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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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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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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当我在叙述这十五年以来我对于共产主义的性质及其变化的感想时,我所着
重的不是我某些观念的胜利,而是斗争的实际过程。胜利,我知道,是使人
骄傲、自私而放肆的。对于我,胜利只是斗争的继续,只是一种有可能使斗
争持续下去的念头。没有生命力的思想,不是人类生存的核心和有灵魂的思
想,不是真正的思想。既然人在磨难的停止中都找不到安宁,那么在斗争、
胜利和力量上也就永远不可能感到满足。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够和不愿意在作为一个不屈的叛徒的舒适的光辉里,甚
至在精神的胜利里,来安渡我残余的岁月。我不大清楚我是不能够或是不愿
意。是不是我假如退却了,便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所有同情我的观念的人
以及那些曾帮助我的人,因之我不能退却?或者是不是因为我醉心于权力和
光荣,为了我在历史上的地位,而不愿意退却?更或者是我这样的不屈不挠 ,
坚持斗争下去,只是受了良心的驱遣?我早就明白,为某种观念而斗争,同
时也就是为某种形式的权力而斗争,那么,我也应该明白,某种观念的胚胎 ,
同时也就是权力斗争的胚胎,也即是权力的胚胎。我这里所指的观念,当然
是指政治的和社会的观念。但是,如果以更广的视野并且不带有诡辩地看待
任何观念,那么同样的事情也会是如此。 观念和行为是不可分割的,因为观
念总是行为的观念,创造的观念; 每一个新的行为,每一个创造的行为,都
会在它周围留下一片沙漠,并对混乱和不成熟的力量和关系发挥它的力量和
支配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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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认为,人类在犯罪之前便注定要经受谴责;当
且仅当人之为人而受到谴责。当自由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是一
种胡思乱想的冒险和幼稚的乌托邦时,当社会主义者自认为它是“终极的”、
“经科学证明的”能带来普世情谊和平等的制度,“必在实践中得到检验”
时,这并非出自偶然,”卡夫卡向他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做出
了如是描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工人示威游行的队伍中,他可以在游
行队伍的后面看到男女领导人、秘书和委员会成员——他们都是未来社会的
主人,都是被迷惑的勇敢的人群。权力的故事被讲述和复述。被肢解的文艺
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不幸,以及王公贵族之间权力斗争的激烈程度,为敏感而
深刻的思想家马基雅维利提供了素材,特别是他的《论李维》,着墨与对当
时社会中人的命运的悲剧性看法。1

社会是各种阶层和各种势力组成的,它们各有其愿望和见解。因之必须存一
种权威才能使它们共同生存下去,而权威的出现和维持则必须经过斗争——
一种有思想而手段合适的斗争。那些高谈政治,而说社会可以不用权威而维
持下去的,那是幻想。那些以为他们可以不须采取一种政治态度而生活下去
的,事实上却已经默认了一种政治态度。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是不能够离
城市国家和社会而生存下去的,除非他是神或者是兽。今天我们也知道人不
能离社会而存在。当代的人之所以对政治不感兴趣,或者更正确地说,之所
以不愿对政治有兴趣,是其所处的社会情况使然。在多党制度的国家里,有
些人以为就是他们不参加政治,也于社会的行进无碍,有些人则以为即使他
们参加了,也于他们所拥护的党派无足轻重。在另一方面,在一个一党制度
的国家里,政治生活既然已为党的高层领袖们所垄断,一般人自然对政治消
极。但政治决定了人和社群的生存,人之不能够离开社群,也犹如他不能离
开生与死。对政治消极只等于对“更高的权力”投降而听其支配。在一项政
策和另一项政策之间所进行的选择,最终只是对不同手段的选择;而手段是

1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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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可靠的标准,可以用这些手段来衡量那些思想方法和采用这些方法的领
导人的价值。2

当我写到这里时,巴黎和西柏林的街上,以及许多美国的大学城里,都有愤
怒的年轻的知识分子们在那里大声反对政府,包栝“福利国家”的政府在内。
华沙和布拉格的街头也有相似的情形,那里的知识青年反对的是国家领袖们
不变的教条和不惜以国家的利益来取悦于苏联老大哥。东西方这两种运动虽
然原因不同,目标也有异,但也有许多共同之处。它们都显示现代技术的发
展已使知识阶级的人数大为增加,使他们在社会上更为独立和更为重要。年
轻的一辈已在构想一个他们心目中的更合人性的世界——一个未为意识形态
所删割和撕裂,未为贫困和虐政所剥夺,未为思想偏见所沾污的世界,一个
没有越南式的战争,也没有对一个和平的主权国如捷克那样的进行联合侵略
的世界。

这些新点燃的青年之火引起了其他意识形态和政治力量的关注,并反过来又
被这些力量煽动着。这些势力在西方社会中更为显著而有团结性,他们在那
里获得了「新左派」的称号,或亦以是自称,其所显示的事实和所引起的猜
疑都不容被轻易地加以抹除。3

自由主义再度流行之后,消沉了整个世纪的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的黑旗,又
从历史的尘埃中树立了起来,遮蔽了那已成为法院、议会、甚至教堂的一部
分装饰品的红旗。一如在以前已经有过的一样,正当一般的情势好像很安静,
生活程度正在提高,法治制度更加有力的时候,革命和不满的精神却高涨了
起来。工业界唯利是图,人们唯一的最高的目的只是物质的享受,特别是西
方的共产党正在和议会制度妥协,而东方的共产党则已转变为一个新的阶级

2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3
此段删节颇为吊诡,本书中译文竭力避免「左」这个词,不惜篡改作者原文,以相当模
糊的「这些学生」取而代之。现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恢复作者原意「新左派」一称。
包括下文所有「新左派」一词皆系校注者恢复,并依据情况重译原文。——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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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都使那些激烈分子不满而愤怒。天真的存在主义者,颓废派
和嬉皮士等流于放荡不羁,而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则利用学生的种种
不满来反对政府。

在政府之内或之外存在着一个激烈的反对势力,这在任何社会都是非常必要
的。这种势力就算没有更大的作用,也可以使政府不至陷于停滞,使政府改
正其错误,使政府做些其只该做的事。今天各国的青年的激烈主义虽然各不
相同,但无可否认有其历史的标记。他们反对既成的权力,摇撼现代技术所
造成的电子天堂,而在东方则揭发了——虽然比较不明显地——官僚共产主
义追求特权的面具。

(当我正写到这里时,一九六八年六月二日,贝尔格莱德爆发了学生示威运
动。这使我对新左派有了更深刻、更细致的了解。尽管示威活动或多或少是
自发产生的,虽然是对警察行动的反抗,但学生和不与政府同流的学者中存
在的不满情绪则是早就存在着的。反对派的潮流已经出现在理论期刊上。这
场运动从一个大学蔓延到其他大学,囊括了完全有代表性的学生群体,包括
相当比例的共产主义者。学生团体和许多教职员工的状态毫无疑问是民主社
会主义的。他们提出平等主义及其他谨慎的口号,包括展示切·格瓦拉的照片,
都是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将运动保持在合法的范围内,避免触怒当局。学生领
袖的此种做法却造成了混乱并使运动陷入孤立中,特别是由于政权很快也采
用了这些口号并承诺满足学生的要求。由于没有坚定的领导核心,并且被工
人们孤立得不到响应,且工人们更关心的是他们自己因工资低而遭受的那些
苦难,而不是“历史”赋予他们的任何“角色”,因此,运动逐渐消沉了下
去。然而,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员工中的持不同政见者倒也并不灰心。他们
第一次的有意识、有计划参与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这加强了人们为争取思想
自由和争取更加自由且公平的社会而斗争的信心。)4

4
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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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些似乎是新左派开辟的前沿阵地。甚至它的名字也显示,他们的来
源不是因为他们有了什么新的政治理想,或者发现了如何去实现那些理想的
途径,而无宁是为了忠于那种已为旧的共产主义左派所出卖了的革命。这是
可以了解的。事实上,新左派里面包括了许多从共产主义教条的废墟中走出
来的派别,它们一面对共产主义所造成的阶级社会失望,一面又对西方共产
党的迁就国情,迁就环境,感到愤慨。新左派一度能够在没有任何明确方案
的情况下,甚至没有某种稳定的组织和自觉的领导下,仅凭着坚持不与现存
的制度和各种关系妥协,便能够在某一时候发起示威运动。但因为他们所继
承的是共产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遗产,他们也终须有一种意识形态。因此,
至少在目前它的一些追随者显然有理由去探索并接受,赫伯特·马尔库塞关于
工人阶级与现代工业社会的关系的发现,以及他对一个通过消除对人的欲念
障碍而给予人自由和幸福的社会的信念。5

这都是一老生常谈的事了,但却有一个不同的转折点。

新左派通过对共产主义制度中的“修正主义”, 6也即民主社会主义的思想和
趋势,以至对于莫名其妙地参加了所谓运动的无政治成见的学生们,都加以
漠视,甚至觉得厌烦。这里便可见他们隐藏着的野心。那些欢迎所谓运动出
现的人们,必须注意它的某些趋势。它富于战斗性的一面,惯于以原则问题
来引发内部的争斗,这些特点是将来形成某种主义诞生的先兆。人们自然也
不当忽视,在鲁道夫·杜奇克(Rudolf Dutschke)的说教中,或在弗里茨·托菲
尔(Fritz Teufe)的聪明才智中,或在丹尼尔·孔-本迪(Daniel Cohn-Bendit)
的夸夸其谈中,7从他们一系列的发言和行动中看出他们将来想驾凌于社会之
上。这种说法并不是有意瞧不起这些革命的智识分子和这一运动中的人的素

5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6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充。——校注

7
原中译本将人名略去而概括为「前行分子」,这三人皆是法国六十年代中期发生的「五
月风暴」的积极参与者,被普遍视为是「新左派」,现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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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而只是想指出它的必然如此的一面——专制,用暴力的手段来实现他们
的思想,以及试着设计出一种施之天下而皆准的意识形态。

我以为无论东西方有思想和处于斗争中的人士,无论其为民主主义者或人道
主义者,都必须明暸我所指出的是事实。这是对于一种自称为“完美的观
念”和“完美的世界”的黑暗面的警告。每一观念总是经过人生的浊流来实
现的,而当运动的领袖们将他们自己的命运、贪欲、野心、生活方式以及所
谓历史使命认为即是运动的目标时,污浊也就愈甚。历史上多少革命者都是
因为个人的野心而陷于谬妄,能够纯依道义行事者实在不多,但有思想的人
们和斗士们却应该知道权力总是导致腐败,他们应该尊重法律,而不可口御
天宪,必须尊重实际的人,而不是只谈抽象的人民,应该更关心于一般人的
需要,而不可只顾及自己的历史地位。斗士们不懂得这种道理的,便易于依
一己的意思行事,也更易于为其上层的人物所玩弄。政治家不知道权力是可
以出卖他们的思想的,便易流于专断,因为思想必须经由实际的办法来使之
实现的,而不是单凭权力。

拿我来说,不管我如何暗中希求权力,我诚心希望不会做权力的奴隶。我将
以隐藏在我自己清白的思想里为已足。我就是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窘境里中生
活、思想和战斗。奇异的是,我所遭逢的横逆并未使我更感狼狈,而是将我
的狼狈之感减轻。在逆境中,我是决心想把我的思想实现。还有,我虽然相
信在我所为之而奋斗的制度内,人们将可以有更多得多的自由,但我也相信
在这个制度建立的初期,必然充满了虚伪、腐败和自私的现象。我们大可以
断定铁托的继承者所继承的将是一个不团结和被忽略了的国家,也许会被交
由大俄罗斯帝国主义宰割。这种思想刺激和引导我去追求权力——去实现我
的思想,尽我的责任和追求光荣。这样,一个人在他的思想上得了自由,却
也因之而成为这些思想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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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请不要误会我这些话只是为了想巧妙地掩饰我追求权力的动机。在这里,我
将自白我怎样悲剧性地与教条和权力脱离的经过。我有责任这样做,因为许
多人都还记得我曾向当局悔过,改变我的主张,前后自相矛盾。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在一九五三年底,我便预见到我会丧失权位,面对忧患。
我也预见到仇恨以及反对我的运动会采取什么方式。我并非不知道那些半途
被踢出党外的党员的命运,事实上当时在决定那些党员的命运时,我也曾参
加一份。我的预见、经验和决心,都使我抵受得了清算。一九五四年一月,
南斯拉夫共产主义同盟召开了中央全体会议,我的“修正主义”也被列入议
程,这是对我算帐的开始。这次中全会对我的审问和其他各次的审讯不同。
其后各次的法庭研讯都只是对法律开玩笑,虽则并不像斯大林的法庭那么可
怕。但当局对我的审讯却有着同样的目的:在去除一个不可救药的“白日梦
者”和恐吓那些本来已经惊悸的高级人员。从法律观点而言,这次中全会对
我的审问是不合法的,铁托和他的同僚所用以在中央委员会造成“多数”的
手续以及所调査的事项都是不合法的。

在这次会议上,受审判的是修正主义。南斯拉夫修正主义的来源有二:第一
是反对所有的共产党都得向苏共的列宁主义看齐,这种看齐会在各个共产党
里培养其特殊的亲苏“第五纵队”。第二是反对斯大林的“意识形态的党的
统一(ideational party unity)”,8因为这在事实上造成个人和寡头的专制。
而从铁托反对斯大林的框架上看,南斯拉夫修正主义也开始同铁托所要求的
“一元化的党的领导(monolithic party unity)”产生抵触,9这也不过是马列
主义在党内和国内专断的形式之一变种而已。因之这次全会便被南斯拉夫内
外看成是南斯拉夫走向民主化道路上的障碍。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次可耻
的会议。

这便是此次全会的真实性质,也是我在全会期间及会后所强烈感触到的。

8
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9
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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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曾与任何人勾结,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我当时也并未曾有过反党
或反政府的行动。除了我不得不说出我的意见,建议作某些改良而外,我其
实也并未得罪过我的同志们。党和政府我都有份,而铁托则是一个我所尊敬
的人和我所承认的领袖,虽则我对于他的武断常常感到不舒服以及我们的有
些见解不一致。可是,就在中全会还未对我定狱以前,我已被孤立于铜墙铁
壁之内了。

我早已锐敏地预感到他们会把我怎样,但我终于在全会结束以前作了一次不
完全的忏悔。对于我所曾服膺过的教条,对于我曾委身参加过的运动,我无
法不还出这笔债,因为直到那时为止,我的活动,我的整个生活,都和它们
息息相关。

为什么我会忏悔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党的书记处对我准备进行控诉及中央委员会于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五日召开
会议之间,相隔十五天。在这十五天里,我每天晚上睡眠的时间都不足一小
时。我身体疲竭,但精神还支持得住。看见我的人都大为惊讶,好像我是刚
从绞刑台上走下来似的。以后多年中我也常常有那样的脸色。直到全会末期,
我作忏悔的前夕,我才安睡了一晚。我只好认定我之所以忏悔是由这一晚的
睡眠,或者是因为我巳下意识地决定了忏悔,所以那一晚才能够安睡。

在这次会议的两三天前,我曾和党的最高层领袖们(铁托,卡特尔兹和朗柯
维克)聚谈,铁托曾间接地建议我应该为党的团结着想。会议举行时,卡特
尔兹吿我,铁托的意思是我的案子既然已经提了出来,便必须办理,不过在
五六个月后,当可以作更宽大的措置。但我不相信这些会对我有什么决定性
的影响。

当时只有我的妻子史德芬尼雅在我身边。当我告诉她我必须作某种限度的忏
悔时,她说那是错的。她的态度虽然很坚决,但她温柔而体贴,不强我顺从
她的意思。在那些时间里,我不单孤独,而且被唾弃,被鄙视。所有曾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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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表示同情我的见解的中央委员们,现在都对我表示讨厌和藐视。而那些曾对
我鼓励的,现在却在全会上对我痛诋。唯一在全会上表示对我支持的是我的
前妻米特拉·米特洛维希和德地雅尔(Vladimir Dedijer)。在这个期间,他们
各为不同的理由支持我,方法也不一样。我不曾在事前和米特拉有所安排,
但我完全信任她。后来,在各种压力之下,她对政治的幻想完全破灭,因而
弃离了政治以从事教育和文学生涯。在这个期间,德地雅尔常和我在一起,
但我当时忧疑塞胸,并不信任他——我以为他是奉命来侦察我的。在全会举
行时,他甚至表现得比我自己更坚定,但不久之后,他便对我保持距离了,
其原因我到今天还不大清楚。虽则一开始时他显然便有自己的打算:他终于
脱离了实际政治而从事多少不受干预的历史工作。

我没有恐惧,但我却忧虑到那些倾向于我的见解的人的命运,他们为我所受
的刑罚而深为不安。我已听说秘密警察巳在准备一纸“吉拉斯主义者”的名
单,我深恐那些人会遭受到反对斯大林者一样的命运。那些反对斯大林者给
抓进集中营,受尽了残酷的待遇和可怕的精神上的压迫。这在我的良心上是
一种沉重的负担,迫我不得不作退却之想,而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所谓退却,
也就是承认我所曾公开发表过的意见,至少有一部份是错误的。从这一点来
看,我当时的忏悔竟是有政治动机的策略。

但就是这一点也还不是有决定性的。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的情绪。我总觉得我
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尽管对于某些教条有疑问,但我整个身心都是属于共产
党。像从前的异端者,像斯大林时代的反对者,我用忏悔来表示我对于主义
和党的忠诚。

我在正式地表示悔改时,对于自己,对于那武断的法庭,对共产主义都感到
失望和厌恶。但在自辱时:我却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痛快,特别是因为这
证明了一个人可以在意识形态的轮子下碎裂,尤其是因为那些检察官一直都
还是我的同志和同事。那种情景颇像斯大林在进行整肃时的审判,其不同的
地方在于情况而不是在于法官们的良心。缺少的是一个“悔过者”,而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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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又生怕被贬议采用斯大林主义的方法,因之我也乐于扮演那个缺少的脚色,
表示忏悔。但我并没有做到尽头,我没有变更我的哲学观点,也没有承认我
的动机有什么不当之处。

我知道我已在一场历史战役中失败——我经不起一场最重要的考验。但我也
知道我并没有投降,在一个新的和变更了的场合中,我仍可以振作起来。我
可以断定,和我观点相同人,对于我的悔过书,最坏的解释也不过说那是一
种很笨的策略,而不会说我真的改变我的主张。事实是这样,当时和以后我
所碰到过的人,没有人以为我真的忏悔过。我的悔改书曾对我的敌对者有好
处,他们以之打击我所发生的影响,但在另一方面也使那些动摇分子,以我
的遭遇为借口,离党而去。在全会结束时,铁托终于尖刻地说:“让我们看
看吉拉斯的悔改真到什么程度。”我以为他这话真是冷酷和口是心非。这话
同时也使我愤慨和增添了新的抵抗力。

成立来商议对我之处罚的委员会并不是随便产生的。主席是巴卡里希
(Vladimir Bakaric)。其被选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他的见解和我的很接近。由
他来建设对我如何惩处,遂使等于同时也损毁了他的见解。他代表委员会,
并先获得了铁托和其他领袖的同意,建议对我的处罚将包括最严重的惩戒和
最后的警吿。其他对我深恶痛绝的人则主张把我开除党籍。但铁托出来说话
了,他以为我无须被开除党籍,因为那将被西方的舆论认为是斯大林的方法。
因之,在南斯拉夫正需要西方经济援助的时候,为了保持政府的名誉,我终
于在最可耻的情况之下,给留在党里。

这些经历是磨难,但也是一个教训。思想和道德上的活力只有在脱离那种现
实生活环境,脱离那样的政党和意识形态时才有可能存活。那些留下来的人,
那些守着自己位置的人,其注定会腐朽,注定要经常放弃自己的观点和个性,
注定要不断地去妥协,注定了要谄媚。界定认清形势并面对它,直面党及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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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意识形态,接受我的过去和我自己,这些对我而言是即将到来的明智和创造
性努力的条件和面向。10

一九六二年四月七日,我再次被捕,又被监禁了五年,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不可消解和难以忘怀中的一部分。11

这以后,党的最高层人物没有人想和我接触(直到今天也如是),虽则我曾
被通知可以在某种限度上和他们重建关系。我选择了孤独,选择了忘掉一切
——但也选择了收回我的忏悔。两个月后,我向党提出辞职。这是我的第一
个公开的姿态,第一次有意地表示我的不妥协。自此之后,月以继年,我都
为曾在中全会中表示悔改而不安,同时又恐惧会有压力来使我否定我的著作
和见解。在我第一次被囚时(一九五六至一九六一),我甚至时常恐惧他们
会用药物来夺取我的意志,迫我悔改。我必须时时警觉,无愧于自己,也无
愧于人。一直到我第二次被囚时(一九六二至一九六六),我才无所恐惧,
处之泰然。把我幽囚的人也觉察了这一点,到了一九六六年底,他们终于认
为不值得把我囚禁了。这才无条件地将我释放,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样,我似乎无须再提起在一九六一年曾上书请求释放,因而被有条件地释
出那回事了。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监狱当局曾一再直接地和间接地想获得我
衷心悔改的证据。当我表示不愿再谈下去的时候,他们派来了一位中央委员
和秘密警察的高级官员,本纳吉希(Sloboban Penezic),拿着一张预备好了
的请求书来给我签字。请求书中有一句话可以被解释为我承认我的话已被事
实所推翻。但我还是签了字。我也知道政府的领袖们需要加上那么的一句话,
以便将来可以恐吓我,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其如此。但我为了我的文学事业和
其他的计划,必须出狱,所以还是签了。我不以为那对于我有什么重大的关
系。对我自已而言,我是无所畏惧的,虽则也担心别人对我有所误解。

10
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11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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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此外还有一桩更不愉快的事。一位党的领袖在他们开始和我算帐时,曾说过
要用“沉默”来扼杀我。国内既没有人愿意出版我的著作,我便只好向西方
的言论和出版界接头。我知道我这样去做时会有被当局称为“卑劣的走卒”、
“唯利是图的仆役”、“贝万主义者”,甚至是“美国特务”的危险。早在
中全会对我进行审讯之际,在我还没有想到要做些什么事,还没有想到要写
那在几年后才出版的书的时候,同样的甚至更坏的帽子也早就抛到我头上来
了。我同时也知道我的声明和著作一旦发表时,便会为其动机与我不同,甚
至相反的人或势力所利用。

我没有法子为我自己创造一条我必须游过的河。但我必须游过去,否则只有
留在别人的岸上。我游过去了,不顾别人的诽谤和讥诮,因为对我的内心而
言,那些诽谤和讥诮都是没有根据的。

今天看来,我那样做似乎很容易,但在当时则不然。当时冷战正酣,南斯拉
夫共产主义同盟正忙于对内整肃,对外防备,舆论深受箝制,知识分子和一
般人即使对我同情,也是不坚决和无联系的。我只完全靠我自己。当时的情
形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没有怨言,也不后悔。因为我的命运是我自己铸
造的。我步入荒野,穿过泥地和乱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

在这个时期我所写的东西,我所觉得必须表达出来的东西,可以用这句话来
概括:人民,我的祖国的儿女们,必不可以因为思想和发表思想而受到侮辱
和迫害。我不是认为人类不久就会有思想和发表思想的自由,但为这种自由
而奋斗是值得的,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如与罪恶的争斗一样,罪恶看上去好
象是不可以根绝的,但却是可以根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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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方面得摆脱马列主义羁绊,一方面得消除对于一个理想社会的梦想,这
使我十分痛苦,因而对读者说了许多怆痛的话。但这也正是我这本书用意之
所在。我所用以解放我自己的方法和手段,在许多方面,都是生活在共产主
义制度之下有独立思辨能力的人所可以参考的。

我所有的疑虑、思索和烦恼,比起我在与共产主义斗争的手段选择上所遭逢
的痛苦,都是小事。

我年轻时惯于使用革命的手段和暴力,其后则侧身于一个为战争所折磨为叛
乱所碎裂的国家,此外,我还在使人陶醉的权力中渡过相当的岁月,这使我
所遭受的横逆更加痛苦。 12自从我于一九五四年一月开始和党的领导层公开
冲突以后,秘密警察便不断地监视我。我的电话被窃听。无论我到什么地方,
他们都公然跟着我。靠近我的人都受到警告,即使在街上的也不例外。我被
完全孤立了起来,一切活动的机会都被剥夺。我只好从事我唯一能做的事,
那就是把我的想法写在纸上和起草自传。我甚至在狱中也继续这样从未停歇,
同时也创作短篇和长篇小说,那是我主要的自我表现。

据 1969 年原文有如下一句「something to which most people, perhaps, are not frantically attracted, but which,
12

once it has been savored, poisons everyone with its lotuslike sweetness, divine or diabolic, or, most probably, a
little of both.」。——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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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但无论在狱里还是在狱外,我都在考虑如何与党的寡头垄断斗争的可行的方
法。我有时想起革命和政变,有时想起在党内和在报章作合法的反对,但这
些都只是一时的想法,我终于觉得对共产主义应该作逐渐的改良,至少在我
自己的国家为然。同时,我的老同志们已使我不能够从事任何公众的活动。
他们把我的名字从过去事迹中剔除了。他们也试着拆散我的家庭。他们诬蔑
我,说我会为了三十个银元而把国家的机密出卖外国。他们两次把我投入监
狱,一共九年之久。第一次是为了思想问题,第二次则是怕得罪苏联,向苏
联证明他们对我的反苏言论并没有加以宽容。但我无论一时如何愤慨,都不
会变更我最初的信念——即只有民主才能使共产主义摆脱其恶性的循环,要
改变共产主义只有循非暴力的方式。我不存报复之心,不以为必须以其人之
道还治其人之身,因为从小的时候起,我的母亲便已给我这样的训诲:那些
侮辱和虐待别人的人,事实上只是证明了他们的无聊与乖谬。我和党之间的
争执,主要地是因为我认为思想本身并未使人崇高或卑贱,只是人所用来的
体现思想的手段才使人有高低之分。

这就是我的觉悟和我的操节,不是我那些终日沉浸在权力欲里面的敌对者所
能了解和比拟的。我的过去并非纯由革命和暴力构成,其中也有理想主义和
人道主义。我曾参加革命运动,使用暴力,相信在这个罪恶的世界非那样做
不可。但我旋即发现那只是一种谬见,革命和暴力并不能达到其所欲完成的
目的:人类的兄弟之爱。我的国家过去也非尽在战争和叛乱中过日子。就是
在不可避免地付出流血和破坏的代价来转变历史时,所期望的也是非暴力的
和民主的解决。

我必须进一步阐明,以便读者不会将我的改良主义思想与通常所说的“社会
民主主义”相混淆,或将我的非暴力与甘地的非暴力相混淆。

同样,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是南斯拉夫人和塞尔维亚人,或者说,是塞尔维亚
—蒙特内格林人,而从来没有成为南斯拉夫的整体主义者或民族主义者;我
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而不是社会民主主义者。我承认,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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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南斯拉夫党的领导者和社会民主党人,特别是英国工党的人士接触,我的思
想曾受影响。当南斯拉夫和莫斯科冲突时,以及后来社会主义国际努力谋取
我的释放时,我所受的影响更大。但我的见解从未和社会民主党人的一致,
今日也复如此。我和他们的见解,诚然没有什么大的差异,只在关于公民的
权利和个人的自由上有多少不同,但问题是因为南斯拉夫和共产主义世界的
现实情况,在争取这些自由的途径上,南斯拉夫决不会和西方国家一样。观
念和行动纲领都必须依实际情况去了解。一切的斗争虽则必须有思想为其背
景,但思想只不过是象征或表示愿望,必须有其实行的方式。共产主义世界
和西方情况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西方国家中已有政治自由,行的是私有财
产制,而共产主义国家则没有政治自由,行的是公有财产制,两者所需要改
革的不同,方法也不同。同样的,牠们的议会、政党和政府的作用都不同,
虽则在表面上相似。改革共产主义社会应自有其合宜有效的方式。

作为改变社会的方法,我对于共产主义所提的非暴力方式也和甘地的非暴力
抵抗(Satyagrahat,消极的抵抗)有所不同。我对于甘地的观点和策略不敢
说全懂,但我在狱里时曾读他的著作,加以思索,我以为那是印度特殊的传
统,英国殖民统治的环境,以及他自己对社会和人类的宗教观点的产物。欧
洲,特别是巴尔干的情形,和印度的有什么相同之处呢?欧洲,特别是巴尔
干的智识分子是在叛乱和暴力中生长的,受过理性主义哲学的薰陶,相信技
术的进步是解决他们的问题的途径,他们如何能够忘我地自忍自制,放弃从
业化来解决问题的观点呢?

二十世纪人类所瞻望的两颗代表愿望与价值的星是列宁和甘地。我年轻时和
成年后所瞻望也是他们。对于我,特别是在狱中时,甘地的教训,尤其是他
的人格,何止是一种模范,一种灵感。他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尽管在
奸雄和暴君们摧残之下,也还能够忍受,能够合作,能够成为无畏的殉道者。
希特勒和斯大林也许可以拿来证明工业化了的或在工业化之中的社会有了强
制政治的条件,但的人格和事业则证明了人类追求博爱和公道的努力永不断
灭。一个非暴力的和完美的社会是不会有的,但一个更自由更公道的社会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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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是可以有的。甘地主义的意义及其伟大之处是在于甘地的人格。但和所有的
伟大的理想主义运动一样,当甘地的继承者们尝到权力和财富的滋味时,甘
地主义也就开始解体了。我在本书中所述的关于我的一生和思想,已经足够
来说明为什么我,即使在未和党的领导者发生争执以前,在未对史途林主义
发生反感以前,在未对马克思思想的普遍性和科学的准确性发生怀疑以前,
即已倾向于甘地。但在另一方面,我却不能成为甘地的信徒,理由是在我的
国土上,生活的方式为一种带有强制性的教条所主宰。假如今天我们的教训
作正确的解释时,那么,我以为我之所信也是对的:我相信没有事物或目的
可以作为奴役民族,对待人类和毁灭人类生命的藉口。

我的观点主要地是在人道主义的照射之下慢慢地成熟起来的。我倾向于一种
非理论性的、非理想主义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当我用“人道主义”这
个名词时,我的意思是对于人类的环境,要求和需要作不断的分析和反应。
我觉得我们现在正有各种各式的理论上的人道主义,特别是共产主义——没
有人来解释,也不会有人来解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对于抽象的“未
来的人”洋溢着爱,对于目前在他们周围的人则视如无物。当我用“存在
的”(existential)这个字眼时,我并非表示我赞成或反对无论是雅士培
(K.Jaspea)或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我只是简单地指人类的生存,是当代
人道主义思想的试金石、也是测量一切民主和社会活动的尺码。

一九六一年我从狱里被释放出后,正在修订本书的草稿时, 13 我曾写下了
“有条件的非暴力”的一些意见,作为从共产主义制度转变到民主制度的斗
争的方式。一九六二年初我又被捕时,我所写下来的东西被没收了。有个侦
探看了“有条件的非暴力”这句话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空泛地回答说其意义
如上面所说。我的真意是这样:当共产党人为了保持其权力,因而对民主社
会主义者和独立思想的人物使用暴力和革命的方法时,那么以同样的方法来

13
依据 1969 年原文应为「草就《新阶级》一书(while working on the draft of The New
Class)」,然而《新阶级》一书早已出版,故此处有歧义,不知是否为作者或英文翻译
产生的讹误。——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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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对付共产党人是应该的和不可避免的。但我当时并没有把真意说出,而那位
侦探恰好因为上级有命,对我的解释也算感到满意,也就干别的事情去了。
我当时支吾其词,虽然只是一刹那间事,也暴露了我的弱点,使我思之难过。
直到这时为止,我对我自己的见解总是很坦白的,以后也一样。由于坦白,
我表现得很固执,也因此而开罪于党当局。

我现在则可以确切地和毫无保留地说出,在对共产主义的斗争中,我反对用
革命的手段和使用暴力。我的主要的见解和斗争的方法,从一开始便是改良
主义和非暴力的。这种态度也可以应用于各个共产主义国家里的斗争和各个
共产党之间的斗争。不过,各个共产主义国家都有权于必要时使用武力来抵
抗其它国家的侵袭。这是他们的责任。

我之所以要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在为我把共产主义看成一种从非工业社会过
渡到工业社会和高级工业社会的东西。共产主义者虽然总是把国家的东西当
成是自己的东西来使用,把其他的人民看成是低等的动物,但却从未能把他
们自己造成个别的或集体的地主。共产党所有制的基本形式是权力,而权力
却不能离开社会结构而存在。无论共产党人愿意与否,在共产主义制度之下,
新的所有权形式和新的工业关系都已经在发展着,破坏了思想上的偏见和官
僚主义的限制。作为一种革命运动,共产主义是强有力的和不可屈服的,但
在所谓正常的情况和自由的形势之下,共产主义却被证明是脆弱的。共产主
义在禁绝其他的思想和摧残其他的政治结构时,便也在破坏它自己,因为除
了一种极显明的历史必须而外,人类社会是决不能忍受任何一种独一无双的
制度的。共产主义只是一种特殊的力量——受命于历史来进行工业化的力量。
一旦这种任务完成之后,它便成为无能的和多余的了。剩下来的共产党人,
也许在相当时期内仍自称为共产主义者,但在实质上,和他们之承认异己者
和异己思想之存在成正例,他们已经越来越不是共产主义者了。无论他们自
认为把握了历史的规律,他们终须随历史而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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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但这并不是说共产主义会自己崩溃,更不是说共产主义的当权者会迫不急待
地把权力奉献给别人,即使这个所谓别人只是和共产党同床异梦的民主派。
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切属于人类的东西,都不会因为自己腐朽了而倒下去,
它们只是为某种新生的势力所推倒。共产主义没有理由是例外。共产主义为
了证明其存在的价值,为了向历史交代,不能不促成一个工业社会,而工业
社会则产生了一种新势力,这种势力慢慢凝固了起来而有了自觉。

最初总是智识分子起来为他们自己争取一些言论和行动的自由,有如一九五
六年匈牙利的斐多菲俱乐部和一九六八年的捷克作家协会那样。但当他们这
样做时,他们却激动了整个悲愤的社会和整个被奴役的民族。当这样的情势
到来时,旧式的革命组织——阴谋策动、军事训练和思想一致等等——倒是
不必要的。在共产主义政权之下,教条主义的死气沉沉,经济的停滞和权力
的垄断,在都已使共产党人和各阶层的人民站在对抗的地位,其结果是在共
产主义制度的内外都产生了新的观念和新的运动。这样,显而易见的,由共
产主义所转变出来的社会,将不是一个崭新的、理想的、由一种新的意识形
态所体现出来的社会,而只是一个从教条主义的枷锁,从被垄断的权力和经
济逃了出来的社会而已。在这个社会里,腐烂了的并非整个社会,也非由共
产党于革命后所重建起来的财产所有制,而只是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共产党的
权力结构。清除了共产党人,和废除他们对于权力的垄断,事实上也就等于
终止了他们凭借教条和特权来向社会进行着的内战。

击败共产党的寡头和官僚并非非经革命不可。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乎对他们
胜利,也不在乎对他们所托庇的社会主义的胜利。内战更加是不必要的。不
过,其他的斗争的方式却是必要的——有如示威、罢工、抗议的游行,表示
抗议的决议案之类,最重要的是作公开的大胆的批评以及表示道义立场的坚
定。到目前为止的经验都证明了这一点。匈牙利革命事实上是匈牙利全国起
来反对苏军的干预,当时拉柯西(Matyas Rakosi)的恐怖统治和整个政府制
度早已不经武装斗争而倒下去了。捷克的情形也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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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有人也许以为这种形式的斗争是革命的,其所得的结果是革命的结果。也许
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进围家的革命的形式。它们决不像旧时代的那种破
坏社会制度和所有权制度的革命,也不像一八三零年的法国革命 (七月革
命)。那其实只是换了个政府而己。今天共产主义制度下的社会是并不需要
革命的。它们所需要的是改良主义的运动和民主方式的转变。共产党的教条
主义者和寡头们对这种转变不单会视之为反革命,并且会以为世界的末日已
到,但那并不要紧。那些自视为世界的主人的人,对于事物自然不免有极端
的看法,不久以前,我曾碰到一位曾在南斯拉夫监狱和集中营渡过十年的老
革命党人,他是在苏南交恶之后,因表示拥护斯大林和苏联的国际主义而被
捕的。在谈话间,我问他觉得目前的情况如何。他说,“很坏。有时我想这
是一种辩证的规律,东西自己会解体和消逝的”。我告诉他说,“不,世界
还在那里,人也还是一样,解体和消逝的是你自己的那些观念”。

这就是今天共产主义的面目,这也就是可从内部来使之变化的迹象,新的社
会将从其中出现。最使人怀疑的是苏联也会不会这样发展,因为那里从无民
主的传统,而其党官僚对于非俄罗斯的民族又一向采取高压的政策。但我仍
认为苏联的人民和民族,特别是俄罗斯的人民和俄罗斯民族,终可以不经自
相残杀而获得基本人权和民族权利,因为这样才能使他们不致再坠入另一种
新的“理想的”意识形态和自命为“解放的”专制主义之内,才可以和其他
的民族和睦相处。不错,苏联共产主义的抵抗力是更顽强的,但就是在那里,
新的势力也已在各个社会阶层出现了。从那些作家和知识分子所表现的不满,
已可以看出他们的新识和新想像。思深而感敏的苏联诗人伏兹尼生斯基
(Andrei Voznesensky)说过这样的话:“假如今天的俄国有什么真的新的东
西,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新的社会所产生的东西,那就是人们对于诗的饥渴。
在俄国,诗人总是被敬重的,但从没有如今天之甚。”这种需要是人民要求
新的观感新的觉悟的表现。在那种使人窒息之气氛之内,只有作家、艺术家
和思想家才能够把他们的要求表现出来。他们常是新时代的预言者,在历史
上,诗人—思想家之为伟大的异端者是屡见不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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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手段与目的

要是苏联的人民和民族迟于发动自由化的群众运动的话,其知识分子却不如
此。历史的脚步从一国渡过一国,现在它正开始渡进共产主义世界,很难想
象共产主义的“故乡”苏联会在其行程之外。而苏联的每次变化都将影响到
欧洲的共产主义,影响到西欧的共产主义,也影响到欧洲的国际关系和全世
界国际间的关系。这是苏联里面为人类自由和民主社会主义而奋斗的战士们
的任务。我个人也希望能为我的国家的转变而作同样的奋斗。高慕卡
(Gomulka)曾有一次引述别人的话说:“对于豺狼,你必须咆哮”。让他
咆哮罢。我却不,虽则我当时也曾咆哮和用牙齿来咬,咆哮所得的效果是出
乎意外之少的,而且得不断的咆哮下去。没有什么理想的目标或任何目的是
可以经由罪恶的与压迫的手段来达到的。切实的和具现实性的目的只有经由
合乎人情的手段和方法才可以达到……

无论如何,共产主义世界里面的自由斗士(这里面的自由等于党官僚垄断的
废除),对于他们的观念、脚色和能力,必须有不低于共产党人在争夺政权
时的那种自信。他们也许各有其哲学和见解,也许从不同的社会阶层和职业
而来,但他们必要为当前直接的目的而团结一致——在他们所可使用的手段
上取得一致。这也许会被称为自由的狂热主义,非教条的教条主义。但也无
妨。因为在胜利以后,这些胜利者也许就不会那么的团结,他们都会有其各
自的新的手段和新的目的。生命的妙处就在于它不是一律的,而自由的含义
亦正是不尽相同的。

没有信仰,人就连一小束的稻草也抬不动,更不必说移动一个山头。人总是
追求一个理想,一个理想消失了,另一个又代之而兴,而且总是比前一个更
好更完善。这就是人的命运。毫无信仰和不知委身于信仰的人是没有希望和
没有权利要求任何东西的。

人虽然像希腊神话中西西法斯(Sisyphus)那样的受罪,但总有一天,在他
的力气未被磨折至尽以前会像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那样奋起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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