娃才把两捆行李收拾
停当。她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着小羊。她突然发现：小羊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２

高了，像个男子汉了，嘴唇上的茸毛变得粗黑起来，脸也方正，
胳膊腿也健壮起来，似乎蕴藏着勃发的活力。
“ 小羊，你坐下。反正也睡不着了，我唱歌给你听，好
吗？”野娃眼中闪着一片亮亮的波光。
唱歌？野娃会唱歌？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呢！没等小羊有什
么表示，野娃摆弄着辫梢儿，小声哼起来；

正 月 里来 是 灯 节，
情 郎 赶考 把 家 撇，
撇 下 小妹 花 一 朵。

二 月 里来 龙 抬 头，
情 郎 赶考 在 外 头，
小妹想 郎羞不羞 ？

三 月 里来 百 花 鲜，
桃花杏花开满山，
小妹情郎都孤单……

歌调缠绵幽怨，
余味凄迷，
从唱得十分投入的野娃嘴里流
出 来 ，更觉 柔情 似水 。小 羊觉 得自 己就 要融 化在 这温 情里
了。

七月里来七月七，
天上牛郎会织女，
不知牛郎在哪里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３

八月十五月正圆，
月饼美酒敬苍天，
不知我郎几时还 ？

九月里来是重阳，
我郎有泪妹品尝，
泪珠儿有热又有凉……

杨小羊从没听野娃唱过歌，静静地用心听了几段，一下
子惊呆了！野娃的歌像刚从清凌凌的山泉里洗过，带着野性
的甘甜。听歌手唱歌，很大程度是听技巧，讲究抑扬顿挫、
节奏音质，
而野娃不懂这些，
她 的 歌 直 露、
原 始、
奔 放，
热烈
中见真情，娇羞里透温柔，将情人分别时的心态和担忧从心
灵深处赤裸裸地展现出来，给人以震撼。杨小羊抬头看看野
娃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自己，是那双渴望的充满柔情蜜意
的能融化一切的眼睛！他想避开锋芒，躲开这双坦荡无垠的
眼睛，
可怎么能躲避得开 ？
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这是一双
无所不在的 眼睛，
里边有 燃烧的情，
不尽的爱，
有 千言万语儿
女情长，但更多的是母性的广阔无边的爱，这种感觉是这么
的顽强，这么的不合时宜。然而感觉就是感觉，这种海浪一
样漫上来的温柔让人窒息……不要这样！勇敢地迎上去，接
受姐姐的爱吧！一个声音尖锐地叫道。你有良心吗？莫非你
的良心让狗吃了？你是怎么活着的？你的学习成绩是怎么来
的？
你的一切是如何得到的 ？
野娃的血为谁而流 ？
野娃的病为
谁而得？我不应该这样对待姐姐，不应该啊！我应该冲上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４

迎合姐姐的爱，给姐姐一个滴泪的笑容。
杨小羊迈着沉重的腿一步步朝着姐姐迎上去。他不是陈
世美，他不是那个千人唾弃的状元郎！他要用行动证明他是一
个有良心的人。
看着山一样挪过来的杨小羊，野娃心中如擂战鼓，那仿佛
等了一千年的幸福就要来临，野娃有一种承受不起的感觉。
她腿有些发软。她闭上眼睛，一颗硕大的泪珠在睫毛上欲滴

杨小羊看到姐姐袄里面穿的是他为她买的那件粉红色的
底子上带着碎花的布做的花褂儿，那件和米黄色连衣裙一起
惹起一场风波的花褂儿！哦，有心计的细心的痴情的野娃！
他第一次和姐姐贴得这么近。两个人急促的呼吸交流在
一起，姐姐一下子把他搂在怀里，杨小羊被一片温情淹没了。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杨小羊睁开眼睛，看到了姐姐那滴挂在睫
毛上的泪珠，他用舌尖舔了一下，闪闪发亮的泪珠不见了。
……像走了几十里山路，野娃疲惫不堪，她想靠在一块山
崖上休息。但这块山崖并不牢固，像一块豆腐，反而需要她的
帮助，她的支撑。她站直了身子，嘴中发出梦吃一样的声音：
“ 小羊 ……你就不能亲野娃一下吗？”
杨小羊伸出舌尖，颤颤地在野娃额头上嘬了一口。
“ 能用点劲吗？”野娃轻声说。
杨小羊闭紧眼睛，使劲亲了一下。
野娃的泪水汹涌着决堤而出，号啕起来。她边哭边说：
“ 小羊蹄儿！
姐姐为你就是去死，
这辈子也值了！
”
天，
亮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５

第十二章　　棋逢对手

家里今天为乔丹设宴。
乔丹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全是大学教
师，爷爷奶奶是这所重点大学的老教授，他们家与这所大学同
呼吸共命运休戚相关。学校不被重视的年代，有知识的爷爷奶
奶当然也就跟着受苦受难。学校如今又变成了人才的摇篮，教
授们突然成了出土文物 宝贝起来了。乔丹也是恢复高考
的今天，以全省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进了中文系。分数下来，接
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家里为她设了宴。是啊，如今是一家三
代同在一个学校，这在全校还没有过呢。爷爷奶奶最宠这个惟
一的孙女，破例推掉了一个重要会议来为孙女祝贺。
这是个民主的随和的知识分子味十分浓的家。大家约定，
每人做一个最拿手的丹丹最喜欢吃的菜，而且，大家互相保密
到关键时刻再一一揭宝 要的就是这一份惊喜和气氛。
自然是爷爷先露一手。教授老夫子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
掏出一包东西，
打开一看，
是酱猪蹄儿，
这是丹丹最爱吃的。
爷爷说：“ 为买这有名的蔡家酱蹄儿，我排了　
一个小时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６

队 呢 ！”
丹 丹 一 蹦 老 高，
大叫道
“：还 是 爷 爷 最 了 解 我！
”她不由分
说地就在爷爷脸上使劲亲了一口。爷孙两个乐成一团。
奶奶愣是不亮
“ 宝”
，不好意思地说
“：我 叫 丹 丹 失 望 了。
”
丹丹直言快语，
说“：奶奶，
是不是觉得爷爷水平高比不过
他？你老人家就是买块咸菜疙瘩我也高兴！”
奶奶转身从厨房里端来了她的菜：猪蹄儿一盘。
奶奶解嘲地说
“：我和老头子想到一块去了。
只听人说，
这
蹄儿能美容，我是想叫孙女儿靓啊！没想到……”
丹丹乐得笑着说：“ 英雄所见略同，还是爷爷奶奶最知道
疼我……只是爸爸别是也买的猪蹄儿吧？这要传出去，可就丢
死了，我成了猪蹄儿乔丹了！”
爸爸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吭吭哧哧地说不上来，好半天才
表达清自己的意思
“：这 两 天 太 忙 ，
忘了准备，
请 女 儿 原 谅。
”
丹丹不依不饶地揭发道：
“ 刚才你还给我递悄悄话说你的
菜我最喜欢呢，
怎么眨眼间又说忘了准备？
”
爸爸尴尬地又拿出了两个猪蹄儿，弄得丹丹哭笑不得。
乔丹简直不敢看妈妈的脸，因为妈妈这阵子一直没有说
话，
要是妈妈也给乔丹猪蹄儿的话，
那这事 儿就热闹了。她小
心翼翼地拿过妈妈的书包，拿出一个鼓鼓的方便袋，打开时手
有些颤抖。
她闭上双眼，
猛地拽开包装，
全家人都乐了，
是十串
糖葫芦！这当然也是丹丹最爱吃的，但用糖葫芦当一个菜，总
有点不伦不类。他们哪里知道，妈妈也是买的猪蹄儿，糖葫芦
是顺便买的。
就这样，一家人用六个猪蹄儿十串糖葫芦为乔丹庆祝了
一番，气氛还是挺热烈的。但当大家斟满红葡萄酒共同举杯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７

乔丹祝贺时，
乔丹却赌气地放下杯子，
不悦地说：
“ 我 不 服 气！
”
一家人以为丹丹对猪蹄儿耿耿于怀，哪想到气盛的丹丹
却说
“：这 次 ，
我考了个第二名，
而没夺第一，
哼！”
“ 第 二 名 也 不 错 嘛！
”爷 爷 说。
“ 我本来是要夺第一名的！
”丹丹嘴撅得老高。
“ 丹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什么只有乔家的女儿才能
得 第 一 呢！
”爸 爸 说。
“ 人家发过誓嘛！四个大学老师还培养不出一个第一名？
传出去我都替你们害臊！”丹丹气呼呼地说。
爷爷笑眯眯地举起杯：
“ 我有个办法能叫第一名也是乔家的。听说第一名是个男
生，让我们的丹丹将来把他娶进乔家来嘛！是不是这个理儿？
来，
为乔家的第一名、
第二名干杯！
”
一家 人全乐了。
丹丹大叫
“：娶过来，
爷爷这个办法简直太妙了！
为爷爷的
好主意干杯！”
“ 干杯！”五只红葡萄酒杯子叮当作响。
这本是一句戏言，谁知道山不转水转，这句预言竟要变成
现实了呢！

杨小羊迈进了齐鲁大学的校门，这是古老而又现代的学
校，
校院简直就是一个公园，
到处树木繁茂，
假山座座，
青砖红
瓦的建筑掩映在高大的白杨树和油绿的冬青丛中，
飞檐斗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８

古朴典雅，极有气势。一开始就把小羊震住了。
根据门口贴着的布告箭头指示，杨小羊找到了中文系办
公室报名处，一个女老师正在写着什么。他怯生生地问：
“ 老师，
新生是在这儿报名吧 ？
”
老师 ？
乔 丹笑起来，
笑 声很脆。
她是 临时被 老师抽调 来帮
忙的，
负责新生报各。
她嬉笑着干咳了一声，
装模作样地坐直，
对小羊粗声粗气地说：
“ 你看我像老师吗 ？
”
说完，
又咯 咯笑 起来。
小 羊尴 尬地 抓着头 发。
他 看这 女娃
不仅长得十分漂亮，还有一种大方的天然气质。看样子她的岁
数和自己差不多。他把行李放在身边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
报名用的有关材料，递上去。
“ 我叫 乔丹，
和你一样，
是中文 系的新生。
”说 着，
乔丹大方
地伸过手去准备和小羊握手。小羊慌得趔趄了一下身子，手臂
下意识地往回抽。乔丹就咯咯地笑，笑成一串银铃。
开始登记。
“ 什么名字 ？
”
“ 杨 小 羊 。”小 羊 说 。
乔丹大笔一挥，
登记簿上出现“
了 杨晓阳”
三个字。
她嘴里
嘟哝着
“：早 晨 的 太 阳 ，
这个名字好。
”
“ 错了，
错了，
不是这个‘晓阳’。
”小羊摆摆手说。
“ 不是这个‘晓阳’，
莫非是‘小羊’不成？
”说着，
乔丹又咯
咯 笑 起 来。
小羊不好意思地将入学通知书打开，让乔丹看清上面的
字。乔丹这才明白的确是张冠李戴了。她又顺便往成绩单上一
扫，
不 由 大吃 一 惊， “ 小羊”
这 个 貌 不惊 人 的 、成绩竟比 她多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０９

二十分！这一定是那个第一名了！她心里一动，仔细打量起这
个文科状元来：中等偏上的个儿，软软的发黄的头发，干净利
落的黄中山装已经洗得发白，一双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国
字脸上 是一副憨实的 表情。
这哪儿“
像 第一名”
的样子 ？
显然，杨小羊不习惯这种肆无忌惮的目光，他抿了抿嘴
唇 ，问：
“ 还要办什么手续吗 ？
”
乔丹一愣，
一边飞快地写了宿舍通知书，
一边一一往他手
里放东西：
“ 这是宿舍 钥匙，
你住二号 宿舍楼三 层二十四 号。
这是饭
菜票。东北角就是大食堂。晚上在礼堂集合，学校为我们开欢
迎会。”
小羊看也不看全部塞进书包里，拎起行李就走，走了两
步，
似 乎 想 起 了 什 么，
对 着 乔 丹 点 了 点 头，
说“：谢 谢！
”这又引
起乔丹一串笑声。刚走了几步，身后又听乔丹喊：
“ 杨小羊，
回 来！”
又有什么事 ？
杨小羊被这个多事的姑娘笑怕了，
停住了脚
步，
但 没 转 身。
“ 嗨！我又把通知书上的名字写错了，我给你改过来。”
“ 不 改 了，
就叫 晓 阳，
叫 清晨 的 太 阳好 了！
”杨 小 羊赌 气 地
说。
“ 你 想 好 了，
以 后 可 不 好 再 改 过 来 了！
”乔 丹 在 身 后 喊。
“ 我愿意！
”杨小羊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于要到派出所办理
更名手续，那是日后的事。
乔丹又乐了。嗨，这个小羊 ，不，晓阳，这个全省第一
名 ，脾 气又 绵又 倔 。她突 然想 起爷 爷让 把第 一名“ 娶 进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０

家”的话，不由摇摇头。她为爷爷这十分荒唐的建议冷笑了
一下。

野娃今天是第一次上班，穿着黄马甲 这是小城清洁
工人统一的工作服，她没觉得有什么丢人。毕竟，她是一个堂
堂正正的工人了。天刚亮，路上行人和车辆稀少，不时有几个
晨练的退休干部跑过。野娃扫得很仔细，一点脏物也不放过，
干什么工作都有个责任问题。她的责任就是把县委门前这条
约两公里的马路打扫干净，这儿类似北京新华门前面的长安
大街，那是国家的脸面，马虎不得。她负责的当然就是小城的
脸面了，同样责任重大。
一直到干部们上班的时间，
野娃才把这条街打扫完。
她推
走最后一车垃圾，用毛巾擦了擦汗，欣赏起自己的劳动成果，
干干净净的马路让人看着清爽、舒服，好比一张脏脸，让自己
给洗干净了，这感觉就是不一样。
“ 野……娃？”骑车上班的人流中，有人停在野娃跟前，是
杜耘。野娃什么时候穿起黄马甲开始扫马路了？杜耘好奇怪。
简单的几句问讯，杜耘知道了一切。
“ 小羊走时，
我本来打算送他的，
可我突然决定结婚。
我结
婚那天，是准备叫你喝喜酒的，又算着小羊第二天要走，你们
姐弟二人的时间金贵，就……不过我说了，这场酒我欠着，早
晚得补上！”杜耘急切地解释着。
“ 嘿！做新娘子了！ 恭喜恭喜！”野娃真诚地祝福着。
一丝阴影爬上了杜耘的眉梢，
她勉强地笑了笑，
很苦。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１

野娃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情，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封
信晃了晃。热恋中的女人实际上并不保守，一有机会，她就会
炫耀她的幸福，毫不吝啬地请人分享。可野娃只是把这幸福的
载体虚晃了一下，连忙又收起来。
“ 他说 让 我向 你 问好 呢。
”野 娃 说
“，他说 … …他 说 他有 点
想家。”
杜耘的鼻子酸酸的。她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推说上班时
间快到了，骑车子就走。
此刻，她好羡慕野娃！一个人生活在实实在在的爱情里，
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乔丹好不气恼！老天真不长眼，偏偏给她安排了一个竞争
对手。从小学到初中而后高中，她乔丹都是全校第一名，不仅
是学习成绩，就连乒乓球比赛也是第一，长跑也是第一，写诗
也是第一 她已在 报刊上发表了几十篇散文和诗歌，如今
她是大学文学社的社长。她还漂亮潇洒，是公认的校花。她在
“ 第一”的氛围里生活惯了，她已不能容忍别人占据这个宝
座。
可是，
如今自己成“
了 第二”
，成了别人的垫脚 石，
真是让人
难 以 忍 受！
是那个又绵又软“
的 小羊”
，是那“
个 早晨的太阳”
杨晓阳，
在和她竞争。
不，谈何竞争 ？
人家不显山不露水的不引人注目，
只是私下里下了狠力，轻轻巧巧地就把本来属于她的宝座占
了。
无论是小考，
还是单元测试，
直到这次期中考试，
这个杨晓
阳都是第一 ！这个小县城来的乡巴 佬、
他凭什么 ？
真气煞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２

也！
转眼到了期末考试，乔丹心里更没底了。如果这次再不挽
回面子，第一名仍然是杨晓阳，那就坏了。人们都有个习惯认
识，
要是期末自己再是“
个 第二名”
，那就成了定势了，
这个印
象就再也无法改变了。
乔丹没法容忍这个现实，她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漂亮的女孩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为了爱情，有人可以粉
身碎骨在所不惜，所以利用他们设个陷阱什么的，乔丹易如反
掌。
和晓阳住在一个宿舍里的有六个大学生，杨晓阳与世无
争，白天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晚上他就躲在图书馆里复习功
课，读一些他认为有用的书。图书馆里虽然座无虚席，但安静
极了，
来这儿的人都是
“ 书虫子”
，拿起书就如饥似渴，
没人说
话，连走路都晓着脚跟，恐怕影响了别人。杨晓阳就是看中了
这里的学习氛围，所以图书馆不下班，他是不走的。当他回到
宿舍，
洗漱一番，
便到了熄灯就寝的时间。
所以，
同宿舍的人虽
然在一起住了一学期，但彼此的了解还是浅层次的。
和杨晓阳睡上下铺的同学姓钱，是个干部子弟。他有个令
人好笑的名字，
叫钱益川，
同学们取其谐音，
有叫他
“ 钱一串”
的，
也有叫“
他 一串钱”
的。对这两个外号，
他一点也不在乎，
叫
什么他都应着。他说谁不爱钱？离了钱谁也不能生存。中国穷
就是因为缺钱。有了钱，可以买到一切，没有钱一切都买不
到 。
他是独生子，
父母又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
钱是不缺的。
他
经常请同学下馆子，有时还喝点啤酒什么的。这样的场合杨晓
阳只去过一次，
那天只弄了七八个菜，
一算账花了 小 一 百 。 钱
一串潇洒地付了账， 还潇洒地对服务小姐一挥 手 ，
说不要找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３

了，
算小费好了。
疼得晓阳两眼发直。
一百元，
够他姐弟俩三个
月的生活费了。
因此，
再有这样的邀请，
晓阳一概谢绝参加。
一
是心疼那流水一样地花钱，二是自己没有钱决不可能回请别
人，他不能叫人家看不起自己。
乔丹则是另一种生活方式。
只要有时间，
谁请她撮一顿她
都 参 加。
钱 一 串 请 她请 得 最 多，
也 吃饭，
偶 尔 也 喝酒，
也 跳 舞，
Ｋ。仅此而已，她决不越雷池半步，搞得钱一串神
也唱卡 拉Ｏ
魂颠倒，患 上了失眠症。
乔丹将任务交待给钱一串后 ，
他简直是受宠若惊，
为校花
两肋插刀也是心甘情愿的。
“ 用什么办法能让那颗‘早晨的太阳’退居二线 ？
”钱一串
大瞪 着眼 睛问 乔丹。
“ 你连 这点 办法也 没有，
算 什么 男子汉！
看 样子 我得 另请
高 明 了。
”乔 丹说。
“ 别别别，我的办法有的是，
你就考验我这一回吧！ ”钱一
串变 得一 身英 雄气。

人走时运马走膘。
这句俗话是太对了！
人要倒了霉，
喝口
凉茶也塞牙；
人要走了运，
屎壳郎给他酿蜜。
柳君原来一劲走
“ 背”
字，如今却一路顺风，
在小城红得发紫啦！
他成了县政协委员，差一点就 成了政协常委 常委们
投 票，他 差一票就过半数。县政协开会时， 他可以戴上大红的
胸卡 ，
堂而皇之地在大礼堂门口出出进进， 参政议政。这 个 红
帽子戴上真好， 他可 以到县 里 的任啊单位去，以作家的
比如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４

名义说“
是 采访”
，以政协委员的身份就“
叫 视察”
了！视察，
嘿，
这词真棒！于是，柳作家柳委员忙了起来，不是采访就是视
察 。
如今这世道，说变就变，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不知从何时
刮起一股风，
“
叫 有偿新闻”
。报纸啦，
刊物啦，
给某某企业或单
位发上几千字的吹捧文章或报告文学，这个单位就得出点血，
拿上数千元，甚至上万元。这要看你这个单位大小及利润情况
而定，
多者多出，
少者少出，
不出不行。
报刊得了益，
单位出了
名，
皆大欢喜 ，彼此心照不宣。这类文章关键不是写，而是联
系。柳君具备这种搞有偿新闻的天然优势。首先，他有的是时
间，
而且位置优越，
在社会上，
文化馆的牌子还是有吸引力的，
那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没有几把刷子岂能进文化馆？况且，
他又是采访又是视察的，让人弄不清他的来头。至于写作，更
不在话下，要来单位的总结，东抄一段西摘几句糊弄一篇几千
字的 稿子不费吹灰 之 力 。
反正报刊盯着的是钱，
而不是稿子的
质量。写这样的稿子一般是有回扣的，百分之二十到四十不
等，全靠写稿人与报刊交涉了。这样，柳君每月弄三五篇这样
的文章，一般月收入三四千元，
一 个季度就成了万元户。一开
始，
他点着成把的票子，
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妈的，
这发财也太
容易了！后来习惯了也就得心应手心安理得了。再后来，他玩
这类稿子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钢笔都不用，一把剪
刀，
一瓶糨糊，
几页稿纸，
一个小时的时间，
便大功告成！
原来，
他在实践中发现，企业家的动人事迹几乎全是一样的，比如制
定各种规章制度，比如带病坚持工作，再比如为了工作不顾家
……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看出了这个窍门，他如获至
自编了一本《 企业家档案集锦》，
宝， 分《 锐意改革类》《
、 规章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５

度类》《
、 废寝忘食类》等十几个栏目，
把众多的报告文学精品
收入其中，复印若干份备用。如果写一个厂长，就从他上任写
起，
从《 力挽狂澜类》中选一段话剪下来贴上，
说他“
在 产品积
压，
人浮于事，
企业即将倒闭”
之时“，突然冒出一匹黑马”
……
接着又从《 规章制度类》入手，
剪下一段，
说厂长制定了多少条
规章制度，惩治了多少害群之马，企业纳入了正常轨道，人们
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企业发展了，自然是厂长的功劳。为了
增加点色彩，
就从《 废寝忘食类》再剪下一段合适的文字，
说厂
长如何牺牲了家庭的温暖或儿子生病住了院，或妻子劳累挂
上吊针，厂长均在生产一线顾不上回家……再剪上一段“ 男儿
有泪不轻弹呀，×××流泪了，
他是厂长，
也是普通人。
他感到
对不起这个家，可是他是厂长，他得先顾这个大家……”一篇
洋洋洒洒有血有肉的文章就出来了，当然得在“ ×××”处填
上厂长的名字，再填上工厂的利润啦，产值啦。他柳君不是神
仙，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为一个女厂长写报告文学的时
候，忽略了这个老姑娘四十多岁了没结婚这个基本事实，说她
“ 一连仨月没回家，
儿子病重住了医院都顾不上去看一眼”
，文
章发出后，
女厂长怒不可遏，
不依不饶，
天天到文化馆去找，
吓
得柳君在老家躲了一个月没敢露面。这纯属工作失误，是芝麻
与西瓜的问题，与大量的成功的文章一比，这种失误很少，也
在 所 难 免。
另一 个使 柳君如 鱼得 水的是 堂堂 的出 版社居 然肯 卖书
号。以前出版社出书，凭他柳君的水平，根本就过不了初审
关 。一夜之间，
出版社仿佛换了政策，
不管书稿质量优劣，
不论
有无价值，只要作者出三五千元 ，
就卖给一个书号，
一手交钱，
一手交号。
柳 君大喜过望，
立即使上了剪刀、
糨糊 的基本手段，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６

从大量的地摊小报上吸取丰富的营养，稍加改动，就出版了
《 风流寡妇》《
、 红楼女尸》等七八本著作，
“
在 二渠道”
的小地摊
上一试销，
居然十分赚钱。
这下他有底了，
索性大干一场，
又陆
续出版了《 柳君文集》，
厚厚的五大本，
往书架上一放，
比那名
著分毫不差。
真是
“ 海 阔凭鱼 跃，
天 高任鸟 飞”
，该谁 露脸谁 露脸 ，
该谁
发财谁发财，柳君不折不扣地成了小城的名人。柳君开始撰写
回 忆录，
开 始筹 办
“ 作品 讨 论 会”
，开 始 频繁 地 到北 京 活动，
找
大人物和名作家题词，他沉浸在名人的得意中不能自拔。他开
始送书，从县委书记开始，一直到各部委局办的头头脑脑，连
县府传达室不认字的老高头也送了一套。老高头哪见过如此
大礼？便将书放在传达室的窗户上展览。他觉得这些书像阳
光，一下子使小屋里充满了光明。
天还是过去的天，柳君却觉得宽阔了许多，地还是那块
地，
柳君认为没了坎坷 ，
一马平川。
天和地之间，
是一层又一层
“
的 爱”
字，他在爱河中游泳，
其乐融融……

刚下了一场雨 ，
空 气 像 被 洗 过 一 样，
新 鲜 而 又 清 爽。
阳光
像一只只调皮的小松鼠在高大的法桐树上蹦来跳去。杨晓阳
的心很安静。他对自己期末大考前能保持这样的良好状态十
分满意。
能保持这样 的心境不容易。
昨天晚上，
全宿舍的人都在紧
张地临阵磨枪，只有他悄悄地躺下了。他知道这一觉非常重
要，
他有他的习惯，他认为考前睡上一觉，保持良好的心态甚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７

至比复习还重要。钱一串对晓阳很关心，一会儿叫醒他，让他
吃点安眠药，
说是这很重要，
能睡个好觉。
他婉谢了他，
说是自
己从来不用什么药，
照样能睡好。
说完他转头又睡着了。
后来，
钱一串又叫醒了他两次。这两次均是钱一串有了难题，不好意
思地说打扰他一下，这题同宿舍的人全都不会，只好麻烦高才
生给讲一下。
杨晓阳没办法，
只好详细地讲了一遍，
然后一躺，
不到一分钟又回到了梦乡。杨晓阳的这副状态令钱一串无可
奈何。
马上就要进入考场了，
突然，
钱一串拿着一张纸片匆匆赶
来，火急火燎地塞给杨晓阳，并催促他快打开看看。杨晓阳从
没收到过什么电报，他有些奇怪，别是姐姐出现什么问题了
吧？
可前天刚接到姐姐的信，
说是一切均好，
让他放心念书，
不
要挂心家里，还说领导已为她安排了一份工作，活不重，工资
不低，还说她寄来了五十元钱，让他尽管吃点好的，吃得白白
胖胖……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这份电报，电文只有一行字：

父病危请速回

他有点愕然，
有点奇怪，
翻来覆去地看这张电报纸，
还是
这一行字，
没错，
是中文系杨晓阳收，
是从小城发来的。
不过，
小城谁又知道他杨小羊变成了杨晓阳呢？他曾给姐姐写了封
信，
告诉她改了名字，
但野娃拒绝了这个
“ 早晨的太阳”
，仍固
执地不厌其烦地叫“
他 小羊”
，对他的改名不予承认。
更让他感
到莫名其妙的是，他的父亲早就不在了。不过，当九泉之下的
父亲，那个多年前就用特殊的方法为儿子上大学攒钱的父亲
得知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时，他那颗期待着的心是否可以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８

慰一下了呢？想到这里，他甚至抖了一下嘴角，抖出一个浅浅
的笑意。
钱一串立即捕捉了这个浅浅的笑意。
他有些奇怪，
他此刻
怎么也搞不清这个一贯重感情的同学面对父亲病危竟这么平
静如水，还……还笑！这人不是疯子就是木头！他想像的晓阳
看了电报后先是震惊，而后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再后捂着脸
跑回宿舍的情景没有出现。就是不回宿舍进了考场，那也心乱
如麻了，那也恍惚晕乎了！那还考个屁，一塌糊涂一败涂地定
了！校花交给的任务就百分之百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了。可
惜，这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这个混蛋居然
还笑了一次！
不可思议，
不可理解！
这小子心太硬了，
简直是块
石头，一块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石头！一个人面对父亲病危
的打击，还能这样不动声色、人模狗样地步入考场，这太可怕
了！
乔丹微笑着带着自信带着百分之百的把握而来，她对傻
小子一样的钱一串眨了眨眼，好像在问：一切就绪了？钱一串
使劲调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给乔丹一个回答，但他不知道自
己回答了什么，是给了她一个笑还是一个哭相。
不过，
乔丹没有在意他的回答。
她相信这个受宠若惊的小
伙子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考试成绩公布是在一个迷人的黄昏。西下的夕阳软得像
一个西红柿，挂在白杨树梢上，粘粘糊糊的不愿意下去，古朴
的教学楼被涂上一层鲜艳的猩红，厚厚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１９

校方对这次考试是重视的，采取了张榜公布的方式，教室
门前的布告栏里贴着几张红纸，吸引了众多学子围观。乔丹去
看榜时突然有些慌乱，就是看高考分数时也没有这么紧张，这
是怎么了？
她装着漫不经心地向红榜那儿扫了一眼，这一眼过去就
看到了杨晓阳仍在第一名的位置上。她以为看花了眼，也不顾
得矜持了，
赶忙挤进了人群，
不错，
没有看错，
第一名仍是那个
杨晓阳！而自己却跌到了第五名上！她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股
强烈的失意差点将她击倒。她鼻子酸酸的，强忍着才把泪水憋
回去。她低着头快步离开这伤心之地，一转脸遇上了满脸沮丧
躲躲闪闪的钱一串，她没理他。
直到躺在床上，她才感到疲惫极了，像刚刚爬上高高的泰
山。她是在高考过后独自一人去爬泰山的。为了检验一下自己
的体力，她没有和别的游人一道乘汽车在中天门下车，然后乘
索道来到南天门。她是从山脚下一步步走上来的。有着几千级
石阶的十八盘，
“
有 紧十八，
慢十八，
不紧不慢再十八”
的说法，
乔丹不怕，只要乔丹立下暂言，就一定能实现。她的背部被汗
水浸透，
湿了干，
干了湿。
脚下起了血泡，
咬着牙，
硬是一步步
走到了泰山极顶，
终于体会“
到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的气
势。爬泰山累是累，那是一种满足了征服欲的累，是一种心甘
情愿自讨苦吃十分惬意的累，而如今的累，是一种失败者的
累，
是心累。
莫非这个杨晓阳有神人相助，
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 ？
莫非
这小子是木头人一个，有铁石心肠，连父亲病危都不动心？
乔丹突然产生了一种渴望，一种强烈的要了解杨晓阳的
渴望从心头升起，那是一片无人涉足的崭新的天地。一位资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２０

作家在看过她的小说习作后告诉她：之所以她的作品华而不
实，呈表面化的态势，就是缺乏对人物的深刻了解，而要了解
一个人物，必须深入到其内心深处，挖出第三线的东西来，那
将是一座富矿，一座取之不尽的富矿。
至此，乔丹和杨晓阳的故事才正式拉开序幕。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２１

第十三章　　晨钟暮鼓

乔丹爱上了杨晓阳！一开始，谁也不相信，连乔丹自己也
不相信。但事情却偏偏发生了，不可避免地真真切切地发生
了。这真让人不可思议。
况且，乔丹是单恋，就在骄傲的校花在爱河里欲死欲活、
寝食不安地挣扎时，那个“ 白马王子”杨晓阳却木木的没有感
觉，
一片混沌心未开，
真真气煞人也！
按钱一串的想法，这是一桩极不对等的爱情，是不可能也
是不可以发生的。在他的眼里，一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边
是小县城来的平民；一边是开放的有身份的现代女性，一边是
土头土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乡巴佬儿；一边是口若悬河敢
作敢为的女强人，一边是挤了半天不出油的老实疙瘩！这完完
全全捏不到一块去，
这太不对等了，
太不协调了，
太不般配了！
钱一串所有的努力霎间化成了泡影，他不能接受这个现
实。
他不服！
拿自己的 条件比一比，
他杨晓阳怎么也不是 对手：
干部子弟，而且是相当级别的干部 父亲是一个地级市的
一把手，母亲也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有经济实力，这从他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２２

水似的花钱上可以看出来；一表人才，一米七五的个头，不胖
不瘦的身材，校篮球队的中锋，算不上英俊，却也称得上潇
洒。他杨晓阳怎么能比？但事实上他是个失败者，不哼不哈的
杨晓阳走了桃花运，这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天底下没有道理的
事情偏偏让他赶上了！
他实在想不通。
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个木木的杨晓阳居然对迎面抛来的
红绣球不仅不接，而且躲到了一边。这小子不是个神经病就是
太监 他被自己这恶毒的咒骂吓了一跳。
昨天，爸爸的秘书打电话来说，爸爸将带车到省城办事，
妈妈将给他捎来不少好吃的东西。
最 后 秘书 问 他
“：还 需 要 什 么 ？
”
他略一思考，便回答说：
“ 不需要什么了，只是想用一下
车。”
一个计划已在他心里酝酿成熟。

正像钱一串估计的一样，乔丹对坐轿车逛全城的建议没
表示出太高的兴趣。但听说同时邀请的还有杨晓阳时，却顿时
眉开眼笑。她不仅参加，还拟定了旅游路线：齐鲁大学—趵
突泉 珍珠泉 大明湖 黑虎泉 金牛山 千佛
山。这样，省城的旅游景点差不多全在计划之中了，如果没有
钱一串的轿车，要用一个星期天的时间逛遍省城的名胜是不
可能的。
杨晓阳来省城读书，
这么长时间了，
还从来没有涉足过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２３

些美丽而有代表性的地方，甚至没有去过百货大楼。他也不是
没有钱，他以为用野娃的血汗钱去游山玩水简直是一种犯罪，
是对姐姐感情的一种亵渎。他在读书，他不能挣钱养活自己，
他不能想像自己怎么能潇洒地花着姐姐卖血的钱去逛什么毫
不相干的公园 听说这些公园门票是很贵的，有的门票高
达两元一张，简直是砸杠子！班里的同学也曾多次邀他去玩，
他均以各种理由推脱了。
可是，
这次他没有推掉。
首先是钱一串的诚恳相邀令人感动。
他对杨晓阳说
“：这些景点，
我全逛了三次以上。
这次纯粹
是为了你，才要了车子。如果没车，我绝不会耽误高才生的时
间。
再说了，
你在省城读书，
连趵突泉都没去过，
这就太说不过
去了，
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另外，
今天门票我全包了，
连吃饭也
不用你掏一个子儿，权当借用你一天宝贵的时间陪我玩玩，不
知能不能给同学一个面子？”
正在杨晓阳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一阵香风拂面，
原来是乔
丹到了。乔丹平时不施粉黛，今天却着了淡妆，一身乳白色的
连衣裙尽显女性曲线，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有一种
新奇的美向人袭来，让你躲之不及。刚才钱一串的诚恳相邀及
杨晓阳的极力推脱，她看见了。她沉吟了一刻，气恼地对着钱
一串 伤感 地说：
“ 别巴结人家状元了，
人 家 不 稀 罕 呢！
”
说完，拉开车前门，一弯腰钻进去，啪的一声拉上了车
门。钱一串和杨晓阳都看见了乔丹的眼睛里兜了一包热泪。
杨晓阳心里动了一下 ，
一段时间以来，
他已隐约地感到了
这位校花暗送的秋波，萌动的 春心，只是他没有刻意地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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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没权利这样做。他宁愿把这看成俏小姐的一时心血
来潮，就像天边的云彩，一阵风就刮跑了，不一定非要下雨不
可。
钱一串心里明镜似的清楚，他使劲咽了一口酸水。
杨晓阳晕晕乎乎地上了轿车。有时，不愿意的事，你又无
法推脱。
轿车很快驶出了学校的大门…… ，

杜耘拧开笔帽，对坐在对面的野娃点点头，说：
“ 开 始 吧 。”
野娃往后抿了抿头发，使劲干咳了几声，表情由舒缓变成
热烈，好像小羊就站在对面，在聆听着她的教诲。她的话充满
了感情色 彩：
“ 小羊，
你好吧 ？
学习紧张 吗 ？
千万别累着。
寄 去的钱不多，
但足够你吃的了。
你不要疼钱，
姐随时寄给你。
天冷了，
你要穿
上那件夹袄，一定要穿，别感冒了。这一阵子小城的人感冒太
多了 ……我很好，上个月我被 评为优秀了呢！还奖给我十元
钱，我用它买了一斤毛线，正在给你织毛裤，织好就给你寄去
……知道你在学校学习很好，把姐姐喜得都哭了。你只要好好
学，
姐姐就是累死也值得。
放假，
你就不要回家了，
我 不是 心 疼
车票钱，这你知道，咱家上个大学不容易，有时间你就在学校
里多学点，省下路费钱可以买书看……”
杜耘有些吃惊，写着写着不写了，眉毛一挑说：
“ 假 期 长 着 哪，
有 三 十 多 天 呢！
再 说，
小 羊 他 也 想 家，
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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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写了吧？”
野娃笑了笑，
说：
“ 我想好了，
不让他回家。
我只要他一门心思学习，
不然折
腾 来 折 腾 去 的，
太 分心。
”
“ 你不想他吗 ？
”杜 耘 逗 她 。
“ 想。
”野娃脸红了一下
“，正因为想，
才怕他不专心学习。
”
“ 你不怕别人把小羊抢走？学校里那么多女学生，风流得
很呢！”杜耘开起了玩笑。
“ 我不怕。
”野娃认真地说
“，我家小羊他不会……”
“ 不 会 就 好。
”杜 耘 笑 道 。
写完信，杜耘不禁感慨万千：世上竟有这样坚如磐石的
爱，拥有这样爱的人，是何等的幸福！可惜的是，世上这样的
爱，
怕是太少了！

参加过大西南剿匪的父亲，曾给钱一串讲过一个他经历
的故事
父亲端着步枪刚从一座巨岩后拐出来，迎面撞上了一个
也端着步枪的土匪，两个人相距只有两三步，同时将枪口指向
了对方的胸膛，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如此近的距离，不管谁先开枪，打死对方的同时，自己肯
定也得被对方打死，动起手来只能是同归于尽。
要想都保全生命，就必须得有一方投降。
双方对峙着，枪口对着枪口，眼睛对着眼睛，意志对着意
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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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总共对峙了十几秒钟，可父亲感到是那么漫长。那是
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对时光的流逝产生刻骨铭心的印象。
父亲不知道他已咬破了自己的下嘴唇，两条血溪染红了
下巴。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支撑他：必须有一
方投降，但投降的决不能是我！
父亲怒目圆睁，牙齿咯咯直响。父亲眼睁睁看着那个土匪
的精神垮掉 先是脸煞白，面部痉挛，接着是大汗淋漓，最
后是双手无力，枪掉到了地上。
土匪扑通跪下去，连喊饶命。
讲完这个故事，父亲问他的体会。刚刚从这个真实故事走
出来的钱一串说
“：当与敌方对峙，
必须有一方投降时，
投降的
决不是我！”
父亲满意地笑了。
从某种意义上看，爱情也是战争。目前，杨晓阳就是他钱
一串的情敌，双方现在正对峙着。他是父亲惟一的儿子。他身
上流淌着父亲的鲜血。他不会像那个土匪一样缴械投降。从坐
上轿车那刻起，他和敌方的对峙已经开始，让乔丹看看吧，他
钱一串不是懦夫，他一定能赢！让那轮早晨的太阳见鬼去吧！
他坚信：
爱，不是一成不变的。

号称泉城的省城，实在太美了。大自然似乎特别恩宠这块
宝地，
三大泉群星罗棋布，
数也数不清，
人称家家垂杨，
户户泉
水，仅名泉就有七十二眼，漱玉泉、黑虎泉、金线泉、双珠
泉 个泉有一个泉的故事，
一眼泉有一眼泉的风采，
全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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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透明，缓缓汇进了护城河，流向大明湖。
在七十二泉之首的趵突泉边，三个人停住了脚步。在一池
碧水之上，三柱水桶粗的泉眼滚滚突出，高出水面半米以上，
如雪似玉，水声洪亮如钟。池边竖一御碑，上书“ 天下第一泉”
五个金字，字体刚劲，在阳光下闪亮。
如果在趵突泉边感觉的是雄壮，那么在珍珠泉边体会出
的就是热烈了。
珍珠泉深约三米，
清澈见底，
奇怪的是，
有串串
水 泡 儿从 水 底 冒 出，
有 圆 的，
有扁 的，
打 着旋 儿，
浮 向 水面。
水
泡儿是银白色的，在太阳的照射下通体透明，像一锅开了花的
沸 水，
咕 咕 嘟 嘟，
大的 像 银 币，
小 的 似 珍 珠，
满 池 闪 烁，
生生不
息。杨晓阳从没见过如此胜景，不尽感叹天地造化，唏嘘不
已。
乔丹似对满池珍珠不感兴趣，只对看直了眼的晓阳说了
句“： 傻 样 儿 ！”
钱一串立即附和道
“：乡 巴 佬 儿，
土傻帽儿。
”
乔丹觉出评价的角度、味道不一样，对着钱一串埋怨道：
“ 怎么好话一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儿？”
钱一串立即告饶
“：罪 过 罪 过，
在 下 赔 礼 了！
”这 才 引 得 乔
丹一 笑了 事。
在大明湖上划船的确是一种享受。大明湖有“ 四面荷花三
面 柳，
一 城山 色 半城 湖 ”
之 誉，
在 十 里水 面 上，
荡 一叶 小 舟，
轻
摇船桨，像游进一幅山水画里，乔丹特别开心。他们不时惊起
一片水鸟，振翅飞去。
依次又游览了吞珠吐玉的黑虎泉及环城公园，以豢养金
丝猴而闻名的金牛动物园……最后，就站在了高高的千佛山
上。进山顶的庙宇时，高高的庙门两旁的对联十分醒目，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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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暮鼓惊醒天下名利客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

乔丹仔细品味着这副惮味十足的对联，心里一动，接着
被自己的不着边际的联想逗笑了。钱一串试探着迎合道：
“ 有味道，有味道，堪称仙风道骨！”
“ 世上‘名利’二字是顶害人的东西。”乔丹像在自言
自语。
乔丹还沉浸在那副对联的氛围里，品味再三。钱一串推
了她一下，她好像才回过神来，憋不住笑了一下，其实她刚
才 是从 那副 对联 联想 到他 们三 个 人 ：自己 大概 是十 分尊 重
“ 名”的，要不为什么自己想尽办法一般劲儿去争什么“ 第
一名”呢？而且不惜使用不光彩的想想就脸红的手段。钱一
串自然追求的是“ 利”，她不止一次地听过他的“ 金钱决定
命运”的高论。杨晓阳呢？正是“ 苦海梦迷人”，对一个校
花的爱，居然能不动心。她对自己的容貌、风度、能力充满
自信，多少次，在没人的夜间，她会莫名其妙地起来，打开
所有房灯，在穿衣镜前孤芳自赏。每一次，她都被镜中的自
己所感动：线条自然流畅，说苗条就苗条，说丰满就丰满，
该突出处突出 ，该含蓄处就含蓄。简直是一件无可挑剔的艺
术品！他杨晓阳凭什么视而不见？当一开始她发现自己爱上
了这个“ 乡巴佬儿”杨晓阳时，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不理
解自己啊！这完全是不可能的！这个默默无闻的、只知下死
力读书的毛头小伙子，怎配得上她呢？连门儿也没有，连边
也不沾！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他。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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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个小冤家、“ 死对头”，这个不起眼的乡巴佬儿，在
不知不觉之中，占领了她的心。当她切切实实地明白了并承
认了这个现实的时候，她为这个毫无道理可言的爱情哭了一
个通宵。等第二天她揉着红肿的眼去上课时，细心的妈妈发
现了她的反常。放心不下的妈妈晚上走进了她的卧室，娘俩
说了半夜的悄悄话儿。做大学讲师的妈妈对女儿的初恋是重
视的，她理解女儿的苦恼、震惊和不适应。和一般妈妈不同
的是，她没有打击女儿的这种惊慌失措的初恋，而是因势利
导地让她顺其自然，让其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地培育、鉴别
和实践，从心理上、生理上接受，无所谓什么成功不成功。
乔丹细细地咀嚼着妈妈理论上的指导及谆谆教诲，似乎明白
了什么，似乎又什么也不明白，
好 像 茫 茫 黑 夜中 ， 妈 妈 点 亮
了 一盏 若隐 若现 的灯 笼 ，照亮 了 一片 坎坷 的路 途 ，仔细 看
看，又什么也没照见，一片朦胧。不过，妈妈走后，她下半
夜 睡得 很香 ，什 么梦 也没 做 。一 段时 间以 来 ，她是 老做 梦
的，梦中总有一个乡巴佬儿在和她打架。后来，她正视了这
个 现实 ：自 己是 无可 挽回 地切 切 实实 地把 初恋 贡献 给这 个
“ 早晨的太阳”了。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对于她的爱，这
个书呆子就是“ 视而不见”。多少次，自己打着去看钱一串
的幌子到宿舍去看他，又是目光暗示，又是动作语言，又是
一次次邀请，就差没说“ 我爱你”了，可这个木头人竟麻木
不觉！你杨晓阳凭什么这样高傲？我乔丹哪一点不配你爱？
一般都是小伙子追姑娘，哪有姑娘追小伙的道理？什么“ 早
晨 的太 阳” ，整 个儿 一个“ 苦 海 梦迷 人” ！怎 么“ 唤回 ”
他 ，真得 一番 功夫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０

今天方老汉逛千佛山，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信步而来。
他脑子很乱，想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来
了。
山上人很多，甚至可以说是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他不需
要热闹，他需要一阵阵扑面的山风，吹醒他燥热的大脑。
他最近十分不顺。
三年前，他来到了这里，几经周折，混进了一个大型企业
的歌舞团。他的出色的琵琶演奏使他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后
来，偶尔的一次在部队的慰问演出，他的富有特色的乐器独
奏，
使一位将军听得如醉如痴。
一曲《 十里埋伏》把将军埋伏在
心底的金戈铁马的战争生涯弹拨得心里发痒，他让通讯员问
这位琵琶演奏者愿不愿当兵。方老汉觉得到部队总比在企业
强，于是穿上了军装，成了部队文工团的一名演奏员。
文 工 团和 师 部 住 在 一起 ， 在 离 省城 五 里 外 的 一个 山 脚
下。
实际上，方老汉并不满意他目前的工作 ，
特别是恢复高考
制度的头一年，国家允许老三届毕业生参加高考，而他这个愿
望在文工团的干预下没有实现。他甚至想下连队当兵，他知道
他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以一个乐手的身份而从事的这个弹弹唱
唱的工作。他认为，在从事其他工作的同时，利用琵琶来抒发
自己的感情是一回事，做专业演奏员又是一回事。他多次委婉
地向文工团长汇报过自己的思想，文工团长说，他当不了这个
家，这是将军的旨意，他一个团级干部怎么能随便更改？万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１

哪次演出将军听不到他喜欢听的《 十里埋伏》，
追查起来，
他担
当不起。
于是，
方老汉就有些消极怠工，
时不时地拒绝上台。
可
是人家把这理解为艺术家的小脾气，竟一次又一次地予以谅
解。这真让人无所适从。
他想到了转业。
他认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自己的工作很
无奈，自己转业后干什么工作他倒不必考虑。现在整天弹弹唱
唱混日子，他认为是在浪费生命。可偏偏他是个军人，军人以
服从命令为天职。要是在地方上干文工团，他早就自已把自己
解放了，哪有这么啰嗦 ？
今天该他站岗。
方老汉是文艺兵，
既然是兵就得站岗，
这和地方上完全不
同。尽管他自从当兵以来没有轮到过几回站岗，但这次文工团
长说，方老汉，今儿是星期天，团里没几个人，你就值一次日
吧。我好像记得该你上岗了。于是方老汉就扎上武装带，背起
枪，来到师部大院门口站岗。
由于是星期天，
出入大门的人很多，
来来往往的大都是一
些熟面孔，不少人朝他点点头打个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
今天他的心情一般，
基本上属于正常范围，
没有什么预感
提示他今天有什么麻烦事。对于今天要出的这件事也没什么
思想准备。

几个人走累了，
就有些口渴。
钱一串买了三种饮料：
他给
自己准备的是一瓶青岛啤酒，给乔丹一罐女士可乐，给晓阳的
是一瓶本地产的廉价汽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２

晓阳倒没有什么，也许他不太出门，弄不明白这三种饮料
的不同价值。而乔丹却看出来了，这分明是一种廉价的施舍，
而且带着不尊重、看不起人的意味。
乔丹灵机一动，
一把抢过那瓶啤酒，
说“：我最喜欢喝啤酒
了。
晓阳 喝可乐吧。
哟，还有汽水哪！
”她盯着钱一串问“：怎 么 ，
你爱喝汽水？”
钱一串尴尬地笑了。
有风从千佛山的山谷中吹来，煞是凉爽。极目远眺，整个
城市就在自己脚下，那玉带似的护城河，高大雄伟的解放阁，
深蓝色的大明湖，珍珠一样的泉群……尽收眼底。
“ 大诗人， 难道就不诗兴大发吗 ？”
面 对如此美景， 钱一串
饮了一口汽水，
展开双臂，
就像要搂定整个城市
“，啊！
真美，
泉
城！”
“ 酸 死了，
酸死了！
”乔丹像 吃了一枚酸枣捂着腮大 叫。
“ 说我酸，
你 来首甜的 嘛，
干么笑 话我。
”钱 一串说。
乔丹收住笑意，用手臂挥了一下，仿佛把一切都挥之而
去，
说：
“ 你看山上这众多的‘名利客’、
‘梦迷人’，
哪里有什么诗
意？要说有诗，顶多是首打油诗。”
“ 打油诗也不好做呢。
”晓阳接过话头说
“，打油诗需要幽
默而拒绝油滑，要俏皮却又有分寸。如果过了，就没什么意义
了。”
乔丹眼前不由一亮，
说“：有了，
我先来一首幽默而又俏皮
的，
题目就叫《 千佛山》。
”
乔丹立起右掌，
面对山崖上的大佛，
闭上双眼，
口中念念
有词，五分钟以后，抬起头来，一首打油诗随着挥动的手臂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３

口而出：

千佛山，三千佛，
上来下去两条路
突噜，
突噜……

杨晓阳乐了。他很少笑，但笑起来很有特点。因为是发自
内心的笑，
所以通畅自然，
阳光灿烂。
乔 丹 欣 赏 着 他 的 笑，
说“：怎 么，
你笑我的打油诗 ？
”
晓阳不笑了，认真地说：“ 这诗挺有味道的，幽默真切顺
口。这千佛山是只有两条路，一条上山，一条下山。且陡且险
峻，
所以不少的人才蹲下来‘突噜’、
‘突噜’呢！
”
乔丹说
“：那 你 笑 什 么 ？
”
晓阳说
“：我 笑 这 不 像 一 个 女 孩 子 做 的 诗。
”
乔丹撅着嘴说：“ 女孩子怎么了？这样的诗你还做不出来
呢！”
谈诗，
钱一串不内行，
插不上嘴，
但又不甘心，
就想借此出
一下杨晓阳的洋相。
钱一串不失时机地插言道
“：杨晓阳大概连我那个‘啊！
真
美’也‘啊’不出来吧 ？
他那个小县城我去过，
巴掌大的一块地
方……”
杨晓阳打断他的话说：“ 那也不一定，这种诗只要有人起
了头，顺着往下编，编出几首来大概是不太难的。”
钱一串就跟着起哄，
说“：别天桥的把式只说不练，
是骡子
是马拉出来遛遛，你就顺着乔丹这个碴儿往下编嘛！”
人大概就怕激，杨晓阳想了一会儿，说：“ 那我就随上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４

句，
说上三五首吧。
”
三五首？好大的口气！钱一串有些吃惊。
杨晓阳张口就来了首
《 大明湖》：

大明湖，湖大明，
大明湖里好游泳，
扑通，
扑通……

他又来了一首
《 趵突泉》：

趵突泉，泉趵突，
三个泉眼一般粗，
咭嘟，
咕嘟……

接着他又是一首
《 金牛山》：

金牛山，山金牛，
金牛山上金丝猴，
吱勾，
咬勾……

杨晓阳又吟了
《 珍珠泉》，
又吟了
《 黑虎泉》，
把乔丹与钱一
串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个杨晓阳，不显山不露水的，敢情是一
个 天 才！
乔 丹 拍 起 了 巴 掌，
大叫道
“：拿 酒 来 ，
为 诗 人 干 杯！
今天我
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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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长的女儿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这是个傲气十足的千
金小姐。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几乎把她培养成了贵族，师长的秘
书、通讯员被她使唤得团团转，师部大院的人们对此早有微
词。今儿个，这位小姐骑了辆崭新的山地女车，也不知是不是
去会男朋友，
到了大门口仍不减速，
一晃铃铛，
就要出门，
她做
梦也没想到，她会在大门口大失脸面，栽在一个当兵的手里。
今儿是方老汉值勤。师长的千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即将
穿过大门的当儿，方老汉果断地向前一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
路。
平时是没人敢这样对待她的，由于事情突然而没有准备，
师长女儿一趔趄，
车子歪了，
差点摔倒。
她恼怒地瞪大了眼睛，
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胆，竟敢拦她的车！
方老汉一脸的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他用一只手指
了指门旁那“
块 出入下车”
的牌子，
示意她下车推行。
“ 这 是 规 定。
”方 老 汉 说 。
偏偏这小姐从没遵守过这一规定，因此这块木牌就对她
毫无作用。她从来路过这儿都是昂然通过，没遇到过丝毫麻
烦。今儿这不长眼的兵蛋子居然敢挡道拦车，使自己大失脸
面，
是 可忍，
孰不可忍！
千不该，
万不该，
一句伤 人的话脱口而
出：
“ 是狗呀？干吗挡道！”
方老汉一哆嗦。这么漂亮的小姐满口脏话，让他吃惊。他
正要还击，
师长的女儿又跟上一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６

“ 简 直 是 二 百 五！
”
“ 二百五”
在这儿是普遍流行的骂人话，
与半吊子、
二杆子
属同类语言。方老汉气得火冒三丈，可一时又说不上话来，憋
得脸色发紫。本来他只想提醒一下这位千金，这儿是中国人民
解放军的军营，不是你的私邸，军营就有军营的规矩，别人出
入下车，你凭什么不理不睬？就因为你是师长的女儿吗？没想
到，
她不仅不 认错，
还张口骂人！
要不是穿着这身 军装，
他方老
汉早就动手了。走过南闯过北的方老汉，哪受过如此鸟气！
师长女儿把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方老汉认定为软弱可欺，
因此更加肆无忌惮。她恶狠狠地朝方老汉啐了一口，推起自行
车就走。她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回头一看，这个兵蛋子竟抓
住自行车架子笑着往后拉呢！
是的，这时方老汉是笑了一下。他那怒气冲冲的脸变为嬉
笑着的脸只是一刹那的事。他想这时不能生气，你越生气对方
越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如果自己轻轻松松地在嬉笑之间完成
这次正义在手的报复，对对方的打击力度会更大。再说，自己
有什么必要生气呢？如果自己为此生气，一是不值得，二是就
下降到与对方一个档次上了。于是，他手上一用劲，崭新的山
地女车就到了他的手里。他两手一用力，就把自行车高高地举
起来，
他紧走了几步，
走到二十米以外的堤坝边，
一甩手，
那辆
女车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就摔到了七八米深的坝下，接着就传
来了新车落地的清脆的声音。地面是石头的，估计报废一辆自
行车 毫无 问题。
师长女儿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切。对于这个兵蛋
子的举动，她一点也不理解，其狗胆包天的行动不是正常人所
为。几分钟后，她才稍微明白了一些。这时师长女儿的威风荡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７

然 无存，
女 儿家 的本 性 自然 恢 复，
就
“ 哇”
的一 声哭 了，
然后 捂
着脸跑回军营，大概找师长爸爸诉苦去了。
像一石击水，水面上晃动着几圈涟漪，一会儿又平静如
初。笑着的方老汉又恢复了严肃状态，仍然坚守在岗位上值
勤，
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兵蛋子方老汉的这一举动迅速传遍了整个师部，有大声
叫好（
的 当然是在没外人的时候）
，有替他捏了一把汗的。
文工
团长把他叫了去，想批他几句却又找不着理由，只好挥挥手让
他走了。下了岗，他故作轻松地洗了澡换了衣服，沿着山脚慢
慢散步。他想一个人静静想点什么，可偏偏脑子里一盆糨糊，
什么也想不清楚，抬头一看，自己已来到了千佛山下。
顺着上山的路，他机械地走着，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爬
这 山，
爬 上 山去又干什么。

吃饭之前，有个小插曲。
一阵山风吹来，把钱一串手中的十元钱吹到山崖下。这山
崖，
刀削一样，
直上直下，
约有七八米高。
杨晓阳抓住崖头上的
一棵松树，探着身子往下看，终于看到了那张纸币夹在一条石
缝里。
“ 嗬！
这儿有条 路呢，
是砍 柴人走 的路，
我下去 捡。
”杨 晓阳
高兴地叫起 来。
“ 不 就 是十 元 钱 么，
掉了 就 掉 了。
”钱 一串 不 屑 地说。
说着
又对乔丹挤挤眼
“，乡巴佬儿，
没见过钱，
把十元钱看得比磨盘
还大呢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８

乔丹也认为因这十元钱，下去一趟不划算。
晓阳没说话。他默默地系好鞋带，默默地看了乔丹与钱一
串一眼，默默地头也不回地顺着崖边的小路走去。乔丹试图拉
住他，
晓阳一扭身，
拒绝了她。
这条小路很陡，很窄，杨晓阳不得不抓住两旁的树一小步
一小步地往下移动，汗水湿透了前胸和后背的衣服。他咬着
牙，
吃力 地走着。
“ 看 他 这 小 气 劲儿！
”钱一 串 评 论 道
“，这 小 子 恐怕 连 媳 妇
都娶不起！”
“ 你胡扯些什么 ？
”乔 丹 白 了 他 一 眼
“，都 怪 你 ，
这么大个
人，
连张票子都 拿不住。
”
钱一串狡黠地笑了：“ 你以为这钱真的被风刮跑了？我是
故意顺风扔下去的，我这么干是想让你欣赏一下乡巴佬儿是
怎样视钱如命的！
　”钱一串得意洋洋
“，小姐，
你看到了吧 ？
如果
爱上这个吝啬的可怜虫，今后的日子将会怎样度过！”
乔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不认识似的看着钱一串的
笑脸，
感 到一丝 厌恶。
她 结结巴 巴地说
“：你 ……你怎么……怎
么能这样做？这多危险。你这不是……不是拿着晓阳的命开玩
笑吗？”
“ 他 是 自 找 的，
我 又 没 让 他 去 捡。
俗 话 说，
人 为 财 死，
鸟为
食亡，
自然 规律嘛，
拦都拦 不住的！
”钱一串振 振有词
“，我 就是
闹不懂，一朵鲜花，怎么能插到穷乡巴佬儿的牛粪上！”
“ 你吃醋了？对不对？就让这醋酸倒你那颗狗牙吧！我偏
喜欢杨晓阳。这是我的权利！”乔丹斩钉截铁地大叫。
这时节，杨晓阳气喘吁吁地爬上山来。他的头发上热气腾
腾，胳膊上被酸枣枝划了几道伤痕，手上攥着那张十元的纸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３９

币。他喘了几声，把钱交给钱一串。
钱一串不接，
说“：你辛辛苦苦捡到的钱当然是你的，
要不
你为什么不顾危险去捡？
”
杨晓阳说
“：我 是 为 你 捡 的 。
”
钱一串说
“：别 蒙 人 了。
别不好意思，
这 钱 归 你 了。
”
杨晓阳感到受了污辱，憋得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乔丹说
“：你们别争了，
都不要就扔了。
”说着一把扯过钱，
又扔到了崖下。
杨晓阳不认识似的盯住乔丹看，看得乔丹心里直发毛。从
欲裂的眼眶及打颤的手上乔丹看出了他的愤怒。三分钟后，杨
晓阳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头一甩又固执地下崖了。
乔丹和钱一串一齐盯着杨晓阳。
半个小时以后，杨晓阳又上来了。他抹了一把汗，把那张
纸币压在石头上，只说一句：“ 我们现在还没权利扔钱，没权
利，
懂吗 ？
”说 完，
自 己 下 山 了。
乔丹这下子慌了神儿，自己错了吗？是自己错了！我们
现在还没权利扔钱。是的，没权利！父母辛辛苦苦挣的钱，
自己有什么权利这样往外扔呢！无论如何，是自己错了。杨
晓阳的话是 一记重锤，一个　
字一个字砸在自己的心弦上。这
绝不是钱一串说的吝啬、小气、穷人做派。她后悔了，钱一
串扔了一次钱，已经让杨晓 阳生气了，自己接 着又扔了一
次，这是火上浇油……
钱一串倒十分高兴，他拉住欲走的乔丹说：
“ 让他走好了。
咱俩去吃饭吧，
别理他。
他杨晓阳和咱们不
是一个档次……”
“ 你是什么挡次 ？
”乔丹突然火了
“，你就跟你的钱一块去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０

吃 吧 ！”
说完，乔丹沿着下山的路追了上去。从这件事上，她看到
了一把尺子，三个人都在一把尺子上，只是刻度不同罢了。

乔丹终于追上了杨晓阳。
下山的路差不多全是台阶。杨晓阳低着头在前边走，乔丹
嘴里一个劲检讨，还得看着前边的一级级台阶，一步一步地跟
在晓阳身后，
所以就有点力不从心。
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谁见
过这个骄傲的公主、 全校的校花这样低三下四地跟在人家屁
股后边转？而且一副讨好的嘴脸。
这样追了一段路，乔丹受不了了，不仅讨厌的半高跟鞋实
在别扭，而且累得有些力不可支了。这样跟下去，何时是个
头？
乔 丹心 里 说，
看来 只 能 智取，
不 能 强攻。
于 是，
她突 然
“ 哎
哟”
一声，
崴了脚似的，
身子直直地向前倒去。
杨晓阳听见了叫声，急忙收住脚步，一转身，接住了倒来
的乔丹。霎时间，乔丹就躺在了晓阳怀里。乔丹还是第一次被
男性这样拥抱，而且是被爱着的人拥抱，一股幸福的暖流涌遍
全身。她觉得每一个细胞都震颤不止。可惜的是，这种幸福感
维持了不过一分钟，不，半分钟也没有，因为晓阳很快把她扶
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时，乔丹才知道，鞋已甩在
了台阶上，自己还光着脚呢！
杨晓阳去捡鞋时，遇到了麻烦。
山道上下来了两个青年：
一个光头，
一根头发也没有；
一
个长发披肩，比女孩子的头发还长。这二人看到了刚才的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１

幕，淫荡地对视一笑，然后一人捡起一只鞋打着口哨急步下
山，
一看就是两个街痞。
杨晓阳紧走几步，
挡住这两个人的去路，
他尽量用友好的
口气对他们说：
“ 对不起，
你们 捡到的 鞋是我们 的，
还给我 们，
谢 谢。
”
光头打了一个响指，流里流气地说：
“ 你们的 ？
你喊它它答应吗 ？
”
杨晓阳压住内心的厌恶，说：
“ 是我同学的。
你瞧，
她在那边坐着呢，
光着脚没法走路。
”
说完，
往乔丹那儿一指。
“ 嗬！
是美人 儿的鞋。
你 这小子 艳福不 浅哟！
”披肩发 不怀
好意地乐了。
“ 请你放尊重些！那是我的同学！”杨晓阳生气地说。
“ 给你 可以，
但 有一 个条 件。
”光头插 嘴说。
“ 什么条件 ？
”
“ 让我们亲亲小美人的酒窝儿！
我亲左边，
他亲右边，
一人
一口。
公平交易，
亲一口 一只鞋，
两 清 了！
”
“ 你 ……你 ……你流氓！”
“ 我是流氓！我们俩都是流氓！可我们不能白担流氓的名
誉，就让我们流氓一回吧！”
光头说完，
就向乔丹逼去，
嬉皮笑脸地去拉乔丹，
被乔丹
一巴掌打了回去。
“ 哟！
还打 人哪 ？
不 要紧，
打 是亲，
骂 是爱 嘛！
”披 肩 发也 上
来了，
说着，
还对着乔丹打了个飞吻。
晓阳觉得血呼呼往上涌，
他大喝一声
“：住手！
”一下子冲
到了 流氓前头，把乔丹挡在身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２

乔丹也站起身来，怒斥道：“ 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歹
徒！不怕王法吗？”
披肩发嬉笑着说：“ 这千佛山就是哥们的地盘，哥们就是
王法。”
光头朝晓阳笑笑，回头就是一记钩拳。晓阳觉得眼前直冒
金花，整个左脸被重重一击，先疼后木，嘴角的血小溪一样流
下来。他抹了一把，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冲上去，一头把光头抵
了个仰八叉。披肩发嘿嘿笑了几声，猫头鹰一样瘆人。他飞起
一脚，踢在晓阳的小肚子上，晓阳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
上。这时光头爬了起来，一脚把晓阳踢倒。两个家伙一左一右
地站着，左一脚右一脚地踢得晓阳在地上打滚。
“ 快 来 人 呀！
打 死 人 了！
抓 流 氓 啊！
”乔 丹 一 时 急 得 不 知 如
何是好，她一边喊着，一边弯下腰护在晓阳身上。
这时候，
晓阳是清醒的。
他忍着剧痛，
挣扎着爬起来，
上去
一下子抱住了光头的一条腿，不论光头拳头如何雨点似的打
来，披肩发的双脚是怎样的猛踢，就死死地抱住不放，拉也拉
不动，拽也拽不开。
终于，有人围了上来，还有人要去报警，形势明显对歹徒
不利，
二人就想溜走，
但是，
晓阳像粘在了光头腿上，
怎么也摆
脱不开。
方老汉就是这时出现在现场的。他老远就听见有人求救，
心里猛地一动：
好啊，
自己正愁 没地方出气呢，
机会来了！
他大
吼一声，就闯了过去。
披肩发一看，
叫道“：不 好 ，
当 兵 的 来 了！
”
披肩发正要溜走，被方老汉一个飞脚踹在地上，动不了窝
了。接着方老汉一巴掌拍在光头的头上，光头左右晃了晃，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３

下子栽在地上。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歹徒 ，心里还有一种不满足
的感觉，这俩小子纯属花拳绣腿，真不撑打！
乔丹一下子扑在晓阳身上，嘴里不分点地呼叫着：
“ 晓阳！杨晓阳！杨晓阳！”
“ 杨小羊？”方老汉心里一动，过去一把就把晓阳拉起来，
用手掌擦了擦他脸上的血，仔细看了看 ，对着晓阳肩膀就是一
拳：
“ 嘿！是你！”
晓阳哎哟一声 。乔丹抬头瞪了方老汉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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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情到深处

方老汉原打算回小城探亲，为他的复员做准备。具体的日
子还没定下来。
虽然复员名单还未下，但他有预感，这次非走不可。铁打
的营盘流水的兵，军营不是呆一辈子的地方。
他最近特别想家。想小城的城墙拐角，想弯弯的护城河，
想一杯酒一盘花生米的小饭店，想瞎子鲁老三的软弓京胡，想
火车站的嘈杂和小茶棚的温馨……而外边的天地太大，大得
虚无缥缈，
无边无际，
远没有小城乡情浓烈，
真切实在，
稠得化
不开。
自从扔自行车事件发生以后，他就开始想家了，吃饭不
香，
睡 觉 不 安，
有 人 以 为 他 害 怕 了，
怕 师 长 报 复。
他 摇 摇 头。
一
是自己做得对，理应受到表扬，哪有报复之理？二是如果小肚
鸡肠，和手下的战士较劲儿，还能当师长？他不相信师长的水
平这么 低。
果真风平浪 静。
今天，该他值日。团里有排练任务，宿舍里就留他一个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５

看家。他坐在宿舍楼前的小板凳上看书，实际上他一字也没有
看下去，他在想心事。那天在千佛山上救了小羊以后，他就觉
得不对味儿。小羊是为他那个叫乔丹的女同学和流氓打架，他
挨了打，
却疼在乔丹心上。
这，他看得出来。
如果真这样的话，
小羊对不起野娃。
哦，野娃，
方老汉的心里一阵发疼。
如果野娃
得知杨小羊花着她挣的钱和女同学一起游山观景，会是怎么
样的心情！可怜的野娃！那天打完架，把两个流氓送进派出所
以后，他和小羊、乔丹一起吃了一顿饭，趁着乔丹到卫生间的
空儿，他用低沉却有力的语言警告了小羊：
“ 杨小羊，你如果良心让狗吃了，背叛了野娃，我烧不过
你！”
话虽这么说，但爱情这玩意儿可说不定，可塑性太强，这
方面的例子，古今中外数不胜数。但野娃却是个例外。她太纯
洁太实在太善良太痴情，多少苦她都能吃，多少罪她都能受，
但对爱情的背叛她一定不能接受。反差太大，她没有这样巨大
的承受能力。方老汉认为他有责任管住杨小羊，别让他陷入爱
的 泥沼。
正胡思乱想着，他听着动静不对，一抬头看见几个流里流
气的小子向他逼来。远处有个穿红套装的女子身影一闪躲到
了一边，凭感觉，他知道那一定是师长的女儿。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方老汉估计了目前的局势：
四比一，
寡不敌众，而且对方是有备而来。
方老汉站了起来，
顺便用脚一钩，
把小板凳踢起，
右手顺
势接住，这就成了他的武器。
果然，
这四个家伙来到跟前二话没说，
抬手就打，
方老汉
用一个小板凳作盾牌左拦右挡。毕竟好手不敌双拳，两个回合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６

下来，他的腰上就重重挨了一棍。
方老汉往身后瞅了瞅，寻找着有利地形。后边是一窄窄的
楼梯，他几步就退到楼梯上。这下好了，那四个家伙被楼梯所
限，
施展不开拳脚，
只好一对一地上，
且方老汉地形有利，
居高
临下，
只几下子，
就把这几个小子整得喊爹叫娘，
甘败下风，
然
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方老汉虽挨了几下，但只伤了皮毛，没动着筋骨，除额头
破了一块皮外，可以说全身完好如初。只是那拦腰一棍太狠了
一点，那个部位隐隐有点疼。
他按着后腰愤愤地想：
他妈的，
老子不能白挨打！

在泉城逛了一圈儿，乔丹收获不小，如果她原先爱晓阳是
理论上的，那么这次千佛山之旅却是来自实践了。事后，她总
结了一下，认为从三个方面对晓阳有了深刻的理解。
首先，
这“颗 早晨的太阳”
才华横溢，
那打油诗虽称不上精
彩，但也妙趣横生，越品越有味道；再就是对钱的态度让人敬
佩，也给她和钱一串上了一课，让自己汗颜；最令人感动的是
他嫉恶如仇，和那两个歹徒比起来，他是那样的弱小，可他表
现出来的精神却是大义凛然的，不屈不挠的，就像用鸡蛋碰石
头，
碎 了，
也沾他 一身 蛋黄，
这 种品质，
不 是什 么人都 有的。
她更爱晓阳了，
而且敞开心扉，
大胆地去爱，
公开地 爱，
不
顾一切地爱！到晓阳宿舍去，她再也不打什么幌子了，直接地
坦坦荡荡地去找他，有时去给他送书，有时给他送点心夜宵啦
什么的。
她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
我爱晓阳 ！那个软绵绵的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７

阳，
我占下了！
而杨晓阳呢，被她这种赤裸裸的像波涛一样汹涌的爱吓
住 了，
一 时 间，
他 好 怕，
不 得 不 躲 着 乔 丹。
特 别 是 星 期 天，
他不
得不拿上书带上水天不明就走，躲在大明湖畔的省立图书馆
的阅览室里，
一天不下楼。
但有一天，
他推开阅览室的门一看，
乔丹已坐在桌子旁，正对他笑呢。
终于，乔丹的爱得到了全家的关注。在老教授爷爷的提议
下，全家开了个家庭会议，专题讨论了一次乔丹的爱情问题。
会议是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爷爷主持会议。他使
劲地咳嗽了一声，清清嗓门，以示权威。奶奶以为他要做长篇
发言呢，连忙做出洗耳恭听状。可爷爷正襟危坐了半天，却只
说了一句话
“：下 面 请 丹 丹 说 一 下 基 本 情况 吧。
”
奶 奶 很 失 望，
白 了 老 头 子 一 眼，
说“：丹 丹 的 事 谁 不 知 道 ？
别卖关子了，说说你的态度嘛！”
“ 还 不 到 我 表 态 的 时 候。
”爷 爷 笑 了 笑 说。
“ 爷 爷，
您 先 不 表 态 也 行，
可 总 得 您 先 开 口。
这 样 吧，
您先
说说和奶奶在浙江大学是怎么恋上的，让丹丹借鉴一下。”乔
丹俏皮地 说。
“ 丹丹，
你别没老没少的，
说话要有深浅。
”妈 妈 制 止 说 。
“ 让爷爷介绍点体会，
我学习学习有什么不好 ？
”乔丹撅嘴
说。
爷爷还是把话题集中在乔丹和晓阳身上。他胸有成竹地
说
“：根 据 我 的 经 验 ，
这晓阳也是爱丹丹的。
不 信 可 以 试 试。
”
“ 怎么试 ？
”乔丹大瞪着眼睛
“，现在他一见我就躲，
根本没
有诚意。”
“ 如果他不爱你，早就摊牌了。”爷爷皱了皱眉头，我怀疑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８

晓阳一定有难言之隐……”
“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是不是晓阳已订了亲了 ？
”奶奶打
断爷 爷的 话说
“，我听 说小城 那里 有订 娃娃 亲的。
”
“ 订 了 也 不 怕，
那 是 封 建 的 东 西，
不作数的。
”妈 妈 说。
一直没开口的爸爸开口说：“ 人家爱不爱丹丹还是一回事
呢，可让丹丹考验他一次。如果人家心里没有这回事，那事情
就两说着了。”
“ 怎么考验 ？
”乔 丹 问 。
“ 傻女儿，
还要爸爸教你不成 ？
”爸 爸 说 。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也没个准章程。乔丹却在讨论中受到
了启发，
心里有了主意。
乔丹说
“：吃 饭吧，
我的事由我自己解决……”
奶奶端上了菜。
乔丹一看，
又 是红烧猪蹄，
连筷子都 没用，
伸手就抓了一块放在嘴里。

方老汉勇斗歹徒的事迹在团里传开了。师新闻干事十分
高兴，多年来这个部队没出过英雄人物，搞新闻的闲得有些发
慌，这下子好了，来活儿了。为了保护军营的安全，文艺战士
方老汉只身与众歹徒搏斗，光荣负伤，住进了医院。而且军营
公物丝毫未损。这个新闻太有挖头了，上军报没问题，要是此
新闻叫哪个首长见了，再来个批示什么的，那动静可就大了，
正好让他这个搞新闻的大显身手。
可英雄方老汉对此不感兴趣，一副不合作的态度，老是让
新闻干事碰不软不硬的钉子，真叫人迷惑不解。天 下 还 有 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４９

样的傻瓜，出头露脸的事儿不干，该光荣一下子的时候不光
荣，正可谓：你越把他往客屋里让，他越往驴圈里挣。这事怪
了！
新闻干事觉着是方老汉的脑袋有问题，要不就是让歹徒
打坏了神经。否则你就无法对方老汉的态度作出解释。
被逼无奈，新闻干事只好迂回作战，找一些方老汉熟悉的
人了解情况，准备从外围突破。
这天晚上，新闻干事正趴在桌子上整理白天的采访笔记，
方老汉破门而入，新闻干事十分吃惊，没想到英雄会找上门
来，主动接受采访。他连忙起身让座。方老汉也不客气一声
就坐下了。然后从腰间摸出一瓶白酒，一只烧鸡，说新闻干事
为他的事跑里跑外，十分辛苦，他特地来此摆酒感谢，敬新闻
干事一杯。
方老汉用牙咬开瓶盖，顺手拿过两个茶碗，咕嘟嘟灌满，
递 给新 闻 干事 一 碗，
说“：够朋 友 的话，
就 干了 它！
”
新闻干事哪见过这个阵势？忙摆手说：
“ 我不胜酒力，岂
敢岂敢！”
方老汉不理他，一仰脖就是一碗，凉开水似的灌了下去。
方老汉用手一抹嘴，说：
“ 你们耍笔杆的看不起我这个战
士是不是？不给面子是不是？你不喝我替你喝。”说着把另一
碗又喝了进去。
新闻干事忙又倒上酒，
说“：我 喝 我 喝 。
”
突然，
新闻 干事 发现 了情 况，
说“：你 的腰 不是 让歹 徒打
骨折了吗？怎么……”
方老汉苦笑一声，
站了起来，
就地做了一套弯腰伸背的动
作，说：“ 那几个小毛贼哪是对手？我的腰平安无事。今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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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你这儿就是来汇报这个事的，请大笔杆子手下留情
新闻干事房间的灯亮了半夜。

乔丹的考验其实十分原始，且简便易行：一连几天不理晓
阳，看对方有何反应。若杨晓阳不爱乔丹，或者说对乔丹的爱
丝毫不在乎，那就证明一切都是误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反
之，
那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月佬拴上红丝线。
乔丹这一手立即引起了杨晓阳的注意。不知为什么，乔丹
对他突然改变了态度。以前一下课，准是乔丹拿着课本走过
来，
和他探讨有关的难题，
或是有事无事地闲聊，
找话说；
一吃
过晚饭，乔丹不是去他宿舍给他送点吃的，或送几本书，就是
在宿舍楼下等着，然后一起去教室自习，或到校图书馆读书。
现在好了，这些富有感情色彩的活动一律取消。如果二人走碰
头，杨晓阳正准备打招呼时，乔丹却头一低就匆匆走了过去，
连看一眼都不看。这种变化，很快被钱一串看到了。他自然十
分高兴，以为有了机会，便粘胶一样粘了上去。上次他和乔丹、
晓阳一起去玩，本来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让那个公主看看什么
叫穷小子，没钱铺路的爱情是多么苍白，也叫那个“ 早晨的太
阳”体会一下没钱的爱情是多么暗淡。谁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偷鸡不成反蚀一把来。正后悔不已呢，如今拨散乌云见太阳！
都公主终于忍受不了这干干巴巴的爱情，不理那颗“ 早晨的太
阳”
了！一 时 间，
他 不 知怎 么 好 了，
对 公 主 又 是巴 结 又 是 讨 好，
围在乔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一开始，
杨晓阳还未觉得什么，
就是面对钱一串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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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也一笑了之，甚至还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感。但是过了
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得不得劲了。首先是精神恍惚，像缺少了
什么东西；接着就是茶饭不香，四肢无力；紧接着是睡不好觉
了，
老是做梦，
做以前从来不做的恶梦。
最使人头疼的是学习，
心神不定，精力就不集中，书本上的字老是在眼前打晃。上课
时，自己正襟危坐，表面上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但只见老师
嘴动弹，却不知讲的什么。这次英语单元测验，他出人意料地
仅得了六十一分，差点就不及格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让所
有的 同学都迷 惑不解，
这
“ 早 晨的太阳 ”
怎 么了 ？
说不 “
定 日薄
西山”
了吧 ？
杨晓阳不得不坐到校医的面前，接受这个刚从医大毕业
分来的女大夫不厌其烦的检验，又是量血压，又是心电图，还
验了血，
最 后 照 了 Ｘ光 ，
一切正常。
只有症状，
没 有 病 因，
年轻
的女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她头一次见到这种疑难病症，只好皱
着眉头下了医嘱：注意休息，多喝开水。还开了药，一盒清凉
油，必要时往太阳穴上抹一点，能起到醒脑提神的作用。
杨晓阳的一丝一毫的变化当然没有逃脱乔丹的眼睛，他
杨晓阳哪里知道，乔丹为了考验他，忍受了何等的煎熬！她和
晓阳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昂首通过时，心里的排斥意味是何
等的剧烈！她的脑子有两种声音在急切地争吵：一种声音在
说，我不理你是对你爱不爱我的检验，谁知你对我的爱在乎不
在乎？谁知道我是不是可怜的单恋？另一种声音在叫，你这样
做 是 残 酷 的，
是 违 心的！
俗 话 说，
拉 弓 射 箭，
拉断弓弦怎么办 ？
前一种声音立即说，不对！这样做是痛苦的，但这是被逼无奈
呀 ！即使残酷一点，也是美丽的残酷……另一种声音又说，你
这样做是不是太无情了，太自私了一点……但不管怎么样，乔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２

丹认为这样做是有效果的。一开始杨晓阳的满不在乎几乎击
倒了她，使她欲哭无泪。后来她就看出了效果，在暗自高兴的
同时，她也在强烈地谴责自己的做法。就这样，谴责伴随着高
兴，忍耐折磨着时光，她沉浸在痛苦之中。特别是当她看到晓
阳茶饭不思，考试成绩大幅下降，甚至到校医那儿看病，她差
点儿忍受不住，差点儿缴械投降了！
乔丹在心里尖锐地叫道：
挺住！
坚决挺住！
让那“
个 早晨的
太阳”好好体会一下爱别人的滋味，要不他不知道什么是单
恋！
今日，
乔丹凌晨四点就醒了。
杨晓阳憔悴的面容老是在她
眼前晃动。她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拉亮灯，坐在桌前，摊开稿
纸，
刷刷写起诗来。
一刻钟后，
一首题为《 单恋》的诗一挥而就：

把我的爱种在你的梦中
爱也朦胧
把我的情种在你的梦中
情也朦胧
把我的诗种在你的梦中
诗也朦胧
把我的梦种在你的梦中
梦也朦胧
你的梦萌芽了吗 ？
我看到了一块四月的草地
你的梦着急了吗 ？
我嗅到了涩苦的痴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３

把我的爱埋进你的心房吧
爱也汹涌
把我的情埋进你的心房吧
情也汹涌
把我的诗埋进你的心房吧
诗也汹涌
把我的梦埋进你的心房吧
梦也汹涌
你心上的那道堤坝
早该化一缕轻风
你心上的那扇铁门
耐不住排山倒海的进攻

我在等待
我默默无声
有声的爱早已呐喊了
在心中
在梦中
你怎能无动于衷 ？
！

方 老汉 做了 一次 全面 的检 查 ，其 实完 全不 必要 这样 复
杂。别看他方老汉在检查时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有时动着了他
的腰，他还会哎哟一声叫起来，
但富有实践经验的主任医师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４

院长却对这个病号的受伤程度产生了疑虑。一个外科医生的
直觉告诉他，这个病人有些奇怪，到底是奇怪在哪儿，他没有
深想 拍一个Ｘ光片子，片子一 冲洗出来就一目了然了，
是伤了筋，还是动了骨，尽在片子中。在安排了护士为这个据
说是勇斗歹徒的英雄到Ｘ光室拍一张片子以后，他用一种有
些复杂的目光又盯了英雄一眼，这目光是研究性的，意味深长
的。此时病人浑身一颤，这一颤立即被冯大夫捕捉到了。这位
刚刚被提升为院长的老头儿，这位喜欢亲自门诊的院长，眼睛
明察秋毫，病人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很难逃脱他那手术刀一样
犀利的眼睛。
看样子，
方老汉遇见对手了，
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昨
天晚上，他刚把新闻干事的事了结了，今天又碰到了这位一丝
不苟的老头儿。这又是一道坎儿。谁也无法估计，人生要过多
少个坎儿。你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注定没有多少平坦的路
让你走。

在旷日持久的对峙中，最先败下阵来的是乔丹。
其实，
这次爱情的检验满打满算才进行了不到半个月。
半
个月来，
乔丹度日如年，
日见憔悴，
而晓阳也瘦了一圈儿，
简直
是两败俱伤。
实际上，
这次检验已达到了预定的目的。
只是这样结束这
个危险的游戏，乔丹还不甘心。应该是他杨晓阳大度一些，主
动地言归于好，这才符合恋爱的规律。可晓阳的话金贵，醉死
不认这壶酒钱，让骄傲的公主没有台阶可下。中午，钱一串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５

教室门口拦住乔丹，说是有一场民间音乐演唱会在珍珠泉礼
堂举行，
他弄到了票子，
问她有没有兴趣。
乔丹眼睛一亮，
知道
机会来了。她一把抓住钱一串手里的两张票，说：
“ 我最爱听民间音乐了，
谢谢你！
”说完，
咯咯笑着跑了。
钱一串紧追几步，
大叫：
“ 怎么全拿走了 ？
还有我一张哪！
”
“ 我 有客！
谢谢你的这两张票。
”乔丹转过身来，
给钱一串
来了个举手礼。钱一串明白了，他千方百计弄到的票是为人家
缝嫁衣，他懊丧地拍了一下脑门。
下午，乔丹的那首
《 单恋》和一张粉红色的入场券就到了
杨晓阳手上。这张入场券如一道腾空而起的彩虹，刷地一下光
彩夺目，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片光明。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
早已明白的事情。
哦，乔丹，
让人苦恼让人愁的乔丹，
让人不敢
爱的乔丹！
承认也罢，
不承认也罢，
潜意识里早就认可的乔丹，
赤裸裸唱响爱情的乔丹！你的爱写在眼睛里，我的爱深藏在心
里。
他知道自己有病的原因了。
可是，
我不能爱呀，
我的爱早已
丢在小城了，还有良心，但凡有一点良心也不能再爱了！我的
爱早就背上了十字架，
沉沉的，
已不堪重负。
老天，
你让我怎么
办啊……

躺在Ｘ光片照射室里，方老汉仔细观察室内的一切，把
眼光固定在那扇面向走廊的窗户上。这是两扇镶着花玻璃的
窗户，
一幅红黑两层的窗帘垂在那儿，
像文工团演出时拉的大
幕。
拍照完，
他在摄片大夫的帮助下坐在轮椅上，
摇着轮椅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６

意从窗下经过，手不经意地拍了一下窗帘。
“ 哪儿来的苍蝇 ？
”他嘟噜着。
实际上，
在拍窗帘的同时，
他
完成了一项决定他命运的重大工作。他的手感告诉他，这扇窗
户的插销被拔开了。

珍珠泉礼堂座无虚席。
珍珠泉礼堂坐落在闻名中外的珍珠泉边，环境优雅，景色
宜人。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规格：凡在这儿举办的会议及
演出等，一定是十分重要的。
全省民间音乐演唱会在珍珠泉礼堂隆重拉开了帷幕。这
是一场高质量、高水平的演出，同时也是对赴京参赛水平的一
次大检阅。
演员演得十分投入，
观众看得津津有味 在听滥
了所谓的交响乐、协奏曲之类的演奏之后，突然换个口味，听
一听本土的正宗的民间音乐，
实在是一种大“
饱 耳”
福的享受，
况且，能在这儿演出的，都是真正的民间音乐的汪洋大海中淘
洗出来的佼佼者。
杨晓阳终于还是观看了这个演唱会。
在观看这场演唱会之前，
他反复读了乔丹的诗
《 单恋》，
不
管从哪个角度看，乔丹的这首诗都是一篇热烈的爱的宣言。那
燃烧的赤裸裸的爱，火一样烫伤阅读者的眼睛，让人无法躲
藏，只能全身心地热起来，与诗、与作者一起燃烧 只要 你
读了这诗，你就没有了其他选择！
面对着那张同样热烈的民间演唱会的粉红色的票，杨晓
阳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７

他当然可以不予理会，不去观看什么演唱会，理由也是充
足的，你乔丹早就不理我了，我杨晓阳高攀不上。既然一切都
结束了，那就画了一个句号。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这个理由
太牵强，
太小孩子气，
是自欺欺人之举。
还要说什么理由呢 ？
那
首《 单恋》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告诉你了，已一千遍一万遍地向
你作了解释，一切理由一切语言，在这首诗面前都显得微不足
道，
不 堪 一击。
那 就 去 吧，
不 管三 七 二 十 一，
去了 再 说！
可是，不管你承认与否，这次去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烈
火干柴，
一点就着，
到时，
你就是有天大的理智，
也阻挡不住那
火山爆发的岩浆，那诗那梦那情那爱的汹涌，“ 你心上的那道
堤坝／早该化一缕轻风／你心上的那扇铁门／耐不住排山倒海
的进攻”
！
杨晓阳作难了。杨晓阳害怕了。天气还是暖暖的，但一阵
寒意却在他身上弥漫开来，他不禁簌簌发抖。这时候，乔丹迎
面 走 来，
走得 好 悠 闲，
好 轻 松，
好潇 洒，
随 着 目 光 的点 射，
杨晓
阳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雪人，在一点一点融化，融化，快化成一
摊 水 了 。……不就是听一场演奏吗？没什么了不起，也许所有
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还男子汉哪，太怯弱
了！
这毛病，
得 改。
如今，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杨晓阳就坐在珍珠泉礼堂里，
和女同学乔丹一起品味着地道的乡土音乐。什么事情也没发
生，连句出格的话也没有，就座前，二人只用眼睛互相打了个
招 呼，
然 后 共同 欣 赏 音乐。
先 是唢 呐 独奏，
激 昂、
高 亢、
明亮、
热
烈，
两人都在一曲终了时鼓掌，
拍得手都红了。
一切正常，
他杨
晓阳多虑了。他隐隐地有一种失落感。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８

夜，
很静。
医院门诊大楼的灯光一派昏黄。没有病号，门诊值班的大
夫躺在值班室里睡着了。
一个人影从病房那儿闪过来，蹑手蹑脚地穿过门诊室走
廊，来到Ｘ光室的窗下，轻轻一推，窗户吱呀一声就开了。那
人吓了一跳，
很快就镇定下来，
一跃身，
翻过窗户……

“ 下面，
我们请来自小城的民间艺术家鲁老三先生上场。
”
一身红装的报幕员大方得体地站在幕前，娓娓介绍道：“ 鲁老
三先生演奏，使用的是软弓京胡。这件乐器是他的首创，也是
独创，在近四十年的演唱生涯中，鲁先生不断探索改进，革命
性地创制了这种新乐器。下面就请大家欣赏鲁先生演奏的软
弓京胡代表作
《 百鸟朝凤》？
”
杨晓阳眼前一亮，
心里热乎乎的。
嗬，好个 鲁老三，
过关斩
将，
闯到省城 来了！
他有些忘乎所以，
冲着戴一副 墨镜，
穿一身
西装，刚刚出场的鲁老三鼓起掌来。在晓阳掌声的带动下，全
场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
“ 鲁 先 生 是 我 的 师 傅呢！
”杨 晓阳 小 声 对 乔 丹 说。
乔丹有些吃惊，这是开演以来，杨晓阳主动对她说的第一
句话。尽管晓阳如约参加了这次演唱会，乔丹还是小心翼翼地
试探性地巩固着这难得的成果，她怕自己热情过火了“ 吓”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５９

他，反而弄巧成拙。她知道一颗破碎的心承受不住太多的感
情。杨晓阳首先开口，这使她兴奋，不由自主地说：
“ 是什么意义上的师傅 ？
能告诉我吗 ？
”
杨晓阳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嘘”
了一声，
然后抱歉地
说：
“ 对不起，
请不要说话，
演出结束后我告诉你，
下面你将听
到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世上绝没有第二个的演奏！”
软弓京胡颤颤地响起来，一段悠扬的过门儿之后，百鸟此
起彼伏地叫起来，仿佛有几百种小鸟赴会，叽叽喳喳地各展歌
喉。
这其中，
有从鸟窝里探头探脑的，
有在枝头上蹦蹦跳跳的，
有的叼一缕晨曦大喊大叫，有的扯一片朝霞翩翩起舞，其间还
夹杂着牛叫马嘶，鸡啼狗咬……那声音仿佛经珍珠泉洗过似
的，贴着清凌凌的水面，一丝丝一缕缕飘来荡去，在人心灵上
萦绕。
此刻，
听众屏住呼吸，
大气儿不敢出。
所有的观众都为之
倾倒，
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在音乐的引导下，
灵魂已走出躯壳，
在一个乡村的早晨，化成一个个音符弹奏黎明……
一曲终了，傻了的观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霎时间，掌声
如雷，轰隆隆滚过来滚过去。著名民间艺术家鲁老三起身鞠躬
谢场，但掌声一阵高过一阵，使他无法下场。杨晓阳发觉身边
不得劲儿，一转头发现乔丹被音乐感动得泪雨滂沱，正抱着晓
阳的肩头抹眼泪呢！
掌声逼得鲁老三无法下台，女主持人高兴地对着观众喊：
“ 谢谢大家的鼓励，请鲁先生再加演一个节目，自编自唱
一段‘拉魂腔’！
”
哦！
拉魂腔。
久违了，
很长时间没有品尝这家乡风味了。
一
种熟悉的气息夹着护城河的水气飘逸而来，让人沉醉其间而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０

不能自拔。杨晓阳觉得自己飘飘悠悠地又回到了护城河边，河
边柳丝轻拂水面，一群鸭子游来游去满河撒欢，弄乱了一河高
高低低的楼房的倒影……
软弓京胡如泣如诉地拉响了缠缠绵绵的过门儿，
台上，
民
间艺术家瞎子鲁老三开腔了：

闲言碎语咱不啰嗦，
唱一唱咱小城的护城河……

鲁老三沙哑的嗓音在珍珠泉礼堂里飘荡，浑厚而又浓重，
特别是句尾那一声长长的拖腔，有一唱三叹的效果。才唱了两
句，
掌 声又起。

护城河边风光好啊，
那故事，
一串一串实在多！
花开百枝咱选一朵呀，
你就听我瞎子仔细往下说……

护城河边有个小茶栩哪，
卖茶水的姑娘好洒脱，
高高的个子双眼皮呀，
又 漂亮 又活 沷，
大辫子一甩三尺多！
这个姑娘可不简单哪，
收留个孤儿攻学业，
管他喝，
管他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１

一直管他上大学。
大学通知书捧在手啊，
又是愁又是喜，
泪蛋儿个个往下落，
为了孤儿上大学，
好姑娘，卖了茶栩与房舍，
医院里，一撸胳膊卖了血哪……

杨 晓阳 眼 前 一片 恍 惚 ，四 处 仿佛 是 波 涛拍 岸 的 护城 河
水。他就在一片蒙蒙的水气之中。三年了，三年前他考进这个
学校时，姐姐含辛茹苦为他筹集学费及路费，那时他已从鲁老
三嘴里得知野娃卖血的事，噢，怪不得姐姐给了他那么多钱，
怪 不得 他放 假回 去过 春节 是在 姐姐 清管 所的 单身 宿舍 里过
的，怪不得他看到小茶棚已变成了两层楼的饭店。姐姐曾告诉
他是县上征用了小茶栩，其实不是，是自己上学时，野娃为了
给自己筹集资金不得已贱卖了祖产！自己被蒙在了鼓里。鲁老
三演唱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清了。他的心在隐隐作疼。他无
法在礼堂里呆了，他无法使自己静下心来和女同学在一起品
尝一个关于他的苦涩故事。他两只眼里含着太多的泪，说不定
一会儿就要失态大哭，他必须走开！
杨晓阳猛地站起来，也没给乔丹打招呼，急急离开座位，
一溜小跑着冲出礼堂。
他的行动，
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她是杜耘。因为有小城
的演员演出，作为小城代表队的领队、县委宣传部的领导，她
坐在前排。瞎子鲁老三的演唱效果极好，全场鸦雀无声，她很
她 不时扭过头去，观 察听众对演　
满意这个效果 。 出的反应，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２

次又回头，一眼就看见了往外疾走的杨晓阳。
她跟了出去。

十一

冯院长坐在院长室里抽烟。在这个医院里，他不允许年轻
的大夫抽烟，而对五十五岁以上的老大夫却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他自己的烟瘾不大，有事时一天可以抽一盒，没事时可以
一天不抽一支。年轻大夫说他是马列主义的手电筒，光照人家
不 照 自 己。
他 坦 然 一 笑，
说“：你 小 子 别 不 服 气，
等你老了也让
你抽，到那时让你抽你还能抽几天“
？
今天是星期六，下午病号少，他没去门诊部，在办公室里
刚点上一支烟，方老汉就摇着轮椅来了。
“ 冯 院 长，
你 是 老 大夫 了。
我 问你 一 个 技术 性 的 问题，
Ｘ光
照多了，对人体是不是有害？”方老汉用的是调侃的语气来表
达自己的愤怒，效果反而比吵闹要好。
“ 有害。
”冯 院 长 干 脆 地 回 答。
他 想 了 想，
又补充道
“：就 像
抽烟，危害极大，但还是忍不住要抽几支。”
“ 我住了三天院，
拍 了 三 次 Ｘ光 片 子，
这样做正常吗 ？
”
“ 不正常。可是Ｘ光室拍了三次片子，就丢了三次片子。
你认为这正常吗 ？
”
“ 不正常。
这说明你的管理有漏洞。
如果上纲上线，
那就是
拿着病人当儿戏。
当然，
现在不是‘文革’了。
可是，
事不过三，
这 一次 我有 权利 拒 绝第 四次 拍 片 ，你不 认为 我 这样 做过 分
吧？
”
冯院长把烟实揌死在烟缸里，
伸了个懒腰，
又为自己倒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３

一杯水，嗽了口，把水吐在门口的痰盂里。当他重新坐在桌子
后边时，那审视的目光就像Ｘ光一样穿透了这个年轻人的身
体。一刻后，他叹了口气。
“ 年轻人，
我佩服你的勇气，
也佩服你的胆量，
你的‘事迹’
我也听说了。
说吧，
你想要什么 ？
”冯院长觉得对这样的年轻人
没必要拐弯抹角。
“ 我 想 转 业。
”方 老 汉 轻 轻 说。
“ 我成全你。
”冯院长说着，
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笔，
在一张
纸片上飞快地写了两行字，递给方老汉。
一切这么顺利，这是方老汉没估计到的。他有些激动，连
忙站起身来去接那张纸，冯院长严肃地对他说：
“ 年轻人， 你要摇着轮椅过来接才对。
方
“ 是 ！” 老汉啪的一声给冯院长行了个军礼，然后坐在轮
椅上走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４

第十五章　　山雨欲来

冬天又到了。
今年的冬天有些反常，
都到了入九寒天了，
小城还没下一
星儿雪。天气干燥而又清冷。杜耘开了半天会，准确地说是组
织了部里的干部在会议室里学了半天的文件。今天是星期四，
在县委机关，周四下午的政治学习制度已坚持数年，雷打不
动。
反正是有的是文件传达。
传达完文件，
可以读报纸，
逮住什
么读什么，一直把人读得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哈欠连天。杜耘早
就厌恶这个形式主义的学习，但人家各部委都坚持如此，宣传
部是搞宣传的，更没理由取消。何况，杜耘还是学习领导小组
的副组长呢！
结束了长达三个半小时的马拉松似的学习。杜耘有些疲
惫不堪。这种累是精神的累，和下乡时挑水上山的累不一样。
精神的累累心，人老得快，瞧，自己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明显
了。
下 班了，
她 不 想回 家。
公 公常 陪客 人吃 饭，
自 己常 陪那 些
说不清来干什么的中央及省市的走马灯似的各新闻单位的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５

者吃饭，而丈夫仍在外地，一年蜻蜓点水似的回来几趟，家里
往往只有婆婆一个人随便弄点什么吃吃，糊弄个半饱算完。
今天，她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但晚饭还是要吃的。这是一
种必不可少的程序。
到哪儿去吃呢？她突然想起了野娃。
自从上次在省城见到了杨小羊，杜耘就预感到了什么。那
一次瞎子鲁老三演唱拉魂腔，小羊中途退场，她就随着走出了
礼堂。在礼堂的门厅里刚和他拉了没几句，就见一个漂亮的女
学 生 匆 匆 找 来 了。
问 这 问 那，
那 语 气，
那 关 心，
那 神 态，
当不是
一般关系。
当时，
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不免有些担心。
她想提
醒一下杨小羊，他的爱情在小城已是家喻户晓，木已成舟，他
没有权利抛弃野娃。
否则，
野娃不答应，
道德不答应，
小城不答
应！虽然她这次来省城野娃不知道，但临分手时她还是郑重告
诉他：
“ 小羊，
野娃盼着你学业有成，
早日回家完婚呢！
这是她让
我 给你 捎来 的 零花 钱，
给！”
说着，她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数也没数，就递了过
去。这时，杜耘注意到那个漂亮的女生仿佛突然被定了身，呆
呆地站在那儿，片刻后捂着眼睛跑了。杜耘还想再交待他几
句，但这个杨晓阳已不是昔日的杨小羊，他居然把杜耘一人扔
在门厅里 ，向女学生追去。
杜耘很失望。时间实在是能改造人。一晃三年，他杨小羊
成了人 物了！
第二 天，
她 要去小羊那儿 一趟，
把自己的担心、
愿
望以及愤怒什么的全部倾诉一番。她是代表野娃及小城发言
的，她相信道德的力量是巨大的。一定能使这个喝了迷魂药的
羔羊迷途知返，改过自新 。
晚 上，
她为此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６

又换了个角度想了想，想到他杨小羊可能还未陷得太深，要不
听了鲁老三的演唱不会这样不能自持，以至于中途退场。另外
那个女学生显然对小羊了解得不是很具体，对他的背景一无
所知，
不然不会一听到
“ 完婚”
二字就如雷轰顶，
失态地离去。
爱情，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 ？
它虽然貌似自立，
非水即火，
但它
决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有时是从属于政治的，就像自
己的婚姻；它有时是从属于道德的，就像野娃和小羊。她不相
信世上有百分之百纯粹的爱，就像黄金首饰，有的是１
８Ｋ，有
的是２
４Ｋ，纯粹的黄金是没有的。爱情是个容易让人眼花缭乱
的字眼，是个让人容易迷失方向的字眼，必须用一种东西去规
范它、限制它、指导它，这种东西除了政治以外，那就是道德
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领袖说得
多深刻！你能让喜儿爱上黄世仁吗？你能让保尔永远爱上冬妮
亚吗？杨小羊，你这个新时代的大学生，连这基本的知识也不
懂吗 ？
再说道德，
陈世美不讲道德，
落下千古骂名，
你杨小羊上
了大学，
如果另有新欢，
和陈世美有什么两样 ？
本来，
杜耘是打算第二天去大学一越，
把这警钟对小羊敲
上一敲的，没想到小城早上打来电话，让她回去开常委会，她
只好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随队的临时秘书柳君。以前她对柳君
是厌恶的，自从他转为正式干部后，似乎不那么讨厌了。他鞍
前马后的，有时杜耘工作时带上他，还比较顺手。他总是提前
按照领导的思路走，
“
有 超前”
意识。
你安排的，
他做，
你没安排
的，
他也做。
尽管有些吹吹拍拍的毛病，
但也无大过，
使用时注
意点就是了。
显然，
这个任务柳君完成得十分利落。
后来，
他汇报说，
这
杨小羊还涉水未深，只是与女同学乔丹有点小意思，经过他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７

达了杜部长指示及批评教育后，杨小羊幡然醒悟，决心绝不辜
负领导的期望，中断不道德的念头，早日完成学业，让小城领
导和人民放心。
当柳君拿着小本子一、
二、三地给杜耘汇报时，
杜耘虽感到有点装腔作势以外，对其工作还是满意的。
“ 不过，
杨小羊改名了，
改成了杨晓阳，
这应引起足够的注
意。
”柳 君 最 后 说 。
“ 改名了？改到天上去他还是杨小羊。我们不予承认就是
了。
还有，
你可以我的名义通知一下县计委，
让他们别忘了，
明
年小羊毕业时向省里要分配计划，就说我们小城需要人才，让
小羊分回来为家乡出力。”杜耘吩咐道。
柳君表示立即照办，并恭维说还是杜部长想得长远。
杜耘出了门，一股冷风迎面吹来，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习
惯地走向车库，才想起刚才没安排，司机以为没事回家了。她
摇摇头，到车棚去推自行车，一看那辆单车上满是尘土，干脆
步行走出大门。好在野娃的清管所离县委不远，走过去也就是
十分钟。

乔丹懵了，在杨晓阳扳倒葫芦倒豆子，把自己的身世及野
娃及鲁老三及方老汉及小茶棚及护城河的故事一样一样全盘
托出的时候，乔丹懵了！
野娃，
这是个怎样的女性 ？
她博大宽广，
她忍辱负重，
她嫉
恶 如 仇，
她 一 尘 不 染，
她 敢 爱 敢 恨。
老 实 说，
乔 丹 佩 服 她，
敬重
她，为她叫好。可是，对于杨晓阳，她只是一个带有母爱的姐
姐！杨晓阳的那种爱不是真正的男女之恋，这是问题的关键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８

在！在一阵落花流水的致命打击以后，乔丹像一个没顶的落水
者突然遇到了一块木板，使她又浮出了水面。
在一开始的打击中，乔丹乱了阵脚，毫无章法，一筹莫
展。
她 突然 病 了，
高 烧 不止，
昏 昏 沉 沉，
梦中 吃 语 不 断。
看着迅
速消瘦的女孩儿，一家人全没了主张。妈妈要送她上医院；奶
奶甚至请来了校医。
乔丹拒绝打针吃药 ，
大叫道
“：我 没 病 ，
我 的 病 在 心 里！
你
们不要再添乱了！”
还是爷爷有主张，
他叫来了杨晓阳，
仔仔细细地听了他一
上午的叙说。由于他内疚、慌乱、不知所措，所以说话颠三倒
四，
语 无 伦 次。
细 心 的 老 教 授 在 进 行 了 归 纳、
整 理、
总 结、
联想
之后，总算弄清了脉络及事情的大概。他嘴里叼了一只大号烟
斗，奇怪的是烟斗里不装烟丝，当然也不能划火点燃，他就叼
着这个空烟斗挺可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杨晓阳自然不知
道这是老教授在遇到重大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他只知道老教
授对待这事十分重视，并陷入了深沉的思索。随着老教授沉重
的脚步声，杨晓阳觉得很压抑，很被动，也为自己给乔丹一家
造成了伤害感到抱歉。
“ 这 么 说，
你压根儿就不爱乔丹喽 ？
”老 教 授 的 问 题 很 尖
锐，一句话就逼得杨晓阳无法逃遁。
“ 我姐姐，
不，野娃十分爱我……”
晓阳嗫嚅着回答。
老教授止住脚步，挥动着烟斗，加强着自己的语气：
“ 年轻人，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的焦点，
我是问你，
你爱乔丹
还是 爱你 姐姐 ？
”他“
把 姐 姐”
二字 咬得 很重。
“ 我……”
晓阳觉得问题像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上，
一时无
法推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６９

老教授同情地看着这个他一直喜欢的学生，用缓缓的语
调讲了个故事：
“ 四十年前，
我考上了浙江大学 那可是人才荟萃的地
方，当时的浙大声名显赫，不少知识青年都以能考上浙大为
荣。在这个大学读书的有个拔尖的女子，人长得漂亮，是有名
的校花，我们暂叫她Ａ小姐吧。大二的时候，由于一场偶尔的
舞会， 可又觉得她冰清玉洁，高不可攀，
我爱 上了她。 我一直未
敢吐露 ，只是把她装在心里一那时的青年男女没有现在这
么开放。
”老教授说着，
就走到了窗前，
隔着玻璃向远处眺望，
神情十分凝重，仿佛那段难忘的往事就在窗外。
“ 从她的神态，我看出她也是爱我的。可她那时却弄不清
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应该爱我。因为她已把终身许诺给她
的表哥。
Ａ小姐读大一的时候，
家已败落，
要账的挤破门，
根本
无力供她读书，是表哥家伸出援助之手，她才勉强把书读下
来。这就欠了人家一笔巨大的良心债，母亲无甚报答，就许诺
等她毕业后嫁过去。再说表哥仪表堂堂，年纪轻轻的就掌管祖
业，亦是不多见的管理人才，向这样的人托付终身没什么不
妥，
她以为她爱上了表哥。
注意，
这是个误区，
报恩不是爱，
这
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决不可以混为一谈。
“ 我爱她爱得发疯，可Ａ小姐却回避着她对我的爱。她心
里有一个巨大的人情包袱压在那儿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来。
她挣扎，
她哀鸣，她陷进误区里不能自拔。她一遍又一遍讲
述表哥的故事。
她说，
也许是你弄错了，
我根本不爱你，
只是有
些好感罢了。
我摇着她的肩膀说，
不对，
你说得不对！
你是爱我
的！不然你不会给我讲你表哥的故事。她矛盾极了，爱情和恩
情在打架。一会儿爱情占了上风，一会儿恩情成了主流，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０

弄不清到底是爱谁了。我很绝望，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爱
情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居然决定去找她表哥问个清楚。我坐了
一天的火车，又步行了两天，终于来到了他表哥家的小镇，那
天是喜日子，他表哥正在娶亲！我高兴得连门都没进，来了个
就地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三天后返回学校。等把这个特大喜讯
告诉给Ａ小姐时，她居然不信，拼命地摇头，说这是假的，是
为了骗走她的爱情。面对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我又心疼又
无奈，只好陪着她又一次赶到那个小镇。弄明白真相后，她幸
福地偎在我的怀里……”
晓阳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 后来，她做了我的新娘。Ａ
小姐如今就是乔丹的奶奶。”
老教授对着晓阳摇了摇烟斗，
“ 如果我这个故事对你毫无意义
的话，
就算我没说。
”
“ 我可以进去看看乔丹吗 ？
”杨晓阳面对紧闭着的乔丹卧
室的门说。
老教授挥舞了一下烟斗，用微笑鼓励着他。

《 齐鲁青春》杂志社王社长最近日子挺不好过，上级的专
项拨款越来越少。有小道消息称，国家要对所有的刊物断奶，
通通推向市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社
长身为一把手，担子在他身上，压力颇大。他全面分析了目前
的 困 境，
刊物发行量低，
工 作 人 员 多，
又 要 付 印 刷 费、
稿 费，
又
要办公费，还要发工资。账面上的钱日见减少，这刊物是越来
越 难办 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１

为此，王社长连续召开业务骨干诸葛亮会，请大家出主意
想办法，
共渡 难关。
其实，
完 全不必讨论，困难有一千条、
一万
条，最基本的是一条 刊物发行量低，发行量上去了，一切
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要想发行量上去，就得提高稿件质量。质
量不高，
老是不死不活的，
谁订你的杂志 ？
那么，
怎样提高稿件
质量，大家各抒己见，见仁见智，有出主意说把封面换成美人
照的，有提议多发一些广告的，编辑部主任的建议引起了王社
长的注意。主任说，刊物内容需要大幅度改革，应发一些群众
关心的社会热点，
抓住焦点不放，
搞连续报道，
吸 引读者。
并有
例为证，
省妇联办的
《 半边天》杂志前不久推出一个专题，
报道
了一则后妈虐待儿童的案件，又是专访，又是热线跟踪，令眼
窝浅的读者大抛热泪，一时间，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热门
话题《
。 半边天》因此红了半边天，
发行量急剧上升，
杂志供不
应求，
工作人员的奖金成倍增长，
令人羡慕不已……
王社长认为这条建议前景广阔，
有利用的价值。
可是，
临
时到哪儿去找这样的热点呢 ？
有人敲门，打断了王社长的思路，他没好气地冲着房门
叫：
“ 请 进！
”
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的柳君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又是他！
王社长皱了皱眉头。
他对这个嘻嘻哈哈的年轻人
有些讨厌《
。 齐鲁青春》曾发表过他的几篇稿件，
都是刚刚印出
杂志，编辑部便电话铃声不断，纷纷揭发稿子是抄袭之作。弄
得编辑部每每给他擦屁股，不得不在下期杂志上向作者和读
者道歉。为此，王社长曾狠狠当面批评过他，每次他都信暂量
旦地保证永不再犯，可下次依然如故。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２

见王社长不太搭理他，柳君丝毫也不计较对方的冷淡，笑
着将油乎乎的大提包往沙发上放。
王社长制止道
“：哎哎，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别弄脏了我
的沙发。”
柳君一笑说
“：我带了一点排骨，
给领导尝尝。
”说着就转
过身来把包放在了王社长的桌底下。
王社长说“
： 这二年不见你了，但看见省报上不时发你的
作品，
别都是抄人家的吧 ？
”
柳君谦虚得像个小学生，
说“：社长别老用老眼光看人，
自
从上次你批评了我以后，我就改邪归正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您
的谆谆教诲。现在我是小城的专业作家了，成了一名正式干
部。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我再也不沾边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王
社长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
王社长想说狗改不了吃屎，但想起了桌子下的大提包就
没说出口。

野娃正吭吭哧哧地给小羊写信。以她的文化程度，这项工
作就显得艰巨而又力不从心。本来她想找杜耘代写来着，转念
一想，
杜耘是领导，
忙，这点小事还是不麻烦她为好。
再说了，
有些话只能对小羊说，别人一转手，就变味了。
这是清管所的两间放杂物的房子，野娃入住的时候，把乱
七八糟的东西归到了里间，外间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就成了住
好在野 娃没有什么东西 ，
房。 一张木板床，
一个柳条包，
一张破
桌子，
几个小板凳，
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３

“ 亲爱的小羊……”野娃想写“ 小羊蹄儿”，但她不会写
“ 蹄”
字，干 脆不 要这 个字。
她 用的 是铅 笔，
有点 像一 年级 的小
学生，
写一个字，
就把铅笔尖往舌头上一沾，
写得十分艰难。
那
么多的话，
怎么一拿起笔 来就忘了呢 ？
足足有一个小时，
她才
写满这张纸

亲爱的小羊：
你 好吗 ？
身 子 好吗 ？
我 这 些天 老（
相 想）
你，老 做梦，
每
个梦里都有你。你的梦里也有我吗？前天，我找徐奶奶给
你 算 了 一（
瓜 卦）
，（
瓜 卦）
上 说 你 的 南（
边 方）
吉（向 祥）
，南
边不就是小城吗 ？
我 想，
明 年 你 就 该 下（
学 毕业）
了，一定
能分回咱家来……我这儿什么都好，你不要分心，要上好
学，
给我争口气……

不知为什么，野娃这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老是觉得该出
点什么事。
又能出什么事 呢 ？
杜耘前 几天才从省城回来，
说是
见到了小羊，
说小羊白了胖了似乎也长高了。
自己的工作也没
出现什么问题。清管所的工作无非是打扫打扫街道，掏掏茅
坑，
脏是脏点，
其 实 并 不 累。
况且她已转了正定了级，
是二级
工，每月三十六元工资呢。
如今这生活费便宜，
一个人，
不好做
饭，
她就吃食堂。
一个月节省点，
也就是十块左右的开销，
剩下
的钱，
除了给小羊寄出去外，
她都存起来了，
以备结婚之需。
要
说不 好，
大 概就是自 己的胃 病又隐隐 作疼，
这是老 毛病了，
每
年冬天都不好受，
到医院拿“
点 胃舒平”
之类的药一吃就过去
了，
也算不了大事。
可是，她觉得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儿，心里老是悬悬着，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４

睡觉好做恶梦，半夜里一醒，下半夜就睡不着了，瞪着眼一直
到天明，
这事怪了！
写罢信，
她觉得很累。
她想，
假如明天一早把信寄出去，
后
天小羊才会看到，这邮路也太慢了。再就是这信也很难表达自
己实实在在的心情，如果能当面说说话就好了。不，有些话当
面没法儿说，
比如“
说 我想你”
，这三个字若当面说，
那还不把
人羞死！野娃觉得两腮发烫，自个儿想女婿想红了脸，真是不
害臊！
一种强烈的愿望油然升起，
她想见见小羊。
越快越好，
哪
怕是只几分钟，哪怕是不惊动他，偷偷地瞄一眼就行。她找到
了这几天坐立不安的原因了。一旦想清楚之后，心里就不犯堵
了，一条大道直通到杨小羊那里。她想见他的愿望是这么的强
烈，
这么的迫不及待。
那么，
就坐今儿夜里的火车去，
天明赶到
省城，悄悄地走进大学，悄悄地瞄一眼小羊就回来，一句话也
不说。如果一见面说了话，就很难控制自己，水渠一开闸就很
难堵住，那就影响小羊了。她愿小羊一门心思读书，不受任何
干扰。这也是自己强忍着思念，除非放寒假，不让小羊回家的
主要原因。
她又想，
大学是个什么样子呢 ？
高楼大院 ？
教授个个头发
花白，校园里的人大部分都戴着厚厚的眼镜？见到我这个土里
土气的乡下人会不会没人搭理，或者压根儿不让进校门……
“ 野娃在吗 ？
”门外一声问，
打断了野娃的思路。
噢，是杜耘
来了。野娃急忙先藏起那封信，又急急打开门。杜耘手里提着
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兜，在大门口站定，压低嗓门问：
“ 你吃饭了吗 ？
”
“ 让我想想。
”野 娃 忙 做 回 忆 状“，还 没 吃。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５

“ 那太好了！
”说着杜耘一步进来，
从塑料兜里往桌子上掏
东西
“，这 是 一 只 烧 鸡，
这 是 一 包 花 生米，
还 有，
这 是火 腿 … …
还有，一瓶葡萄酒……”
“ 你，
你这是干什么 ？
”野娃一时间不太适应杜耘变戏法似
的做派。
“ 喝 酒，
聊 天。
这 些 天 可 把 我 闷 死 了！
”杜 耘 大 声 说
“，许 男
子汉醉酒，
就不 许咱干几杯 ？
他妈的，
老娘也 想痛快痛快！
”
杜耘的粗话把野娃吓了一跳。

《 齐鲁青春》杂志专题报道，
题为《
： 昔日无依无靠卖茶女
供其读书今日雄鹰展翅状元郎遗弃糟糠》。

编者按：
这是本刊特约记者柳君为我刊写的专稿。
文
中所披露的事件是真实的，
也是发人深省的。
我们认为新
时期大学生不仅要在反映成绩的试卷中填上“ 优秀”二
字，
也应 在 人 生的 答 卷 中获 得 高 分
“。道 德 ”
是 个 老词 了，
什么是社会主义的道德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认
识，我们推出这个事件的目的，是想以此引起一场大讨
论。
孰是孰非，
人间自有公道。
我刊欢迎有识之士，
就这个
事件展开讨论，
我刊将拿出重要版面，
对这起事件作跟踪
报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６

杨晓阳这才知道，爱情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它神奇而又
别致，新鲜而又充实，爱人和被爱都是一种巨大的幸福。而这
种幸福是无法取代、魅力无穷的。
自从自己从心上接纳了乔丹的爱情，这天地一下子就变
了，
变得宽广明亮，
平坦笔直，
在宽广笔直的爱情大道上走着，
是一种享受。他觉得他的爱像阳光一样，以至于碰见任何一个
人他都想朝他挥洒幸福，让其分享这灿烂的阳光。
那天乔丹病了，杨晓阳前去看望。应该说，老教授的一席
话和那个美丽曲折的故事对他影响很大，但仍然没有突破最
后的 防线。 野娃不是 Ａ小姐的表哥，自己也
事情明摆在那儿，
不是Ａ小姐，而野娃是爱自己的，这个爱小城知道，护城河知
道，似乎满世界都知道。这决不像Ａ小姐的表哥那样会有那
样的结局，老教授的故事因此对他毫无意义，说到底只是一个
误会。不过，他仍然十分感谢老教授的这个故事及其良苦用
心。
使杨晓阳放下包袱的是柳君的采访。那天中午，柳君来校
与杨晓阳共进午餐。这以前柳君曾来过两次，无非是家乡来人
探望一下朋友，仅此而已。这位作家似乎对杨晓阳和乔丹的事
很感兴趣，说自己正酝酿一部关于爱情的长篇小说，是写大学
校园生活的，而自己又没上过大学，想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
况。在学校门口的小饭店里喝了二两以后，柳君显然已有醉
意，不厌其烦地打听杨晓阳和乔丹交往的一些细节。杨晓阳也
就借着酒力说了，也同时说出了他的苦恼。那柳君写作入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７

了，竟自言自语说这篇文章有个焦点，往前发展一下就好了。
杨晓阳以为他是醉语，就没予理睬。后来，柳君就好像毫不在
意地说，野娃正在找对象呢，听说都合影了……这话在杨晓阳
心弦上重重敲击了几下，而柳君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好像还
提到了一本杂志什么的。这时节尽管是冬天，杨晓阳仍觉得暖
意融融，
阳光灿烂　。柳君的这个信息涤荡了满天乌云……
杨晓阳送走了柳君以后，一反常态，居然满校园找乔丹，
教室、
图书馆、
家里全找了，
没有，
以前那个无处不在的乔丹仿
佛突然失踪了。
他不死心，
一遍一遍找着，
气喘吁吁，
头上热汗
直冒。实际上，乔丹正站在杨晓阳宿舍的窗前，悠然自得地看
着杨晓阳像没王的蜂一样四处冲撞着找她。她在欣赏着杨晓
阳的急切、
慌张的神态，
她有意让他找不着，
让他着急，
让他体
会一下她曾有过的这种心情，
她“要 报复”
他。等到杨晓阳差点
绝望时，她招呼了他一声。果然，杨晓阳像头豹子似的冲了上
来。两人离有三来远的时候，杨晓阳停止了脚步，两人就这样
呆呆地对视着，用眼睛交流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幸福，足有三分
钟。乔丹的眼睛受不了了，先是蒙上一层迷雾，使杨晓阳的轮
廓时隐时现，接着有热热的液体从那美丽的眼睛里溢出来，她
觉得身子一软，
就要倒下。
杨晓阳上前扶住了她。
突然，
乔丹出
人意料地推开了杨晓阳，捂着嘴巴低下头跑了，她需要找个没
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其实，外表再坚强的女人感情也是脆弱的。

方老汉来到杨晓阳的宿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８

方老汉对同宿舍的另一个同学说：“ 拜托你去找一下乔
丹 ，我 有 点 事 。”
那个同学走出了宿舍。这时，屋里只剩下晓阳和找上门的
方老汉。方老汉从书包里摸出一本杂志，翻开第一页，放在晓
阳的面前。
而杨晓阳一看就急了，
脸上先是白，
继而红，
两分钟
以后就变成了猪肝色。他几次要发作，都被一脸严肃的方老汉
制止了。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儿，汗珠儿已连成
串，向脖子下面流去。
乔丹进门后，被这种压抑的气氛吓住了。方老汉冲着乔丹
严肃地微笑了一下，使这个笑意呈现出复杂的内容。
方老 汉问
“ 这些，
都 是真 的吗 ？
”
杨晓阳摇摇头，又点点头。
突然，方老汉一把抓住杨晓阳的领口，冲着他的脸上就是
口中说
一拳， “：这 是 替 野 娃 的！
”又 是 一 拳
“，这 是替 小 城 的！
”
“，这是我的！
又是一拳 ”打完，
他拍了拍双手，
转身大踏步地走
去。
等到乔丹明白了什么尖厉地叫了一声以后，方老汉早已
从容地走了。
从地下爬起来的杨晓阳想努力制造出一个笑意向乔丹展
示，可挨了三拳的脸正在迅速肿胀，三个拳头的印记都呈紫黑
色，因此他的这个笑意成了紫黑的颜色。

酒，
显然 已 喝了不少， 话 也多了。
杜耘的脸红成 了关公， 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７９

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是那种抽泣着压抑的哭泣。野娃不知怎
么劝她才好。女人和女人都是一样的，别看表面上杜耘是风风
火火出头露脸的干部，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倒，甚至，连个哭
的地方也没有。
女人就是女人，
有时需要笑，
有时需要哭，
有时
需要有人听她的唠叨、宣泄。女人哪！野娃在这一点上很理解
杜耘。
野娃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杜耘，
你要哭就痛快地哭一场
吧，
别憋屈了身子。
反正这个大院里没人，
谁也不会干扰咱。
”
杜耘就放开声哭了，
哭得天昏地暗，
一塌糊涂，
能这样痛
痛快快地哭，
真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杜耘不哭了，
开始叙说。
她说：“ 别看我结婚有年头了，但还和你一样是个女儿
身。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名义上为人妻，但和你没什么两
样。”
野娃先是红了脸，又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杜耘一仰脸，
又喝了一杯红葡萄酒，
说“：我那丈夫纯是个
摆设，装装样子可以，可是不中用。那场大火烧坏了他做男人
的物件……”
野“
娃 哦”
了一声，
心想，
怪不得几年都不见杜耘要孩子，
原先以为是赶时髦或者是为了多工作几年呢，现在看来完全
不是那回事儿。
“ 你没结婚，
你不知我的苦处。
”杜耘傻呆呆地抬起头，
盯
着野娃问
“：你要是我，
你会怎么办 ？
”
野娃想了想说
“：要是我，
就离婚，
好说好散。
我觉得女人
要是一辈子不生养，
不是白活一世 ？
”
杜 耘摇 摇头 说
“：我的 情 况跟 你不 一样。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０

野娃说
“：怎么 不一样 ？ ”
不 就是他爹是书记 他是英雄吗？
杜 耘 一 个 劲 地 摇 头，
说“：官 场 上 的 事 你 不 懂。
”
野娃说
“：我是不懂，
我只知道天大的事也压不过这件事，
只要是女人都会这样办。”
杜耘仍在摇头。她发觉在这件事上很难与野娃交流。于是
她 换 了 话 题，
说“：别 老 是 说 我 了，
该 说 说你 了。
小羊最近有信
来吗？
’，
“ 没有。
”野 娃 说
“，我 正 准 备 这 两 天 就 去 看 他 呢！
”
杜耘心往下一沉说
“：你别是听到什么了吧 ？
”
野娃没听出这弦外之音，
说“：也不知怎么搞的，
我就想见
见 他，
看一眼就回来。
”
杜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给野娃打打预防针，就模棱两
可地说
“：去 一 趟 也 好 ，
别让他想三想四的。
”
说完，杜耘就注意野娃的表情，而野娃早已沉浸在面见小
羊的喜悦之中，脸蛋儿红扑扑的，呈现女人才有的羞涩。杜耘
不忍心向她说出自己的担心。
这一晚，杜耘就住在了野娃那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１

第十六章　　风起云涌

乔丹和杨晓阳快毕业了。何去何从？乔丹的意思是和杨晓
阳一起考研究生，就把这个想法和家里说了。一家人都对此事
反应平淡，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嘛！乔丹和杨晓阳都是数一数二
的本科生，
不考研还干什么 ？
爷爷打趣道：“ 正好学校里确定让我带研究生呢，欢迎孙
女和孙女婿考研成功。咱爷儿仨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
但是，一场风暴席卷了大学校园，继而席卷了小城，迅速
席卷了全省。风暴的中心，就是杨晓阳和乔丹的爱情！
《 齐鲁青春》专题报道的那篇文章，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使
当事者始料不及，连文章作者都没有料到。柳君成了名人，他
把稿费全部买了那一期杂志，四处签名送人，到处体会着被
称赞的滋味。他还应邀去了小城一中等单位，喋喋不休地演讲
自己如何大量占有材料，从几年前就以独到的慧眼，对作品的
主人公跟踪采访，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而后经过反复调
查，反复修改，才弄出了这颗在全省爆炸的原子弹，才一举成
名 天下 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２

当初《
， 齐鲁青春》杂志社王社长见到柳君的文章后，
大皱
眉头。柳君只提供了一些材料和线索，其文笔十分拙劣，惨不
“
忍 读”
。面对这狗屁不是的文章，
他不敢相信这是个写作多年
以专业作家自诩的又是什么政协委员的柳君所写的文章，这
纯粹是材料的堆砌，毫无章法可言。要是以前，这样的文章他
看个开头就扔掉了，如今不行，他的肩头担着重担，全杂志社
二 十多 张 嘴等 着吃 饭 ，再 就 是这 篇文 章 的内 容 正是 他想 要
的。于是，他和编辑部主任一起开了两个夜车，借用柳君的材
料，
大 杀 大 砍，
去 粗 取 精，
在 其 思 想 性、
指导性上狠下功夫，
既
当导演又当编剧，才弄出了这么一篇有声有色、具有震撼力的
文章来。苍天有眼，王社长一炮中的，杂志在社会上产生了广
泛影响，十万份杂志三天就销售一空，市场上频频告急，定价
三元一本的杂志，黑市上爆炒到十元一本。王社长大喜，立即
组织印刷力量，又加印出二十万册，迅速投入市场，钞票滚滚
而来，
令杂志社的会计人员加班数钱，
数得心花怒放。
自然，
全
体工作人员的腰包吹气似的鼓胀起来。
乔丹是在晚上读到这篇文章的。方老汉那天当着她的面
揍了晓阳三拳之后，除了心疼晓阳之外，她内心深处还有一点
高兴呢！她知道这个方老汉在晓阳生活中的位置，那么，他打
了晓阳之后，
心里应该平衡了。
他心里有气，
早晚得发泄。
这下
子他打了，
两下里找平了，
还能怎么样呢 ？
她那时还不知道《 齐
鲁青春》的事。
杨晓阳被打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牢牢地盯着床头上的
一个黑点，一动也不动，好像在研究这个黑点是不小心甩
　在这
儿的一滴墨水呢，还是木头上的一块伤疤。乔丹倒是理解晓阳
此刻的心情，她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去抚摸他脸上的伤疤，也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３

问他什么。现在他心里需要的是安静，而不是安慰。
天黑了下来。乔丹提议到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去吃点东西，
说完站起来就走，杨晓阳默默地跟在后面。乔丹为了等他，停
住了脚步，晓阳也停住不走了，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乔丹觉出
了别扭，
但不得不顺着他。
二人在小餐馆坐定。
乔丹开始点菜，
先点了油炸花生米、姜末脆藕等四个小菜。平时在一起吃饭，
杨晓阳总是嫌她太奢侈，刚点上两个晓阳就会极力阻止，可是
这次不然，乔丹又点了烤羊排、栗子鸡、葱段鲤鱼、爆炒三
样……一连点了八个，杨晓阳竟无动于衷。乔丹不点了，用手
背去试晓阳的额头，她不得不担心他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杨
晓阳轻轻拿开了她的手，使劲笑了一下，但没成功。乔丹只看
到他嘴角咧了一下，发出低沉的声音：
“ 上瓶酒，
要高度的！
”
酒上来了。杨晓阳咬开瓶盖，看桌子上摆着两个小酒盅
儿，便唤过服务员，让换了两只喝啤酒的玻璃杯，咕咕嘟嘟倒
了两个半杯。他和乔丹每人一杯，两人碰了一下，一下子全干
了。
“ 丹丹 ……”杨晓阳热热地咳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叫
“ 丹
丹”
，而不是
“ 乔丹”
。他抿抿嘴，
继续说
“，丹丹，
你说一句话，
你
真爱我吗 ？
”
乔丹觉着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心头升起，直往头上
拱 。这 烈 酒 ，真 冲。她朝着晓阳使劲点点头。
杨晓阳又喝了半杯。他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唇，接着从口袋
里掏出那本
《 齐鲁青春》，
沉重地说：
“ 你现 在就 看一遍，
看仔细 些，
我等 着你 的判决。
”
乔丹就看了，一看标题头就大了，木木的不知东西南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４

眼也模糊了，杂志上的字密密麻麻变成小蝌蚪在眼前游来游
去。
晓阳闷闷地喝酒吃菜。他神色淡然，仿佛不理睬乔丹的震
惊和惶惑。
乔丹的泪水涌了上来，她不得不放下杂志，趴在桌上。好
大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咬着牙把那篇文章看完。看完后，她的
心里平静了，杂志上的一切好像被一阵风吹走了。现在需要镇
静，处在风波中心的他们两个需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自己是
不是错了 ？
如果没错，
则对在哪里 ？
这篇文章表面上咬牙切齿，
但有些虚张声势。作者利用的不过是些人人皆知的材料，以唤
起人们的同情心，空抛一把热泪，道德不过是被借用的一把血
淋 淋的 屠刀 ，扼 杀爱 情的 也正 是这 把使 起来 十分 顺手 的屠
刀。在这个事件中，有没有爱情应是问题的焦点。可是这个焦
点被铺天盖地的舆论淹没了。我们并没有否认野娃的带着母
性的姐弟之情的崇高与纯洁，但这决不等于爱情。爱情不是单
方面的给予，应是心心相印的互相支撑。这才是道德的。野娃
的爱是真诚的，我们并不否认，如果这种爱不是以对晓阳的收
留、
培 养、
支 持 为 前 提，
又会怎么样呢 ？
亲 情 与 爱 情，
毕竟是两
码事儿，
怎能混为一谈 ？
爱，一旦披上了所谓道德的外衣，
立即
变了味儿，就不成为崇高的纯洁的一尘不染的爱了。而自己和
晓阳的爱，则是自然而然的纯洁的互相给予的爱。如果用道德
这把尺子来衡量，这是最道德的，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
于野娃，我们同情并尊重她的爱，我们不能剥夺她的爱的权
利。但是，关键是晓阳只接受她充满母性的姐弟之爱，不能接
受她的男女之爱。晓阳对她说过，他强迫过自己接受这种爱，
他极力迎合她这种爱，但是没有成功，也没法成功，正 是 那 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５

姐弟亲情阻止了他们之间的爱，这是没法子改变的。
乔丹暗想：难道我和晓阳之间的爱就不是爱吗？就不能
认可，就不道德吗？就不值得尊重吗？难道天下就没有公理了
吗？难道被人同情过，被人爱过，甚至被人救过的人，就没权
独立了吗？就不能爱和被爱了吗？
想到这些的时候，乔丹是用眼睛传达这一切的。杨晓阳
也是用眼睛交流这种语言的。他觉得，今天他们彼此都打开
了心窗，今天晚上是他们谈得最多的一次约会。最后，杨晓阳
总结说：
“ 谢谢你，
丹丹。
你给了我爱的勇气和力量。
这种爱，
是什
么力量也打不破的。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在为别人为社会
为道德活着的同时，也需要为自己活着。这是方老汉三拳把
我打醒的。”
“ 你，
你今天才真正成了个男子汉！
”乔丹从心里感叹。
杨晓 阳也从心 里感到，
经过 一场
“ 灭顶之 灾”
，他成 熟了
许多。他自言自语：
“ 走自己的路，
让别人说去吧！
”
忽悠一下，
他又想起了野娃，
心底深处，
仍有一种针刺的
感觉。

市委郑书记这段时间很忙，原市委书记调走了，他理所
当然地升了一格。自从他当了市委一把手后，就没有休过一
天假， 摊子大，人员多，担子重，比在小城工作不
掌管一个市，
可同日而语，
有时真感到力不从心。
他本人调到了市里，
但家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６

仍安在小城，十天半月抽空儿回来一趟，家成了他的旅馆，说
不定哪天回来就住一夜。但是说走就走，毫无规律可言。他是
属于不干则罢，一干就干出个名堂的人。眼看就往六十上奔
了，
想干还能干几年 ？
地市这一级，
六十岁就是大限，
如果能调
到省里去，当然可以多干几年，可这事是省里说了算。这个市
在全省属中游水平，
年年都“
是 不骑马，
不骑牛，
骑着毛驴赶中
游”
，没 有什 么 突出 的 政 绩，
也 没 惹出 什 么 麻烦，
四 平 八稳，
一
马平川。
他不是不想努力，
而是没有机会，
想出个风头也很难，
因此引不起全省的重视。人哪，上什么山砍什么柴，在什么位
置上就有什么追求。想想这辈子，先是当一个公社的秘书，那
时眼里的位子是公社书记，觉得能当一方地主，一辈子死也值
了；
后来如愿以偿，
当了几年公社书记，
心就野了，
瞄准了副县
长的 位子；
当上了 副县长，
又想“ 扶 正”
；终于 当上了 县长，
又想
当县委书记……一步步走下来，如今胃口又大了，居然想到省
里混个一官半职，人心无尽哪！
正好就有了《 齐鲁青春》这篇文章，
这是个热门话题，
很容
易
“ 出彩 ”
儿，也 容易 得到 群众 的 拥护，
如果 就此 事做 点 文章，
很能热闹一阵子。
热闹比冷清好。
如果不是儿子结婚“
时 热闹”
了那么一下子，也许就不会有今天呢！
他隐隐约约地记得，
当时处理野娃收留杨小羊事件时，
省
里的哪个领导曾叫秘书打来过电话，
那时自己只是“
个 县官”
，
和省里挂不上钩，作为一个下级，是不可越过市里这一级直接
与省领导接触的，在官场上这事儿犯忌。如今不同了，自己离
省里只一步之遥……
他戴上花镜，
拿起笔，
在《 齐鲁青春》那篇爆炸性的文章上
方空白处，写了以下批示：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７

这篇文章很有价值，我读了三 遍。
建 议 市 委、
市 府、
工
青妇机关、大专院校、各企事业单位干部群众都读一读。
党的十一届 三中全会以来，神州大地改革开放势头正劲，
随着国外先进技术的引进，一些资产阶级的腐朽观念思
想也乘虚而入。这是要特别警惕的。我们既要抓物质文
明，也要抓精神文明。也就是说，我们欢迎国外先进的技
术管理及资金的引入，也要旗帜鲜明地拒绝资产阶级的
人生观、
爱情观、
金钱观 等。
我国是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有着灿烂的文
化及善良朴素的道德观，这是需要发扬光大的。作为一名
新时期的大学生，肩负着学习的重任，如果被资产阶级的
腐朽思想所侵蚀，喜新厌旧，就很难成为栋梁之才……

写完，
他按响了叫人铃，
秘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把
那本《 齐鲁青春》递给秘书，
交待说：
“ 请立即交给市报主编，
告诉他，
我的话连同《 齐鲁青春》
这 篇 文 章，
明 天 见 报。
”
秘书走后，他又拨通了小城县委的电话：
“ 县委吗？请找方书记听电话。”

方书记已不是原先那个身在城关的方书记了，
五十多岁，
已过了 提“
拔 线”的方书记能成为小城县委副书记， 这和郑书
记的力荐有关。 本来嘛， 人是活的，
政策是死的， 又经过了组织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８

部的严格考察，且方书记工作有方，有群众基础，在县委县府
的领导中口碑不错，提拔到副县级，然后再光荣退休也在情理
之中。
方书记接到郑书记的电话后，
他不敢怠慢，
立即打电话找
来杜耘。这个杜耘哟，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向县委汇报，
怎么着也得跟我这个分管领导打个招呼吧？弄得自己十分被
动。现在上级领导都打电话来了，他这个副书记居然一点也不
知道。这是严重的失职！
杜耘忧心忡忡地来了。
她也是刚看到那本《 齐鲁青春》，
看
得大汗淋漓。她为野娃的命运担忧。她担心野娃受不了这样的
灭顶之灾。还有这个让人吹不得打不得的柳君，发这样重大的
文章，竟把一手提拔他的县委宣传部蒙在鼓里！他眼里还有没
有这一级组织？看完了文章，她第一件事就是给文化馆打电
话，让柳君马上跑步到宣传部来。
柳君就来了，进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杜耘啪的一声，
把杂志甩在桌子上，
压住火气，
说“：你柳
君每次发了文章，出了书，都是迫不及待地送来让宣传部领导
‘批评指正’，
什么时候，
你变得谦虚起来了 ？
”
柳君一笑，
说“：我正忙啊。
如今到处都发我的作品，
长的
短的都有，
我也不可能篇篇送来麻烦领导吧 ？
”
杜耘还要发火，
这时接到了方书记的电话，
于是急忙带着
柳君去了书记办公楼。
半个小时后，方书记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闭上眼
晴，靠在皮转椅靠背上一言不发。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儿媳妇的
野娃，
其倔强、
尖刻的神态不时在脑海中闪现……假如她识相
点，
嫁给 方 家，
好工作早于上了，
三室一厅的房子也住上了，
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８９

会落到如此下场！
不过，
将心比心，
你杨小羊怎么得来的今天 ？
刚上了几年学就翘尾巴，就想当陈世美，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
事？
听郑书记的意思，
这事儿才开头哪，
一上纲上线，
够你这小
子喝一壶的！
到底是县委副书记，
水平就是高。
几分钟后，
他做了三点
指示：
一、
宣传部长杜耘立即赶赴省城，
与齐鲁大学党委取得联
系，
最好面见杨小羊，
做一下他的思想工作，
力促他回心转意，
不要在资产阶级的泥潭里越滑越远。
二、立即向县委汇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及市委郑书记的
重要指示，并派人到野娃那儿表示慰问与支持。
三、
请柳君立即将小城县委对此事的态度写成文章，
以县
委的名义在
《 齐鲁青春》发表。
对这三点指示，
杜耘没有异议。
只是柳君声明说去杂志社
可以，可目前杂志社经费困难 ，能不能赞助一下 ，
支持一下精
神文明的开展 ……方书记十分讨厌这种事，但想了想，还是给
财政局长写了张条子。

方老汉拿着三等甲级残废军人证到小城县荣复转退军人
办公室报了到。如今转业不比往常，以前转业军人是香饽饽，
各单位都抢着要，今非昔比，好像一阵风刮过，转业军人就成
了人老珠黄的老太婆，没人要了。
假如他让县委副书记的父亲打个招呼，一切问题就会迎
刃而解。退一步 ，
只要他讲明是方书记的儿子，
事情也许不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０

于到如此地步：他一连去了十几个单位，这些单位的领导都在
叫苦，说人满为患，马上就要揭不开锅发不了工资了。甚至有
一个局长抖着他的荣誉军人证讥讽地说：
“ 嗬，残废军人有功
啊，
光补贴就够用了，
还要干什么工作！
”
可是倔强的方老汉不想借用老子的牌子，他已独立了二
十多年了，他要向社会证明自己独立的人格。方老汉就是方老
汉！他不依属任何人和任何关系！
在被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方老汉愤怒了，但愤怒也是
白愤怒。他挥舞着双拳，愣是找不着对手，连一个发泄的对象
也没有，就像老牛掉在枯井里，有劲没处使。他感到了深深的
悲哀。
晚上，他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火车站
那个曾给他温馨记忆的小茶栩。不过，这儿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了，低矮的街道全变成了两层的小楼，四处霓虹灯闪烁：环球
大酒楼、新世纪广场、大世界歌舞厅……到处都是吓人的招
牌。从大城市回来的方老汉，一下子就看穿了繁华后边的虚张
声势，不过是条小吃街罢了，张狂什么？
他仔细观察了一阵，分辨清野娃那个小茶棚如今变成了
“ 小城大饭店”
，两层，
虽然门面不大，
倒也装修得富丽堂皇，
颇
有些气势。
方老汉信步走了进去，满面春风的服务员小姐立即迎了
上 来 ，问：
“ 先 生，
几位 ？
”
“ 就我自个儿。
”方老汉搭眼一瞧，
楼下都是零客，
乱糟糟
的，有两个汉子正在猜拳行令，许多人都在肆无忌惮地抽烟，
还有饭桌上云雾缭绕的火锅，弄得整个餐厅乌烟瘴气。他不由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１

皱 了 皱 眉 头，
嘟囔了一句
“：金 玉 其 外，
败 絮 其 内。
”
服务小姐一个劲地把他往餐桌上引，他抬头看了看那块
醒 目的
“ 楼上 雅 座”
的 牌子，
不 理她，
信步 就要 上 楼，
小 姐拦 住
了她。
不接 待零客。”
“ 楼上都是包桌， 小姐提醒说。
“ 要是我包桌呢 ？
”方老汉不悦地说。
“ 先生，
只你一个人怎么包桌 ？
”小姐笑着说。
“ 我愿意，
你管得着吗 ？
”方老汉不耐烦了。
“ 包桌最少需要二百元。”小姐依然耐心地解释。
“ 二百就二百！
你看我掏不起是吧 ？
”方老汉说着拨拉开服
务小姐就往楼上走。
楼上果然雅座，一间一间的小房子，铺着地毯，放着大圆
桌，高靠背的红木椅子，雅致的吊灯，屋角有卡拉Ｏ
Ｋ音响。只
是桌子中间的花束太艳，一看就是假货。方老汉拣了一间空房
坐定 ，吩咐服务小姐说：
“ 就 我 一 个 人，
吃 不 了 那 么 多。
你 告 诉 厨 师，
拣 好 的 上，
够
吃就行。”
服务小姐应声去了。
一会儿，
就上来两个凉拼，
两个热炒，
两个汤菜，
色香形俱
隹 ，是地道的鲁南菜系。
“ 嗯，
这菜味道不错。
”方 老 汉 自 言 自 语 道 。
酒是本地有名“
的 护城河大曲”
。这酒挺冲。
方老汉自斟自
饮，三杯洒下来，就觉出酒劲来了，鼻尖上沁出一层细汗珠
儿。家乡的酒菜地道，就像这里的人 不，
这二年好像人变
了，
变得有些陌生，
有“些 隔”
。他为找 一家接收单位 而四处碰
壁就是证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２

方老汉又喝了几杯。突然他想起了野娃。怎么到现在才想
起野娃？他有些奇怪，都在野娃的酒楼上吃了一个小时的酒
了！本来他找到这儿吃酒就是一种寻旧感使然 ，
他在潜意识里
仍然认定这儿是野娃的小茶栩而不是这堂皇的所谓“ 小城大
饭店 ”
，他 想和他 过去的 心上人 交流一 “
下 过 去”
的 爱。
可 是自
己在品尝着“ 护城河大曲 ”和美味的同时， 并没有品尝出那段
美好的爱来。这是怎么了？而且，他回忆到他回小城找工作这
几天也很少想起野娃。他是知道野娃已到了清管所工作的，完
全应该去看看她，即使不是去寻找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作为
老朋友也是应该登门拜访，但是自己没去。这是为什么？难道
爱也分阶段性？爱也会随着时间的久远一点一点流失掉吗？那
么
“，时间”
这 个东西太可 怕 了！
他感到了燥热。他唤来服务小姐打开窗子，一股清新的风
吹进来，赶走了暖气片散发出来的闷热。
方老汉想到卫生间去方便一下，问：“ 小姐，卫生间在哪
儿？
小姐说
“：对不起先生，
本店没有卫生间，
要方便须出了门
往北走，过一条马路往右拐，约走五十米往北再一拐就是。”
方 老汉 被
“ 拐”
糊 涂 了，
说“：这一 条 小吃 街 上所 有 的饭 店
都没有方便处吗 ？
”
小姐点点 头 ，
说“：我 们 也 是 这 样 去 方 便 的 ，
其实并不太
远 。”
方老汉拍一下桌子，
叫道“：岂有此理！
开饭店就是方便顾
客的，
这样去‘方便’怎么能方便顾客 ？
”说完就踉踉跄跄地要
走。
小姐说
“：先 生 ，
你还没 有付款呢。
”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３

方老汉又拍了一下桌子，
说“：我去方便一下就回来，
我还
没喝完酒如何结账 ？
”
“：我不认识你，
小姐委屈 地说 你方便完了不回来咋办 ？
”
忽然进来两个 保安模样的男子汉，一个满脸横
正吵吵着，
肉，另一个脸上密密麻麻地长着青春痘，一左一右把方老汉堵
住了，
形势有些严峻。
此时，
方老汉酒力上来就有些气盛，心想
连师长我都不怕还怕这两个县城的小毛贼不成？他伸出双臂，
向后一用力，只见桌倒椅子歪，伴着一阵哗啦啦的杯盘之声和
小姐的一声尖叫。
“ 什么人这么大胆！
”随着一声断喝，
一个矮胖青年立马来
到，
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喽罗，
一人就是一脚，
骂道“，不中用
的 东 西，
养 你 们 何用 ？
”
矮胖青年扫了一眼方老汉，
冷笑一声，
说“：哥们想在这儿
练练拳脚吗？也不打听打听我方衙内长了几只眼！老子在这儿
开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方衙内说着说着不说了，
满脸杀气立刻变为惊慌失措，
攥
紧的双拳下意识地松开，底气不足地低声道：
“ 你，
你 是……大哥？
”
此刻方老汉有些醒酒，
定下神来仔细一打量，
才发现是大
水冲了龙王庙 —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这方衙内不是别人，
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方跃进……

其实，
野娃对小羊之事早有觉察 ，
只是不愿 承认不愿接受
这个事实罢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４

本来，她是准备到省城看看杨小羊的，那几天自己心神不
定，
坐卧不安，
右眼皮 直跳 这是不祥之兆。自己能出什么
事呢？难道……难道是小羊出了什么事么？那晚上杜耘在她那
儿醉酒，有意无意提醒她的几句话，自己当时并没有往心里
去，只是以后想起来，才品出点味儿来。当时杜耘是支持她去
省城看小羊的。第二天她到所里请了假，决定赶赴省城。
那天，她早早来到火车站，站在熙熙攘攘的票房前，突然
对自己的行动感到不甚妥当：我这是干什么？急急忙忙去省城
就为了看一眼小羊吗？要说惦记着小羊，这几年来，自己哪一
天哪一时不在惦记？不是都挨过来了吗？而且小羊马上就要放
寒假，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又绵又软的小羊蹄儿就会回来
的。再说了，去省城来回坐火车花费不少，自己请假还得扣工
资，这合算吗？算来算去，省下的钱够给小羊买件皮上衣的
了。百货大楼新进了一批男装皮上衣，有许多人都穿上了，挺
神气的，她打算领了下月工资也给小羊买上一件。大学生了，
穿寒酸了，别人看不起……这样想着，犹豫着，就想抽身往回
走。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作家柳君。
柳君从省城回来，刚下了火车，他正穿着百货大楼卖的那
样的皮衣，
手里提着公文包，
十分潇洒。
本来，
野娃没想和他打
招呼，她对这个小城的名人有一种距离感。小羊上大学前，那
回他去采访野娃表现出来的那种居高临下及诱导似的提问，
还有最后发表出来的文章中许多不实之词，都给她一种不实
在的油嘴滑舌的印象。这次遇见他，她连跟他打招呼的想法
也没有，想尽量躲开。可是，柳君还是看见了她。
即将发行的《 齐鲁青春》将载
作家柳君此刻正春风得意，
着他的名字飞向千家万户，只在小城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５

君要一鸣惊人轰动全省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是金子总要
发光 没发光是时机未到。
现在他不是要 发光了吗 ？
回头看
看自己的成长脚印还是令人满意的。
先是从 一个农 民起步，
经
过业余报道员、业余作者、文化馆的临时工诸多台阶，现在成
了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专业作家，还 是政协委员呢 ！
往后必
将是一帆风顺，
弄个文化局长当当，
也未可知。
再以后呢 ？
宣传
部长 ？
市文联主席 ？
也不是没有可能。
啊嗬！
顶着一头高粱花子
的农民柳君终于靠自已的努力、心血和汗水，换来了锦绣前
程 。 这是一条多么艰难而又坎坷不平的道路！
每每想起他总是感慨万千，不能自已。
碰到野娃，柳君有七分高兴，三分不安。高兴的是自己多
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而野娃这个典型简直就是为他准备的，他
的每一次成功都和野娃有关，这小女子简直是他柳君的福星，
以后也必定成为他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他想什么时
候采掘就什么时候采掘，想怎么利用就怎么利用。他感到不安
的是自己对野娃这座宝库只索取而没有奉献。特别是对小羊
的情变，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关键时刻自己编造了谎言
促进了杨、
乔爱情悲剧　。 差 一把柴禾不开锅，自己便充
俗话 说，
当了这一把柴禾。这是不是有点恶劣？有点不光明正大甚至有
点儿……卑鄙 ？
不！我是为了事业才这样干的。
事业，
才是第一
位的。
为 了事业，
我有什么错！
痴情的野娃，
不走运的 野娃，
作
家柳君对不起你了！为了那个辉煌的目标，为了事业，只好把
你变成车马炮或兵卒使用一下了，以后还将进一步使用……
看到正要出远门的野娃，柳君心里一动，他立即明白野娃
要去省城看望小羊了，这个糊涂女子还不知道一场暴风骤雨
将要到来。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她能忍受得了吗？能承受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６

住吗 ？
万一她垮下来 比 如说自杀，
比如说疯了，
他柳君导
演的这场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
写文章，需要铺垫，那就给野娃来点铺垫好了，把小羊的
事一点一点地告诉她，也好让她有点思想准备。在他正想着怎
样告诉她合适时，野娃却转回身，犹像着要回去呢。
”柳君佯装着突然碰见野娃似的，截住了
“ 这不是野娃吗？
她的去路
“，要出远门吗 ？
”
野娃只好对柳君笑着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 你是去省城吗 ？
我刚从那儿回来，
还见到了小羊呢！
”柳
君把话往主题上引。
这果然引 起 了野娃的注意 ，
她连声问道：
“ 小羊他好吗 ？
你在哪儿见到他了 ？
他有信捎来吗 ？
”
柳君故意卖了个关子，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说去。他
告诉野娃：
“ 小羊如今可是大发了，和一叫什么丹的女同学摽
着膀子争第一呢，还要考研究生…… ”
野娃问
“：什么是研究生 ？
”
柳君说
“： 就是大学毕业后，
再读几年。
如果小羊考上了研
究生，
可就回不来了，
咱 这县城庙小盛不下他这个大和尚。听
说读研究生期间不准结婚哪！”
野娃说
“：那 是 好 事 ，
别 管 几 年，
只要是上学我就供他，
这
没问题 。”
“：怎么没问题 ？
柳君说 问题可大了，
念出书来可就不理咱
这个不县城的人啦！”
“ 小羊不会那样。 他是喝咱护城河的水长
野健肯定地说：
大的，
还能忘本不 成 ？
”
柳君感叹一声说
“： 这就难说了，
人心隔 肚 皮 ， 你 又 不 是 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７

羊肚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野娃一听这话就发了脾气，愤愤地说：“ 我家小羊是什么
样 的人 我心 里有 数， 别人 再嚼 舌 头根 子也 是瞎 子点 灯白 费
蜡。”
柳君见她痴迷不悟，还在那 儿做美梦，就不阴不阳地说：
“ 如今这世道计划不如变化快，等火上了房再救可就迟了！”
野娃勃然大怒说：
“ 你怎么胡说八道，糟蹋起我家小羊
啦？
”
柳君盯着野娃说：“ 我糟蹋小羊？你现在还蒙在鼓里。
小羊早就成了陈世美啦！全小城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单单瞒
住你一个。告诉你，为这个我还写了文章呢，马上就要轰动
全 省 了 ……
野娃一伸手就抓住了柳君的领窝子，一拉差点把柳君提
溜起来。
她二目圆睁不依不饶地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快
把你那鬼话收回去！”
柳君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这女人手劲真大，气也太
盛，不打击一下她也太嚣张了，就把话变成刀子直直地往她心
尖上捅。
他说“：杨小羊早就不是你那个小羊了，
已变成了‘早
晨的大阳，
，成了杨晓阳。
他一进校就和教授的孙女谈恋爱，
都
四年了，眼看儿子都抱上了。你这个秦香莲等着为晓阳看孩子
去吧……，
，
“ 啪！
”作家柳君的脸上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他的眼前一阵
发黑，
等到他睁开眼，
野娃早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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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紧锣密鼓

三等甲级残废军人方老汉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工作。他说，
此处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
处处不留爷，
爷干个体户！
说得民政
局荣复转退军人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一个劲地苦笑。
他找到杜耘，
告诉她自己已转业，
不打算麻烦县里给他安
排工作了。他已在小吃街看中了一处房子，他要买下来干自己
的事情，可是钱不够，他那点儿转业费只是杯水车薪。最好的
办法是到银行贷款。可到银行后，行长不相信他有还贷能力，
让他找人担保，于是他就想起了杜耘。银行行长嘴一撇，一副
不相信的样子：
县委常委、
宣传部长为你担保，
别是做梦吧 ？
方
老汉的倔脾气就上来了，问行长杜耘担保行不行，行长倒是痛
快，拿出一张空白合同递给方老汉，说只要让杜部长签了字，
别说五十万，贷一千万他也敢给！
“ 你是我什么人 ？
你怎么知道我能为你担保 ？
”杜耘瞪大了
两只吃惊的杏眼。
“ 我知道你肯定愿意帮我这个忙。”方老汉不动声色。
“ 这就怪了，
我有什么理由 为你担保 ？
你应该去 找一下方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２９９

书记 。”杜耘提 醒他。
方老汉冷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杜耘心想：这人真是奇怪，简直莫名其妙！但让他这样
走了，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方老汉不是无赖，他能找自己
担保贷款，首先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把自己当成了朋友，
这情义千金难买啊！自己怎么轻易就否定了呢？再者，他要不
是遇到特别的难处，凭他方老汉那强烈的自尊心，他是不会
来开口求她的。何况他已在银行行长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兑
现不了，方老汉还有何脸面见人？她不由自主地拿起话筒，
拨了几个号，说：
“ 传达室吗 ？
请拦住那个叫方老汉的人，
让他回来……”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了方老汉那张嬉笑着的脸。
“ 我知道，你会帮我的。”他得意地说。

《 齐鲁青春》杂志在大学里传播得很快，几天工夫，全
校师生差不多人人都读到了那篇文章，人人都认识了文章的
主人公 杨晓阳与乔丹。
议论纷纷的大学生们迅速形成了两种观点。其一为“ 支
派 ” ，持这 种观 点的 人认 为 ：杨 晓阳 和乔 丹的 爱情 是正 常
的、健康的，不存在什么道德不道德的问题。但对野娃仍表
示深深的敬佩和 同情。他们认为晓阳和野娃悲剧式的婚姻从
一开始就不成立，后来的举动也谈不上什么背叛和移情。大
学生是社会的宠儿，是青年中的佼佼者，但这并不表明就应
该背上道德的包袱而达到某种平衡 ，其 二为“ 踢 派”，持 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０

种观点的人认为：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不可能是身在“ 世外桃
源”，和整个社会是一体的，大学生的行为也需要社会的传
统的道德力量所约束，野娃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那种
需要 大力 弘扬 的传统 美德 ，她对 晓阳 的爱 是无私 的 、高尚
的，而晓阳已从行动上，也就是实际上接受了野娃的爱，这
是众所周知的。杨晓阳移情别恋，为社会舆论所不容是顺理
成章的事，而乔丹在明知晓阳有了伴侣的情况下还同晓阳拉
拉扯 扯 ，谈所 谓恋爱 ，也 同样应 受到 道德 和良心 的双 重谴
责。
这两种意见针锋相对，势均力敌。校学生会、校团委为
此组织了几次座谈、讨论，“ 支派”、“ 踢派”均吵成一锅
粥，不分胜负。《 齐鲁青春》杂志社迅速派记者前往学校采
访，并在刊物上辟专栏，让两种观点同时亮相于大庭广众之
下，把这一争论再一次推向高潮。
而社会上的议论却几乎是一边倒了，千言万语一句话：
批判杨晓阳和乔丹，支持野娃。人们对弱者的同情仿佛是与
生俱来的，许多人读着文章声泪俱下。《 齐鲁青春》编辑部
的读者来信堆积如山。在声讨“ 陈世美”的同时，不少人纷
纷伸出援助之手，请编辑部转给令人同情的“ 秦香莲”一点
心意：一笔或多或少的款子，或一封热得烫手的信函，以示
支持。
由于晓阳家乡的市报转载了《 齐鲁青春》的文章及市委
书记的批语，再就是此事就发生在本地，其轰动效应就可想
而知了 。一时间，小城清管所的电话铃声不断，平时被社会
冷落的角落骤然成了热点，人们把对弱者的同情化成问候、
声援、支持，从各种渠道源源不断地涌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１

杨晓阳和乔丹决定去一趟小城。在台风中心的他们已明
显地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别说各种议论了，仅是一天
比一天增多的一捆捆来信也让人颇为头疼。这些信有的是冠
冕堂皇的谴责，有的是恶狠狠的谩骂和诅咒。有人给晓阳寄来
了纸做的驸马帽，意为他是带乌纱的陈世美，有人给乔丹寄来
了一根绳子，
让“她 吊死算了”
……
乔丹似乎还没有什么，她甚至还用那根绳子当跳绳跳了
几下，对那奉劝她上吊的信啐了一口，还笑着和晓阳打趣说，
她还没和晓阳结婚过日子，哪能上吊呢！而晓阳则不同了，他
是焦点中的焦点，靶子中的靶子，面对议论和误解，他无从解
释，他有一百张嘴恐怕也难以说清问题的所在。今儿中午，钱
一串幸灾乐祸地告诉他，小城老家的宣传部长来学校了，在校
长室里谈了一上午，那部长还是女的呢！晓阳就猜出是杜耘来
了。杜耘这次来一定与他有关，可是她连招呼没打就走了。下
午，校考办主任告诉晓阳，接学校通知，他的考研资格被取消
了，理由是他所在的县委来人要求，说小城人才匮 乏 ，
这次他
大学毕业一定要回家乡工作……
乔丹一听就火了，拉着杨晓阳就要去找校长评理，晓阳摇
摇头说不去。
乔丹说
“：这 是你 的 权 利，
凭 什 么不 让 考 研 ？
”
晓阳说
“：不 考 研 照 样 生活，
就 顺 其 自 然 吧。
”
乔丹被晓阳的软弱无能气得转过身就走，走了几步，想了
想又不得不回来陪他。这段时间是关键时刻，应该有苦同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２

团结 在 一起，战斗在一起，决不能后院起火自己乱
有难同当，
了阵脚……
于是她就变着法儿让晓阳高兴，让其放松高度紧张的神
经。星期天，她领他去爬山钓鱼滑旱冰，平时时时陪他吃饭谈
笑看电影。可这些努力均无济于事：有时晓阳会盯住某一个地
方呆呆地看，一看就是半天；有时貌似静静地读书，可十分钟
也不会翻过一页。不过有一条，乔丹感觉到了，他比任何时候
都爱她了，
下了课，
一个小时不见她，
他就满校园找，
目光飘忽
游移，
不着边际。
有时他还会痴痴地问她，
是否真爱他，
爱他哪
一点。乔丹总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真爱他，他的哪一点她都
爱，包括他的绵绵的山羊脾气和缺点。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忘
情地扑向乔丹，还她一个长久的深情的吻。
“ 我 恐怕 真考不 了研 究生了！
”晓阳对 乔丹 说。
说 完，
他定
定地望着乔丹的眼睛，仿佛在等待着她用眼睛回答。
“ 一个人的成功，
不在他有多么高的学历，
不让你考研，
我
也不考了。”乔丹认真地说。
“ 我可能要分回小城呢。”
“ 另一个傻瓜愿意随你一道去！
”
“ 丹丹！
”他热切地叫了一声，
心头一阵排浪打过。
这样的对话一天内重复了三遍。乔丹真担心这样下去会
导致难以预料的后果，所以，她决定陪晓阳去一趟小城。一是
她从校分配办得知这次大学生分配，小城有好几个名额，她决
心申请一个；二是去看看野娃，野娃在她心中的形象是泼辣
的、率直的，这种性格的人是直肠子好交往，同时也是善良的、
通情达理的。她要把自己和晓阳的一切坦诚地告诉给这个心
目中的形象，求得野娃的理解和支持。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３

力，
爱，有这 个能力。
如果野娃 爱晓阳的 话，
野娃 会同意的。
野
娃不可能不同意，没有理由不同意。她和晓阳的爱别人看似平
淡无奇，而她自己认为这个爱感天地泣鬼神。如果野娃同意了
她和晓阳的爱，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了，那本狗屁杂志的文章也
就一钱不值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晴空万里。
杨晓阳想，
乔丹想得太天真了，
太单纯了。
她不了解小城，
不了解小城的护城河。小城的护城河，是一条古老的传统意义
上的河，几千年来它就这样一如既往地流着，波澜不惊地流
着，水不深，但风浪乍起，颠覆个小船淹死个人还是轻而易举
的。一切简单里面都包含着复杂，一切平静的现象都预示着风
险。
天真 、
单纯的乔丹不懂这些。
因为她不是小城人，
当然不能
怪 她。
从心里说，杨晓阳是不赞成和乔丹回一次小城的。他不知
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该承受的一定要承受，只是早晚而已。
他想起了水站徐奶奶的话：“ 不是福，就是祸，是福是祸躲不
过。”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方老汉利用银行贷款，
在小吃“
街 小城大饭店”
的对过，
盘
下了一排门头房。他大兴土木，拆了旧房，盖了一座两层西式
小楼。这座奶白色的小楼，一个月就盖好了，而装修却花了将
近两个月的时间。方老汉用了许多没见过的闪着豪华光彩的
或扁或圆的材料，还有些不锈钢制品，弄不清是什么东西。他
在盖饭店，
与他弟弟一决雌雄吗 ？
不像。
抑或是商场 ？
加工厂 ？
也不像。
又过了几天，
小楼上挂出了招牌：
公厕。
这时有人大声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４

笑道
“：哟嗬，
这个方老汉，
转业当了 厕所所长 了！
”
小城不少好奇的人进小楼参观。凡是参观者都大开眼界：
这哪儿是厕所，称其为豪华宫殿也不过分，里边的用具全是新
式的，好多设施连名字都叫不出，别说用了。
试开业期间，方老汉请杜耘前来参观试用，在他再三督促
下，杜耘红着脸试用了一次，令这位经多见广的女宣传部长目
瞪口呆。玉兰花的香气淡淡地在厕所的门厅里飘荡，顺着红地
毯进入其中心位置时则换成了浓浓的茉莉香。各种设备配套
齐 全，
冲、洗、
擦 全是 自 动化 操 作，
用 毕 出来，
就有 身 着 红裙 的
服务小姐上来为其梳发整衣，递手巾把儿，最后是洗手、烘干、
抹油 等系 列服务。
临 走，
小 姐为 其开 门，
再 追加 一句
“：欢 迎再
来。”
“ 你胡闹腾什么 ？
”杜耘“
被 服务”
得满脸生辉，
批评道
“，太
扎眼了！
你这个公厕不是免费的吧 ？
”
“ 每位一元，
不 多。
”方 老 汉 说 。
“ 还 不多！
这 儿 是小 县 城，
不 是北 京 的 使 馆区。
”
“ 我算了一笔账，这条街上有四十三家饭店。由于大都是
公款吃喝，生意兴隆，平均算起来，每天大概有三千多个食客，
而整条街道就我这一座厕所，不愁没有客源。假如这些人每人
来方便一次，就是三千多元的收入，这还不包括那些过路的、
抱着好奇心来参观的……我这儿还可以开发票，让其回单位
报销，至于是开成饭费还是办公用品或是住宿费客随主便。对
于常在这条街上住着的老主顾则实行月票制，半价优惠；对学
生、离退休老干部以及荣复转退军人一律打八折……”
面对着滔滔不绝的方老汉的实施方案，杜耘不得不服气
服气他的聪明过人，服气他的思路开阔，服气他的与众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５

同。你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会像背倚大山一样，有种踏实感，
你时时处处都可以分享到创业的愉快和幸福。她突然联想到
自己，自己依靠谁呢？一个女人，即使一个女强人也是需要一
种坚实的依靠的。
在会客室里喝闲茶的时候，二人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野娃。
方老汉对杜耘说：“ 我需要一个帮手，野娃是最合适的人
选，
你能 不能说服野娃，
跟 着我干 ？
”
杜耘坚决地摇摇头，说：“ 县委已决定最近调整野娃的工
作。
”接 着又郑 重地 说
“，你还 惦记 着野娃 ？
现 在你就 死了 这条
心吧。野娃是名花有主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老汉说
“：杨小羊变心了，
找了个女大学生，
这事已经满
城风雨了。”
杜耘说：“ 那是不作数的。我们有责任让小羊浪子回头悬
崖勒 马。”
方老汉长叹一声，说：
“ 这样做也许是帮了倒忙呢。”
杜耘警惕地问道
“：此话怎讲 ？
”
方老汉微微一笑 ，
说“：这就像皮 球，
压得 越重，
跳得 越高，
压而不服嘛，事情往往是向着反方向发展，凡事要顺其自然。”
杜耘说
“：你是不是想守株待兔捡个便宜 ？
”
方老汉有些恼火，
想了想又笑了，
说“：野娃不是五年前的
兔子了。
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时间最无情，
现在我爱的还是
五年前的那个野娃，对五年后的野娃我想像不出她是什么样
子。
就说你吧，
五年前我鄙视你，
恨不得揍你一顿，
五年后的今
天，我们不是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吗？也许我还会爱上你呢！”
杜 耘制 止道
“：不要 胡说，
我已是有夫之妇，开不得这种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６

笑。”
方老汉说
“：爱是不讲条件的，
它说来就来。
杨小羊爱上乔
丹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
杜耘说：
“ 你知道小羊和乔丹的爱情后，不是还打过他吗？
怎么你现在改变了观点了呢？”
方老汉说
“：此一时彼一时也，
打他也该打，
打完也就了结
了。”
杜耘被方老汉的理论弄糊涂了，说：
“ 那还有什么是非？”
方老汉说：
“ 有时候是就是非，非就是是，没法说清楚。”
杜耘从来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观点，觉得新鲜而又别致，这
是在官场上无法听到的，就不知不觉地与方老汉聊了下去。二
人直聊到天上了黑影，杜耘才如梦初醒，说：
“ 我还有个会呢，
这下子耽误了，
该死该死！
”
方老汉讥讽地笑道
“：杜部长很忙哟！
”
杜耘咬了咬牙下决心说：
“ 反正到了散会的时间了，我把
晚上交给你了，不过你得管我饭 我帮你贷款，总得感谢一
下我吧？”
方老汉两手一合，
拍了个响掌说
“：脱了官服，
这才更像个
女人！那我就对你口头表扬一次 就不记入档案了！”
杜耘哈哈大笑，笑得很痛快也很本色。她好久好久没有这
么笑 过了。

野娃不敢出门 ，
她尝过生活的一切 滋味：
酸的甜的苦的辣
的咸的……惟独没有尝过被人同情的滋味。这是一种什么样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７

的滋味啊，
像中药汤，
浓烈，
杀口，
五味俱全。
你必须捏着鼻子
不品滋味地灌下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市委书记来看过她，
县委书记也来过，
妇联、
工会、
文明办、
计生委……各部门的领
导走马灯式的来访，她像一个木头人似的被摆来摆去。她走在
街上，立即就有人认出她来，无数个同情的眼神就贴上来，让
人防不胜防，吓得她也不敢上街扫马路了。领导马上说她身体
不好，可以休息几天，就有人不断送来慰问品、营养品什么
的。
她想哭，
就有人陪着掉眼泪。
她想说话，
就有人陪着聊天。
她已经没有了自由，
似乎她所拥有的只“
有 同情”
二字。
那天在火车站听了柳君的话后，她直接到水站去找徐奶
奶，关上门大哭了一场。其实徐奶奶这儿已经不是水站了，这
条街的家家户户都安上了自来水，水站的功能逐渐减退，不得
不关门停业。人总是得吃饭，于是徐奶奶重操旧业，没想到生
意兴隆 这如今算命的人太多了，连市里的干部都开着小
车来“
找 徐半仙”
指点迷津呢！
民间版本的《 徐半仙算卦记》四
处流传，
据说这老太太神了，
上晓天文，
下通地理，
前后五百年
的事一算就清清爽爽。某企业家的工厂连年亏损，请徐半仙一
算，
顿悟，
只改了一扇门，
来年就财源滚滚；
某单位丢了一批物
质，
连公安都无能为力，
请徐半仙摇了一卦，
真灵，
第二天就找
到了货物……灵得连徐奶奶自己都糊涂了，面对来求她算卦
的人送的越来越大的红包直“
念 阿弥陀佛”
呢！
徐奶奶是料定野娃一定来找她的，在这一点上说她老人
家料事如神一点不假。
那天，
徐奶奶徐半仙突然想听拉魂腔，
经多方打听，
才知
道如今瞎子鲁老三已不是原先那个鲁老三了，这瞎子带着他
那个宝贝 — 软弓京胡，上市闯省，一直拉到北京城，成了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８

当当 的民间 艺术家 了！
想什么 就来 什么，
想瞎 子鲁老 三，
鲁老
三就回来了。这时一丝若有若无的软弓京胡声从护城河那儿
飘 飘 而 来。
喜得徐奶奶立即宣布
“ 下班”
，撵走了几个请她指
点迷津 的上门客。
她洗脸更 衣，
直 奔护城河而 去。
这时 正是鲁
老三赴京归来汇报演出，
刚拉了一段《 百鸟朝凤》，
正享受着
亲切 掌声的时 候 ，徐 奶奶不失 时机地 凑到鲁 老三耳边 告诉
他，
为了给民间 艺术家接风，
她备 了酒菜为他 祝贺。
也 许这一
趟京城之行受尽了高规格的接待，瞎子鲁老三对徐奶奶的家
宴不感 兴趣或认为 不够规格，
居然不理 不睬，
不吭一声。
如此
冷遇令徐奶奶大怒，上去一下就扯起鲁老三的耳朵，把著名
民间艺术家的威风拧下来甩在护城河里，这下子鲁老三服气
了，
连连告饶。
一个小时后，瞎子鲁老三已坐在徐半仙徐奶奶的热炕头
上，
品着 温热 “
的 护城 河大曲 ”
，享 受着八 菜一汤 的待 遇，
舒服
得直唱小曲儿了。二人一边喝酒一边闲扯，扯着扯着就扯到
了杨小羊和野娃的事情上。
鲁老三说：“ 我这次到省城演出，最受欢迎的有两个节
目，
一个是《 百鸟朝凤》，
一个是拉魂腔唱段。
拉魂腔最叫响的
段子就是我自编自演的唱野娃姐弟俩的那段了，那段子赢得
了不少掌声呢！
”
徐奶奶 说
“：你是只 知其一不知 其二。
我算着野娃 这丫头
的命硬，
两个 人合不合 以后还两说 着呢！
”
鲁老三把一粒花生米扔在嘴里，一吃 惊就卡在嗓眼里 。
一阵 剧烈 的咳 嗽后，
鲁 老三 问
“：你如何 知道 ？
”
徐奶 奶说
“：我 的卦灵 嘛！谁不知道我是徐半仙？”
鲁老三想了想说
“：是这么个理儿，
我也觉得这段姻缘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０９

娃 有点 一厢 情愿。
这 种事，
唱 本上 多了。
”
“：有她野娃哭的时候。
徐奶奶说 我得给野娃泼点凉水，
给
她熄熄火，免得伤心损肺再搭上小命…… ”
徐奶奶一看到 野娃大哭事情就明白了大半。她 没
这如今，
有阻止野娃的哭，怎么也不能让孩子憋 屈着， 哭透了 才能心
平，
才能进行她和鲁老三商定的方案。

作为导演，却不知这出戏的结尾能否按照设计的框架发
展，这令作家柳君十分苦恼。
如今，
大幕刚一拉开，
就有了碰头彩，
好兆头。
许许多多人
物轮番登场，除了主要人物外，跑龙套的多多，打顺风旗的多
多，热热闹闹，
风风火火，
自己坐山观虎斗，
悠然自得地欣赏着
有 什么能比这更有意 思？
人间百态，
下一步怎么 办呢？ 只有两种结 局：
　一 是 野 娃 弃 她的爱
情，让晓阳和乔 丹 结 合 ；二 是 乔丹 与晓阳分手，
晓 阳跟野 娃结
婚。后一种结局，顺人心合民意， 有了这个美好的结局自己怎
么着也是立了一功。自己再搜集一下全部线索，估计捣鼓一部
长篇报告文学的材料足够 了 ，
而且这个故事要 情节有情节，
要
思想有思想，
要政治有政治，
利益均沾，
皆大欢喜，
这是最好的
安排了。
但 是， 真 实 的 情况到底怎么发展，目前还是个未
戏是戏，
知数。假如是第一种结局呢？假如野娃放弃了她的爱情，听任
杨晓阳和乔丹结婚 — 这是十分可能的，他便陷入了尴尬的
境 地 。他仔细分析过，野娃对晓阳的爱有两种，这两种爱混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０

在一起缠缠绵绵的分不清楚：
一种是男女之爱，
另一种是姐弟
之 爱。
如果这两种爱能上秤称的话　
，应该是各占百分之五十
的。如果稍为一偏沉，也许是姐弟的爱超过了您人的爱，野娃
就会让步，支持晓阳和乔丹结婚。那么，这出戏就彻底唱砸 了，
乔丹、野娃、晓阳都会一致对外，对他这个始作俑者恼恨有加
猪八戒照镜子里
了 ，自己那才真正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外不是人了。
他反复想过，认为自己不能老是任事情向前自然发展，自
己完全有能力有办法有条件操纵这个剧情。他柳君不是无能
之辈，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过不去这条窄窄的护城河？

那天按照徐奶奶的吩咐 ，
野 娃点燃三炷香，
插在香炉里，
对着挂在北墙上说不上是哪路神仙的画像磕了三个头。然后
她把三枚硬币放在卦筒里轻轻摇动， 摇了一会儿，
便把卦筒紧
闭 上眼睛，祈祷了一番 ，
贴在胸前， 接着将卦 筒里的硬币倒在
桌上。徐奶奶一眼扫去，硬币几个正面几个反面便一目了然。
徐奶奶面对神像，
闭上两眼，
双羊合掌，
口中念念有词，
此时香
烟缭绕，
庄严肃穆 。少顷，
徐 奶奶睁开眼睛，
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
说：
“ 娃儿，
你想听假话还是想听真话 ？
”
野娃心里一下 子揪紧了， 结结巴巴地说：
“ 怎么 ？
卦象上不好吗 ？
”
“ 嗯。
念咱娘俩多年的情分上， 我得给你说实话。
娃儿，
什
么事都有个定数。记得五年前我给你算的卦吗？那时的卦象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１

上上大吉，你和小羊是天作之合，那是指姐弟之合说的。不过
从眼前的这卦象上看，你的命硬，但克夫不克兄，与五年前的
那卦并不相抵……”徐奶奶看着野娃的脸，斟酌着字眼，她怕
吓住这女娃儿。
“ 哦？
这么说我不能和小羊一起过喽 ？
”
“ 谁说不能 ？
作为姐弟容易，
作为姻缘就难了！
”
“ 我不怕难。徐奶奶你有没有破解的办法？”
“ 天意难违啊！
”
野娃的泪珠儿扑簌簌滴落下来。徐奶奶觉得每一滴泪珠
儿都砸在自己心上：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娃儿能挺住
吗？
不，不能心太软，
不能让她心有幻想。
如吞吞吐吐，
零刀子
割肉，
会更痛苦的，
而长痛不如短痛。
这样的事，
她见得多了，
现在不是鼓励她的时候。没娘的女娃儿，苦哇！
从徐奶奶那儿出来，野娃神情有些恍惚。外边的阳光很
好。从护城河那儿吹来的风在冬天的街道上打着旋儿，几片被
秋风遗漏的枯叶还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摇动，像哗哗的小旗；
几
只麻雀在电线杆子上探头探脑；几个儿童正在护城河上滑冰，
脚下的冰面咯吱咯吱直响，真令人担心……
野娃顺着护城河边默默走着。
顺河风一阵儿一阵儿的，
使
她的围巾一会儿上扬起，一会儿又贴在头上。
“ 小羊变心了！”
一个声音尖锐地在野娃心头叫喊。小羊变心了！就是那个她用
心血浇灌的小羊，就是那个她用整个生命心疼他爱护他的小
羊，
就是那个无论从喊方面讲都不能背叛他的小羊！
可是，
这
个又让人操心又让人挂心的小羊蹄儿，他变心了！
这个小冤家，身上背负着她全部的希望啊 ！
如 今，
他在往
她心尖上捅刀子！他 的 良心呢 ？莫非让狗吃了 ？
柳君告诉她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２

个信息，
她还不信，
这事太大了，
简直是泰山压顶，
她不敢相信
啊 ！可 是……野娃在心里叫道：老天，老天！你怎么不睁开眼，
替我看住我的小羊呢 ？
不，不！
老天是最不可靠的。
徐奶奶的卦
好灵好灵，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都有定数。
人是无法更改的，
我的命好苦好苦……是的是的！她想起几年前小羊对她的爱
躲躲闪闪，想起小羊临走之前做样子的一吻，想起送别的酒宴
上鲁老三、徐奶奶的警告……这一切的一切都预示了今天，预
示了今天的结局。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
走着……突然，她停住了脚步：我今
天怎么了？我不是要去省城看小羊的吗？怎么返回来了呢？我
要去，
我要上省城 ，
得到小羊变心的信息，
我就更要去了！
我要
当 面 问问小羊，
我要扒开他的心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去，一
分钟也不能耽误，我要立即见到这个小羊蹄儿！小冤家啊……
野娃上了北去的火车。
当然，
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
从省城回来，
她就像换了个
人似的，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谁敲也不开门。
清管所的领导无法，只好叫来了杜耘，杜耘那时候已知道
了事情的全部，她正要去看野娃呢。等她着急地赶到野娃的住
处，门无声地开了。野娃平静地走了出来，像什么事情也没有
发 生 。她剪掉 了长辫，变成一头短发，更显出一 种成熟的味
道。
只是眼圈发黑，
目 光暗淡，
人也消瘦了许多。
她和杜耘打了
个招呼，就在杜耘吃惊中迅速穿上了土作服，把扫帚、铁锨放
在清 洁车上，推起车就走。她走出大门 ，
又回过头来对杜耘惨
笑 道：
“ 我该上班去了。”
杜耘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野娃的背影 ，准备了一肚子的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３

解词儿一个也没用上。
即使是女人，有时也无法透彻地理解另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的内心世界，是复杂的，复杂得千变万化，令人
无所 适从。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４

第十八章　　暂避锋芒

杨晓阳和乔丹下了火车，居然有人接站，令二人惊愕。他
俩每人只带了个小包，小包里无非是几件洗涮用具和换洗的
衣服。
他俩刚下火车，
手提包就让人接了去。
杨晓阳抬头一看，
是方老汉，神情就有些尴尬，脸火辣辣的，仿佛方老汉那三记
重拳是昨天才打的。乔丹倒没觉得什么，主动地伸出手去：
“ 您 好！
”
方老汉没有响应，只看了一眼那纤纤玉手，大方地一笑，
语气里却透着紧张：
“ 免了吧。咱们得从偏门出去了，因为出站口有一辆轿车
在专门 等着接你 们呢！
”
杨晓阳和乔丹大惑不解，方老汉只好边走边对他们说：
“ 你们要来的消息小城官方早知道了，
是一个内线 大概叫
什么‘钱一串’的打电话告诉柳君的，
所以小城电视台、
报社等
新闻部门的记者们正在门口恭候，要采访二位呢！我想，如果
实现这个策划，二位的形象今晚就会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在
《 小城社会新闻》上与广大观众见面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５

这么严重？乔丹与晓阳面面相觑。乔丹还吐了一下舌头，
笑道：
“ 我们成了新闻人物了！
可惜，
我没穿上那身红呢裙来，
没
法出风头喽！
”
晓阳没心开玩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次来，他是咬
着牙下定决心，硬着头皮来的，前景到底如何，他实在心中无
数。可不来又不行，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躲是躲不了的。学校
里关于他的爱情问题风头正盛，他原想来小城会好些，没想到
一下车，家乡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这使他心慌意乱，一时不知
怎么办才好。
晓阳随着方老汉从偏门出站，往北边一看，果然见出站口
人头攒动，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对着出站口调镜头呢！不由
出了一身冷汗。晓阳坐在方老汉叫来的三轮车上，感激地对方
老汉说：
“ 方 大哥，
你 辛 苦了！
”
说完，他心里仍然不解：方老汉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和
乔丹爱情的人，今天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安的什么心？

在经过几番大起大落的感情跌宕后，处在风暴中心的野
娃反而退却了。她告诉杜耘，强扭的瓜不甜，她同意小羊的选
择，这件事不要再折腾了，她累了。这让方书记和杜耘感到突
然和意外。这就像运动员长跑，无数观众为她加油叫好，眼看
就要冲刺，胜利在望了，这运动员却不往前跑了，这是什么事
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６

为了支持这位善良的当代秦香莲，县委是做了周密安排
的，连工作都给她调了。让她到工人文化宫去上班，放个录
像，管管图书什么的，事业单位，工作轻松，风吹不着，雨
打不着，要多体面有多体面，要多轻松有多轻松，别人花钱
送大礼还进不去呢！杜耘将上述情况一告诉野娃，竟然被她
一口回绝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新情况太出人意料。此事报纸
上广播上都公布出去了，不少人正为政府的义举叫好呢！这
本是个一张嘴天上掉馅儿饼的大好事儿，哪想到这丫头不识
抬举。杜耘就苦口婆心地劝，怕她不理解，还举例子说，前
几天她到省城办事，乘公共汽车碰见了一件事儿：一个妇女
被小偷偷去了钱包，有个见义勇为的青年人看见了，上前一
把就揪住了那个小偷。那小偷不承认，青年人就问那妇女丢
钱包了吗？这时全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妇女身上，包括那
个小偷。在众多人的期望中，那妇女开口了，她断然否认少
了东西，把见义勇为的青年晾在了那儿，让小偷眼睁睁地溜
了……杜耘解释说，她举这个例子不太恰当，可道理却是一
样的……野娃不作声 ，只瞪着迷茫的大眼睛望着远方 。此
时，杜耘发现自己还是不了解野娃。
大概野娃生病了，否则一切都无从解释。大家支持她，
爱护她，帮助她，满腔热忱地为她呼吁，千方百计地为其撑
搜，可霎时间，人们发现，所有的支持都没有依托而变得虚
伪和廉价。是的，野娃恐怕脑子出了毛病，无论如何也得给
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她拨通了县人民医院的电话。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７

乔丹拒绝了方老汉的建议，没住他为她和杨晓阳安排的
小旅馆，而是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县委招待所。
招待所的条件在小城是一流的。这里原来就是那个县宾
馆，不过进行了全面装修。乔丹住的这个房间里，打开窗户就
能欣赏到护城河的风光。已经是初春的天气，护城河畔乍暖
还寒，匆匆来去的人们还身着冬装，把脖子缩进大衣领中，或
围在围巾里。刚才在方老汉的陪同下，乔丹已参观了这座小
城的古城墙遗址，对那段差点毁于“ 文革”战火中的古城墙拐
角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仔细听了方老汉的介绍，再加上对这
些介绍粗浅的理解和想像，古朴的小城在她心中已有了一个
大体的轮廓。无疑，小城的历史是灿烂而又辉煌的，就像这城
墙砖缝里倔强而又坚毅地挣扎出来的黄茅草，无时不向人们
展示着顽强的生命力。他们还坐上了马拉三轮车，进行了围
城一圈的游览。晓阳推说有些头疼，
要回招待所休息，
乔丹对
他休息的深层次的原因表示了宽容和理解，仍然兴致勃勃地
与方老汉一起沿着护城河兜风。
这专门用来旅游的马拉三轮车，古色古香，车篷上绘满了
花鸟鱼虫等栩栩如生的图案。每个图案都方方正正，图案四
周都是云字钩镶边，色彩以大红大绿为主。前边拉车的是一
匹披着彩色织绵鞍套的红骏马，赶 车 人 穿 一 身 说 不 清 何 朝 何
代的古装 ，
高 高 坐 在 马屁股后边，
挥舞红缨长鞭，
马蹄嗒嗒，
在
不时迎面而来的或擦身而过的轿车、吉普车的车流中旁若无
说快不快，
人地穿行， 说慢不慢，
别有一番风光。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８

护城河里，尽管还有孩子在滑冰，毕竟是冬末春初，靠近
河南沿的冰已成薄薄的一片，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冰化雪
消，
燕子呢喃，
绿柳戏水，
满目春色 了。
中午，在“ 小城大饭店”，方老汉做东，宴请了乔丹和晓
阳。
杨晓阳曾对方老汉说出自己的打算：他先面见野娃，来一
下铺垫，视其情况，再去叫乔丹一同负荆请罪。乔丹立即表示
反对：
这都八十年代了，
自由恋爱，
何罪之有 ？
她要和晓阳一起
去……方老汉不失时机地作出裁决：都别争了，这次听我的。
乔丹还未来过小城，可以先参观一下小城环境，吃罢饭，我陪
晓阳和乔丹一起去。乔丹立即赞成方老汉的意见，晓阳也不再
说什么。如今晓阳是想野娃，又怕野娃，既想一头扑在她的怀
里大哭一场，又想自觉自愿地挨她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晓阳
的心情，方老汉是理解的。
菜不多，但具有地方特色：鲤鱼三吃、黑鱼四段、菱角荷
米、
老 鳖靠 河 沿 ……全是护城河的土产，令乔丹口味大开。因
这“ 小城大饭店”就是在晓阳住过三年的小阁楼遗址上兴建
的，不禁使他心潮起伏，哪有心品尝美味佳肴？只一口一口喝
酒 … …’

其 实 ．野娃是应该住院的。
虽不像人们说“
的 脑子出了毛
病”
，可 她的 胃 病时 好 时 犯，
已 是 大部 溃 疡，
遂成 痼 疾。
为她 检
查的，正是几年前她碰到的那位胖医生，他如令已是内科主
任，
胃病专家。
他为野娃进行了必要的检查，
二话没说，
就把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１９

委送来的这特殊病人送进了内科的单间病房。
当野娃得知要住院治疗的医嘱以后，想了想，同意了。但
她提出一个条件：对她住院的事严格保密，对外界不透漏半点
消息，否则立马走人。胖胖的内科主任觉得她提出的问题简直
荒唐至极，他当了三十年的医生还没见过提这么个条件的病
人，遂不予理睬。而野娃说到做到，立即自己拔下正打着吊针
的针头，
拒绝治疗。
胖主任立即像几年前那次为野娃治病时一样发了火，大
叫道
“：你还要命吧 ？
”
野娃不紧不慢地说
“：我是草民一个，
命本来就不值钱，
要
不要的无所谓。”
胖主任较上了劲，说
“：我不管是草民还是官员，
在我这儿
一律是病人…… ”
正吵吵着医院院长驾到，他正等着野娃的检查结果给县
委汇报呢，顶头遇到了这么个情况。院长岂敢怠慢，马上一个
电话打了过去。
杜耘赶快乘车来到了野娃病床前，弄清了情况，心里又气
又急，这真是一块豆腐掉进了灰窝里，令人吹不得打不得。杜
耘想起方书记刚才的指示，还有郑书记打来的电话，不免有些
心焦。这当儿，她还连着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就是医院
院长的；她刚放下话筒，第二个电话就来了，是丈夫郑大鹏用
手机在火车上打来的，说是马上就到小城了，问能不能用车到
车站去接他。她也是急糊涂了，
急急地说，
她有工作就不能接
他了，让他坐三轮回家。杜耘说完觉得有些不妥，本来二人就
有些过节，
这么粗暴容易走偏，
就想补救，
可
“ 喂”
了几声对方
已经关机，只好作罢。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０

野娃对杜耘复述了自己的要求。杜耘想：这算什么要求？
你又不是国家元首需要安全保卫。人大概不能太捧，捧上云端
自己就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了。
杜耘心里有些不耐烦，
说“：野娃，
为你的事我的心都操碎
了，
你少添点乱好不好 ？
”
野娃吃惊地看着杜耘，心想：是不是我看花眼了？怎么这
个杜耘不是原先那个杜耘了？杜耘也定定地看着野娃，感到模
糊而又陌生。二人对视了几秒钟，都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慌
慌的目光就分别躲躲闪闪。
野娃的泪涌了上来。她默默地叠被穿衣提鞋收拾东西要
走。杜耘这才知道铸成了大错，就上去抱住野娃的肩头，说：
“ 野娃，
你别生气，
这事怪我急昏了头，
事情都赶到一块儿
了。我那个冤家马上要来，心里起急，就……你就放心地住院
吧。我保证谁也不会知道。”
杜耘转过身，让那个一脸惊诧的小护士告诉院长，满足这
个病人的一切要求，不要走漏一点风声，就说这是县委的决
定，
理解要执行，
不理解也要执行。
小护士一时转不过弯来，
就
没行动。杜耘把声音提高了一倍，又命令了一遍，她才回过神
来，答应了一声，慌慌地走了。

方书记在听说儿子已回小城的消息后，大吃一惊。
那天，小儿子跃进专门孝敬他，
“
从 小城大饭店”
里炒了一
盘子爆辣羊肚 ，
用饭盒带回来，
这是他最喜欢吃的菜。
他不顾
妻子的反对，
倒了一茶杯白酒，
自斟自饮，
还没喝完，
跃进就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１

了哥哥已转业回城的事。
一下子，他就呛了一口酒，咳嗽不止。他不知道该高兴还
是该难过，儿子一走五年，音信全无，他这个当父亲的居然不
知道儿子的行踪，这不能不说是天大的遗憾。儿子没有乱来，
而是去当了兵，在解放军这座大学校里锻炼了几年，不能说不
是个好事情。可是儿子回来了，却对这个当父亲的视而不见，
这让他伤心，特别是听跃进说起他转业后四处找不到工作时，
引起了他深深的担忧。方书记已猜出儿子不找他的原因了：虽
然老子是官，安排个工作易如反掌，可我偏不依靠老子而依靠
自己的力量打天下！冲着这一点，他是欣赏这个没有得到多少
父爱的一贯独立自主的儿子的。但是，儿子这次回来有没有其
他的目的呢？是不是为了野娃而来？这是十分明显的。一定是
这样！野娃和小羊分手的事全社会都知道了，儿子可能就是为
这个而来。
他还恋着野娃，
这回可有了机会！
如果这样，
自己就
罪孽深重了！目前自己正做着让野娃和小羊破镜重圆的工
作。从某种意义说，这不亚于给儿子当头一棒，客观上在给儿
子的婚姻制造障碍！怎么倒霉事都叫我碰上了呢？
方书记在心里问自 己：
我现在怎么办呢 ？
放弃正做着的工
作，拖一拖，把野娃与小羊的事情拖黄，为儿子的婚事制造条
件，
铺平道路 ？
不，不妥！
作为一位领导，
还有没有原则 ？
你的党
性跑到哪里去了？是公大还是私大？
他把最后一口酒倒进肚里，这酒真辣。

酒过三巡，
话就多了起来，
就入了正题。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２

乔丹比较乐观，
她对方老汉说
“：只要是真爱，
那是什么力
量 都 打不 破 的。
你说 对 不 对 ？
”
方老汉不置可否，抄起随身带来的琵琶就拨弄了几下，
说：“ 我为二位弹奏一曲如何？”说完也不等别人赞成或是反
对，就用低低的男中音唱开了：

当阳光在冬天里唱响春天的歌，
我不知这歌声是复杂还是纯洁。
当雨点儿在春天时弹奏一曲夏天的歌，
我不知这歌儿是温柔还是热烈。
当风浪在夏天里唱起秋天的歌，
我不知该不该收获这片枯叶。
当爱情在秋天里想起冬天的歌，
我不知是否对得起你的沉默。
哦，护城河就在心头穿过，
谁能知道流过的是浊浪还是清波……

也不知是歌声弹拨琵琶，还是琵琶衬托着歌声，或者二者
融 汇贯通，不可分割，就制造出一种朦朦胧胧、欲罢不能的缠
绵。仿佛这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用心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
的，与你进行无奈的交流。也许你根本就没听清 词儿，但这不
影响你对这首歌的感悟。
女大学生乔丹还在仔细体会这首歌的内涵的时候，杨晓
阳已起身站在窗前。屋里暖气很足，热浪滚滚，他真想一头扎
在护城河里，让清凉的河水涮洗一下干旱的五脏六腑。方老汉
的歌声把他拽回了五年前的那个秋夜，自己和野娃站在小阁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３

楼的窗前，聆听着从楼下传来的歌声和琵琶声，那情那景历历
在 目，
只 是物 是 人 非，
不 可 同 日而 语 了。
野 娃，
姐 姐！
现在你怎
么样了？你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羊回来了。他是一个流浪儿，
至少心还在到处流浪，你那博大的爱的胸怀，还能再一次接纳
他吗？
“ 我细细想了想，你们的事就像这琵琶和这首歌 我为
它起了个名字，
叫《 护城河之歌》。
”方老汉抱着琵琶纹丝不动，
然后有条有理地分析道，“ 我这把琵琶老了，这是我下乡时村
里一个光棍送给我的。他说他只知道这只琵琶是他爷爷的爷
爷传下来的。我也用了十年了，假如我结婚后生下儿子，很可
能传不下去了，现在有电子琴、电吉它什么的，谁也不稀罕这
个。这就是观念的变化。可是在我们这一代，也许是新旧交替
的一代，对传统的东西 比如这把琵琶 钟爱有加，
我们
是听着它的声音长大的，决不会轻易抛掉它，而且欣赏它，维
护它，认为最先进的组合音响也代替不了它。这种认识是这样
的顽固，
甚 至溶化在血液里了，
因此，
它一弹奏，
我们就搭配了
相应的歌，
那么协调，
那么顺口，
那么天衣无缝，
又有谁不认为
和谐动听呢？再比如京剧，它的坐念唱打一招一式都有它的固
定的模式，谁也不能更改，更改了就会招来一致的反对。你可
以到剧场看看，听戏的都是清一色的中老年人，演员在台上
唱，台下观众在摇头晃脑地哼着戏文，这时演员哪怕是唱错了
一个字，也会遭到指责。可剧场里如果演出的是现代歌舞，观
众席上当然是清一色的青 年人…… ”
“ 这么复杂 ？
”乔丹立即明白了方老汉的意思，
她的眉心跳
动 了 几 下 ，叹道，“ 看你眼角上的鱼尾纹，想问题都把你想老
了！对你的深刻分析本小姐决定部分地采纳，好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４

方老汉皱了皱眉，
欲说还休。
乔丹喜欢竹筒里倒豆子，
直
来直去痛痛快快，她直奔主题：
“ 根据方大哥的观察分析，
你不妨预测一下，
我和晓阳的
事能否成功？”
方老汉不语，
摸出烟来就抽，
被乔丹一把抓去，
扔在垃圾
桶里，
说：
“ 请尊重女士好不好 ？
”
方老汉没说话，起身到垃圾桶里又拾起那支香烟，点燃，
深吸了一口说：
“ 我估摸着，
此事断难成功！
”
“ 此话当真 ？
”
“ 就是这话。
这 是 小 城，
不 是 省 府！
”
“ 一点儿余地也没有吗 ？
”
“ 没 有！
”
瞅着一本正经的方老汉，
乔丹忽然笑了，
笑得很清亮很自
信。女大学生 乔丹很佩服方老汉的深刻，但也不服气他的断
言。她乔丹要做出个样子让老气横秋的方老汉看看，什么是新
时期的青年！她挑战式地伸出手：
“ 敢打赌吗 ？
”
“ 啪！
”方 老 汉击 了 一 掌。
杨晓 阳 对 此事 心 里 并 没有 底，
因
此只好暂时保持中立。

沿着护城河，
杜耘默默地走着。
河岸上有一排高高的现代
化的路灯，可不知为什么，这路灯显得昏黄而又无力，像是让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５

夜幕下黑黑的护城河把光线吸走了。天很冷，杜耘支起了大衣
领子，
仍觉得寒意入骨。
她是从家“
里 逃”
出来的。
从医院里回到办公室，她匆匆地处理了几件急办的事，就
慌慌地回家了。她和正在做饭的婆婆打了个招呼，就进了屋。
今天郑大鹏回家，婆婆买了儿子最爱吃的排骨，一股红烧排骨
的香味四处飘落，
使市委书记家里难得有一“
次 家”
的味道。
郑大鹏正在生气，杜耘明白这位刚提拔的英雄营长生气
的原因。久别如新婚。丈夫一年回不来几次，按说弄部车子到
车站接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她当时实在脱不开身，并不是有
意冷落他。而这个郑大鹏却大为不满，说杜耘有天大的事也得
放一放，他在她眼里可有可无，根本就不值一提……杜耘不想
一见面就吵架，
便强笑着解释，
息事宁人。
郑大鹏说，
这次回家
探亲本来不在议事日程，是自己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有关杜耘
的梦，早晨起来就恍惚得不行，和教导员一商量，就提前休假
回来了，哪知被梦中人迎头一飘凉水。杜耘听了有些感动，问
他做了关于她的一个什么样的梦。郑大鹏吞吞吐吐半天，还是
照实说了。他说他梦到杜耘有了外心……杜耘一愣，脸就变了
颜色，
心里委屈得不行。小城人又有谁理解她知道她的苦楚，
婚纱披上几年了，至今还是个女儿身！这有丈夫不是丈夫，有
男人不是男人的日子何时是头？你有什么权利生气？你有什么
资格做这样荒诞不经的梦！她发现自己的命真苦，比野娃还
苦，她宁愿去过一个知疼知热的小市民的生活……名声、官位
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想哭，想和那次在野娃家里一
样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但在自已“
的 家”
里却做不到这一点，
有
泪只能往肚里流。苍天！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６

婆婆叫他们吃饭了，杜耘只好强忍悲伤，与暂时息怒的郑
大鹏共进晚餐。
这顿饭吃得很快很压抑，好像走过场一样匆忙，大概谁也
没有品出红烧排骨的味道来。
婆婆等杜耘收拾了碗筷以后，来到了儿子的卧室。她也有
一肚子的话要说，一直没有机会说，或者一直难以说出口。但
这事非说不行，这真真难为住了这做婆婆的。
婆婆说：
“ 这件事对不起杜耘了。本来，凭我家这么个条
件，
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还是易如反掌。
我说这话不过分吧 ？
”
杜耘只觉头部轰地一下，满眼直冒金星！她原以为大鹏不
行的事，公婆不知道呢，原来他们在儿子结婚前早知道了！知
道了为什么还给儿子找媳妇？这不是把人往火炕里推吗？阴
谋！陷阱……杜耘看着婆婆翕动着嘴，感到是这样的陌生，这
样的不可思议。
婆婆继续说着，她提起杜耘找对象的三个条件，她提到杜
耘一步步的升迁，提到那豪华的婚礼……杜耘听得泪流满面，
听得浑身颤抖，心里有一千座火山爆发，她快支持不往了……
哦，此刻杜耘彻底明白了自己何以被选中上调，何以摇身一变
成了党委副书记，何以一步步升迁，这都源于自己那个所谓的
找对象的三个条件！如今看来这三个条件是多么天真，多么荒
谬！
正是这三个条件害了自己。
什“么 眼睛小一点也没关系，
只
要能看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就行”
，什“
么 个子矮不怕，
只要阶
级觉悟高就行” ，什么“ 皮肤黑一点不要紧 ，只要心红就
行”
……这是什么王八蛋逻辑！
既然什么“
都 不要紧”
，人家县
委书记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理解为“ 丈夫不行不要紧，只要政
治身份好就行”。你不是没有爱，你把那个苦苦追求你的男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７

青的爱扔到山沟里了，你活该！你当官了，你风光了，你满意
了，你所追求的一切都实现了，当然你得付出代价！世上哪有
天上掉馅儿饼的道理？从这个角度讲，郑家并没有对不起自
己，顶多是扯平了！目前的地位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假如
自己还是那个穷山沟的知青，最后顶好的结果不外乎是招工
进城当个普通工人，不外乎和那个男知青结婚生一个男孩或
女孩，然后整天想着柴米油盐酱醋，生活在小市民中间……这
是一定的。看着儿媳妇脸上的变化，婆婆开始揭锅了。她懂得
差一把柴禾不开锅的道理，小火煨了一阵，大火攻了一阵，现
在是时候了。她建议杜耘还是要生个孩子，目前科学发展很
快，听说省城医院可以人工受精了……杜耘觉得有点头疼，有
些发昏。她提出一个人出去走走，也许头脑会清凉些。婆婆知
情达理，
很体谅人的，
挥挥手放儿媳走了。
看着自己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身影，杜耘觉得脑子很空，
身子发飘。
天冷，
护城河岸上几乎看不见人影。
这很合意，
最好
不要碰见人 碰见任何人她都烦，特别是熟人。
“ 人工授精”
，这四个可恶的字，
再开放的女性恐怕都难以
接受。那将是多么尴尬多么无奈的选择啊！这段时间，杜耘特
别想要个孩子，一个女人不生个孩子是无法忍受的。没有孩子
的一生是残缺的一生，是无法替代的遗憾。她是女人，她具备
一个女人该得到的所有的欲望、条件，但她却得不到一个普通
女人应当得到的。最近，每当看到街上有夫妻领着孩子招摇过
市，她就嫉妒得睁大眼睛一直跟踪到目光不及的地方。她特别
愿意去幼儿园，喜欢看一群儿童做各种各样的游戏……
杜耘怕碰 见熟人，
还真 碰到了熟人。
方老汉迎面而来，
自
行车骑得飞快，来到杜耘面前来了个急刹车，着急地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８

“ 可找到你了，
你看见野娃了吗 ？
”
杜耘没有理他，仍默默地往前走。方老汉凭什么那么着急
地找野娃？他和她是什么关系？
方老汉急了，推着车子跟着杜耘走，边走边说：
“ 喂，你聋了吗？野娃失踪了，我和小羊、乔丹正在到处
找！”
“ 失踪了关你什么事？”杜耘冷冷地说。
“ 冷血动物！
”方老汉想了半天，
才想出这么一句话。
方老汉骑车要走，被杜耘拉住了车后座。他回头一看，杜
耘的眼中泪花闪闪，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建议说：
“ 到我那‘厕所’坐坐 ？
可以喝一杯咖啡，
热的。
我刚才在百
货大楼买了一袋速溶咖啡，真正的巴西货！”
杜 耘紧 走 了几 步 ，一 下 子 跳坐 在 方老 汉 自行 车 的后 座
上。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２９

第十九章　　短兵相接

一
野娃不见了！她跑到哪里去了？这不是好兆头，找不到野
娃，柳君比谁都着急。他先到了野娃宿舍，宿舍没人，又到
了清管所，所长双手一摊，说他也在找她呢！柳君又折回头
问野 娃的邻 居 ，也都说未见。不得已，他往杜耘办公室打电
话，想问问她是否知道这个十万火急的情况，而杜耘的丈夫
来了，这几天根本就没怎么上班……那么这个野娃上天了，
还是入地了 ？
在野娃这 出戏中，野娃、晓阳、 乔丹是主角， 自己怎么
着也是导演。如今，另两个主角汇聚小城，这戏马上就到高
潮了，女一号主角却走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就在半小时
《 齐鲁青春）杂志 社王社长 的电话，问他
前，柳君还接到了
“ 杨晓阳、野娃事件”发展得怎么样了，他们商定的追踪报
道 材 料 准 备 好 了 没 有 。编辑部为适应形势，准备出一期增
刊，已拟定了几个题目， 一 是《 杨 小 羊 是 怎 么 变 成 杨 晓 阳
的》，二是《 受害女羊野娃如是说》，三是《 小城满街听惊
雷》……王社长最后对柳君暗示说：“ 你的政治嗅觉敏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０

看问题又准又深。虽然文章不是你写的，但所有文章均按约
定署你的名字。稿费嘛，编辑部决定按最高稿酬。
《 齐鲁青
春》对你可是够意思了。你名利双收啊！”接电话的柳君诺诺
称是。柳君放下电话却骂道：
“ 他妈的，说得好听，没有我的材料，你那狗屁编辑部
说不定早关门了！
”
柳君到底是柳君，他几乎没受什么阻力，就从医院院长
那儿得到了具体消息 ，女一号主角住进了人民医院内科病
房！他给县人民医院写过一篇报道，医院拿了一万块钱，笑
眯眯的院长照片和一篇洋洋万言的文章就登在了省里的一家
小报上。在院长眼里，他柳君已是名人加朋友，将野娃住院
的情况告诉柳君以后，院长倒没忘了交待他一句：“ 杜部长
有话，可千万别走漏了消息！”
用欣喜若狂来表达目前柳君的心情一点也不为过。嘿！
这事件完全是沿着一篇有声有色、起伏跌宕的文章的路子走
的！
大家 想想吧，被抛弃的弱女子羊野娃悲愤交加，承受不
了这迎头一击，住进了医院。这在整篇文章中，是最刺激最
富感情色彩的一笔！ 往后呢？可以想像，群情激奋，慷慨激
昂 ，广大读者口诛笔伐负心汉杨晓阳和第三者乔丹……这事
可就热闹了！可就有戏了！
柳君一拍脑袋，自己忽略了一点，忘了问院长野娃得了
什么病。不过这不要紧，还能是什么病？是气的病！这点毫无
疑问。如果发展下去，就会神经失常！这还用说吗？
柳 君立 即 给《 齐 鲁青 春 》 杂志 社 王社 长 打了 个 长途 电
话，告诉她这个千金难买的消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１

方书记用犀利、严肃、居高临下的目光盯住乔丹 这个
搅得全省人民不安的第三者。他想先从气势上压倒这个不知
天高地厚的女大学生，先打消她的嚣张气焰，后边的谈话才能
顺利进行下去。
否则，
将是徒劳的。
至于小羊嘛，
他认为不是重
点。
这场将是十分艰难的谈话是在方书记办公室里进行的。
乔丹没理那两道看似锋芒毕露实际上是色厉内往的目光，大
城市知识分子出身的女大学生乔丹见过大世面，当然不会让
一个小小县城的七品芝麻官吓掉魂魄。她环视了方书记办公
室的摆设：一个大大的写字台位于屋子中心，方书记就坐在写
字台后边的牛皮转椅上，身后是一面竖在那儿的国旗，透出一
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
再后边是一架书橱，
整齐地码放着几层崭
新的估计没人翻过的精装的马恩列斯选集，显示着主人的身
份和工作性质。此外，豪华的就是桌子前方的一小块大约四个
平方的纯羊毛地毯，简朴的就是围在写字台前的几张简易沙
发，可能纯白色的沙发套儿刚刚洗过，散发着一种肥皂香味
儿。
方书记挑战的目光老是碰不上乔丹研究的目光，就有些
失望。他只好把堆在桌子中间那一大叠已审阅的文件推到一
边，按响了桌子角上的叫人铃。
秘书闻声而来。方书记吩咐道：
“ 给他们二位沏杯茶。”
秘书很快将茶端了上来。乔丹觉出了主人的显摆及虚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２

声势。
她也不客气，
接过茶杯就嘘着呷了一口，
叹道：
“ 好涩！
”
“ 是香而不是涩。
”方书记找到了话题
“，这是龙井，
属青茶
系列。
你们省城人喜欢喝茉莉花茶 严格地说，那不是茶而
是花，是花香而不是茶香，真会喝茶的不喝那个。要说茶道我
们郑书记是专家，
什么样的青茶，
他品一口，
就知道档次
是龙井还是狮峰，是云茶还是贵茶，那才是高手哪！一次你
们省城的一个处长来，郑书记送给他一包真正的特级龙井，
三百多块一斤哪！听说处长回去一喝，说是又苦又涩，居然
扔了……”
方书记挥了一下手，
笑得声音很响。
他大概以为在茶道上
把省城人打倒了一回。
“ 不仅是喝茶，
小城的不少地方都胜过省城呢！
”晓阳插了
一句。
方书记点了下头，对杨晓阳的话表示满意。一提起小城，
他就有些扬扬得意。他不由得把省城的城墙和小城的城墙、省
城的护城河和小城的护城河作了一番比较。显然，省城的城墙
没有小城的城墙有特色，可惜的是都拆了；护城河倒是都在，
但省城的护城河已污染，又脏又乱，而小城的护城河至今清波
荡漾，
围城而流，
堪称一景呢！
说着说着，
方书记又一挥手，
说“：扯远了……”
乔丹却抓着这个话题不放，
说“：我还听小城人传说，
乾隆
皇帝视察小城，
留下千古绝句：
‘秋来江北草木深，
铜墙铁壁贵
如金，
一方百姓保平安，
城官不该为七品。
’从此，
小城的官员
都比别的县城的官员高一格哪！”
方书记谦虚地说：
“ 哪里哪里，都是传说嘛，不算数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３

……”他心里却想，这丫头第一次来小城，知道得还不少呢！
不能绕圈子了，说不定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这方面，
自己这老头子可能不是这大学生的对手，干脆就单刀直入地
直奔对方要害处。他缓慢而有力地说：
“ 本来，
我应当去找你们学校领导谈，
相信问题能够得到
解决，你们既然来了，那我就当面锣对面鼓地敲上了。如今是
改革开放的年代，那是指经济上说的。国门一开，资产阶级的
好的先进经验被我所用，但不可否认，坏的东西也大举侵入，
这就是精神污染……”
“ 方书记给我们上政治课呢！
”趁着方书记端起茶杯的空
儿，乔丹插言道，
“ 方书记，你就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被污染得
了！”
“ 年轻人，
不要太自负了！
”方书记愠怒地说
“，上纲上线的
话，
报纸上、
杂志上都说了，
我也不用重复。
咱就事论事地讲，
这件事首先是小羊不对！小羊啊，你是喝着小城护城河的水长
大的，可是你背叛了家乡，背叛了你们年轻人张口就来的爱情
这是有目共睹的。
你杨小羊怎么上的大学，
自己应当有本
账，
那是野娃拖着病身子卖鲜血供养的你！
上有天，
下有地，
中
间有良心，
你拍拍胸脯想一想，
你对得起谁 ？
”
方书记迅速调整了战略战术，调转枪口对准了小羊。他
想：我说不过乔丹，或者说我管不着乔丹，可我是小城的父母
官，管管你小羊还是天经地义的。我敲打你小羊，也就等于敲
打了乔 丹。
方书记见小羊不说话，
更来劲了，
双手一撑站起来，
在屋
里来回走动着，声音越来越重：
“ 这件事不用我说，你在小城街头上随便拉住一个人，问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４

他谁对谁错 我保证拉十个人就有 十个人啐你，打你的耳

光！
不信你可以试试！
一上大学就烧得不是你了，
就变色了，
就
这山看着那山高，
就成陈世美了！
天理难容，
天理难容啊！
”
方书 记越说 越气，
就
“ 啪”
的 一声拍 了桌 子。
乔丹刚 要说
话，
方书记双手往下一按，
阻止了她，
此刻，
他觉得真理在手，
正义在胸，
痛快淋漓：
“ 看着野娃那份伤心的样子，我一个半截老头子都想掉
泪！
被 人抛弃的滋味难受啊！
告诉你，
杨小 羊，
人都是先变 心，
后变质的，家乡人民不能看着你滑进泥坑不能自拔，所以组织
上要拉你一把。听说你还要读什么研究生？够了！你再读下去
就不可救药了！你先回来，好好反省反省，让护城河水洗洗你
的生锈的脑子，然后和野娃结婚！不然的话，小城人的唾沫星
子也能淹死你！
”
方书记越说越有力，
简直刹不住闸了。
他为今天有这么好
的口才而吃惊，被自己的精彩发言感动得心潮起伏，半天缓不
过气来。
此刻，
杨晓阳脑子十分清醒。
他知道，
今天就是来挨骂的，
他早就预感到必须挨一顿骂。如今，他多想挨野娃的一顿骂
啊！可是姐姐躲起来了，连面也见不上，他连解释的机会也没
有，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一段时间以来，到处是声讨谩骂穷
追猛打，他早就被剥夺了发言的权利，就是杀人犯还给上诉的
时间，
凭什么不听听我的意见 ？
这公平吗 ？
电闪雷鸣之后，
是短
暂的平静。
方书记点上一支烟，
起劲地抽起来。
杨晓阳知道，
自
己发言的机会到了。他的话在喉咙里挤成了疙瘩，终于一发不
可 收：
“ 方 书记，
你是小城的父母 官，
那么我就把你当成长辈，
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５

说心里话。
说实在的，
一开始和乔丹恋爱，
我是有负担的，
这负
担 太 重，
压 得 我 喘 不过 气 来。
面 对 着 爱 情，
我 胆 怯，
我 排 斥，
我
寝食不安，我一遍一遍拷问自己的良心，我还能爱吗？我的爱
能被社会接受吗？要说爱的话，我的爱也是带着镣铐的舞蹈。
后来情况突变，
我的爱被曝光、
放大，
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人
们也许没有料到，这样反倒是促进了我的爱，卸下枷锁的爱是
多么的轻松！这进一步拉近了我和乔丹的距离。我反反复复检
查了我的所作所为，我的一言一行，我发现我并没有错，我们
的爱并没有错，
而有错的是报刊的误导。
是的，
野娃爱我，
至今
还一定爱着我，她的这种爱十分复杂，别人是体会不出来的，
这里面有姐弟亲情的爱，有母爱，当然也有爱情之爱。如果想
分析一下这个爱里各种爱的比例是多少，那是没有办法分清
的。
我是当事人，
只有我才能感觉到这种爱的复杂性。
我常想，
姐姐收留我，并不是一开始爱上了我，那时我们都还没成年，
她收留我完全是一种善良的母性的本能。这种善良的爱是博
大的，
是无私的。
后来姐姐爱上了我，
也是可以理解的，
姐姐也
知道，我是爱她的。这其中的哪一种爱的因素是多少，她心里
也不清楚。至于我爱上乔丹，一开始她肯定不能接受，一时也
接受不了，但我想她会一步步接受的。原因很简单 她爱
我，她那种分不清各占多少比例的爱，是会原谅我的。她的善
良，
她的胸怀，
她的做人标准，
是能容下我和乔丹的爱的，
你信
不信 ？
”
方书记不认识似的看着激动的杨小羊。
在他的脑海里，
杨
小羊是绵软的，
温顺的，
没有主 心骨的。他的婚变主要是受了
乔丹的影响，
受到花花世界的引诱、
侵蚀，
只要因势利导，
再给
些压力，他会回头的。现在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个毛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６

子长大了，
翅膀变硬了，
有自己的主意了，
一句话，
小羊变成晓
阳了！
比起锋芒毕露的乔丹，
这更令人不能 接受！
所以，
他断然
否定了小羊的所谓分析，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 我 不 信！
你 读 大 学 读 了 几 年，
会 编 故 事 了！
再 怎 么 编，
也
无法否定这板上钉钉的事实！
”
乔丹在暗暗为晓阳的一番话叫好。就是和他谈恋爱，大概
也没一次听他讲过这么多话，他是有思考有主见的，他的话有
理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说什么
了，她再说一万条理由，也难说服这个长着花岗岩脑袋的地方
官的。她只是觉得方书记对读书人的成见太深，思想还停留在
“ 文 化 大 革 命 ”的 水 平 。
“ 方 书记，
”她诚 恳 地说
“，我们 可 能对 爱情 的 看法 有较 大
的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我听你的意思是晓阳不应该去读
书，
读得越多坏得越快，
是不是这样 ？
”
乔丹的话立即引起了方书记的警觉，这 黄 毛 丫 头 把 问 题
的实质往政治上引哩！
政治是什么 ？
领袖说，
政治是统帅，
是灵
魂，
是 一 切经 济工 作的 生 命线。
知识 越多 越反 动，
这“是 文革”
中的语言！
现在已是尊重知 识、
尊重人才的 时候，
这丫头激 我，
引我往陷阱里跳哩！有过多年的工作经验，我知道政治的厉
害，碰一下就比害眼毒！
“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方书记用嘴吹吹桌上的零星烟灰，
不紧不慢地说
“，小羊读了几年书，
肯定学到了不少东西，
正好
回来为家乡服务嘛！我刚才那是气话。读研究生当然更好，可
我们县委等不及啊！如今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都向我这个分
管领导要，我又不会变戏法，变出几个大学生来满足他们的需
要。
既然急用，
就得急办，
就必须让小羊为家乡做一点牺牲。
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７

不过分吧？
”
“ 引进人才，
不是还有其他渠道吗 ？
”乔丹紧接着问。
“ 难哪！
县里也不是没努力，
就说这基础教育吧，
全县二十
三处中学，有本科学历的教师屈指可数，县一中只有十个，二
中六个，偏远山区的三处中学居然一个也没有！这怎么培养人
才？
现在我们是青黄不接，
难以为继啊！
今年大学本科生，
连小
羊算上一共才有三人……”方书记叹道。忽地，一个想法电光
一闪，他来了主意。他想这真是一发重型炮弹，一下子就把乔
丹炸得人仰马翻。他挑衅似的对着乔丹微笑：“ 如果你愿意到
小城来教书的话，县委和小城人民欢迎你！”
乔丹觉得每个细胞都活跃起来，血管一跳一跳地激动万
分。但她表面上却风平浪静，故意吃惊地张大嘴巴，好像被他
这句话吓着了似的：
“ 不不不，我恐怕达不到方书记要求的标准条件，首先犯
了爱情错 误，
这一条就不 合格！
”
一种报复的快意迅速充满全身！方书记爽朗地大笑起来，
半天才收住胜利的喜悦，又刺了她一句：
“ 乔丹小姐，如果支持小城教育，我让县一中师生敲锣打
鼓到省城欢迎你！”
“ 谢 谢！
谢 谢方书记！
”乔 丹一激 动，
站 了起来，
给方书 记鞠
了一躬
“，我和晓阳早就商定了，
既然小城需要我们，
我们就不
考研究生了，一起来小城做一名光荣的教育工作者！我们到山
区去！我做梦都梦到大山呢！”
方书记两眼眨了眨，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可一时又不知怎
么调整自己的表情才好。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８

从来没住过院的野娃，这次体会到了住院的滋味。验血验
尿量体温，服药打针打点滴做胃镜，大夫护士走马灯一样来回
穿 梭，
白 床 单、
白 墙 壁、
白 衣 服，
一 切 单 调 而 又 圣 洁。
她从来没
有被人这样伺候过，想想真过意不去。本来自己是想安静一
点，躲开她并不想得到的同情及关怀，躲开一切纷杂的喧嚣，
想自己静静地呆几天，梳理一下杂乱的情绪，没想到……其
实，她胃病日渐好转，她服过几次偏方草药，再加上提了工资，
生活有了规律，粗茶淡饭养人，她自我感觉良好。
她不是为了躲小羊和乔丹，她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来到了
小城。
相反，
她非常想念小羊，
非常想见见这个冤家。
想再为他
做饭、
洗衣，
想让他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什么也不用说，
这是多
么大的享受啊！听说，那个乔丹是个娇小姐，她能做到这一点
吗？
能 为他 做饭、
洗 衣、
织毛 衣、
生孩 子吗 ？
其实，
她早就不生气了。
生气，
是一开始的事，
像一阵狂风
暴雨，刮也刮了，下也下了，还能怎么样呢？还能把小羊吃了？
她为自己能想通而不可思议。怎么能想通？怎么该想通？
而当时一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自己天旋地转，好像世界一片黑
暗，一切都全毁灭了。
她是在省城见了小羊和乔丹以后，想法才变了的。
那天，她晕晕乎乎地上了火车。幸亏省城是终点站，别人
都下车了，列车服务员打扫卫生，看她傻呆呆地坐在那儿，问
她到哪儿，她才下了车。她跌跌撞撞地边打听边走路，等到了
齐鲁大学，已是傍黑天了。她突然觉得精神一下子垮了，腿软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３９

软的走不动路，眼光散漫不着边际，模模糊糊不见人影，一个
劲地恶心想吐。
城边就是护城河，她挣扎着走下台阶，用砖头砸开结冰的
水面，用冰冷的河水搓了几把脸，嘴里含了几块碎冰，才有些
清醒。然后，她就坐在学校的篮球场边看几个大学生打篮球，
在灯光的照射下，几个矫健的身影闪来闪去。她听到不远处同
样是看打球的几个人在议论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不时提到小
羊和一个叫乔丹的，还几次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立刻想到，
这大概就是柳君说的那篇什么文章了。灯光恍惚，恍恍惚惚的
灯光下的议论也恍恍惚惚的听不真切，但仍听出其中的不屑
和批判的意味。小羊成了人家议论的目标了，野娃觉得议论小
羊就是在议论自己。她感到无地自容。人活着就要堂堂正正，
让人看得起，让人看不起就抬不起头来，小羊在学校抬不起头
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野娃碰见了小羊的同学，
一个叫什“
么 钱一串”
的，他对小
羊的事了如指掌，对小羊的条条罪状逐一揭露，这条条罪状就
像排排子弹，把野娃的心洞穿得千疮百孔。后来他说的什么就
听不清爽了，只弄明白了小羊成了陈世美，自己成了秦香莲，
那个什么乔丹成了招驸马的公主……再后来，钱一串就领着
她趴在图书馆窗户上去看驸马和公主：小羊正在读书，乔丹也
正在读书。
读书好啊，
宽大的屋子，
明亮的灯光，
自己不正是希
望小羊有个好环境读书吗 ？
……她定了定神，
看清了那个狐狸
精，
哦，模 样 儿 满 周 正 的，
一 笑 俩 酒窝，
甜着 哪，
难怪迷住了小
羊！
一会儿，
那女娃凑过来和小羊说几句什么，
小羊就笑，
是那
种熟悉的会心的笑；一会儿，那女娃又从包里掏出一块类似糖
的东西，可比糖大，剥了玻璃纸，一下子填到小羊嘴里…… 这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０

画面温馨而又刺激。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冲进去，她想打她的
耳光，她想一下子用刀剖开胸膛，让这双狗男女看看一颗破碎
的心……可是，
她张开嘴，
娜动不了脚，
像用钉子钉在那儿。
后
来，每当想起在图书馆窗户外看到的那情景，野娃心里就泛起
千般 滋味。
野娃，
你不 是
“ 野”吗 ？
你不 是
“ 辣 ”吗 ？
你 不是 占理
吗？
你不是风风火火，
得理不让人吗 ？
你进去呀！
你闯进去，
给
那对狗男女一顿臭骂，然后冲那张长着酒窝的脸，打她的耳
光！
多么痛快！
多么解 气！
你的 脾气怎么变 了，
你 软蛋了 ？
你熊
包了？你叫杨小羊的绵软溶化了？你怕什么？社会上这么多人
为你撑腰呐喊！
人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动物，关键时刻，可爱的野娃
却选择了一条令人费解的路……
野娃从省城回来就变了，变得拒绝谈论这件事，拒绝眼
泪，
拒绝同情，
拒绝采访，
拒绝看望，
拒绝调整工作。
只有她自
己知道，
她更爱小羊了，
爱他的绵软，
爱他的木讷，
爱他哭时或
笑时的样子，爱他学习时专注的表情，甚至连他爱着的乔丹也
爱！她愿意为小羊付出一切。这几天她老是做梦，无数次梦见
县里开大会批斗小羊，小羊被挂上黑牌子，乔丹脖子上吊着一
串破鞋，两个人弯腰站在台上，台下黑压压的一片胳膊的海
洋，
口号声此起彼伏，
每个胳膊上都套着红袖章……哦，
小羊，
我的小羊蹄儿，他能受得了吗？谁为他分担痛苦？谁为他遮风
挡雨？那个大教授的女儿乔丹能对小羊知疼知热吗？她会做饭
会劈柴会点蜂窝煤炉子吗？她能照顾好小羊吗？她知道小羊爱
吃什么吗？她肯定不知道！那么，小羊爱她什么呢？爱她的身
份？
爱她的时髦 ？
爱她的有文化 ？
提起文化这一条，
野娃服气，
一俊遮百丑，人家这方面就是比我强，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１

己收留小羊，爱读书不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吗？
野娃这种近乎古怪的转变不仅老百姓想不通，就连县委
常委、宣传部长杜耘也想不通。她曾撵走了小护士，关上门在
病房里和野娃促膝长谈。应该说，做思想工作是杜耘的特长，
但这是徒劳的。另外一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自己还处
理不好自己的家庭问题，一肚子苦水没处倒呢，咋能处理好别
人的家庭内部问题，组织上出面干涉是否妥当？可惜这个念头
一闪就过去了，女宣传部长杜耘家事公事搅在一起，没时间就
这个问题深入思考下去。她只是想着快刀斩乱麻，近期要结束
这件事。组织上的力量是强大的，任何想改变一级组织的决议
都会被碰得头破血流。
杜耘想：鉴于野娃不配合的态度，从临时对工作有利的角
度考虑，野娃躲在医院未必不是件好事。

方老汉在
“ 家”
门口徘徊 复徘徊，
这是个陌生而 又熟悉的
地方。
进？还是不进 ？
本 来，
他应该是这个
“ 家”
的主要成员之
一。
但由 于 他 从心 里 排 斥这 个
“ 家”
，一 直不 愿 承 认这 个
“ 家”
，
所以他从来没有把这儿当成家。
方书记升迁以后，
应该搬到县委宿舍去住，
按标准是四室
二厅的待遇，一百六十个平方，挺宽敞的。但方书记没搬。他
说，县委宿舍一直紧张，还有许多同志没有住房，再说我住惯
了平房，也不想爬楼，就不搬了吧。许多同志得知方书记不搬
新房住旧房的消息后，都说老干部觉悟高呢。
下午，方老汉接到了方书记的电话，电话通了之后，他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２

“ 喂”
了半 天，
对 方 就是 不搭 话，
就 在 他要 扣电 话 的当 儿，
一声
遥远 而苍凉的
“ 山子”
的叫声 从听筒 里传了出 来
“。山 子”
是方
老汉的乳名。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叫他这个名
字的。
他心头 一震，
嗓子眼里又热又痒，
憋出一“
声 爸爸”
来，连
他自己都听出不像自己的声音。
自从跃进告诉方书记，
方老汉已回小城以后，
他就叫小儿
子密切注意方老汉的举动，当听说方老汉为找不着工作而焦
躁不安时，他多么想帮帮这个没有过父爱的儿子啊！只叫一声
“ 爸爸”
，一切全都有了。
但这个辈牛脾气的儿子根本没把他这
个老子当老子，醉死不认这壶酒钱。后来儿子贷款找杜耘担
保，他心里更感到莫名的悲哀。尔后，关于儿子的信息不断传
来：方老汉大兴土木，建了一个豪华厕所，方老汉自封了个总
经理；
豪华厕所开张 了，
方老汉 一炮打响，
财源滚滚；
方老汉宴
请了陈世美和公主……应该说，方书记的情报是及时而又准
确的。最近，他得到了一个信息，方老汉和杜耘有些拉拉扯扯
的关系。这不亚于大晴天响了一声惊雷！那杜耘是什么人物？
是副县级的宣传部长，是市委书记的儿媳妇，现役军官的妻
子，军婚哪！这是闹着玩的？这个老虎屁股太大了，别说摸一
摸，
多看几眼都不行！
年轻人哪，
共产党的监狱是敞开着的，
你
已经一只脚踏进去了！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父亲，但你永远是
我的儿子，这一点铁定无疑。我不能眼看着儿子往火炕里跳，
要知道，跳下去的不仅是你，你老爹也脱不了干系。等到那一
步，一切可就全完了……
电话里，方书记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儿子晚上回家一趟，
说 有 要 事 相 商。
方老 汉心里想：有什么事要同我商量 呢 ？
还这么急 ？
是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３

是认我这个儿子了，让我搬回家去住？还是需要我这个儿子为
他办一个县委副书记办不了或不便办的事？方老汉猜不出，也
懒得往深处想。
父亲更老了，
他是从电视中的《 小城新闻》里看
到的，尽管老人家西装笔挺，但仍掩饰不了岁月的痕迹。不到
六十岁的人，腰已驼了，额头上山川密布，展现着岁月的沟回
……不管怎么说，他是父亲的儿子，他知道父亲没有几年干头
了，
当干 部 的 一退 休，
老 得更 快。
他想，
等 他 赚了 大 钱，
先买一
座别墅，让老父亲与他住在一起。
方老汉按响门铃后，门很快就开了，是父亲开的。也许他
算着儿子该来了，早早地等在门前为儿子开门。方老汉有些感
动，
低低地叫了“
声 爸爸”
。他声音不高，
但父亲却听见了。
他看
见父亲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家里再无别人，也不知是叫父亲撵出去了，还是正好都不
在家，连小保姆都不在。这就免去了不少的尴尬。
方书记亲自为儿子沏了一杯龙井，又用小刀削苹果，手有
些抖，
削得十分别扭。
方老汉要自己削，
被他拒绝了。
苹果终于
削好了，在看着儿子大口地吃着苹果的时候，方书记已不像方
书记了，更像一个慈祥的父亲。
一开始当然是闲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聊，主要是让方
老汉介绍这几年的情况。
该说的都说了，方书记却不知怎么往正题上拉。虽然是父
子，
到底生分了，
谈话就更需要艺术。
这和写文章一样，
开好了
头，下面就顺了。
“ 你今年三十岁了吧？”方书记终于开了头。
“ 是，
三 十 周 岁。
”方 老 汉 说 。
“ 是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有目标了吗 ？
”方书记不等儿子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４

答话，
接着又说
“，那个野娃你就别指望了。
县里下了决心，
一
定要让野娃和小羊结婚，
这也是民心所向啊！
”
“ 爸爸，
我就是闹不明白，
个人婚姻的琐事县里也要管 ？
你
知道老百姓怎么说吗？说县领导‘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
气，
还管老百姓放屁’。
”
“ 野娃和小羊这事不一样，
这是典型，
有它的特殊性，
往大
里说，
小事不小，
这是关乎精神文明的大事呢！
”说到这里，
坐
在沙发上的方书记想站起来来回走走，这是他给下级谈话的
习惯性动作。一想今天是父子谈心，那样做没有什么必要，就
抬抬屁股又坐下了
“。在这点上，
爸爸必须坚持原则。
我首先是
县委副书记，然后才能是你的爸爸。你的心思爸爸知道，如果
野娃和小羊结了婚，你就没戏了。爸爸受党的教育多年，首先
得服从大局……”
方老汉知道父亲把这件事弄拧了，
也不解释，
知道三言两
语很难解释清楚。他预感到父亲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果然，
父亲开口了。父亲拐着弯说：
“ 怎么 ？
和野娃崩了 ？
崩了好。
你是不是又看上了别的女孩
子了 ？
说出来，
让 爸爸 帮你参 谋参 谋。
”
“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 有人说，
你和杜耘很谈得来，
听说她常到你那儿去，
又是
吃饭又喝咖啡的。杜耘可是有夫之妇，你可不要选错了目标
哟 ！”
方老汉知道，
这才是父亲叫他来谈话的目的，
别的都是铺
垫，杜耘的事才是主题。他沉吟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
“ 爸爸，
我都三十岁了，
三十岁是而立之年，
可我早就‘而
立’了。我会知道怎么做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５

“ 你做得不对，
我作为父亲，
有责任提醒你。
什么事情都有
一个规范问题，这是约定俗成的。如果打破这个规范，那还不
乱了套？刚才我们谈到野娃和小羊的话题，这件事的教训还不
够深刻吗？难道你要逼着我跟你犯错误吗？爸爸老了，不想在
退休前再栽跟头……”
说了半天，还是怕丢了官帽子！方老汉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就是父亲的原则！不论做什么事，先左右看看，看是否影响
自己什么。听乔丹说，上午她与小羊一起见了爸爸这个县太
爷。他老人家对着他俩大讲了一阵道德，拍桌子砸板凳的很
“ 正 义”
，“
很 原则”
。可“
在 正 义“
”、原 则”的同时，
他却 忘了 三十
年前自己“
的 表现”
，他离妻抛子时怎么“
不 正义”
、“
不 原则”
了
呢？那时候，没有道德规范吗？这些话方老汉只是在心里闷
着。他讲不出口，因为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割不断
血缘关系的最亲近的亲人。他还知道，虚伪这种东西一旦成了
定式，是很难改的。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６

第 二 十章　　败走小城

姐姐上哪去了呢？她没有亲戚可走。要说亲人，只有他杨
晓阳了。
招 待所 里暖 气很 足，
热 得人 昏头 昏脑。
杨晓 阳 回小 城，
已
一天半的时间了，可是没有见到姐姐。没有见到姐姐的杨晓阳
心事重重，一点睡意也没有。这次他和乔丹来的目的很明确，
要见野娃，
请求她的谅解。
他潜意识里料到，
姐姐胸怀宽广，
遇
事想得开，
是会原谅他和乔丹的。
可是，
这只是设想，
到现在连
姐姐的面还没见上呢！
姐姐哪去了呢 ？
昨天晚上，
他和乔丹像无王的蜂一样乱找
乱撞。
宿 舍、
单 位 去 了 无 数 次，
得 到 的 是 白 眼、
讥 讽、
奚落和冷
遇。如今，小城人谁不知道杨小羊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没有良
心的陈世美？谁不知道乔丹是迷惑人的狐狸精，破坏别人婚姻
的第三者？他俩成了小城最不受欢迎的人了！没有人听他俩解
释，也无法解释，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们怎样才能找到 野娃，
后来，
甚至连方老汉、
杜耘都 找不到了！
昨天在护城河边的一幕，
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晚上晓阳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７

和乔丹去找野娃路过护城河边，老远就听到瞎子鲁老三的演
唱。因为在省珍珠泉礼堂听过他的拿手好戏，乔丹就提议，既
然一时找不到野娃，不妨先听一段民间音乐再说。此刻晓阳最
怕见熟人，对乔丹的提议就不积极，可又怕乔丹不高兴，只好
勉强和乔丹一起挤进围观的人群。
仍然是开头先拉一曲《 百鸟朝凤》，
晓阳与乔丹进场时
《 百
鸟朝凤》已近尾声，
一曲奏罢，
掌声四起。
接着就是鲁老三自编
自唱的拉魂腔亮相：

唱的是小城十里梅花香，
腊月天冻不死我的拉魂腔。
先唱小城的古迹多，
四面城堡铁打的墙，
“ 文革”战火连天烧啊，
只剩下一角城墙生草荒。
说起来护城河里都是泪，
流来流去带哭腔……
再唱小城出人才，
孔圣人三进小城送书香，
匡衡人穷志不穷，
为读书凿壁偷灯火……
这如今又有野娃小女子，
供养出全省第一的杨小羊……

唱到这儿，杨晓阳浑身一抖，顿时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走
了四年了，小城还没忘了自己。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场子中心，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８

拿起地上的梆子，有节奏地敲起来，十分敏感的瞎子鲁老三立
即知道是小羊来了。他心里一沉，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
生。他急急补唱了几句，算是结尾：

要说人才还有我鲁老三，
软弓京胡美名扬，
唱出了市唱进了省，
一直唱到党中央！

应该说，这拉魂腔唱到这份上，用既幽默又有趣的自我表
扬作为唱段的尾声，是抖了一个让众人开怀的包袱。其效果是
显而易见的。
可是，
没有掌声和笑声，
有的是沉默，
令人压抑的
沉默。
沉默过后，
是窃窃私语，
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嘈杂。
人
们认出了小羊，继而，又看到了打扮不俗的乔丹，立即联想到
了什么。
“ 还有脸回小城，
人都叫这小羊蹄儿丢尽了！
”
“ 喂 条 狗，
还能 看 家 呢！
”
“ 良心叫狗吃了！
”
“ 看那‘公主’，
模样儿怪周正的，
咋当了没脸没皮的第三
者？
”
“ 狐 狸 精！
”
“ 咋这么不要脸呢！
”
“ 母狗不浪，
公狗不上……”
人们指责着，咒骂着。自从看了报刊的报道，人人一直谩
骂着，但远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咒骂痛快。没有目标的议论打的
是空靶子，轻飘双的没有劲儿。如今一枪一个眼儿，一个眼儿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４９

一颗血珠子，
多么解气！
多么来劲儿！
乔丹是生在温室的花朵，
哪经过如此风雨 ？
这种劈头盖脸
的 谩 骂，
她 闻 所未 闻，
一 开 始 就 懵 了。
她 想解 释，
她 想 反 击，
她
想以牙还牙，可是她发现自己丝毫没有还击的力量。目前，语
言就是子弹，她发现供她选择的词软乎乎的，根本没有战斗
力，就是自己端一挺机枪，也对付不了这众多的神枪手。她的
脸在谩骂声中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两耳嗡嗡响，什么也
听不到了！
此时，
瞎子鲁老三还保持着较清醒的头脑，
他拥了一把曾
是他徒弟的小羊，大叫了一声：
“ 快走！
别在这儿给我丢人！
”
乔 丹捂 着脸 走了，
晓阳 突然 明白 了似 的，
追 上 了乔 丹。
回
到招待所，乔丹就啪的一声插上门。晓阳怎么敲也敲不开。
上午和方书记一次长谈后，
乔丹踌躇满志，
以为小城不过
尔尔，
哪知道这回栽了！

杜耘批准了宣传部组织县报社、电视台、电台等新闻单位
就野娃事件搞一个电视专题片的请示。无疑，这个电视专题片
的意义是重大的，无论其历史意义还是现实意义都超过了这
件事的本身，首先群众是充分发动起来了，街谈巷议，家喻户
晓，
其 影 响 之 大，
空 前 绝 后。
作 为 宣 传 部，
没 有 理 由 不 贯 彻 市、
县委的指示，没有理由不和广大群众站在一起。
在杜耘看来，这个事件正健康地按照其预定的设计方案
往前走，其进度已完成了三分之 二，现在就看结局了， 结局当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０

然应该是：道德和正义胜利了，小羊痛悔不已，与野娃结成百
年之好，那个可恶的女大学生
“ 第三者”，落荒而逃……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现在还不是喝喜酒的时
候，这个事件的主角野娃那里就有点小麻烦，弄不好，小麻烦
变成大麻烦，整个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杜耘暗自问道：我这个宣传部长是不是有点失职？几天
来，
她被家庭之事弄得焦头烂额，
着实影响了工作。
工作第一，
家庭第二，是有原则的。可是，家庭问题还是影响了工作。今
天，她那个英雄营长终于走了，这使她的家庭问题也告一段
落。
郑大鹏回军营，杜耘事先为他订了车票又亲自用车把他
送到车站。临分手，她和他都发现有点做作，表情有些虚假。

这次来小城之前，乔丹曾夸下海口：
“ 小城之行，
我们将是乘兴而去，
胜利而归，
我乔丹只要认
准 的 事，
从 没 有 失 败 过！
没 有 过 不 去 的 火 焰 山！
我 坚 信。
”
看着她得意扬扬的样子，
杨晓阳不想打击她的兴致，
只是
对她苦笑了一声。这个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见过大世面而不了
解
“ 小世 面”
的 姑娘，
哪 里知 “
道 小 世面 ”
的 厉害 ？
小城 虽 小，
五
脏俱全，简直就是缩小了的大社会，没在这个社会生活过的
人，往往忽略了这一点。你知道这儿城墙有多厚？你知道这儿
护城河有多深 ？
你知道徐奶奶“
的 迷信”
生意有多红火 ？
你知道
瞎子鲁老三的拉魂腔味道多足 ？
……你什么都不 知道。
你的认
“ 麦苗韭菜分不清”
识是片面的 ，浅层次的。你是真正 的 ，就像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１

刚一进小城招待所，
在走廊里看到了几“
盆 看辣椒”
，辣椒棵上
结着还没变红的绿辣椒，不禁感叹一声：
“ 这儿怎么光种绿辣
椒？
种红辣椒多好看！
”叹得几位服务员小姐弯腰大笑不止。
乔丹见过方书记以后，
错误地认为小城不过如此。
小试牛
刀，便把大书记涮了一把。直到昨天晚上，这个城市小姐才品
出了些许滋味，仅两个回合，她就受不了了。早过了早饭时间
她还没开门，晓阳敲了几次门她都不理。大概她是伤透心了。
啪啪！
敲门声骤起。
杨晓阳以为是乔丹起床了，
打开门却
见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挤了进来。她手里还拿着手电筒一样
的东西，
客气地问：
“ 您是杨晓阳吗 ？
”
“ 是，
请问您是……”
“ 我们是电视台的。
我是《 社会万象》节目的主持人。
我叫
梦飞。
请问能采访您吗 ？
”女主持人梦飞手里拿的不是手电筒，
而是采访话筒。
晓阳这才注意到，梦飞后边还跟着一个扛机器的男摄像
师。
这么说，
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采访已经开始了。
于是，
还未
叠起的被褥，乱糟糟的写字台，凌乱的沙发，一夜没睡好满脸
倦容的晓阳的脸，一一全进了镜头。如果播出这段录像，再配
“
上 失败的杨晓阳狼狈不堪”
的画外音，
是很出效果的。
杨晓阳颓丧地坐在沙发上，
没有谦让，
梦飞也坐下了。
梦
飞把话筒伸向晓阳，彬彬有礼地问：
“ 请问能告诉我你这次来小城的目的吗？”
开门见山，
单刀直入，
这个梦飞着实厉害。
一个飞起来的
梦。晓阳搓了一把脸，正寻找着合适的字眼，门砰的一声被推
开了，乔丹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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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乔丹打扮得不俗，一套雪白呢绒套裙，凸凹分明地显
露出女性的曲线美，胸前别一枚宝石蓝的胸针，在纯白的底子
上显得十分突出。她头发蓬松着，后边用一枚红发夹一揽，大
方而又得体。这让梦飞的眼睛一亮，顿觉自己早上精心打扮的
服饰相形见绌。她忙站起来，职业生涯的磨炼使她很快镇静自
如。她问：
“ 这 么 说，
您 就是 乔 丹 小 姐 喽 ？
认识 你 很 高 兴。
”
乔丹含蓄地面对过来的话筒，微微一笑：
“ 谢 谢！
”
“ 您是第一次来小城吗 ？
能谈谈您对小城的印象吗 ？
”梦飞
的采访又开始了。
她想迂回作战。
作为《 社会万象》节目的主持
人，采访对象形形色色，必须用各种手段来对付各种人物，各
种局面。因此她主持的节目诙谐幽默，也不乏深刻，收视率极
高，遂成为小城电视台的名牌栏目。
“ 小城很美，她有着悠久的文化，无论是那个厚厚的城墙
拐角，还是严谨的护城河，甚至那独一无二的软弓京胡，都使
我感到震惊。”乔丹侃侃而谈。
梦飞立即捕捉到了
“ 震 惊 ”这 个 词 儿。
她不用
“ 光 辉“
”、灿
烂“
”、钦 佩 ”等 热 切 的 赞 美 词 儿 ，
她却用“
了 震惊”
这个可以左
右逢源的中性形容词儿，是为她下一步的狡辩留有余地吧？如
今重点大学的高才生，嘴皮子练出来了，是不太好对付的。果
然，乔丹就这个问题一路谈了下去。梦飞笑吟吟地听着，并不
插话，
她 想利用她 “
的 言多必 失”
。
“ 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悠久的传统文明，并不意味着可
以高枕无忧，一劳永逸了，这种死抱着老传统不放的思想，最
容易固步自封，
不求进取。
无疑，
传统的文化有辉煌的二面，
但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３

也有它的讨厌的负面影响，这种负面影响有时是阻碍历史进
步的，是不自觉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它却深刻地影响思
想和行动……”乔丹一肚子火发不出来，能有这个机会让她讲
演，
她觉得很过瘾。
“ 也影响着杨小羊和野娃的爱情吗？你不是小城文化的
‘受害者’，
你是‘旁观者’，
旁观者清，
能从你的角度谈一谈
吗？”梦飞一下子捕捉到了话题。她老练地把话头转到问题的
实质上来。
“ 在这个问题上，
我不是‘旁观者’，
或者不是‘第三者’。
这
个问题的焦点是，
我和野娃，
谁是‘第二者’ ？
对不对 ？
”乔丹两
眼紧盯住女主持人，开始对这个没放在眼里的女主持人重视
起来。
女主持人梦飞夸张地做了个双手一摊的动作，做吃惊状：
“ 乔小姐，
你是大学生，
不应该提这个小学一年级学生也
算得清的问题，这多少使我感到‘震惊’！杨小羊和野娃恋爱
时，你恐怕还在省城一中读高中吧？他俩一加一等于二了，你
后来插了一手，
只会是二加一等于三，
对不对？
你应该是‘第三
者’，
这明摆着嘛！
说句笑话，
乔小姐的算术一定很糟糕吧！
”
像一团破布塞在心窝里，
堵得乔丹喘不过气来，
绕来绕去
绕了半天，居然把自己绕进去了！你的口才呢？你不是全校演
讲第一名吗？你不是无理也能辩三分吗？你不是有名的得理不
让人吗？怎么叫一个小小的县级电视台主持人问卡壳了？可
是，这是一个刁钻古怪得根本不成逻辑、一个强加于人表面上
有理实际上虚张声势的问题，根本没道理可讲，到了这份上你
有道理也讲不出来！这就是水平 一个县级电视台主持人
的水平！
刁钻也好，
古怪也好，
蛮不讲理也好，
讲歪理也好，
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４

正弄得你张口结舌，无言应答，这节目就满足了观众的需要。
人们就愿意在吃罢晚饭以后，品着龙井，坐在电视机前，欣赏
本地的主持人是怎么用智慧、技巧、语言，来打败一个来自省
城的名牌大学的女高才生的，
多么刺激！
多么痛快！
乔丹的泪水盈满眼眶，就要掉下来，但她不愿让小城人欣
赏到她泪流满面的失败者的镜头，
她跺了下脚，
低“头 逃”
了出
去。

方老汉来时，乔丹正在气头上，晓阳正不知怎么劝她呢，
晓阳告诉方老汉，自从早上起床，就没断了来采访的记者，先
是电视台的，
接着就是电台的，
最后是《 小城日报》的，
走马灯
似的轮番轰炸，让人难以招架，至今还没吃早饭呢！对晓阳说
的情况，方老汉并不吃惊，好像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深思了
一下，到外边叫了辆出租，一下子把他们拉到了他的寓所
高级厕所边上的他的一间豪华办公室兼宿舍。
晓阳和乔丹品尝着方老汉的巴西咖啡 ，情绪稳定了下
来。
方老汉说
“：对你们俩的事，
我曾经进行过通盘考虑。
我知
道你们要来，来了后一定要失败。如果你们不来呢？其结果也
一定是失败。既然来不来都是失败，还是来一趟好，失败得明
明白白比失败得糊里糊涂好。我不是徐半仙徐奶奶料事如神，
但是我有着对小城透彻的了解及分析。还记得你们来时，我让
你们住小旅馆吗？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但一想，住小旅馆就
能挽救失败的命运吗？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们住县招待所我也
没太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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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阳说：
“ 我还没见姐姐呢，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会失
败？
太悲观了吧？
”
乔丹说
“：方大哥，
我不明 白，
这 才两三个回 合，
我 还有劲
没使出来呢，怎么失败了？我和晓阳马上就登记结婚，看他们
怎么办！
”
方老汉冷笑了一下，说：
“ 咱们走着瞧，反正你们不信我
信。
在中国，
在小城，
组织的力量是巨大的，
是什么力量也打不
破的。一是这种力量贴上了道德的标签，再加上大多数人传统
观念的支持，你就是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晓阳的心一阵阵发冷，上牙打下牙上下敲击。乔丹却从心
里头发热，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二人都冲着方老汉摇头，不
肯承认方老汉给他们描述的可怕的结局。乔丹一下子抱住晓
阳，怕他飞了似的，晓阳也紧紧地搂住乔丹，心里涌出不样之
兆，
怎么这像是最后的诀别 ？
其实，方老汉如何不想让他们龙凤呈祥，有情人终成眷
属。但他看清了目前的形势，他们成功的希望太小太小了，小
得看不见一丝光明。爱情是什么？不过是昙花一现的闪电而
已。
它与政治比起来，
就显得十分渺小，
根本不成比例。
陈世美
为何她弃秦香莲，还不是政治使然？牛郎织女爱情感天动地，
也只能每年七月七日才能鹊桥一会而已。在中国，爱情从来就
不是独立的，她总是从属于什么。一提到爱情，方老汉心里就
隐隐作疼，戳穿了，如今杜耘就爱上了自己。自己爱不爱杜耘
呢？多少次自己问自己，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他骂过杜
耘，恨过杜耘，但不能否认，他对杜耘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
变成了爱，一种彼此需求的真真切切的爱。一对成熟的男女之
爱，不需要像晓阳、乔丹那样做一些多余的表白，甜蜜蜜地说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６

一千遍“ 我爱你”，而是靠心灵的碰撞，瞬间的感触。结了
婚而没有爱的杜耘并没有对他说一个“ 爱”字，但他从她的
脸上、眼里、心间读到了这个字。如果再主动点，杜耘早就
成了他的人了！之所以没这样做，还不是政治使然！杜耘对他
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过去那阵儿，冷静下来以后，她会把
前途和爱情仔细掂量一番的，两者之间，她会选择前途的。
她已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已经选择了两次：第一次是进城还
是爱那个男知青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进城 ；第二次更利
落，她为了升迁选择了这么个丈夫。她的著名的选择丈夫的
三个标准，其实是她爱的宣言，也是她遵循的原则，像刀子
刻在心上一样深刻。这就决定了他和杜耘的爱只有这么个结
果。但这个例子他不能举一反三，说给晓阳和乔丹听，他们
也是不能接受的。
方老汉把一撂杂志和报纸拿出来让晓阳和乔丹看，说这
些都是这几天关于他们的报道，仅供参考。
县报和 市报都在二版上开了专栏，就晓阳、野娃、乔丹
之恋进行了热烈讨论，参加讨论的有工人，有农民，也有大
学生，还有不少机关干部，调子一致，内容也差不多，全是
口诛笔伐一边倒。特别是《 齐鲁青春》杂志社的这份增刊，
洋洋数万言，光标题就十分吓人，《 从杨晓阳身上看当代大
学生的感情误区》、
《 乔丹，快刹车！》、《 野娃，你有权
发言》、《 谁在污染爱情》……
“ 一派胡言！”晓阳把杂志甩在桌子上。
“ 我，我有些头疼。”乔丹双手抱着头部，真的，一股
凉风直往骨缝里钻，她的头开始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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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耘刚从省城回来，就接到医院院长的电话，说羊野娃闹
着要出院。杜耘的气一下子顶上了脑门：这个野娃，真是太野
了，
牵着不走，
打着倒退。
全县上上下下都为她奔忙，
这不，
自
己又上了趟省城，和齐鲁大学的领导通了通信息，决定了下一
步对晓阳毕业分配的安排，还会见了乔丹的爷爷……忙得焦
头烂额。你羊野娃舒舒服服地住进了单间病房，享受着县委常
委的待遇，
还一个劲地提条件，
一会儿要保密，
一会儿要出院，
凭什么？就凭你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吗？方书记就说过，中国
的老百姓不能宠，一宠就烧得不知道姓什么了！要在西方资本
主义国家，政府才不管你是秦香莲还是秦臭莲呢！如那样，小
羊蹄儿早就把你蹬了，再娶个花一样的大学生回来气你，弄得
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说不定早自杀了！
她向小车队要了部桑塔纳，直奔医院。一到医院才知道，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野娃住院的事到底被人知道了。一上
午，野娃的单间病房就没断了来探望的人。床头柜里早已让各
种滋补品塞得满满当当，水果有一大堆，没地方放，只好堆在
地上。
。还有十几束鲜花没瓶插，
就放在桌上，
散发着淡淡的清
香。
看着杜耘来了，
野娃示意了一下满屋的礼品，
冲着她苦笑
了一声。杜耘有些感动，看来群众的确发动起来了，群众的眼
睛是雪亮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在这个事件中，自己是代
否则 ，
表着群众 利益的。自已没理由不把这事处理好， 群众会
戳脊梁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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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走漏了消息，野娃的慢性胃炎又大有好转，杜耘就爽
快地答应野娃，明天办了出院手续就可以走了。
杜耘想：该摊牌了。现在首先不能让小羊和野娃见面。此
事宜速战速决，不可拖泥带水。
不 料，
野 娃说
“：出院 后，
我 要去 省城 见 小羊。
”
杜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 何苦呢？小羊的压力够大的
了，
别 给 他 添 心 事 了。
”
野娃说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小羊心眼儿小，
我最了解
他的性子，
他会受不住的。
越是这样，
我才更应该见他。
我什么
都依他还不行吗 ？
”
杜耘心想：爱到极点，事情就会走向反面。可惜世上就没
有这样爱我的人……连方老汉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一到关
键时刻就掉链子。她推心置腹地说：
“ 野娃，
你真糊涂，
你要依了小羊正是坑了他。
你想想，
现
在全省谁不知道齐鲁大学里出了个陈世美？他要真正娶了乔
丹，
每个人啐他一口，
还不把他淹死。
他还咋在人前抬头 ？
他毕
业分配，哪个单位敢要他？再说那个妖里妖气的女大学生高傲
得要命，娶媳妇是为了过日子的，她能为小羊洗衣做饭生孩
子？小羊还不得伺候她？如今的大学生有几个能围着锅台转？
再说了，别看她现在心肝地爱着，给小羊个火罐搂着，能不能
长远谁也说不准。这样的人，离婚结婚玩似的，到那时小羊可
惨了！往长远里说，就是小羊和那个女大学生结婚能恩恩爱
爱，眼前的这道坎也过不去啊！先说报纸刊物上那铺天盖地的
文章，这些都是要装进档案袋的，小羊的档案袋还不得换成大
麻袋？学校里还要给他处分哪！连研究生也不让他考了！你想
想，
一个人还没工作呢，
就背了处分，
背到何时才是个头 ？
说句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５９

掏心窝子的话，你让了他，是把他往火炕里推哪！我今天说这
番话，既是代表县委代表组织上说的，又是咱姐妹俩的知心
话。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认为组织上和我都尽心了……”
杜耘越讲越起劲，
越讲越顺碴儿。
宣传部真是锻炼口才的
她为自己 的滔滔 不绝感到吃惊，也为一口气说了这么
好地方，
多道理而激动。她觉得，对方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回心转意
的。
野娃心里波涛汹涌，
组织上真是仁至义尽了，
杜耘为了我
和小羊真是操尽了心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一切的一切
还不是为了那个冤家小羊蹄儿吗？一提起这个名字，她的心就
隐隐作疼，她喃喃地对杜耘说：
“ 让我想想 ，
我的心乱糟糟的，
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杜耘笑了，
她拿起公文包，
一身轻松地说：
“ 你是该好 好琢磨琢磨…… ”

柳君新弄了身西装，
没花一分钱，
是《 齐鲁青春》杂志社白
送的。最近杂志社经济状况大为改观，王社长为调动下属的积
为 每个 职工定做了一身毛料西装，没忘了给柳君 做一
极性，
身，
有表彰的意思。
穿着西装，人精神多了。人 是 衣 服 马 是 鞍 ， 这 话 说 到 家
了。穿上西装的小城大作家柳君，对到招待所舌战省城的大学
生，多了几分胜利的把握。
这几 天就 想去的，
不 知怎么，
有些底 气不足，
一 到招 待所
门口就犹豫不决，土作家能否 战胜洋大学生，一 时 还 真 吃 不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０

准。
自己是这个事件的始作俑者，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他怕自
己落荒而逃落下笑柄。
柳君知道，
不去不行了。
野娃已经出院，
如果让他们三人
照面，说不定会捅出什么漏子，这戏就没法唱了。眼下要紧的
是野娃快与晓阳结婚，等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大功告成了。
现在必须把这两尊神仙请走，他们在小城是一种潜在的
威胁。
柳君很容易就见到了晓阳，
很容易就达到了目的。
事情远
比作家柳君估计得简单。
在晓阳的房间里，
柳君刚一落座，
电话铃就急切地响了起
来。本来，这位频频在报刊上向晓阳、乔丹发起进攻的人是不
会得到好脸色的，这个电话来得很是时候，充淡了刚见面时的
尴尬。乔丹白了柳君一眼，伸手拿起电话：
“ 喂！哪 里？
……是爸爸 ？
爷爷给 我讲话 ？……爷爷！您好！
……我在这儿还好……压力？……有一点儿……家里也有了
压力 ？
怎么会？……我至今连真佛的样子还没看到哪 ！……回
去？
我考虑考虑 …… 您别说了，
再见！
”
一直想着如何开口的柳君，在乔丹打电话的当儿已预备
好了几发炮弹，这是他根据眼前的情况迅速调整了原先的战
略部署而临时调动来的武器，完全用不着火力侦察、探听虚
实、分兵布阵等一系列复杂的战前准备。啊嗬！自己还没开枪
哪，敌人就后方起火，准备撤退了！我方完全可以再轰他几
炮。
“ 我早知你们来了，
这几天忙，
没来看你们，
对不起了！
”柳
君彬 彬有礼。
杨晓阳的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心 里骂 道：
柳君，
你这 个王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１

八蛋！如果我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早就该亮出拳头对你发言
的。
可你应该知道，
逼急了，
兔子也会咬人的。
你柳君煽阴风，
点鬼火，造谣生事，欠我的太多了。你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
起！
晓阳咬牙切齿地说：
“ 大作家，
你怎么敢来 ？
！”
“ 哦！
是小城作家柳君 ？
大名鼎鼎啊！
”乔丹立即明白了眼
前是谁了。
“ 不要动 气嘛！
”柳君并 不害怕，
嬉 笑着说
“，我知 道，
我和
你们误会了！我的本意是想批判旧观念，鼓励新事物，没想到
事情还是这个事情，让编辑部偷换了概念，三改两改，稿子就
换了方向。
实 在 抱 歉 哪！
”
晓阳、
乔丹都像吃了苍蝇，
恶心得想吐，
谁也不理他。
柳君
也不生气，轻轻地放出第一发炮弹：
“ 你们还没见到杜耘吧？杜部长挨批了！听说和你们的事
有牵连……”
“ 和我们能有什么牵连 ？
”晓阳不屑地说。
“ 按说不应该有牵连。
”柳君看他的炮弹有了效果，
有些得
意，
故弄玄虚地说
“，市委书记，
也就是她公爹，
对杜耘杜部长
处理你们这件事拖泥带水，工作不力，很不满意。听说一怒之
下，
大义灭亲，
要 撤儿媳的职哪！
”
“ 这是真的 ？
”晓阳的心猛地一紧。
他和乔丹这次来小城，
多次打电话找杜耘找不着，
也许她为了避嫌，
故意躲着不愿见
他 俩 。晓阳心想：如果因为我让杜耘受处分，太对不起她了。
“ 我也是听说，
不过小道上的消息也是从大道上来的。
”柳
君一边说着，
一边察言观色。
然后又发出第二发炮弹
“：小城到
处都是谣言。
我们这个小城，
规模不大，
谣言不少。
我还听说你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２

们大学里这两天紧锣密鼓，说是要给你们处分哪！如果为这件
事拿不到毕业证书，
太冤枉了！
”
乔丹 立即急 了，
心想：
怎么，
还 要开除 学籍 ？
这太 荒唐了！
怪不得爷爷打来电话，吞吞吐吐的，让我回家，莫非后院起火
了不成？
柳君两发炮弹打来，
发发命中目标，
心中有些得意。
于是，
他把最后一发炮弹打了出去：
“ 你们这几天，
没有见到野娃吧 ？
”
“ 我们没找到。我姐姐她在哪儿？”晓阳急急地问。
“ 这事嘛，
告诉你们不好。
你们就不必打听了吧。
瞧我这张
嘴，没有把门的。”柳君卖了个关子。
晓阳沉不住气了，
心想：
我姐姐怎么了 ？
莫非是她出事了 ？
……他不敢想下去，他捂住胸口，准备承受巨大的打击。
“ 唉！
谁 让 我 们 是 老 乡 呢！
告 诉 你 们，
可千万得保密。
不
然，对野娃极为不利。她一气之下住院了，医生说她得了癌
症，没有多少日子了。这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千万不能告诉
她本人……”柳君无奈地耸耸肩。
这发炮弹太猛，立即把听着的二位炸得人仰马翻。晓阳只
觉得头嗡的一声，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过了好
半天，他才大口大口地喘气，才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意识。他在
心里自 责：
野 娃，
姐 姐！
你 是累病的，
你是 饿病的，
你是 让我打
击病的！
爱情，
什么鬼爱情！
爱情能治病吗 ？
爱情真的比生命还
重要吗？危难之际收留我的姐姐，为我操心让我读书的姐姐，
吃糠咽菜含辛茹苦的姐姐，为我卖血的姐姐，为我卖掉祖产的
姐姐！如今为我得绝症的姐姐，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的姐
姐！我对不起，对不起你呀！你的大恩大德我一世难报啊！如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３

今，
您 在哪 儿 ？
在 冰冷 的 病房 里吗 ？
我 该 死！
姐姐 一 身的 病，
自
己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哪儿都找了，没到医院里找呢？…… 此
刻，他的脑海里塞得满满当当，满满当当的脑海里只有两个
字：
姐姐！

乔丹走了。她是赶当天的最后一班列车走的。她走时，没
告诉晓阳，晓阳到医院看野娃去了。晓阳到医院之前，乔丹买
了一束鲜花，让他捎去她的祝福和敬意。
乔丹就这样走了。她回想这几天的行动，恍如梦中。她不
知这几天干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她的爱情就这样死了吗？她不知道。
在火车上，她打开车窗，看了一眼玉带似的护城河，脑子
里也有了一条河流，它流呀流呀，流成一团乱麻，扯不清头
绪。
但她知道，她败了，败得很惨。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４

尾 声
三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
春天，护城河边花红柳绿，小燕衔泥。杨晓阳和野娃一家
三口在河边晒太阳。
儿 子 已 会 走 路“，爸 爸“
”、妈 妈 ”叫 得 很
甜。如今，晓阳已成了县一中的副校长，野娃则是县工人文化
宫的图书管理员，工作很轻松。野娃每天只上半天班，洗衣做
饭看孩子，啥事都不耽误。每个人都不愿提起三年前的那场风
波，就是偶尔想起，也是慌慌地一掠而过。
那是一场梦，一场谁也不想再做一次的恶梦。如今，那场
恶梦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流失，谁都会忘记的。
乔丹正在北京读研究生，攻读历史系硕士学位。她对全国
各地的古城墙及护城河十分感兴趣，不断到各处实地勘察，收
集资料，准备写一部关于古城墙与护城河关系的论文。据说，
她还回了一次小城，除见到了小城博物馆的老馆长以外，谁也
没惊动。
她秘密地来，
悄悄地走。
但确定无疑的是，
小城的古城
墙及护城河将在她的文章中作为重要例证加以阐述。
杜耘当上了县委副书记；方书记退休了；郑书记调到了省
里，当上了政协副主席，虽然没了实权，也是官升一级。
关于杜耘的私生活，人们并不了解。只知道她收养了一个
全国文化信息资源共享工程 ３６５

被人遗弃的小姑娘，那孩子长得十分水灵，居然和杜耘的长相
十分相似，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亲母女呢！杜耘当了副书记，工
作更忙了，只好把女儿送进了幼儿园。只要不开会，她就会和
所有的母亲一样，
到幼儿园接送女儿，
乐此不疲。
不过，
有时她
会望着东方的云霞，一望就是半天 东山区是她下过乡的
地方，
莫非还怀念知青生涯 ？
方老汉的事业做大了。他承包了小城街道上所有的厕所，
并全部改造成豪华型收费厕所，尽管有些市民怨声载道，但阻
止不了事情的进展。听说他还要承包市里的厕所呢，有人说已
草签了合同。他至今未娶。他有钱了，跑到东山区山泉边盖了
一座小楼式别墅，虽然离城远一点，但有代步的轿车，一切都
方便。有人看见，方书记退休后，就住在这座别墅里。
瞎子鲁老三老了，
不再去护城河边演唱，
但他的演奏被一
家音像公司买断，又是录音带又是Ｖ
ＣＤ的，各家经营音像的
商店到处都放送《 百鸟朝凤》和拉魂腔。著名民间艺术家鲁老
三不演唱了，但小城人们每天都能欣赏到他的音乐精品。现代
化的音响设备真好！
徐半仙徐奶奶的生意依然兴隆，每天都有坐轿车的大官
从她家里出出进进。忽一日，她宣布歇业，不再从事这个十分
来钱的职业，遂和鲁老三登记结婚。人到晚年，总是有个伴
好。
小城作家柳君没有当上文化局长，但在小城的知名度大
大提高，
也不知他从哪儿拉来的赞助，
盖了五间新房，
名“为 柳
君书斋”，位于护城河边，十分醒目。也有人说他盖房没拉赞
助，
是他自个儿写书赚 的。
野娃、
晓阳结婚后，
他曾找到晓阳，
要他代野娃写一本名叫
《 第二者自述》的书。他将出十万元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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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出版权，
说是一定畅销。
晓阳不干，
他又到北京找乔丹，
让乔
小姐写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书名叫《 乔丹日记》，或干脆就叫
《 我是第三者》，
当然许诺了更大一笔稿费。
据说，
让乔丹骂了
回来。没办法，他只好提供材料，让省城一位三流作家写了一
本，
卖给了出版社，
十分畅销，
大大挣了一笔。
那个城墙拐角还在。
有 一家外资企业看中了那块宝地，出
资巨大，十分诱人。杜耘分管文化事业，连想都没想就断然予
以否决，市民们都拍手称快。中国人穷是穷点，但决不出卖祖
宗！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护城河还是一如既往地流着，枯水期不枯，旺水期不旺，
显得极有大家风范。它还能流多少年，谁也不知道……

１
９９８年 １
２月 ５日 于 济 南 洪 家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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９９９年 ９月 ２
６日 定 稿 于 英 雄 山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