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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一觉醒来我未婚夫权倾朝野

作者:青帷

文案:
赵国公主赵常乐自幼千娇万宠,要什么有什么,唯独要不到她未婚夫的心
一朝国破家亡,她自尽殉国,才发现未婚夫正是害她灭国的罪魁祸首
再睁开眼,发现自己穿到了三年后,成了一个低贱貌美的舞姬
而此时,这舞姬脱了衣服,正勾引她未婚夫
穿过来的赵常乐:穿衣掀桌,抡起花瓶就给男人开了个瓢
开完瓢才发现,她这未婚夫,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上大夫
赵常乐:瑟瑟发抖
未婚夫(逼近):唔,这舞姬倒与我那未婚妻非常相似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主角:赵常乐 ┃ 配角:杨错,公子息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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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赵王宫,正殿内。
“陛下!陛下!”
寺人尖锐的嗓子因惊恐而更加锋利,刀一般划过空荡荡的宫殿。
寺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陛下,国都……沦陷了!”
赵王猛然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周围侍立的宫人闻言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国都怎会如此快就陷落?才被围攻了一个月而已。这可是当初废了数万劳工的性命才修建而成的啊,说是中
原大地上最牢固的城池也不为过。
报信的寺人道,“是郑守将大开北门,降了叛军……”
赵王狠狠捏着龙椅把手上的金雕龙头,仿佛恨不得那龙头就是叛军首领杨错的头颅,生生捏爆了去。
一时间宫内人心惶惶,众人想的都是一件事——国都陷落,叛军的铁骑,下一瞬恐怕就要踏平宫门了……
宫殿里空气凝滞一般,逼得人呼吸都喘不过来。
“陛下!陛下!”
又一声尖利的嗓音,冷刀一般劈开凝滞的空气。
又一个寺人疾步跑来,“王侍郎降了……”
赵王身躯一滞,脸色顿时灰白。
紧接着又是一个寺人疾步跑来。
“陛下,平原公降了……”
又是一个寺人,又是一声尖锐:“陛下,虎威将军降了……”
降了……降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仿佛都回荡着凄厉的喊声。
降了,降了……
一国之君到最后,竟然要沦为孤家寡人了么?
赵王的脸色急剧变化,从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后面竟然开始放声大笑。
“哈哈哈……降了……降了!哈哈哈哈哈哈……”
状若疯癫。
赵王大袖一展,忽然笑声骤收,只听苍啷一声,他猛然拔出长剑来。
“你们是不是也想投降?”
跪在最前的寺人慌张抬头,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转眼间他便身首异处。
头颅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
鲜血溅了赵王满身,他复又哈哈大笑。
“降?让你们降!降啊!”
剑光过处,报信的寺人尽皆死在剑下,侍奉的宫女惊叫着跑开。
“跑?你们想跑到哪里去,想去宫外投降吗?”
赵王提剑就追。
他本就高大魁梧,此时浑身浴血,简直像是恶鬼一般。
一个宫女发疯似的朝着宫殿门口狂奔,想要逃得一命。可殿门口都是方才被杀的寺人的鲜血,她一个不慎,
顿时跌入血泊里。
一股潮湿腥气扑面而来,宫女满脸都染上了血,她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向前爬去,一寸一寸。
而身后却是赵王沉重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里。
他提着长剑,剑尖在地上划过,声音细而尖,蜿蜒着钻入宫女的耳中。
“陛下……饶命啊陛下……”
宫女痛哭,“奴婢不降,真的不降……”
若是有机会,宫女恨不得早降叛军。
听闻叛军由杨错领军,所过之处虽然攻城略地,却并不烧杀抢掠,比如今的赵王不知道好到哪里去!
若她不是困于深宫,无法逃脱,恨不得立刻摆脱这里!
宫女苦苦哀求,“求陛下饶命……”
长剑举起,赵王脸上早是疯狂之色,目光中全是嗜血。
既然国都早破,我这皇帝早晚要死,你们又怎能独活?
陪葬,都陪葬!
剑影一闪,正要落下……
“父王!”
赵常乐一路急奔而来,“父王住手!”
赵王闻言,剑光一顿,尚未反应过来,赵常乐就扑过去跪在了他脚下。
尽管这位公主此前从未见过一分一毫的血腥,若是换了往常,满殿的死人怕是早会让她惊叫起来。
但时移势易,国家风雨飘摇之中,她再是娇生惯养,也不得不学着成长。
赵常乐跪在满地血泊里,死死抱着赵王的腿。
“父王,叛军刚破了城,宫里人人自危,却还勉力保持镇定。父王正是该嘉奖宫人的时候,怎么能自己先乱
了阵脚,自己屠杀自己人呢?!”
这是自乱军心啊!
赵王从疯狂中慢慢清醒过来,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
她今年十八岁,正是女儿家年纪最姣好的时候。近来比从前瘦了不少,想是因战乱惊慌之故。
赵王只觉得心中一痛,右手一松,手中长剑掉在了地上。
逃得一命的宫女从血泊中爬起来,恨不能对赵常乐磕三个响头。
赵王残暴,别说是平日伺候的宫人,就是朝中大臣,稍有不如他意的,就要被他羞辱乃至处死。
中山公主赵常乐最得圣宠,常在赵王身边劝谏,这才保全了赵王廷上下不少人命。
赵王伸手,抚摸着赵常乐消瘦下来的脸颊,“笑儿,国要破了,他们……那帮平日里叫喊着忠义的大臣,全
都投降了!朕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
赵常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王,他年近五十,却仍然强壮如铁铸,昔年征战,每次都是身先士卒,斩杀敌军无
数。他就是赵国最厉害的将军。再加上宫中的数千禁军,还有她二哥公子息府中的数百精兵……
若是集结所有剩余兵力,死守宫门,未必不能死战。
可是……
赵常乐噙着泪,咬着牙,“父王,我们……也降了吧。”
“你说什么?”
赵王先是愤怒,而后又哈哈狂笑,“好!笑儿,好!你跟杨错那厮真是情深……他背弃故国,集合叛军,如
今带兵灭我城池,可你竟然让我降他!”
他从地上捡起剑,剑尖直指赵常乐,“你还是不是我女儿!我今天就先杀了你这个不孝女!”
剑尖直抵喉咙,赵常乐被迫仰起头,脸上却毫无惧色。
赵国王室素以容貌昳丽闻名于世,男性英武,女性妩媚。赵常乐更是有艳冠中原的美名。
她生有一双风流的凤眼,内勾外翘,眼尾斜斜上挑,勾起左眼角的一颗赤红小痣。若是笑起来,眼波流转,
更是夺魂摄魄。
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脸色肃然,剑光返照在她脸上,趁得她脸庞过分瘦削,竟有种孤注一掷的肃冷。
“父王要杀女儿,女儿毫无怨言,不过就是国都里又多了一具尸体罢了。可国都被围三月,城头的死尸难道
还少吗?!”
“父王不想降,那叛军就只能打进来,到时候又有多少士兵要丧命?”
“父王,女儿让你降,不是因为女儿与杨错昔年有过婚约。杨错带领叛军一路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无官不降,
无民不欢……”
说到这里,赵常乐痛心不已。
赵国民望尽失。
“大势已去,父王若再做抵抗,反而白白损伤了宫内诸人的性命。我听说叛军所过之处,并无屠杀百姓之举,
反而对百姓勤加安抚,若是父王降了,也不会……也断不会送了性命!”
若是顽强抵抗,战场上刀兵无眼,宫内反而又要成为修罗场,甚至父王也可能死于乱剑。
不如降了,一方面保全宫内诸人的性命,另一方面也表示顺从之意,虽王位不保,却可保全性命。
这并非赵常乐的妄想,事实上,这是杨错亲口向她保证的。
赵常乐连忙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丝帛,递给赵王。
“父王,这是杨错派人送给我的书信。他说他也不愿见到流血杀戮,只要父王主动投降,他绝不杀国都一兵
一卒,并且也承诺不伤赵国宗室性命。反而会给父王封爵位,保一生荣华富贵。”
赵王接过丝帛,目光匆匆一扫。
丝帛上是一手好字,端方古朴,正像是杨错这样人。若非杨错为人仁善谦和,当年他也不会把自己最心爱的
笑儿嫁给他。
“笑儿,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赵王忽然问。
所以不管杨错说什么,许诺什么,她都毫无保留地相信?
赵常乐一愣。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甚至是深爱。
青梅竹马,从小就喜欢他啊。若非三年前杨错父亲因言获罪,杨错被逼逃亡,他们二人又怎会陷入如此境地?
可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事面前就是如此脆弱。
赵常乐没有回答父王的话,“父王,喜欢不喜欢,现在还有什么用?女儿劝您降,也不是因为儿女私情。”
她与杨错相识多年,知道他的性格,杨错并非那种嗜杀之人。他说不动百姓性命,不伤赵国宗室,那她就真
的信他。
更何况,就算不降有什么用?
不降,也不过是负隅顽抗,多苟延残喘几天罢了。赵国大势已去,赢不了的。还不如早降,以示恭顺,从而
以保后半生安全无虞。
“父王……降了吧……”
赵常乐哀求。
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如今都背叛了自己,赵王此时此刻真的感到一阵孤寒——孤家寡人,莫不若此。
手臂一松,长剑再一次落在了地上。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力气捡起来了。
赵王向后踉跄了几步,“降……降吧……”
再抵抗有什么用?民心尽失,再抵抗不过是博一个战死沙场而已。他死在沙场是痛快了,笑儿又怎么办?若
是开宫门投降,还能为女儿博一个好出路。说不定,那杨错还能重新与女儿重修旧好。
“降吧……降吧……”
**
赵国王宫雄伟壮丽,正北的宫门高大无比,镶着九十九颗铜钉。宫门牢牢紧闭,撞木都撞不开,纵火都烧不
透。
此时宫门缓缓从内大开,富丽堂皇的赵王宫,就这样袒露着,毫无任何武装,迎接叛军的到来。
开门的侍卫心中半喜半忧,喜的是终于不用为了龙椅上那位残暴的帝王而出战,忧的却是不知道叛军是否真
的如传闻那样,不杀降军,十分仁厚?
心中正忐忑时,忽听一阵马蹄声,光是听声音,怕是就有几百之众。
叛军这么快就从城门口来到了宫城?
不过片刻,那数百骑兵就已出现在视野内,为首的一骑似是将军之流,却不见任何旗号打出。
侍卫心中隐隐不安。
只见那数百骑兵瞬间奔至眼前,侍卫还来不及说一句话,为首的将军窄刀拔出,刀光比日光还要刺眼,转瞬
间侍卫人头落地。
\\\'为何……为何要杀我?已开宫城投降,为何还要杀我?’
侍卫心中不解,然而头颅早已咕噜噜滚到一边。
那年轻的将军身后,数百骑兵纷纷扬起武器,“杀!”
冲入王宫之中。
放下武器不做抵抗,静默地跪在地上的侍卫,宫女,寺人,心中都揣着一个“叛军不杀降卒”的想象。
每一个谦卑的头颅里,都在幻想战争结束之后的生活——残暴的赵王下台,不知道新登基的会是谁?不管是
谁,总不会比伺候赵王更害怕了,生活总会越来越好的……
就在这样的幻想之中,他们听到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可还不待他们抬起头来观望,刀锋就斜砍过他们的身
躯。
断臂,鲜血,头颅,哀嚎……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敞开了胸怀,毫无任何武装,可转瞬间就被敌人直刺心脏。
“陛下……陛下!”
一个侍卫浑身浴血,踉跄着扑到宫殿里。
宫殿里,赵王早脱了明黄龙袍,此时只穿一身缟素,冠冕摘下,以白麻缠头——国灭如家丧,披麻戴孝,是
国君投降时的装束。
“陛下……叛军……叛军杀进宫了!”
“什么?!”
赵王大惊,还要细问,可只听喊杀声已然逼近,鸣笛箭破空而来,正中侍卫的头颅。
鲜血混着脑/浆爆了一地。
不用再问了,便是瞎子,都知道目下发生了什么事——赵王放下所有抵抗,低头投降,可叛军却不甘心,发
誓要屠尽赵王宫里的每一个人。
这是一场没有抵抗的屠杀。
叛军涌入宫殿里,刀光照的昏沉沉的大殿如此刺眼。刺得赵常乐眼中似要流血。
赵王抓着她的领子,将她往身后一甩,“跑啊!”
赵常乐最后回眸,看到的是赵王一身缟素,被鲜血浸透的模样。
**
跑!
赵常乐不知道往哪里跑,只知道父王让她跑。
她从偏殿后门夺命狂奔,好几次都撞上了行凶的叛军。可他们却只是看她一眼,似乎认出她是谁,赵常乐逃
走时,他们竟都没有追逐。
赵常乐却无暇多想个中缘由,她拼命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赫然发现自己跑到了宫门口。
她猝然停住了脚步。
宫门大开,黑压压的叛军如黑云一般堵住了门口,静静看着宫内这一人间地狱。
为首的人苎麻白衣,有风吹过,吹起他的袍角,他整个人仿佛是楚辞中的云中君,浩浩渺渺。
旗帜鲜明,大书“杨”字。
赵常乐死死盯着杨错,良久,忽然笑了出来。
她恨自己有眼无珠,竟然信了他!
信他不会屠杀性命,信他会保赵国宗室,信他还是从前的仁善之人!
杨错也看到了赵常乐,他好似迟疑了片刻,然后纵马轻步上前,身后的骑兵想要跟随他,但他右手一扬,所
有人便都保持不动。
他纵马慢慢前行,赵常乐却缓步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退到了台阶边。
赵常乐双目猩红,身上满是鲜血,那是父王,与其他很多宫人的血。
鲜血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
“你今日屠我赵氏满门,来日只要我赵氏还有血脉相承,定要报此血仇!”
说罢她再也不看杨错,反身往台阶上撞去。
砰一声,鲜血四溅……

第2章
夜。
长阳君府邸灯火通明,靡靡的丝竹管弦之声将夜色撩拨地更加浓稠。
一场夜宴正是最酣时候。
一曲刚罢,又换了一曲西域舞曲。
曲子的声音隔着水,被夜风吹到水边的偏院里。
这偏院是供客人更衣与休憩的地方,虽不大,但屋内陈设十分精致。
女子推开门,缓步走入屋内。
矮榻上铺着丝缎,四角垂着薄纱,香炉袅袅,将屋内烘托地暧昧。
矮榻上,躺着一个人影。
他躺的十分平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若不是呼吸带着胸腹起伏外,其余部位皆一动不动,远远看去简直
像是一块形似人的石头。
上大夫兼博士祭酒杨错,今夜来赴长阳君的宴请,结果酒宴喝到一半,因不胜酒力,便来偏院休息。
女子将杨错的一切都了解的清楚。
女子妖娆走到矮榻旁,红唇轻启,
“上大夫,奴是来伺候您的。”
声音柔美地过分,甚至听起来有些甜腻,是典型的风月场上的好嗓子。
女子自信自己的娇媚,很少有男人抵得过她的撒娇。
可矮榻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间隔都未曾变过。
女子以为杨错已然熟睡,拨开矮榻四周垂着的纱幔,准备爬上床去,却听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下去。”
只有两个字,也并非严厉的嗓音,可却有一股莫名的威慑。
女子不敢妄动,看着矮榻上看似熟睡的人。
杨错依旧躺得平直,眼睛都不曾睁开。可是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来意。
女子咬唇,犹豫片刻,脸上又挂起娇媚的笑。
“上大夫,您酒喝多了,奴是来伺候您的……”
她大着胆子,脱掉鞋,爬上了床。
“下去。”
杨错的声音又起,比方才冷了许多。
女子忍不住停下了动作,她心中不免害怕,可是她默了片刻,伸手摸向自己的脸。
这张脸……同亡故的中山公主赵常乐很相似吧。
主人说中山公主最漂亮的是那双内勾外翘的凤眼,而她运气好,生了一双相似的凤眼。再以妆容涂抹一番,
与那位艳冠中原的公主便有六成像了。
主人说,顶着这张相似的脸,杨错不会伤害她的,疼她还来不及呢。
迟疑片刻,女子望向杨错的小腹。
他虽脱了外袍,但中衣依旧穿得齐整,女子实在看不出来杨错是不是……起了情.欲反应。
可是他误食了催.情.药,不可能没有反应的。如今大概只是在勉强克制。
只要杨错睁开眼,看她一眼,这张酷似中山公主的脸,加上室内昏暗的光线,杨错一定会失去理性的。
只要……只要杨错将她误认为是中山公主,然后与她云雨一番,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这里,女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脖颈与胸前。
深吸一口气,女子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脸上挂起娇媚的笑,忽略杨错的警告,继续往前爬。
随着那女子越爬越近,香气也越来越近。
但还是很清淡,并非人造香料,也非花香,反而像是草木的香气。有一种质朴又天真的味道。
这味道很独特。
时人好熏香,但中山公主赵常乐不喜浓香,反而喜欢草木身上的味道。
因此常年佩香草包,浅香中沉淀出微苦。
杨错晃神了一瞬间。
华丽的宫装浸透了鲜血,凤眼盛满了恨意,她死死盯着他,而后决然反身撞阶……
就是这一晃神,那女子已爬到了杨错近前,呼吸就喷在杨错脸上。
她娇笑,伸手去解杨错的里衣,“上大夫,您不觉得热吗,奴来伺候您更衣……”
可手还未碰到衣襟,杨错就猛然睁开了眼,他的手极快,左手握住女子伸过来的手腕,右手不由分说地就掐
向女子的脖颈。
杨错讨厌别人碰他。
“滚!”
女子一来没防备,二来杨错手劲实在是大,女子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掐的,登时就晕死了过去。
不过又是一个想要爬床攀高枝的女人。
杨错如是想。
可等他看清那女子的相貌后,杨错却瞬间愣住。
“笑儿?”
笑儿,是一年前赵国灭亡时,自尽殉国的那位中山公主赵常乐的小字。
**
赵常乐觉得喘不过气。
只觉得脖子上有一双手正掐着她。
她记得自己是撞阶而死的,又不是上吊死的,要说灵魂有后遗症,那也该是头痛啊,怎么还能喘不上气?
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而死了,幸好这时候,脖子上的那双手放松了禁锢,她终于大大地喘了几口气。
赵常乐睁开眼,却登时愣住。
身上压着的人是是是是……
杨错这个狗贼!
周遭环境太刺激,赵常乐竟一时愣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床榻上轻纱蔓动,而她正面躺着,被他压在身下。
杨错这厮显然是刚睡起来,连发冠都没戴,长发飒飒地垂下,垂在他白衣的肩头,像是浓墨与白纸。
他整个人有一种君子般的克制。
君子个鬼啊!
是君子他干嘛把她压在床上!
赵常乐看了一眼自己,登时一口气没喘上来,恨不得立刻再次撞阶去死。
她她她——
她为什么穿得这么少?
除了重点部位用布遮着,身上就套了一件若隐若现的红色薄纱,随便动动手动动脚,肉都漏出来了啊!
要不是杨错的手还掐在她脖子上,一副恨不得杀她的样子,她会以为他们俩正在“这样那样”呢!
赵常乐犹自懵逼,杨错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松了。
“笑儿?”
身下这女人,与记忆中那张决绝的脸重合起来。
催.情.药药效渐起,昏黄暧昧的灯光下,是熟悉的女子模样。
杨错怔了片刻,片刻后,他一把将赵常乐狠狠抱住,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血肉里一般。
赵常乐顿时又是没喘上气,心想这他妈是什么刑罚,掐脖子见她没死成,又要把她骨头捏断吗?
杨错这狗贼!
她大口喘了半天气,这才没让自己因窒息晕死过去。
“笑儿……”
而紧紧抱住她的杨错,犹在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
混合着催.情.药的效力,他此时已渐渐失去了理智。
赵常乐察觉到,杨错的手,拨开她身上的薄纱,此时此刻正在……摸她!
从腰到后背,然后一路向上,接着就要扯她胸前那可怜的一点布料。
赵常乐只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伸手就死命地推他,“你……你这个狗贼!”
奈何她毕竟力气小,杨错此时是真的彻底沉沦在情.欲之中,不容她任何抵抗。
他顺势将她左右手腕擒住,然后就吻了过来,从额头,到那双一模一样的凤眼。他以一种虔诚而忏悔的姿态
亲吻,然后是脸颊,再往下是唇。
可赵常乐却差点呕出来。
让她委身于这个灭国的狗贼,那她九泉之下还怎么去见父王,以及那些惨死在乱军刀下的赵国宗室?
国都被破那日,若非她信了杨错的话,劝父王开宫门投降,父王也断不会那样冤枉地惨死乱军刀下。
她已经在杨错身上犯过错了,一次错的代价如此巨大,那些过往的情情爱爱,全都不再有了。
赵常乐心急,也不管什么下三滥,一个抬膝狠狠往杨错裆下踢去。
杨错毫无防备,登时身体一痛,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待赵常乐踢第二下,他抬腿就压住了她乱动的双腿。
杨错遭此“重创”,却意外地压下了药效,此时清醒过来,看着自己身下的女人。
那不是笑儿。
一双眼睛很像,妆容又刻意往笑儿的相貌去模仿,只可惜落了下成,浓妆艳抹反而显得风尘气十足。
催.情.药带来的温情褪下,杨错目光转冷。
这女子好谋划。
催.情.药并一张酷似中山公主的模样,险些让他彻底沦陷下去。
可这女子表现的如此奇怪——先是故意勾引他,方才又宁死不从。
这是什么?玩欲擒故纵吗?
杨错看着身下的女子,目光中满是厌恶。仿佛她是一个浑身肮脏的人,看一眼就觉得恶心。
赵常乐只是觉得奇怪,自己明明死了,为何却又出现在杨错这个狗贼的身边?
难道她撞阶自尽后,又被救回来了?
她为何穿的如此暴露?
难道说……她如今是杨错的禁脔,任他取乐?
一念及此,赵常乐险些吐出来,她拼命挣扎,可手脚都被杨错死死压着,她一刻都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
赵常乐拼命挣扎,“杨错,你这个畜生,你放开我!”
听到身下的人直呼他的姓名,杨错一愣,就是这一晃神,赵常乐终于寻了个空隙,将手腕挣扎了出来。
她死死盯着杨错,满是恨意。
她要杀了他,给父王,还有那一日所有惨死的赵国宗室报仇!
她猛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朝杨错的眼窝扎去!
可谁知杨错反应更快,他下意识一闪,伸手就拧住了她的手腕。
痛痛痛!
她胳膊要断了!
这个狗贼手劲好大!
赵常乐忍住疼,趁着此时杨错的注意力都在她手中簪子上,她另一只手连忙抓过床头矮桌上摆着的花瓶,然
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杨错头上砸去……
砰一声,碎瓷片四溅。
面前的杨错保持着怔愣的状态,血从他墨黑的发间流下,身体晃了晃,然后他就晕在了床上。
赵常乐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后退几步离杨错远一点。
晕倒的骆驼比马大,万一他忽然醒了呢。
她喘了几口气,这才有空想起自己刚才被杨错亲过。连忙抬起手,把脸上他亲过的地方都狠狠擦了擦。
呸呸呸,真恶心,幸好没亲到嘴。
擦干净自己后,赵常乐看着晕倒在床上的杨错,冷笑一声。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到了!
看她不弄死这个狗贼!

第3章
半晌床上的杨错没什么动静,想来是晕死过去了。
赵常乐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她看到杨错侧躺在床上,他只穿一身白色中衣,乌发披散,好像是安静沉睡
——当然,如果忽略他脸上流下来的血。
隔着晦涩的光阴,跨越生死的界限,她又一次见到了他。
杨错是典型的君子相貌,清雅,端方,温和,却又带一种客套的疏离。
远山长眉似水墨勾勒,总是微微蹙起,仿佛在隐忍着什么;高挺的悬胆鼻,向下延伸出紧抿的唇。
他整个人的气质是很克制的,显出一种长久的隐忍。
赵常乐从前特别,特别喜欢他。
但喜欢不喜欢的,到如今这地步已经不值一提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杀了这个狗贼?
赵常乐环顾屋内,连个利器都没见到。她顺手提了个青铜的香炉,慢慢爬上床去。
床上满是碎瓷片,赵常乐又顺手拿了一块较大的碎瓷片。
她跪坐在杨错面前,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凶器,半天没动静。
用香炉砸死他?这得砸多少下,动静有点大吧。
那还是用碎瓷片动手吧。
赵常乐探身向前,拨开杨错垂在肩头的发。
可能是因为被砸晕了,所以他呼吸又慢又平静,仿佛就只是在沉睡而已。
仿佛并不曾有任何生与死。
赵常乐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碎瓷片,放在他脖颈上。
杀了他……杀了他!
她仿佛能听到父王在怒吼,杀了他!
赵常乐闭上眼睛,手中瓷片往前送去,可就在这时——
忽听屋外有人敲门,紧接着传来一个妖娆的嗓音,“祭酒,奴把醒酒汤给您煮好了。”
门外的人推门而进,是另一个漂亮的女子。
赵常乐看得一愣——
那衣服的暴露程度,比她还要过分。
门口的女子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上大夫杨错醉酒,自己趁机好好伺候一番,从此可就变凤凰了!
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热气腾腾的解酒汤,可等她看清屋内情形之后,“咣几”,托盘掉到了地上。
赵常乐还来不及做什么,那女子就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
“来人啊!”
**
夜深。
前院宴饮的丝竹之声,因杨错的受伤而猝然中止。
这座府邸的主人长阳君简直要哭出来,怎么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权贵,在他府上受伤了啊!还是被他的舞
姬打破了头啊!
长阳君胆子小,生怕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祸患,不敢合眼,守在杨错身边。
大概半个时辰后杨错就醒了,长阳君忙凑过来嘘寒问暖,“祭酒觉得如何?”
殷勤地端起药碗。
杨错爵位乃上大夫,可官职是负责教导国君学习的博士祭酒,他自己也更偏好旁人以祭酒称呼,大约是与他
读书人的身份相匹配。
因此了解的人,都称他为祭酒。
杨错头疼欲裂,伸手一模,摸到满头的绷带。
他记起来晕过去之前的事情,那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眼前凑过来长阳君那张殷勤的肥脸,杨错低头,看到长阳君双手捧过来的药碗,以及那张脸上战战兢兢的微
表情。
“祭酒,您……”
长阳君咽了一口唾沫,“您喝药……”
可杨错只是皱眉,并没有接过药碗。
长阳君肥脸一垮,仿佛要哭——
完了完了,祭酒不接我的药,一定是生气了,我一定完了!
杨错沉默片刻后,这才接过药碗,就看长阳君立刻松了一口气。
他默不作声地将药碗慢慢旋转,直到转到长阳君双手并未碰过的碗沿,这才作罢,将药一饮而尽。
他将空碗递过去,很小心地让自己的手指不与长阳君触碰,轻道一句:“有劳。”
长阳君见杨错被砸破了头,都如此温和,心头松了一口气。
果然祭酒如传言中一样温和有礼,那他就放心了。
长阳君松了一口气,话就多了起来,忙向杨错道歉:
“这说来都是我的错,没管好府里的下人。那个舞姬也太不听话了!被您瞧上承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她
就应该乖乖从命,可她非但不从,反而推三阻四,竟然还伤了您,实在是该死,该死!”
长阳君气地脸上肥肉乱颤,
“看我立刻把她处死!您消消气——”
长阳君说的激动,唾沫星子乱溅。
杨错皱眉偏头,避过长阳君的唾沫星子。
他淡淡出声,打断了长阳君的话,“不必兴师动众。”
长阳君一愣,心想不过一个舞姬而已,卖身契都在手里,处死她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长阳君忙道,“祭酒啊,您就是太心软,那种贱民,必须要好好收拾才懂分寸,不然以后每个奴才都要翻了
天了!您看——”
长阳君喋喋不休,杨错被砸了本就头疼,一贯维持的君子皮囊也有些绷不住。
他的情绪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抬起长睫,一个眼神飘过去,就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长阳君,立刻不敢
说话了。
杨错的面相很温和,可瞳孔却过份的颜色浅淡,因此便显出一种冰雪般锐利的锋芒来。
温和的面相,与锋锐的目光,二者交错起来,便显出那副君子皮囊下的异样灵魂。
长阳君被杨错类同冰雪的目光盯着,顿时不敢说话,只觉得手心冒汗,心头慌张。
说来奇特,朝中人都说杨错是君子文人,从来没习过武拿过剑的。可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看向别人的时
候,就好像面前的人都是死人,不带一点感情。
长阳君听说,唯有杀过很多人的刺客,才有这样的目光。
见长阳君终于闭嘴,杨错才收回目光,像往常一样低眉垂眼。于是面相又变得温和平静,又是平时那副君子
模样。
杨错静静思索。
方才他对那舞姬起了莫名的情.欲,不仅仅因为那舞姬与笑儿容貌相似。
他猜测,自己一定是中了某种催情助兴的药。
可惜医官什么都没查出来,想必是因为药效发散的快。
催.情.药。
一个酷似笑儿的舞姬。
杨错如今位高权重,确实有不少女人想爬他的床,可如此精心设计,还是头一遭。
杨错直觉,这件事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那舞姬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想要爬床的话,她的行为是如此矛盾。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甚至还试图伤害他。
如果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攀高枝,那又是什么?她又有什么更深的谋划?
杨错一向谨慎,毕竟坐到他如今的位置,想杀他的人非常多。
三年前杨错灭赵有功,拥立新君之后就立刻被封为上大夫,位同宰辅,国家大事小情均在他手中掌控。
朝中有许多人对他不满,在加上旧赵的人想要报仇,他的处境其实并不安全。
这舞姬背后说不定有人指使,说不定是想趁他催.情.药发,神志不清时行刺。
毕竟男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时候,可就是在床上啊。
杨错眼神变冷。
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个舞姬了。
刑罚之下,任何人都会说真话。
到那时杨错就知道了,她是单纯爬床,还是另有深意……
长阳君见杨错半晌不说话,心里头惴惴不安。
天地良心啊,祭酒可别借题发挥对付他,他一个不求上进只求享乐的人,没事让舞姬砸杨错干嘛,嫌命长吗?
都怪那个舞姬,她要是早从了祭酒,他哪至于受此惊吓。
长阳君满头流汗,生怕自己不能表忠心,
“我……我这就让人把那个不知好歹的舞姬处死,以解您心中愤怒!若是……若是看上了府中的谁,您尽管
带走,我没有二话。”
长阳君好歌舞享乐,平日里专注于搜罗各地歌女舞姬,府中美色如云。
谁知杨错却道,“不必了。”
“那舞姬此刻在哪里?我有事问她。”
他虽是温声询问,一副君子模样,可是心里想的却是——待会要用什么刑罚,才能让她乖乖开口。
心里有个暴虐的声音想,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呢。
长阳君连连点头,“就在柴房关着呢!”
“带她过来。”

第4章
赵常乐砸破了杨错的头之后,迅速有人赶到,将她抓住,捆结实了,扔进柴房里。
她的脑袋磕在地上,眼前一片眩晕,缓了好久,才慢慢缓了过来。
捆她的仆妇最是瞧不惯前院那些花枝招展,风骚浪荡的舞姬了。
如今阿乐落难,仆妇不忘冷嘲热讽。
“阿乐,当舞姬当久了,你连脸都不要了?上大夫的床,你就敢往上爬?”
“你砸破了上大夫的头,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死!满朝功勋,如今谁敢得罪上大夫?咱们家主君胆子
小,一定不会放过你。”
可无论仆妇怎么嘲讽,柴房里就是没反应。说到最后,仆妇自己也倦了,锁上门自己离开。
柴房里的赵常乐,从仆妇不间断的羞辱中,终于搞清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确实是撞阶了,也确实是自尽了。然而肉体死了,灵魂还在。如今她的灵魂,顶着一个名叫阿乐的
舞姬的身体。
第二,赵国已灭,新朝建立。屠戮宫殿的杨错,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大夫。
原身这个舞姬,前一瞬还在床上和杨错“这样那样”,下一瞬她忽然重生,于是誓死不从,砸了杨错满头血。
很棒。
任何一个男人,床第之间被女人这么对待,还是一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人,怕是都很生气。
赵常乐咽了咽口水,心想自己前途不妙。
虽赵常乐不知道这座府邸的主人是谁,但甭管是谁,哪怕是稍微有一点政治嗅觉,都不会轻易的饶恕她,只
有这样,才能让上大夫息怒。
赵常乐在地上蜷着身体,麻绳捆得极紧,她的双手和双脚此时都被勒麻了,仿佛有蚂蚁在血液中流动一般难
受。
受尽宠爱的中山公主一十八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
赵常乐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造化弄人。
既然她有幸重生,就是老天爷觉得她有心愿未了,所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而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想杀了杨错这个狗贼,替惨死的刀下的父王,那么多的赵氏宗室报仇。
报仇?
赵常乐苦笑,她刚重生,性命就危在旦夕,还指望报仇?
上辈子因杨错而死,这辈子还要因他而死吗?
怎么两辈子都跟他扯不断关系了!
赵常乐狠狠咬唇,驱散了自己的丧气。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死了。
她才重生多久?怎么能这样浪费第二次生命。
她一定要活下去,要亲自杀了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这样才有资格去九泉之下见父王。
哪怕像蝼蚁一样,她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杀了杨错。
赵常乐在心中刻下这几个字。
可是怎么办呢,杨错是位高权重的上大夫,自己却只是一个低贱的舞姬啊!
赵常乐拼命思索——
奴仆的命不算命,处死之后都不用通报官府的,跟猫猫狗狗没有区别。
所以奴仆的性命,其实全仰赖主人的心情。
遇到一个宽宏大量的主人,对很多奴仆来说就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那么,杨错算宽宏大量吗?
赵常乐闭上眼,回忆着杨错。
谦逊有礼,端方君子——这是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
赵国举国尚武,他这样君子的读书人极为难得。
赵常乐甚至极少见到他发脾气,他总是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若非他脾性如此温和,父王也不会把她嫁给他。
那么砸破他头的这件事,杨错也许会大人有大量?
赵常乐正想着,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与灯烛的亮光。
柴房门从外打开,暗夜里的灯烛映照下,两个身强体壮的仆妇走了进来。
她们一句话都不同赵常乐说,只是把她脚上的麻绳解开,就将她押了出去。
从柴房往外,不知经过了几个回廊与院落,赵常乐被带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正厅里。
一个仆妇进去报信,片刻后,长阳君一声怒斥,“把那个贱婢给我拖进来!”
上辈子的中山公主,从没被人关过柴房,从没被人叫过贱婢,更从没被人拉着胳膊扔进房间里。
所谓重生,可能就是为了弥补那些“从没”吧。
赵常乐苦中作乐地想。
她被两个仆妇拽着胳膊,一把扔进了屋里,地面坚硬,赵常乐的手肘被蹭破好大的一块皮。
她咬牙忍住疼,不让自己叫出来,不让自己示弱。因为她的眼前,是纤尘不染的苎麻白袍。
杨错。
他像是天边云,而她肮脏的如他脚下的泥。
赵常乐吃力的抬起头。
她看到杨错正襟危坐,跪坐在正座上。
苎麻白衣,宽袍大袖,因头部受伤,此时额上缠了一圈绷带,发冠不方便梳起来,便只是随意垂下。
他像是楚辞里的云中君,在云层里俯视众生,峨冠博带,面孔端方,肃穆而正直。
杨错垂眼,看到那舞姬一双惊惶的凤眼,她衣衫裸露,腰部与大腿皆暴露人前,十足十的风尘气息。
除了一双凤眼,并无任何地方与记忆中那个天真娇憨的人相似。
方才若非催-情-药的药效,他怎么会将这舞姬认作笑儿。
一想到自己差点与这舞姬合欢,杨错就不自觉的厌恶的皱眉。
他讨厌别人碰他,更何况这低贱肮脏的舞姬。
想到这里,杨错眼中充斥着戾气,仿佛是山林瘴气,给他君子面庞抹上一层阴翳。
身上这身衣服,回府之后要扔掉,杨错想,被人碰过,就脏了。
杨错身旁,客席上陪座着长阳君,他见杨错皱眉,明显不高兴,立刻就慌了。
于是转头,对着赵常乐就是一顿斥骂,
“阿乐,你这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伤害上大夫!”
赵常乐咽了咽口水——
兴师问罪的来了!
她没有原身的记忆,但此时也猜出来了,这位客席上绫罗绸缎加身的大胖子,一定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能不能活下去,就看现在的了。
赵常乐吃力地从地上趴起来,她用少的可怜的布料遮住了自己裸露的大腿。
看着面前的杨错,赵常乐下了决心。
不就是求他吗?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事干不了?
“上大夫,我……奴知错了。”
赵常乐弯下脊梁。
中山公主从不向别人低头,中山公主的脊梁如同赵国的骨气,宁愿碎了断了,都不会主动弯折。
可中山公主已经自尽而死了,此时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舞姬而已。
“奴虽是舞姬,可并不愿意以色侍人,可当时……当时您强迫奴做不愿意的事情……奴没有办法,奴非常害
怕,情急之下为了保全自身,才砸破了您的头,我不是故意的。大人有大量,求您——”
“呵……”
赵常乐忍着恶心,一番哀求的话还没说完,上首杨错就发出一声轻笑。
极为不屑。
赵常乐愣愣抬头,看到杨错站了起来,朝她走过来。
他半蹲在她面前,慢条斯理道,
“你说你伤我,是因为迫不得已。可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也许你是受人指使,故意来杀我
的。”
二人离得近,赵常乐能看清他每一个细节的神态变化。此时他面相还是温和,可眼神却——
他的眼神,像林间忽然而起的瘴气,忽然将她笼罩,恶毒的气息仿佛恨不得腐蚀她的骨头。
赵常乐愣住,一时间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杨错,记忆中那个克制有礼的君子。
“受……受人指使?”
赵常乐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她还没说什么,那边长阳君先慌了。
上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阿乐背后有人指使?阿乐是他府上的舞姬,那这背后指使之人不是昭然若揭么?
长阳君满头流汗,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上大夫,上大夫要借题发挥对付他?
长阳君连忙从席上站起来,几步快走走过来,满脸焦急,甚至比赵常乐这个罪魁祸首还要惶恐。
“祭酒大人,阿乐背后怎么可能有人指使?她一个下贱舞姬,砸破了您的头,那全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我要
是早知道,我一定嘱咐阿乐好好在床上伺候您,保证让您舒舒服服,销魂极了——”
“闭嘴!”
杨错冷声,阻止了长阳君说更多露骨的话。
可怜长阳君,满肚子辩解的话,此时硬生生卡在嗓子眼里,肥脸都憋红了。
真聒噪。
杨错眼中瘴气又浓。
心里那个暴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想杀人。
宽袖之下,杨错握拳,将心里的声音压制住。
他眉微微皱起,便显出惯有的克制气质来。
于是赵常乐就敏感察觉到,杨错眼中的戾气,似乎被控制住了。
杨错皱眉细想。
如果这舞姬并非单纯的爬床,如果她背后真的有人指使,如果她真的有更深的谋划——那背后之人,不可能
是长阳君。
长阳君歌舞声色,最好享乐,更重要的是,长阳君没脑子。
如果长阳君要害他,杨错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背后谋划。
如果这舞姬背后真的有人,背后之人,一定心思非常缜密。
杨错目光重新落在舞姬身上,他眉头松开,不再克制自己内心那个暴戾的声音。
阴翳重新笼罩了过来。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5章
赵常乐察觉到了杨错的杀意,心里一颤,连忙继续辩解,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更没有谁指使我,您——”
杨错抬起右手,在唇间竖起,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他脸上甚至带着微微谦和的笑意,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现在,说点我不知道的。”
赵常乐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的?
那就她重生这件事了。她打死都不说。
见赵常乐如此,杨错轻笑,“倒是嘴硬。”
说罢,他右手伸前,一把握住赵常乐的手腕。
赵常乐一惊,还以为杨错又要跟她“这样那样”,下意识就想甩脱他。
可杨错手劲格外的大,仿佛铁箍一样,紧紧钳着赵常乐的手。
见赵常乐挣扎,他露出玩味猎物一般的笑,
“快,说点我不知道东西。不然……我控制不住自己,可就动手了。”
如果细细去听,甚至能在他如玉石般的嗓音中,听出一丝粗粝来,仿佛嗓子曾被火灼烧过。
赵常乐完全愣住了。
动手?什么意思?
是要对她施加刑罚吗?
面前的人……与她记忆中的人完全不同。
记忆里的人,对人谦和有礼,克制恭谨,是最端方的君子。
可面前的人,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可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赵常乐忘记了挣扎,只是怔怔的看着杨错。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来不曾了解过他?
杨错一怔。
面前的舞姬,一双凤眸,带着迷惑不解,又有些许哀伤,像是故人重逢,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笑儿?
不,怎么可能!
杨错瞬间用力,赵常乐的手腕传来剧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终于挪开了直视他的目光,蜷缩在地上。
杨错咬了咬牙,强行压下自己的晃神,将面前这风尘的舞姬,与记忆中的人区分开来。
赵常乐拼命挣扎,杨错的手纹丝不动。
他半跪在赵常乐身侧,低头凑近赵常乐的耳朵,如鬼魅低语,“这是我最后一遍重复这句话——说点我不知
道的东西出来。”
这舞姬嘴巴倒是硬。
杨错竟有点怀疑——或许她真的只是一个爬床的舞姬?背后并无人指使?
杨错迟疑片刻,正欲放手的时候,可赵常乐却因手腕间的剧痛,忍不住疼的冒出了泪花。
弱者的眼泪。
心里那个暴虐的声音想,好久没看到弱者的眼泪了,真是有趣。
既然有趣,何不多玩玩?
于是方才理性准备停下的惩罚,却又继续下去。
杨错轻问,“疼不疼?”
赵常乐拼命点头。
她现在只觉得杨错是个神经病,变态,对一个弱女子如此逼供!
她疼的厉害,一时难以装得低声下气,忍不住公主脾气就冒出来了,大声斥责,
“你放开我,杨错,我让你放开我!大胆!你问的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啊!”
赵常乐尖叫一声,浑身冷汗直流——她手腕猛然传来一阵剧痛。
杨错……生生将她的手腕拧脱臼了!
杨错骤然暴怒,
“谁许你叫我的名字?!”
称呼官职,或者称呼字号皆可,直呼姓名是非常不尊重的行为。
他有字有号有官职,可是有一个人就是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一叠声的“杨错”“杨错”,仿佛是宣示主权
一般。
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往后,不允许有人学她。
赵常乐几乎要痛晕过去,她想叫,却痛的叫不出声,只能紧紧蜷缩着身体。
意识渐渐模糊,她恨不得就这样晕过去,可手腕间的疼痛一阵一阵,偏扯着她的意识,不让她直接晕过去。
夜深而静。
正厅里灯火通明,却无人敢说话,就连呼吸声都压的很低。无论是长阳君,还是其他伺候的奴仆。
如此暴怒的上大夫,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生生拧断了那舞姬的手腕!
杨错的瞳孔冰冷,看了看地上蜷缩的舞姬,他漠不在乎地移开目光。
比这更惨的场面,他看的太多了。
一个弱女子的哀嚎,激不起他一点同情。
他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
长阳君战战兢兢,强行挤着笑往杨错身边凑过来。
没事没事,他安慰自己,一个舞姬而已,只要上大夫息怒了,不要牵连到他身上,那什么都好说。
长阳君还没开口,厅外,杨错的仆从走了进来。
他躬身将一卷竹简递给杨错,“祭酒,这是刚查到的东西。”
杨错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一边擦手,一边读着竹简上的文字。
方才他派自己的仆从飞白,去了解这舞姬的情况,以及询问这舞姬身边的人,看这舞姬是否有异常。
飞白躬身禀报,“长阳君府常开宴饮,有许多达官贵人前来,因此府中舞姬偶尔有幸,会被其他贵人收做姬
妾。因此后面的舞姬有样学样,为了能早日攀上高枝,不少舞姬都会在身上涂用带有催情效用的香粉。”
这话一出,长阳君脸都绿了。
杨错的催-情-药,便是如此来的。
飞白继续给杨错解释,“再加上您今夜又饮了酒,因此难免会容易动情些——”
飞白将后面更露骨的话隐去。
“至于这舞姬,”
飞白指了指地上晕倒的赵常乐,她面色苍白,满脸冷汗洗去了几分浓妆,一眼望去,飞白有几分不忍。
可祭酒却面无表情。
飞白心中微叹,继续道,
“这舞姬名叫阿乐,无父无母,五岁入长阳君府邸,因色艺出众被选作舞姬。我将她生平查了一遍,并未发
现有任何异常,她也未曾与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杨错闻言点头。
原来是阴差阳错。
催-情-药是偶然。这舞姬的长相也是偶然。
看来这舞姬真是无辜的。
杨错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赵常乐。
赵常乐疼的意识涣散,却又没有完全晕过去。她眼底模糊,唯有杨错一身白衣鲜明。
他眼中瘴气如有实质,将他白衣染成灰黑色——仿佛那才是他灵魂的本质。
屠杀赵国宗室,如今又折辱于她……
重生一次,杨错仿佛变了一个人……
那个清风朗月的君子不见了,赵常乐站在尘埃里仰头,看到了另一种模样的他。
为什么呢?
赵常乐想集中精神,却发现自己的意识慢慢涣散开来。
她盯着杨错的身影,试图寻找一个答案。
杨错本只是扫一眼赵常乐而已,可那舞姬却只是盯着他,她那双凤眼似是会说话。
哀痛,不解,迷惑,爱,恨……很多情感交织在一起,她就那样静静看着他。
像是昏暗密林中忽然射入一缕阳光,于是瘴气散去。
黑衣变白袍,阴翳变清明。
杨错下意识往前一步,想要离那舞姬更近些。可那舞姬却好似再也支撑不住,凤眼合上,她终于晕了过去。
杨错定在原地。
此时长阳君终于慢吞吞的蹭了过来,挤着笑,“上大夫息怒,息怒……这舞姬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长阳君内心哀嚎:
到底是谁说的这位上大夫秉性温和的?以后他再也不敢惹这尊煞神了!
杨错看了看地上晕倒的舞姬,忽然出声,“她手腕脱臼,找个医官治一下。”
长阳君一愣——这……捏断手腕的人是您,如今要治病的也是您,这是什么意思?
好人坏人角色扮演无缝切换吗?
这话长阳君自然不敢说出口,不管杨错说什么,他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我这就让人找医官,这就去……”
杨错闻言放心,将目光从地上的舞姬身上移开,道,“夜深了,今夜叨扰长阳君,多有抱歉,在下先行离
去。”
说话时温和有礼,不愧旁人称赞的“君子遗风”。
长阳君送杨错离开府邸后,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呼……今夜终于安全了。
身边的下人问,“医官将阿乐手腕接好了,只是她还晕着,您看这怎么处置?”
长阳君擦了擦脸上的汗。
上大夫终于不追究阿乐砸破他头这件事了。
阿乐怎么处置?
这贱婢,让他今夜受了这么大的惊吓,真是该罚!该罚!
不过……长阳君一向心疼美人,况且手腕脱臼也算是惩罚了。
长阳君想了想,既然上大夫都不追究了,那他也没必要打死阿乐。
轻罚以示惩戒吧。
“关到柴房,饿上三天,让她知错!”
赵常乐若是知道今夜的事如此结果,想必会松一口气。
无论如何,她至少保住了命。
不过赵常乐不知道。
此时,她陷入了一场梦里。
她梦见了杨错。
那一年她十二岁,初冬。
天气冷,可湖面还不到结冰时候。
赵王宫里有一个大湖,她与杨错在湖上泛舟,小舟上只有他们二人,远远綴着她的侍女。
赵常乐打小闹腾,这等小船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划,她自己就能划得来。
她同杨错对面坐着,他垂着眼,跪坐的非常端正,一副非礼勿视模样。
母后说这就是跟她打小定亲的杨错,杨太傅独子,今年十五岁,刚从兰陵读书归来。过不了几年,等她及笈
了,她就要嫁给他,跟他日夜相处。
赵国民风彪悍,没什么男女大防,至今都有暮春之际男女野合的风俗。
所以赵常乐与杨错单独泛舟,其实也不是大事。
赵常乐托腮,盯着杨错看。
这可是她未来驸马呀,趁现在先好好打量打量,要是不满意了,还能趁着没结婚赶紧让父王换人。
赵常乐颇有几分幼稚地想。
不过眼前人长得还挺好看的,她还没见过这么文雅的人。
只是有些羞涩,他知道她在看他,偶尔目光碰过来,很快不好意思地移过去。
是赵常乐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的王兄英武,父王雄壮,息哥哥虽然瘦弱,可那时候刚出冷宫不久,气质尖锐,并没有这个人身上锋芒尽
敛的含蓄态度。
像是一块玉,赵常乐想,看着就让人很想亲近。
行吧,这个未来驸马她还挺满意的。
后来……
后来赵常乐有点忘了。
小舟不知为何忽然侧翻,自己和杨错就落水了,她不会水,宫装繁复,落水之后特别沉,杨错只能奋力先把
她救了上去。
可他自己体力不支,竟然就那么慢慢沉了下去。
不多时侍卫赶来,连忙把他从湖底捞了起来。
他浑身是水,少年面孔苍白,胸口没有一点起伏。
虽然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赵常乐对他也没有什么一见钟情,可活生生的人为了救她死了,她心中愧疚无比。
她抓着杨错的胳膊就使劲摇,不知摇了多久,杨错竟然醒了。
赵常乐欣喜若狂的扑上去,可却忽然愣住——
他睁开眼,眼中神色是如此冷峻,仿佛一个历尽千帆的灵魂,进入了这一具干净的少年身体。
有一个羞涩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死在十五岁那年的初冬,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第6章
赵常乐从梦中醒过来,她睁开眼,神色怔愣。
落水那件事后,十五岁的杨错高烧许久,听说险些没救回命来。
赵常乐也不幸风寒了许久,一整个冬天都被母后勒令不许出去胡乱闹腾。
不过幸好有息哥哥一直陪着她解闷,其实养病也不是很枯燥。
赵常乐不是没有疑惑过,为什么那小舟会忽然侧翻?但多问无用,当朝公主落水,太傅独子落水,这件事很
严重了。
所以很快那些涉及此事的奴仆都被罚的罚,打的打,赵常乐的疑问也没有人可以解答。
她那时也年纪小,心思轻,纵然有小小的疑问,但很快就被抛在脑后了。
回过神来,赵常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柴房里。
不知哪面墙里的耗子正吱哇乱叫,夜正深,一点灯烛光都没有。
杨错应该放过她了吧?
赵常乐想,有些后怕的抱膝缩在墙角。
胳膊一动,她才想起自己的手腕脱臼了。
她忙抬起手腕,动了动,发现脱臼的手腕已经被接好了,虽然还有些隐隐的后痛,但好歹可以忍受。
赵常乐伸出左手手掌,轻轻覆盖在右手手腕上,闭上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杨错。
那样狠戾的人,让她发自内心的感到害怕。
她静静抱膝缩在墙角,过不了多时,大抵是今夜实在太累了,她竟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赵常乐听到有人说话。
“把这个香膏抹在身上,尤其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抬起手指,极为苍白,虚虚指了指她的唇,然后是脖颈,再向下是胸部。
她感觉自己在颤抖,可说不上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高兴。
或许两种感情都有,害怕他交给她的任务,高兴他同她亲近。
但他却并不多情,手指很快撤回。
他说,“男女欢好,男人喜欢亲这三处地方,知道么?”
她点头,很恭顺,“知道。”
舞姬出身,房中事多少知道一些,虽然还没实践过。
她伸手接过香膏,打开盒子,香气很好闻。
但她知道这香膏带有毒性。
正因为有毒性,难免有些刺鼻气息,所以才要用香气遮盖。
他手指挑了一些香膏,然后抬起她的下巴,凑过来,细细抹在她唇上。
他的呼吸就喷在她脸上,极暧昧。
她竟有些不好意思,纵然平日做的都是跳舞取乐的事情,可向别人献媚,跟与主人在一起,这是完全不一样
的。
香膏抹在唇上有些冰凉,有些刺刺麻麻的感觉。
她有点怕,“主人,我……”
主人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勾起笑,很是风流模样,
“你别怕,这香膏单独用不会出事的,只有和特制的药一起,毒性才会发作。”
他继续慢条斯理,仿佛讲一个格外迷人的故事,
“他在长阳君宴上吸入舞姬身上的药粉,情-欲起,然后你进入他房间,你的相貌会再勾起他的反应,到那时
他情不自禁,同你接吻,香膏入口,与他吸入的药粉结合起来,毒性会立刻发作,他就会立刻暴毙,症状就像是
马上风。你知道什么叫马上风吗?”
她有点脸红,但还是点头,“知道。”
马上风,是指男人行房时猝死的一种极特殊情况,多是因年龄过大,或者身体不好,或是太过兴奋。
主人点头,颇为满意,
“医官查不出来死因的,所以你不会受牵连。”
主人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股魅惑。
“这件事你做成了,我会想办法把你从长阳君的府邸要出来,以后你就可以跟在我身边了。我不会亏待你
的。”
说着他靠近了,伸手去抚摸她的眼角,然后在她眼角落下一吻,极轻却又极郑重,仿佛那是他最爱的人。
他的唇同手指一样,都很凉。
而她心如擂鼓,雀跃至极。
主人对她一点好,她就愿意献出一切。
赵常乐猝然苏醒。
脏兮兮的柴房,除了墙角的耗子外,空无一人。
方才那是……这具身体的记忆?
主人,香膏,马上风……
虽然只是原身的记忆碎片,但仅仅是那些片段,都让赵常乐心惊胆战。
原来杨错方才质问她,问她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并非杨错虚言。
她背后,真的有人指使。
她是一把杀人的刀。
赵常乐捏紧了拳头。
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而她猝然闯入,却一无所知。
那个主人是谁?
记忆里没有半分他的容貌或者语调,仿佛是神灵一般虚无缥缈。
赵常乐只记得他格外冰凉的手指与唇,还有过分苍白的肌肤。
但要杀杨错,一定是跟杨错有过节。
只要她细心打听朝中谁跟杨错不对付,说不定能找到主人。
至于原身……
赵常乐虽没有继承她的记忆,可仅仅是方才那片段回忆,原身的内心悸动就如此明显。
很显然,她爱那位主人。
可主人却只是想利用她。
不管杨错是中毒而死,还是马上风而死。堂堂上大夫死在一个低贱的舞姬身上,舞姬怎么可能活命?
主人骗她,说她不会受牵连。她是真傻信了,还是甘愿牺牲?
真是傻的可怜。
赵常乐想,怎么就跟她一样傻,偏偏就被男人耍的团团转呢?
忽然间,赵常乐一愣,才搞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啊啊啊!
她破坏了原身和那位主人的计划啊!
如果她献身给杨错的话,杨错一定会死在她身上的啊!
她怎么偏偏重生在那个紧要的关头?
太不是时候了!
若是重生地早一点,预先知道香膏的事情,那她一定乖乖躺好,任凭杨错将她这样那样,只要能杀了那个狗
贼,委身于他又如何?
若是重生地晚一点,杨错说不定都毒发身亡了,她代替原身去死,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可惜她重生在那个紧要关头,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所以硬生生地打断了这个过程!
该死该死该死!
杨错这个狗贼,算他运气好!
赵常乐抱膝缩在墙角,懊恼地恨不得去撞墙。
**
此时杨错已经回府了。
夜色已深,他便直接回了卧房,将外袍与中衣脱掉后,不用多一句吩咐,飞白自动将衣服抱走。
这衣服是要扔掉的,飞白明白。
祭酒好洁,甚至到了过分的地步,今日那舞姬与祭酒险些合欢,这件衣服祭酒一定不会再要了。
杨错换了另一件白色中衣,此时站在铜盆前。
铜盆里是清澈的水,下人知道他有洁癖,故屋里时刻备水,供他洁净。
杨错站在铜盆前,开始洗手。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洗了一遍。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又洗了一遍。
指尖,指腹,手背,手心。第三遍。
三遍后,手背已洗得微微泛红,仿佛干净皮囊将将洗掉。
杨错甩了甩手上水渍,取来巾帕低头擦手。
一双读书人的手,筋骨分明,光洁无疤,光是看着,就知道主人毫无缚鸡之力。
但其实掐断旁人脖子,毫不费力。
不知怎的,杨错忽然想起了今夜那个舞姬。
他掐住她,威胁她,而她则望过来一双惊惶的凤眼,眼中是害怕,抵触,厌恶。
真是好像的一双眼睛啊。
就像他十五岁那年,高烧醒来后,她看他的眼神一般。
十五岁那年,他初冬落水,高烧不退。
头脑昏昏沉沉,多日不醒。
他像是被困在一具躯体里,可他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
浑身高烧,记忆错乱,昼夜不分,他醒不过来。
有一日,他忽然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问,“杨错怎么样啦?”
声音稚嫩,显然不过十一二岁。
便立刻有人回道,
“禀公主,今日终于退烧了,可是郎君依旧不清醒,仿佛梦魇。太傅说怕是受了惊,准备请方士来做法。”
哦,原来那少女是公主。
他迷迷瞪瞪之中,竟还尽力在推测周遭环境。
他仍旧不放弃挣扎,拼命想要挣脱这具身体的束缚。
他不过才挣扎片刻,就听少女忽然小小惊呼一声,“杨错动了!他是不是醒来了!”
她吩咐下人,“你快去叫医官过来!”
下人的脚步声匆匆远去,而少女的脚步声却近了。
床榻微微陷下去,显然是她坐在了床沿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一叠声的呼唤,“杨错!你醒醒!快醒醒!”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他耳朵里,却像雷鸣一样,在脑子里嗡嗡一片,让他头疼欲裂。
少女不放弃,继续叫他,“你醒醒!快醒醒!”
他被吵得头疼,其实很想开口,让她闭嘴,还他清净,可他连嘴都张不开。
浑身力量尽失,他做不出一点动作,只能紧紧皱眉,满头冷汗。
十五岁的少年面孔清隽,有一半少年的青涩,可皱眉时,又带了一半成人的隐忍。
他觉得身上一身一身发冷汗,浑身都冷,可只有额头是热的,烧的脑子里混沌一片,烧的他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间,额上覆上了一片凉意。
并非冰帕子那样的冰冷,反而像是玉那样的感受,有丝丝凉,却又有人情味的暖。
他满足的喟叹一声,眉头微松,可不过片刻,他却立刻反应过来——是那少女的手覆在他额上!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逼自己睁开眼。
这是多年本能。
便是垂危之时,他都不允许别人如此接近他——唯有如此警惕,方能自保。
初睁开眼,面前少女的容貌他还没看清,全凭内心对危险的本能防御,他一手伸出去擒住她两个手腕,另一
只手则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按在床上——她立刻失去了行动自由。
少女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来。
眼神终于聚焦,少女的脸在瞳孔里渐渐清晰起来——
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双凤眼,若是笑起来,该是很好看,可此时却只是盛满了恐惧,害怕,厌恶。
他愣住。
好熟悉的一张脸,与记忆中很相似,但又极为不同。
这是……幼年的中山公主?
不知怎得,第一个冒进他脑海里的念头是这个——原来她小时候长这样。
凤眼依稀可见成年后的风流,只是如今年纪小,脸颊还鼓鼓,显出一种不谙世事,被保护的极好的天真来。
成年后艳冠中原的中山公主,原来小时候长这样。
他想。
趁着杨错的片刻愣神,中山公主也不是吃素的,立刻施展她打小调皮捣蛋的本性,狠狠推了杨错一把,一拧
身就逃离了杨错双手的束缚。
而后她一蹦三丈远,几乎从里间逃窜到了外间,捂着自己的脖子,如临大敌的瞪着他。
中山公主不高兴。
杨错是救了她没错,可他也不能一副要掐死她的样子啊。
中山公主几时受过这样委屈?
凤眼瞪圆,她想:她不喜欢这个驸马了!
他毕竟刚刚苏醒,大病未愈,身体虚弱,更何况中山公主力道也不小,狠狠将他推倒在床上,足见她心中愤
怒。
他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隔着颇远的距离,他沉默的看着她。
都说贵族虚伪,便是心里想什么,脸上都不会表现出来。
可中山公主是个特例,真的是从小太受宠了,无忧无虑,没受过一点委屈的,所以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写着。
此时她眼睛里,映照出他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写着对他的感受——害怕,厌恶,惶恐,逃离。
他微愣。
这样的情绪好熟悉。
那时候,所有人第一眼看到他时,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是一个怪物,他知道,活在暗不见日的深林里,身上都是瘴气。
可那时候,她与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看见他,并不会厌恶到想要逃离。
他平静心神,坐在床沿上。
四周环境入眼,脑中记忆融合。
抬起眼,他看着她惊惶的模样,忽然间,微微笑了笑。
山林瘴气尽数被收入皮囊之中,他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谦逊温和的君子模样。
他淡笑,“公主,刚才是一场误会,抱歉。”
赵常乐观察着杨错。
少年不过读书人,又是抽条时候,其实身形并不雄壮。
好似……也并没有什么危险。
他对她笑,是一副谦逊温和模样。
于是赵常乐慢慢放松警惕,朝他走过去。
她的一生,从这一步开始,朝深渊走过去。

第7章
长阳君府,前院。
因杨错受伤一事,宴饮中止,宾客断断续续的离开。
顺命君却走的迟。
长阳君送走了其余所有宾客,转回席宴上,看到顺命君自顾自的饮酒。
长阳君走过去,对他叹了一口气,“今夜真是倒霉。”
指的是杨错受伤的事情。
长阳君与顺命君关系好。二人都好歌舞声色,堪称是一对酒肉朋友。
与长阳君肥胖的体型不同,顺命君颇是瘦削。
他不过二十三岁,但面色苍白,一副身有重疾的模样。
如今是春末夏初,天气暖和,可顺命君却仍旧披着一件白狐裘披风,他慢慢喝酒,偶尔咳嗽一声。
显然病在肺部。
听长阳君抱怨,顺命君也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今夜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面带几分愧色,
“说来也都怪我,当初你要开酒宴,是我劝你去请杨错的。结果杨错来是来了,可惜却不欢而散。”
长阳君摆摆手,“唉,怪我倒霉!”
顺命君又饮了一盏酒,“那舞姬呢?处死了?”
长阳君摇头,“没。上大夫不追究,我没必要多此一举。毕竟像阿乐那等绝色,死了多可惜。”
此话一出,方才悠闲饮酒的顺命君,擎酒的手顿了顿。
他目光垂下,似是若有所思,眸色低沉,叫人看不清在想什么。
怎么没死?
这可难办啊。
还是死了比较好。
片刻后,顺命君抬起眼来,对长阳君认真道,“你怕是有祸端。”
长阳君胆子小,一听就紧张。
“什么?怎么了,你是说上大夫还不放过我?可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一晚上的,本来好好听个曲儿,
结果什么乱七八糟的!”
顺命君闻言,又咳了一声,才慢慢道,“杨错说不追究此事,你就真信了?”
提起杨错,他冷笑一声,目光都是不屑。
长阳君一愣,“什么意思?”
顺命君道,“杨错的手段,你莫非不知道?当年他攻打赵氏国都,承诺说投降不杀,可结果呢?赵氏宗族,
一人不留——咳咳,咳咳咳。”
说到这里,顺命君竟又开始咳嗽。
长阳君忙让丫鬟端了一杯水来。
顺命君是赵氏留下唯一的血脉,当年杨错屠戮宫殿,多亏他不在宫里头,再加上赵灭以后他投降诚意十足,
这才逃的一死。
提起往事,顺命君激动是难免的。
喝了水,暂时压下了咳嗽,顺命君继续道,“自古就有降军不杀的道理,杀降不详,可杨错出尔反尔,赵氏
宫殿血漫三尺。”
顺命君抬眼,他眼型偏狭长,不笑的时候,其实颇有些阴郁。
“如此出尔反尔,手段狠辣的人,你府上的舞姬砸了他满头血,你真信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长阳君咽了咽口水,顿时慌乱起来。
美人虽好,可自己的命更重要。
“那顺命君说,我怎么办?”
苍白唇角带笑,顺命君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杀了那舞姬,把尸体送到他府上去,向杨错表现你认错的诚
意。”
长阳君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一个舞姬而已,命不算命的。
说罢,长阳君立刻吩咐下人去执行。
唉,可惜了如此美人。他收罗这么多舞姬容易吗!
如此美人,勒死好了,留个全尸。
顺命君端起一盏酒,将唇角冰冷笑意隐在酒杯之下——
阿乐,别怪我心狠,你事情办砸了,就该有丧命的准备啊。
**
赵常乐懊恼了好一阵子。
但她生性乐观,很快就从懊恼的情绪里恢复过来——没关系,这次杀不了那狗贼,只要她活着,以后一定有
机会!
夜风从柴门缝里吹进来,虽然时至暮春,但夜里的风还是带着凉意。更何况这柴房阴冷无比,赵常乐又穿得
极少,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时,她听到柴房外传来了脚步声。
赵常乐悚然一惊。
她现在差不多是个惊弓之鸟了,上一次从柴房里被带出去,她被杨错弄的手腕脱臼;
这一次呢,谁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等着她!
柴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一个仆役。
他手里拿着一根麻绳,奉命来勒死阿乐。
赵常乐警惕地瞪着那仆役,“你来干什么?”
那仆役抖了抖手里麻绳,“阿乐,你得罪了上大夫,知道自己的下场。”
赵常乐倒吸一口气,“杨错要杀我?!可他不是放过我了吗?”
那仆役闻言愣了愣。
阿乐如今胆子倒大了。从前顶胆小的,如今竟然敢直呼上大夫名字。
仆役解释,“上大夫早都走了,日理万机,没功夫理你。这是主君的吩咐。”
赵常乐了然。
杨错不追究,长阳君却还不放过她。原因想来也简单,不过是怕杨错以后时不时想起这件事,心里不舒坦,
给他小鞋穿。
这个大胖子,真是胆子小。
赵常乐拧眉快速思索,她怎么样才能劝说长阳君放她一马?
赵常乐思索时候,那仆役就盯着她瞧。
啧啧,瞧瞧这身段,这脸……
那仆役忽然转身,把柴房门关上了。
关门的声音令赵常乐陡然警醒,“等一下,我想见主君!”
杨错已经放过她,她若是死在长阳君手上,她重生的也太憋屈了。
那仆役才懒得理赵常乐的要求,他直直朝着她走过来,眼睛只往她身上裸露的地方看去,纤细的腰,修长的
腿。
真是天生尤物。
既然阿乐注定要死,那死之前可得叫他快活快活。
那仆役双眼淫-邪,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赵常乐看出这奴仆不对劲,她拔腿就跑,可柴房太小,她才跑了一两步,那奴仆就追了上来,在门口将她扑
倒。
他将她按在地上,恶臭的气息扑在赵常乐脸上。
“阿乐,好好伺候我,伺候的好了,一会我让你痛痛快快的上路。”
说着就朝赵常乐亲过来。
赵常乐几欲作呕,偏过头去避过了那仆役的亲吻,“你给我滚!”
那仆役见赵常乐不配合,登时就怒了,一巴掌扇在赵常乐脸上,而后抓起赵常乐的头发,狠狠将她的脑袋撞
在地上。
“你这个贱人,马上要死的人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
后脑勺着地,赵常乐登时就晕了过去。
见赵常乐终于消停,那仆役这才伸手,去解他自己的裤带。
美人美人,这辈子能睡到这样的美人,真是值了。
第8章
那仆役美滋滋的想着,忽然间,只觉得身后有风,然后脖颈被人一敲,他就晕了过去。
一个黑影从屋顶落在了柴房里。
灯烛暗淡,柴房里的那个人,便只显出一个朦胧的身影,像是索命的鬼差。
他看了看那仆役,嫌恶的踢了他一脚。
阿乐就算死了,也是主人的女人,岂是别人的脏手能碰的?
那人原只是旁观,确保阿乐断气,就可以向主人交差。可谁知这奴仆竟要做这种事,他这才出手。
从地上拿起麻绳,那人看着晕倒的赵常乐。
行,那他就送她上路吧,保证干干净净,痛痛快快。
他走过来,半跪在赵常乐身侧,麻绳缠绕,勒在那舞姬纤细的脖颈上。
阿乐还是晕着,一点反抗都没有,那人手下力道不减。
月光从柴房狭小的窗户里透进来,虽然暗淡,可却趁地那舞姬修长的双腿泛出莹润的光泽。
阿乐一直很漂亮,那人想,杀了真有些可惜。
那人略有不忍,叹了一口气,“阿乐,你可别怪我。你事情办砸了,主人留不得你。”
他话音刚落,却见原本昏过去的赵常乐忽然睁眼,她向后猛然仰头,后脑勺直直撞在那人的鼻梁骨上,鼻梁
骨断,登时鼻血直流。
赵常乐连忙趁机滚到一旁!
赵国举国尚武,杨错那样的书生才是赵国的奇葩。
赵常乐小时候闹腾,会一点三脚猫的招式,不过没正经练过,更何况这具身体柔弱,她侥幸逃离,主要还是
趁那人没防备。
她方才只晕倒了片刻。
这个黑衣人出现之后,赵常乐不知敌友,于是装晕来静观其变,没想到这黑衣人是梦中那位神秘主人派来的!
主人要杀她!
她办事失败,已没有利用价值,死不足惜;
更重要的是,主人怕她会说出幕后一切,连累自尽……
赵常乐苦笑,便是真有人严刑拷打问她,她也说不出来主人的身份。
怎么重生不带继承原身记忆的!
赵常乐只觉得浑身发抖,她以为重生是幸运,可自己却落入如此巨大的棋局之中。
她不过一个命不由己的棋子。
赵常乐咬唇,拔腿就往柴房外跑。
他们都想杀她,都觉得她性命低贱,可她偏偏要活着!她还没有报仇,怎么能死!
大概是夜深了,所以柴房附近并无人看守,赵常乐就一路顺着有光的地方狂奔,希望能跑到人多的地方,她
就不信主人派来的凶手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间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阿乐?”
语气十足震惊。
可赵常乐无暇去细思他为何与她相识,她只是一瞬间愣在了当场,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被人追杀。
这声音……这声音……
这是她庶兄公子息的声音!
她猛然抬起头。
公子息提着一盏纸灯笼,夜风微微吹过,灯笼晃了晃,映照在他脸上的薄薄一层暖光也晃了晃。
眼型狭长,高鼻,薄唇,面相颇是阴郁,可因唇畔常含笑意,眼神亦似多情,因此将风流倜傥替代了阴郁薄
凉。
此时他穿一身暗红色的绸缎深衣,领口与袖口皆绣有繁复的云雷纹,身上披着一件白狐裘的披风,夜风吹过,
他咳嗽了一声。
他整个人显出一种病态的俊美。
息哥哥!赵常乐怔在原地。
看着面前的阿乐,公子息心中有了猜测——不仅长阳君派去的人失败了,就连自己派去的人也失败了。
阿乐逃命的功夫真是厉害啊。
赵常乐此时此刻满心都是欢喜,她直楞楞地盯着公子息看了半晌,然后猛然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息哥哥没死!
她本以为宫破那日,所有的赵国宗室都被屠戮殆尽,没想到息哥哥……息哥哥还好好活着!
公子息名赵息,因是国君之子,故被尊称为公子。他是父王的庶子,只是自小不受宠。她与息哥哥虽然并非
同胞兄妹,但公子息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兄长。
公子息身体虚,赵常乐猛然扑进他怀里时,还将他撞的后退了一步。
他紧紧皱眉。
饶是他平素运筹帷幄,可此时阿乐的反应还是让他不解——抱着他哭,这是什么操作?
可怀里的人哭的正凶,揪着他肩头的衣服,仿佛要哭断了气。仿佛有一万个委屈要跟他说。
跟他妹妹倒有点像,哭起来就汹涌澎湃,止都止不住。
公子息只觉得自己的前襟都被眼泪浸湿了,他强行抬起赵常乐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轻声细语地问道,
“阿乐,你怎么了?”
阿乐对他如此态度,好似依旧非常信任他,好似一点都不知道,他准备杀了她这件事。
因此他便也伪装自己,此时言语中都是温柔。
公子息的目光落在赵常乐脸上,或者说,是她眼睛上。
只有对着这双眼睛,他才能好好地表演自己温柔疼惜的模样。
因为那双眼睛酷似笑儿,内勾外翘,还有眼尾一颗小小的泪痣。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眼角,带着十足的温柔,擦掉了眼角的泪。
——他的妹妹,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没有人配与她长得像。
阿乐的眼睛,理应被挖出来。
公子息对阿乐微笑着,手下温柔地将阿乐的眼泪擦掉,心里却慢条斯理想的是这样的事情。
从前是因为她有点用,所以留着她,可如今呢……事情都办砸了,留她做什么?
息哥哥……
这么温柔,对她这么好,这就是息哥哥!
赵常乐眼泪汪汪地看着公子息,想要说话,想要把自己这乱七八糟的遭遇都讲给他听,可她约莫是哭得太凶
了,一张口就自己哽咽住,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只能狠狠揪着公子息的衣服,眼泪滚滚地盯着他,生怕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下一瞬息哥哥就不见了。
公子息忍着自己想要把那双眼睛挖出来的冲动,抬起眼,看到自己派去的人正从柴房院子里追出来,他轻轻
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
杀人这件事,总不能脏了他的手吧?

第9章
可就在这时,忽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公子息连忙示意自己的人隐匿起来。
他脸上挂笑转身,看到长阳君带着一堆奴仆,坑哧吭哧的走过来。
原本长阳君猜测阿乐此时应该已经死了,所以看她最后一眼。
毕竟长阳君对美人,一向比较心疼的。
可没想到阿乐还活蹦乱跳,还有顺命君在旁陪着。
长阳君不解,“顺命君,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夜深,马车行驶不便,再加上公子息一向身体不好,所以长阳君便让他在府中留宿。
顺命君?
赵常乐皱眉,息哥哥如今是新朝的顺命君吗?也就是说……宫破之后他投降了新朝。
可父王死于乱军之中,他却投降杀父仇人,这……
赵常乐心中冒出一丝不满,而后却连忙压下自己的情绪:
至少息哥哥现在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又何必要他求一个玉碎瓦全呢?
他被新朝封为“君”,至少说明他的生活还不错,没有沦为阶下囚。
可“顺命”这封号,却总听起来有些故意羞辱的感觉。
赵常乐思考之际,听公子息回答,
“我出来更衣,结果走茬了路。长阳君的府邸可真是大啊!”
长阳君最喜欢别人夸他,闻言笑眯眯,“顺命君过奖了。”
而后目光落在赵常乐身上,立刻变了一副凶狠模样,
“来人,把那个贱婢给我勒死!”
心疼美人是一码事,害怕杨错给自己找茬,这是另一码事。
美人没了,还可以再搜罗,自己的命没了,那可就没法子了。
长阳君命令的话一出,身后两个奴仆立刻走上前来,拽住了她的胳膊,扑通一声,她被强迫跪在地上。
公子息好整以暇地在旁边观看,他甚至微微带笑,还是旧日王孙公子的倜傥模样。仿佛面前不是一个舞姬即
将丧命,而是春日宴上的流觞曲水。
公子息设下如此局势,把死去的妹妹都利用上了,本以为计划完美无缺,杨错今晚必定丧命,可没想到……
他虽不知计划是哪里出了问题,可阿乐任务失败,毋庸置疑。
无用之人,在他这里只有死。
被奴仆按在地上,赵常乐强行挣扎了几下,没挣扎开。
她只好大声道,“主君且慢,我有话说!”
赵常乐又急又怕,生怕自己命丧当场,所以语速极快。
“我得罪了上大夫,可上大夫宽宏仁慈,并不想追究我的过错。您想处死我,想必是怕上大夫秋后算账,所
以处死我以表忠心。可是——”
赵常乐紧紧攥着拳头,
“可是上大夫是读书人,读书人看重名声。我一个低贱舞姬,还砸伤了上大夫,可上大夫对我既往不咎,足
见他宽宏大量。此事传出去,所有人一定都会夸他君子遗风,待人温和,对他名声极好。”
赵常乐越说越冷静,
“可若是如今您又杀了我,其实有损上大夫的名声——旁人只会觉得上大夫表面上温和,暗地里却睚眦必报。
您借上大夫的名号杀我,我的命自然微不足道,可上大夫的名声可不容一丝污点。您若是真杀了我,上大夫会高
兴吗?”
赵常乐此话一出,长阳君恍然大悟,继而是庆幸——阿乐说的对!
幸好阿乐还没死,不然上大夫怕是更生气了!
长阳君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此时对赵常乐的态度已经全然变了——
她什么时候如此聪明了!
赵常乐敏感察觉到长阳君对她态度的变化,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赵常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此事因我而起,我给主君招惹了祸事,内心惶恐万分,恨不能自尽以谢罪。我一条命,死不足惜,可只希
望死之前,能消弭今夜上大夫对主君的不满。”
这话一出,长阳君心里竟有点感动——阿乐这丫头,没想到还挺忠心耿耿的。
赵常乐仔细盯着长阳君的表情变化,看他好像对自己态度有些软化,赵常乐忙道,
“祸事因我而起,我别无所求,临死之前,只愿自请去杨府负荆请罪。上大夫若是还生气,那要杀要剐,我
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求上大夫不再继续追究今夜之事。”
长阳君闻言,小小眼珠转动,一副深思模样。
赵常乐紧紧盯着长阳君,只觉得嗓子发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要是想杀杨错,自然要日日呆在他身边。
纵然杨错如今并非她记忆中那个温和君子,甚至他如今带了几分危险颜色,可赵常乐别无选择。
她无处可去。
长阳君府留不得。
长阳君胆子太小,太害怕杨错,如今她得罪了杨错,长阳君怕是不会放过她。
还有……还有她那位神秘莫测的主人……今夜能在长阳君府正大光明的追杀她第一次,来日就能杀她第二次。
她不想死,不能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要去杨府。
去了杨府,长阳君不会再追究自己的过错。
而她的主人,大概也不敢在杨府随意杀人——
一者杨错乃上大夫,权高位重,府中防御定然比长阳君府严密的多,主人的刺客不敢随意撒野;
二者,她的主人要杀杨错,可是并不想暴露身份。她呆在杨府,主人不敢随意动手。
赵常乐心中苦笑。
没想到她竟然要寻求杨错的庇护。
杨错……
好似是君子,可却又暴虐的杨错……赵常乐不知道自己去了杨府之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下场,可她别无选
择。
她要活下去,在杨府活下去,哪怕卑贱如蝼蚁,她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杀了杨错。
长阳君思索着,还没说话,公子息却紧紧皱眉。
阿乐想干什么?
公子息心中迅速浮现出两种可能性——
第一,阿乐自知任务失败,知道他会杀了她,所以想要去杨错府中寻求庇佑。
这也就意味着,阿乐极有可能将此事的全盘谋划告诉杨错。而杨错一向与他不对付,知道此事后,不会放过
他的。
到时候……谋害当朝上大夫,这个罪名足够公子息此生不得翻身。
第二,阿乐自知任务失败,所以想去杨府补救任务,替他继续杀了杨错。
公子息眯了眯眼,神情阴郁。
他只喜欢做最坏打算。
他展眼环顾,长阳君在场,此刻他自然不能动手杀阿乐。
可去杨府的路途不近,“事故”可容易发生呢。
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公子息冷笑。
长阳君终于思考完毕。
怎么想,把阿乐送去杨错府邸负荆请罪,都对他无害。
长阳君点了点头,“把阿乐放开,送去杨府。”
奴仆闻言,放开了赵常乐的胳膊。
赵常乐松了一口气,后怕地瘫软地跪在地上。
经过这乱七八糟的一夜,她终于可以活下来了。
此时暗夜已过,黎明到来。天边似有云霞,太阳初升。
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人生,开始了。

第 10 章
重生至今不过一夜,却好像过了一年之久。
赵常乐此时才彻底放松下来,亦步亦趋的跟在长阳君身边。
既然已经决定了将阿乐送去杨错府中,长阳君也不想拖沓,不然夜长梦多,谁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
于是长阳君难得大度,吩咐下去,专程命人给赵常乐准备了一辆马车。
长阳君恨不能立刻将阿乐塞进马车里,而后管她生或死,反正他眼不见心不烦。
可赵常乐却偏又在他眼前晃,又是一大段陈词。
“主君,您今日不去杨府么?
赵常乐道,
“昨夜上大夫宴饮不悦,于情于理,今日您都该亲自登门致歉。”
长阳君噎住。
不不不不了,他真不想再见杨错。
长阳君否定的话还没说出口,赵常乐像是就看出他的抗拒,道,
“您今日登门,若是做足了道歉姿态,昨夜得罪上大夫一事就能彻底翻过篇去。您若是不去亲自登门道歉,
焉知上大夫是否心有不悦呢?”
长阳君无语。
阿乐好似说的对。
可长阳君还是怕啊。
杨错这个人,没接触之前,只知道他位高权重,再听说他秉性温和;可真正接触了,长阳君才由衷觉出一股
寒意,没来由的,他就是不想再接触这位煞神。
长阳君咽了咽口水,算了,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再见杨错一面,好生道歉,只要上大夫气消了,往后就是打
死他,他都不会再跟杨错接触了。
于是乎除了赵常乐这个祸首之外,长阳君令命下人带了许多珍贵礼物,塞了好几辆马车,就准备往杨错府中
出发。
希望今日过后,上大夫真的就此忘了他吧,别再追究他了。
长阳君心愿朴素,不想要权不想要名,只想舞姬环绕,日日笙歌,醉生梦死。
府外停驻数辆车马,长阳君不知给杨错准备了多少赔礼道歉的奇珍异宝,此时都往马车上塞。
赵常乐来到自己马车旁,这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番话,都是她乱编的。
她希望长阳君跟她一起去杨府,不是出于礼节考量,而是怕她自己命丧途中——她的主人,怕是还没放过她。
那位神秘的主人,隐在幕后,虚无缥缈,令赵常乐没来由觉得害怕。
主人想杀她,可她不想死。
有长阳君陪着,主人便是真想杀了她,也不至于蠢到随便动手,打草惊蛇。
赵常乐扶着马车,深深吐出一口气。
从前是锦衣玉食,天底下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可如今,却连最基本的性命,她都要苦心思量才能保住。
赵常乐压下心中酸楚,准备爬进马车里,余光却瞟见长阳君和公子息一道出府。
二人站在府外,似是道别,这时一阵风吹过,公子息却立刻开始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断断续续,苍白的面色因为咳嗽,浮起淡淡的嫣红,更显出病态的俊美。
初夏拥毯,咳声不断,息哥哥分明是得了非常严重的病。
怎么会?
赵常乐看着他,心急如焚。
赵氏是武将出身,因此她父王格外看重武力,赵常乐的其他兄长都打小习武,各个英武雄壮。
可息哥哥打小在冷宫里独自过活,吃不饱,所以一直身体瘦弱。
刚被赵常乐从冷宫救出来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就要生病,简直比她一个女孩子还要虚弱。那段时间,她的偏
殿日日都飘着苦涩的药香,熏得衣服上都带着苦味。但是赵常乐并没有不耐烦,非常细心地派人照顾他。
在御医的照顾下,息哥哥的身体终于健康了起来,长大后已经是一个精壮的男子了。
可如今他怎么这样虚弱?
赵常乐忍不住胡思乱想,息哥哥来新朝之后,是不是经受了什么折磨?
是不是那些人因为他是前朝公子,所以还拷打过他?
赵常乐满心都是焦急,恨不能立刻扑到公子息身边。那可是她如今唯一的亲人了,她不能失去他。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血缘,哪怕她轮回无数次,都无法磨灭的。
可她却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要去杨府,龙潭虎穴之地,要杀了杨错,给父王和其他宗室报仇。
她命运难测,前途未知,如果真的有幸杀了杨错,上大夫身亡,她也难逃一死。
既然注定要死,就不要和息哥哥相认,不然息哥哥又要经历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就只做一个低贱的舞姬,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活的好好的,那就够了。
赵常乐狠狠咬唇,可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公子息咳了片刻,终于缓过来了。
他抬起眼,却看到遥遥的,阿乐正盯着他,目光里都是关心。
公子息怔了怔。
“你叫息?你是父王的儿子?那你是我哥哥啦,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冷宫里?你不害怕吗?”
“我带你出去吧,外面可好玩了。”
“你放心,虽然母后不喜欢你,可是她最疼我了,我去跟她哭一哭,她就不会把你再赶回冷宫了。”
赵王宫的建筑富丽堂皇,中山公主最得盛宠,她的寝宫又是其中最奢华的地方。哪怕是一间小小的偏殿,窗
棱上都雕刻有繁复的五福花纹。身下的床褥非常绵软,躺上去仿佛整个人都陷下去了。
公子息在冷宫里只躺过木板,没有睡过这么柔软的床。
稚嫩的少女,像是一个小太阳,把他从阴冷的地方救了起来,从此他的生活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公子息闭了闭眼,将过去的回忆赶出脑海。
阿乐眉眼与妹妹相似,今日她去勾引杨错,描画妆容时又刻意模仿笑儿。怪不得他今日三番五次看着她,就
想起来笑儿。
公子息抚了抚胸口。
公子息肺部有疾,长阳君知道,满朝的人都知道。
看公子息一副虚弱模样,长阳君忙道,“这会儿风大,顺命君快进马车吧。”
公子息点了点头,走到了自己马车旁边。
赵常乐看到公子息一个人站在马车旁,黎明的风吹动他衣裳,显得他身影格外单薄。
息哥哥一个人在新朝,一定很辛苦。
赵常乐只觉得眼中酸涩,可她不敢流眼泪,她性命危在旦夕,不敢再连累息哥哥一分一毫。
息哥哥,她一定会保护好他,坚决不让他被自己连累。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上一世她连累了父王与其余赵国宗室丧命,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如果她能活下来……如果她有朝一日能从杨错的府邸里离开,她一定要回来找息哥哥!
上马车前,公子息与长阳君告别,
“今夜真是折腾,多谢长阳君留宿,若非身体撑不住,本该好好宴饮才是。”
说着他又咳嗽,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披风。
长阳君见状忙道,“身体要紧。”
二人行礼作别,公子息上了马车。
长阳君要送给杨错的赔罪礼实在是多,马车装了半天还没装完,赵常乐也不敢随便走动,生怕离开了人多地
方,自己又不知如何丧命,于是也只好在马车里待着。
而另一厢,公子息的马车已快行到府邸了。
车马辚辚声中,公子息靠在车壁上,闭眼不语。
他面前跪着一位黑衣男子,正是刚才在柴房里要勒死赵常乐的人。
听他说完在柴房的经过,公子息睁开眼,只悠悠说了一句话,“你失手了。”
那男子忙低下头,不敢与公子息对视,“是,属下知罪。”
阿乐一个弱女子,竟然都能失手。真是没用的废物。
见公子息不悦,杀手忍不住害怕公子息是否要杀了自己。
毕竟……往日公子对阿乐多好,他都以为公子对阿乐动情了呢,可是事情办砸了,不也是一个死?
那杀手忙道,“此时阿乐去杨府,路上我一定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希望将功赎罪。
公子息闭眼,盖住眼中阴郁,觉得面前人真是蠢。
或者也应当说——阿乐变聪明了。
长阳君送她去杨府,一路上公子息若真的派人动手,事情必要闹大,到时候,那舞姬背后有人指使就被坐实,
而杨错,就可以继续往下追查……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情?
公子息轻轻吐出一句,“此事不用你管,任务失败了,你下去领罚。”
“是。”
那人满头大汗,心中却松了一口气:只是领罚,那还好。
虽然任务失败的惩罚也……太残酷了。
不过好歹公子没要他性命。
他悄然无声的退下去,如夜色中的一只鸟,几个跳跃就消失不见。
公子息目光极冷。
如果是从前,这样办事不力的人他根本不会留。他手下的人,只要有一件事没做好,下场就只有一个死字。
可是如今不同。
如今他在新朝,虽然衣食无忧,被封为顺命君,可也只能做一个顺命君。
歌舞声色?可以。
培养个人势力,那是不可能的。
他前朝公子,身份敏感,按理来说,新朝是不会留他性命的。
但当年杨错屠戮旧赵王宫,如今仍有不少民怨,故朝廷需要他这样一面安抚旧赵遗民的旗子。
所以他如今才能衣食无忧。
前朝公子,身份太敏感,公子息的手只要稍微往政治上伸一点,就会引起无数猜忌。
如今手上可用的这批人,是他好不容易才慢慢积累起来的。
他可结交的,也不过是长阳君这样歌舞声色之人罢了。
长阳君胆小,贪乐,无野心抱负,虽给不了公子息政治上的助力,但却很好掌控,所以公子息一直刻意与长
阳君交好。
时间过得太快。自赵国被杨错屠杀,赵常乐撞阶自尽以来,已过了三年。
这三年里,杨错爵至上大夫,权力却堪比宰辅,一国之政尽数落在他手上。
公子息想杀杨错,很久了。
筹谋许久,计划缜密,他连死去的妹妹都利用上了,可依旧宣告失败。
最关键的是,关键人物阿乐如今去了杨府,如果阿乐说出什么话来,他在新朝的多年经营也就白费了。
杨府……
公子息自问心思缜密,手段圆滑,可他再是手段高明,杨府却还是插不进一只手——不然他也不会利用长阳
君夜宴谋害杨错了。
阿乐进了杨府,他几乎是真的没法掌控她了。
公子息难得生出焦躁情绪——
这种情绪就像是,阿乐原本是属于他的东西,如今却入了杨错手中,他却无力抢回来。
公子息按了按眉心,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思索对策。

第 11 章
中午时分,马车在杨府门口停下。
如今虽是新朝,但却并未迁都,国都还是旧赵国都,只是龙椅上换了人坐。
因此杨府也是从前的府邸。
赵常乐下了马车,仰头看着杨府大门上悬挂的牌匾。
从前那牌匾上写的是“太傅府”,太傅,是杨错父亲在赵国的官职;而如今牌匾上写的则是“上大夫府”。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赵常乐对杨府很熟。
她从前调皮捣蛋,不喜欢天天闷在宫里头,所以抽空就往宫外溜。
其他几位王兄都在朝中担负要职,没时间陪她玩,只有息哥哥是个闲散公子,整日没事干,正事就是陪她玩。
公子出宫,比公主出宫容易的多,赵常乐就经常央求息哥哥偷渡她出宫。
而每每溜出宫,她几乎必要来找杨错,这府邸的每个地方她都逛遍了,比自己的宫殿还熟。
赵常乐晃了晃脑袋,把儿女私情从脑袋里赶走。
她是来报仇的,可不是来回忆的。
*
长阳君再无实权,到底也被封了君,因此他来拜访杨错,杨府下人自然不敢怠慢。
门房连忙将长阳君迎入府中。
杨府的下人周到,一边引路,一边解释,“祭酒此时不在府中,府上也无其他主子,便是我们府里的管家招
呼,长阳君勿怪。”
长阳君怎敢怪。
他来这儿就是赔罪的。
长阳君后面跟着一串奴仆,各个手上抱着成摞成摞的礼盒。
赵常乐又被麻绳捆住——毕竟负荆请罪,虽然没有捆上荆条,可请罪的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两个奴仆压着她这个罪魁祸首,一路上收获了不少杨府下人的目光——
舞姬一身正红薄纱,肩颈腰皆裸露,行走时莹润双腿在红纱之下隐约可见。
虽看着惨兮兮,但不掩其艳色。
若是从前,穿的如此暴露被人打量,赵常乐大概会觉得羞愧。
可如今不同,生死都经历过了,旁人落在她身上的打量目光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反而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游廊石板,届是旧日模样。可如今杨府的下人,她却是一个都不认识。
当年杨错父亲入狱,杨府的仆人也因此遭殃,偌大杨府,不过就逃出去了杨错一人。
如今杨府的仆人,想来都是杨错做上大夫后新找的。
转眼花厅便到。
花厅口站着一个老者,约五十岁出头,拄着拐杖,朝长阳君方向走了几步,“见过长阳君。”
然后就将长阳君迎进了花厅里。
他走路时,一跛一跛的。
长阳君略略皱眉,这就是杨府的管家?这么寒酸。
他内心再腹诽,表面上都不敢表露,对那管家也和善,只是不想在杨府多呆一刻,因此没什么多余寒暄,直
接表明来意,
“昨夜祭酒赴宴,结果府上下人得罪了祭酒,我今日特来赔罪。”
那瘸腿管家迟疑片刻,却没有立刻答应,
“这……”
长阳君害怕杨错,此时是真不想在杨府多呆,听说杨错此时不在府邸,他高兴的什么似的,恨不能立刻把所
有赔礼都放下,然后麻溜离开。
如今见这瘸腿管家只是迟疑,却不说收礼,长阳君心头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
伸手不打笑脸人啊。
赵常乐跟在许多怀抱礼盒的奴仆后面,她抬眼看了一眼那位瘸腿管家。
这面孔倒是熟悉。
宁伯。
赵常乐记起来了,这倒是杨府的旧仆。
说来宁伯对杨府也是忠心,从前他是杨错父亲的随从,他瘸腿,还是因为有一次为了救少年杨错导致的。
杨错念旧,如今让他做管家,倒是他一贯的风格。
宁伯对长阳君不卑不亢,道,
“实不相瞒,我家大人从不收礼,长阳君说昨夜您的舞姬得罪了祭酒,但祭酒回府之后并无发怒模样,想来
也不计较此事了。一桩小事,长阳君不必放在心上。”
杨错的脾气宁伯知道,很少计较这些小事。
虽然昨夜看到杨错头上受伤,宁伯着实惊讶了一下,但杨错面容平静,只说“并无大碍”。
长阳君携礼而来,却吃了个闭门羹,心里不大高兴。可又不敢在杨府表露。
况且这管家说杨错不收礼,长阳君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子。
长阳君只爱歌舞,不爱钻研政治,对这些官场往来便也不熟。
经宁伯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来——杨错确实不收礼,不管大小,统一拒绝。
因此他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换了别人,门口早就车水马龙了,可他府里除了因公来访之人,并无闲散访客,
竟挺冷清。
长阳君尴尬,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这……祭酒高风亮节,我送这些俗礼真是玷污了他。”
宁伯见说动了长阳君,严肃面孔也放松不少,可立刻又听长阳君道,
“旁的礼物都罢了,但阿乐我今日是一定要送给祭酒的。”
宁伯还没来得及问“阿乐”是何许人也,奴仆把赵常乐往前一推,赵常乐一个趔趄,立刻跪在了地上。
红色薄纱裹体,虽衣裳沾了灰尘,但当真是满室艳色。
宁伯愣住。
这……
送个艳妓给祭酒,长阳君脑子糊涂了?
长阳君连忙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解释清楚。
祭酒赴宴,兴之所至欲拉人行欢,舞姬不从,砸破了头……
越听,宁伯脸色越黑。
兴之所至拉人行欢?
宁伯算是打小看着杨错长大的,杨错什么品格,宁伯最了解不过。
岂是那样贪恋女色之人?
末了长阳君又强调一遍,
“其他礼物,祭酒不收就罢了,但这舞姬一定是要留的。这贱婢得罪了祭酒,当真是该死,所以我亲自把她
送上门,任由祭酒处置,要杀要剐我绝不过问!”
为表诚意,长阳君亲手捧上阿乐的卖身契。
宁伯还沉浸在杨错昨夜“兴之所至拉人行欢”一事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长阳君越说越来劲,到最后嘴上又没把门的了,
“照我说,若是祭酒不气了,其实大可留下她。昨夜宴席那样多舞姬,祭酒偏挑中她一人,当真是好眼力。
不是我夸,我府中舞姬皆貌美,但阿乐相貌可是其中拔尖——”
眼看长阳君越说越露骨,宁伯脸色已黑如锅底。
可长阳君偏不知,命令赵常乐道,“阿乐,把头抬起来!”
赵常乐觉得自己像个货物,可她没有还手能力,只好抬起一张脸。
方才还一副“我不信我家祭酒绝不会贪恋女色”模样的宁伯,像是被一道雷劈到了头上。
中山公主?
那张脸,那不是自尽的中山公主?

第 12 章
赵常乐蹙了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宁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长什么模样,重生至今,她还没照过镜子。
她只是以为自己这具身体当真貌美,连宁伯都看呆了。
赵常乐不免对自己这张脸都有些好奇起来。
宁伯很快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那不是中山公主。
眉眼相似,妆容相似,难怪他第一眼要认错。
长阳君见宁伯呆愣模样,非常满意——他就说嘛,他府上的舞姬,那各个都是绝色!
长阳君趁热打铁,非常想把阿乐这个烫手山芋送到杨府,忙问宁伯,
“就是这贱婢,昨夜她本该好好伺候祭酒,结果她不听话,宁死不从,还砸了祭酒满头血。当真是该死!我
特意将她送来,要杀要剐,祭酒随便出气。”
宁伯看了赵常乐片刻,而后嫌恶的移开目光,
“祭酒昨夜并未追究此事,便是放过了这舞姬,长阳君不必多虑。”
语气硬邦邦的,显然不想接受赵常乐。
虽然长阳君满口说这舞姬昨夜得罪了杨错,怕杨错还生气,因此送上门来,要杀要剐随意。
若是真的能杀能剐,宁伯自然不客气。
可宁伯清楚,光凭这一张脸,杨错就不可能杀她剐她。
所以这舞姬一旦进门,后患无穷。
长阳君被区区一个管家折了面子,不高兴,可宁伯却好像毫不在乎,甚至下了逐客令,
“长阳君的歉意,祭酒回来后老奴会代为转达,可这些礼物,还有——”
宁伯目光又落在赵常乐身上,嫌恶中甚至带了仇恨,
“还有这舞姬,请长阳君带回去吧。”
长阳君气的肥脸憋红,可偏不敢惹杨错,连杨错的管家也不敢惹。
赵常乐皱眉。
她明显能察觉到宁伯对她的不喜,可为什么呢?
她猜测,宁伯可能对以色侍人的舞姬之流比较鄙夷。
长阳君还想说话,可宁伯如此强硬态度,摆明了不想收礼。
长阳君再无实权,那也是封了君的,纵然因为害怕杨错,所以对杨错的管家都十分客气,可宁伯此时如此折
他的面子,长阳君难免也有些不高兴。
偏他又不高兴,又胆子小,所以不高兴也只得藏着,憋的他心里难受。
赵常乐急了。
宁伯摆明了不想让她进杨府。
可若是不进杨府,她在长阳君府上呆着,自己的性命怕是难保。
因此也顾不上奴仆不得插话的规矩,她开口道,
“我身份低贱,原不该插话,可这位管家,您方才犯了两个错,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宁伯愣住。
赵常乐继续,
“您一个管家,擅自拒了我家主君的礼。哪怕我家主君再没有实权,也没有这样折辱他的道理。这是您的一
错。”
“不论奴仆地位多高,也不能忘了本分,遇事一定要以主子的心意为准。可您擅自替上大夫做决定,不问他
的意见。凌驾于主子之上,这是您犯的二错。”
宁伯听得脸都黑了。
长阳君愣住,这这这……阿乐嘴好利!
从昨夜至今,阿乐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简直不像从前那个懦弱的舞姬。
赵常乐说罢话,看着宁伯,宁伯脸色黑如锅底,像是马上要发怒。
宁伯仇恨中山公主。
赵王残暴,杨错的父亲因言获罪,死在狱中。
宁伯与杨错父亲主仆情深,此后深恨赵王,而恨屋及乌,中山公主乃赵王最宠爱的女儿,宁伯自然对她也恨
透了。
可中山公主早已自尽,宁伯的恨意无从疏解,如今对着一个相貌酷似的舞姬,宁伯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色。
眼看宁伯就要发怒,可片刻后,忽听厅外有脚步声,宁伯连忙收了发怒声色,对门口叫了一声,“大郎回来
了。”
赵常乐一惊,忙扭头,看到门槛外的杨错。
他依旧是苎麻白衣,额上缠了一圈绷带,因头部有伤,不好束起发冠,便只以一截长绳松松束发。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杨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的来的正厅,也不知道把他们的话听了多少。
宁伯忙迎上去,长阳君也连忙寒暄,一时间花厅都是人声,热闹极了。
赵常乐跪在正中,低下了头。
长阳君将方才给宁伯说的话又给杨错重复了一遍,自然,又额外加上了许多寒暄与拍马屁的赞美之词。
无非就是“要杀要剐,祭酒随意”之类的言语。
可杨错神色冷淡,叫人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却道,
“我不想杀,也不想剐。这舞姬之过,我不再追究。长阳君,若是无事,请回吧。”
那舞姬与中山公主相似,杨错知道。
若是普通人,或许真会因此移情,留下那舞姬。
但杨错不会。
他的情绪是非常克制的,眉心总是微微攒起,压制内心真正的想法。
于是克制的久了,连自己都忘了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忘了自己也有真正的情感。
这样的克制,让杨错有一种自我掌控的错觉,仿佛命运由我,而不由他人。
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而昨夜面对那舞姬,他却屡次三番失控。
因此他不会再留那舞姬在身边的。
中山公主已死,他会朝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走过去,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长阳君一愣,“祭酒,这——”
杨错不容再说,“若无正事,长阳君请回吧。”
从头到尾,竟是看都不敢赵常乐一眼。
杨错来花厅,似乎只为说这一句话,说完不多寒暄,迈步就往厅外走去。
“上大夫留步!”
赵常乐下意识喊道。
她昨夜险些被勒死,此时不止脖子上一圈青紫,嗓音更是沙哑无比。
赵常乐心中惶恐万分。
自己若是进不了杨府,只能留在长阳君府邸,不说别的,她那位神秘主人恐怕都不会饶她一命。
赵常乐咬唇,气节早被抛在脑后,她上半身被麻绳捆着,一路膝行到杨错面前。
膝盖被磨得生疼,可赵常乐不喊一声。
她跪在杨错脚底,谦卑的伏下身子,
“求上大夫饶我一条生路。昨夜是我糊涂,往后不敢再亵渎您。求您留我一命,我……我……我一定为您做
牛做马……”
说罢她抬起头来,想让杨错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
“上大夫若不收留我,我家主君绝不会留我性命。我知道上大夫仁厚,并不想追究我昨夜过错。可您纵不杀
伯仁,伯仁却将因您而死,也是有损您的德行。”
脖颈纤细,而勒痕青紫,看起来确实可怕。
杨错心软,对人仁善,赵常乐知道。
从前在宫里,奴仆偶尔犯错,只要在杨错面前苦苦哀求一番,杨错多半会替他们掩饰。
赵常乐只能赌他仁善性格依旧不变。
赵常乐此时着实是惨。
手腕被杨错拧脱臼,至今还隐隐作痛;
手肘处好大一块皮蹭破了,露出红红的血肉;
脖子处是勒痕,青紫一片,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右脸颊红肿未消,是昨夜那欲强-奸她的奴仆扇的。
应该立刻转头就走的,杨错想,他见惯了人间惨事,这舞姬一点都不可怜。
可不知为何,他身体却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
那一双相似凤眼盯着他,都是可怜与哀求。
杨错只觉得晃神,时光错落,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故去的人。
中山公主在他面前死过两次。
一次是三年前,她恨他,撞阶而死;
还有一次是……
无论哪一次死亡,那双凤眼都死死盯着他,满是恨意,杨错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此刻,舞姬的凤眼就这样盯着他,一眨不眨。
透过这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故人。
一想起那个人,杨错仿佛被火烫到,几乎是有些狼狈的后退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杨错抬手,狠狠按着眉心,赵常乐亦皱眉看他。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从前赵常乐也经常看到,她问起,他开始不说原因,后来被她问烦了,就说是惯性的
头痛。
赵常乐因此还找宫中最好的医官给他看过,医官检查一番,却说他并无任何不适症状。
可杨错的头痛之症却还是时不时发作。
赵常乐抿唇,看他狠狠地按着眉心。
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头疼?敷些冰帕子会好一些。”
赵常乐冬天手冰,每次杨错头痛,她就用手覆上他的额。反正那时候他痛的厉害,没工夫反抗她。
话音刚落,就见杨错猛然睁开眼,朝她看过来。
他眼中是混合着清明与阴暗两种气质,似是在斗争,又似是天生就该如此融合。
“头痛?”
他嗓音带哑,像是被火灼烧过。
将他如此症状傻乎乎认作头痛,还派医官来认真诊治的人,天下也就那一个傻子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丝一毫。
赵常乐被杨错的眼神吓了吓,莫名其妙道,“你的症状看起来就是头痛啊。”
不然是什么?
一副“你是不是傻连自己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的表情。
杨错闭了闭眼。
真像啊,怎么会有人与她如此像呢?
眉眼,神态,说话的语气。
杨错掐了掐眉心,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周身气质一变,又是那个清风明月的祭酒大人。
“宁伯,让她留下吧。”
极疲惫地留下这句话,杨错往门外走去。
宁伯一愣,
“这……大郎,这舞姬!她——!”
杨错却好似疲惫至极,摆了摆手,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第 13 章
赵常乐终于顺利留在了杨府,长阳君大功告成,也不管日后赵常乐命运如何,扔下赵常乐的卖身契就连忙告
辞了。
于是花厅里,只剩赵常乐与宁伯大眼瞪小眼。
杨错发话了,宁伯再不喜赵常乐那张脸,此时无法,也只能把她留下。
半晌宁伯沉默不语,这时一个少女声音响起来,“阿父,该吃午食了。”
方才还冷眉冷眼的宁伯,见了来人,立刻就温柔下来,唤道,
“葭儿回来了。”
赵常乐转头回望。
名叫宁葭的姑娘,穿的跟其他奴仆明显就不是一个等级的,真不愧是杨府管家的女儿。
虽不是绸缎料子,但也是细葛布,红衣红裙,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是黑布面绣红花。
初夏的太阳灿烂,这姑娘一身红,也不嫌热。
赵常乐扫了宁葭一眼,然后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宁伯给她下一步的吩咐。
宁葭将食盒放下,一边取出碗筷,一边瞟着赵常乐,“阿父,那是什么啊?”
她指了指赵常乐,语气就像是问“那是什么东西”。
赵常乐略皱眉。
宁伯道,“长阳君送给大郎的人。”
“哦……”
宁葭落在赵常乐身上的目光,登时犀利起来。
衣服暴露,一副浪荡模样,莫非是送给祭酒的姬妾?
这两个字刚一浮现,宁葭就瞪了赵常乐一眼。
此时宁伯又道,“还没想到安排她干什么活,目前各处也不怎么缺人。”
这话一出,宁葭顿时放心了。
原来不是姬妾。
就说嘛,上大夫怎么会收这种女人!
宁葭盯着赵常乐,心里不屑。
这人一看平时就没干过活,细皮嫩肉的。若是让她去干粗活,把皮肤都晒的黝黑才好。
宁葭眼睛一转,道,“阿父,刚巧昨天洒扫的丹河跟我说,她一个人清扫前院后院,有些顾不过来,问我能
不能添一个人手。您看呢?”
宁伯本就愁怎么安排赵常乐,如今一听,想了想,觉得不错。
粗使的洒扫仆役,没机会见到大郎,且活计很累,这舞姬怕是也没机会起什么小心思。
宁伯立刻同意。
叫了个引路的小丫鬟过来,宁伯不同赵常乐多说话,让小丫鬟带她离开。
小丫鬟将赵常乐带到后院一排倒座房里,敲了敲一扇门,喊道,“丹河!丹河!”
没反应。
小丫鬟直接推门而入,里面也没人。
便对赵常乐道,
“我忘了,丹河这会正忙着干活。你以后就跟她住一起,这会你就自己先呆着吧。她回来了再说。”
赵常乐点头,那丫鬟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
这房间小,靠墙垒了一个土炕,睡两个人还宽松。炕边是一个木箱子,其余并无他物。
地面无砖,墙面未漆,十分简陋。
赵常乐扫了一圈后,眉头久久未曾散开——这种地方,怎么住人啊?
昨晚柴房,那是没办法,她以为从柴房出来之后,自己的境况会好很多呢。
中山公主从小锦衣玉食,所能想到的最破烂的地方,是她贴身侍女住的偏殿。比她的主殿小许多,窗户上连
雕花纹路都没有。
她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狭窄与破旧的地方。
赵常乐叹气,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么?
她环顾一圈,在墙角看到一个水盆,便想到自己浑身脏兮兮的,她好洁,立刻就觉得各种不舒服。
赵常乐蹲在水盆旁,准备擦洗一下自己,可看到水波里映照出的面孔后,她瞬间愣住。
水波映照出的面容不甚清晰,可她还是看清了——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眼,并左眼角一颗小痣。
赵常乐以为是这具身体浓妆艳抹的缘故,她连忙用手舀水,将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浓妆洗掉。
还是那双凤眼,若是遮住下半张脸不看,这具身体的眉眼与她简直一模一样。
她算是明白,为何那位神秘的主人会派遣她去勾引杨错。
催-情-药,与一张相似的脸。
若她真的是原身,当时没有反抗杨错的亲近的话,此时此刻她与杨错早都云雨过了,而杨错,怕是尸体都已
经凉了。
那位主人好聪明,把死去的她都利用上了,就是要杀了杨错。
跟杨错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那位主人又是谁呢?
必然是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人。
赵常乐蹙眉,见过她的人可不少。宫宴上,猎场上,更兼她打小爱玩爱闹,更是经常往宫外跑。
凉凉的井水,让赵常乐想起原身记忆里那个冰凉的手指,与落在她眼尾的吻。
赵常乐伸手摸向自己的眼尾。
主人是谁呢?
主人还想杀她吗?
她是否已经逃离了主人掌控呢?
一想起那位神秘主人,赵常乐由衷感到一阵寒意。
虽然主人与她目的相同,都要杀了杨错,可她不过一个低贱舞姬,命不值钱,也不过是主人手里工具而已,
稍有差池就会被主人灭口。
相比于和主人合作,赵常乐还是想独自报仇。
赵常乐有些后怕的环顾四周,这里是杨府,当朝最有权势的上大夫的府邸,主人应当不敢正大光明的派刺客
来杀她吧?
赵常乐虽这样安慰自己,却又难免害怕,脑中思绪纷乱。
她就这样愣愣地坐在炕边,也不知胡思乱想多久,只觉得困意渐渐来袭。
她和衣在硬邦邦的炕上躺下,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梦很乱。
一会儿是她梦见自己手里拿着匕首,光天化日之下将杨错刺杀,而后杨府的下人一拥而上,将她砍成肉末。
一会儿又是那位主人如风一般飘过来,像一团雾将她笼罩,她便呼吸不过来,生生窒息而死。
一个又一个噩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泼辣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还睡?起来干活了!”
赵常乐连忙睁开眼,第一件事却是伸手摸自己的鼻子,确定自己还有呼吸。
而后她才看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她站在地上,穿一身褐色的粗葛布衣服。虽面庞有些黑,不过很精神的模样,大约十七八的年纪。
她一边用绳子勒头发,一边道,“都卯时末了,天都亮了,起床干活了!”
语气不算好,气冲冲的。
丹河的语气当然好不到哪里去,非但不好,她现在还挺生气。
昨天有人说,给她派了个名叫阿乐的帮手一起干活。丹河兴冲冲的赶回房间一瞧,登时气不打一出来。
在炕上呼呼大睡,昨晚她叫了半天都不答应,真是懒惰!
“我说你怎么这么能睡啊?从昨天下午一直睡觉现在!”
丹河盯着赵常乐,很是不满。
这身打扮和模样,摆明了从前就不是干活的,怕是供人取乐之流的舞姬。
这种人,丹河可知道,眼高手低,什么活都不会干,还娇滴滴的嫌东嫌西。
片刻后,丹河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好歹算个人,勉强能用。
她毫不客气地吩咐道,“发什么愣?干活啊!去院子里打桶水回来。”
说罢她自己先出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留赵常乐一个人发愣。
她……这就开始奴仆生涯了?
第 14 章
赵常乐给自己打气,她能做好的。
没吃过猪肉,她可见过猪跑,她虽然没当过奴仆,可是她可是从小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她知道怎么做奴仆的!
可是……
赵常乐提着桶,蹲在院子里的井旁,发愣。
从井里怎么打水啊?
此时天刚亮,到处都显得雾蒙蒙的,并不清透。井里更是黑黢黢的,从井口看下去,莫名觉得可怕。
她将桶往旁边一扔,抱膝坐在井边,颇有几分不悦。
那个丹河,也不教教她。
她怎么知道如何打水?平日她若是要水,只需要动动嘴,侍女就端上来了。
父王疼她,所以她宫殿里的水,都是从城外引进来的山泉水,最是清冽甘甜。
片刻后,丹河回来,就看到赵常乐一个人在井边发愣的模样。
“水呢?打好了吗?”
丹河走过去一瞧,却看到桶里一滴水都没有。
她瞪着赵常乐,“这半天你干什么呢?就坐在这里发愣?”
赵常乐不满,“我又不知道怎么打水!”
凭什么凶她?
丹河:……
这是哪里来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殿下?!
她不想理赵常乐,把端着的两碗麦饭放在井沿上,然后两三下就从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上来。
赵常乐看得惊奇。
然后她就看到,那满满一桶水,丹河一个人毫不费力的就提着往屋里方向走。
这让她提,她肯定提不动。
赵常乐就要跟上去,丹河回头又瞪了她一眼,“你眼睛里怎么没活?把早饭端进来!”
赵常乐忙端着两碗饭,跟进了屋子里。
丹河放下水桶,喘了几口粗气。
也不管赵常乐,她累的额上发汗,从桶里打水,洗了一把脸。
她不喜欢这个新来的!
今天早上,她又是端早饭,又是打水,是不是今晚上还要打洗脚水?
这是给她安排了一个帮手,还是给她安排了一个贵女?!
丹河愤愤地塞了一嘴麦饭。
看着赵常乐在一旁呆呆站着,她吩咐道,
“别愣了,洗脸吃饭,动作快点,一会还有活干呢!”
“哦……”
赵常乐点头,洗漱过后,她端起另外一碗麦饭要吃,可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粗糙的陶碗,粗粝的麦饭。
她看着丹河狼吞虎咽的样子,没敢把“这种饭是人吃的吗”说出口。
只好咬牙,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赶紧吃完了饭。
不知是不是她饿了,其实尝起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吃。
放下碗,丹河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赵常乐道,“该干活了。”
赵常乐懵懂,跟着丹河就往外走。
丹河却忽然停下,指了指赵常乐的衣服,“你穿这样干活?换身衣服!”
赵常乐摇头,“可我没有别的衣服。”
她来杨府之前,也没收拾原身的行装。
丹河又对她翻了个白眼。
“穿我的穿我的!”
真是难伺候!
丹河又没好气的加了一句,
“抽空自己去找宁葭,让她给你发一身衣服!我的衣服,你要洗净了还给我!”
丹河蹲下,从箱子里取出一件褐色的粗葛布衣,上衫下裤,扔到赵常乐怀里。
赵常乐摸了摸料子。
非常粗糙,摸起来像是沙砾,她此前穿的衣服都是最上等的绸缎,如水一般丝滑的。
赵常乐皱眉。
这就是当奴仆吗?
她还以为当奴仆,起码像她自己的侍女一样,虽然要端茶倒水,可是吃的穿的都挺好。
她不喜欢的那些绸缎珠宝,都随手送给她的侍女的。
“你换不换?动作快些!”
丹河开始催了,赵常乐只好不情愿的换上了衣服。
粗葛布料子粗糙,还不如让她在沙地里滚呢。
一个早上,她被丹河呼来喝去,从前哪里敢有人这样对她说话。所有人都哄着她的。
到底是公主,从未受过委屈的,纵然赵常乐再是做好了当奴仆的心理准备,可光是今早上发生的事情,就让
她很是不开心。
她难免带着情绪,跟着丹河出了门。
丹河领着赵常乐大概在杨府转了一圈,杨府并不大,只是个三进的院子罢了,不过颇是清幽。
从前父王还说,若是她嫁过去,可不能住杨府,连她的宫殿都比不上,如何能让女儿受那样的委屈。
父王说,一定会给她另盖一座宅院,盖的豪华奢侈,保证不让她受委屈。
丹河给赵常乐解释,“前院是接待客人用的正厅,还有祭酒的书房。你没事不要往书房跑,祭酒不喜欢别人
进他书房。”
赵常乐点头,杨错确实不喜欢,从前她偷偷溜进去他的书房,他还朝她发过脾气。
“二进的主院,祭酒住着。偏院划给了宁伯,他是服侍杨府的老人了,祭酒很尊重他。还有客院,不过不经
常来客人。”
“后院是一个小花园,还有一座藏书楼。你也不许进藏书楼,弄坏了里面的书,卖了你都赔不起。”
介绍了一圈后,丹河递了一把大扫帚过去,“你刚来,还不熟,就先把后院的花园打扫了。记得,中午之前
要扫完,不许偷懒。”
丹河觉得自己对这个新来阿乐特别照顾了。
她一个人要扫前院和二进,前院是正厅书房,经常人来人往,一刻都不能偷懒。二进是祭酒住的地方,更是
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她给赵常乐分的后院是相对最轻松的地方了。
赵常乐抱着扫帚来到后院,刚开始时还辛勤干活,可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上不舒服。
胳膊酸,腰也痛,太阳慢慢出来了,晒的她脸上发热。
她从来没做过这样辛苦的事情!
她从前当公主的时候,每天只需要关注挑什么衣服穿,去哪里玩就是了,哪里要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知熬了多久,脸都被晒的通红,可赵常乐抬头一看,太阳却还远远不到正午。
日头晒得她发晕,她眼前黑了黑,连忙扶住假山石,勉强支撑住自己没有晕过去。
她在假山石阴影处慢慢蹲了下来,抱着膝盖,良久,才缓了过来。
可她还是久久的蹲在假山石后,不愿意站起来。她甚至恨不得一直这么蹲下去,永远都不去面对现实。
住的地方也烂,吃的东西也烂,就连干活都这么累。
她明明是中山公主,一朝国破家亡,却沦落到这样低贱的地步。
赵常乐咬唇,仿佛受了一万分委屈,抱着膝盖,竟然就这么靠着石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摇醒。
睁开眼,就见丹河满含怒气的盯着她。
丹河手里还提着扫帚,她被气急了,一把把扫帚扔到赵常乐面前。
丹河冷笑一声,“大小姐,大公主!这会儿都中午了,你一早上干了什么活?就只是蹲在这儿睡大觉?你可
真会偷懒!”
丹河快被气炸了,可赵常乐反驳,“我干活了!我扫了一条□□!”
很累的!
丹河都被气笑了,
“一条□□这花园多大,一个早上,你才扫了这么一点点地方,是不是十天半个月你才能干完活?你有什么
用!”
赵常乐从小到大,还没被人指着鼻子如此骂过。
从昨夜重生,数次死里逃生,到今日成为奴仆,她面临如此之大的变故,没有疯掉已经是努力成长了,凭什
么骂她?
凭什么让她做这些事情?
她是公主,又不是奴仆!
她来杨府是来报仇的,又不是真的来伺候杨错的!
赵常乐咬牙,一脚踢开地上的扫帚,“你以为我想扫地吗?要不是我……”
要不是她落难,要是她还是从前的公主,看她怎么罚丹河!
丹河冷笑,“你还顶嘴?把地上的扫帚捡起来,中午别休息了,把事情做完!”
赵常乐咬牙,“大胆奴才!你凭什么使唤我!”
大胆奴才?
丹河觉得面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指着鼻子,她对着赵常乐就开始骂,
“我是奴才,你以为你是谁?是谁家的贵女,还是国君的公主?井水也不会打,地也不会扫,你指望谁伺候
你?你别忘了,你也是奴才,也是下人!你这样的刁奴,又不会干活,态度又恶劣,我这就告诉宁伯去,让他把
你撵走,我可容不下您这个大人物!”
赵常乐被骂得脸色忽青忽白,她恨不得立刻回骂回去,可丹河的话却像是浇头的冰水一般,让她无法开口反
驳。
是啊。
她骂丹河是奴才,难道她不是么?
那个受尽宠爱的中山公主已经死了,如今活下来的,只是奴仆阿乐。
是奴仆,就要做奴仆该做的事情。睡硬梆梆的炕,穿粗糙的衣服,从早到晚辛苦干活,一句怨言都不能有。
否则奴仆不听话,是要被惩罚的,甚至要被发卖。
命如草芥,她的命如今由不了她自己。
赵常乐忽然就看清了这一切。
重生不仅仅是代替这具身体活着而已,她从前的性格,从前的记忆,从前的一切,都要被彻底摒弃掉。
断骨削肉,她才能从一位公主,变成一个谦卑的奴仆。
成长只在一夕之间。
赵常乐慢慢蹲了下去,捡起了刚才被她发脾气踢走的扫帚。
她拿着扫帚,对丹河躬身弯腰,“丹河姐姐,对不起,我刚才不懂事,有劳你包容我。”
丹河愣住。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阿乐,不知道忽然之间想通了什么,立刻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像是筋骨被打断,她原本笔挺的脊梁,此时朝她弯曲下来,谦卑而恭敬。可莫名的让人有些难过。
丹河有些结巴,但又不好意思对赵常乐示弱,“你……你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要乖一点。”
“扫地吧,我给你留饭,扫完了回来吃。”
赵常乐垂眸望着地面,轻轻点头。
从此以后,就是彻底的奴仆了。
但她不后悔。
为了报仇,她可以做一切事情。
如今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杂役,而杨错是这座府邸尊贵的主人,想要接近杨错,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要好好干活,努力向上爬,有朝一日她会在杨错的院落中伺候,到那时,她会有无数的机会。总有一天,
她会杀了杨错,让他替当年屠戮宫殿付出血的代价。

第 15 章
丹河看赵常乐真的开始乖乖扫地,这才放心,转身刚走几步,就看到宁伯走进了小花园。
宁伯走路虽有些瘸,五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也有些干瘦,但府里的奴仆其实都有些怕他。
祭酒对奴仆温和,无心之错很少惩罚,可宁伯却觉得祭酒这样没有威严,故只要是谁犯错被他抓住了,不管
是有意无意的,宁伯都会严罚,以儆效尤。
见宁伯来了,丹河心里一惊。就听宁伯怒斥,“怎么都午时了,花园还没打扫干净?”
赵常乐正在扫地,她此前从未扫过地,就算这时候摆正了心态,可动作一时还是不熟练,看起来慢吞吞的。
宁伯生气,走到赵常乐近前,一脸嫌恶。
果然又是这丫头。
他就知道,让她留在府里就是个错误!长了一张脸不说,干活还不利索。
宁伯一把把赵常乐手里的扫帚抢过来,往地上狠狠一扔,“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一点活都干不好?”
宁伯虽然人老,可嗓门极大,此时生气,更是吼的赵常乐耳膜快破了。
赵常乐很少被人凶,竟有些懵了,愣愣的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丹河忙跑过来,对宁伯行礼。
丹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下意识地,话就说出了口,
“宁伯消消气。这是我让她扫的,我想着她头一天来,还是先熟悉地方,所以只让她先把一条小径扫干净再
说,不让她多扫。”
丹河指着赵常乐扫过的小径,“瞧,挺干净的是不是。”
赵常乐闻言一愣。
原本宁伯是想借此事好好发落一下赵常乐,最好让她直接滚回长阳君府邸,不要在杨府现眼了。
可丹河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对赵常乐发作脾气。只好哼了一声,怒斥丹河,“快把这里扫干净!”
丹河忙点头,宁伯这才离开。
宁伯走后,赵常乐还在发愣,她转身看着丹河,“你……”
“你为什么帮我?”
她不是看她不顺眼么,干嘛帮她呀?
丹河看着面前的姑娘。
虽然穿着那身暴露的舞姬衣服的时候,她一副风尘模样。
可洗掉妆容,换了这身粗葛布衣之后,她反而显出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来。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是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真正的世间是什么样子的。
丹河没好气,
“你是不是傻?新奴仆照例是要给下马威的,头一个月,若是有一点活干不好,就会受很重的惩罚。更何况
你,你那是态度问题,放在宁伯眼里,你就是刁奴,对付刁奴,宁伯先打你一顿板子,然后把你卖出去!可我不
一样,我在府里干了三年了,算是老奴,偶尔犯错,宁伯也不会重罚。”
赵常乐闻言,想了片刻,而后道,“多谢你帮我。”
她对丹河行了屈膝礼。动作标准,丹河见的贵女都没这样标准的礼数。
丹河竟有些不好意思,“谢什么谢,好好干活吧!”
赵常乐扫了一天地,把小花园扫的干干净净,一片落叶都没有。
直到太阳落下,一天的活计才算结束了。
她累到不行,只觉得双腿在抖,双手也在抖。
丹河过来找她,没想到赵常乐只不过扫了一天的地,竟然会这么累。
但毕竟她下午时干活态度好,丹河也不是刻薄之人,便也没骂她“娇滴滴”,反而难得对她显出一点好意来。
丹河替赵常乐拿住扫帚,“走吧,回去吃饭了。”
赵常乐拖着脚步跟着丹河,走到院子门口,忽然闻到一股臭味。
她下意识抬起胳膊,嗅了嗅自己——莫非她干了一天活,身上都是汗,所以这么臭?
也不知方便洗澡吗?
赵常乐正这么想,忽听走在前面的丹河捏住鼻子斥骂,
“黑齿,你拉着泔水就快点走,不然熏死人了!”
赵常乐抬头,看到一个拉着泔水车的奴仆。
他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衣服很脏,看不出本来颜色,上面都是污垢;整个人乱蓬蓬的,被丹河骂了,他却
并不生气,只是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到发黑的牙齿。
黑齿是负责倒夜香与泔水的奴仆。
赵常乐到底好洁,不免带了几分嫌恶,皱眉捂住口鼻。
丹河受不了臭味,三两步就跑开了,“阿乐,快跟上!”
赵常乐倒是想跑,奈何她实在是累,双腿就是抬不起来,只好慢慢走。
可“阿乐”这两个字似乎是有魔力,方才看着还傻呆呆的黑齿,听到赵常乐的名字后,忽然抬眼盯着赵常乐。
赵常乐被他盯的心里一惊,竟下意识觉得害怕,想要后退。
她重生才几天,可却经历了数次濒死体验,对他人的恶意如今特别敏感。
黑齿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利剑一样盯着她,但很快却挪开了,然后对赵常乐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
赵常乐几乎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
丹河又喊了一声,“阿乐你快点!”
赵常乐无暇多想,拖着脚步连忙追上了丹河。
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那个黑齿是什么大人物似的,自己像是兔子,而黑齿像是猎鹰,一直盯着她。
赵常乐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怕是惊弓之鸟了。
终于回到了房间,赵常乐二话不说就倒在了床上。
丹河端了晚饭回来,赵常乐饿的不行,可却连伸手拿碗的力气都没有。
“你先躺一会,休息一下再吃。”
丹河没想到赵常乐竟这么不经累,简直像是从前根本没干过活一样娇贵。
不过下午她干活的态度就很好,所以丹河目前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赵常乐也不客气,躺在炕上,忍受着浑身的酸疼。
丹河坐在炕沿,一边吃饭,一边瞧了赵常乐一眼。
“诶,你之前是哪个府里的?干嘛的?”
赵常乐不娇气之后,丹河其实也并非脾气大之人,此时好奇心起,就问赵常乐。
赵常乐浑身上下,大概只有嘴巴动起来不费劲了。
她答,“我是长阳君府的舞姬,昨夜在宴席上得罪了杨——”
赵常乐咽下到嘴边的“杨错”的名字,改口道,
“得罪了上大夫,所以长阳君送我过来赔罪。幸得上大夫宽宏,不追究我的过错,让我在府里干活。”
赵常乐面不改色的拍杨错马屁。
丹河“哦”了一声,“长阳君的舞姬啊,那怪不得呢,我说你怎么这么金贵,跟个大小姐似的。”
赵常乐躺着,身体不想动弹,可脑子却闲不下来。
夜幕四合,就容易升起孤独的感觉。
她重生第一天,就忍不住多次想次从前的生活。
她想父王,想往日这个时候她会和父王一起吃饭。吃完饭,天就彻底黑了,走出宫殿的时候,重重屋檐下都
悬着宫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烂。
那时候,她从来不懂难过,或者孤独是什么感觉。
赵常乐闭上眼,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
还没有报仇,她可不能被打倒。
杨错,杨错。
默念着杨错的名字,报仇的意念给了她无限的勇气。
她开口,“丹河姐姐在杨府做女裨有多久了?”
丹河答道,“三年了。”
“三年?那真是久。为什么会在杨府做下人呢?”
赵常乐不动声色的套话。
这话却好似勾起了丹河不好的回忆,她叹了一口气,“还能为什么?家里活不下去了呗。”
“三年前内乱,我父亲被国君——哦不,是以前的国君,姓赵的那个——征召去打仗,结果战死了,家里没
法子,活不下去了,所以就把我卖成奴仆了。”
听丹河提起“姓赵的国君”时,赵常乐紧紧捏住了手,才没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
她故意与丹河攀谈,终于算是弄清了现状。
如今是新朝第三年,也就是说,她重生在死后的第三年。
三年前杨错带兵攻破国都,血洗宫殿,屠杀赵姓宗室。
除了一个投降的赵王庶子公子息,所有赵姓宗室全都丧命。
自此赵国宣告灭亡,而后姬姓复国,如今便是姬国了。
赵常乐其实有些不解,当年叛军是杨错领导,按理来说叛乱成功之后,也该是杨错为君。
可不知为何,杨错却推举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姬姓公子为君。
她猜想,杨错怕是太重名声,若是贸然为君,怕被天下人骂“逆贼”吧。
姬国……姬姓……
赵常乐细细回忆。
她父王的国君之位,其实是造反得来的。
二十年前,世间尚无赵国,那时这片大地上矗立着姬国,她父王不过是姬国一个普通的将军,姬氏才是这片
土地最正统的主人。
可父王野心渐起,于是黄袍加身,发动宫变,屠杀姬姓,江山取而代之,赵国由此建立。
据说当年宫殿里,血漫三尺。
当年姬姓宗室血脉被父王屠戮殆尽,连婴儿都不留。
如今登基的这位姬姓公子,说是姬姓宗室,其实血脉离了十万八千里,不然当年父王也不会留他性命。
可惜姬姓被父王屠戮殆尽,如今唯一能找到的姬姓后代也就是他了。杨错推举他为君,自此姬姓复国。
而这位国君,此前是民间长大的,什么政事都不懂,所以国政大权,其实悉数掌握在杨错手上。
听到这里,赵常乐微眯了眯眼,想到了什么,便问丹河,“你说上大夫很厉害,权力很大?”
丹河点头,
“没有人不尊敬他,他是博士祭酒,国君的老师呢!国君大事小事都跟他商量呢。”
丹河一脸佩服。
赵常乐却在心里冷笑。
杨错灭赵功勋卓著,这是真的。
可国君真的甘愿拱手让权吗?
这可未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赵常乐从丹河嘴里套话套的差不多了,觉得自己也歇好了,便从床上爬起来,端起碗来吃饭。
虽然还是粗糙的麦饭,但她已经学会不再抱怨。

第 16 章
丹河早都吃完了,此时无聊,就看着赵常乐吃饭。看她小口小口,吃饭极为文雅,脊背挺得笔直,像是在宴
会上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丹河心想,果然是舞姬出身,跟一般的奴仆就是不一样。
丹河此前一个人住,许久没有跟人闲聊。她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八卦的年纪,就继续问赵常乐,
“你刚才说你得罪了上大夫,具体怎么回事?”
赵常乐可不愿说自己爬床的事情,她含混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在酒宴上没伺候好祭酒。”
赵常乐回答的含混,丹河也没什么见识,她以为的得罪,也不过是奴仆弄脏了贵人的衣服打翻了贵人的茶盏
之类的事情。
丹河便道,“祭酒脾气温和,其实不会追究这种小错的,你放心吧,以后你乖乖干活,我保证祭酒很快就会
忘记你得罪过他这件事的。”
赵常乐听了不语,只是心里冷笑。
行事温和?
她动了动手腕,仿佛那个不声不响拧断她手腕的人不是杨错。
杨错……
是他变了,还是她从来就没有认清过他?
她想不明白。
丹河又问,
“诶,你们舞姬平时都干什么事情?是不是只用跳舞就行了?”
赵常乐打断了丹河,“丹河姐姐,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吧。”
没有原身的记忆,她怎么知道舞姬是什么生活,只好生硬地转开话题。
丹河,“我的事情?我可没什么事情。就天天扫地嘛,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舞姬好,是不是经常能见到
贵人?是不是经常有赏钱?你们穿的衣服是不是都是绸缎?”
眼看丹河又要把话题转过来,赵常乐再一次打断她,“丹河姐姐,刚才你说你父亲是战死的?”
丹河点头,“对,成年男子都服兵役的。”
赵常乐想了想,忽然问,
“那——你会恨上大夫吗?如果不是三年前他造反,父——赵王也不会征召大军抵抗叛军,你父亲也不会上
战场,更不会送命。”
丹河闻言先是一惊,
“造反?可不能这么说!上大夫那叫伐赵,赵王是暴君,上大夫是替天行道。”
赵常乐强忍着冷笑的冲动。
替天行道?
杨错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警告了赵常乐之后,丹河才细细去想赵常乐的问题,慢慢的,她摇了摇头。
“其实我倒是觉得,现在的国君比之前的赵王好多了。你知道吗,之前我们家种地,一年的收成交上去之后,
我家人还要饿肚子。我父亲一年到头,有一半时间都被征召去服劳役,比如修行宫,修府邸,也不知道那些贵人
怎么有那么多东西要修。”
沉默了片刻后,丹河继续道,
“我不喜欢以前的国君,哦对了,那个中山公主你知道吧,国君的女儿,大家都说她是中原最漂亮的女人
——”
自己的名字忽然被提到,赵常乐愣了愣,才回应,
“她怎么了?”
提起中山公主来,丹河竟有些愤愤,
“我最不喜欢她了!听说那个公主喜欢珍珠,可是珍珠多难得啊,必须要从海里捞。为了中山公主开心,赵
王就征召劳工,去东海潜水挖珍珠,我们村一半男人都被征召了,可死的死,伤的伤,就为了给那个公主头上多
一点好看的玩意儿。”
说罢,丹河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说句不好的话,以前我在家,天天咒赵王,还有中山公主快点死,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替他们修宫殿,捞珍
珠了。”
赵常乐完全愣住了。
她忍不住去摸自己的头发,试图摸到发簪,落手之后却才想起,自己一个奴仆,头上哪有什么首饰。
她特别喜欢珍珠。
这种首饰圆润饱满,摸在手里特别舒服,戴在头上,温柔的像是月光。
父王宠她,她喜欢什么,父王就给她什么,所以她宫殿里有数不清的珍珠。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每一颗珍珠上都浸满了鲜血。
丹河话匣子打开了,还想说话,可却看赵常乐面色瞬间苍白,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
丹河还以为赵常乐太累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拉着她继续聊天。
放下碗筷,匆匆洗漱后,丹河就熄了灯。
一片黑暗中,赵常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怀念从前的公主生活,父王宠爱她,她生活富足,山珍海味,锦玉貂裘,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
她只觉得自己幸福,可她从来不知道,有许多人付出了血的代价,在维持她所谓的优渥生活。
从前她高高在上,从没有往尘埃里看过一眼,如今她陷入了尘埃里,才知道从前自己多可笑。
直到后半夜,赵常乐累的不行,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梦见了父王。
父王的王位是造反得到的,所以国内零零星星一直有人打着姬姓的名号造反。
有一次的造反声势比较大,父王就御驾亲征平叛。三个月后,他大胜归来。
赵常乐不知怎的,那一次忽然对打仗产生了兴趣,便缠着父王讲故事。
父王因为大胜,又喝了酒,上了兴头,便绘声绘色的开始描绘战场的画面。
“攻城最难。先要把云梯搭上城墙,然后命令士兵顺着梯子爬城。可城头的守军拼命抵抗,守城的方法很多,
最有用的还是浇开水。一锅一锅的开水往下泼,那些爬云梯的士兵被水浇到,立刻就皮开肉绽,摔下城墙。笑儿
啊,父王这次牺牲了好多士兵,才平了那个叛乱!”
说起这次战争,父王非常得意。
可赵常乐听得皱眉,便问,“那些被烫到的士兵怎么办?”
父王醉意上头,愣了愣,“怎么办?肯定死了。不被摔死,浑身烫伤也治不好的。”
她又问,“那些人的家人怎么办?”
父王有点不耐烦了,“战死沙场,会发抚恤金的,”
她还是不依不饶,“赔多少钱?”
父王挥手,“左不过是几十吊钱,行了,别吵我了。父王要睡了,你出去玩去。”
赵常乐被推出了宫殿大门。
她站在门口,懵懵懂懂地就问身边的傅姆,“几十吊钱是不是很多?”
正巧她发饰歪了,傅姆一边帮她重簪,一边笑道,“几十吊?连公主头上戴的一颗珍珠都买不起。”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人命的低贱。
原来一个为国战死的士兵,连公主头上的一颗珍珠都比不过。
她连忙把发饰摘了下来,觉得自己戴着的都是那些士兵的冤魂。
还有这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每日的琼浆玉露,山珍海味,好像都变成了那些士兵的血肉。他们的脸被烫的面
目全非,在王宫的每个角落里哀嚎着,伸出血淋淋的双手。
他们哀嚎着,从每一寸土地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死死盯着她,盯着她头上和耳朵上的珍珠首饰。
他们扑过来,把她一寸一寸的撕碎……
“阿乐,阿乐,醒醒!”
赵常乐被人晃醒,她睁开眼,看到丹河。
丹河一脸关切,
“你做噩梦了?一直尖叫,吓死我了。”
赵常乐喘着气,囫囵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
她重新闭上眼,侧身紧紧将身体蜷缩起来。
梦里那些浑身是血的人朝她扑过来,撕咬她,踢打她。他们的命,比她头上的一颗珍珠还便宜,可他们的力
量,却让赵常乐无从反抗。
她浑身颤抖,只觉得自己从前十八年的世界全都坍塌了。
可她没有时间能自怜,不多时丹河就叫她起床,是干活的时候了。
今天赵常乐格外勤勉,学会了如何打井水之后,她不用丹河吩咐,自己就打了满满一桶。
虽然那一桶水对她而言还是太重了,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扫地的时候,她也不用丹河多说,立刻埋头苦干起来。
丹河看赵常乐,竟觉得宁伯给自己分配的人还不赖——虽然什么都不会干,但态度好,愿意学,这就够了。
赵常乐无暇多想,她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的扫地,双手紧紧的攥着扫帚,指节都青了,可她都不愿意放松,
不愿休息片刻,更不敢休息片刻。
她但凡闲下来一会儿,脑子就不由自主的乱想。
从前戴过的首饰,吃过的珍馐,那都是她最享受的生活,可如今却忽然变了——
珍馐是血肉,首饰是白骨,尸山血海,上面供着她一个公主。
杨错屠戮赵王宫,那些百姓说不定有多开心。
赵常乐紧紧握着扫帚,拼命扫地,仿佛这样才能把昨夜那可怕的梦驱散开来。
就这样低头一寸一寸地扫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越来越晒,而眼前的地面是明晃晃一
片光,她一瞬间甚至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眩晕。
赵常乐猜自己怕是被晒过头了,再加上昨夜没睡好,今天可能不大舒服。
她正想找个阴凉地方歇一会,却忽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她抬起眼,看到杨错正往这边走过来。
他还是惯穿的白袍,不知怎的,今日在太阳底下,赵常乐只觉得他的白袍仿佛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赵常乐连忙低下头来,像一个最普通的奴仆一样,在主人经过时绝不能抬头看。
可低下头时,地面上的阳光却晃进眼睛里,晃的她眼前发黑又发白。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扫帚,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这才没让她晕过去。
她只希望杨错快点走过去,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假山石后的阴凉处休息一下了。
可谁知那身白袍经过时,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杨错站在赵常乐面前。
他眼力很好,只消一眼,他就能认出见过的人。
纵然面前的人换掉了那身暴露的风尘衣服,如今只穿着一件褐色的葛布衣,头发低低挽着,与府中任何一个
粗使仆役没有区别,可杨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虽低着头,好似是一副谦恭模样。可偏偏脊背挺得笔直,决然不同于一般奴仆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
像是婷婷荷叶的杆,又像是一柄容易折断的剑。显出一种脆弱却又顽强的风骨来。
好晒啊……
赵常乐心里只有这句话。
杨错是不是打算晒死她,能不能快点移开尊步,好让她乘个凉啊。
她只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出冷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扫帚支撑。
幸好杨错只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他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朝藏书楼的方向走去。
赵常乐松了一口气,放开手中扫帚,想找个乘凉的地方。
可她才迈了第一步,却觉得脚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然后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 17 章
富丽堂皇的赵王宫,此时却遍地都是鲜血。
赵常乐脚步虚浮,踉跄的走着。
她一身华丽宫装,长长的裙摆上绣满了金线,缀满了珍珠,随着她的脚步,裙裾掠过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那些尸体好奇怪。
有的人是绫罗绸缎的皇亲国戚,有的人却是衣不蔽体的乡野贱民。
他们的尸体躺在一起,不分贵贱。
忽然之间,他们都睁开了眼睛。
那些绫罗绸缎的宗亲死死盯着她,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公主,报仇……”
他们声音嘶哑,“公主,报仇!”
赵常乐被吓得后退,可脚踝却被一双如皮包骨的脏手抓住。
那双手属于贱民。
那双手紧紧抓住她,死死拉扯着她鞋上的珍珠,“你们活该……”
他说,“你们死了活该!”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都在撕扯着她,仿佛硬生生要将她撕成两半。
赵常乐尖叫一声,再也承受不住,她脱掉华丽的宫装外袍,甩掉鞋子,夺命狂奔……
“父王救我!”
她一边跑,一边哭喊,可偌大宫殿,只有她一个活人。
那些手还不放过她,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抓住她的衣服,他们让她报仇,又或者让她偿命。
一只手抓住了她宫装的裙摆,赵常乐猛然扑倒在地——
“父王救我!”
**
赵常乐猛然惊醒。
入目是高及房梁的书架,书架上层层叠叠,不知摆着多少竹简。
有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带着不远处小小湖泊的水汽,让赵常乐冷静了下来。
方才只是一场梦。
这是哪里?
赵常乐从噩梦中惊醒,犹有些迷蒙,睁大眼睛又看了看这满墙满室的书架,才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杨错的藏书阁。
她负责洒扫的小花园同藏书阁离得近,都在第三进院落里。
而方才她……
赵常乐一下子记起来刚才的事情——她被太阳晒懵了,一下子晕过去,当时周围无人,只有杨错经过。
然后……然后醒来她就在藏书阁里躺着。
莫不是杨错把她抱过来的?
一念及此,赵常乐连忙从地上跳起来,嫌恶的拍了拍自己浑身上下,仿佛被他抱过是一件极肮脏的事情。
可她毕竟刚中暑,此时仍有些晕,连忙扶住书架才没倒下去。
藏书阁有两层,六间开阔,赵常乐方才就是躺在一层的地面上,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躺上去十分清凉,所
以她的暑意解的很快。
右侧一角是木质楼梯,可通藏书阁二层。
赵常乐站在满室竹简里,想,杨错呢?
他一定在藏书阁里,既然不在一层,那就是在二层。
赵常乐心里陡然一跳。
她环顾一圈,只见藏书阁一层并无任何奴仆,又将脑袋探出窗外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奴仆。
杨错喜静,更是不喜欢别人近身伺候,他自理能力又强。不像赵常乐,昔年做公主时,若是没有侍女,她连
衣服都不会穿。
赵常乐一时激动起来,心脏砰砰砰砰,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
左右无人,这岂不是上天赐予的大好时机,让她今日杀了杨错这个狗贼?!
赵常乐紧紧握拳,才压下了激动心情,冷静下来,目光转而在书架上开始搜索。
她要找个能杀死人的利器。
赵常乐目光扫了一圈,一角看到了一柄刻刀。
刻刀,毛笔,竹简,文房必备三事。毛笔写字,若是写错字了,就需要用刻刀刮去竹简表面一层墨迹,所以
刻刀是文人必备。
赵常乐轻手轻脚,将小小刻刀纳入袖中。
若是照着心口直接捅下去,说不定一刀便能了解了那狗贼的性命!
赵常乐凤眸微眯,下定决心,定要今日诛杀杨错。
她深深呼吸几次,将残留暑气全都散出,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楼梯口,手脚并用,不发出一点声音的慢慢往
上爬。
**
藏书阁二层,杨错跪坐在临窗案桌后,面前蒲团上跪着另一个男人。
杨错问,“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男人恭敬回答,“线索断了。”
叹了一口气,男人道,
“我后脚刚赶去,可得到的却是那士兵的死讯。他家人说他去打猎,跌落悬崖了。”
“这也太巧合了。祭酒,当年那伙士兵屠尽赵氏,转瞬间消失个无影无踪。到底图什么?若是为名为利,大
可直接找国君领赏,虽屠戮降军名声不好,可也能混个官做啊。”
杨错却不说话,于是问句只能消弭在空气里,那男人一时也沉默下来,空气凝滞的仿佛不再流动。
赵常乐手脚并用,刚爬到楼梯顶层,却听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说话。
她一怔,暗道糟糕。
有别人在场,自己怕是杀不了杨错了。
这时,忽听一声,“谁?!”
藏书阁安静,杨错身影却比声音还快,犹如一柄剑,从窗边直扑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面前一阵风,然后身体便不听使唤,仿佛被一股大力,直直往楼梯下推去。
一阵叮咣,赵常乐摔下了楼梯。
仓皇之中,袖中刻刀割伤了她的小臂,但赵常乐咬牙忍疼,不敢表现出一点异样,生生忍住了。
她后背撞了好几下台阶,小臂又被刻刀所伤,中暑余韵犹在,此时苍白一张脸,瘫在楼梯口,抬起凤眸,看
着杨错。
杨错……速度好快!
他刚才明明是跪坐在窗边的,离楼梯口有十几步,可他前一瞬刚听到楼梯口的动静,下一瞬便出现在她面前,
将她直接拍飞!
赵常乐余悸未消——他好厉害!
别说自己手里只有一个小小刻刀为武器,便是她手里有淬毒的匕首,怕是都杀不了他。
幸好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今日杀不了他,丧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赵常乐忍着小臂疼痛,将刻刀紧紧藏在袖子里,心中却更加疑惑——
他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
赵常乐抬眼,仰视着站在二层楼梯口的杨错,他还是宽袍大袖,三寸竹冠巍巍,一副君子模样。
可赵常乐却越发看不透他。
杨错站在楼梯口,一手负在背后,俯视跌落底层的女裨。
她一身粗布葛衣,底层光线不明,她其余五官届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眉眼好似生辉。
杨错记起来,那是方才那中暑晕倒的女裨,他将她放在一层阴凉处散热。
想必是刚醒过来,便上楼来看看。
杨错警惕心略下去。
方才倒也并未说什么格外机密的事情。若是当真机密,也不会在藏书阁谈。
于是杨错忽视了赵常乐,转身回到窗口,复又跪坐下来,对面前男人吩咐,
“继续找,说不定还有当年参与过此事的其他人还活着,只是动作要快,万一都被灭口了就不好了。”
男人点头抱拳,从楼梯处下来,路过赵常乐时,看都不看一眼。
于是藏书阁内一时只剩赵常乐与杨错二人。
格外安静,只有赵常乐因为疼痛而略微明显的喘息声。
赵常乐忍着疼,心想自己跌下楼梯这一遭,怕是后背成片青紫了。
她无暇顾及后背淤青,连忙将刻刀轻轻放在一旁隐秘处,再不敢在身上携带,然后将右手袖口处绑带重新绑
了一番,紧紧裹着方才小刀伤过的皮肤,确保没有血迹渗出,这才松了一口气。
赵常乐有心想直接离开藏书阁,却又知道,身为奴仆,贸然窃听主人说话已经是大不敬,更何况中午中暑时
杨错算是帮了她,于情于理,作为一个普通奴仆,她都要当面感谢他一番的。
赵常乐按下心中颓丧,忍着疼,又上了楼梯。
临窗有一案一席,杨错却并未在案前,此时他站在高达房梁的书架旁,翻检着竹简,似在找书。
二层再无其他奴仆,除此之外,只有角落里一个小小茶炉,茶炉上似在煮水,但也并无煮茶童子。
纵然只有杨错一人,但赵常乐却再也不敢轻视他。
当她以为他是谦和君子时,他便露出暴戾一面;
她以为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时,他便武功深不可测。
这个人……这个人太可怕了。
还有希望报仇吗?
赵常乐盯着书架前杨错的身影,一时间只觉得满心颓丧。
此前她想的简单,以为来杨府了,只要呆在杨错身边,日久天长,总能取了他的性命;
可如今一想,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她心绪万千,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杨错看了许久。
杨错从架上拿下一卷竹简,忽然抬眸,浅透眼眸便同赵常乐对上。
他似有不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有事?”
赵常乐慌忙忙移开目光,低头道,
“中午中暑,多谢祭酒救我。”
杨错只道,“嗯。”
然后拿着竹简,正襟危坐,在案桌前坐下,摊开竹简来,一副看书模样。
赵常乐一时觉得尴尬,自己应当就该离开了吧?
可……
以后要如何杀了他呢?
今日这样二人独处的大好时机都无法杀了他,往后她难道还能指望扫地将他扫死?
一时间赵常乐陷入绝望之中。
杨错读书时认真,眼眸仍在竹简上,伸手下意识去取一旁茶盏,想要喝茶,可拿起茶盏,才发现里面再无一
滴茶水。
而角落里,茶炉上水已然烧开,咕噜噜。
赵常乐忙道,“我帮您煮茶!”
不待杨错说话,她忙跑到角落里,面朝茶炉跪坐下来,似是生怕杨错不让她煮茶。
既然刺杀不成,那么不妨毒杀。
赵常乐面朝茶炉,微微勾笑。

第 18 章
虽然自己目前没有毒药,但慢慢攒一点钱,总能买到□□之类的毒药。
问题是她一个洒扫女仆,是接触不到杨错的饮食的。
盯着面前的茶炉,赵常乐想,她不能只做一个洒扫女仆。
杨错喜茶。
从前赵常乐为此,还特意学过茶艺。
没想到今日便派上用场了。
若是自己煮的茶能投他所好……
赵常乐按下心中激动,抬眸,装出恰到好处的几分感恩戴德与恭敬来,对杨错道,
“我之前对大人不敬,您却宽宏大量,从不计较,今日我中暑,更是被您所救。我心中实在感激,不知如何
报答。给大人煮一杯清茶,聊表心意。”
杨错不说话,想是不置可否。
赵常乐欣喜。
茶炉在角落里,炉上水早已沸腾,但赵常乐却并未直接将茶末放入,而是又添了一掊凉水进去。
水过沸便老了,不宜煮茶的。
片刻后,眼看水将沸而未沸,赵常乐这才将茶末放入水中。
又过片刻,白浪翻腾,涌出浅绿茶花。赵常乐将茶花舀起,放入一旁茶具中静置。
等水三沸之时,茶色已全然融入水中,茶水清亮,如林间泉水倒影深林。
赵常乐将炉火之势压下,舀起沸腾茶水,同方才二沸时的茶花倒在一起。
这便成了。
赵常乐微微偏头回想——她的侍女煮茶,也就这三个步骤了。
剩下的,也就是用什么水,用什么茶,如何碾茶,如何转碗这等更精细的东西了。
她又不是专司此道,所以这些东西也并不是特别懂。
早知自己有今日,当初做公主时,就不该整天玩乐。
赵常乐端起茶盏,轻手轻脚的走到杨错案桌旁,在一旁跪坐下来,双手将茶盏捧过去,放在桌上,轻声道,
“祭酒,茶煮好了。”
杨错右手执狼毫笔,正在竹简上写字,赵常乐只一瞥,看到他字迹端方,无论是隶书或者小篆,他的字都非
常端整,仿佛从青铜器上拓印一般。
他于学问一道,是当真懂得许多。
毕竟是中原大儒胥子的关门弟子啊。
忽然间,赵常乐回想丹河昨天说的话——
“我在家时,天天咒赵王与中山公主……”
父王当政时,当真那样不得民心吗?如今姬姓当国,杨错主政,又得到民心了吗?
中山公主无忧无虑,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事情。
重生一遭,赵常乐却只恨自己从前不爱读书,不问国事。
她看到杨错接过茶盏,倒不急着喝,只是先嗅了嗅。赵常乐心存下毒意思,见状都有些担心,只怀疑杨错是
在确认茶水无毒。
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无色无味的毒药,她脑子里胡思乱想,不知道那样的毒药哪里有卖,贵不贵?
胡思乱想间,杨错已喝了一口茶了。
微烫的茶汤入喉,酽出一道浓郁香气。
杨错微微挑眉,赵常乐忙问,“祭酒觉得味道如何?”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急迫。
赵常乐怎么能不急,她身无长物,更无什么技艺,连扫地都扫不好,想要在杨府众奴仆里出头,简直是遥不
可及的事情。
这手茶艺,也算是她唯一一点拿得出手的技艺了,若是能投杨错所好,她也好过在粗使仆役岗位上苦熬。
杨错却不回答,只是微微有些出神。
说味道,算是不错,不过杨错品过的好茶多了,这盏茶也不算个中翘楚。
只是味道有点熟悉罢了,像中山公主煮的茶。
说来二人虽有婚约,但其实杨错对中山公主颇为冷淡。
因一些前事,他不愿同她太过亲密。只怕二人之间的感情会有一日阻碍他的目标。
但说来奇怪,他对她越是冷淡,她对他反而越是亲密,整日无事就来缠着他玩。
可能是从小到大别人都是宠着她的,没有人像他这样待她冷淡过,所以她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杨错喜欢喝茶,她投其所好,便学茶艺。
不过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学了一会儿就撩开手玩去了,反而是她的侍女因此会煮一手好茶。
但极偶尔的,她静下来的时候,也会给他煮一壶茶。
因学了个半吊子,所以茶艺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反正就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味道,茶香是有了,余味
却不足。
后来时过境迁,杨错喝过许多茶,再没她那样的味道。
杨错搁下手中茶盏,抬眼,撞进一双凤眸里。凤眼其实风流,但偏偏黑白分明,望过来的时候,带了分不谙
世事的天真。
赵常乐急,“茶怎么样?”
似是故人来。
杨错忽然道,“茶不错。”
“以后替我煮茶吧。”
**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灯烛渐次熄灭,唯有公子息卧房中烛火摇摇。
公子息因肺疾,经常咳嗽,故夜里浅眠,入睡时间并不久。
此时睡榻前燃着一盏灯烛,公子息坐着,靠在床头,下身盖厚被,上身着雪白中衣。
中衣解开,露出他略显瘦削的□□胸膛,于病弱中,反而显出几分不羁的风流模样。
夜里咳的太厉害,公子息无法入睡,干脆坐了起来,手边放着一碗药,已然凉透,他却没有要喝的意思。
反而顺手从矮桌上端起酒盏,凉酒入喉,以五脏六腑来暖。
睡榻前跪着人,正低声禀报事情,
“自从阿乐进杨府,公子怕她不听话,就让黑齿盯着阿乐,”
地上跪着的人道,
“倒是没发现她做什么蠢事,也似乎并没有将公子的事情告诉杨错的意思。黑齿说,阿乐就只是认真干活,
好像洗心革面,只想在杨府做一个奴仆。”
公子息闻言,轻“唔”一声,又饮了一盏酒。
美人计毒杀杨错失效后,阿乐便脱离了公子息的掌控,令公子息觉得不安。公子息最担心的,是阿乐将他谋
划的一切全盘告诉杨错,故一直让安插的杨府的黑齿盯着她。
如今看来,阿乐倒是乖顺。
“只是……”
地上跪的人又道,“今日黑齿忽然传出消息来,说阿乐这丫头不简单,因一手煮茶的手艺,被杨错提拔到身
边干活了。”
公子息闻言,擎着酒杯的手一顿,眸色闪了闪,忽而唇角勾笑,“她这才进杨府几天啊。”
下人忙应和,“是啊,本事不小。”
青釉瓷的酒杯在公子息苍白指尖转动,公子息垂眸细思片刻,忽然道,
“去,给黑齿下一道命令。”
原先以为阿乐入杨府,就是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可如今看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乐凭自己的本事在
杨府扎根,对公子息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杨府森严,公子息用尽手段,也不过安插进了黑齿这么一个人,且黑齿还只是下等仆役,近不得杨错的身。
但没想到,阿乐误打误撞,倒是成为了杨错身边的奴仆。
若是阿乐继续为他所用的话……
公子息咽下一盏酒,苍白手指,抹去薄唇上的酒渍——
上一次谋杀杨错失败了,可这一次,他怕是逃不过了……
**
次日。
小小奴仆的升迁,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一早赵常乐与丹河起床,丹河倒显得比她还要激动。
“我跟你讲,去祭酒跟前伺候,可千万不要偷懒,也别发脾气。”
赵常乐无奈,却也知道丹河是为自己好,只是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五日一朝,但杨错无论上朝与否,每日都去宫中。因他是博士祭酒,负责教导国君,国君课业不可耽误,所
以无论风雨,他每日都去宫里授课,午后方回。回府之后也是在书房处理政务,偶有官员拜访,也在书房论政。
所以赵常乐的主战场,就在书房了。
因杨错一早上都在宫里,赵常乐上午无事,只是听杨错随从飞白说了一堆注意事项。
赵常乐一边听飞白说话,一边忙不迭点头,心中却盘算着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放假一天,出府去打听一下药房
里有什么毒药。
于是一上午就这么轻松松的过去了。
直到吃午饭时,赵常乐都有点不敢置信——果然奴仆跟奴仆就是生活不一样,做洒扫奴仆时,天不亮起床扫
地,扫到中午时就已经腰酸背痛了。
可做杨错的煮茶丫头呢,一早上就什么事都不用干。
杨错午后才回,一般都在宫里和国君一道吃饭,所以中午时飞白便让赵常乐自己去吃饭,吃过饭再回来书房
这里随时候命。
赵常乐先去看了看丹河,丹河扫了一上午的地,热的直擦汗,不想顶着太阳多走一步路。
赵常乐便说自己替她取午食回来。
府里各色下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大厨房负责做的,君子远庖厨,大厨房颇是偏远,赵常乐地方不熟,走得慢了
些,快走到时,已经过了午饭时最热闹的时候了。
绕过西侧院,经过小片竹林时,忽觉一双手将她胳膊拉住。
赵常乐来不及惊呼,便被拉入了竹林之中,接着一只大手掩住了她的口鼻,一个药丸便滚入她嘴里。
入口便化,苦涩之意瞬间盈满她的口腔。
身后一道嘶哑声音传来,
“阿乐,你把主人忘了吗?”
赵常乐浑身僵住。

第 19 章
主人!
主人还是没有放过她。
明明是初夏,赵常乐却觉得浑身的血都被冻住了。
方才喂进嘴里的是什么?毒药吗?她是不是要死了?
赵常乐脑子里乱如一团麻,直到闻到臭哄哄的味道,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挟持她的人是黑齿!
那个倒泔水与夜香的奴仆。
怪不得赵常乐第一次见黑齿,就觉得他目光极为危险,原来不是她的错觉,黑齿是主人派来的!
赵常乐转身,抬眼看到墙角旁站立的黑齿,他还是一身脏污到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粗布衣。
赵常乐强作镇定,
“我……不敢有一刻忘记主人。”
原身为他而死,他却只想杀原身灭口的主人。
如阴魂不散,如附骨之蛆的主人。
一瞬间,赵常乐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悲痛袭来,仿佛心脏被刀绞了一般。
这不是她的情绪,是原身留下来最后的感受吗?
深爱他,愿意为了他牺牲一切,可是到头来才发现,他的感情都是骗人的。他背信弃义,只想杀了她。
这一股悲伤的感情,浓烈到赵常乐有些喘不来气。
一瞬间她好似明白了,为何她偏偏重生到原身这个舞姬身上。
不仅仅是眉眼有些许相似,也许她们在死的时候,内心深处有相同的情绪,产生了强大的共鸣。
虽然她不知道那位主人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杀杨错。
可是她由衷的不喜那位主人。
将内心情绪压下,赵常乐知道,对主人不满,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目前唯一保命的法子,便是让自己对主人有用。
先活下来。
赵常乐抬起眼,直直对上黑齿乱蓬蓬头发下,一双精明的眼睛。
药丸的苦意从喉咙里泛出来,她道,
“昨日杨错调我到他身边,让我为他煮茶。我可以近距离接触到他的饮食茶水……”
凤眸微转,她笑,
“方才喂我的毒药还有吗,我想法子给他喂一颗。”
黑齿有些诧异。
原以为他喂下药丸之后,这女子该惊恐失措才是。没想到竟是如此冷静。
黑齿笑了笑,嘴角咧开,模样看起来是憨傻,语气却是嘲讽,
“你去试试在他茶水里下毒,看他闻不闻得出来。”
这个法子,主人又不是没试过。
不愿多费时间,黑齿直接道,
“你放心,方才那丸药虽是毒药,却不是立时见效,一月吃一次解药,小命就没事,若是不听话……你等着
肠穿肚烂吧。”
赵常乐闻言,心放到了肚子里,却立刻开始猜测黑齿的来意。
既然不想杀她,那就是想用她。
喂药,也不过是确保她不反水的手段。
赵常乐了然,也不多纠结毒药的问题,便问,
“主人要我做什么?”
“盗他的字。”
**
赵常乐端着两碗麦饭,心不在焉往回走,回到房间时,丹河迷迷糊糊躺在炕上,显然快睡着了。
见她回来,丹河从炕上爬起来,
“你去了好久,我快饿死了。”
接过麦饭就大口大口开始吃,转眼间一碗饭见底,抬起头来,却见赵常乐还不动筷子。
丹河推了推她,“吃饭了,发什么呆!”
赵常乐回过神来,将自己的饭递给丹河,
“今天热,我没胃口,你没吃饱的话,吃我的。”
丹河自然不客气,她干的可是体力活,吃的自然也多。
赵常乐坐在炕边,靠着墙壁,想起黑齿的命令。
盗杨错的字。
主人的目的,几乎是昭然若揭了。
盗字之后,肯定是找人仿杨错的字。
而仿字的目的?肯定是写诬陷书信。
赵常乐眸光一闪,想到了谋反二字。
以杨错的权力和地位,怕是只有谋反这样的罪名,才能一口气将他拉下马来。
赵常乐下定决心。
那便与主人合作。
凭她一人之力,想杀杨错,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既然主人主动提供了这个机会,那便忠心与主人合作。
纵然这是与虎谋皮,与狼共舞,便是事成之后主人要她的命,她也认了。
黑齿的话又响在脑海,
“主人说了,不是一般的字迹。杨错写重要文书,自有密文往来。你要想法子盗他密文,然后交给我。”
密文?
赵常乐微微皱眉。
既然是绝密书信往来时专用的字迹,恐怕也不会随便摆在桌子上任人观看,怕是藏的隐蔽。
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在他书房里仔细翻找一番。
**
午休时间短暂便过,赵常乐才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便有传话小丫头过来喊,说飞白叫她。
赵常乐不敢耽搁,忙跟着小丫头过去,一路到了杨错的书房外。
杨错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书房门窗大开,门上悬着竹帘,光影透过竹帘,往水磨石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隔着竹帘,正堂里,案桌前,那道端方的苎麻白衣隐隐透过来。
仿佛是隔世。
以前她来杨府找他,他多是在书房里呆着,透过竹帘,她只在外面笑着叫他出来玩。
少年面孔青隽,无奈放下竹简,被她拉住宽袖,一路往外面拖走。
笑闹犹在耳畔,可一道竹帘隔开二人,沉重犹如生死。
赵常乐收敛心神,看到书房外的廊下是小小茶炉,飞白指了指茶炉,示意让她开始煮茶。
赵常乐跪坐在茶炉面前,静下心来。
杨错的书房开阔,一明两暗打通,满壁书架上都是他常翻阅的书,并一些政务公文。
经常有官员前来拜访,说一些朝中事。
赵常乐因在屋外廊下煮茶,听不真切,偶尔偏头仔细去听,听杨错在说什么“法度统一”,又或者是“赋税
减免”之类的词语。他声音不大,但是说话很有条理。
那些官员同他相谈片刻,然后离去。
然后他复又垂眸,一会儿只是阅读,一会儿又写什么东西,过不了许久,又有官员来拜访,又说什么朝廷正
事。
如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杨错好似就没有闲过。
当然,她也没闲。
虽说她是来煮茶的,可杨错又不是水牛,能喝多少茶?飞白也不让她闲着,一会儿让她去跑腿取物,一会儿
又让她去传话叫人。
赵常乐忙得连晚饭都没好好吃。
直到月上中天,快子时了,竹帘微动,杨错终于离开了书房。
飞白则对她道,“今天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吃过午饭就过来。”
赵常乐忙点头,将茶炉熄灭,茶具洗净,打着哈欠回了房间。
丹河早睡了,赵常乐也不点灯,就着月色,匆匆洗漱后,直接便睡了。
次日。
因杨错上午去王宫,所以上午赵常乐难得可以睡个懒觉,直到午时才起来。
她径直去了大厨房端午食。
这会儿正是饭点时候,大灶前排队打饭的奴仆很多,排成了一条长队。
等了片刻,终于轮到了她,她端两个陶碗,看到大锅里是稀粥。
终于不用吃噎死人的麦饭了!
从前山珍海味吃遍,却还是最挑食不过的中山公主,此时看到稀粥都觉得美味。
热气从大锅里冒出来,膀大腰圆的厨娘给两个碗里盛满了粥,高声喊着“下一个”。
赵常乐小心翼翼端着碗,亦步亦趋的准备往回走。
因人多,她怕撞到别人,便只是贴着墙根走,谁知刚走了几步路,还没出灶房的院落门,迎面便匆匆走来一
个人影。
赵常乐忙喊“小心”,可那人却只是故意往她身上撞。
陶碗摇晃,滚烫稀粥洒了赵常乐一手,手上皮肤立刻变红。
赵常乐疼的惊叫一声,陶碗掉在地上,剩余的稀粥四溅,溅上了一双黑底红鞋。
赵常乐还来不及喊疼,黑底红鞋的主人便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你走路长不长眼睛,直挺挺往我身上撞。”
赵常乐:“……”
那人又喊,“滚烫的热粥就往我身上泼,你当真是心肠歹毒!”
赵常乐抬眼,面前的人是宁葭,第一天来杨府时她见过,管家宁伯的女儿。
看了看自己被烫红的手背,还有宁葭鞋面上被溅的几粒粥,赵常乐一时无语。
不少看热闹的奴仆也围了过来。
抬眼,对上宁葭尖而细的眉毛,赵常乐不卑不亢,
“我沿着墙根走路,手里端着两碗饭,本就走得很慢,怕撞到别人。可你方才横冲直撞,撞翻了我两碗粥…
…”
赵常乐扬起手背给宁葭看,
“我的手背因此被烫红,我尚未抱怨,你却开始指责我,贼喊捉贼,青红不分,这是何道理?”
周围围观群众嗡嗡声一片,目光不住往宁葭和赵常乐身上看去。
确实,宁葭只不过是鞋面上溅了几滴粥而已,那女仆自己手都烫伤了。
宁葭瞪眼,“你什么意思,我冤枉你不成?”
她扬手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腕,咬牙切齿,
“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惯会装柔弱的!什么中暑晕倒,我呸!不就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想勾
搭祭酒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什么跟什么,怎么忽然扯上她中暑一事了?怎么又跟杨错有关了?
忽然之间,赵常乐好似想通什么。
赵常乐虽自小受宠,却也不是不经世事,她父王后宫姬妾颇多,姬妾一多,各种乱七八糟的争斗也多。
后宫女人争宠吵架,赵常乐闲来无聊时,也是当乐子看过的。
宁葭这样子,跟后宫女人一模一样。
莫非她喜欢杨错?所以将任何一个接近杨错身边的女人都视作敌人。
见赵常乐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目光好似一下子就看透了她内心那点隐秘心思,宁葭竟有些慌张,不由自
主的,目光就不敢同赵常乐对视。
赵常乐看着宁葭,
“你方才说我是故意中暑装晕,证据呢?可有医官证明?我虽只是奴仆,可也不容易随便诬陷。还有,你说
我想勾搭祭酒,我又做了什么事勾搭他?自从来杨府,我行事规矩,从未逾矩,‘勾搭’一词,又从何来?”
宁葭声音尖刻,
“你心里就是想勾搭,别以为我不知道!”
赵常乐冷静反驳,
“商君说过:法律诛行不诛心。无论我心里想什么,既然并未付诸行动,又怎能贸然定我罪名?你这是诛心
之论。”
宁葭一时噎住,围观奴仆也被赵常乐什么诛行诛心的话搞得晕晕乎乎,虽未听懂,却觉得是什么高深之语。
宁葭当然没听懂什么“诛行诛心”是何意思,她愣住,心中只是惊讶——
阿乐怎么这么有见识?什么诛行不诛心,宁葭听都没听过。
阿乐她不像是一个奴仆,反而像是……像是那种出身大家的贵女。
赵常乐趁宁葭怔愣,不想再和她继续纠缠,拾起地上的陶碗,也不想继续呆在灶房了,一路回到了自己房间。
丹河正躺在炕上乘凉,见赵常乐回来了,爬起来便道,“好饿好饿我要吃……诶饭呢?”
赵常乐将陶碗放在小桌上,脸色不甚好看,“饭打翻了。”
她将方才灶房里的事情告诉了丹河,末了道,“你去打饭吧,我怕又碰上宁葭,不知道又怎么被她为难。”
丹河自然点头,关心道,“你赶紧打井水冲一冲手背,手背都烫红了。”
赵常乐抿唇点头。
她出门,蹲在井边以凉水冲手背,幸得稀粥并非滚烫,不然只怕手背要起水泡了。
那个宁葭……当真有病!
不多时丹河打饭回来,将粥放在一旁先晾凉,自己也过来井边,说,
“你刚才怎么对付宁葭的,我刚去灶房,大家都说你出口成章!”
赵常乐被她逗得一笑,
“什么出口成章,不过用道理把宁葭堵回去了。”
丹河感叹,“能让宁葭吃瘪的人,也不多啦。”
她解释,
“你是不知道,祭酒信任宁伯,宁葭呢就仗着是宁伯的女儿,在府里面也不做什么正经活路,整天一副眼高
于顶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什么贵女似的,看谁都不顺眼。”
说着她偷笑一声,凑过来跟赵常乐八卦,
“她喜欢祭酒,所以才为难你!你长得比她漂亮,来府才几天,就到祭酒身边伺候了,她怕你跟她争宠
呢!”
赵常乐恨不得翻白眼。
丹河继续八卦,
“不过要我说,宁葭完全是自作多情。她也就有本事欺负府里的其他女裨罢了,碰到了小胥夫子,不还得恭
恭敬敬?”
“小胥夫子?”
这名字赵常乐还是头一次听到,颇觉新奇。
丹河点头,
“对啊,小胥夫子,祭酒的未婚妻啊。”

第 20 章
入夜。
替飞白跑了一下午的腿,此时赵常乐跪坐廊下,正对着面前的小小茶炉。
手背上被烫出的红已好了许多,只是碰上去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刺痛。
她看着茶炉上的火光出神,忽然听到一声——
“师兄,师兄!”
杨府入夜后极安静,偶尔一声鸟鸣都显得突兀,更何况这一句“师兄”。
赵常乐被这一声惊回神来,心中疑惑来人是谁。
杨错喜静,尤其读书时不喜人吵闹,来人要么是不懂规矩,要么就是同杨错极为熟悉。
赵常乐转头,往月门洞看去,只见一个紧身黑衣的青年男子进了院落。
他约有七尺,一身紧身黑衣,袖口裤腿皆束有绑带,腰间仗剑,神态疏阔,活脱脱一副游侠儿模样。
满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远路回来的。
听不到回应,他又扬声叫了一句,
“师兄,我赶了一个月的路才回来的,你快来接我啊!”
飞白连忙从书房里出来,一路小跑到那黑衣男子面前,嘘声不断,“您声音小点啊,小胥夫子,别喊啦!”
赵常乐忽然怔住。
小胥夫子?
杨错的……未婚妻?
赵常乐细看,见她虽然是男装打扮,但胸脯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曲线柔美。
这时书房竹帘掀动,杨错走了出来,他站在台阶上,面上含笑,一脸重见故人的欣喜,只是故意沉着嗓子,
“聒噪。”
小胥夫子大笑,两三步跨上台阶,
“许久不见,激动嘛!哎呀师兄,越水当真好玩,我一去一年,不知涨了多少见识。”
杨错笑,大袖一展,将胥白尹引入书房,
“路上劳累,进来坐。”
赵常乐跪坐廊下,见他二人身影入了书房。
往日安静的书房立刻热闹起来,难得见到杨错这样爽朗模样。
小胥夫子……杨错的未婚妻……
一个名字忽然跳入脑海——胥白尹。
杨错的师妹。
杨错的师傅,乃是中原大儒胥子。
杨错十五岁那年,从兰陵读书归来,一道回国都的还有胥子。
胥子乃中原大儒,父王虽重武,却也不会轻视他,便聘胥子入书房,给诸位公子教书。
杨错是胥子关门弟子,自然也一同在书房中,只是他课业远领先旁人,便只充作助教。
赵常乐抓住一切机会要同杨错见面,便央求父王,说她也想跟诸位哥哥们一道去读书。
父王被她缠烦了,便答应了。
赵国虽男女大防并不苛刻,但满室男眷,只她一个女子也太过了。幸好胥子有一独女,与赵常乐年纪相当,
因此父王便点了胥子独女做她伴读。
那便是胥白尹。
胥白尹虽是女子,却与赵常乐迥然不同,她自幼好学聪敏,遍读诸子百家,且性格疏阔爽朗,不输男儿。
及笄之后胥白尹便不喜被拘束在闺中,一人一马,仗剑行走山河,在各地去采风,乡间诗歌被她编纂成册,
颇受文人欢迎。
上书房的那几年,胥白尹虽还未及笄,却已经比赵常乐学问高深许多。
经常同杨错一起讨论什么书啊字啊,赵常乐一句话都插不上,憋的她气闷无比。
她那时莫名嫉妒胥白尹,吃她的醋,常同杨错发脾气。偏杨错待她并不热情,只是冷冷淡淡。
所以经常是她一个人生闷气,闷过许久也不见杨错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只好又消了闷气,主动找他玩。
那一日春光正好,正座案桌后,胥子眉毛胡子皆花白,又喋喋不休什么《春秋》《礼记》。
窗外春光漫进来,赵常乐不住分神往窗外看——
好想去踢蹴鞠啊……新作的胡服干净利落,用来踢蹴鞠最好不过了……或者去骑马也好,这次可不骑小马驹
了,要父王那匹大马——
“中山公主……”
“啊?”
猛然被点名,赵常乐回过神来,看着正座后,胥子一脸肃穆,
“老夫刚才讲的那段,公主听懂了吗?”
赵常乐点头似捣药,
“听懂了听懂了。”
胥子道,
“那麻烦公主重复一遍。”
“呃……”
赵常乐瞬间卡壳。
今天讲什么来着?
赵常乐试探道,“三王教世子,必以礼乐?”
是这一段嘛?
这话刚出,就见一旁座位上,息哥哥扶额叹息;而身后座位,胥白尹传来一声清亮嗤笑。
胥子面容,瞬间冷肃。
“公主无心向学,又何必继续留在书房?”
大学问家,脾气都不小。胥子连父王的面子都敢驳斥,更何况是深宫中一位骄纵公主。
同堂都是诸位兄长,见胥子生气,忙替赵常乐解释,
“老师莫气,笑儿年纪小,又是父王独女,平时娇宠过了,性格活泼,有些坐不住……”
胥子被劝解一遭,也不和一个小姑娘多纠缠,只罚她做一篇文论,赵常乐才知道,原来《礼记》早已讲完,
今日讲的是《国语》。
一想到做文章,赵常乐便无精打采,趴在桌子上,直到午时,胥子说下课,她还没缓过神来。
做文论!她最讨厌做文章了!
而且方才胥子讲《国语》,她根本没听进去,要她怎么做一篇文论嘛!
杨错执弟子礼,送胥子去后堂休息,然后回到正堂来收拾东西。
赵常乐眼眸一转,抱着竹简哒哒就跑过去,将竹简“啪”一下放在他案桌上,
“怎么办怎么办,胥子让我写文章!”
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及笄了,少时鼓鼓的脸颊已慢慢长开,尤其是眉眼全然长开,眼皮只薄薄一层,眼珠却
眸光流转。
偶尔溜出宫玩去,纵然换上平民衣服,却也难掩艳色。
杨错垂眸,不同她对视,神情淡淡,一本正经的助教模样,
“明日上课之前交给我。”
赵常乐气闷。
她还想下学之后去玩呢,才不想写什么劳什子文章。
让杨错帮她写,看来是没戏了!
他总是这样子,对她冷淡淡的,一点都不亲热。
亏她总是兴冲冲的去找他玩,可十次有九次她邀约,都被他推却。
明明他对旁人都是和善模样,怎么偏对她这样疏离,仿佛恨不得她不要出现在他身边八丈一样。
母后说,再过半年她就及笄了,及笄之后就可选取吉日,预备成婚事宜了。
可……
杨错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想同她成婚啊。
赵常乐气闷,抱起竹简便走。
可刚跨出书房门槛,身后便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似在追她。
她忽然心中暗喜——难道杨错追过来啦?
如果他道歉的话……嗯,那她就勉为其难,继续跟他玩吧!
她眼中笑意掩饰不住,转身,“杨——”
连忙住口,“息哥哥,怎么是你?”
公子息听到赵常乐的话,眼中笑意消散,似泛出一点尖锐眸光,
“笑儿不想见我吗?”
赵常乐撅嘴,却难掩眸中失望。
息哥哥来找她当然好,可她更想杨错啊。
透过书房竹帘,她往书房里看去,看到胥白尹抱着竹简,跪坐在杨错案桌旁。
二人不知又在说什么,胥白尹摊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字,杨错则微微偏过头,他眸色浅,不笑的时候显得冷。
可望向胥白尹的时候,却微微带笑,一副耐心模样。
他此时神情,与跟与她在一起时那副冷淡模样截然不同。
好像心口被掐了一下,赵常乐顿时觉出一股酸涩来,怀中竹简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的响。
书房里,杨错抬眸望过来,却只看到中山公主转身离去的裙摆。
公子息没有急着去追赵常乐,反而转过身来,隔着竹帘,狭长眼中意味不明,他微挑了挑眉,对杨错露出轻
嘲的笑。
而后公子息转身,游廊尽头追上了赵常乐。
他也不问她怎么忽然生气,只是笑着道,“下午陪你去打猎,好不好?”
赵常乐点了点头。
翘课出去玩!才不读书呢!
打猎,射箭,骑马,赵常乐喜欢这些事情,最不喜欢闷头坐在书房里看书。
猎场空旷,只有息哥哥和她,夕阳洒在大地上,天空宏阔,仿佛所有烦恼都不用担心。
赵常乐抽鞭纵马,将烦恼抛在身后。
做文章?她才不做,以后也不去书房了。
至于杨错,哼,既然他不喜欢她,那她也决定不喜欢他了。
父王说她是最尊贵的公主,不能受一点委屈,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
她喜欢他那么久,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她再不要喜欢他了,大不了让父王找一个比杨错更高,更帅,学问更大,脾气更好的人来做驸马!
赵常乐转头,对落在身后的公子息大笑,
“息哥哥你骑术不行,跑太慢了!”
公子息停马,笑着看她,伸手捏她的脸,
“我这是让着你呢。”
十八岁的公子息,与八岁那年刚出冷宫时截然不同。
当年他孤弱瘦小,唯有目光狠戾。赵常乐第一眼见他时,觉得他像是荒野上的一头狼。
她曾被父王抱在怀中打猎,在父王宽厚的胸膛中,她亲眼看着一头狼的后蹄被箭射中,但它最后却逃脱出去。
绝地求生的困顿,不服输的阴郁,有仇必报的睚眦。公子息有这样一双狭长的眼。
十年过去了,他虽还是不受宠的公子,但性格却已大变。
狭长眼眸似是多情,薄唇总是带笑,腰畔玉笛,手上玉戒。他惯穿深红衣服,愈发显出一种过份的风流来。
赵王有二十多位公子,唯有公子息最是英俊。
他翩翩行过深宫,不知能带起多少侍女的眼波。
他望向谁,好似世界尽数消散,目光里和心里,只余那人一个。
他那么多情,却又那么深情。
赵常乐看着公子息的眼睛,忽然道,
“以后你成亲了,可要用布把眼睛蒙上。”
公子息挑眉,赵常乐笑着解释,
“不然看谁都一片深情,未来嫂嫂怕是要气死。”
她在马上笑成一团,公子息不语,只是含笑往过来,一瞬间目光里某种情愫若海,似漫过来,要将她淹没。
赵常乐自己笑得厉害,险些跌下马去,可她笑了半天,却不见息哥哥羞恼,一时不知为何,被他目光看得不
好意思。
她收了笑,好似隐约察觉什么,却又无法琢磨清楚,忽然觉得无比尴尬,只想逃离。
她连忙扬鞭,马儿长鸣,瞬间将她与公子息的距离拉开很远。
宫中马场很大,是一片极开阔的草地,以木围栏围住。
她纵马跑到马场边,就看到木围栏外,站着一道白衣。
杨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她,夕阳将他白衣染上温柔颜色。
赵常乐只觉得心头一跳,不受控制的,就有欣喜涌出来。
可转而她又有些不满,暗自嘟囔,“他来干什么?”
谁稀罕见他呢,哼!
就这么矛盾着,马儿慢慢的载着她,跑到杨错面前去。
赵常乐翻身下马。
她今日穿一身胡服,肩背挺直,腰肢细弱,却并不柔软,显出蓬勃的生命力来。
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并不似以往热情,
“你来干嘛?”
杨错声音还是不透任何情绪,依旧平淡,
“下午你和公子息没有来上课。”
赵常乐心想,原来是查岗来了。
她想起来自己今天被胥子批评,又被胥白尹嘲笑,还有一篇文论要做。
她从小就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格,闷在书斋里听胥子老头絮叨,只是为有机会和杨错多接触。
可他一直对她冷淡,却对他的师妹那么耐心。
他师妹读书多,学问大,她跟他师妹一比,除了公主身份之外,什么都比不过。
既然如此,那就不比了。
赵常乐一甩手中马鞭,把地上青草抽的一弯,她道,
“不止今天下午,以后我都不上书房了。今晚我就跟父王说去,书房不好玩,我不想去了。”
说罢也不看杨错,腾腾几步,脚上鹿皮小靴踏过青草,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
可擦肩而过的瞬间,杨错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赵常乐一时羞一时气,“你干嘛,放开本宫!”
杨错浅色眼眸望过来,好像看出她的心思来,他有些犹豫,却好像又很坚定。
他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呼吸可闻。
赵常乐睁大眼睛,透过他肩头,看到他身后一望无际的草场,阔朗的天空,与温柔的夕阳。
他低头,第一次轻吻她。
“文论我已经写了,你晚上只要誊抄一遍就是。”
赵常乐还没反应过来。
“明天还上不上书房?”
少女热情如太阳,追求着他,缠绕着他,将所有阴影驱散。
可他自己就是阴影,就是昏暗,如果接受她的喜欢,自己将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最好不要同她接触,对她冷淡。
可是他爱她,上一世爱她,这一世更爱她。
他不能失去她。
赵常乐懵住,鬼使神差般点头,“明……明天还上书房。”
赵常乐只羞涩了片刻,啊啊杨错在向她表露心意!
他吻她!
以后每天都上书房!
她眼中笑意几乎要漫出来,可面前杨错表情骤变,目光瞬间冷峻,他转身,一手将赵常乐拨在身后护住,一
手伸出一抓。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被杨错抓在手心,擦破了手心皮肤,被牢牢握住。
箭尾羽毛不住摇晃,足见此箭力道之大。
夕阳下,公子息骑在马上,手中弓弦仍嗡嗡震颤。
他手指紧紧握住弓箭,指节用力的泛白。
一箭之地,公子息看着杨错,目光几近怨毒。
赵常乐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对公子息喊道,“息哥哥!你怎么回事!”
公子息控马前行,在赵常乐面前翻身下马,将所有情绪藏住。
他唇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笑意,
“刚射一只鸟儿,结果射偏了。”
随手将长弓挂在木栏杆上,他伸手拉住赵常乐手腕,一把拉到身前,赵常乐险些被公子息拽了个趔趄。
息哥哥好像生气了?
可公子息开口,又是惯常的口吻,“笑儿吓到了?”
赵常乐撅嘴,“你差点就射到杨错了,我快吓死啦!”
语气中昭然若揭,都是对杨错的关心。
少女唇色莹润,是被吻过的春意,双颊微微泛红,看着杨错,她目光里都是关切。
被压制的情绪瞬间涌出,公子息手掌紧紧握住,将赵常乐手腕死死禁锢。
赵常乐却“嘶”一声,“息哥哥你把我捏疼了!”
她甩开公子息的手,解开腕间护腕,手腕上已留了一道红痕。
中山公主娇贵,一点磕磕碰碰都会在皮肤上透出痕迹来。
那么以后,她夫君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将在她肌肤上留下痕迹,久久不能散去。
公子息伸出手,想要去抚摸赵常乐泛红的手腕,可杨错却先他一步,将她手腕轻轻握住。
他收回空落落的手掌,看着杨错,心中从未如此暴虐过。

第 21 章
书房。
杨错和胥白尹相对跪坐,杨错还是一副正襟危坐的端方模样,胥白尹却懒散许多,随便从杨错桌上抓了一份
竹简,当做扇子给自己扇风,
“啊呀,赶了一个月的路,终于从东越回来了,累死人了,最近天气真热,我是不是又晒黑了?”
因常在外游历,胥白尹肤色呈蜜色,蓬勃又健康,整个人像是一棵生机盎然的树木。
杨错皱眉,身体前倾,从她手上一把抢过竹简来,从背后取了把羽扇,
“竹简岂能用来扇风,成何体统。”
将羽扇递了过去。
胥白尹一把接过羽扇,继续哼哧哼哧地扇风,同时觑了杨错一眼,
“师兄你啊,古板得很,竹简可用来写字,自然也可用来扇风,若是你愿意,也可用它来擦屁……”
“白尹!”
杨错沉下声来。
胥白尹连忙捂嘴,“我错了我错了,不敢有辱斯文!”
说罢又笑了起来,
“啊呀师兄,你不给我爹当儿子真是太可惜了,你学问得他真传,就连刻板拘谨的性格都跟我爹一模一样。
我爹这辈子只得了我一个闺女,本想将我培养成满腹诗书的才女,谁知我竟这么惫懒,不爱诗书典籍,偏爱游历
山水,他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只恨自己没有亲儿子继承衣钵。”
杨错正在卷竹简,闻言瞟了她一眼,“不可妄言老师。”
胥白尹嘿嘿一笑,不理他的教育,自顾自说道,“不过你没投胎到我家,也算好事!嗯,好事!”
若是他投胎到他们老胥家了,真成了自己的兄长,自己喜欢谁去啊!
她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漆黑有神的目光落在了杨错身上。
我的师兄啊,他像是山上松,林间风,高洁雅致。
大概是她这个人活得热烈自在,因此互补般的迷恋杨错这样沉静的男子。
胥白尹托腮看着杨错,杨错垂下眼,避过了她灼灼的目光,“师妹在东越游历一年,有什么新鲜见闻?”
试图引开胥白尹的注意力。
胥白尹点了点头,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开始侃侃而谈,
“我跟你讲,中原大地我游遍了,还没见过东越那样明丽秀美的山水,真是见之忘俗,恨不得结庐在那里,
永远不回来了!不过那里的风俗却很奇怪,东越的人纹身断发,皮肤黝黑,言语拗口极了。因为同中原来往封闭,
他们那儿几乎没有人会雅言,若不是我找了个向导,光语言这一点,就够我寸步难行了!”
“啊对了!”
胥白尹说着就从随身包袱里掏了个小巧的漆盒出来,“远游归来,岂能不给师兄送礼!”
杨错接过,“这次是哪条溪流的水,还是哪块高山的土啊?又或是哪个村边的桃花?”
这些礼,都是胥白尹从前远游带回来过的礼物,杨错收得无奈,还不得不赞一句她“别出心裁”。
掀开盒盖,竟发现是一盒茶叶,青翠多毫,香味醇厚甘甜,细细闻来,竟有兰草一般的幽香。
胥白尹道,
“这叫云雾茶,长在庐山上,当地人爱喝,我游历到庐山,觉得味道不错,顺手摘了一罐给你。”
杨错目光带笑,看来这礼物他颇是喜欢,他对胥白尹一拱手,“多谢师妹。飞白,去,将茶煮了。”
飞白应了一声,接过漆盒,走到书房外,将之交到了茶炉边的赵常乐手上。
“什么啊?”
赵常乐茫然接过漆盒,打开盖子,见是一罐茶叶,轻嗅了一下,不待飞白回答,她便了然地点了点头,
“哦,庐山云雾茶。”
飞白瞪大了眼,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祭酒都不知道呢。”
她怎么知道?
中山公主在王宫里,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尝过?
云雾茶忌讳多次冲泡,否则味道不佳。赵常乐取来沸水,将水倒入茶盏中,然后再倒入些许茶叶,对飞白道,
“好了,端进去吧。”
飞白又瞪大了眼,“你不是煮茶要煮三沸么,怎么这回随便泡一下就好了?你可别唬我!”
赵常乐白他一眼,
“你看杯中,茶叶正在上下舒展,这是所谓‘茶舞’,乃云雾茶的绝妙之处。你再耽搁,祭酒连茶舞都看不
着了。等茶舞罢了,茶叶的清香就激出来了。”
飞白连连点头,端着托盘匆匆进了书房。
飞白刚将茶盏搁在案桌上,却见胥白尹忽然一拍大腿,
“啊呀,飞白,我倒忘了嘱咐你!”
飞白一怔,“小胥夫子请指教。”
“当地人告诉我,云雾茶是不能煮的,煮了则失味,最好要冲泡,还能看到‘茶舞’呢!”
飞白笑了笑,掀开茶盖,“夫子,您看!”
只见杯中茶叶正在上下浮动,有的上浮,有的下沉,舒展叶片,好似在舞蹈一般。
胥白尹扬手,狠拍了拍飞白的肩,飞白疼的龇牙咧嘴,听胥白尹夸赞,
“呀,一年不见,飞白你怎么变得这么聪明了!”
飞白连忙摆手,
“这茶可不是我煮的,如今有个专门煮茶的女裨呢!”
胥白尹“咦”了一声,“专门煮茶的……女婢?”
她抬眼看了看杨错,却见他只是垂着眼,不语地看着盏中茶舞。
胥白尹一笑,“飞白,把那个女裨叫进来,我倒想问问她的茶艺。”
飞白应声出了书房,稍后就带着一个少女进了屋子。
胥白尹抬眼一看,见她穿一身不大合身的褐色粗葛布衣,越发显得身体瘦削。她向来不喜欢那种弱不禁风的
姑娘,见了心中不免嗤笑一声。
这女婢微垂着头,看不清模样,脊背挺得很直,没有一般奴仆卑躬屈膝的姿态,于清瘦中倒显出几分不屈的
风骨来。
她站在下首福身行礼,“拜见祭酒,拜见小胥夫子。”
胥白尹问道,“这云雾茶乃东越特产,你怎么知道如何煮?”
赵常乐回答,
“奴以前是长阳君府中舞姬,学过一些茶艺。”
胥白尹越发皱眉,“长阳君府的……舞姬?你怎么来杨府了?”
赵常乐心中略有不悦,觉得胥白尹像是登堂入室的女主人一般,用一种警惕的目光探查着她。
但她还是恭敬回答,“上回长阳君府开夜宴,奴——”
每回被问起,就要回忆一遍当初爬杨错床的事情。往事不堪回首。
“夜宴上奴伺候不周,不小心伤了祭酒,长阳君遣奴来杨府负荆请罪,幸好祭酒宽宏,饶恕奴的罪过,让奴
留在府中做活,给奴一条生路。”
胥白尹点了点头,这倒是师兄的行事风格。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长什么模样?”
胥白尹状似不经意命令道,好似只是纯粹的好奇。
杨错依旧不言不语,目光落在桌上茶盏上,盏中云雾茶已然舞罢,静静聚集在茶杯底部,而杨错也像茶叶一
样一动不动,浑似入定了一般。
赵常乐皱了皱眉,不大喜欢自己被当做货物一般任人点评,然而她一个奴仆,只有听话的份,闻言只能将头
抬了起来。
胥白尹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
第一眼,是故人重逢般的惊讶,第二眼惊讶消散,第三眼则皱起了眉,移向了杨错。
第一眼,将她认作是已故的中山公主;第二眼,看清她并非中山公主,只是与她眉眼相似;第三眼看着杨错,
则是认定杨错将自己带在身边,是另有所图。
胥白尹对杨错笑道,
“师兄,这个女裨……长得挺漂亮啊!”
她语气戏谑,挤眉弄眼,默不作声地将探问隐在玩笑之后。
杨错面色不变,甚至连目光都未抬起来,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胥白尹的话。
胥白尹不甘心,又夸张地哀叹道,“这年头,一个女奴都这么漂亮,我真是自惭形秽啊!”
杨错又淡淡“嗯”了一声。
胥白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闷不已。
师兄喜欢那个女婢么,看不出来?
不喜欢么,更看不出来!
她心有不甘,决定从这女婢下手,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来杨府多久了?……”
一连串的问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质问。
她语气变得咄咄逼人,目光也在赵常乐身上不住打量,好像真将她当做货物了一般,努力在她身上找残次缺
陷。
赵常乐眉皱的越紧,心中十分抗拒胥白尹这样不客气的问话,抿唇收颌,神情不大高兴。
似是感受到她的情绪,杨错忽然抬眸,道,
“阿乐,下去吧,此处无事了。”
赵常乐愣了愣,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目光亦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温和,似是安抚。
赵常乐心头倏然一跳,飞快别开眼去,退出了书房。
“诶师兄,我话还没问完呢!”胥白尹皱起了眉。
杨错将目光从赵常乐身上收回,“从前没见你对一个奴仆感兴趣,今日怎么了?”
胥白尹轻哼一声,“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她叫什么,阿乐?模样名字跟……都很像呢。”
“那又如何?”
杨错脸上笑意立刻收敛,冷清清一双眼对上了胥白尹,“我身边用什么人,还要向你报备?”
“你!”
胥白尹恼了,师兄就是这样子,不管谁提起中山公主来,他立刻就变得冷冰冰的,那人简直成了他的逆鳞,
不仅不能动,连提一句都不成。
凭什么!
“师兄,你身边谁伺候着,跟我是没关系,可这个名叫阿乐的女婢能一样么?”
“白尹!”
杨错手中竹简啪地一合,身上温和气质收敛,整个人显出一股冷厉来。
他浅色眼眸望过来,竟带了莫名压迫,
“你今日累了,风尘仆仆,歇息去吧。”
胥白尹毫不示弱,一拍案桌,
“我不累,不休息!我今天非要跟你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不可!”
胥白尹这一拍案桌,声音颇响亮,赵常乐在廊下,被惊得往书房一看,就见飞白悄悄从书房退出来了。
书房隐约有争吵声,飞白对她嘘了一声,指了指院子里,让她离书房远点。
赵常乐跟飞白走到院子里,确保听不见他们吵架。
其实她还挺想听他们在吵什么的。
赵常乐问飞白,“小胥夫子不是祭酒的……未婚妻么?怎么一见面就吵架了。”
飞白作势要捂她嘴,赵常乐连忙避开他的手。
飞白警告道,“这是哪里的闲话,就敢乱说。”
他解释,“什么未婚妻,都是闲扯出来的。祭酒不跟女人亲近,这么些年也就跟小胥夫子能说上几句话,一
来二往,别人看着亲密。祭酒也不成亲,小胥夫子也不成亲,旁人以为他俩是一对呢。什么未婚妻的,以后这话
可不能乱说,被祭酒听见了,要发脾气的。”
赵常乐忙点头,“我知道了。”
原来不是未婚妻啊……

第 22 章
赵常乐在院子里跟飞白站了一会儿,忽然见书房竹帘一动,杨错掀开帘子走了出来,脸色沉沉,明显是生气
模样,径直就出了月门洞。
飞白连忙跟上。
胥白尹跟在杨错身后大喊,“师兄,你做什么去!你站住!”
听语气也是怒气冲冲。
苎麻白衣越走越远,很快就隐没在了夜色中。
胥白尹追到门外,追不上,愤愤地踢了一脚廊柱。
中山公主中山公主,这个名字简直就是魔障!
胥白尹实在不懂,为什么情之一字会深到如此地步,竟然到了触之即畏的地步。
仿佛伤痕已然刻骨,烂在了骨头里,皮肉看起来是好的,可轻碰一下,便是锥心之痛。
这样的情感,胥白尹无法理解。
她多洒脱,喜欢师兄,可并不为他伤神。天下这样大,山水那样多,她有许多地方想要去看,偶尔抽空想一
想他,心中带着酸,却也喜悦。
胥白尹幽幽叹了口气,斜靠在廊柱上半晌不语,忽然她眉梢动了动,侧眼往院中看去,见角落里静站着名叫
阿乐的女婢。
她站的那一处偏僻,廊下羊角灯照不进去,遥遥看着,只见眉眼遥遥映着灯光,凤眼熠熠生辉,胥白尹一句
“中山公主”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见鬼,自己怎么总觉得这女奴同中山公主是同一个人?
其实她们二人除了眉眼,脸庞是迥然不同的——
中山公主的相貌更娇憨一些,脸庞有些婴儿肥,显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但这女奴则成熟许多,下巴纤薄,
眼神冷锐,整个人好似一件被摔碎的瓷器,有种玉碎之后的锐利。
胥子在赵王宫里教过一段时间的书,胥白尹被点名做中山公主的伴读。
只是她自有清高骨气,纵然是伴读,也不想讨好那位公主,反而不喜欢她。
那位公主,也就是出身好一些,从小被人千宠万宠的,一点不知愁,整天只想着玩。
胥白尹才不喜欢那种不学无术的人呢。
不过她整日笑吟吟的,热情的很,也不怎么摆公主架子,像个小太阳,倒真应了她闺名的“常乐”二字。
听说中山公主打小就爱笑,还是吃奶的婴儿时,除了饿了渴了这类生理需求,其他时间一点都不哭,旁人一
逗就咯咯笑个不停。因此赵王才取了这个名字。
第一回进宫做伴读时,二人还不熟呢,中山公主就对她笑个不停,
“你是胥白尹,对不对?胥子的女儿。”
她笑起来,明媚极了,
“你这样好看,是不是胥子年轻的时候,也非常英俊呢?”
“呀,那他如今怎么长得这样凶巴巴……”
她紧接着又嘟囔道。
胥白尹连答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见她吐了吐舌头,“我是不是话太多了?父王天天说我聒噪,比鸟雀还吵,
我说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父王还不信,非说我就是话多。”
胥白尹不由自主,竟也有点想笑。
她觉得这位公主挺好玩的,叽叽咕咕,像春日雏鸟儿,生在春光最烂漫的时光里,没见过严霜,没见过酷暑,
身上有一种太脆弱的美好。
但二人中间横亘了一个杨错,胥白尹同杨错青梅竹马,纵然知道政治婚约不可解除,可还是下意识不喜欢这
位公主。
二人私下交情不多,但有时候她会问胥白尹课业,胥白尹指点几句,她睁大眼睛,夸赞她,“你好厉害!”
胥白尹刚得意片刻,扭头就见她又哒哒哒跑到师兄身边去,将胥白尹刚说过的话重复一遍,末了微仰着下巴,
一副自信模样,对杨错道,
“你看,我解释的对不对?!我说我刚才认真听课了,你还不信!”
胥白尹:……
也是服了她现学现卖。
真不知道,师兄那样学问高深的人,怎么偏偏和这个不学无术的公主有婚约!
师兄就应该配……配她这样读书万卷的人!
但胥白尹也知道,自己对杨错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因此及笄之后,便果断放手,自己仗剑游历山河去了。
山水让人清心。但极偶尔的时候,胥白尹躺在山间水畔,想起杨错,想起那位爱笑的公主,想,他们怕是已
经成亲了吧?不知道师兄那样严肃的人,同那位爱笑公主相处起来,又是什么样子呢?
直到后来她才听到消息,杨错叛乱,赵国覆灭,中山公主撞阶,自尽殉国。
那时她正在东越游历,望着东越澄净的山水,她忽然有些怅然——
那个春日雏鸟儿一般的女子,竟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在挚爱的面前。
绝艳易凋,连城易碎。
美好的东西,总不得善终。
胥白尹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目光又朝那名叫阿乐的女裨看了一眼。
一双眼睛着实是像,初见确实让人心中一颤。
可细细看去,其实是截然不同的模样与性格。
那女婢冷着一张脸,目光深深看不透。同中山公主爱笑的性格不同,那女婢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知喜悦与
笑容是什么。她唇角略下垂,嘴唇也偏薄,整个人显得倔强又清苦。
她整个人那样沉重,像是灵堂前挂着的白幡,看着轻飘,可风都吹不动。
那个爱笑爱闹,春日雏鸟儿一般的公主,怎么会同这个悲苦的女婢相似呢。
胥白尹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是魔障了,一双凤眼而已,世上人千千万,长凤眼的人多了去了。
她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书房。
走出小竹林时,忽然迎面遇上一个提灯的女仆,胥白尹定睛一瞧,认得她是宁葭。
宁葭见到了她,颇为惊异,连忙对她福身行礼,
“小胥夫子,您什么时候回来了?听说您一直在外游历山水,我很担心您的安全呢,您可算平安归来了!”
态度十分热情。
宁葭虽喜欢杨错,但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与他身份差距悬殊,就算二人在一起,自己顶多做个妾夫人,
而正室呢……胥白尹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她喜欢杨错,杨错却不喜欢她,若是她成了正室,宁葭不怕被她分
去宠爱。
因了这些弯弯曲曲的心思,宁葭一向对胥白尹十分热络,而胥白尹常年游走江湖,三教九流都有接触,一点
没有架子,宁葭对她热情,她也投桃报李地同她关系不错。
胥白尹笑道,“我晚上才回来的,刚到不久。”
宁葭道,“您跟祭酒一年没见了,不多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才亥时初刻,也不算夜深。”
胥白尹半气恼半无奈地摆了摆手,“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这人认死理,我不想同他讲话!”
宁葭见状,猜他们二人大概是闹了别扭,笑道,
“祭酒脾气最温和了,对谁不是客客气气的,也就每回见了您无奈得很,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
呀……”
掩嘴笑了笑。
胥白尹不为所动,脸一点都不红,“行啦,你别乱猜,要真是冤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分明是触了他的逆
鳞。”
说到这里,她忽然问道,“宁葭,那个……书房煮茶的那个……叫什么阿乐的,你知道吗?”
宁葭立刻拉下了脸,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她翻了个白眼,
“您也看见她了,是不是长得跟狐狸精似得?天天妖妖调调的,在祭酒跟前转悠。您不知道,她这人啊可不
干净。我阿父说了,之前她是长阳君府的舞姬,您知道舞姬是做什么的吧,专门伺候男人的,最会什么狐媚手段
了。她来咱们府才几天,本来是个扫地的,结果嗖一下,就成了祭酒身边的煮茶丫头。哪个奴仆的升迁速度这么
快,说她没使什么狐媚手段,我才不信!”
宁葭越说,胥白尹越发沉默了下去。
对中山公主的嫉妒,原本随着她的死去彻底被埋葬,可此时,那些嫉妒从土里挖开,重新冒了出来。
看着胥白尹越来越沉的脸色,宁葭知道自己的挑拨起了作用,她笑着福了福身,
“您赶远路回来,一定很累了吧?这会天色太晚,客房我这就让人给您打扫去。”
**
赵常乐茫然地转头四顾一圈——怎么回事,忽然间大家都走了?
不知为何,杨错忽然愤而离去,飞白则紧跟着他;
不知为何,胥白尹叹了口气,也惆怅地离开了;
不知为何,转瞬间这书房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那她现在该干嘛啊?
在这儿等着,可是自己又没事做;
回房休息,可是又不敢擅离职守。
目光透过窗户落在书房的案桌上,忽然间,一个想法从她脑中跃了出来——
左右无人,岂不是……盗字的大好时机!
感谢胥白尹,感谢杨错,感谢他们二人的争执,不然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碰上。
跨过门槛,进入书房,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她的心已经开始剧烈地跳动,做贼心虚,此言真不虚也。
一进入书房,赵常乐立刻将门窗紧闭,只将窗户留了条缝,便于随时看到门外来人。
她站在书架前,匆匆翻找了起来——
密文……密文……
杨错的字她是知道的,只是密文又长什么模样?
赵常乐翻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找到。
她心中着急,一边翻找,一边不住透过窗缝往院外看去,提心吊胆的,别提多紧张了。
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忙中生乱,她翻找间不慎抽出一卷竹简,却不料将竹简背后藏着的一个锦盒带了出来,
啪嗒一声,锦盒落地,一卷画轴咕噜噜滚了出来。
这小小一声,在赵常乐耳里,却同平地一声雷没有区别,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跪在地上将画轴
抱了起来,这才长嘘一口气。
吓死人了。
画轴与字迹无关,她便没有打开来看,随手放回书架上,继续翻找。
翻了半天,终于在书架深处的一个锦匣里翻出几封丝帛。
赵常乐翻出丝帛一瞧,愣住——这就是杨错的密文?
主人不早说,她自己也会写!
以前,她常去杨府找他玩,有一次碰到他不在府上,她便在他书房里胡乱翻检,却翻到这样的古怪字迹,不
知是哪族文字。
她看得奇怪,翻来覆去都没看太懂,直到杨错回了书房,见她手里拿的东西,当时脸色一青,狠狠抢过丝帛,
“谁许你翻我东西的?!”
赵常乐难得在他脸上见到那样神情——说是生气,可好似又带着慌乱,仿佛那密文写着什么秘密,一旦被发
现,便要摧毁一切。
他发了极大的脾气,好像恨不得活吃了她,竟然径直将她撵了出去。
说她不生气,那是假的,谁敢同公主发脾气?
可她也知道自己理亏,到底乱翻别人东西不好。
一时之间心里矛盾,可又拉不下脸向他道歉,犹犹豫豫的,不知道怎么办。
因此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都没有去主动找他,见了他说什么呢?道歉的话说不出口,装什么没发生也不行,
干脆逃避,当缩头乌龟好了。
就算是宫宴上那样场合,她目光都不敢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将她拦住,一把拉在假山石后,一双眼中情绪翻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头一次那样紧,好像要血肉纠缠,生怕她离开。
彼时赵常乐还不知道,她偶然翻出的密文,其实是当年杨错勾结他人,密谋叛乱的书信。
他一边同她谈情,一边密谋推翻赵国。
一边爱她,一边伤害她。
一边伤害她,一边怕她离开。
那一次的争执风波,被杨错那一抱,便消散了。
只是赵常乐依旧对那种奇怪字迹感到好奇,杨错又存心想哄她开心,闲暇时,教过她只言片语。

第 23 章
回过神来,赵常乐盯着手上丝帛细看,是边关军事安排之类的密文,涉及到对北方蛮族的战争,所以用密文
写,怕泄露军情。
主人想要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常乐忙从窗缝往外一看,是宁葭!
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将手中丝帛塞入衣襟,匆匆将书架恢复原样。
这时宁葭已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宁葭声音尖锐,她手里提着食盒,大概是来送夜宵的。
心跳得快极了,手甚至开始颤抖。
赵常乐捏紧了手掌,生怕宁葭发现她盗字的事情,心想一定要转移她的注意力。
于是她故作刁钻反问宁葭,
“我怎么在这儿?我本来就在书房做事,当然可以在这儿了!你来书房才叫奇怪吧!”
宁葭见她反驳,注意力果然只集中在她身上。
她瞪着赵常乐,
“我是大丫鬟,我怎么不能来了?你一个煮茶丫头,没上没下、没尊没卑的,竟然骂我!别以为你如今在飞
白手底下干活,我就拿你没办法,我阿父可是管事,我要罚你简直是轻而易举。”
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宁葭恨恨咬牙,
“你去给我提满满一桶热水回来,给我放屋里,待会儿我要洗脚。”
无故打骂是不行的,可使唤阿乐做点事情,那还是可以的。
一桶热水,那得多重!就让她好好替自己跑腿才是!
赵常乐就要反驳一句“我才不去”,可转念一想,忽然答应,“好。”
宁葭见她答应,只当她服了软,冷笑一声,“那你还不快去!看见你就烦,别在我跟前晃悠。”
赵常乐走出书房时,看了一眼更漏,正是亥时二刻——她要去找黑齿。
那封帛书要赶紧给出去,留在自己身上,只怕夜长梦多。
赵常乐出了书房,一路往大厨房小跑。
那片帛书就藏在她的胸口,光滑的丝帛紧紧贴着她的肌肤,好似某种温柔的轻抚,可却无法柔软她冷硬的心
肠。
把丝帛给主人,主人便会伪造书信,诬陷杨错吧。
父王……父王……我要替你报仇了!
这时一辆小木车吱吱呀呀,迎面推了过来,车上摆着两个大木桶,桶里的臭味远远可闻。
是黑齿。
赵常乐站在路边等了一会儿,黑齿终于走了过来,他还是脏兮兮的模样,神情则木呆呆的,有种对痛苦逆来
顺受的麻木。
但在看到赵常乐的一瞬间,他那种木然的神情消失了,浑浊的眼变得精明起来,盯着赵常乐,“姑娘离远些,
小心泔水溅你一身。”
赵常乐四下环顾了一圈,确认周围没人,准备取出帛书来,黑齿连忙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贸然动作,然后
扑通一声跪下下来,
“对、对不起,泔水不小心溅到了姑娘身上,姑娘大人有大量,别打我了!”
赵常乐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黑齿的意思,指着黑齿大骂,
“走路不长眼睛,什么脏的臭的就往我身上倒,没规矩的家伙!”
说着就扬臂往黑齿头上打去,黑齿连忙扬臂去挡,“姑娘别打啦,我错了,错了!”
二人手心有短暂的接触。
赵常乐出够了气,这才收回手掌,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懒得同你计较,赶紧滚,
满身怪味,臭死人了!”
黑齿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推起木车走远了。
掌心相触的短暂瞬间,那封帛书已然递给了黑齿,柔软的胸膛此刻紧贴着的便只有粗糙的葛布衣,好似心间
骤然空了一块,有些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将手按在胸口,强行驱赶走那一片莫名出现的情绪。
盗字任务,完成。
**
终于送走了帛书,赵常乐心下稍松,本不想给宁葭打水的,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乖乖提了一桶热水,晃荡回了书房。
热水颇重,她走的慢,转过游廊时,却险些撞上脚步匆匆的宁葭。
赵常乐忙道,“水我给你提过来了!”
累死了!
可谁知道宁葭神色十分慌张,见到她时,目光闪了闪,好似做了错事怕被发现一样。
“我……热水我不要了。”
她掠过赵常乐身畔,匆匆离去。
赵常乐皱眉。
这人有病,故意折腾她是不是!
算了,好歹是满满一桶热水,宁葭不用,她正好待会儿睡前擦身子。
将热水放在一旁,赵常乐先回了书房,见灯火通明,飞白正在整理书案。
见她回来了,飞白略带不满,“你跑哪儿偷懒去了?”
还以为这丫头挺听话的,没想到也是个懒坯子。
赵常乐吐了吐舌头,没有辩解,忙帮着飞白整理案桌。收拾好之后,书房落锁,赵常乐便回房休息了。
黑齿自有向外传递消息的办法,帛书送到公子息手里时,已是次日黎明前夕。
黎明前天色最暗,夜色那样深,仿佛永远也亮不起来。
公子息听人报信,很快便醒,他随手披了一件白狐毛披风,赤脚敞胸,接过下人传来的书帛。
书帛上字迹弯弯曲曲,并非常用隶书,也不知是哪族语言。
公子息微微皱眉,却觉得好似有些熟悉……
他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他拧眉细思片刻,却毫无所获,只好放弃思索,吩咐道,“把章先生请过来。”
明面上,公子息是前朝公子,像长阳君一样,整日歌舞宴乐,不问政事。
暗地里,公子息无一日不在暗中筹备,他自收罗了一批能人异士,这位章先生,熟知异族文字,极善仿他人
字迹。
片刻后,章先生到,拿着丝帛凑到灯下细看,翻来覆去看了多遍,末了发出一声书生感叹,
“我还以为这文字已经失传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
看公子息眉眼不耐烦,章姓先生忙道,“这是姬氏王族文字,自二十年前赵烈王屠尽姬姓宗族,此文字便失
传了……”
赵王死在乱军之中,后以“烈”追封,也算是给这位英武雄壮的国君一个完整句号。
章先生话音刚落,却见公子息脸色微变,一把从他手上抢过丝帛。
章先生一时讷讷,不敢多言,心猜自己提及赵王,怕是触碰了这位前朝公子的痛处。
公子息看着丝帛上文字,猛然想起了——为何这种古怪字迹会给他带来莫名熟悉感。
冷宫里,他的母亲是低贱宫人,苍白瘦弱,目光总是深深,好似在缅怀什么。偶尔她用树枝在土地里写什么,
好似就是这种字迹。
他母亲死的太早,他五岁时便去了。若是死的晚一些,这样的文字,她应该会教给他。
为何杨错会通这种文字?
公子息捏紧丝帛,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深不见底的杨错。
公子息冷静下来,很快平静心情。
无论杨错有什么秘密,他都不关心。
他要他死。
他将丝帛交给章先生,狭长眼眸都是狠戾,
“好好研究,给我仿写同样字迹。”
**
盗字任务完成后,赵常乐绷紧多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无论主人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反正她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心头大事放下,赵常乐睡了个天昏地暗,直到日上三竿还没醒来。
反正杨错上午都在王宫授课,她起得早也没事做。
谁知睡的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猛推自己。
“阿乐,阿乐你快醒醒!”
丹河都快急死了,偏炕上的人睡的死猪一般,阿乐要是再不醒,她就泼凉水了!
赵常乐睁开眼,还觉得困,口齿含糊,“丹河,怎么了?”
丹河急的满头汗,“怎么了?天要塌了,你闯大祸了!”
“什么?”
赵常乐反问,脑中急速冒出一个可能性来——盗字的事被发现了?
她脸色骤变。
丹河见了,愈发肯定赵常乐就是祸首,从床头取来外套就往她身上套,
“赶紧收拾收拾,去书房见祭酒吧!我在杨府三年了,几时见过祭酒发那么大脾气,直接把茶盏给摔了!”
“等等,”
赵常乐一把抓住丹河的手,
“祭酒为什么事发脾气,你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啊!你别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匆匆洗漱后,被丹河连推带拉,赵常乐一路小跑来到了书房。
正午的太阳正大,明晃晃地照着,没有一丝风,书房内外安静极了,气氛十分压抑。
赵常乐狠狠掐了一下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进了屋子。
书房里,杨错正临窗站着,背着众人,手负在身后,看不清神色如何,他身后案桌上放着一卷摊开的画卷。
宁伯站在他身后。
飞白正蹲在地上,捡着满地的碎瓷片,见她进来,他朝她看了一眼,示意她跪下来。
下跪行礼,如今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
她捡了块没有瓷片的青砖跪了下来,听飞白道,
“祭酒,阿乐来了……”
杨错没有说话,甚至连衣袖都一动不动,站在窗边浑似入定了。
飞白清了清嗓子,站起来道,
“阿乐,祭酒书房有一副极珍贵的画卷,昨日还是好好地,今天取出来一看,却发现它被烧坏了。是不是你
做的?”
原来不是盗字。
赵常乐心安下来。
什么劳什子画,她见都没见过。
不过为一幅画这么兴师动众,怕是什么绝世珍品,卖了她都赔不起。
这样的责任,赵常乐自然要撇清。
她摇头,
“不是我,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画。”
想了想,她补充道,“今天上午祭酒外出,我在房中睡觉,会不会是这会儿有人进了书房?”
飞白摇头,
“上午我在书房,无人进入。”
他望向赵常乐,
“阿乐,你好好想想,不是今天,就是昨晚,有没有人擅自进过书房?”
宁伯冷笑一声,
“飞白,她说她没做过,你就信了?我倒觉得她嫌疑最大。她没来书房之前,书房半点事都没出过,她这才
来几天,就弄坏了一幅画!”
什么话?证据都没有就诬蔑她!
赵常乐不服气,瞪了宁伯一眼。
忽然间,她想到一件事——
昨晚她去找黑齿时,宁葭独自在书房待着。她回书房路上,碰到宁葭神色慌乱。
会不会是她?
赵常乐冷静道,
“我觉得,可能是宁葭。”

第 24 章
赵常乐说出宁葭的名字,宁伯瞬间黑脸,
“你说什么?”
好像恨不得打她一顿。
飞白连忙拦住他,
“宁伯,只是怀疑,又没定罪,谁来过书房,谁就有嫌疑。连我也有嫌疑。你冷静些!”
赵常乐看了飞白一眼。
他能在杨错身边做贴身随从,也不仅仅是机灵活泼,遇到大事,他其实很稳重,比宁伯都拎得清。
赵常乐将昨夜事情解释清楚,
“昨夜祭酒和小胥夫子相继离开书房后,我在书房收拾,宁葭就来了,说是给祭酒送夜宵。她使唤我去提一
桶热水,说她一会儿要洗漱,我便去了。我去提水时候,书房里就只有宁葭一人。我回到书房时,遇上了宁葭,
她神色颇是慌张,如今想来,会不会是她——”
飞白打断了赵常乐的猜测,毕竟毫无证据,多说只是诛心。
飞白补充,“确实,我昨夜回书房整理,就碰上了宁葭独自在书房,她也说她是送夜宵的。我俩说了会儿话,
她便走了。不多时阿乐回来,我们收拾书房后,我便锁了房门,此后不可能有人进来。”
宁伯脸色变了变,很快反驳,
“胡扯!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便是真犯错了,也会直接承认。”
宁伯浓眉皱起,忽然问,
“昨夜祭酒和小胥夫子什么时候离开书房的?”
飞白想了想,“亥时初刻。”
他看过更漏,记得清楚。
“宁葭是什么时候到书房的?”
宁伯问,目光却盯着赵常乐,犀利如剑。
赵常乐顿时觉得口干,可又不能撒谎,“……亥时……二刻。”
宁伯冷笑,“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在书房独处了一刻钟?”
赵常乐心头一慌。宁伯不愧是老江湖,这么快就抓住了漏洞。
她说宁葭有嫌疑,宁伯不同她争辩,反而另辟蹊径,将她也拖下了水——
你自己也有嫌疑,有什么资格指证别人?
最重要的是,那一刻钟她在盗字,本来就是在做坏事,根本没法自证清白。
这时杨错忽然转身,窗外日光透过他肩头,他脸庞逆光,看不清神色如何。
但莫名的,所有人都觉出一股莫名压迫感。
杨错命令,
“飞白,把宁葭叫来。”
“是。”
不多时飞白带着宁葭过来了,出人意料的是,胥白尹也跟来了。
飞白对杨错解释,
“宁葭在客房同小胥夫子说话,小胥夫子也很关心这件事,所以跟我一起来了。”
宁葭的神情很奇怪,半是惶恐,半是兴奋,说不出的扭曲,她在赵常乐身边跪下,朝杨错磕了个头,
“祭酒……”
然后扭过头来,紧紧盯着赵常乐,“阿乐,听说你往我身上泼脏水?”
嗤一声冷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是某人,做坏事了倒打一耙,真是人品低劣。”
她这样理直气壮,赵常乐见了,几乎都要怀疑这幅画是不是自己梦游时弄坏了的。
宁葭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对着杨错又磕了个头,
“祭酒,我昨夜是来过书房,这不假,可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弄坏东西。我是亥时三刻到书房的,我叫阿乐去
给我提一桶热水,阿乐前脚离开,后脚飞白就来了。我听飞白说,那个弄坏画的人做贼心虚,怕人发现,把画放
进锦盒里,把锦盒藏到了书架上。若真是我干的,我哪有那么长的时间?还有,画被烧坏了,肯定一屋子烟味,
飞白当场就发现异常了!”
“不对!”
赵常乐反驳,“明明是亥时二刻,你进书房时,我还看过一眼更漏,怎会记错?”
宁葭反问,“证据呢?”
证据?哪有证据!
可她看过更漏,时间错不了。
宁葭非常自信,扬着脖子,
“你没证据,我可是有。昨晚我来书房,在路上遇上了小胥夫子,我俩说了好一会儿话,分别的时候正是亥
时三刻。小胥夫子,您说是吗?”
屋中人的目光一齐聚在了胥白尹身上。
胥白尹今日换了一身女装,青色的曲裾长裙,玉簪盘发,腰间的剑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玉饰与香囊。
或许是衣着的关系,她的神情不复昨日潇洒飞扬,反显得郁郁。
她若有所思,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常乐,然后又看了一眼宁葭,最后垂下眼去,望着面前方寸的青砖。
沉默许久,她才慢慢开口,“……宁葭说的对,我为她作证。”
赵常乐身体彻底僵了。
怎么可能是亥时三刻?她明明看过更漏的,分明是亥时二刻!
胥白尹在说谎。
为什么?
屋里有片刻的安静,沉闷地像暴雨欲来的低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间杨错开口,“所有人都下去,除了阿乐。”
宁葭最先离开,她跨过门框的时候,回转头轻蔑地看了赵常乐一眼,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跟我斗,你凭
什么?
宁伯紧跟着离开。
飞白回头,看了一眼赵常乐,无声叹了一口气,好似对她接下来的下场有所预料,然后便离开了。
胥白尹垂着脸,依旧沉默地盯着面前方寸的青砖,直到其他人都离开了,她才似有所觉,挪动了身体。她看
了赵常乐一眼,目光中似有歉疚,但终究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屋中只剩她与杨错二人。
她张了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杨错却忽然命令道,“你过来。”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冷,甚至还带着些被火灼烧过的、粗粝的感觉。
赵常乐有些心慌,攥紧了手掌,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书案边。
书案上平铺着一副画卷,一大半都已被烧毁。
这便是那副珍贵的画?
赵常乐细看,却愣住。
她以为这该是什么名家古画,可其实……这画还挺丑的。
画卷简单,天上明月,地下湖泊,并湖岸边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不过是最庸常的花好月圆人长久画面而已。
画卷被烧毁大半,若非她对此画熟悉,通过残卷,着实是看不出画的本来模样。
这是她自己画的画。
那一年她及笄礼刚过,母后让官员开始占卜婚事吉日,她的嫁妆也预备起来了。正逢杨错生辰,她玩心起,
随手画了这么一副画送他。
原来自己画画这么丑的啊。
可婚事吉日没有占卜出来,杨错的父亲却被查出里通外国,意图谋反,杨父大喊冤枉,当廷痛斥父王昏聩,
不堪为君,父王大怒,将他下到死牢之中。
数日后,杨父死在狱中。
杨府满门抄家,杨错仓皇逃跑。
后来再见他,就是赵王宫破那日,她身后是赵氏鲜血,他身后是数万叛军。
生死面前,感情不值一提。
重生以来这样久,赵常乐几乎都忘了,原来他们曾经那样相爱过。
重生以来这样久,杨错从未表现过任何痛苦或缅怀模样,她以为他早将她忘记。
一瞬间所有情愫涌上心头,她喉头几乎哽咽,一时忘了自己是谁,喃喃自语,
“这幅画……这幅画——”
可她话音刚落,一只手却立刻掐上了她的脖子,力道之大,仿佛登时要扭断她的脖子。
“这幅画……你用命来偿。”
反正他杀人如麻,手上的血够多了,洗都洗不掉,不在乎再多一条。
赵常乐被抵在满壁书架上,杨错生生将她提的双脚离地。
她喘息不过来,连辩解都说不出来,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他要杀了她,杀意这样浓,赵常乐察觉到了。
她真的没碰过那幅画!
可杨错却早已理智离体,根本听不进任何辩解,此时全凭一腔愤怒。
中山公主离世已满三年。
三年来,他夜夜难以成眠。
无边夜色那样深,他闭上眼,是她站在雄伟宫殿前,满身血污的模样。
她恨他。
所以她在他面前决然撞阶,连一丝辩解或挽留的余地都不给他。
鲜血溅了他满身,他跪在她面前,徒劳的用手去擦她额上的血,可怎么都擦不完。
她是被他逼死的。
如果不是他带领叛军攻城掠地,如果不是他兵临城下逼降赵王……
夜里闭上眼,这一幕就在眼前,夜复一夜的提醒着他的罪孽。
他无法入睡,直直躺在床上,夜那么长,像一辈子,他在等天亮。
天亮了,入宫,处理政事,同官员周旋……许许多多的事情潮水一样卷来,一天又过去了,又是漫长的夜。
这是一个永无止尽的惩罚。
夜里他的心脏被活生生挖出来,第二天太阳出来,他再将心脏装回去,一层一层衣裳穿戴整齐,所有痛苦都
不见,他对别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有时候夜里实在难受,他像游魂一样,连灯都不点,走到书房,摸索出藏在书架深处的锦盒,打开盒盖,看
着里面的画卷。
不敢把画卷拿出来,更不敢展开看。只敢轻摸一摸,就摸一下,然后将画卷放回去,重新放回书架深处最不
好拿取的地方。
这样会好受一点。
他不敢思念她,不配思念她。
像最阴暗的怪物,只敢在最深的夜里,偷偷想一想。
这是她留下来唯一的东西了。
当年赵王宫遭屠戮,后又被焚烧,她所有的旧物都毁在一把大火里。
这画卷,是她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这画卷提醒着他,曾经她还是爱他的,他们之间不仅仅是恨。
而现在,这画卷被人毁了。
杨错死死掐住面前女婢的脖子,一点余地都不留。
目光被瘴气笼罩,他毫无怜惜——他要她偿命。
赵常乐眼前变得模糊,她已经喘不过气了,就要这样死了吗?
重生以来数次遇到杨错,他对她都没有一点善意。
如果说刚重生时,赵常乐还无法置信,此时她却彻底不再怀疑——
这就是他,阴冷的,峻刻的,杀人如麻的杨错,却披上一层君子外袍,伪装成谦逊的,温和的,清风朗月的
模样。
她喜欢哪个他呢?
那个被伪装出来的君子,还是藏在皮囊下面的,真正的他?
喉间手掌越来越紧,她喘不过气来,徒劳地伸手去掰他掐在喉间的手掌,可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铁了心要杀了她。
她曾经最爱他,可他屠尽了赵氏宗族,如今又要杀了她。
赵常乐喃喃,弥留之际,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喜欢你那样久,最赤诚的爱,最热情的心都给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无数被压抑的记忆仿佛刀剑,破空而来,穿过他的身躯。
取名为错,错乃磨砺之意,错玉错金,千锤百炼,方能成才。
寒冬,破屋,缠绕在耳边的是母亲的嘶哑声音。
去报仇,去报仇。
不报仇,不配姓姬。
他叫姬错。
王族血脉,断在赵王篡权,屠戮姬姓宫殿的那一天,他是逃出来的唯一的嫡系公子。
此后日日夜夜,他将自己磨砺成一柄淬毒的匕首,终于刺进赵王心脏。
万箭穿心而过,但仇恨已消,他终得自由。
自由了。
若有轮回,愿来世做一书生,再不被仇恨束缚。
再睁开眼,时光倒流,赵王仍端坐龙椅,他却活成了另一个人。
白袍纤尘不染,仿佛再无血迹;
一双执笔的手,从未沾过命。
从此他顶着另一个人的皮囊活着,用杨错的名义去爱,用姬错的名义去恨。
光明与阴暗在他身上,磊落与阴毒在他身上。
他是谁呢?
他是杨错,还是姬错?
头痛瞬间袭来,仿佛斧头要将他的头磔开,杨错松开女婢喉间的手。面前人毫无知觉,倒在了地上。
那双凤眼合上,面色苍白,杨错仿佛看到中山公主撞阶自尽的模样。
如果选择爱她,就不要再复仇;如果要复仇,就不要去爱她。可他太贪心,两个都想要。
头痛欲裂。
疼痛深入骨髓,他浑身颤抖,跪在地上。

第 25 章
飞白没走远,一直守在书房外。
他心中叹息,非常担心阿乐。
旁人或许不知,但飞白是杨错贴身随从,知道许多杨错的习惯。
譬如那幅画,虽然说常年放在书架最深处,好似只是一件杂物,早已被人遗忘,但若是旁人要碰,甚至只是
稍稍变动位置,祭酒立刻就会发现,并大发雷霆。
像是极珍贵,却又触之生畏。
按理来说,那幅画卷放的那样深,是很难被翻找出来的,阿乐又是怎么翻出来,又怎么会把那幅画给烧了呢?
他总觉得阿乐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她虽然爱走神了些,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相处这段时间起来,飞白还挺
喜欢她的。
话少,但不木讷,有见识,也细心,有阿乐在,飞白觉得自己都轻松了不少。
不知道祭酒要如何处罚她啊?以前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会不会直接将阿乐仗毙?
飞白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书房里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像是书架上所有竹简都被扔到了地上。
飞白心里一慌,祭酒莫非在打阿乐?
这……
他悄悄踅到书房前,壮着胆子往里偷瞧,看到书架上竹简掉了一地,满地狼藉,阿乐早已晕倒,毫无知觉躺
在地上,而祭酒却跪在地上,极痛苦模样,肩背不住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飞白屏息,杨错却已察觉他的到来。
他捏紧拳,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冷声道,
“让她滚。”
嗓音极哑。
飞白怎敢反驳,连连称是。
祭酒的意思昭然若揭——杨府再不容阿乐了。
明日就叫人牙子过来,将阿乐卖了吧。
飞白叹息,想,这也不算坏事,放在其他府里,怕是阿乐犯这样大错,会被杖毙而死,如今只是发卖出去,
也未尝不是好事。
哎,希望阿乐下一户是个宽厚人家。
**
其实一开始,赵常乐并不喜欢杨错。
第一次见面,初冬二人在湖上泛舟,小舟侧翻,他为救她险些溺毙,此后高烧多日,她心怀愧疚,便常去看
望他。
可多接触几次,却发觉杨错的性格并非她喜欢的类型。
杨府下人都说,郎君自从落水高烧之后,性子好像一下子变得死寂了。
赵常乐不喜欢死寂的人。
宫里头死气沉沉的人多了,后宫里无望熬日子的妃嫔,被生活搓磨的麻木了的奴才。无论太阳多好,都驱散
不了他们身上的灰暗。
落水之事过去几个月后,杨错身体慢慢好转,赵常乐愧疚减轻,便也同他关系淡了,不爱再找他去玩。
生活里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才不想只陪着无聊的他。
中山公主喜欢有趣又新鲜的事情,譬如纵马长街,譬如狩猎荒野。
那样刺激,可也那样危险。
十三岁那年,她遇到了刺客。
剑光只在一瞬间,有人从天而降,一剑斩断她的马头,鲜血喷了她满身,她叫都叫不出来。
下一瞬,剑刃搭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划,纤弱脖颈便是一道血痕。
而她身后数骑侍卫被围攻得正紧,救不了她。
赵王治下,世情不稳。
反叛各地都有,打着前朝姬姓的名号,意图推翻父王统治。
可父王是天生统兵帅才,叛乱虽此起彼伏,却一一被他平复。
于是刺杀又时有发生。
宫闱深深,要闯进去太不容易,取不了赵王的命,那退而求其次,不妨取公主的命,以此警告赵王。
刺客以剑抵着公主脖颈,刚冒出杀意,可下一瞬,却觉出身后有一股更大杀意。
匕首破空而来,不知从何处,快如闪电,直直扎在刺客后心。
颈间剑落,赵常乐只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马匹,瞬间跃出数丈。
赵常乐被他抱在怀里,马儿夺命狂奔,她背后之人紧紧抱他,身躯修韧。
她抬起头,看到杨错侧脸冷峻如武神。
他仿佛盾牌,将所有危险隔开。
她的心忽然剧烈跳动。
杨错无暇看她,身后刺客已然追来,剑光一闪,他抱住她偏过身子,躲了过去。
他拧身,左手抓住刺客胳膊,将他身子横拉过来,右手袖间滑下匕首,杀意迸发,匕首直直插进刺客心脏,
然后一拧,赵常乐听到血肉的声音,那刺客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句呼喊,就那样死了。
血溅出来,赵常乐愣住。
母后说杨太傅独子杨错最是好性子,温和敦厚,谦逊让人,不会欺负她的,定能一生一世同她相敬如宾。
可……这个眸光狠戾,下手狠辣的人,是他吗?
一双手盖住她的眼,声音响在她头顶,“不要看。”
他手上有血腥的味道,但指节修长,分明是习字的一双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甩脱剩余刺客,挟她下马,扬臂,狠狠抽了马儿一鞭,而后朝反方向走去。
他行了几步,转身,看到中山公主并未跟上。
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一瞬,觉得他将所有危险隔开;下一瞬,却又觉得他就是危险本身。
杨错冷声又寡言,“找个山洞。”
刺客还在,人数极多,不能贸然出去。
公主一夜不归,明日必有侍卫来找。
赵常乐抱膝缩在山洞一角,目光不住朝杨错瞥去。
匕首带血,被他放在身侧,他手上沾血,白袍上亦溅上血迹。
他那样文雅,分明是天底下最远离杀戮的一个人,可他出手那样狠戾,却又是离血腥最近的一个人。
他排除危险,他却是危险本身。
他身上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像夜,危险,却又吸引着她。
赵常乐不住瞥他,忽然被他抓住目光,他抬起眼眸,浅色瞳孔直直望过来。
赵常乐心头又是一跳。
可杨错很快垂眸,一副不想同她说话的模样,语调客气却十分疏离,“公主受惊了,休息吧。”
赵常乐讷讷无言,看他出了山洞,背对她坐在草间。天地空阔,而他背影寂寥。
颠簸一日,赵常乐很快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有人追杀,剑架在她脖子上,恨不得割断她的头……
然后有一双手落在她眉间,轻抚了抚她的眉心,她觉得很安全,滚过去,碰到一件柔软的衣服,蹭了蹭,然
后熟睡过去。
杨错身体僵住。
月光下,少女躺在地上,额头抵在他身侧,蹭了蹭他的衣服。
她睡的正香,不知又梦见了什么,唇角竟还微微翘起,带了笑意。
是一张从未受过苦的脸。
她是无辜的,所以仇恨并不应牵扯到她身上;
但她是赵王之女,所以他不该接近她。
他狠了狠心,将她推到一边去,不让她碰他。
结果片刻后她又滚过来,枕着他的衣服。
他又推,她又滚,又推,又滚……
最后杨错无奈,靠在墙壁上闭眼,刻意忽略身侧那一团。
次日,赵常乐醒来时,侍卫早都赶到,她躺在御辇里,摇摇晃晃被抬着往王宫里走。
昨夜怎么睡那样熟?
她以为自己受了惊吓,会一夜不眠。
可能杨错在身边,她觉得很安心吧。
她从御辇中探出头,向后看去,长长的侍卫队伍尽头,她看到杨错骑在马上。
他同别人刻意保持距离,只是遥遥缀在队伍后面。
阳光从他背后透过来,将他侧脸照出一圈光。
赵常乐笑。
那是她的驸马呀。
**
赵常乐从晕厥中苏醒过来,已知道了自己即将被发卖出去的事情。
人牙子明日过来,于是被卖之前,她暂且被关在柴房里。
又是柴房。
赵常乐自嘲的苦笑一声,苦中作乐想,自己重生这一遭,跟柴房真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她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脖子,觉得嗓子生疼。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要被杨错掐死了,朦朦胧胧地还在想,若是这次死了,不知还会不会又附魂到另外
一个人身上。
发卖出去……
赵常乐叹气。
原以为盗字成功,一切顺利,可没想到忽然冒出画卷被毁一事,将她卷入。
主人现在应该在仿照杨错字迹,伪造书信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兴许过不了几天,黑齿就会交给她一封伪
信,让她偷放在杨错书房里。
然后她就可以等杨错被诬陷入狱,等他人头落地,自己大仇得报。
赵常乐怎么能甘心,眼看报仇一事就要大功告成,她怎么能甘心自己半途而废。
不行,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不能被发卖出去,她必须留在杨府,留在杨错身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然后门被打开,进来一个人影。
“丹河!”
赵常乐惊喜万分。
丹河提着食盒,满脸担忧,也不顾地上脏乱,跪坐在她面前,“你吓死我了!”
丹河又是担心,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把祭酒的画弄坏呢,我就知道你笨手笨脚的!”
她气得拍了赵常乐的肩一下,“我提心吊胆,生怕你被杖毙,幸好祭酒宽宏,没要你的小命!笨丫头,你就
不该去煮茶,乖乖跟我一起扫地好了,还没有这么多事!”
骂了赵常乐一通,她又瞪了赵常乐一眼,但眼眶微红。
赵常乐知道丹河是关切她,只是关切的方式不同罢了。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
重生以来这样久,她第一次感受到别人毫无保留的善意。
丹河又狠狠拍了赵常乐一下,“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吃点东西吧!”
将食盒打开,赵常乐惊讶。
断头饭么?这么丰盛。
平日都是粗糙麦饭或者稀粥,难得今日竟四菜一汤,有荤有素,简直丰盛的异常。
见赵常乐惊讶,丹河忙解释,“这是小胥夫子让我给你送过来的,她——”
赵常乐脸色变了,“胥白尹?”
她立刻将手中饭碗放下。
胥白尹于心不安,想要弥补她?
若是想要弥补,为何不直接将真相说出来?
她想起胥白尹一身曲裾长裙,垂着脸对着地面,一副郁郁模样。同往日潇洒爽朗的模样截然不同。
或许她做伪证陷害她,真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可赵常乐自己的生活都够苦了,并没有心情去体谅别人,她又不是圣人。
她垂眸,看着食盒中丰盛的菜色。
“丹河,帮我一个忙好么?”
“我要见胥白尹。”

第 26 章
柴房门关上,胥白尹站在赵常乐面前。
赵常乐正襟危坐,跪坐在灰尘满地的地面上,明明是粗陋柴房,她肩挺背直,好似是王座之上受人敬仰的公
主。
她抬眼那双凤眼,目光冷静而通透,胥白尹忽然避过眼神,只觉得心虚,不敢同她对视。
明明这女婢就要被赶走了,她为何高兴不起来?
宁葭劝她的话还在耳边,“阿乐天天在祭酒身边,像狐媚子一样,您真的不怕祭酒动心么?”
怕,她怎能不怕。
中山公主哪怕死了,却好像仍活在世上,她胥白尹同师兄这么多年青梅竹马,却始终不得师兄青眼。凭什么
呢,凭什么一个同中山公主相似的女婢都会被师兄关照,她胥白尹却什么都不是?
她到底哪里,比不过那位公主?
她到底差在哪里?
是嫉妒,是不服,是多年爱慕不得回应的扭曲。
当年的中山公主,她无能为力;可将一个女婢从师兄身边赶走,她还是做得到的。
宁葭说,后宅女人惯用类似手段,她就是不在闺阁待着,不知类似手段,才多年不得师兄青眼。
可这样的手段,对吗?
胥白尹兀自沉默,赵常乐却忽然开口,
“小胥夫子,明日我就要被发卖了。我是因错被发卖的,怕是日后没有主家愿意要我,也不知以后前途如
何。”
这话说罢,赵常乐瞧了胥白尹一眼。
她脸色瞬间一白,好似脸上被抽了一鞭子。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不知后果多严重,所以这样心神不安。
其实她只是想将阿乐赶离师兄身边,并不想将她赶尽杀绝。
赵常乐心中叹息。
她虽从前与胥白银交情淡淡,可却也算是了解她的品行。胥白尹品行端正。
但往往作恶也只在一念之间。
赵常乐继续道,
“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想给您讲一讲。”
“以前,一棵树上有两只鸟儿,一只雏鸟从出生起就注定不能离开树枝,树上有晨露,也有佳果,足够它一
辈子无忧无虑;另一只鸟儿却是天生的鹰,时间到了,便飞离树枝,翱翔天际,山川大河都在它翅膀之下,它那
样豪阔,那样不羁。那只雏鸟好羡慕鹰,可她被困在华贵的树枝上,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只鹰,是它所有的梦
想,它仰望它,羡慕它,却无法成为它。”
“可有一天,它忽然发现,鹰甘愿自断羽翼,同其他吱吱喳喳的鸟儿一样,为了一颗果子,或者一滴甘露,
而开始互啄羽毛。”
“那只雏鸟不明白,明明那只鹰拥有整个天空,却为何要自甘堕落,同其他鸟儿为伍呢?”
“小胥夫子,你读书多,你知道吗?”
赵常乐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其实她非常羡慕胥白尹。
她是一国公主,荣华富贵都有,可没有自由。她天性活泼好奇,可却一生没有出过国都,她的世界,就如同
无数女人的世界一样,是四四方方的高墙。墙那样高,雏鸟无法飞跃。
只有胥白尹,她不一样。
她是鹰,不输男儿的鹰,她的世界是整个天下,山川湖泊,江河大海,她在男儿的世界里,写下女子笔力雄
浑的一篇。
赵常乐不爱读书,但胥白尹编纂的每一本游记,每一册诗歌,她都悄悄翻过。
她不愿正大光明的看她的书,因为觉得自己惭愧。可许多深夜里,高墙沉沉将生机禁锢时,她却会翻出她的
书来看。
吃过胥白尹的醋,也嫉妒过她,因为明显同她相比,胥白尹更适合杨错。
如果她是男儿,她会选择胥白尹,而不是一个深宫里被宠坏了的公主。
为什么雄鹰要折断自己的翅膀啊?
这世上有那么多深宅大院,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女人,可你见过天下,为何要沦落到高墙之内,沦落成那样的
人呢?
赵常乐不懂。
柴房内是久久的沉默,胥白尹在赵常乐对面,好似被抽去了筋骨,瘫软下来。
醍醐灌顶。
她是胥白尹,中原大儒胥子的独女,没有一个女子有她这样渊博的学识,没有一个女子像她这样特立独行。
喜欢师兄,那便去喜欢,她从不掩饰心意,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师兄不喜欢她,那就不喜欢。没有人规定喜欢一定要被回应。她是入了什么魔障,为了男人,抛却了自己二
十多年的清高与尊严,去诬陷一个无辜的女子。
胥白尹脸色变幻。
赵常乐道,“小胥夫子,我无罪,可我无法自证清白。我将命交在你手上,你可以杀我,也可以救我。”
赵常乐深深叩首,抬起头,胥白尹却已离开柴房,只有房门微微晃动。
赵常乐看着门的方向。
胥白尹会扭转心意,帮她证明清白么?
赵常乐不敢肯定,可她愿意相信。
胥白尹并非宁葭,宁葭生在深宅,长在深宅,眼界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学的只是后宅女人的勾心斗角。
可胥白尹不一样。她自有清高风骨,也自有一片丹心。
赵常乐赌她。
况且……就算不赌胥白尹,她还有什么办法?她别无办法。
**
入夜,宁葭提了食盒回来。
她显然心情很好,一边哼歌一边将碗筷取出来,喊了一声,“阿父,吃饭了!”
宁伯瘸着腿,一瘸一拐走到饭桌旁,看宁葭眉梢眼角都是笑,不免有些诧异,“怎么这么高兴?”
像过年一样。
怎么能不高兴呢?
阿乐那个臭丫头,明天就要被发卖出去了,就没有人在祭酒身边妖妖调调的了。
哼,跟她斗,活该!
她实在太高兴,耀武扬威的神色满脸都是,随口道,“阿乐明天就被发卖了,我当然高兴。”
宁葭忽然问,“阿父,我听说有那种专门将女人卖到脏地方的人牙子,你能不能把阿乐卖给那种人牙子?”
宁伯闻言,顿时黑了脸。
“你在胡说什么!”
纵然阿乐犯错,可发卖出去已是惩罚,岂能毁了她的后半生!
宁伯早年也是弓马强劲之人,更兼他性格严肃,发怒的时候简直像是雷霆万钧一般,宁葭被吓了一跳。
短暂惊吓过后,宁葭立刻生气。
阿父平日最疼她了,凭什么忽然吼她?!都怪阿乐,都怪她!
宁葭咬牙切齿,“阿父,你看阿乐那个狐媚样子,之前就一直勾引祭酒,天生就是贱骨头!她就配那样的脏
地方!要不是我费尽心思把她撵走,谁知道什么时候祭酒就被她迷上了?!我才不放过她!”
“你说什么,什么叫‘费尽心思把她撵走’?”
宁伯沉下脸,将这句话咬的极重。
什么叫费尽心思?她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宁葭说漏了嘴,惊慌失措,忙摇了摇头,
“没,我没那么说,阿父,你听错了!”
可宁伯活了好几十年了,怎么看不出宁葭的欲盖弥彰。
他严厉地看着她,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桌上碗筷齐齐一颤,宁葭也跟着一颤,
“你给我说实话!你背后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宁伯额上青筋暴起,声如洪钟,十分可怕。
说到底,平日再怎么勾心斗角,可宁葭也只是个小姑娘,经不起这种逼问,尤其对方还是素日疼爱她的父亲。
她犹豫片刻,迟疑道,“阿父,我说实话,可你别生我的气……”
也许,告诉父亲是没关系的吧。宁葭心想,阿父最疼爱她了,不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的。
“…阿父,其实、其实祭酒的那副画卷……是我弄坏的。那天晚上我去书房,见书架上放着一个锦盒。我当
时……鬼迷了心窍,好奇之下就拿了起来……”
宁葭记得那个锦盒。
她一直想向杨错献殷勤,奈何杨错并无反应。仗着自己是宁伯之女,她还自告奋勇帮杨错整理过书房,只是
掸了掸书架上的灰,将竹简摆的更整齐而已。那锦盒也被她挪了位置,结果不知为何,祭酒震怒,从此再不许她
进书房。要不是阿父求情,祭酒看在阿父的面子上,怕是要直接将她撵走的。
那锦盒那样重要么?
书房四下无人,宁葭实在好奇,便打开来看,她识字不多,但落款处的中山公主几个字她还是认得的。
这是中山公主的画啊。
宁葭没有见过中山公主,那时候她只是后院里扎总角的小丫头,只听说过那位公主的名号,知道她同郎君有
婚约,知道她是天上明月一般的公主。
她生在帝王之家,从小锦衣玉食,封地有整整一个郡。每年她跟着赵王出城行猎,在初秋行过国都宽阔的大
道,一身红衣骑装,飒爽马背,好一个天之骄子。
原来这世上还有那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获得的一切。所以她注定要受万人仰望。
而宁葭,只是仰望她的众人中小小的一个,根本不会被注意到。
那是无关嫉妒的一种情绪,因此彼此差距太大了,所以就只能是仰望。
宁葭捧着画卷,一时愣神,可她离烛火太近,一个晃神间火苗已燎上了画卷。
“阿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宁葭解释。
她真的不是故意损坏画卷,那只是一个意外。
当时她慌极了,生怕杨错惩罚她,将她赶在。可忽然脑子里却冒出一个想法——
她可以把错误推到阿乐身上,祭酒多重视那副画,她知道,如果是阿乐弄坏了画卷的话,祭酒一定会好好罚
她的。最好直接将她杖毙!
重点是小胥夫子,如果她能帮自己的话,阿乐的罪名就钉死了。
小胥夫子也是女人,是女人,怎么会愿意自己喜欢的男人身边有更漂亮的女婢伺候呢?
那个晚上,宁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直到第二天看到阿乐被诬陷时,那不可置信的模样,她才彻底安下心
来,只觉得心中快意。
她觉得自己真厉害。画卷一事,她不仅保全了自己,还顺带着处理了不顺眼的人。
她觉得自己没错,甚至应该被夸奖。
可此刻面对着阿父,她心里却开始打鼓。
为什么阿父那么失望地看着她?她哪里做错了吗?难道她要自己去承认错误,然后被祭酒惩罚,最后看着阿
乐在祭酒面前卖弄风姿?
宁葭颤颤地喊了一句,“阿父……我……”
迎面而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第 27 章
耳光的力道非常大,扇得宁葭直接向后倒去,头磕在了门框上。
左脸迅速地肿了起来,唾液里都带上了血,咽回喉间,是腥咸的,同眼泪的滋味一样。
宁葭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宁伯,
“阿父,你打我……”
她口齿都不清晰了,可还是大声喊叫着,“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打我?”
“我有什么错?!”
有句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让自己免于惩罚,还赶走了身边的威胁。她有什么错?!
四四方方的高墙,围出了她的生活空间,她在后宅长大,同丫头们互相打骂,勾心斗角,女人的日子就是这
样子的,不把其他人打下去,自己就要被其他人骑在头上。
就这么四四方方的高墙,这样狭窄的空间,不争不斗还有什么办法。
如果她是中山公主,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她也不会变成这样斤斤计较的人;如果她是胥白尹,整个天下都
在她足迹之下,她也不会这样心胸狭窄。
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自己争。
宁葭捂着脸,眼泪怔怔落下,却还在喊,“我没错,我没错!”
宁伯简直气得眼前一片发黑,抬起手掌又要打。
可宁葭非但不躲,反而迎起了脸,“阿父,你打死我算了,再打我还是这么想,我做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
后悔!”
宁伯的手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没舍得落下去,颓丧地垂了下去。
他后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叹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
孩子都是好孩子,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小时候明明是很可爱的,扎着总角,脸上有细
小的绒,蹲在地上把受伤的小鸟救起来。
可如今她会面不改色的说谎,居心叵测的害人。
她是真的长大了。
宁伯捂住脸,“都是我的错啊……”
宁葭脸上挂泪,右脸颊已高高肿起,她膝行几步上前,抱住宁伯的腿,
“阿父,阿父!你不要告诉祭酒,女儿求你了!”
宁葭哀哀哭泣,“如果你告诉了祭酒,明日要被发卖出去的人就是我,就是我!”
宁伯闭眼,长长叹气,只觉得疲惫。
要怎么做呢?
一面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杨错对那副画卷那样珍视,若是知道了是葭儿所为,不知会怎样罚她。
另一面,却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婢而已,那女婢与中山公主容貌相似,原本就不该出现在杨府。
不如……就瞒下去吧。
一个女婢,冤枉了,那就冤枉了……
**
但事情能否瞒的下去,选择权并不在他们手上。
书房。
已是夜幕四合之时,书房里却没有掌灯,飞白在外面廊下,用长杆挑起一盏点亮了的羊角灯,挂在廊下,于
是外面廊下的光便隔着窗牖透进了书房。
杨错半靠在窗边,他半张脸被廊下透进来的光照着,似是玉石温润;半张脸却隐在暗中,似是阴鸷抑郁。
书房里是一片混乱,竹简被扔了一地,案桌上笔墨砚台等亦被扫落地上,唯有那副被烧残了的画摆在那里。
灯火暗,胥白尹看不清那张残画。
她正襟危坐在杨错对面,听杨错道,“找我何事?”
他嗓音里有一种被火灼烧过的哑,也显得分外的冷。
胥白尹觉得这样的师兄格外陌生。
胥白尹对杨错,是一种模式化的崇拜与好感。
像是憧憬古书里的先哲大贤,又像是崇拜山林隐士。
所以杨错在她面前展露出与她想象中不一样的模样时,她就觉得格外陌生。
胥白尹收起思绪,跪坐在席簟上,对杨错行了端方大礼。
她声音铿锵,一字一句响起,
“我特来给师兄道歉,也是赎清自己的过错。”
“其实那画卷,并非阿乐所毁,是我看阿乐不顺眼,所以做了伪证,想要将她驱离。”
最艰难的话已经出口,剩下的解释就顺理成章。
“昨天深夜,宁葭来找我,说她自己犯了错。她去书房给你送宵夜,结果看到书架上的画卷,心生好奇,忍
不住拿起来观摩,结果一不小心烛火燎上了画卷,宁葭忙着扑火,可那画卷易燃,一下子就烧了大半。她惶恐万
分,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哭着来求我帮助。”
“我……之前我来你府邸,宁葭总是对我极热情,我和她也算是有交情。我当时看宁葭痛哭流涕的模样,心
有不忍,所以想帮她。再加上我不喜你身边那个阿乐,所以……我心生一计,决定把这件事栽赃到阿乐头上,这
样好让你身边再无其他女子。”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是宁葭主动提出可以让阿乐背这个黑锅,胥白尹当时犹豫许久,终于被宁葭一句“您甘心祭酒身边留
一个狐媚子”给劝动了。
但她到底心软,念着宁葭往日对她热情的模样,又想着宁葭毁了画卷,一定会受惩罚,没必要再罪上加罪。
所以故意替宁葭隐下。
“因此今天早上,我替宁葭做了伪证。可我一日都良心不安,心神不定。下午我去柴房,看到阿乐那样凄惨,
觉得自己实在是品德败坏,所以……”
胥白尹说不下去了,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师兄,说到底是我心性扭曲,我连累了一个无辜女子。我父亲一
生耿介正直,我却侮辱了他的名声。”
所有的话都说出了口,胥白尹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唯一的这一件反而成了她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师兄会怎么看她呢?师兄那样品行高洁之人,以后恐怕都不屑于与她交友了吧。
胥白尹有些懊丧的垂下头。
可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说行事不愧于天,不祚于地。
便是师兄因此嫌恶她了,她也不后悔,总归她没有昧住自己的良心。
不待杨错回应,胥白尹继续道,
“师兄,索性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吧。我打小就欢喜你,这份情谊也从没瞒过谁,你定然知道,只是从不回应
我。我知道你只把我当师妹,我也知道你心里只中山公主一个,所以以前我游历在外,也不怎么同你联系,想着
总有一天我就忘了你。但后来……”
“后来中山公主殉国,如今三年都过去了,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该忘了她,所以自己的心思又起来了。这番回
国都,我确实是存了和你培养感情的由头。”
胥白尹落落大方,说起这样的话,也并无扭捏之意。
“所以我见到你身边又多了一个女婢,且还是与中山公主颇为相似的女婢之时,我就慌了手脚,一时之间起
了心魔,做了这样的事情,诬陷了一个无辜女子。”
暗夜好似盔甲,能让人坚强起来,可胥白尹回顾往事,却还是觉出心酸。
喜欢一个人却不被回应,是最苦的事情了。
她竟一时无法继续说下去,“我——”
“白尹,”杨错忽然开口,黑暗让胥白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有一种陌生的神秘。
“你喜欢我什么呢?”他问。
胥白尹怔了怔,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乍然被杨错一问,陷入了深思。
喜欢他什么呢?
就像是喜欢林间吹过的风,山巅巍峨的松,又或是喜欢一句“既见君子,云狐不喜”,哪有什么理由。
杨错见胥白尹怔住,轻轻道了一句,
“你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表象而已,你从不知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
胥白尹真正喜欢的那个谦和而温良的杨错,死在多年前的初冬,这么多年来,他不过是伪装出了一副皮相而
已。
真正的他,真正的灵魂,被他钉上钉子,压进棺材里,埋在不见天地的地底下。
他是阴暗的,丑陋的,蛰伏在暗中的一条蛇。
别人对他的喜欢都是虚假的,他们喜欢的是杨错,而不是姬错。
就连中山公主……就连她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他,她越是追逐他,越是痴缠他,他就越是想逃避,可却又贪
恋她给的感情。
像是雪天里的太阳,知道那阳光是暖的,所以天生想靠近;可却又知道自己不配,所以注定要化成雪水。
不知怎的,杨错忽然想起了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
其实做了这么多年“杨错”,他对自己的脾性已控制的极好,甚至完美到他自己也时常以为他就是这位谦谦
君子的杨错。
可自从他遇到那个名叫阿乐的女婢之后,却好像屡次三番控制不住自己的伪装。
他压抑的阴鸷与恶毒,多次在她面前展露出来,她那双凤眼看着他,好似已故的中山公主在看着他。
若人真有魂灵,中山公主看到他真正的模样,会是什么感受呢?
一定会嫌恶到恨不得立刻离开吧。
杨错收回心思,极为认真,
“白尹,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的一面而已,你只因为这一面而喜欢上我,却很有可能因我的另一面而厌恶于
我。天地之大,有许多大川大河,我也不过是行经路上的一个小小土洼而已,不要在我身上耽误你。”
这算是非常明确的拒绝了。
胥白尹自然听懂了,她该及时退后,让二人保持师兄妹的状态,不然,若是她再纠缠,怕是以后连师兄妹都
做不了了。
自然是有些失落的,可其实又早有预感。
胥白尹忍住心中酸涩,故作爽朗地笑道,“你将我形容成大川大河——”
她笑,“你们一个两个,对我的期望怎么这么高啊。阿乐说我是该翱翔天际的鹰,不能自断翅膀,像鸟雀一
样局限在枝头;你又将我比作大川大河,不该流连一汪水洼。我从前天天被我爹骂做惫懒,你们就该在我爹坟头
将方才的话给他说一遍。”
胥白尹开玩笑,谁知杨错闻言却是一怔,忽然反问,“鹰?那女婢是这样形容你的?”
好熟悉的话。
中山公主这样形容过胥白尹。
她说胥白尹是翱翔天际的鹰,她却只是被供养在金色笼子的鸟雀,虽然有荣华富贵,却没有自由。
她天性活泼,可偏偏被公主身份束缚,除了国都,她没有去过任何地方。
杨错偶尔去游学,她就一脸艳羡,要他写许多信给她,好似能透过那些信看到此生都看不见的山川湖海。
那时杨错鬼使神差,许诺她成婚之后,他不会束缚她,会寻许多理由带她出去玩。她双眼一下子就亮起来,
激动的恨不得立刻嫁给他。
这女婢……好像啊……
杨错竟有一瞬间晃神,闭上眼,仿佛那女婢的眉眼与中山公主重叠了起来……
他捂住额头,忽然觉得头痛万分。

第 28 章
胥白尹见杨错忽然头痛,忙问,“师兄,你怎么了?”
胥白尹的惊呼让杨错回过神来,他神态颇是狼狈,声音有些虚弱,
“没……没什么,我没什么。”
她已经死了,便是旁人同她再像,也不是她。
她死在他面前,带着化不开的恨意。
杨错狠狠按住眉心,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处理眼前的事。
阿乐无罪,却白白被他迁怒,是他的过错,要好好补偿;
至于宁葭……宁葭……
杨错一开始就不想留宁葭在身边,奈何她是宁伯独女,宁伯又是杨父的老仆,碍于情面才不得不如此。
“飞白。”
听到杨错在叫,飞白忙进了书房,躬身立着,听杨错吩咐道,“把宁伯和宁葭叫过来——”
但话音刚落,却听书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雄浑嗓音响了起来,“祭酒。”
一听这声音,杨错立刻将其他事情暂时搁置,命他进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精壮男子,话不多,开门见山道,“祭酒,查到了一条线索。”
杨错猛然前行一步,神色是胥白尹从未见过的严肃,
“备马!”
说罢便往外走,一刻都不留。
**
□□骏马长鸣,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城门,行过郊区,便是宽阔田野。
此时已彻底入夜。
行进方向,是国都西面的一座小城西岗,西岗下辖有一个小乡村,在山坳里,颇是荒僻。
纵不眠不休赶过去,也要花一日半。
紧跟着杨错的黑衣男子提议,“祭酒,夜深不好赶路,要不歇一歇?”
杨错却猛然扬鞭,马儿吃痛,又狠狠往前一窜。
多年调查,眼看真相就在眼前,他一刻都不愿耽误。
三年前,到底是谁屠戮赵王宫廷?
那一批屠宫之人如此诡秘,行动迅速,杀尽赵国宗室,又一把火烧了所有罪证,然后干干净净的撤离。
若非此事……若非此事,她怎会愤恨撞阶自尽?
这件事折磨了他整整三年,费尽心思追查当年真相,可被他查到的人一一暴毙。
如今好不容易又查到了相关之人,他必要亲自前去审问。
杨错有预感,他很快就能查清一切了!
**
夜,公子息府邸。
公子息坐在案桌之后,却明显气息不稳,他好似极暴怒,却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苍白瘦削的手紧紧捏住案
桌一角,手背上青筋暴起。
良久,公子息咬牙,“等不及了,三日后行事。”
桌上并排放着两片丝帛,丝帛上都是那种古怪的姬姓王族文字,就连笔迹都一模一样。
只是一片丝帛是杨错亲笔所书,是当初赵常乐盗出来的。
另一片却是模仿杨错字迹而成的伪信,丝帛上只寥寥数语,内容却触目惊心——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公子息将丝帛捏在掌心,苍白面容此时都是狠戾。
“不能等了,我要他死。”
“让黑齿那边开始准备。”
**
赵常乐是当夜被放出柴房的。
丹河拉着她又笑又跳的,好像死里逃生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一边狠狠拍着赵常乐衣服上的灰,一边絮絮叨叨,“我就知道宁葭是个坏坯子!”
骂了宁葭好几句,又道,“快快外衣脱了洗把脸擦一擦身上,柴房脏死了,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赵常乐擦洗了一遍,还想问更多,比如宁葭是否受到了惩罚,她自己是否可以继续留在杨错身边?
但夜色已深,丹河明显是困了,赵常乐擦完身子,拧身一看,丹河已经趴在炕上睡熟了。
赵常乐将薄被给她盖好,自己也躺了下去,很快便睡着。
但她却睡的并不安稳,她的梦纷乱复杂,一会儿是少年时自己同杨错亲密说笑,可转过脸,他却一脸阴鸷的
要将她掐死;一会儿又是宫殿之前父王穿着盔甲,却被乱军围攻,鲜血遍地,杨错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拉着她
不让她去救父王。
梦里她求他放过她,可他却无动于衷。
就这么一夜过去,赵常乐睁开眼时,已是阳光明媚的新一天,看天色,大概已是快午时了。
这会儿丹河早上的洒扫活计该结束了,果然赵常乐刚这么想着,就见她进了院子,将扫帚放在院子里靠着墙
角,然后进屋,狠狠打了个哈欠,扑在炕上。
“我困死了,得睡会儿……”
丹河又打了个哈欠,在炕上滚了滚,抱怨道,
“你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梦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哭,吓得我一宿没睡着。是不是昨天关
柴房里,你吓到了?”
赵常乐听的皱眉,“梦话?我说什么了?”
她都不知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丹河道,
“你梦里一直喊祭酒的名字,‘杨错杨错’,还喊什么‘我恨你’之类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几次你梦
话喊的太大声,我都把你的嘴捂上,生怕别人听见。”
赵常乐闻言,面色瞬间苍白。
她怎么能把自己所想说出口呢!
她一把抓住丹河的胳膊,“我还说什么梦话了?”
丹河被赵常乐掐的疼,龇牙咧嘴,
“没说什么了,翻来覆去就说什么‘我恨你’。”
丹河面容严肃警告,“我知道这件事是祭酒冤枉了你,可咱们是奴仆,总不能对主人心怀不满,知道吗?”
丹河只当是赵常乐还咽不下被冤枉的那口气。
赵常乐囫囵点了点头,其实根本没听进丹河的话。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惶恐,她极怕自己露出任何马脚来,暴露她其实并非阿乐,而是已故的中山公主这件事。
白日里她小心翼翼,往日所有公主的习惯都被她抹去,她成了一个谦卑至极的奴仆,对人下跪,弯下脊梁。
杨错往年同她太熟悉了,她不敢露出一丝破绽。
这具身体原先是舞姬,身材也是纤浓有度,当得起一声尤物,可她自从来杨府之后,又是想要复仇,又是被
主人胁迫,又怕自己不慎暴露重生一事,心头压着的事情实在太多,竟然迅速的消瘦下来。
有时候对着水盆,看着水波中的人,因脸庞瘦削,颧骨便凸显出来,愈发显得冷厉。
可她怎么能控制自己不说梦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思虑太重,只怕要将自己生生逼死。
若是有一天她说梦话,暴露了她真正的身份,被杨错发现了,她又该怎么办?
杨错会怎么对她,会不会直接杀了她?
赵常乐紧紧握住手,指甲甚至都掐进了掌心里,她却浑然不知,只觉得浑身发冷汗,竟开始颤抖。
丹河被赵常乐的模样吓到了,忙摇着她的胳膊,“阿乐,阿乐!你别担心,我又不会给别人告状去。”
赵常乐这才缓过神,嘴唇苍白,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都中午了,我得去找飞白了。”
说罢逃一般离开。
屋外阳光炽烈,可她却不敢行走于阳光之下,复仇与伪装,让她成了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那个昔日天
真的公主,永远被她埋葬了。
赵常乐还没走到书房,迎面就遇到了飞白,飞白见她来了,笑嘻嘻凑过来,“阿乐,你没事了吧?”
赵常乐整了整心神,点头,“没事了。”
飞白听她说话,却立刻皱起了眉,“呀,你嗓子怎么这么哑。”
赵常乐摸了摸脖子,苦笑。
谁被掐成这样子,都得哑。
飞白搔了搔头,忙道,“祭酒临走前说他冤枉了你,让我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小胥夫子把事情都告诉祭酒
了,祭酒再不会冤枉你了。还有宁葭,她犯了这么大的错,定要受罚的,如今被关着,只等祭酒回来再罚。”
赵常乐抓住话中关键,“祭酒不在府里?”
飞白点头,“昨晚上就走了,说是有要事去办,估计三日后回来。”
赵常乐心中松了一口气。
飞白又道,“我那儿有膏药,一会儿给你拿一点,你贴到脖子上,能好得快一些。还有治嗓子疼的药,你自
己去熬药喝了。既然这几天祭酒不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你帮忙的,你就歇上几天。”
要他说阿乐当真可怜,莫名其妙被宁葭诬陷,险些被震怒的祭酒掐死。若不是小胥夫子忽然良心发现,怕是
阿乐这会儿已经被卖出府了,不知又流落何处。
奴仆的命如飘蓬,聚散离合都不由自己,能聚在一起就是有缘,飞白也乐意多照顾她一些。
赵常乐自然道谢。
**
大厨房。
赵常乐脖子上贴着飞白给的一块狗皮膏药,蹲在大厨房的院子里,给自己煎一贴治嗓子痛的药。
重生以来,她学会了不少技能,比如说如何扫地,如何打井水,如何煮药。
她摸了摸脖颈,心想,大抵是做公主时太幸福了吧,上天看不过去,所以重生一遭,才要吃这么多苦。
如果父王看到她如今模样,不知该多心疼。据傅姆说,她还蹒跚学走路时,难免磕碰,父王都会大发雷霆惩
戒宫人伺候不周的。
父王高大威猛,他常年在外征战,喜欢穿盔甲,她被父王抱在怀里,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国君,但他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她永远不会原谅杨错屠戮赵王宫一事。
她会亲眼看着他死。
想起丹河说的话,赵常乐只觉得心中烦闷。
白日里的行为她控制得住,可晚上呢,做梦呢?如果她真的说了什么泄露身份的梦话又怎么办?
呆在杨府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赵常乐觉得自己快受不住。
不行,她一定要加快进度,快一点报仇,快一点,不能再拖长时间了。
如今杨错不在府邸,若是主人分派什么任务的话,她应该可以轻松完成。
可黑齿怎么不联系她呢?
要不要她主动去找黑齿?
赵常乐心中焦虑,捏紧手中药勺,胡乱搅着炉上药汁,走神地想自己的事情。
这时,忽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赵常乐被吓回神来,小声惊叫一声,惹得大厨房里其他奴仆都朝她看过来。
此时午饭刚过,三三两两的奴仆吃罢饭无事,就凑在这里闲话,见赵常乐惊叫,那些奴仆里有个男的吹了个
口哨,“黑齿,你撒泡尿看看你的模样,把人家小美人吓到了!”
说罢一片哄笑。
赵常乐扭头,这才看到刚才拍自己肩膀的人是黑齿。
黑齿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和她接触的,现在主人有新的任务了吗?!
赵常乐激动,苍白的面色都泛红。
落在其他奴仆眼里,那就是这位美人儿恼羞成怒了。
其他奴仆自然早都注意到了阿乐,但大家都知道她是杨错身边奴仆,所以只敢看看,私下里就她的模样说几
句荤段子,却是万万不敢上前来动手动脚的。
没想到黑齿那厮,竟然色胆包天!
众奴仆嫌热闹不够大,起哄,“美人儿,扇他耳光,看他癞□□吃天鹅肉!”
黑齿竟也顺势而为,一副色眯眯的模样,伸手就去摸赵常乐的掌心。
他的手粘腻腻的,也不知多久没洗手了,赵常乐嫌恶皱眉,却忽然感觉一团柔软落在她掌心,似是丝帛。
黑齿咧嘴,一副调戏模样,却低声命令,“放在书房,限期三日!”

第 29 章
赵常乐面色凝重,连忙收回手掌,蹭一下站了起来。落在围观奴仆眼中,就是这位美人儿忽然恼了。
他们起哄架秧子,“打他,打他!”
赵常乐不想理闲话,手握成拳缩进袖子里,将黑齿给的东西藏好,连自己没熬好的药也不要了,急匆匆离开
了大厨房。
她回到房间,丹河已出门洒扫去了,屋里无人,但赵常乐还是谨慎的将门窗都关牢,然后才从袖中取出黑齿
给的东西。
三封柔软丝帛并排躺在炕上。
有两封丝帛并非杨错字迹,似是回信,赵常乐一目十行看完。
第一封写的是“愿为祭酒肝脑涂地”云云,第二封则是“三日之后,不敢惜命”之类的话。
赵常乐略皱眉,便拼出一个大概——应当是三日之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主人会将此事栽赃在杨错头上。
赵常乐目光落在第三封丝帛上。
丝帛上字迹弯弯曲曲,正是杨错那一手独特密文。也不知主人哪里找的人才,模仿杨错自己模仿地极像,纵
然赵常乐极熟悉杨错笔迹,却也辨认不出来真假。
这封丝帛也不长,内容也简单,通篇都是在发牢骚,暗骂当今国君不堪政事,言语中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赵常乐立刻便猜出主人谋划,也明白为何黑齿一定要她三日之内完成任务。
看来主人在三日之后安排了一场好戏,而顺着那场好戏顺藤摸瓜,便能查到杨错与人暗中来往的谋逆书信。
杨错这样的权臣,天生就备受猜忌,别说他真想谋逆,便是他不想,国君与朝臣也会警惕万分,觉得他心怀
不轨。若是此等证据被搜出,他所有政敌一哄而上,怕是会将杨错咬个死无全尸。
赵常乐下颌绷紧,屋外阳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她侧脸,她脸庞却显出一股肃杀之气。
她要他死。
只有短短三天时间,原本这任务是极难完成的,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主人刻意挑的时间,这三天正好杨错不
在府中,反而让赵常乐行事多了很多方便。
将丝帛放在衣襟里,丝帛柔软,贴着她的胸脯。
赵常乐深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来到了书房。
书房门大开,竹帘半落,可惜却满地狼藉,竹简笔墨凌乱一地。
那日杨错暴怒,几乎要掐死赵常乐,而后为发泄怒气,竟将满屋竹简都扫落在地。
此时飞白就是在收拾这一片狼藉。
听到脚步声,飞白扭头,“阿乐,你怎么来了?”
看到赵常乐脖子上贴着的膏药,飞白道,“脖子还疼么?这几天反正祭酒不在府里,你就好好歇歇,没人怪
你的。”
赵常乐跨进书房,跪坐在飞白对面,却道,“我闲不住,再说,我也不是手脚受伤,只是嗓子疼而已,不碍
我干活的。”
她环顾书房一圈,将满地狼藉收入眼底,然后问,“你在收拾书房么,反正我没事,我来帮你吧。”
说着就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卷散落竹简,谁知飞白却“诶”了一声。
赵常乐抬眼,看到飞白有些为难的神情。
飞白确实有点为难。
说起来画卷被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但飞白总觉得自己也得担一个监管不力的罪名。
毕竟祭酒一向不喜别人进他书房或卧房,飞白既然知道他的偏好,就应当时刻警醒。
这次画卷被毁,说是宁葭不小心弄的,可如果他盯的紧呢,说不定就没这回事了。
所以飞白从那日起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发誓以后再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类似事情。
因此刚才阿乐欲帮他一起收拾书房,飞白难免犹豫了一下。
赵常乐自然不知飞白内心想法,却从飞白动作神态里看出,他不愿她碰书房东西。
衣襟里丝帛柔软,贴着她的胸膛。
赵常乐垂下头来,一副知错模样,声音亦压低了,越发显得哑,便更显出几分楚楚可怜来。
“是不是……画卷一事后,祭酒再不信任我了?以后我再不配在书房伺候了?”
她低头垂眸,从飞白的角度看过去,便只看到她单薄的下颌,与光洁的侧脸。
飞白见状,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伤人心肺的坏事,忙辩解,“不,不是……”
他搔了搔脸,“画卷那事,你那是飞来横祸,错并不在你身上。补偿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赶出书房?”
在祭酒身边伺候,毕竟是个好差事嘛,没有哪个奴仆不愿的。飞白想,阿乐一定是害怕被祭酒厌弃,从此又
要回去顶着大太阳扫地了。
说起来她这样容颜,天天顶着烈日洒扫也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赵常乐闻言抬脸,灿然一笑,“那我可以帮你吗?”
她是极少笑的,尤其是这样灿烂的笑,一笑起来眼波顾盼生辉,飞白唰一下红了脸,鬼迷心窍就点头应承,
“那……那行吧……”
话出口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飞白心中想,他觉得阿乐是个好姑娘啊,不像宁葭那样浮躁,做事情也小心谨慎,应
当不会弄坏书房什么东西的。
飞白便不再多想,开始指挥赵常乐干活了。
赵常乐跪在地上,将散落的几卷竹简捡起来抱在怀里,背对着飞白,她无声轻叹。
自己在利用飞白的信任,伤害飞白的主人啊。
如果飞白知道她内心的打算,一定会恨死她吧。
可是……
她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衣襟,三片丝帛紧紧贴着她的胸膛。
她自己的报仇执念,还有主人的命令,都不容她生出其他的想法。
她要做的,就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完成任务就是了。
三日……趁杨错不在府中,她要在三日之内完成主人的任务。
飞白虽然机灵,但毕竟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他眼皮子底下搞点小动作,应该不难……吧?
其实还是挺难的。
画卷一事给了飞白很大的教训,他自觉要好好照看祭酒的书房,再不能发生类似事情。所以哪怕同意了赵常
乐来书房帮忙一事,飞白却没有放松片刻,还是成日在书房呆着,和赵常乐一起整理书房,还时不时唠叨几句
“手脚轻些别弄坏东西”。
弄的赵常乐什么小动作都做不出来。
赵常乐能做的,也只是收拢满地散落的竹简,将之抱到一处,然后由飞白根据书名,将竹简放置在书架上
——飞白识一些常用字。
赵常乐并不敢表现出自己认字——一个舞姬,说会煮茶,勉强可以接受,毕竟都是伺候人的活计,可舞姬识
字就太奇怪了。
所以她只能替飞白打下手,不是归拢竹简,就是打水擦地,一天下来,书房落锁,她却还没在飞白眼皮下找
到一点做小动作的机会。
赵常乐心急如焚,主人只给了她三天时间,今日是第一天,她一事无成。
第二日亦是如此。
转眼就是第三天,也是主人规定的最后一天。
书房大半已经被整理好了,飞白做事认真,又有赵常乐帮忙,真是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擦的反光。
赵常乐跪在地上,抹布扔在一旁木盆里,恨不得直接趴在地上。
她可是跪在地上一寸一寸亲手把地擦干净的!
腰要断了!好累啊!
擦地时不觉得时间流逝,等整个地面都擦完了,赵常乐抬起眼,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太阳竟已经开始西斜了。
阳光慢慢暗下去,透过门口悬着的竹帘,投射进来的光又更暗了几分,便显得书房格外昏暗。
这时,书房外忽然传来匆匆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小厮扯着嗓门喊,“飞白哥,不好了,打架了!打死人
了!”
飞白正在整理书架,闻言一惊,忙跑出去,“怎么了?”
跪在地上擦地的赵常乐,一下便警觉起来,她侧耳认真听屋外小厮的说话声。
那小厮急慌慌,“几个杂役打那个倒泔水的,快把他打死了!你快来管一管!”
以往这种事都是宁伯在管,飞白只用伺候好杨错就行了。
可因为宁葭犯错,如今暂时被关着,只等祭酒回府之后再做惩处,宁伯可能是自觉丢人,又或者心灰意冷,
反正这几天也不再出门,更没有管事。
幸得府里奴仆本就不多,以往也不怎么生事,所以这两天飞白暂时代替宁伯管事,倒也轻松。
可今日忽然出了奴仆打架的事情,飞白顿觉棘手。
飞白忙问,“打架?在哪儿?”
小厮答,“就在大厨房。飞白哥你快些,再晚那个倒泔水的要被打死了!”
飞白此前也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有些慌,忙回头对赵常乐道,“阿乐,我去看看,你守着书房,别弄坏东
西,也别让别人进来。”
言语之间都是信任。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飞白还是相信阿乐,会像他一样尽职尽责的。
赵常乐对飞白点头。
飞白和小厮匆匆离开,身影消失后,赵常乐一下子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再不复刚才疲累状态。
她手伸入衣襟中,将三封丝帛取出来。
她找不到在书房独处的机会,只能想办法制造机会——那边的打架争端,是黑齿故意挑起来的,就是要引走
飞白。
赵常乐匆匆跑到书架前,顺手将手中丝帛放在一旁案桌上,用镇纸压住,然后放开手脚,开始翻找起来。
上一次她是在书架深处的一个小匣子中盗的密信,她猜杨错是将比较重要的文书放在那里。
既然要诬陷栽赃,自然要做的逼真,按照杨错的习惯来。
她一面因做贼心虚而心如擂鼓,一面又头脑冷静思维缜密。
有上一次盗字的经验,这一次赵常乐很快就从书架深处找到了那个小匣子。
她跪坐在案桌后,将小匣子打开,将丝帛叠成一小块放入其中。
第一封放入。
“祭酒有命,莫敢不从……”
第二封放入。
“三日之后,定不辱命……”
这是诬陷杨错与他人勾结来往的书信。
第三封——
忽然之间,书房外传来一声极大声的哭喊,“祭酒,祭酒——”
十分凄厉。
赵常乐当机立断,一把将匣子合上,伸手要去抓第三封摊在案桌上的丝帛,外面哭喊之人却已经闯入书房,
她只能将手一把收回。
“祭酒,我——”
哭喊声戛然而止。
宁葭不管不顾冲进书房,本以为能见到杨错,却只看到案桌之后,一个女婢姿态端方,仿佛女主人一般跪坐
在那里。
她脊背挺直,恍惚间,宁葭竟觉得她的姿态与祭酒是如出一辙的高贵典雅。
阿乐!
宁葭咬牙,陡然间心中恨意勃发。

第 30 章
这两日宁葭被关在自己房里,一步都出不了门。
她做的错事,祭酒都知道了。
祭酒厌弃她了吗?她要被发卖出去了吗?像阿乐一样被发卖出去?不知道会被卖到哪户人家,不知道未来如
何,往后连祭酒一面都见不到了……
这怎么可以!
她是杨府的家生子,从小就在杨府干活,单调的丫鬟生涯里,那位谪仙人一样的郎君承载了她全部的少女琦
思。
如果她被赶出府了,往后怎么办啊……
她想留在祭酒身边,她真的知错了,就算让她做一个粗使丫鬟她都认了,她想留在祭酒身边……
她求那个看守她的仆妇,说她想见祭酒一面,可那仆妇却不跟她说一句话。
直到今日,宁葭终于找到了机会。好似府里有几个人打架,看守她的仆妇耐不住,看热闹去了,宁葭终于寻
到机会跑出来了。
她不是想逃跑,她只想见祭酒一面,求祭酒不要把她赶走。
她父亲为杨府做过这么多事情,祭酒不会这么狠心对她的,只要她好好求他就好了。
所以宁葭不管不顾,一路跑到书房来,希望能见杨错一面。
可她没有看到杨错,却只看到了登堂入室的赵常乐。
赵常乐心都要跳出来了,却怕被看出破绽来,只能狠狠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了看桌上,最后一封丝帛平躺在案桌上,那丝帛是杨错独有的密文,宁葭应当不认得。
赵常乐深深呼吸,觉得自己并没有破绽。宁葭又不是杨错,她便谎称自己是在收拾案桌,宁葭也看不出来她
在做什么。
赵常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宁葭,你来书房干什么?你不是被关着么,你是偷跑出来的?”
宁葭咬牙,冷笑一声。
瞧瞧这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这两日的担惊受怕,此时全都转成怒火,恨不得将阿乐活活烧死!
要不是阿乐忽然出现在府里,她怎么会嫉妒,又怎么会鬼迷心窍毁了画卷又栽赃到她头上?
一切一切,追根溯源,都要怪她!
要不是她,自己怎么会成这个模样。阿乐出现之前,她是杨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人,过的好不快活。可阿乐出
现之后呢!
宁葭将所有不满所有怨恨都发泄在面前女婢身上,反正她现在没有好结果,阿乐怎么能继续留下勾引祭酒?
宁葭大喊一声,一下子就扑过来,“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
赵常乐没想到宁葭会忽然动手,一时没反应过来,猛然被她推倒在地上,脑袋磕在书架上,登时觉得一阵眩
晕。
书架上刚被整理好的竹简,因这个动静刷啦啦又掉了不少竹简下来,砸在她身上生疼。
宁葭泼妇一般去抓她的头发。
短暂惊愕之后,赵常乐很快回过神来,一偏头,闪过了宁葭扇过来的一记耳光,然后伸手一把将她推翻在地。
虽然这具身体柔弱,可她的灵魂可不柔弱,她可是从小骑马射箭长大的!这点女人打架的王八拳,她还是躲
得过的。
宁葭被赵常乐掀翻,头脑彻底被怒意侵占,她伸手乱摸,在案桌上摸到一盏灯烛,抓在手里就朝赵常乐挥过
来。
赵常乐连忙往后一躲,“你疯了,把灯烛放下,这里是书房,你要烧了杨错的书不成!”
赵常乐急了,狠狠一脚踢过去,正踢在宁葭腰眼上,宁葭顿时觉得上半身一麻,胳膊一酸,再无力拿住手里
灯烛。
灯烛掉落,咕噜噜倒在案桌上,赵常乐却脸色瞬间苍白!
第三封丝帛!
该死!
她忙扑过去,也不管自己会被烧到,伸出手掌就压在火苗上,“滋啦”一声,手心一痛,但幸好及时将火苗
熄灭。
赵常乐忙将丝帛展开,却愣在原地。
丝帛本就易燃,更何况这封丝帛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几行小字,早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赵常乐将丝帛捏在手掌里,紧紧握拳,恨不得活撕了宁葭,更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这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了,主人勒令的最后一天了,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她怎么办?!
**
飞白处理完几个杂役打架的事情,匆匆赶回了书房,却看到的是阿乐铁青的面色,与面如死灰的宁葭。
飞白大惊,赵常乐冷着脸,简单给飞白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
解释完毕,飞白看向宁葭的目光里也带上了气愤。
“宁葭,你这是在做什么?!祭酒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明知错误,不思悔改罢了,却又来这里撒
泼!还把祭酒的书房弄成这样子!”
飞白快气死了,
“你何必怕自己被发卖出去?你是不是忘了,祭酒感念宁伯恩情,早将宁伯和你赎成了自由身。你不是奴仆,
又何来发卖一说?可这件事后,我看你还有什么脸继续待在府里!”
飞白气得狠了,再不想管什么往日情分。况且往日宁葭眼睛长在头顶上,他和她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飞白叫了两个仆妇过来,让她们把宁葭押走。
赵常乐看着天色,夜幕降临,她纵是再想强装冷静,这会儿也快撑不住了。
第三天要过去了。
赵常乐想了想,对飞白道,
“宁葭出了这样的事,你要不要去给宁伯说一下。我看宁伯头脑清醒,并不像宁葭那样,劝动了宁伯,往后
宁伯也好管着宁葭。不然这样的事会发生一次,往后也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
手心紧紧攥着,被烧毁的丝帛就在手里里。
赵常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又道,
“书房刚被宁葭弄乱了,我留在这里收拾一下,我干活很利索的,你放心。”
飞白叹气,点了点头,同意赵常乐的安排。
“那我去找宁伯了,你在这儿好好收拾。”
赵常乐点头。
飞白离开书房后,她方才还笔挺的背,瞬间坍塌下来。
赵常乐摊开手中被毁丝帛,只觉得绝望。
怎么办?
将丝帛被毁一事告诉黑齿,让主人再仿一封信过来?
不行。
耗时太久了,要等黑齿去联系主人,主人再让人仿字,再将伪信送回来……一来一回,时间太久,根本来不
及。
盯着丝帛上仅剩的一两个字,赵常乐下了决心。
这种古怪字迹,当初杨错教过她一些,她会写的。
而且她当初学这种字时,就是按杨错的笔迹学的,她笃定自己仿字,不敢说十成像,但八-九成像是有的。
这丝帛上也只有寥寥数行字,她都记在脑子里,不会漏的。
别无选择,这封信她来仿。
下定决心后,赵常乐不再犹疑,快速从杨错书架上取出一片干净丝帛,右手执羊毫笔,字迹行云流水一般。
不过片刻,一封丝帛便成,赵常乐仔细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写的与杨错字迹并无出入。
丝帛上字迹干后,赵常乐将之小心叠好,放在匣子中。
咯哒一声,匣子合上。
匣子合上的咯哒一声,像某种咒语,让她慌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却又无中生有的,让她忽然觉得有些怅然。
这便是报仇么,为何她却没有狂喜呢。
赵常乐晃了晃头,将那些无羁的情绪都赶走。
她不敢耽误,忙将匣子放回书架原位,然后将地上竹简收拢,一一理好,放回书架上。
赵常乐最后一遍环顾书房,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这才松懈下来。
任务完成。

第 31 章
赵常乐慢慢退出了书房,站在檐下,回过头去看,只看到书房里空寂寂的。
可她却仿佛能看到杨错宽袍大袖,坐在案桌之后。
他低头写字的模样是很认真的,鸦羽般的长睫低垂,在他眼下盖出一圈阴影,便显得他目光格外深沉,深的
她永远都读不懂。
杨错这个人,赵常乐读不懂。
赵常乐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好似解脱,又似乎是怅然。
她只是慢慢退出了书房,在屋外台阶上坐了下去。
放松下来,才觉出头皮疼,大概是刚才被宁葭扯掉了不少头发。赵常乐揉了揉头皮,将头绳解开,乌发散了
满背。
原身阿乐的头发又长又软,乌黑亮丽,大概曾被静心保养过,颇是漂亮。
可惜如今她心中忧思太重,每天早上起床梳头时,大把大把头发往下掉,也是非常对不起原身了。
怕是再这样下去,她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秃头。
赵常乐将头发归拢到手心里,放在身前,分成三股,一边想自己的事情,一边随手编辫子。
可惜她手拙,头发就是不听她使唤,才编了几下子,头发就松松垮垮的,辫子根本不成形。
赵常乐懊丧,一时气恼,再不想编了,愤愤将头发打散。
她做公主时,有专门侍女给她梳头,她只用坐在镜前就可以了。
可一旦脱离了公主身份,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啊。
这世间的许多普通人,地位没有她高,身份没有她尊贵,却活的比她充实的多。像是丹河一样,哪怕生活艰
辛,却还在一天一天的努力着。
赵常乐甚至有些庆幸自己重生了,若不是重生到这样的身份,她永远都是那个深宫里被娇宠的公主,一辈子
都长不大。
倘若没有仇恨的话,也许作为阿乐的这一辈子,她会活得辛苦却充实,比上一辈子更好。
想到这里,赵常乐苦笑。
哪儿有如果呢?父王已经死在了屠杀之下。
她的父王是世间最英武的男人,喜欢穿铠甲,笑起来声音雄浑,却最细腻的宠爱着她。
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国君,但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所以这个仇恨,赵常乐别无选择,哪怕再沉重,都必须背负。
**
夜幕四合之时,黑衣男人跟着杨错回府了,杨错脚步匆匆,径直往书房走,黑衣男人纵然身体壮硕,但肩上
扛了一个汉子,脚步快不了,落在杨错身后几步。
他肩上扛着的汉子,就是这次祭酒亲自去抓的人。
这三年来,祭酒一直在暗中追查当年赵王宫被屠戮一事。所有人都认为是祭酒屠戮赵王宗室,但黑衣男人知
道并非如此。
辛辛苦苦查了三年,有好几次都查到了线索,可惜冥冥之中却有人和他们做对,线索屡次被断,当年知情人
纷纷丧命。
因此这一次祭酒才这么重视,亲自出马,终于抓住了一个参与过此事的士兵,也便是他肩上扛着的这个汉子
了。
可惜这汉子嘴倒是硬,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来,祭酒又不能离开国都太久,所以只好抓了这个汉子,连夜赶
了回来。
黑衣男人正跟着杨错往书房走,谁知身前杨错却猛然停住脚步,黑衣男人差点撞上杨错的背,忙停住脚,往
前方看去——
怎么了?祭酒怎么忽然不走了?看见了什么?
前方十几步远,台阶上,坐着一个正在编辫子的女婢。
杨错看着她,忽然愣住。
在他印象里,那个女婢像古井里的水,非常死寂,永远是面无表情,明明年纪不大,却好似活了许久,已经
极倦。
她的眉眼与笑儿很像,但性格却截然不同,他的笑儿,是最天真,最烂漫,也最爱笑的人。
所以初见时的惊讶很快过去,再后面杨错再不会将那女婢错认。
他只将她当作一个普通奴仆。
可此时,杨错却愣住了。
檐下烛光落下,那女婢唯有眼眸是亮的,其余五官看不清楚,凤眼内勾外翘,眼眸清澈的不染尘埃。
她此时心情颇是放松,伸腿坐在台阶上,闲着无聊散发编辫子。可惜手太拙,编了一会儿辫子实在是歪歪扭
扭不忍直视,自己就来了气,将辫子胡乱打散。
那双凤眼里还带着懊恼自责,杨错甚至能猜出她在想什么——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语气带着点懊恼,又带着点不知愁。
骑马时头发被树枝勾到,中山公主的头发乱了。她并不避他,下马之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拆了头上发饰,
将头发打散,决定编一条胡女那样干脆利落的大辫子。
她将满头发饰都塞到他怀里,他就成了个人形首饰架,动也不能动,只好守在一旁看她编辫子。
可惜她从没自己梳过发,手笨的厉害,三股头发在她手里打架,勉勉强强编了几下,效果却不忍直视,松松
垮垮又丑极了。
她有些懊丧,一把将辫子打散,干脆就散着发坐在一边生闷气。
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她的声音一向是清泠泠的,像山涧水,这次却软塌塌,没了力气。
“胥白尹读了好多书,王家长女绣花特别漂亮,李家二娘弹琴特别好听……”
她历数所有她认识的女子,末了得出一个结论,“我是最差的。”
杨错也不知道,怎么就编一个辫子,就能扯到这里来。
他将怀中发饰轻轻放在一旁,将她头发拨在手里,半跪在她面前,低头垂眸,一双手筋骨分明,好看极了,
很快替她编好了一条长辫。
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
他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子,天真烂漫如稚子,一双眼未曾见过世间疾苦,所以不会染上任何风霜。
长辫垂在她胸前,她侧过脸,终于开心了一点,偏头一笑,凤眼生辉。
回忆与现实忽然重叠,杨错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张口,一句“笑儿”就在嘴边。
黑衣男人见杨错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叫了一声,“祭酒?”
他嗓门本就雄浑,更兼夜里安静,赵常乐一下子就听见了,忙抬眼看过来,就看到了回廊尽头的杨错。
她连忙站起来,弯着脊背,低下头颅,双手交叠放在腹间,躬身后退了几步,一副谦恭模样。
幻觉破裂,那并不是她。
他已经好久没出现这样的幻觉了。
三年前,中山公主刚自尽时,他几乎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
书房里写字时,她就站在书架旁,他扑过去,却狠狠撞在书架上;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转过街角,他跑过去抓住衣角,却唐突了一个陌生女子;
上朝时,她就在大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他跑过去,她又不见了……
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他疯了,那幻觉严重到他无法理政,一度惹的群臣非议,他在朝堂上地位岌岌可危。
胥白尹看不过去,恨不得抽他耳光,最后找了个方士给他驱邪,方士却只说,“你这样牵绊,她是无法转世
的。”
他便知道,他连思念都不能太深。
于是他将所有情绪都压下,终于活成了今天这样不动声色的模样。
看到杨错,赵常乐有些惊讶,她以为杨错明天才回来。
赵常乐悄悄往书房瞥了一眼,暗想,幸好她已经完成了任务。
她退后躬身站在一旁,装出一副谦卑模样,眼睛却偷偷瞥去,看到杨错风尘仆仆,他一向是好洁到近乎洁癖
的地步,但此时一看,衣摆与鞋上都有些尘泥,大概是赶路实在是急。
杨错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黑衣男人,男人肩上扛着一个昏迷过去的汉子。
赵常乐皱眉想,杨错是去抓人了吗?那人是谁呢?
杨错收了所有情绪,对黑衣男人道,“你就在西厢房审。”
黑衣男人点头,扛着肩上的汉子往院子的西厢房走去,一脚踹开门,将肩上汉子扔在地上,闷响一声。
赵常乐下意识一抖,也不知那汉子犯了什么错,竟被这样粗鲁对待。
杨错的脸色是全然的冷与硬,他对赵常乐道,“打盆水来。”
然后也迈步往西厢房走去。
赵常乐点头,忙往院外跑,刚跑了几步,就听到西厢房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
她一惊,回头,却只看到杨错站在西厢房门口,他一身白衣,手背在身后。
哀嚎声一声一声传来,一声比一声响,他却面无表情。
他太冷静了,便显得格外冷血。
看着这样的杨错,赵常乐由衷觉出一股寒意,连忙离开,跑去打水去了。
她害怕这样的杨错,更害怕那样的哀嚎,因此打水时磨磨蹭蹭,直过了一刻钟,这才端着水,不情不愿进了
院子。
院子里不见杨错,西厢房门紧闭,哀嚎声却渐渐弱了下来。
赵常乐生怕再听到那样凄厉的声音,挨挨蹭蹭,硬着头皮端水往西厢房方向走。
西厢房里,光线昏暗。
杨错白衣上已染上不少血迹,地上的人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
杨错却好像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将浸血的外袍脱下,擦了擦自己粘腻而血腥的手,“还嘴硬?”
他声音嘶哑,带一股被火灼烧过的狠戾。
他擦干了手上粘腻,将外袍随手一扔,然后迈步上前,蹲在地上男人身前,“我已经没耐心了。”
这条线索他找了三年,今日就算是生生挖开这人的脑子,他也要找到真凶。
这样他才有资格站在她墓前,委屈的说一声,“你看,你冤枉我了。”
杨错闭眼,再睁开,再不束缚自己内心的恶意,他眼中神色是全然阴毒,好似林间瘴气起,将他整个人全都
笼罩。
哀嚎声陡然变大,凄厉至极,从西厢房传出来,直直插-进赵常乐的耳朵里。
赵常乐手一抖,水盆中水洒了大半,打湿了她半身衣服。
这样的哀嚎声,激起了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回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赵王宫被屠杀那一日……
宫殿变成修罗场,哭泣声,哀嚎声,挣扎声,刀剑砍过身体的声音,血喷出来的声音,头颅滚在地上的声音
……
这些声音混合着厢房里的哀嚎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脑子里响了起来。
像梦魇一般,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一身一身的发冷汗。
重生以来,她将痛苦藏在皮肉之下,将仇恨吞在骨髓之内。
痛苦与仇恨像火,日日夜夜烧着她的灵魂,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你看你当年多傻,你喜欢他,他背叛你;你爱他,他杀你全家。
你欣赏他君子风度,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恨他残忍,更恨自己无知。
赵常乐死死咬着牙,只觉得牙龈酸疼。
哀嚎声一声又一声,提醒着她杨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赵常乐脸色苍白,恨不得立刻逃离开来,可身体却僵硬的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哀嚎声渐渐微弱下来……
可陡然间,厢房里忽然传来杨错暴怒之极的吼声,
“屠戮赵王宫,到底是谁指使的你们?!”
咣啷,手中水盆掉在地上。
冷水如鲜血,溅了赵常乐满身。
**
赵常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
她像游魂一样,飘出了书房,脑子里却只回响着杨错的那句怒吼。
“屠戮赵王宫,到底是谁指使的你们?”
千万黄吕大钟在她脑中齐齐敲响,几乎要将她魂魄全都震散。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背后指使之人明明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一切一切,都是她亲身经历——
她力劝父王,父王终于同意投降,赵王宫宫门大开,侍卫放下武器。
可叛军冲突宫中,却举起屠刀,屠尽每一个宫内之人。
人间地狱,满目血腥,她仓皇逃跑,却在宫门口看到了他。
高冠白袍,他像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祇,身后跟着无数士兵。
就是他指使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赵常乐死死咬牙,浑身颤抖。
可为什么他要问这句话?
也许……也许他是在做戏,专程让她听见,好让她打消复仇的念头。
不,不可能。
她小心翼翼隐瞒自己的身份,在杨错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卑贱奴仆。
他何必在她面前做戏。
赵常乐脑子乱成一团。
“屠戮赵王宫殿,到底是谁指使的?”
他这一问凄厉而残酷,像是从心肺里剖出来的。
会不会……会不会不是他?
可街头巷尾,满大街的百姓都这么说,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承担这个罪名?
满脑子思绪纷乱,赵常乐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她面色苍白若鬼,在夜里独自飘荡。
她只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忽然间,她的胳膊被人抓住,猛然将她拉入墙角,一股泔水臭味立刻涌入她鼻端。
黑齿那张脏而凶狠的脸近距离呈现在她面前,低声怒问,“事办完了吗?”
赵常乐没反应。
黑齿不耐烦,猛然将她一推,后脑勺撞在墙上,赵常乐才清醒过来,听到黑齿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
“别装傻,我问你事办完了没!”
事情办完,他要给主人发信号的,主人不接信号,明日不成事。
赵常乐下意识点头,“事情办……办好了……”
话出口,她忽然愣住。
如果不是杨错……
如果真的不是他,那这段时间以来,她替主人盗信,替主人栽赃……都是为了什么?
她非但没有报仇,反而可能在伤一个无辜的人。
就像明明那幅画卷不是她所毁,却平白无故被人栽赃一样,那样无处申诉的委屈,能让人憋闷到吐一口血出
来。
是他吗,不是他吗?
赵常乐怔怔,似发了癔症一样,嘴唇不断颤动,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黑齿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完成任务了,算阿乐能干。
只等明天,他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可看到赵常乐如此神不守舍的模样,黑齿心中起疑,“你嘟囔什么呢?你在想什么?”
赵常乐抬头,看到黑齿怀疑的目光,忙摇头,为自己的慌乱找了个借口,
“我……我只是怕杨错发现我在书房动了手脚。”
黑齿却道,
“别瞎想了,你看你一副鬼样子,这样子才容易被看出破绽来。你只要熬过今晚就行了,明天就算杨错发现
了,也早都迟了!”
黑齿冷笑一声,低声威胁,“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我喂的毒药呢,眼看大功告成,你要是敢做什么小动作,
小心自己的命!”
赵常乐魂不守舍,随便点了点头。
黑齿躲在墙角暗处,看着赵常乐背影远去。
他目光如鹰,锐利无比,盯着赵常乐的背,好似恨不得剖开她的心。
眯了眯眼,黑齿目露怀疑——这丫头,今晚表现的太奇怪的,发生了什么事?
**
赵常乐下意识狠狠扣着指甲,指尖都被自己扣出了血,却丝毫没有痛感。
她脑子似一团浆糊,明明在思考,却没有任何头绪。
屠戮王宫,杀了父王的那批人,是杨错指使的吗?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从重生开始,她就秉承着这个信念,过去爱他有多深,如今恨他就有多刻骨,她夜夜咬牙念着杨错的名字,
才支撑着自己在父王死后,苟活了这样久。
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赵常乐猛然迈开步子,不行,她要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可她才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
她怎么问,以奴仆的身份问么?杨错凭什么回答她一个奴仆?
以中山公主的身份问么?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戏,她岂不是自投罗网?
进退维谷,左右维艰。
怎么办啊,怎么办!
赵常乐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书房院落前。
她怔怔站在院门口,低下头来,看着已经被自己掐得通红的手——
就是这双手,今日将栽赃杨错的伪信放入了书房。
可如果……
如果当年屠戮王宫,并非他所做,如果他也是被陷害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是不是冤枉他了?
她之前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把他往死路上推?
到底该怎么办呢?信杨错吗?他值得相信吗?
这个阴鸷的,冷酷的,陌生的杨错,她该信他说的话吗?
赵常乐垂眸,目光万千变化,最终她闭上眼,听到内心隐隐有个声音说——信他一次,暂且信他一次。
同时也是……信她自己一次,信她上辈子活了十八年,没有看错一个人。
赵常乐睁开眼,目光已变的无比坚定。
那就信他一次。
诬陷他的信,是她亲手放入书房;
那么现在,也将由她亲手取出。
屠戮赵王宫的人是谁,她目前不敢妄下结论。
可一辈子这么长,她总能查出当年真相。
如果凶手不是他……这个可能性竟然令她内心隐隐有些欢喜。
可如果真是他,那么这次算她认栽,以后上天入地,就算是化成鬼,她再也不会放过他……
赵常乐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她坚定的往前迈了一步,正准备跨进院子,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风,后颈一痛,眼前一黑。
她晕了过去。
**
一夜过去,天边已渐渐亮了起来,西厢房里却还是灯火昏昏,血色深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地上躺着的或许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也许称作一团血肉会更恰当一点。
五官之中,他唯一能动的是嘴巴。
他再扛不住任何严刑逼供,疼痛从身上各个部位,像无数利剑,直直插-在他脑子最深处。
“我说……我说……”
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喘气。
早知今日如此结局,当年不该贪图金钱,参与那件事的。
刚屠完赵王宫,紧接着雇佣他们的人就将屠刀砍在了他们身上,他跑得快,侥幸逃得一命,可这三年来惶惶
不可终日,东躲西藏。
他声音低微,“指使我们的……是……是……”
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似说出那个名字就会费尽所有力气。
“是……是……”
杨错一下子跪在他身侧,俯身下去,贴在他唇边,仔细去听。
极轻极轻的几个字,落在他耳朵里,却像惊雷一样。
**
一匹白马如离弦之箭,从杨府窜了出去,沿着石板路,朝着一个特定方向狂奔而去。
杨错没有带任何随从,他骑在马上,狠狠扬鞭。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越发显得他面容冷厉,他神色冷的,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罗刹。
是他,是他!
杨错咬牙,原来当年之事,背后之人竟然是他!
他再一扬鞭,胯-下白马痛的嘶鸣一声。
忽然间,不远处却传来数百马蹄踏过石板的声音,还有铁甲摩擦的声音。
像是隐隐雷声,朝他聚集过来。
杨错猛然勒马,回转身,看到数百铁骑铁甲上反射着阳光,刺的他眯了眯眼。
四面八方,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将他包围,百人如一人,“唰”一声猛然拔刀,数百刀尖形成一个圆,将杨
错围在其中。
若逃,杀无赦。
带兵校尉的声音如铁锈般生冷,
“奉国君之名,抓捕谋逆钦犯杨错。”
**
六月初四,国君出城行猎。
林间刺客行刺,一击不中,自尽身亡。
搜身,得其与上大夫兼博士祭酒杨错往来密信。
**
杨错回到府中时,杨府已是一片大乱。
士兵将杨府团团围住,长刀拔出,奴仆们跪在路旁,瑟缩成一团,惊恐的哭喊。
杨错从正门一路往书房走,路旁奴仆就含着泪眼看着他。
很熟悉的一幕。
杨错的父亲杨太傅,当年被诬陷里通外国,杨府抄家的那一日,与这一日的惊惶何其相似。
他第一次感受到父爱,是从杨太傅身上得到的。
这位太傅早年丧妻,唯有杨错一个独子。父亲和儿子相处,总是沉默居多,每日晨省晚躬,以学问来贯穿始
终。这个沉默的太傅,让他头一次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那时候他一度真的只想彻底成为杨错,忘掉前世所有的事情,他拥有正常人该有的亲情与爱情,此生又夫复
何求。
可世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候,狠狠扇人一巴掌。
以清正廉明闻名的杨太傅,猝然被诬,死在狱中,赵王不问是非,抄家杨府。
杨太傅之死,让他下定了推翻赵王的决心。
赵王不堪为君。
杨错回过神来。
书房被重兵包围,书房里竹简落了一地,士兵在书架上粗鲁的翻找着他的东西。
杨错面色冷厉下来,看着书房里一身甲胄的郎中令,冷道,“杨某谋逆,证据呢?”
他一向温和的眉眼,此时却透出权势威压。
谋逆?
他何必谋逆,他若是想要那个位子,三年前反叛赵王时,自己就能坐上去,何必推举一个旁系姬氏血脉?
郎中令姓韩,见杨错如此冷硬,冷笑一声,
“杨错,你若没有谋逆,方才又为何窜逃?你怕是早知事情败露,所以一早离府,意欲窜逃罢!”
杨错不语,两件事情碰到了一起,他辩解无用,只能紧紧抿唇。
郎中令见杨错不语,只当自己说中了,当下语气一凛,
“你想看证据,我便给你证据。”
他手一扬,身后一个士兵上前,双手平举一封丝帛,展开让杨错看。
杨错一目十行,将丝帛上字迹尽收眼底。
他当下脸色大变,立刻反驳,“这是假的!”
字迹是他字迹,就连密文也是姬氏王族密文,但内容……
“六月初四,国君出行狩猎,杀之。”
他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
“一定是别人仿我字迹!这丝帛你哪里得来?”
郎中令冷笑,
“今晨国君出城行猎,林间刺客刺杀,一击不中,自刎御前。”
郎中令从士兵手上拿过丝帛,在杨错面前抖了抖,
“这丝帛……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
“王遇刺?!”
杨错迈步上前,大惊失色,
“国君可有事?”
国君乃姬姓旁枝,早年一直在民间,并无多少见识,但幸在心性坚定,又十分好学,这几年杨错一直给他教
授学问,辅佐政事,就是希望他能早日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国君。
二人颇有些师徒之情。
郎中令真是服了杨错,怎么到这个地步还能装出一副不知情模样。
“杨错,事已至此,你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他扬手,身后士兵又捧上一个小匣子,他接过来,打开匣子,问道,
“这匣子,是我刚在书房里翻出来的,里面的东西,也一定都是上大夫您的,是不是?”
“上大夫”三字,被他说的无限讽刺。
杨错面色铁青,看着郎中令手中的匣子。
那是他装重要文书的匣子,没错。
郎中令施施然,从匣中取出三片丝帛来,再加上今早从刺客身上搜出的丝帛,一共四封,一一摊在案桌上。
他指着桌上丝帛,
“上大夫给刺客去密信,命刺客六月初四举事,行刺国君……”
第一封丝帛,上书杨错密文,“六月初四,国君行猎,杀之。”
“刺客则给你回信,以表忠心。”
第二封,第三封丝帛,是陌生字迹,想来是那刺客写的。“愿为祭酒肝脑涂地”,“三日之后,不敢惜命”。
杨错听到这里,已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背后谋划此事之人,心思何其缜密,手段又是何其隐秘。
他书房中何时多了这些东西,他竟一无所知。
杨错紧紧捏拳,“敢问郎中令,我有何理由行刺国君?”
郎中令闻言,将桌上第四封丝帛捞在手里,在杨错面前晃了晃。
“理由?这就是理由。你说自己怀才不遇,又说国君才德低下,不堪为君。”
他声音陡然冷厉,大吼一声,
“我王不堪为君,所以你就想杀了他,自己取而代之吗!”
丝帛在杨错面前一晃,杨错脸色陡然一变,仿佛看到了鬼。
他一把伸出手就要去抢,郎中令却以为他是要毁灭罪证,连忙闪避。
可杨错却好像渴死之人看到水一样,竟几乎疯狂,不管不顾,伸手钳住郎中令咽喉,将他制住。
他的动作快的像是影子,郎中令掌兵,也是会武功的,却在他神出鬼没的动作下无力抵抗。
郎中令以为杨错要捏碎自己喉骨,可谁知他的目标却只是他手中丝帛。
他一把抢过他手中丝帛,然后将郎中令狠狠推开。
郎中令被他推在地上,伸手指着杨错,嘶着嗓音大喊,
“诛逆贼!诛逆贼!”
长刀苍然出鞘,士兵围成一个圈,将杨错抵在中间。
刀锋冷,杨错只要乱动一下,就会被当场击毙。
杨错却无知无识,对外界危险毫无感知,怔怔愣愣的,只是看着手中丝帛。
这字迹,这字迹……
他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抖的几乎拿不住手中丝帛。
丝帛上的字迹与他八分像。
弯弯曲曲的文字,是姬氏王族特有的密文。
当年赵王屠姬氏,王族密文从此失传。
但杨错将这种文字,教过一个人。
他执羊毫笔,在竹简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三个字。
“赵,常,乐。”
中山公主凑过来,脑袋挤在他怀里,“我的名字用那种文字,是这样写的?”
她嘟囔了一句,“怎么感觉怪怪的?”
杨错垂眸,目光落在竹简上。
他与人暗中往来,皆用此密文,若是教她,无异于自暴秘密。
但她非要学,他闹不过她,又怕她生气。
所以教字时,刻意增删笔划,这里多一点,那里少一横,她学的其实大多都是错别字。
如今这丝帛上的字迹,就是这样的错别字。
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丝帛被他紧紧捏在手心。
颤抖从手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杨错再支撑不住,猛然跪了下来。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能进他书房的人不多,飞白算一个,还有一个人……
杨错闭上眼,面前浮现出一张清冷面孔。
初见她时,在长阳君府,她连名带姓,叫他“杨错”。
她来到他府邸做奴仆,给他煮茶,是非常熟悉的味道。
她说胥白尹像鹰,她自己是困在枝头的鸟。
昨夜她坐在台阶上,想编一条辫子,却太手拙,所以懊恼放弃。
她把自己的身份隐藏的太好,往日的骄纵与风骨被她抛弃,她活成了一个谦卑的奴仆,低下头颅,没人看得
清她真实的模样。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她才会泄出一点点往日旧貌。
蛛丝马迹勾勒出她的模样,一模一样的一双凤眼,只是神色却截然不同,中山公主是笑着的,她却整日肃着
表情。
是啊,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从前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如今也变了。
脱胎换骨,削肉断骨,她站在他面前,他却没有认出来。
杨错跪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上,身体不住颤抖,喉间竟低低的,溢出了笑声。
她回来了。
人世间最恨他的人,人世间他最爱的人,回来了。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怕不是疯了?
士兵们惊疑不定之时,杨错却猛然起身,一脚踹开身前一个士兵,破开包围圈就往外跑。
她还在他府上,他要去找她!
他已经找到了当年屠戮赵王宫的真相,他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他失去过她两次,再不会有第三次了!
阿乐,阿乐……
杨错逃蹿,郎中令声音猛然拔高,十分尖利,
“围住,不要让逆贼跑了,围住!”
杨错满脑子却只有一个人,他要疯了,再见不到她,他要疯了。
“笑儿,笑儿!阿乐!”
刀光从四面八方砍过来,杨错此时又心神大惊,再没有平日的机警。
他后背被划了两刀,堪堪冲到院门外,却又被士兵团团围住。
十数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再动一下。
他如今是逆贼,对付逆贼,从来不需要手下留情。
这逆贼的名号,是她亲手打在他头上的。
她回来了,却是回来报仇的。
“笑儿……阿乐!”
“祭酒在找阿乐吗?”
飞白缩在院墙边,被士兵用刀抵着不敢乱动。
杨错从院里冲出来时,飞白听到了他在叫“阿乐”。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找阿乐,但飞白还是对杨错道,
“祭酒,阿乐她……不见了……”
**
赵常乐醒过来时,迷迷糊糊觉得想吐。后脑勺还是疼的,她睁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黑。
鼻端一股浓郁的臭味,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四壁粘糊糊的,她好似是在大木桶里。
赵常乐彻底清醒过来,记起自己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要去书房将自己诬陷杨错的伪信取出来,可是身后一阵风,她就晕了过去。
她如今在哪里?
赵常乐死命挣扎起来,可桶身立刻被狠踢了一脚,熟悉的声音透过桶身传进来,
“安生点!”
黑齿!
是黑齿打晕她的?
他要带她去哪里?
杨错呢!
黑齿推着独轮木车,车上摇摇晃晃装着脏桶——
他负责倾倒府里的泔水夜香并垃圾,每天一早推车出去倒。
所以今早天还没亮时,他推车出府,根本没有人察觉异常。
赵常乐缩在木桶里,鼻端是一股臭味,她满脑子却只念着一个名字——
杨错呢,杨错呢!
他书房里的伪信没有被取出来,他现在如何了!
不知过了多久,独轮车停下,头顶一亮,黑齿将木桶盖子拿开。
光线从上面倾泻下来,赵常乐立刻挣扎着爬出了木桶。
她跪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干呕,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眼角因为干呕而泛红,显出触目惊心的神情。
黑齿居高临下,看着赵常乐跪在地上干呕,冷声道,
“吐够了,带你去见主人。”

第 32 章
临水的水榭上,歌舞正浓。
舞女腰肢裸露,纤细的像是水蛇一样扭动,希望主座上的主人可以多看她们一眼。
可主座上,公子息只是懒懒合目,漫不经心半倚在靠垫上,偶尔咳嗽一声。
虽然舞乐靡靡,公子息却并不想欣赏。他府中整日歌舞不停,不过是给外界装出一副沉溺声色的假象。
公子息闭眼,嘴角噙笑。
朝局大地震,国君险些遇刺,幕后指使者竟然是上大夫杨错。
当真是一出君臣相争的好戏。
刺杀国君,意图谋逆,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啊。
不知杨错如今在大牢里,住的可舒服?
这个人,终于快被他除掉了。
从此以后,笑儿的目光不会再追随着他,心里也不会再念着他。
她是他一个人的。
公子息嘴角露出缅怀的笑意。
这时,一个侍从匆匆进了水榭,俯身在公子息身边轻说了一句话。
“黑齿回来了,公子,要不要……?”
侍从伸出手掌,笔划了一个灭口的姿势。
公子息睁开眼,狭长眼眸瞟了一眼侍从,似笑非笑,
“你说呢?”
事情办完了,不灭口,等着别人寻着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么?
那眼眸中的冷意,让侍从打了个寒战,忙低下头,躬身就往外退。
谁知他刚退了几步,公子息忽然叫住了他,无意问了一句,“只有黑齿回来了?”
侍从忙回,“还有阿乐。”
阿乐。
这个名字落在公子息耳中,让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凤眼内勾外翘,左眼角缀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笑起来的时候,天真与妩媚混杂。
哦,是那个与笑儿模样相似的舞姬。
那双眼睛,是要被挖出来的。
那样低贱的身份,怎么配与笑儿长的相似。
一念及此,公子息忽然道,
“带他们俩过来吧。”
临死之前,他还是想看一眼那舞姬身上,那双生动的眼。
毕竟挖出来之后,也就是死物了。
公子息城府深不可测,平日要做什么,从来不屑于解释一分。
侍从忙领命下去,不敢多问一言。
**
因为被黑齿塞在一个肮脏的木桶里,赵常乐出来后干呕了许久,呕的她头脑昏沉。
此时她迷迷糊糊,跟着黑齿往这座陌生府邸的深处走去。
黑齿要带她去见主人。
那个神秘莫测,总是隐在暗处的主人,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
黑齿走在赵常乐身边,脸庞隐隐透出兴奋来,赵常乐大概能猜出来他在想什么——
任务办成了,主人一开心,一定会给一大笔奖赏。
可不知为何,赵常乐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不喜欢那位主人。
她只有原身那一点可怜的记忆,在那记忆里,主人的手指冰冷,抚摸着她的眼角,像是一条蛇在她身上盘旋。
这个主人,神秘而冷酷,她只是主人手下的棋子,被冰凉的手捏住后颈,主人逼她去卖命。
冷酷无情,赵常乐不喜欢他。
史书里多少兔死狗烹的事情,她与黑齿只是两个低贱的奴仆。
如今事情办成,主人若是想杀人灭口,他们又有什么能力反抗?
夏日阳光炽热,赵常乐却由衷觉出一股寒意。
不知走了多久,黑齿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前面几十步远,湖面上水榭歌舞正欢。
薄薄的红纱垂在水榭四周,隐隐可见绰约舞姿,透过舞姬纤细的腰肢,赵常乐看到正座上一个斜倚靠枕的慵
懒人影。
那就是主人么?
倒是会享乐。
赵常乐睁大了眼,想看个仔细,黑齿却转过来狠瞪了他一眼,警告道,“安生点!”
赵常乐只好低下头来。
侍从领他们进了水榭,舞姬自动分开,她与黑齿跪在水榭中间。
赵常乐没有抬头,只敢用余光去看上首的人。
深红色的袍角,绣有繁复的花纹,显得神秘又隐晦。
一只手随意垂在身侧,手骨瘦而苍白,映着深红色的衣裳,显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
有一种妖异的风流。
另一边,黑齿已经开始叩首了,“小的见过主人!”
赵常乐听到上首传来一声轻笑,讽刺至极,好像看着黑齿,像是看着将死的猴子在演猴戏一般。
连怜悯都没有,只觉得好笑。
赵常乐却忽然觉得,这一声轻笑莫名的熟悉。
熟悉?
为什么熟悉呢?
是原身的记忆,还是她自己的熟悉感?
赵常乐一时有些分不清。
就在这时,她听到主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乐,把头抬起来。”
让他最后一次瞧瞧那双眼睛,然后,就挖了罢。
赵常乐闻言,却像被雷劈在了头顶。
她猛然抬头,一个暗红色的身影直直撞进她眼睛里。
一瞬间目光所能容纳的空间竟然太小,逼得她不得不睁大了眼。
衣裳暗红,肤色苍白,他斜倚着,神态漫不经心,狭长眼眸望过来,似笑非笑。
那么多情,那么深情,又那么无情。
赵常乐面色煞白,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出了口,
“息哥哥!”
息哥哥,她的主人……怎么会是息哥哥!
这三个字一出,公子息瞬间怔住。
这三个字像是撞钟的撞木,狠狠撞在他肺腑里,让他脸色瞬间苍白,脑子里嗡一声,久久回不过神。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称呼他。
赵常乐的脑子也快炸了。
她的主人,那位神秘莫测的,阴暗诡谲的主人,是息哥哥……
怎么会是息哥哥!
息哥哥……息哥哥是最温柔的人了,总是带笑看着她,容忍她各种胡闹。
可是主人……
自重生以来,主人就是她甩不掉的梦魇。
长阳君府她险些被杀,杨府中又被黑齿喂下毒药。
原身那样爱主人,可任务失败,主人却毫不留情的要取原身的命……
从前不知主人是谁,赵常乐将他想象成一条生活在暗中的毒蛇,花纹斑斓,目光湿冷。
可如今……这条毒蛇的模样,却与息哥哥重合了起来。
赵常乐愣愣的,直勾勾的看着公子息,一眨不眨。
她脑子乱成一团,公子息却慢慢清醒了过来。
他眼眸微眯,都是危险神色,
“这个称呼……是杨错教你的?”
除此之外,公子息想不出第二个可能性。
赵常乐皱眉,不解。
杨错?跟杨错有什么关系?
对,杨错!
赵常乐身体猛然一震。
息哥哥性格大变,一定是因为杨错。
像她一样,息哥哥认为杨错是屠戮赵王宫的幕后凶手,所以这三年来艰辛谋划,一心只想杀了杨错报仇。
为了报仇,所以他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想通了这个关窍,方才对公子息的害怕与疏离立刻消散不见。
息哥哥像她一样,一心只想杀了杨错,给死去的父王报仇。
这三年来,他作为前朝公子,却又背负着报仇的重担,一定活得很艰辛吧。
赵常乐的心疼要漫出来。
她看着主座上苍白的人影,又喊了一声,
“息哥哥!”
她怔怔落下泪来,脸上却是笑着的。
她站起来,恨不得立刻扑到公子息怀里,可刚走了一步,一旁侍从立刻将她胳膊扭在背后。
赵常乐挣了几下,没挣开,急了,喊道,
“息哥哥,是我,我是笑儿!”
笑儿。
这两个字又撞进公子息胸膛里,他好似承受不住这两个字的力量,痛苦的弯下身子来。
公子息本就身体虚弱,最忌讳情绪大起大落,一时之间竟又开始咳嗽,咳声牵扯着他的肺腑,一丝一丝的抽
着疼。
侍从见这女人只说了几句话,公子息就咳的要晕过去,登时就将赵常乐视作巨大威胁,死死钳住她的胳膊,
恨不得当场扭断。
赵常乐胳膊生疼,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
也是,要是忽然有个男人跑到她面前,说他是死去的父王,赵常乐也不敢信。
可水榭里又是侍从,又是舞姬,这么多人,她也不能张口就把她如何重生一事说个明白。
赵常乐死死咬唇,忽然轻声问了一句,
“息哥哥,那棵杏树的果子还酸吗?”
好似撞木狠狠撞钟,公子息脑子里又是嗡一声,偏过头,再抗不住,呕了一口血出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眼睛却通红若血,死死盯着赵常乐。
赵王宫里,公子息因为不受重视,宫殿算是比较偏的。
院子里却难得有一颗杏花树,长了许多年,树干粗壮,开花的时候覆盖满园。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极美的景色。
可惜中山公主不欣赏美景,只欣赏美食。
杏花一落,她就迫不及待,摘了枝头第一颗成熟的果子。
咬了一口,当下脸皱成一团,酸的三天吃不下饭。
被公子息笑了许久。
杏花疏影里,那个坐在树枝上垂着脚的小姑娘,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亮色。
“笑儿?”
公子息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
赵常乐含泪带笑,拼命点头。
狂喜过后,公子息心头却又是巨大的惶恐。
笑儿回来了,可却是以另一种模样。
他非但没有认出她来,还将他最残酷的一面展露给她看。
他让她去爬杨错的床。
他派人去勒死她。
他给她喂了毒药。
就在方才,他还想挖出她的眼睛。
如果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具身体里的灵魂早已换成了笑儿……
公子息的身体开始颤抖。
她活着的时候,他处心积虑想要将她从杨错身边夺过来。
可她死了之后,他却亲手将她送到了杨错身边。
公子息偏过头,又生生呕了一口血出来。

第 33 章
见公子息呕血,一旁侍女忙跪在公子息身侧,伸手去抚公子息的后背。
可公子息一把将侍女狠狠推开,他咳的厉害,却不要任何人伺候。
他咳得双目通红,却还一眨不眨的盯着赵常乐,那是他人生里唯一的亮光。
他的宫殿偏僻,夜色深深,旁的地方的光照不过来,可他又不愿点起灯来。
所以周遭都是浓浓的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一个人站在杏花树底下。
晚风吹过,杏花落在他肩上。
太安静了,所以他连杏花落在身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扑簌簌的。
黑暗与安静,陪伴公子息长大。
他生在冷宫,五岁时母亲就去了。往后的日子就是无边无际的静。
冷宫的份例不高,夜里早早的熄了灯。他一个人在宽旷的宫殿里,怎样都睡不着。
无数个夜里,他光脚在冷宫空旷的宫殿里穿梭,破旧的薄纱被夜风吹起,拂过他的脸。
他像是夜里的幽魂,被遗忘在孤独的角落。
然后他的生命中,忽然闯进来一团火光。
那是黑暗里唯一的一团火,是他独有的光亮,也理应被他独占。
可她身边总是有太多人,他根本挤不进去。
她的父王母后,她的诸位王兄,还有她的未婚夫……
人太多了,如果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就好了。
这样就没有人跟他抢她了。
他只有她一个。
为什么,她不能只有他一个呢?
让她一无所有,让她的目光只能落在他身上。
多好,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
她回到了他身边,真的一无所有,只有他可以依靠。
多好。
公子息激动的手都在颤抖,想站起来,可一动身体,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声让他连一句成型的话都说不出来,激动太过,他觉得肺腑都疼。
公子息的咳疾很严重,往日便是无事,也几乎是整夜整夜咳嗽,更何况今日情绪大起大落。
他半靠在塌上,咳的厉害,修长的身体蜷向一侧,佝偻起来。
却还不忘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去,只留赵常乐一个人。
赵常乐顿得自由,一下子扑到公子息身边,跪在他矮榻旁,伸手去抚他的背。
“息哥哥,你怎么了?息哥哥!”
一声一声,是熟悉的关切。
她回来了。
公子息伸出一只手,死死拉着她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青白,却仍不愿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将自己呼吸调整均匀。
面前少女那双相似的凤眼里,全都是关切。
他第一次见名叫阿乐的舞姬,是两年前,在长阳君府的席宴上。
这舞姬色艺俱佳,可惜性格瑟缩,一场舞罢,公子息去更衣,拐过回廊,看到几个舞姬围着她,对她冷嘲热
讽,而她瑟缩一旁,不敢回嘴。
因那双相似眼眸,公子息替她解了围。谁知这样一件顺水之事,被阿乐记在心里。
公子息常去长阳君府,每回去,就会碰上那双含着情意的、羞怯的眼眸。
公子息总是恍惚,将那双眼眸里的情意认作是笑儿的。
可他又很快明白,笑儿眼眸里的情意,永远都只给杨错一个人。
所以他将杨错恨到了骨头里。
日日夜夜,他都想杀了他。
如今杨错因谋逆下狱,笑儿又死而复生。
一切太顺遂了,仿佛上天眷顾,他疑心这是一场梦。
又或者是一个圈套。
他不信他的人生是这样顺遂。
活了许多年,他总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
忽然得到梦想中的一切,像是乞儿得到巨额财宝,狂喜过后是惊惧。
公子息呼吸粗哑,疑心病又起,可却不愿放开赵常乐的手,
“你……你说几件事……”
如果这女人在骗他……
如果在骗他,他要将她凌迟!
赵常乐手腕被公子息捏的发疼,几乎要断了,她想挣开,可看到息哥哥几乎癫狂的神色后,又没有动作。
她轻垂眸,望着地面,公子息深红色的衣裳拖在地面上,与方才咳的血融在一起。
“息哥哥喜欢穿深红色的衣裳,我一直说这颜色不适合你,你适合穿青色的。”
公子息眼眸长而嘴唇薄,面相阴郁,肤色苍白,深红色泽太深太浓,穿上身,他像是跳傩舞的巫师,神秘而
诡谲。
赵常乐偏头笑了笑,露出缅怀神色,
“可你说你只喜欢这颜色。因为我将你带出冷宫时,给你做的第一套衣裳就是深红色的。那件衣裳的料子还
是我做新衣剩下的,你却非常喜欢,穿了许久,直到后来长高了,再穿不上才作罢。”
说到这里,赵常乐轻笑一声。
息哥哥从前对她是很好的。
但或许是因为自小在冷宫的经历,他总有一些偏执,目光总是追随着她,不愿让她离开他身边。
公子息听完赵常乐的话,猛然站起来,一把将她狠狠抱在怀里。
骨髓相嵌,血脉相融。
是她,面前的人真的是她!
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不管是什么鬼神手段,但她回来了,又回到了他身边。
公子息因久病而偏瘦,怀抱里是陌生的药香,胸膛中一颗心跳的剧烈,浑身的血都在沸腾。
他的血是冷的,只有一个人能暖。
他再不会放手。
赵常乐有些不自在。
她被息哥哥紧紧抱在怀里,身躯相贴,息哥哥将脸贴在她脖颈,一手贴在她脑后,将她按在胸前。
这姿势太亲密了些。
并不像是兄妹,反而像是情人。
赵常乐觉得有些尴尬,用力挣扎了几下,可公子息的力道却紧紧的,他身躯甚至还在颤抖,声音就响在她耳
畔,
“笑儿……你回来了……我……”
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十岁被赵常乐从冷宫中救出来,此后五年,他深而无边的暗夜里,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太阳。
感情慢慢萌生,他想,他要一辈子都同她这样。
然后十五岁时,杨错回国都。
少女情窦初开,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望向一个陌生的男人。她有未婚夫了。
如果他从没有见过光,那么黑暗并不是不能忍受。
可他见过了光,就不能让她被夺走。
他对杨错的恨,始于那时候。
而现在,杨错下狱,再不会阻挡在他们中间。
她是他的了。
赵常乐想挣开怀抱,却感受到公子息剧烈的情绪,心想,若是父王死而复生,她大概也像息哥哥这样吧。
恨不得紧紧抱住父王,再不让他离开。
所以她没有再挣扎,只是安慰般的,轻拍了拍公子息的背。
如果所有死去的亲人都能活过来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子息终于放开了赵常乐,却还是拉着她的手。
声音嘶哑,他小心翼翼的问,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成了……这个舞姬?”
赵常乐摇头,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尽之后,再睁开眼,就成了这个身份。”
“那……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阿乐的?”
他做的那些禽兽事情,她又知道多少?
公子息喉间几乎梗住。
赵常乐道,
“长阳君府,你让阿乐去……爬杨错的床的时候。”
这件事说起来她也有些尴尬,
“我就是那时候醒过来的,忽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差点被杨错……所以我当时才砸破了杨错的头。”
公子息呼吸一紧,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如果早知道这舞姬是她,公子息根本不会让她去做那些事情。
他都做了什么?
他把她送到杨错床上去,让她去和杨错云雨。
这段日子以来,她都在杨错府上,日日相处……
他这个混蛋,都做了什么!
“对不起,我……”
他声音里是哽咽,也是后怕,将赵常乐紧紧又抱在怀里。
幸好她回来了,若是她如今还在杨错身边,公子息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男人的怀抱很陌生,他身上的药味带苦,怀抱却有力,让赵常乐觉出一股莫名的侵略性。
她的哥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模样。
好像重生一次,所有熟悉的人都变了。
杨错也变了,息哥哥也变了。
她自己也变了吧。
想到这里,赵常乐挣了挣,终于挣开了公子息的怀抱。
他们都是大人了,不该像小时候一样经常接触。
男女大防还是要有的。
重逢的喜悦过去后,赵常乐才想起正事来。
她与公子息相认,不仅仅因为他是息哥哥,更因为他还是主人。
那个陷害杨错的主人。
只有主人可以洗刷杨错的罪名。
赵常乐忙问,“息哥哥,杨错现在怎么样了?”
公子息的眼眸,瞬间冷淡了下来,方才的温柔不见了,语气里甚至都是戒备,
“你问他做什么?”
赵常乐急道,
“杨错……杨错可能不是凶手,我们害错了人……”
她原本昨夜就想取出杨错书房里的伪信,可惜却被黑齿带走了。
不知道杨错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被她害的入狱了!
“我知道息哥哥陷害杨错,是为了给父王报仇。可是杨错不是坏人,屠戮王宫的凶手不是他,是别人!”
赵常乐急的连话都说不清楚,她生怕杨错这时已经出了什么事。
听到赵常乐的话,公子息声音瞬间冷厉起来,
“什么叫真凶另有其人?”
细细去听,甚至都能听到他声音里深藏的惊惧。
公子息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腕,艰涩的问出了口,
“不是杨错……那……当年是谁?”
杨错查出来了?
那么……她知道么?
如果她知道的话,他该如何自处?
赵常乐懊丧摇头,
“我不知道……”
赵常乐急着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公子息,却没有察觉到,公子息忽然放松下来的模样。
太好了,她还不知道。
赵常乐道,
“我觉得不是杨错,如果是他,他没有必要抓一个人来严刑拷打。当年屠宫的一定是别人!”
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我重生以来,对杨错恨之入骨,潜伏在他身边,恨不得杀了他……可是,可是原来都不是他……”
她喃喃低语,对杨错的担心,被仇恨压制的感情,忽然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他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可她却亲手陷害了他。
他该有多伤心啊。
公子息低眸,看到她神情里掩饰不住的担忧与关切,目光彻底冷了下来。
原来到了他身边,她还是会想着杨错吗?
那么只有杨错死了,她的目光,才会彻底聚焦在他身上吧。
他心中的恶意到达了极限。
杨错啊,你怎么能活呢。
你已经知道了屠戮赵王宫的真凶,又勾走了笑儿的心魂。
你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
赵常乐抬眼,摇晃着公子息的袖子,
“息哥哥,杨错现在怎么样了?那些诬陷他的信,能不能收回来?你快救救他啊!”
内心恶意难以压制,公子息看着赵常乐,脸上都是冷意,声音带着嘲讽,
“杨错啊……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已经下到死牢去了。”
所以,笑儿,这世界上,你只有我了。

第 34 章
赵常乐怔怔,后退一步,竟忽然觉得公子息有些可怕。
公子息话出口,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太冷了些,此前他可是从未对笑儿说过一句重话的。
可他就是听不得她提起杨错,从前是他没本事,除不掉杨错,只能笑着装出好哥哥的样子,听她说一腔少女
心事。
如今不同了,杨错谋逆之罪难逃,这世上她只能依靠他了。
他再不愿从她嘴里听到一点关于杨错的事情。
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如今便是他要对她做什么,她也只能受着。
但他还没那么禽兽,这一辈子她是他的,慢慢来,有的是时间让她忘了杨错,接受他。
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公子息将内心阴鸷压下去,对赵常乐露出温柔的笑意,
“笑儿这段时间受苦了,累不累,先去歇一会儿。”
他伸手,想要轻抚赵常乐的脸,赵常乐却忽然后退一步,避过脸去,避开了他亲近的动作。
不知为何,眼前的息哥哥好像不是息哥哥了。他冰凉的手指令赵常乐想起蛇,头一次产生了抗拒。
为什么息哥哥不愿帮杨错呢?
明明杨错不是当年屠宫的凶手啊。
难道说……息哥哥杀杨错,根本不是为了给赵氏报仇?
那又是为什么呢?
息哥哥到底在想什么呢?
赵常乐垂眸,却怎样都想不透。
赵常乐避开公子息的动作,令他一时有些瑟然。
就因为他不帮杨错,她便不愿意同他亲近了么?
二人刚重逢,公子息疼她都来不及,不愿破坏这样的氛围。
他更不愿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在她面前。
他是她的好哥哥呢。
公子息恢复了往日温柔神色,
“真拿你没办法,我不帮杨错,你就不理我了。看来我只好明日就去诏狱一趟。”
赵常乐闻言猛然抬头,一把抓住公子息的手,“真的?真的!”
凤眼里的欣喜无法掩盖,明亮的让公子息想要将她藏起来。
赵常乐开心的不得了。
她就知道,息哥哥不是坏人!
她和息哥哥都误会了杨错,杨错不是坏人,没有屠宫,他们诬陷了他,现在会再帮他洗清罪名的。
太好了,她没有害一个无辜的人。
赵常乐抓着公子息的袖子,在他身边又蹦又跳。
重生以来这样久,这是她头一次像前世一样活泼。
她的爱人不是坏人。她又认回了哥哥。
只等报仇后,这一辈子就圆满了。
公子息眼眸含笑,伸手去抚她的眼角,“当然是真的啊,你要求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公子息温柔地将赵常乐揽进怀里,方才还含笑温柔的眼眸,转过眼却都是讽意。
帮杨错?
笑话。
做戏还不容易,将笑儿软禁一段时间,让下人不要漏了口风便是。
他是她的好哥哥,她可是全心全意的信赖他,一点都不会怀疑他的。
等杨错罪名定下,彻底问斩之后,再带笑儿去他坟上看一眼罢。
这可是他唯一的怜悯了。
当夜。
赵常乐躺在大浴桶里,任由水没过她的脸,她憋气许久,然后又将头露出水面。
天知道她多久没沐浴了,之前在杨府时都是擦擦身子的。
她天天提水擦身子,偏丹河还说她矫情,说她明明在杨错身边煮茶,一点累活都不干的,也不见身上出什么
汗,还不嫌累的每天擦身体。
想起丹河,复又想起杨错,赵常乐的脸色凝重了起来。
他们在狱中过得如何呢?
赵常乐安慰自己,没事的,息哥哥答应了要还杨错清白的,就一定不会食言。
她应当……很快能见到杨错了吧。
一旁伺候的丫鬟一直小心看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一皱,忙低声问,“可是水温不适?”
声音谦卑又讨好。
从未见过公子对哪个女人这样宠爱啊,说是疼到心坎里都不为过。
要知道府中歌姬舞姬虽多,可公子却是最薄情的,谁都入不了公子的眼。
原来公子不是薄情,只是只对一人深情。
赵常乐摇了摇头,对伺候的丫鬟一笑,“没事,水温很好。”
她一笑,凤眼眸中都是澄澈,仿佛不染尘埃,天真极了。纵丫鬟是女子,也被笑的短暂失魂。
赵常乐趴在浴桶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轻松了。
杨错查出了当年屠宫的真凶,只等息哥哥将他救出牢狱,她、息哥哥还有杨错,他们三个人合作起来,杀了
真凶,就能替父王报仇了。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将仇恨的重担放下,变回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
次日,诏狱深处。
牢狱半在地下,空气不流通,小小的窗户悬在高高的墙壁上,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出小小一片明亮。
这是杨错在诏狱的第二天。
初时的激动已经全然过去,他如今虽被困狱中,头脑却越发清醒过来。
三年前,中山公主在他面前撞阶,自尽殉国。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也亲手将她下葬。
但是她现在还活着,却顶着另一种身份。
与他何其相似。
死前执念太深,死后不得轮回,活成了别人的模样。
她的执念是什么?
杀了他,给赵王报仇。
所以她一直潜伏在他身边。
杨错闭上眼,将蛛丝马迹全都捋顺。
诬陷他谋逆,不可能是赵常乐一人所做,她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她背后,定有别人。
是谁呢?
她现在的处境安全吗?
明明她恨他欲死,将他害到这个地步,可一想到她还在某个角落好好活着,他的心就陡然软成一片。
他几乎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立刻出狱去找她。
出狱……
出狱不是没有办法。
诬陷他刺杀国君的证据环环相扣——
刺客自尽,他书房里搜出往来书信,杨错简直百口莫辩。
但她诬陷他的同时,也留下了致命漏洞。
赵常乐仿的那封信,虽模仿他字迹,可笔划却疏漏不全,尽是错别字。足以证明密信并非他亲笔所写。
三司会审,他若将这个漏洞指出来,定能证明这一切是人诬陷。
可这样一来,势必将她牵扯进来。
杨错闭上眼,竟开始犹豫。
他不愿将她牵扯进来,可不牵扯她,这罪名他洗不掉。
忽然间,牢狱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脚步慢悠悠的,像是谁家的王孙公子在游园赏景。
杨错突然睁开眼,目光锐利,直刺来人。
公子息。
他还是一身深红暗纹的衣服,因狱中阴冷,披了件白色披风。
他脚步停在杨错的监牢面前,隔着栏杆,居高临下俯视杨错。
苍白脸上浮现出轻嘲笑意,
“好久不见啊。”
赵亡后,公子息与杨错的交集便很少了。反正他二人本也没有什么私交,一切往来,届是因为笑儿。
笑儿不在了,又何必做朋友。
上一次见面,杨错还是权势在手的当朝上大夫,如今啊,就沦为了阶下囚。
公子息是不能理解杨错的想法,当年他逼宫造反,人人皆以为事成之后他必要称君,谁知却从民间抱了个姬
氏后代,如今养儿子一般教养着。
好像只等教出一个明君后,便要撒手离开朝堂了。
可惜他怎么就没想到,君弱臣强,必要生嫌。
如今这阶下囚的位置,就是他自食苦果。
杨错盯着公子息,慢慢的,他眸中闪出危险神色,从地上稻草里站了起来。
“她背后的人,是你?”
可能是杨错身份高,所以他入狱之后只是搜身,却并没有换上赭衣。
他还是一身惯有的苎麻白衣,在牢狱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出尘气质。
听到杨错口中说出“她”,公子息竟一时有些心惊。
杨错竟知道了笑儿死而复生一事!
知道又如何,他现在自身难保,还能将笑儿抢过去?
公子息稳住心神,脸上挂起惯有的轻嘲,也并不想瞒住赵常乐的身份。
被挚爱之人仇恨,被诬陷,这滋味,一定很快活吧。
看杨错那一身白袍,多么高洁。
公子息真是忍不住,好想看到他满身血污,筋骨尽断,跪在他面前,痛苦不堪,哀哀求饶的模样。
公子息笑,
“对啊,她背后之人是我。她恨你入骨,只恨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今日要来诏狱,她还求着我,说想一起来
呢,想看看你这个屠宫的刽子手,如今是怎样一副凄惨模样。”
却见杨错的神情,在听到“屠宫”二字时陡然一变。
公子息话音刚落,牢房里杨错身形忽然一动,他的手猛然伸出栏杆,一只手拉住公子息衣领,另一只手成爪,
竟直直往他喉间掐去!
杨错动作快如闪电,公子息体弱,躲闪不及,被杨错一把掐住咽喉,他的脊背被杨错死死按在牢门口。
杨错手背上青筋暴起,杀意浓烈,恨不得直捏碎公子息的喉骨。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
“屠宫……赵息,这两个字你也有脸提!”
被他严刑逼供至奄奄一息的人,说出的话虚弱的不得了,落在杨错耳朵里,却字字惊雷。
屠宫之人,公,子,息。
杨错背负着屠宫的骂名,亲眼看着挚爱之人含恨死在眼前。
他想遍了每一个可能之人,却根本没有将怀疑的目光放在公子息身上。
“那是你的父母兄弟,她是你亲妹妹,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杨错是真的起了杀意,他不管不顾,就要在此地生生捏碎公子息的喉骨!
“她那么信任你,你怎么配做她哥哥!”

第 35 章
公子息病弱,挣扎不过杨错,眼看就要生生被他掐死。
但幸得狱卒知道杨错是重犯,不敢忽视他,听到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连忙冲上来。
眼看杨错面容狰狞,竟是在狱中就要大开杀戒,狱卒忙拔刀,直直往杨错胳膊上砍去,想让他松手。
杨错竟避都不避,小臂生生受了一刀,鲜血直流,他不欲放手,但手臂吃痛,手底的劲道还是一轻,公子息
便逃了出去。
公子息一退几步远,确保自己再不会被杨错碰到,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咳嗽。
狱卒欲扶他,公子息却摆了摆手,还让狱卒离远些,给他和杨错腾一个安全说话的地方。
公子息弯着身体咳嗽了许久,手抚在胸口处,许久才缓了过来。
他抬眼,看着杨错,笑声竟低低的从他喉间溢出,有些哑,在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暧昧。
他看着隐在暗处的杨错,道,
“我当然不配做她哥哥……”
公子息捻了捻手指,仿佛手指上还残留着赵常乐脸庞的细嫩触觉。
“我从来就没想过做她哥哥。”
埋在心中多少年的不堪欲-望,连妒忌都无法正大光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兄妹二字的束缚。
哥哥?
当他想要她叫他哥哥?
如果他不是她哥哥,与杨错正大光明的竞争,她的心一定是在他身上的。
杨错有哪里好?
他全心全意的爱着她,视她为生命,视她为灵魂,目光永远追随着她,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她。
他的生命中,只有她。
杨错能吗?
不能见人的爱与欲-望,在黑暗的牢房里彻底爆发出来。
公子息狭长眼眸望向杨错,恶毒之意不加掩饰。
“反正你要死了,我也不介意让你再痛苦一点。”
“她现在在我那里,对我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我一分一毫。你说,我若是做些什么事,她
能反抗吗?”
杨错眼睛忽然睁大,寒意如剑,“你什么意思?”
一个可怕的可能性浮现出来。
公子息能丧心病狂,屠了赵王宫,显然是一个六亲不认的禽兽。
如今笑儿死而复生,落在他手上,他会不会……?
杨错死死捏着牢门,浑身筋骨噼啪做响,可惜却憾不动生铁铸就的牢门。
赵常乐那个傻子!
那个傻子!
她将公子息当作好哥哥,全心全意的信任他。
她死而复生,经受了这么多痛苦,以为自己现在终于同亲人相认,若是这时候公子息伤害她……
他不敢想,她该有多绝望。
杨错如野兽一般低吼,
“赵息,你姓赵,她是你亲妹妹,她从小对你那么好,你不能伤害她……你敢伤害她!”
公子息闻言,却轻笑一声,笑声在暗暗的牢房里回荡,
“伤害她?我怎么舍得。杨错啊,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他声音是一如既往的风流,昏暗的牢房里,显出几分暧昧。
公子息狭长眼眸满是恶意,多年对杨错的嫉恨,终于可以在今日缓解。
怎么能让他轻易的死呢?
这么多年来,杨错夺走他最爱的笑儿,他求而不得,嫉恨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
现如今,让他好好尝一尝挚爱之人被夺走的滋味。
公子息那一句暧昧的“疼她”,让杨错的身体突然僵住。
一种可怕的可能性在他脑子里显出来。
杨错初见公子息,公子息对他就有强烈的敌意。每当他与笑儿在一起时,来自公子息的敌意就越发明显。
彼时杨错不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现如今想来,答案简单到可笑。
不过一个情字。
可这答案,又恶心到让他颤抖。
“赵息,她是你妹妹……她是你亲妹妹——”
“她不是!”
公子息声音陡然尖利,打断了杨错的话。
二人的兄妹关系,是他永远都摆脱不了的烙印。可只有他知道,他们之间什么血缘都没有。
兄妹二字,像是诅咒,一边让他与她接近,一边却逼着他被迫远离。
公子息的气息稳定了下来,也不管他否定兄妹关系的那句话给杨错带来了多大的震动。
他今日来狱中,不过是给笑儿走一个过场,顺便享受一下胜者的快感。
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公子息对杨错微笑,
“上大夫,我先走了,毕竟时辰不早,她还在家等着我呢。”
公子息转身离去,牢门内,杨错整个人陷在黑暗中,唯有浅色瞳孔亮的骇人,像是鹰盯上了猎物,他一眨不
眨盯着公子息的背影。
目光阴冷如刺客。
姬错欲杀之人,从没有过失手。
**
虽然在公子息府邸吃的住的都比之前好太多,可赵常乐却只是心神不安。
与息哥哥重逢当然是很开心的,可是杨错一日不出狱,她一日不能安眠。
她早上很早就醒了,一个上午都在向外张望,不住问,“息哥哥回来了吗?”
公子息拨给她的侍女们闻言对视一眼,心想这新宠的美人儿倒是个爱撒娇的,不称公子,反而满嘴哥哥。
朝食端上来,赵常乐一口不吃;午食端上来,赵常乐依旧一口不吃。
她只是急,息哥哥救了杨错了吗?从杨错嘴里知道当年屠宫真凶了吗?
她急的根本吃不下东西。
侍女劝她的声音也让她烦躁,最后还是侍女道,“女郎不妨出去走走,在院子里看看花草,公子很快便回
了。”
赵常乐无法,也只好这样消磨时间。
息哥哥的府邸反倒比杨府还大些,有五进,湖泊假山花园等一应俱全。
赵常乐心不在焉的沿着湖泊散步,一边走一边想自己的事情,忽听一声哀嚎,然后斜刺里扑通一声,面前便
多了一个跪下磕头的人。
“小的见过女郎!”
赵常乐犹疑,“黑齿?”
黑齿的声音她还是记得的。
只是面前磕头之人的模样……实在是与她记忆中的黑齿相去甚远。
不过黑齿在杨府时刻意扮脏扮丑,头发永远是乱蓬蓬的,脸上永远是脏兮兮的,如今回来了,自然收拾干净,
与之前的模样便相去甚远。
“黑齿,你找我做什么?”赵常乐问。
黑齿膝行一步上前,在赵常乐脚前跪下磕头,声音里都是惶恐,
“之前做事,对女郎多有不敬,求女郎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挂在心。”
黑齿是万万想不到的,阿乐这丫头竟然一天之内野鸡变凤凰,现如今被公子宠爱的心肝似的。
黑齿想起自己之前对阿乐做的事情——喂她毒药,对她没好声色,让她钻进泔水桶里……
虽说黑齿自问并没有故意磋磨阿乐,所做大多是为了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
可公子本就是个喜怒不定的,若阿乐是个小心眼,枕头风一吹,黑齿就算完了。
好容易完成任务,离开杨府,他以后的前途大着呢。
所以黑齿才拉下脸皮,寻着空隙跪到阿乐面前,不求阿乐姑娘说好话,只求阿乐姑娘别说坏话。
听黑齿说了来意,赵常乐有些无奈。
若不是黑齿扑到她脚底下,赵常乐把他都忘了,又何来故意为难他一说。
不过都是替人卖命的可怜人罢了。
眼见黑齿就在她脚底下磕头,赵常乐无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行礼,“你别磕了,我本来就没有怪你。”
都是完成任务而已。
见黑齿还是不信,赵常乐伸手作出欲扶他起来的姿势,黑齿犹豫片刻,抬眼看到赵常乐眼眸澄净,不似作假,
心里的不安勉强消散。
从前倒是没怎么注意,现如今一看,阿乐的眼睛一笑,弯弯的,当真有点勾魂摄魄的感觉。
黑齿看得一痴。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盯着主人的女人看,忙低下头,表衷心的话顺嘴说,“女郎日后若有差遣,请
尽管说!”
赵常乐点头。
若是有用到黑齿的地方,她也不会犹豫。可能是怕得而复失,息哥哥如今将她看的牢,她反而失了自由。
这时忽听侍女道,“公子回来了。”
赵常乐转头,看到公子息从湖边小径走过来,湖面上水雾淡淡,今日阳光也淡淡,他一路走过来,面孔白而
瞳孔黑,像是水妖一样,有善恶难辨的魅力。
公子息走过来,对赵常乐微笑,“湖边风大,当心受凉了。”
将她拉到身边来,看着地上跪着的男人,公子息眯了眯眼,眼眸中含着危险,
“黑齿,是你啊。”
黑齿忙点头,心中却暗喜,公子竟还记得他,看来他做事能力在公子那里留了一笔呢。以后的前途当真不远
了!
赵常乐忙拉着公子息的袖子,低声问,“息哥哥,怎么样怎么样?”
问的是公子息今日去诏狱的事情。
公子息转过眼眸,目光落在赵常乐身上,危险被抹去,又是温柔模样,“急什么,回去再说。”
说罢,拉着赵常乐的手就往回走。
赵常乐急着听杨错现如今怎样了,也顾不上黑齿,跟着公子息就往回走。
赵常乐的院落就在公子息的主院旁边,两座院落离得那样近,像是偎依在一起,再不分开。
公子息一向薄情,便是在这府邸住了三年,始终都没有任何家的感觉。
可如今有了赵常乐,出门的时候想到府里有人在等他,竟是头一回生出了回家的念头,仿佛此生圆满。
回到院子里,公子息刻意慢了几步,任由赵常乐先走。
一旁随从知道公子这是有话,要避着那女郎吩咐,忙躬身上前听指示。
公子息唇角带笑,眼底却寒,
“我倒是忘了处置黑齿了。”
昨日忙着与笑儿久别重逢,倒是真把黑齿给忘了。若是他安生呆着,说不定从此公子息真将他忘了,能逃得
一命。
可他偏偏往笑儿跟前凑。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笑儿,都看痴了。
笑儿是他的,不许谁看一眼。
真想把她藏起来。
“眼睛挖了,不要止血。三天后要是还没死,再给个痛快。”
随从听的一凛,点头忙称是。
挖眼睛……就因为多看了那位女郎一眼?
那位女郎看着是个心善的,若是知道黑齿因为自己丧了命,也不知怎么想。
但随从怎么敢多说话,接了公子息的吩咐,忙低下头退下去了。
公子息看着几步路远的赵常乐,眼眸中的冷意消散,神情带笑,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他是恶鬼,只为她披上人皮。

第 36 章
屋中下人刚被屏退,赵常乐就一叠声的问了出来,
“息哥哥,你去诏狱见到杨错了吗?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苦?他有没有说当年屠宫凶手是谁?”
问题一连串,可句句都不离杨错。
公子息忽然间不想回答赵常乐的问题,他抚了抚胸口,咳嗽了几声。
因咳嗽而眼尾微红,看起来竟有些委屈,
“笑儿,你连一句关心我的话都不说。”
赵常乐一滞,好像自己是有些过分,忙扶着公子息在席簟上坐下,跪在一旁,伸手去顺他的背。
“现在还难受吗?”
公子息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大,却很冷,赵常乐的手小小的,却像个小太阳,手心是暖的。
他将赵常乐的手按在胸口,手掌下是他跳动的心脏。
公子息眼中情愫若海,并不控制自己,好似恨不得将赵常乐溺毙其中,
“笑儿陪在我身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赵常乐愣了愣,公子息这句话竟莫名叫她听出一丝别样意味,仿佛情话一般。
她一晃脑袋,自己瞎想什么呢。
她忙将治咳疾的药端过来,公子息接过来,仰脖喝了。
其实从前他根本不管自己的咳疾的,他知道咳疾很严重,那就严重吧,他无所谓。
医官说要天天喝药,可公子息倒药的次数比喝药的次数还多。
医官说不可饮酒,他却夜夜无眠时,对月独酌。
凉酒入喉,以五脏六腑来暖,然后勾动寒意,又咳的撕心裂肺。
其实他很享受咳嗽时候的感觉,那种撕裂心肺的痛楚,让他觉得他还是活着的。
笑儿死了,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可杨错还活着,不报复他,人生不圆满。
所以他就那样自暴自弃,半生半死的活着。
但如今她回来了,往后他们有整整一生的时间用来相处,公子息头一次生出要好好活着的念头。
公子息喝药的间隙,赵常乐也终于寻了个机会,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下挣扎了出来。
总觉得息哥哥现在好喜欢碰她,明明他是个成年男子了,她也长大了。
这样亲密的触碰,总让赵常乐天生抵触。
她不自觉的,将手掌在衣服上擦了擦。
见公子息喝罢药,咳声停,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赵常乐终于忍不住,重新问刚才没有被回答的问题,
“息哥哥见到杨错了吗?怎么样?”
公子息将药碗放在身前矮桌上,对赵常乐笑,
“我见到杨错了,他在狱中挺好的,没有受什么刑罚。”
赵常乐明显松了口气,紧接着问,“那……你问出来了吗?当年屠宫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公子息眼眸深了深,笑,
“我问了杨错,他说他不知道。”
“不知道?”赵常乐一时愣住。
公子息点头,“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跟当年事有关的人,可惜严刑拷打,那人的嘴太硬,死前都没有说出来真
凶。”
赵常乐的期盼顿时变为失望。
公子息却没有安慰她,而是继续道,
“笑儿,你想让我救杨错。可你有没有想过,诬陷他谋逆之事是我做的。如果要还他清白,也注定我要入狱
——毕竟刺杀国君的刺客是我找的,而诬陷当朝上大夫,也足以让我问斩了。”
公子息伸手,抚摸赵常乐的发,
“妹妹,为了杨错,你要牺牲我吗?我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杨错呢……就算他没有屠宫,可他灭了赵
国,这件事可是真的,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恨吗?”
公子息声音低低,带着蛊惑。
就算他没有屠宫,但他灭了赵国,夺了父王的王位。
难道他不该死吗?
赵常乐闭上眼,却想起丹河说的话。
“现在国君,比之前姓赵的国君好多了。”
“我最讨厌赵王,还有中山公主了……”
徭役无度,滥用民力,民不聊生,叛乱频繁……这是父王治下的赵国。
父王不是个好国君,赵常乐知道,只是从丹河嘴里听来,却觉得格外触目惊心。
上位者的一点缺点,会在民间放大无数倍,经受苦果的,是像丹河这样的普通人。
也许父王不做国君,对天下人是件好事。
听说杨错政令,多修生养息之策,比父王时的苛政要宽松许多。
这样就很好了,她是公主,上辈子没有为百姓做什么好事,这辈子也不愿为了自己一个公主身份而倒行逆施。
所以杨错灭赵之过,赵常乐并无怨恨。
王朝更迭,有哪个国家能千秋万代呢。
赵常乐看着公子息,目光非常坚定,
“若杨错只是灭赵而非屠宫,那么我不恨他。我所恨的,是杀我赵氏之人。灭我亲族之仇,此生不共戴
天。”
她眼中爆发的恨意,亮的令公子息移开目光,再不敢多看一眼。
想了想公子息说的话,赵常乐认真道,
“息哥哥,昨晚我想了一宿,我知道我要你去救杨错,是在强人所难。”
如果为了救杨错而让息哥哥入狱,赵常乐不能接受。
息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可杨错也是无辜的。
公子息和杨错,她都想要保护。
既然这样的话——
“息哥哥,我去承担一切吧。”
少女脖颈纤细,抬起头,仰起一张如玉的脸庞。
明明是很瘦弱的,说出的话却坚定如山。
“我去官府,告诉他们杨错是我诬陷的,那个刺客是我找的,那些伪信也是我仿的。我将一切罪名都承担下
来,还杨错一个清白。”
她伸手握住公子息冰凉的手指,
“息哥哥放心,我不会供出你来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拼死也会保护你的。”
牺牲她自己,保护息哥哥,也救回杨错。
赵常乐笑,
“反正多活一遭,本来这条命也是多余的。只是有些可惜,我没办法亲手杀了那个屠宫之人。不过也没关系,
息哥哥,你要替我找到凶手,亲手杀了他,替赵氏报仇啊。”
这样子,她死而无憾。
公子息愣了片刻,强行挤出笑来,“你……胡说些什么。”
为了救出杨错,她竟连自己的命都愿意牺牲。
串通刺客行刺国君,诬陷当朝上大夫,足够她凌迟处死了!
“我刚才是说笑的,谁说我没办法救杨错了?好歹我在新朝混了三年,人脉还是有的,哪里轮得到你去填
命?”
赵常乐疑惑皱眉,“可是……”
“没有可是,不许再说你去自首的事情!”
公子息对她冷下声色,“我说我有办法,我就是有办法!”
赵常乐却要追根问底,
“什么办法?”
息哥哥不过前朝公子,历来国君都很忌讳这样的人,能让他吃穿不愁已是仁德,又岂会让他插手国政?
公子息存心要打消赵常乐那个自首的念头,哄骗赵常乐,
“我说我有办法,就是有办法。你不信我的能力吗?”
赵常乐迟疑,“我……”
公子息按住她的肩,“在哥哥这里好好住着,什么事都别想,你担忧的事情,我替你解决。”
公子息强行压住赵常乐的话头,脸色冷如霜。
赵常乐不敢再问。
息哥哥说有办法救杨错,为什么不给她说具体方式呢?
息哥哥会怎么帮杨错呢?
她不是怀疑息哥哥,只是既然有办法,就应当同她说清楚啊。
赵常乐思绪纷乱,觉得公子息好奇怪,送走了公子息,她脑子一团乱,出门在院子里乱逛,只想一个人静静
呆着,偏她的侍女满口“公子命令,要好好照顾女郎”,就是要跟着她。
她被缠得烦,故意指派侍女去给她取东西,终于才能短暂的一个人清净一会。
她漫漫在府中乱走散心。
其实她能逛的地方很少,公子息绝不让她靠近府邸门口,她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鸟,所有消息都只能靠息哥哥
来说。
她像是瞎子和聋子,息哥哥如今是她的眼睛和耳朵。
如果息哥哥骗她的话,她就什么都无法知道了。
这个可能性令赵常乐心里一惊,转而连忙摇头。
息哥哥怎么会骗她呢,他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了。
不知不觉间,赵常乐也不知自己怎么着,逛到了一处偏僻院落,她一看天色,日头已西,正欲回去,忽听院
落里传来一声凄厉哀嚎,紧接着是哭喊的“饶命,饶命”。
仿佛在受多么严重的刑罚。
赵常乐被哀嚎声吓到,心里一惊,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
好像是……黑齿的声音?
她今天下午才见过黑齿,他那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被惩罚了?
黑齿犯了什么错?
这时院落房门打开,赵常乐下意识就闪避开来,躲在角落里,听到有人走出来。
一个人问,“完事了吗?”
一个人回,“没事了,眼珠子挖出来了。回去给公子复命吧。”
“啧,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挖眼珠子。”
“哼,还不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多看了新来的美人儿一眼。咱们以后可小心点,那个新宠的美人儿是公子
的心尖肉,多看一眼,公子要醋的。”
二人轻松的说着话,渐渐走远了。
晚风起,吹动薄衫,赵常乐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汗。
侍女取东西回来,找到赵常乐时,她在坐在回廊下赏花,脸低垂着,只看得到侧脸光洁,却看不到神情如何。
回到房间时,已是暮色四合,饭厅里灯火亮,公子息坐着,含笑看她走进来。
她从夜色里走来,走到他身边。
下人端菜上来,公子息碰了碰赵常乐的手,“怎么手这么冰?”
赵常乐忙将手缩回。
如毒蛇般冰冷的主人,温柔多情的息哥哥,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只是她这几日,刻意忘记了这件事。
赵常乐抬起眼,忽然问,“息哥哥,黑齿呢?”
公子息微微皱眉,“怎么忽然问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
赵常乐垂眼微笑,明明心里想要探问公子息的话,表面上却能装的云淡风轻。
“我只是忽然想到,之前在杨府做任务时,我就觉得黑齿很厉害,也多亏了他把我带出杨府,带回你身边。
我想叫他过来,赏他点东西。”
公子息抬眸,看了赵常乐一眼,赵常乐则回望公子息,甚至微微偏头,目光澄澈,她笑的乖巧可人。
好似只是随口一问。
公子息便随口敷衍,
“我手头有别的事情,已经派他去做了,所以他现在不在府里。你若想赏,等他回来再赏吧。”
赵常乐点头,“那好吧。”
可她的心,却一寸一寸往深渊落下去。
公子息俊美的面容带笑,眼眸望过来,都是对她的疼爱,一点都看不出撒谎的模样。
息哥哥好厉害啊,谎言或者真话,她根本分不出来。
那么……他对她说的那么多话,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呢。
赵常乐忽然什么都不敢信。
他说会帮杨错洗清罪名,又是真的吗?
灼灼灯火下,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最信任的人,就坐在她身边。
赵常乐却觉得无比的陌生,陌生到,她也只能挂上完美的面具来应对他。
她忽然觉得很难受,像有一根针,钝钝的从眉心刺了进来。
赵常乐捂住额头。
为什么要挖别人的眼睛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息哥哥,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看赵常乐不舒服,公子息忙放下手中筷子,伸手握住她胳膊,“笑儿,怎么了?”
赵常乐不愿再与公子息呆在一起,只推说头疼。
侍女将她扶回房间,医官来诊脉,又开了药,她喝了一碗安神汤,终于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夜里是一片黑,浓如墨,仿佛她自己的眼睛也被挖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在巨大的囚牢里,头钝钝的疼。
不知是什么时辰,夜色应当很深了,屋里一盏灯都没留,大概是为了让她睡个好觉。
赵常乐掀开床帐,也不叫侍女,光脚下了床。
她站在窗前,伸手推窗时,却看到灯笼的光摇摇晃晃,从回廊里往她门口飘过来。
鬼使神差一般,赵常乐将窗户闭上,只留了一条窄窄的缝。
她站在窗户偷看。
公子息提着琉璃灯,沿着回廊走过来,深红色的衣服在夜里,像是血一样深沉。
他轻声问门旁侍立的侍女,“笑儿睡的好么?”
侍女也轻声答,“奴刚进去看过,女郎睡的正熟。”
他们说话的声音压的很低,在夜里有催眠的效果。
公子息扬手,示意侍女推门,赵常乐转身就要躲回床上去,却忽然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回廊传了过来。
公子息显然也听见了,于是没有进屋,站在回廊下,他提着灯笼,斜倚廊柱,姿态是漫不经心的风流,但灯
笼的光映到他眼眸里,却都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发出沉重脚步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离公子息几步远,他弓着身子低着头,很恭敬的样子。
那男人张口,话刚出口,“公子,有事——”
公子息食指抬起,落在苍白唇上,轻“嘘”了一声,
“她睡觉呢,别吵着她。”
声音轻轻的,都是宠溺。
那男人显然因这句话懵了,抬起头来,下意识往赵常乐的屋子看去,一时语塞。
这屋子里住的得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让薄情的公子都变成这模样?
男人往屋里看的那一瞬间,隐在窗后赵常乐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普通的中年汉子的脸,但右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从眼睛直直划到下巴,他下巴上原是生了一个大痦子
的,痦子被刀疤从中分开,显得面相更加可笑。
赵常乐忽然愣住。
刀捅进身体的声音是闷的,拔-出来的时候却噗呲一声,然后血就从胸膛里喷出来,洒了一地。
满宫都是杀人的叛军,赵常乐好害怕,不知道往哪里跑。
眼看叛军往她的方向来了,她的侍女一咬牙,将赵常乐往角落里一塞,低声道,“公主,躲着别出声,没人
了就快跑!”
那是侍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侍女朝反方向跑了几步,故意弄出声响,叛军便提刀追了过去。
原来死亡可以是那样快速的。
长刀捅进去,然后拔-出来,生命就消失了。
血喷在那士兵的脸上,赵常乐躲在角落里,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她看到那个士兵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一直延伸到下巴上,将硕大一颗痦子砍作两半,面貌凶恶又可笑。
那人的模样,赵常乐一辈子忘不了。
为什么屠宫的士兵,成了息哥哥的手下呢?
杨错真的没有查出当年屠宫的真凶吗,还是只是息哥哥在骗她?
为什么要挖掉黑齿的眼睛呢?
她好想冲出去质问他,可却生生压住了这样的冲动。
如果息哥哥对她撒谎,怎么办呢?
他撒谎技术那样好,她分不清真假。
屋外,那男人已经向公子息汇报完毕,公子息一挥手,那男人便离开了院子。
侍女将屋门轻轻打开,公子息擎着一盏小小灯烛,手挡在烛火一侧,怕光太亮了,会扰得她睡不好。
医官说她忧思太过,心神不安,所以夜里难以成眠,白日容易头疼。
她身体不大好。
黑齿给她喂的毒药,是府里控制人惯用的药,公子息第一时间给她解了毒,但毕竟毒药入口,对身体难免有
损害。
她现在需要好好养着。
床畔褥子一陷,公子息坐在床边,烛光很暗,照出她侧躺着的身体。
她身体蜷缩起来,面向墙壁,容颜安静,呼吸绵长。
公子息看着看着,忽然就不自觉的露出微笑来。
睡的像个孩子一样。
他伸手想要去抚摸她,却又想起自己手冰,于是在嘴边呵了呵,这才轻轻的落在她脸颊上。
眼皮薄薄一层,眼角小痣嫣红。
公子息爱极了她这颗小痣,一颦一笑都是妩媚风流,能勾动他的神魂。
他俯下身子,轻轻凑过来,呼吸喷在她脸颊,她仍熟睡如婴儿。
冰凉的吻落在眼角,本只想浅尝辄止,却触及滑腻肌肤时,一时控制不住。
向下,落在柔软的唇上,她睡的无知无识,公子息肆意同她接吻。
“笑儿……”
他声音低哑,黑暗的夜里,多么风流,多么深情,“我爱你啊,笑儿。”
这样阴暗的爱与欲望,只能存在于夜里,到了白日,太阳普照下,他却只能退回兄长的位置上。
真是不甘心。
公子息轻躺在床上,侧过身来,从后面将少女轻轻抱住。
仿佛情人共眠。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脖颈后呼吸变得绵长起来,赵常乐在一片黑暗中睁开了眼。
眼角和唇,被吻过的地方还有些潮,赵常乐想抬手擦掉,却不敢动弹。
公子息的身躯贴着她,手臂就环在她腰间。
他身体冷,赵常乐觉得像卧榻旁躺了一条蛇。
她一动不动,呼吸甚至还是熟睡时的绵长,身体仍是放松模样,全身上下,唯有头脑清醒。
被挖掉眼睛的黑齿。
那个屠宫的士兵。
他说他爱她。
问不出口的疑问在心中腐烂,胃中翻腾,赵常乐想要呕吐,却生生忍住。
这不是她的哥哥。
**
牢房里,一天已经过去,抬头看高窗,只看到夜色深深。
杨错坐在稻草上,脊背靠着冰凉的墙。
夜色很深,他想,那个傻子现在在干什么?
他希望她已经熟睡,所有烦忧都不入梦,还是从前的天真模样。
可一想到她同公子息呆在一起,杨错浑身肌肉就紧绷起来,像是蓄满力量的豹子,却无处可发泄。
他怕公子息害她,更怕公子息爱她。
爱是一个多好的字眼,以爱之名,能给一切龌龊寻找借口。
杨错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高窗里透出的夜色,想,明日是三司会审。
那个傻子陷害他,却又给他留下了致命的漏洞——
她仿的书信上的字迹,与他平日所用密文差距甚大。
只要将这个疑问提出来,纵然无法立刻证明他的清白,却也足以将他的罪名往后拖延。
只是……这个证据说出来,一定会牵扯到她,所以这几日他才没有妄动,甘心坐牢。
但如今想来,牵扯到她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让她离开公子息的契机。
只要她离开了公子息,哪怕是入狱,杨错都能好好保护她。
只是怕是她还不知道公子息的真面目,还傻兮兮的相信他,到时候还会替公子息隐瞒真相。
杨错咬牙,闭上眼,真恨不得将她揉在怀里,哪怕她喊疼都不松手。
那个傻子啊……
窗外暗淡的光线投射在他脸上,他从嘴唇到下颌紧绷成一条线,克制又隐忍。

第 37 章
所谓三司会审,指的是廷尉,御史中丞和司隶校尉聚在一起,共同审核大案要案。
双手双脚被铐上粗大铁链,杨错于当天下午被带到廷尉府衙中。
他站在大堂中,身姿挺拔,如悬崖边巍巍的松,虽白衣染灰,却自有凛然气质。
堂上廷尉,御史中丞与司隶校尉,三位大官一时面面相觑。
这感觉实在是古怪——前段时间还是汇报过工作的顶头上司,如今就成了阶下囚。
若是个张扬跋扈的上司也就罢了,偏上大夫又不是这样的人,往日多少也是有些同僚情意的。
实在想不通他为何会做这等谋逆之事。
杨错扫了一眼三位高坐的主审官,这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人呢。
赵王在位时,因好大喜功,手下官员多奸佞或谄媚之徒,能做实事的人很少。
杨错灭赵后,国君一时半会儿接不了国事,是他主持的朝局大清洗,也是他亲手提拔了大半官员上位。
杨错心里都有一本帐,每个官员是什么能力什么性情。这三位都是精明能干,大公无私之人。
他若是真谋逆,他们也不会放过他;他若是被冤枉的,他们也会查清事实
杨错先开口。
“先多谢诸位大人,这几日杨某入狱,未曾刑罚加身。”
杨错作揖,身上铁链哗啦啦响,然后道,
“三位大人多年刑狱经验,听过的喊冤也不少,某也不想喊冤,却也不想认罪。”
还是廷尉最先反应过来,他多年与罪犯打交道,一张脸肃穆的铁面无私,当下一拍桌子,摆出对犯人的威严
气度,
“犯官杨错,你收买刺客刺杀国君,罪证确凿,如今还想抵赖?!”
杨错面不改色。他依旧是平和面相,但毕竟三年来国君背后都是他执掌朝政,权势威压收放自如,竟比高坐
的三位高官还要威严。
他淡淡道,“证据确凿?某倒不觉得。事实上,从我书房中搜出与刺客来往的密信乃是旁人伪造所得,若诸
位大人不信,自可请专人辨认。”
证物就在桌上,杨错远远瞟了一眼,“第四封丝帛,虽一眼看去,是我字迹,但我写密文,用的是少有人用
的异族文字,那封丝帛虽与我笔迹相似,异族文字却是疏漏百出。诸位若不信,自可请精通异族文字的人来详
看。”
“我明明精通那异族文字,那封丝帛上为何又将文字写的错漏百出?显然那仿信之人,虽知我字迹,也略通
异文,却学了个一知半解。”
说到这里,杨错目光忽然柔和,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似有笑意。
可不是个一知半解的小傻子么。
他亲手教她的东西,难道他这个师父还认不出来了。
他一番话毕,伸手作出“请”的姿态,“自辨之词某已说完,还请三位大人明察。”
三位审案官完全被杨错夺了主场,但看他神态自信,并不像狡辩,两两对视一眼,立刻下了决定——直接从
宫里请大儒过来。
一个修史书的老头子被请了过来,他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一路被拉到廷尉府衙,这才喘了喘气。
大儒眯着老花眼,恨不得将丝帛贴到眼睛上,端详了半天,捋着胡子,
“字迹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不知道;但是这封丝帛上的异族文字明显缺笔少划,并非正确文字。”
三位主审官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怀疑。
莫非真是被诬陷的?
杨错朗然出声,“我知道这个证据不算铁证,无法直接证明我的清白。但三位大人,是否杨某可以说一句,
没必要贸然定罪,而是先将此案细细详查呢?”
司隶校尉点头,
“既然有疑,我们自然不会随便定罪。”
杨错道,“多谢大人。”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有个疑点我一直未说。我书房有一女婢名叫阿乐,我因谋逆罪被捕那日,她离奇失
踪,至今下落不明。”
杨错皱眉,“一同失踪的,还有府上一个名叫黑齿的杂役。我直觉此事与他二人有关,若三位大人信我,可
从这二人往下去查。”
杨错继续,“那女婢……似乎与顺命君公子息颇是交好。”
**
公子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探入水中,百无聊赖的逗窗边小盆里养的几尾金鲤。
“今日三司会审,好好去打听一下消息,看结果是什么。”
“是!”
嗓门洪亮,回话的正是昨夜那个刀疤脸。
这时随从进门,来到公子息面前,躬身道,
“公子,女郎已醒了。”
公子息闻言,逗弄金鲤的动作停下来了,蓦地一笑,低声道,
“这都大中午了她才醒,可真能睡。”
语气带笑又无奈。
刀疤脸叫公子息的语气弄的一哆嗦,只觉得肉麻。
他抬眼一看,阳光正从窗外洒在公子里脸上,薄薄一层金光,让他总是苍白的面色显得气色十足。
看来公子昨夜睡的很好啊。
公子息一挥手,示意刀疤脸退下。
刀疤脸忙后退,却在将跨出书房门槛时又被叫住,听见公子息的声音淡淡的,
“最近一段时间,你别进府了,若有事,让别人通传便是。”
这人当年参与过屠宫之事,虽说那么多士兵,笑儿记得他的可能性很低,但还是谨慎为主。
刀疤脸有点懵,但公子息素来说一不二,刀疤脸也只能称是。
一边沿着回廊往府外走,刀疤脸一边纳闷。
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令公子不悦的事情么,为何忽然不让他入府了?
正走着,忽见迎面而来一个纤弱女子,手里提着食盒,衣着是上好的料子,面容生的极美,一双凤眼顾盼生
辉。
像个主子。
刀疤脸想,府里的歌舞姬从不穿这样华贵的衣服。
难道是公子新宠的那个女郎?
刀疤脸忙退到路边,低头让女郎先通过,谁知她却在他面前站定了,问,
“你刚从息哥哥的书房出来吗?”
刀疤脸忙回,“正是,公子息召小的有些吩咐。”
赵常乐提着食盒,看着面前这张面孔,手指捏紧了食盒的提手,面上却不表露一点声色。
她的疑惑,只有这个人能解答。
赵常乐问,“息哥哥吃午食了吗?”
刀疤脸心说他怎么知道,不过听这女郎满口“哥哥”的撒娇,看来确实是公子新宠的女人。
宠姬可不敢得罪,刀疤脸忙回,“应当还没吃过,女郎是给公子送膳么?”
赵常乐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就在刀疤脸觉得自己可以走了的时候,赵常乐忽然踏前一步,轻声道,“息哥哥很重视你呢,同
我说过你是他手下最得用的人。”
刀疤脸有些惊讶,“女郎谬赞了……”
赵常乐笑,不动声色的套他的话,
“息哥哥同我说过你很个厉害的人,尤其是三年前在赵王宫,你出了大力气,事情做的干脆漂亮。”
刀疤脸一惊。
屠宫之事公子都同这位女郎说了?
这是有多受宠!
刀疤脸忙回,“替公子做事,这是我的本分。”
赵常乐笑,
“好了,闲扯一会儿,耽误你做正经事了,快出府吧。”
说罢,她提着食盒飘然远去。
刀疤脸摸了摸脸上的疤——这位女郎说这一通没有目的的话是做什么呢?
赵常乐脊背绷得紧紧的,绷的她脊柱都开始发疼,可她不能松懈。
她怕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露出马脚。
替公子做事,是我的本分。
原来真的是息哥哥啊。
明明应该是很痛的,但她脸上却挂起最天真的笑意,提着食盒一路脚步轻盈,来到书房外,正好碰到刚出书
房门的公子息。
赵常乐笑着上前,将食盒递出去,“我给你送饭来啦!”
公子息接过食盒,却看着她笑,
“这是朝食还是午食啊,睡到大中午才醒,你可真行。”
他声音含笑,低而哑,荡在赵常乐耳朵里。
袖中,赵常乐捏紧了手,然后又松开。
仰起脸,她恰如其分的装出羞恼模样,
“我这几天都没休息好,今天赖会儿床怎么了。这叫朝午食,早午合并一起吃,多省事。”
说罢“哼”一声,扭过头去。
她昨夜其实根本没睡着,身后就是公子息的怀抱,直到凌晨时公子里悄声离开,她终于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好好好睡睡睡,又不怪你,脾气还大。”
他伸手揉了一把赵常乐的发,
“睡久了,饿了吧,一起吃。”
二人一道进了书房。
赵常乐将食盒打开,垂着脸,认真的将饭菜一一摆在书案上。
公子息半靠在窗边看她,她摆饭的模样认真,真像个合格的小妻子。
妻子……这个词忽然蹦出脑海,让他心头一跳。
他忽然想起昨夜同她亲吻,触感那样柔软,他将她抱在怀里,而她丝毫没有抗拒,仿佛她也在回应他的感情。
人生这样幸福,总觉得是虚假的,下一刻就要幻灭。
赵常乐忽然偏头,“饭摆好了,息哥哥。”
对书房里伺候的人道,“你们下去吧。”
下人一时犹疑,看向公子息,公子息手势微动,书房里的下人便立刻退了下去,只剩他们二人。
公子息走到赵常乐身边,在案桌前坐下,赵常乐就跪在他身旁,盛了一碗汤,要将汤碗递给他,却忽然手一
抖,汤碗就掉在了地上。
“呀,碗碎了!”
赵常乐忙伸手去捡地上的瓷片,公子息却一把将她拉在怀里,“瓷片锋利,小心割手——”
他话刚说完,一片碎瓷片就落在他脖颈上。
怀里少女抬起脸,眼眸亮的惊人,纤弱的手紧紧握着碎瓷片,割在他喉间,已见了血。
她笑,“息哥哥,这瓷片真的很锋利呢。”
赵常乐浑身紧绷,手里的碎瓷片紧紧握着,一面割破了公子息的脖子,一面划伤了自己的手心。
“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我见过他,他是当年屠宫的士兵之一。”
赵常乐的话,令公子息的心沉了下去。
“为什么他在你手下做事?”
“我方才去套他的话,他什么都同我说了。他说当年在赵王宫,全是听你的吩咐。”
赵常乐以为自己会哭,但是并没有,她甚至连声音都没有颤抖,冷静的不像她。
重生之后,她失去了一切。过往的地位,挚爱的亲人都不见了,世上只有她孤独一人。但是一想到息哥哥好
好活着,她又觉得自己有力量能坚持下去。所以无数个夜里她咬牙咽泪,逼着自己没有崩溃。
公子息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可以豁出命去保护他。
可是他在背后,狠狠捅了她一刀。
“息哥哥,你欠我一个解释。”
瓷片扎入手心,她感觉不到疼,“告诉我,为什么啊?”
公子息慢慢闭上了眼。
他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那双眼睛里,刚才看着他时,还是孺慕与关切,如今看过来,却都是鲜明的恨意。
笑儿长大了,会同他做戏,他都看不出来。
她的身躯还贴在他怀里,仿佛情人拥抱,曲线玲珑,但公子息知道,此生都不可能再拥有她了。

第 38 章
公子息沉默不语,脖间碎瓷片却越来越嵌进肉里,赵常乐固执的反复问,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她眼眶红的要滴血,却始终没有泪落下。
现在她变得很坚强了。
“因为父王一直不重视你吗?因为你从小在冷宫里?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赵常乐开始颤抖,她想不明白。
她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什么样的人会杀掉自己的亲人。
“可是息哥哥,难道我对你不好吗?我对你的好,不能抵消掉父王对你的冷漠吗?”
公子息表情出奇的平静,“他不是我的父王。”
“笑儿,我姓姬。”
“二十年前,赵王屠姬姓,宫殿里血漫三尺;二十年后,我屠赵氏满门,以血偿血。”
原因就是这样简单。
其实他对所谓的姬姓并无什么感情,不过一个姓氏而已,可他对所谓的赵氏也没什么感情。
既然如此,那就以血偿血,博个公平。
赵常乐愣住,一时竟没能消化掉这个消息。
这时屋外忽然想起紧急的喊叫声,“公子,公子!”
“廷尉带人来府,说是府中混有杨错谋逆案的潜逃疑犯,要来搜捕!”
赵常乐闻言手一抖,公子息则趁机一把抓住她胳膊,反手将她手腕一拧,手里瓷片便掉在了地上。
公子息将赵常乐擒在怀里,冷声道,
“叫几个好手过来,送她从后门出府,直接出国都!”
赵常乐还要挣扎,公子息却手刀一击,她后颈一痛,登时晕了过去。
**
府邸大门打开,公子息翩然迈过门槛,挑眉淡问,
“廷尉大人,你这是何意?”
府外是廷尉府负责抓捕的兵卒,廷尉站在最前方,对公子息不卑不亢道,
“收到线报,说是杨错谋逆案的相关疑犯混入公子府中,为了公子的安危着想,在下才来冒犯。”
公子息冷笑一声,眼眸不自觉往府邸侧门方向看去,然后才道,
“廷尉大人想搜查,我府里之人任你去查。但若是事情结束之后,大人一无所获,在下可要去问一句国君,
所谓厚待降臣,便是如此行事么?!”
公子息大袖一甩,伸手,“廷尉,请进吧。”
廷尉迟疑片刻,目光也不自觉往公子息府的侧门方向看去,然后才收回目光,跨进了大门。
公子息府的偏门对着一条窄窄巷道,十分隐蔽,从巷外往里看,只会觉得这是一条死路。
小巷尽头,吱呀一声,一扇几乎与墙壁同色的灰门被打开,一个壮汉率先跨出门槛,扫了一眼巷子,确认周
遭安全后,才对身后一摆手,紧接着三个壮汉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壮汉胳膊里夹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女人。
壮汉道,“走,马在另一条街。骑了马就一路出城门,直到远离国都,这是公子的命令。”
几人点头,脚步匆匆,沿着小巷往外走,谁知刚走出巷子口,顿觉不对。
巷子口忽然出现一队士兵,唰一下围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包围圈外,手脚皆束有铁链的杨错向前走了一步,铁链哗啦啦一阵响,他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校尉,在下说的没错吧,前面廷尉查人,后面便私下转移疑犯。”
杨错声音轻轻的,看着壮汉胳膊里晕过去的赵常乐,
“我府上失踪的那位名叫阿乐的女婢,便在那里。”
校尉闻言,心中已信了六分。
若疑犯是自己混入公子息府的,公子息何必偷偷摸摸转移人犯?如今看来,怕是公子息与此事牵扯不清。
此事当真是复杂。
若是想查清,那名叫阿乐的女子是关键!
校尉冷喝一声,
“三司抓捕疑犯,无关人等速速退后,否则以同罪论处!”
但那四位壮汉对视一眼,心知自己不能退后。
公子的命令,分明是不让这女子落入别人手中。
电光火石之间,三位壮汉迅速拔刀,三力合一,破开了身前包围圈,然后那第四位挟着赵常乐的壮汉当即抓
住机会,从被破开的缺口里一跃而出,再不管身后如何,死命狂奔。
但忽然间,只听身后锁链声哗啦啦,直奔他后脑而去,壮汉动作被逼的一滞,身子向左一偏,但右肩膀还是
没避过锁链,被重重一击,顿时觉得右臂一麻,失去力道,再夹不住臂中女子。
眼看女子要跌在地上,杨错身影翩然而至,身形一转,将她搂在怀里。
世事圆满,不过如此。
壮汉怎甘心,拧身便袭击上来。
二人唰唰对上拳脚,杨错练的是刺杀,并不以力量取胜,刺客要的是神出鬼没,一击必中。
可惜如今杨错身负锁链,怀中又抱着赵常乐,动作实在受限。
壮汉一脚踢来,他伸臂一挡,登时被踹的后退几步,手臂极痛,怕是骨裂,但依旧没有放开怀中少女。
周遭打成一团,赵常乐迷蒙中,听到耳边传来刺耳声音,哗啦啦的,好似是铁链响动。
她后颈疼痛,强迫自己睁开眼,就看到面前一个壮汉飞脚踢来,而她自己则被身后之人带着一转身,堪堪避
过那能踢碎石头的一脚。
那壮汉长于力量,却短于机巧,一击不中,再转身需要时间。
杨错抓住这个机会,从身边士卒腰上抽过长刀,冲过去猛一下扎进那壮汉后心,然后手一拧,刀刃在心脏里
转了个圈,壮汉当场毙命,而杨错后退一步,衣不沾血。
这一幕近在咫尺,就在赵常乐眼前发生,她甚至听见了血肉的声音。
她没忍住,偏过头干呕一声,杨错这才意识到她已经醒了过来。
她……看到他残忍的一面了。
他苦心想要埋藏的,阴暗残忍的一面,被她看到了。
杨错身形微微一滞,抬手,铁链又哗啦啦一动,手掌却轻轻地覆在赵常乐眼上。
轻道,“别看。”
赵常乐一怔。
杨错?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情况。
司隶校尉在一旁看的愣住,看着杨错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你你……”
这等武功,若是想跑,刚才就能跑了。
杨错怀中抱着赵常乐,手覆在她眼上,对司隶校尉一笑,清风朗月,仿佛刚才那个谈笑间毙人一命的人不是
他。
“校尉放心,我没有逃跑的意思。”
公子息府,前院。
公子息命人送走赵常乐后,便放下心来,只漫不经心的和廷尉周旋。
廷尉说他府上混入疑犯,那他就命府上所有人都站在一起,任由他们拿着对着画像一一对照。
公子息抱臂,半靠在柱子上,摸了摸脖颈上已凝固的血,想起中午发生的事情。
赵常乐已知道了一切。
重生一遭,笑儿再不是从前那个万事不愁、万事不管的公主了,她身负血海深仇,日日煎熬,在痛苦中迅速
成长。
今日事急,暂时将她转移,离开国都也好,更安全些。过几日他再寻机去找她便是。
可往后该如何同她相处呢。
公子息垂眸走神,忽然,他的随从匆匆跑来,面色焦急,在他耳边轻道,
“公子,偏门有司隶校尉带人堵住!”
公子息猛然抬头。
笑儿!
他再不管前院廷尉如何,带人就往偏门方向跑去。
偏门外巷道内。
赵常乐很快缓过了心神,感受到她的背就贴着杨错的胸膛。
周围是厮杀声,赵常乐眼睛却被杨错蒙住,不见血腥,她心情格外冷静。
她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杨错,我离开杨府之前,你在追查当年屠宫之事,是吗?”
她连自己身份都不想伪装了。
杨错似有一声轻叹,道,“是。”
“屠宫的不是你?”
“不是我。”
怀中身躯开始微微颤抖,但脊背仍绷的极直,仿佛一根即将断掉的弦。
“那么……你查出来是谁了吗?”
杨错慢慢的点了点头,“查出来了,是……”
他艰难吐出三个字,“公子息。”
这三个字,于他而言并不痛苦;于赵常乐而言,却是万箭穿心。
杨错疑心她要晕过去,但她并没有,依旧笔直的站立着,身体连颤抖都没了。
他手掌覆着她的眼睛,感觉到她眼睫一动,似乎是不堪重负,闭上了眼。
但并没有泪。
良久,她道,“我知道了。”
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向杨错寻求最后一次对证而已。
真的是公子息。
公子息带人冲到偏门,入目第一眼,就是赵常乐被杨错拢在怀里的样子。
他二人身躯相贴,杨错微低着头,神色认真而温柔,同她轻声说着话。
赵常乐就靠着他的胸膛,极乖顺的模样。
公子息冷喝,“杨错,你放手!”
竟是不管不顾就要冲过来。
他身边所带之人有四五十个,但巷子狭窄,又有兵卒,一时间乱成一团,武器挥不开,连路都走不动。
杨错带赵常乐轻步后退,避开喧闹人群,站在巷子口,同巷尾的公子息对峙。
中间是混战的喧闹的人群,但巷子两端却十分安静,只是沉默对视。
赵常乐听到公子息的声音,抬手,挪开杨错覆在她眼上的手掌。
她挣开杨错的怀抱,迈步往前走了一步。
隔着一条窄窄巷子,她看着公子息,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仇恨。
“我受公子息指使,潜入杨府。数日前,公子息派人递给我伪造书信,命我秘密放入杨错书房,以此诬陷他
谋逆之罪。”
赵常乐声音朗朗,
“伪信乃公子息府一名姓章的先生所仿,他住在四进的西院,面白微须,中等身材……”
赵常乐将自己知道的,查到的,一一大声说出来。
一旁司隶校尉愣了片刻,忙反应过来,立刻命人去府中找那名仿信的章先生。
赵常乐对周围毫无所觉,只是定定的看着公子息。
好恨他。
比之前误会杨错时还要恨他。
因为他是亲人,亲人该是永不背叛的。
赵常乐的话似利剑,插在公子息胸口,公子息被她逼的后退一步,偏头,呕出一口血。
他对她惨然一笑。
再不可能同她在一起了。
哪怕她如今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同他在一起了。
失而复得,如今又得而复失。
一旁随从急了,扶住公子息的胳膊,忙问,“公子,现在怎么办?”
司隶校尉已经带人围上来了,难道要这样束手就擒。
一旦被擒,诬陷上大夫,找刺客刺杀国君,都是死罪。
公子息咬牙,咽下涌出喉间的一口血,最后看了赵常乐一眼,然后道,“突围!”
束手就擒,不可能的。
就算做逃犯,他也要留下这条命来。
公子息眼珠赤红。
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将她再夺回来。
哪怕她恨他,哪怕要囚禁她,也不能让她离开他身边。
公子息身边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得了命令,便不计一切代价就开始突围。
司隶校尉身边死了士卒无数,公子息身边也扔下十数具尸体,终于破开包围圈,成功逃脱。
因赵常乐的消息,士卒及时抓住了章先生,严刑审问之下,章先生说出了自己仿信之事。
杨错之罪,算是洗了个清白。
公子息罪名证实,府邸被抄,府中所有人等都被带回牢狱一一审问。
全国通缉,但公子息依旧下落不明。
而那位名叫阿乐的女婢,自然也入了狱,只是她合作态度良好,入狱之后不用逼供,就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
出了口。
第二日,她便自尽狱中。
幸好她该说的都说了,所以猝然自尽,对案件影响不大。
数日后。
杨错从宫中走出来,天色慢慢开始黑了。
他的罪名被彻底洗清,恢复了从前官职,甚至为了弥补他的冤屈,国君还额外赏赐了不少东西。
但杨错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这次入狱,他想了许多事情。
比如说入狱之后,朝政没了他也照常运转;
比如国君已经长大了许多,该教的他也都教了,再加上朝臣辅佐,或许成不了明君,但已经是一个中庸合格
的君主了。
比如说他此前替国君辅佐朝政,主弱臣强,着实不是个好兆头。
那么……其实是该急流勇退的时候了吧。
他对舞弄权势没有什么兴趣,灭赵复姬,这是他血脉的责任,如今国土重归姬氏,他也算任务完成了。
一个绵延了两世的任务,终于可以不再背负了。
杨错竟觉得无比轻松。
他翻身上马,却没有回杨府,而是在夜色中径直出了城门,一路往城郊西山的一座别院行去。
来到西山时,夜色已彻底黑了,别院并不大,所以灯烛亮起,就显得格外温馨。
这是阿乐在狱中“自尽”之后,杨错第一次来同她见面。
他进了院门,沿着回廊一路往前,看到院子里凉亭中,她静静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杨错脚步忙停住。
他不由自主的抚了抚衣襟,将并不存在的褶皱一一顺平,又抬手,正了正头上竹冠。
总是穿白衣,她是不是都看腻了;
也许该将竹冠换做白玉冠,会更清贵些。
杨错忽然对一旁提灯丫鬟道,
“我……看起来怎么样?”
丫鬟有点懵。
祭酒很少来别院,这丫鬟还是头一次见杨错,就被问了这么严肃的一个问题。
标准答案是什么啊!
丫鬟抬眼,偷觑了一眼杨错,犹豫道,“祭酒看起来很紧张……”
糟糕,回答错误!
一个优秀的奴仆,这时应该夸一句“您看起来很英俊”的。
她失去了唯一的拍马屁机会。
可丫鬟想,祭酒真的看起来很紧张啊。
紧张到令旁观者都能冒汗的地步。
像是秀才要去上考场。
或者女婿第一次见丈母娘。
院中凉亭里,赵常乐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忽然转过身来。
她看到了廊下的杨错,轻道一句,“你来了。”
所有紧张,都在这句话里消弭。
杨错从丫鬟手里接过灯笼,独自走了过去,进入凉亭,站在赵常乐身边。
她好像又瘦了些,眼下是青黑,明显这几日没睡好。
关切的话就在嘴边,杨错却不敢开口。
三年后,跨越生死的重逢,以沉默开场。
还是赵常乐先打破沉默,她忽然抬起脸,对上杨错的视线,问,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杨错点头,生涩的吐出一句,“你是……笑儿。”
赵常乐忽然露出极淡的微笑来,好像不用再伪装身份,令她觉得有些轻松。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杨错盯着她的唇,还想看到她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
她现在都很少笑了,他想,好像忽然就明白烽火戏诸侯的含义。
能让她开心片刻,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晃了晃神,杨错才回道,
“你留在我书房的伪信,有一封是你自己仿我字迹写的吧。”
他语气温和起来,
“那字迹是我教你的,我自然能认出来。”
赵常乐了然,那就是他入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陷害他的人是她了。
“那个……诬陷你入狱的事情,对不起。”
她垂下眼,一边说话,一边不自在的扭了扭手指。
有些事情变了,比如她的相貌,有些事情没变,比如她并不习惯向人低头,所以道歉的时候总是不自在的扭
手指。
想起以前,总是他先低头认错,不管错是谁的,反正都是他的。
三年死别的痛苦都在今夜烟消云散,好像苦了三年,有这么一瞬间就觉得很值得。
赵常乐道歉的话出口,却半天听不到杨错的回应。
想了想,她觉得是因为自己道歉的诚意不足。
将心比心,谁若是这样诬陷她,她怕是要气炸了肺。
同杨错三年不见,他如今已是权势在手的上大夫,脾气应当也硬气了许多吧。
赵常乐只好讷讷加了一句,
“你要是还生气,我由你随意责罚。”
她是恩怨分明、爱恨两清之人。
此前觉得他是仇人,所以仇要报;如今知道他无辜,所以债会偿。
赵常乐话刚落,就见对面杨错手扬了起来。
她下意识一缩脖颈,害怕的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杨错本只是想轻摸摸她的脸颊,结果她倒好,闭上眼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他的手悬在半空,一时被气笑了。
在她心里,他成了什么样的人,怎么还会动手了?
但想到之前他对阿乐做的种种事情……
她若怕他,其实也是应当的。
明明费尽心思,在她面前装成她喜欢的君子模样,可命运作弄,又将他最真实、也最不堪的模样暴露在她面
前。
杨错一时竟有些不敢看她,仿佛自己是很污秽的东西,生怕在她眼中看出一丝丝嫌恶。
一丝丝嫌恶,都会让他生出一万分的自我厌恶。
杨错收回手,一时有些寥落,垂眸轻道,
“你不用道歉,本来我在狱中也没受多少苦。”
赵常乐这才睁开眼,看到杨错长睫低垂,在他眼窝落下一圈影子,明明比她高大许多,但这样站着,总显得
气弱。
像是做错了事想要被原谅,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被原谅的资格。
重逢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很陌生了。
赵常乐久久不言。
她觉得很奇怪,之前作为阿乐时,觉得杨错非常陌生,那样暴戾而阴鸷的他,令她觉得害怕。
可如今作为赵常乐,他在她面前,又是从前的温和模样。
上辈子她是个傻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任何人,她以真心待人,身边人却各怀鬼胎。
息哥哥背着她密谋。
杨错在她面前伪装。
如今她谁都不敢信了,她只能相信她自己。
她垂眼望向地面,面对从前的爱人,神态却都是疏离,
“你让我诈死出狱,免受牢狱之苦,我还没有谢过你。”
说罢她退后一步,福身,对杨错行了大礼。
杨错却觉得她这样周到的礼数像一记鞭子,抽的他难堪不已。
“我——”
他苦笑,“我救你出狱,难道是图你的一句感谢?”
“那你图什么呢?”
赵常乐忽然问,
“我身无分文,也没有一技之长,更没有什么尊贵的身份。你救我,图什么呢?”
杨错沉默了片刻,
“我不图什么,什么都不图,我为你做事情,只是因为我想这样做,没有什么目的。”
赵常乐低眸笑了笑,语气好疏离,
“祭酒君子风度,真是难得好人。”
杨错捏紧了拳。
沉默压的人喘不过气,赵常乐先退了一步,
“夜深了,我先回去——”
“我有所图!”
杨错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浅色瞳孔映着石桌上的灯火,灼灼烧了过来。
“我帮你,我对你这么好,我不计较你之前诬陷我,皆是因为我有所图。”
“我所图的,是你。”
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沉甸甸,砸在赵常乐的心里。
紧接着,杨错便跨步上前,一把拉过赵常乐,将她抱在怀里,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她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听
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
心跳的极快。
像是恨不得跳出来,让她看看一颗心有多炽热。
时隔三年,经历生死,陌路相逢,再度相认。
于他,是三年苦等,终于尝到了一点甜;是失而复得,所以生怕得而复失。
可于她呢?
她态度这样冷淡疏离,再不是从前那个热情的中山公主了。
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她怎么能这样子,对他好不公平。
杨错将赵常乐紧紧抱在怀里,他盼她说些什么,又怕她说些什么。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全身力气,将她抱在怀里。
“笑儿,我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你做一切,你不要谢我,都是我该做的。”
不要说谢,说谢太疏远了。
怀里的人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从他胸膛传过来。
“杨错,我以前……是很喜欢你的,喜欢到天天想和你在一起,恨不得立刻嫁给你。”
杨错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可是现在,我不敢喜欢你了。”
杨错箍紧她的力量松了,赵常乐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我不是个聪明人,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待人热情。我对别人好,就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保留,也从不会怀
疑他人。可现在我吃了亏,再不敢这样子了。”
“你就站在我面前,还是从前的模样,苎麻白衣,竹冠巍巍,君子如玉。可是我忍不住想,这一副皮囊下,
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灵魂?”
她以一腔赤诚待人,可旁人却以谎言与虚伪回报。
她整颗心都是透明的,任由别人去翻她的心意。
可别人的心,却在重重伪装之后。
她再不敢去喜欢谁了,也不敢去信任谁了。
天大地大,她是孤独的一个人。
赵常乐说完话,却久久等不到杨错的回应,灯笼里的蜡烛快烧完了,火苗变得很黯淡,她看不清杨错的脸。
上辈子他将自己藏得太好,天真的公主什么都不知道。
这辈子她什么都知道了,只想要他一个解释,可他却一句话都不说。
她的爱情是赤诚的,不允许任何隐瞒或欺骗。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经历过死别,不妨再经历一次生离。
赵常乐转身,背对着杨错,一步一步往外走,想等杨错叫她停下,想等杨错开口。
但他没有。
所以她最终离开了院落。
她身后,杨错久久未动,灯笼里的蜡烛彻底燃烧完了,夜深了,凉亭里黑暗一片,连星光都没有。
\'这一副皮囊下,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灵魂?’
杨错在心里回答她——
是一个沾满了鲜血的、杀人如麻的刺客。
是活在暗处的、见不得光的怪物。
是她永远不会喜欢的模样。
明知刚才开口就能留住她的,但杨错像是被点了穴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说出口了,她就再不会喜欢他了。
他被人厌弃,被人嫌恶,只配躲在山洞里独自舔舐伤口,没有人会关心他。
杨错想起自己的上一世来。
他虽姓姬,说是姬氏遗孤,说是国君之子、天子血脉,可出生起就隐姓埋名,活得比许多普通人还惨些。
他从能稳定走路起,就在练刺杀之术,拔刀,刺出,拔刀,刺出……
睁开眼要练习,闭眼之前也是练习。
没有欢笑,没有玩乐。
他只要偷懒一点点,身边的人就说,你这样懈怠,怎么配姓姬?
你家族被屠之仇,你不想报了吗?
小小的阿错想,他从没有见过那些死去的姬姓亲人,为何出生起,就背负了这样沉重的血债呢?
他不会笑,也不会哭,连话都说的极少。
正常人会做的事情他全都不会,他只会拔刀,刺出,拔刀,刺出……
他二十岁那年,武功大成,出山去刺杀赵王。
可惜赵王本身勇武过人,身边又高手如林,他一击不中,反而受了重伤,侥幸逃命。
通缉令遍布全国,他躲无可躲。
他想要回家去,可怕母亲说他无用,说他是个废物。
毕竟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拔刀再刺出而已。
如今他一击不中,受了重伤。
更严重的是,赵王已知他容貌,下一次想要刺杀赵王,更是难上加难。
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刺杀赵王,为此作出什么牺牲,都是必要的。
匕首划破脸庞,生漆涂满全身,于是容貌大变;
吞咽灼烫木炭,于是声音嘶哑。
吞炭漆身,再无人能认出他来,等养好了伤,他会以这个面貌出现在赵王面前。
下一次,他手中刀不会再失手。
生漆涂身,浑身生了烂疮,嗓音嘶哑,如厉鬼骇人。
他不用再躲避通缉令,正大光明地拖着重伤的身躯去城镇看病,却无人敢接待他。
周遭窃窃私语,说他是个丑陋的怪物,看一眼就令人作呕。
他再不敢出现在人前,他不怕伤不怕痛,唯独怕别人嫌恶的目光。
只好每每趁夜,饿急了的时候,偷盗一点点食物和水。白天里将自己藏起来。
他成了一个名叫“复仇”的怪物,没有任何正常人的生活。
在他最丑陋的时候,他见到了中山公主。
山间轻雾蒙蒙,中山公主纵马踏青,笑容洒了一路。
姬错在路旁捡腐烂的果子吃,一个不慎没有避过她的马,被她撞在了地上。
少女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珠,清透极了,一眼就能看到她所有的情绪。
她看到他的容貌,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嫌恶。
杨错是一具多好的身体,相貌英俊,性格温和,是姬错做梦都不敢肖想成为的人。
他重生之后,惊喜万分,小心翼翼地成为了杨错,学着杨错的性格处事,将自己真正的灵魂打入深不见底的
地狱。
然后那位高贵的公主喜欢上了他。
她追求他,痴缠他,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欢喜,再没有任何嫌恶的神色。
他觉得很开心,可是又觉得很害怕;
他很想接受她的感情,可是又不愿接受她的感情。
因为他不知道,她喜欢的到底是哪个他。
如今她问他,‘这幅皮囊下,你是怎样的灵魂’。
他小心翼翼藏了好久的秘密,被她发现了端倪。
夜色很深了,别院里灯烛全都熄灭,黑暗令杨错觉得安全,因为别人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在黑暗里,他是姬错。
他慢慢的,走到了赵常乐的院子里。
他没有进入房间,只是静静站在她的院子里。
黑暗笼罩在他身上,露水浸湿了他的衣裳,天边慢慢亮了起来。
杨错觉得很迷茫。
他活了两世,却没有一次是为自己活的。
姬错要报仇,杨错也要报仇。
姬错杀了赵王,杨错灭了赵国。
如今呢,他扶持了姬氏后代为君,他替姬氏稳定了天下,他对姬氏任劳任怨。
姬氏给了他血脉,他还了两辈子,还够了。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现在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太阳初升,照在他身上。
他听见屋里赵常乐醒来的动静。
他站在院子里,去想象她的模样——
应当是久睡初醒,所以还有些迷迷糊糊,光着脚踩在地上。
他忽然笑了笑。
他活了两世,报仇是血脉强加给他的责任,可他自己真正想要的,只是屋里这个小姑娘。
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赵常乐推开门,看到杨错就在她院子里。
她有些惊讶,“你——”
杨错立刻转过身来,太阳刚出来,薄薄一层阳光,洒在他白衣上。
他浅色的瞳孔看着她,一字一句,
“昨晚你说你不敢喜欢我了,那好,你就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这位女郎,我好心悦你,
从今天开始,我要追求你。”
跨越两世时光,杨错与姬错合二为一,站在她面前。

第 39 章
杨错那句“我心悦你,我要追求你”,让赵常乐有些许晃神。
但她很快收敛自己情绪,冷淡回了一句,“哦。”
转身就回了屋子,将房门关上。
杨错:……
吃了个闭门羹,杨错摸了摸鼻子,苦笑一声。
女郎心似铁,他有的追了。
一个白天杨错都没有再来找她,直到傍晚时,屋外才传来三声敲门声,杨错的声音响起,“笑儿?”
赵常乐望向门口,回道,“何事?”
天色已暗,但她屋中更暗,她好像独坐在坟墓里,将自己埋了起来。
门外隐隐透出杨错的影子,他好像踟蹰了片刻,才道,
“我有些事情同你说。”
生怕赵常乐拒绝,他忙补充,
“是很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赵常乐皱眉,杨错生性严谨,并不会贸然夸大。说是重要,那便是真的很重要。
莫非是找到了公子息的下落?
她忙站起来,匆匆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什么事?可是找到了公子息的下落?”
偏杨错神神秘秘,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手往屋外方向指了指,
“我们去那里说话。”
说罢就先行一步,赵常乐无法,只好忙忙跟上。
杨错提着灯笼,竟径直从别院的偏门出去。
赵常乐却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犹豫——
她在这座别院已呆了十几天,一步都没有出过门。
毕竟她身份特殊,是个诈死的罪犯,若是贸然出门,被人认出来了,会给杨错带来麻烦的。
但这别院又不大,赵常乐也确实呆的有些闷。
她小心翼翼探出头去,左右环顾,看到周围确实无人,夜色又深,这才放下心来,头一遭跨出院门,跟着杨
错灯笼的暖光往前走。
走了好一会儿,杨错却还是沉默不说话,赵常乐愈发疑惑,
“你说有事同我讲,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屋里说吗,非要在外面说?”
抱怨的话刚落,前面杨错就停了脚步,然后灯笼也忽然熄灭了。
夜色很深,天上月光又淡极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猝然陷入全然的黑暗中,赵常乐心里一慌,忙叫,
“杨错?!”
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了细小光亮,星星点点,像是天上星子落在了人间。
一颗两颗三颗……成百成千颗……
赵常乐愣住。
无数萤火虫从杨错的袖口里飞出,他的身影在淡淡的冷色光辉里,对她开口,
“你看……”
赵常乐呆呆站着。
此时他们站在一汪水畔,水汽淡淡,荧光浅浅,数不清的萤火虫漫天飞舞,远处是山的影子,身后是光晕朦
胧的别院。
记忆里温和的少年,与面前成熟的青年,面孔合在一起,眸光温柔,荧光进不去他眼里,他眼里只有她的倒
影。
他问,“好看吗?”
赵常乐的心,毫无征兆的剧烈跳动起来,一句“好看”就要脱口而出,可却被她咽了回去。
她喜欢他,一直都喜欢他,她无法否认。
可是她真的不敢喜欢他。
公子息的背叛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一柄名为信任的剑,让她痛彻心扉。
如今杨错站在她面前,他身上有秘密,却对她隐藏。
她要的爱情是干净的,不能容忍任何隐瞒与欺骗。
她才不会像从前一样傻,毫无保留的去信任别人,去喜欢别人。
要把自己封闭起来,用冷漠去对待别人,这样才不会被伤害到。
赵常乐尖声回道,
“不好看,丑死了,我最讨厌萤火虫了,满天飞乱哄哄的!”
她气极了,伸袖将身旁乱飞的萤火虫扇走,然后毫不留情地拧身就走。
不知道是气自己多一些,还是气杨错多一些。
气自己,明明杨错是表里不一的人,她为何还是会猝不及防的心动,真不争气。
也气杨错,他身有秘密,却不对她坦诚,既然如此,他又凭什么来撩动她?
是不是觉得她特别傻特别好骗,只要一点点小小把戏,就能让她死心塌地?
赵常乐逃离一般往回跑,却因看不到路,脚下被石头一绊,幸好胳膊被人一拉,她才没扑到地上。
刚站稳,赵常乐一把甩开杨错的手,“你离我远点!”
她的手一下子打在杨错的手背上,夜里静,那“啪”一声就格外响亮,像是甩了一耳光。
杨错收回手来,站在一边,难堪的沉默了下去。
赵常乐也没想打他,谁知道他不避开的,心里一时有点愧疚,可转念一想,她做阿乐时,被他欺负的时候还
少了?
这一点报复算什么!
赵常乐忿忿,不服输地硬着语气,
“你叫我出来,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杨错心道,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在追你啊。
可是他不敢说,赵常乐明显在气头上,若是这样说,怕她会气得再不同他说话。
他以沉默应对,赵常乐便知道了,他根本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完全是哄她出门的。
她更讨厌杨错了,扭头忿忿就走,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被他的话骗到,她骂自己一百遍傻子!
杨错这次学乖了,再不敢去扶她,只是连忙将灯笼点起来,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为她照明。
他就跟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右臂张开,虚虚护在她身侧,没有碰到她,但又能确保她若是不小心跌了,自
己能第一时间将她拉住。
可惜赵常乐走得稳,再没给他机会去扶。
他站在荒野里,抓了一个下午的萤火虫啊。一边抓,一边想,只要她露出一点点笑,那这几个时辰就很值得
了。
他希望她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世有风波恶,愿她不知愁。
可那几个时辰,终究是浪费了。
像是他的心意,洒在荒野上,没有人去收。
二人回到别院,赵常乐果真一句话都没有再和杨错说,目光看也不看他,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将房门狠狠
一甩。
杨错看着紧闭的房门,觉得那房门就像是她的心门,紧紧闭上,怎么都打不开。
次日一早,赵常乐吃过早饭,杨错又来找她。
她准备继续冷脸相对,谁知杨错却轻声问,
“你想不想出门逛一逛?”
赵常乐眼睛一亮,但想起昨夜的事情,又强行压下自己的期盼,冷漠道,
“不想。”
杨错垂下眼来,
“好吧,不想就罢了。原本我是想带你出门,让你在你父亲墓前上柱香的。”
他竟是转身就走了。
赵常乐急的忙追过来,一把抓住杨错的袖子,“你说我父——”
“王”字没出口,被杨错食指按在了唇上,赵常乐心里正惊喜,没计较这样小事,连忙改口,
“你说我父亲的墓?!”
杨错点头,“是啊。”
他收回手,食指上却还残留她柔软双唇的触感。
目光意犹未尽的落在她唇上,眼眸暗了暗,想起从前同她接吻的事情来。
她很热情的,喜欢扑在他怀里,用这样的姿势亲过来。少女身体在他怀里,身体贴着身体,唇贴着唇,他几
乎是立刻就起了反应,恨不得掐住她的腰狠狠按下去,最终却只能克制自己,狼狈不堪的将她推开。
她不满的瞪他一眼,只当他态度冷淡。
杨错回过神来,听赵常乐不住的问,
“那现在就出门可以吗?陵墓在哪里?路上要多久?”
杨错耐心回答,
“我让人去备马车,一会儿就出门。陵墓比较偏,路上可能要花两个时辰。”
赵常乐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就要回屋去换出门的衣服。
可刚走了几步,又忙回过头来,语气有些犹豫,
“我大白天出门,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昨夜出门毕竟是晚上,而且就在别院附近,左右无人。
可今天是白天,又去那么远的地方,路上很容易遇到其他人的。
她毕竟是诈死的罪犯,若是被人认出来,重回狱中不说,还会牵连到杨错。
杨错笑了笑,“你放心,一路都在马车里,没事的。”
赵常乐犹豫片刻,知道再小心都难免会有疏漏。
但杨错愿意为她冒这样的险,只为让她去见一见父王的墓。
她心里有些感动。
“我会戴上帷帽,乖乖呆在马车里的,绝对不掀车帘,绝对不让别人看到我。谢谢你带我出门,我绝对不会
给你添麻烦的。”
杨错听了她一连串“绝对”的保证,笑了笑,
“没那么严重,又不是什么人来人往的地方,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赵常乐点了点头,忙忙跑走,回屋换衣服去了,杨错看着她的背影,露出隐约笑意。
她也不是完全将他当作陌路人的,也会替他着想,怕自己给他带来麻烦。
她的心,也没那么冷吧。
马车很快备好,赵常乐换了一件不起眼的素色衣裳,静静坐着等马车开动。
谁知车帘一掀,杨错长腿一迈就进了车厢。
赵常乐瞪大眼睛,“你——你不骑马吗?”
车厢不小,坐两个人并不挤,可这样的密闭空间,他的气息扑面而来,赵常乐只觉得不自在。
路上可是有整整两个时辰啊!
杨错迎着赵常乐明显不乐意的目光,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
“路上有两个时辰,圣人说光阴如金,不可浪费,我在马车里可以多看会儿书。”
赵常乐:……
行叭。
你的马车你做主。
车马起行,这是这段日子以来赵常乐第一回出远门,她本性好奇,喜欢乱跑乱看,说不想掀车帘往外看,那
是假的。
可到底顾念自己诈死一事,不愿多生事端,只好安静跪坐一旁。
杨错知道她性格,怕她无聊,露出个极淡的笑容,从背后摸出一个三层的食盒来。
赵常乐好奇的看过去,就看到他打开食盒,端出一小碟金乳酥,又端出一小碟红绫饼,又端出一小壶蜜水…

然后献宝似的往赵常乐面前一推,“饿了的话,吃些小食吧。”
赵常乐:……
这些甜点,都是昔年她爱吃的,显然是杨错特意给她准备的,怕她路上无聊。
看着那硕大的三层食盒,赵常乐一时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
被人放在心坎里照顾的感觉,已经很久未曾有过了。
杨错看她不动手,又道,“吃一些吧,我看你早上都没吃几口饭。”
赵常乐很想硬气的回一句“我才不吃”,可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她最爱吃的,她都好久没吃过了。
终究是没抵得过馋虫,赵常乐捏了一块金乳酥,奶香味混着甜,入口即化,她享受的眯了眯眼。
好好吃。
赵常乐吃了一块,还想再拿一块,可又一想自己这是拿人嘴短。
偷觑一眼,见杨错只是坐在那里翻着竹简,一副认真看书模样,仿佛根本就不关心她在做什么。
既然这样,那就再吃一块吧。
赵常乐悄悄伸手,又摸了一块。
唔真的好好吃!
杨错垂眸看着竹简,余光看到她吃东西,吃了一块就偷觑他一眼,看他没有注意,又迅速的再吃一块。
怎么这么可爱啊,真想抱抱她。
捏了捏手里竹简,杨错继续装作专心读书的模样。
赵常乐吃饱喝足,擦了擦嘴,继续正襟危坐。
马车有规律的摇晃,身旁传来杨错沉稳的呼吸声,还有时不时翻动竹简的声音。
可能是吃饱了的原因,赵常乐忽然觉得有种很安静的感觉,然后就觉得很困。
好像这样安静悠长的岁月,就天生该用一段无忧的小憩来填满。
她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想强迫自己清醒,可惜这段日子以来她每夜都睡不好,如今困意上来,当真是
怎么都抵抗不住。
脊背不由自主的往后一靠,陷在软垫上,竟就这样睡了过去。
车帘微微晃动,几缕阳光露进来,洒在眼皮上,赵常乐皱了皱眉,但片刻后阳光就不见了,她于是松了眉头,
重新陷入安眠。
杨错坐在赵常乐身旁,一只手虚虚悬在她眼皮上,刚好替她挡过阳光。
他垂眸,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看着她。
她睡的不大安稳,时不时皱一皱眉,肌肤是如玉般光洁,眼下的一圈青黑就很明显。
嘴角还有点残渣,应该是吃过点心后没擦掉。
杨错伸出手,在她唇上轻抹一下,将残渣抹在手上,鬼使神差的,又抹在了自己的唇上。
一股金乳酥的奶甜味。
甜得让人恨不得再尝一口。
他低头,认真的看着她。
离得近,他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很轻的咻咻的声音,像熟睡的小动物。
还能闻到她身上的甜香,很淡,但弥漫在车厢里,被他吸进肺腑。
很想抱抱她,又怕惊醒她。
他就只能这样专注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间也觉得自己困极了。
于是赵常乐睡醒之后,就感觉到有点挤,好像身边有人。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的眼皮上搭了一只手。
她将那只手挪开,就看到杨错的下巴。
他并没有抱着她,二人只是身体挨着。
杨错坐在她身边,上半身靠着车壁,一腿放平一腿支起。
他明显已经睡熟了,但手却一直搭在她眼皮上,替她挡着阳光。
赵常乐被他遮挡阳光的动作弄的心里微微一颤。
杨错不是擅于表达感情的人,他性格极内敛,温柔总在这种细微的地方,稍微不注意就会忽视掉,而他也从
来不表功。
她从前就特别喜欢他这样子。
他像水一样,温和的流淌在她身边。
赵常乐怔怔出神,这时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夫道,“地方到了。”
赵常乐连忙起身,可杨错睡的正熟,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赵常乐无奈,推了推他,“杨错?杨错!”
叫了好几声,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犹迷迷糊糊的,看着赵常乐瞧了一会儿,
“笑儿?”
赵常乐则回,“到地方了,我们下车——”
话没说完,却被杨错一把抱进了怀里,他抱的极紧,喃喃道,
“别走,笑儿别走。”
赵常乐被他抱的浑身骨头都疼。
这简直不能算拥抱,仿佛他恨不得将她嵌进骨头里一样。
她疼的厉害,开始挣扎,可杨错却更大力地将她抱住,
“别走……别走!”
他有些癫狂,将“别走”重复了好几遍,说到最后时,嗓子竟有些沙哑,仿佛带了哭腔。
赵常乐怔住,一时没有再动,杨错似乎察觉到怀中人不会再离开,然后才些微放松了禁锢,闭上眼皮,竟是
又睡了过去。
他……方才其实并没醒,只是在做梦么?梦里见到了她,怕她离开,所以紧紧将她抱住。
多么惊慌失措,仿佛她是一根救命稻草。
这时,车外马夫又提醒了一声,“地方到了。”
赵常乐忙缓过神来,又去推杨错,“杨错,醒来了,杨错!”
可惜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反应,赵常乐无奈,急着去看父王的墓,只好伸手,在他胳膊里侧肉最嫩的地方掐了
几下。
杨错“嘶”一声,疼醒了过来。
赵常乐一把推开他,
“你睡的真死,叫都叫不醒。”
杨错揉了揉胳膊内侧。
嘶,疼。
他觉得自己被掐的很无辜,解释道,
“大概是前阵子没睡好,所以今天补觉。”
赵常乐冷脸,
“睡不着就喝安神汤,一碗不够喝三碗,总能睡得着。”
偏在她身边补觉,还抱她!
谁知杨错听了一笑,随口回,
“三碗也没用。”
赵常乐听的一愣,反问,“你喝过三碗?”
三碗安神汤,牛都能睡着了。
听杨错的语气,应当是真的试着喝过的,几碗几碗,却依旧睡不着。
他的失眠是多严重。
“你……晚上睡的不好吗?”
杨错被赵常乐问住了。
何止是不好,他是整夜整夜睡不着,也不想睡着。睡着之后怕梦见她,梦里有多好,醒来就多失落。
他淡笑,随口敷衍,“嗯,一直睡不好,好几年的老毛病了。”
二人下了马车,马车就停在一座小山的山脚。山上树林茂密,密密的树林夹出一道石阶铺成的小路,弯弯曲
曲延伸到山里。
这里看起来颇是偏僻,一望过去,不见任何人影,但为保险起见,赵常乐还是戴上了帷帽。
杨错命车夫守在路旁,然后二人便迈步,踏着石阶,步行进了密林。
山里长了很多树,密密的挡住了初夏的阳光,令人觉得清凉而安静。
想到父王在这样的地方长眠,赵常乐就觉得很感谢杨错。
她对杨错道,
“其实我以为父王不会有墓地的。”
毕竟是死在乱军之中,而且又是亡国之君。
“是你收殓的吗?”
杨错点了点头,语气却有些歉疚,
“我知道这里偏远,只是赵烈王毕竟是亡国之君,而且……”
而且生前名声不算好。
“我收敛他的尸骨,已经令不少官员不满,自然也无法以国君之礼下葬,只好选了这一处僻静地方。”
赵常乐说,
“什么国君之礼,都是虚的。能让父王死后得以安葬就很好了。”
然后二人一路无话,沿着石阶一直往前走,终于走到了山腰,石阶通往一片清幽竹林,竹林中央,青石砖围
出了一个小小坟包。
赵常乐身体微微颤抖,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直冲进了竹林中,怔怔地站在墓碑前。
墓碑很简单,只简单的书了父王的名讳与生卒,任何属于一国之君的祭文或庙号都没有,小小一个坟包,仿
佛这里躺的只是世间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赵常乐的手开始剧烈颤抖,扶着墓碑,一时连站都站不住。
她用最后一点力量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转过身来对杨错道,“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错点头后退,刚退出竹林,就听身后传来再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他的心像被人掐了一下,又酸又涩。
真想反身回去将她抱住,给她安慰,可他知道,自己目前没有这个资格。
他目前能做的,只是远远的守护着她。
赵常乐抱着冰凉的墓碑,重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她明明有好多话想同父王说,说一说她死而复生的经历,说一说她在努力为他报仇,说一说她对公子息的恨
……
可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好像只剩下了哭泣。
这是她的父亲啊,这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最疼爱她的人。
她紧紧抱住墓碑,再不想撒手。
杨错在竹林外等了一个时辰,前半个时辰是嚎啕的哭泣声,后半个时辰哭泣声渐渐转弱。
然后她终于走了出来,眼睛和鼻子都红通通的,声音哭的沙哑,对杨错道,
“抱歉,让你等久了。”
她的声音像铁烙一样,刺啦一声,在他心里烙了一下。
杨错再忍不住,轻轻抱了她一下,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不知怎么安慰,只好徒劳的重复着这一句。
她的仇,他替她报;公子息,他替她找。
他发誓再不会让她受一点苦。
赵常乐推开杨错的怀抱,扯出一个笑,
“我没事了。”
赵常乐沉默的沿着来路往回走,走了片刻后,忽然发现刚才没注意的一条岔路,曲径蜿蜒,通向另一片竹林。
看样子,好像也是墓地。
赵常乐疑惑问,“那里是……?”
杨错怔了怔,才回道,
“那里是……你的墓。”
她还活着,却立了坟,这感觉怎么想怎么奇怪。
赵常乐也听的一怔,却立刻迈步走了过去。
小小的坟包,小小的墓碑,被密密的竹林围住。
赵常乐站在自己的墓前,看到墓碑上写着她的名字和生卒。
很奇怪的感觉,自己看着自己的墓碑。
看了一会儿,赵常乐才看到墓碑上最底部有一行小字,“夫错立碑”。
赵常乐一怔。
夫君杨错……
杨错看到赵常乐在看那行小字,忙解释道,“我……我们有婚约,所以我……”
二人刚缓和一点的关系,杨错生怕因为这行字而又恢复冰点。
这墓碑上的字,是他亲手,一笔一画凿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被他日夜摩挲过。
赵常乐的目光从那行小字移开,没有再追究,杨错看她不像生气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赵常乐环顾一圈,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屋,像是守孝之人惯住的屋子。
她指着屋子问,
“那里是?”
杨错则回,
“我得闲了,会来这里住一阵子。”
他答的轻松,赵常乐却听的愣住。
他为她结庐守孝。
“你……”
赵常乐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
“你何必这样,我们又没有成亲,没有必要为我守妻孝。”
杨错却淡淡一笑,“我愿意的。”
做什么,都愿意的。
赵常乐沉默下来。
她决定不喜欢他了,可他对这段感情的付出却慢慢呈现出来。
于她而言,这三年死去的时光几乎不存在,没有任何苦楚可言。
可于他而言,却是三年漫长的看不到头的思念。
他身上有不可说的秘密,可是他对她的感情却一如往昔。
赵常乐竟有点愧疚的感觉,为他等了三年,却只等来她冷漠相对的脸。
二人并肩,沿着石径往山外走去,虽一路无话,但杨错却莫名觉得,身边人好像对他开始……有了一点点软
化的迹象。
至少没那么冷冰冰了。
二人一路下了山,这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天忽然阴了,好像快要下雨,一阵一阵的刮风。
又一阵风吹过,竟直接将赵常乐头上的帷帽吹掉了。
赵常乐忙小跑,急着去追帷帽,却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然后马上之人对着杨错喊了一声,
“杨祭酒,怎么在这里遇上了你?!”
赵常乐慌忙转身,心道糟糕。
听语气,那骑马而来的人分明认识杨错,估计是什么官。
若是认出她来了……
她急了,朝杨错方向跑过去,低声急问,
“怎么办怎么办,我帷帽没了,那个骑马打招呼的是不是你的同僚?会不会认出我了?”
杨错闻言,点了点头,
“确实是我同僚,这倒是不好办。”
他嘴上说着不好办,语气却不紧不慢,显然一点都不着急。
那位同僚已经下马,朝杨错走了过来,赵常乐急的恨不得挖个洞,杨错看她如此,竟笑了一声,
“你莫急,我有法子。”
不等赵常乐问“什么法子”,杨错伸手就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埋在他胸膛上。
他俯下头,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抱着你,你不要动,这样子别人就看不到你的脸了。”
他气息就呵在她耳畔,赵常乐不争气的红了耳朵,恨不得立刻推开他,可是又怕被人认出来,只能缩在他胸
口。
好气。
那位同僚已经走了过来,离几步远,对杨错道,“见过杨祭酒。”
看到杨错怀里抱了个女人,一时愣住,“这……”
杨祭酒不近女色,这是出了名的,怎么这会儿光天化日就搂搂抱抱了?
杨错微微一笑,“她见到生人就怕羞,潘将军莫怪。”
语气温柔的,让潘将军的脸抽抽了一下,忙道“怎敢怎敢。”
心想这大概就是诗里说的什么“携妓上东山”之类的情趣。
赵常乐僵着身子靠在杨错怀里,听到杨错说什么“她怕羞”,实在是气不过,偷偷伸手,狠掐了一下杨错的
后腰。
怕个屁羞!
杨错被掐的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她当真是会挑地方掐,一只手背在伸手,握住了赵常乐乱掐的手。
脸上还是不动声色,问,“潘将军来此作甚?”
潘将军闻言,看了一眼杨错背后的小山,冷哼一声,
“作甚?闲着无聊,来山脚唾骂那残暴国君!”
“那等残暴昏君,真不知祭酒当初为何要收敛遗骨。要我说,活该扔到乱葬岗去,让他死无全尸!”
他话里的怨气令赵常乐身体一颤。
这位潘将军为何这样恨她父王?
杨错不动声色的握了握她的手,像在安慰她,然后才劝慰道,
“人死灯灭,潘将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不要被仇恨蒙了眼。”
潘将军又冷哼一声,显然没听进去杨错的话。
二人寒暄了几句,他这才纵马离去。
直到听到马蹄声远去了,赵常乐才从杨错怀里钻出来。
怀里一空,杨错有些怅然。
赵常乐却只是看着马蹄离去的方向,问杨错,“那位将军,为何那样怨恨父王?”
杨错闻言叹息一声,
“你记得吗,当初赵国有一位常胜将军,被称为赵国柱石?”
“我记得,是一位姓潘的大将军!难道刚才那位潘将军……?”
杨错点头,“就是潘老将军的儿子。老将军为赵国出生入死,可赵烈王却怀疑他拥兵自重,没有任何证据的
情况下,直接拘谨老将军,然后将他车裂处死。”
“潘小将军自此深恨赵王,攻打国都时,他出了极大的力气。他性格一向暴烈,当年我收敛赵王尸骨,他为
此还当庭顶撞我数次,此后便经常盘旋在此处,恨不得仿伍子胥旧事,掘墓鞭尸。”
“掘墓鞭尸……”
赵常乐愣愣的重复了一遍。
杨错安慰她,
“你放心,这墓地周围我派人暗中看管的,不会有人破坏坟茔。”
赵常乐轻道一句“多谢”,然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杨错走到一旁将她的帷帽捡回来,看她还垂脸发愣,干脆直接将帷帽给她戴在头上。
他的手抚过帷帽垂下的两条丝带,在她脖下轻轻打了个结。
赵常乐忽然抬头问,
“杨错,我父王……是个什么样的国君?”
杨错系丝带的手顿了顿,默了片刻,似在犹豫着寻找一个不那么过分的措辞。
半晌才道,“不是个好国君。”
“于民而言,赵烈王不惜民力,傜役无度,百姓怨声载道;于官而言,他不听劝谏,肆意诛杀大臣;于国而
言,他大肆征战,耗空国力。”
幸好赵王当政,也只二十年而已,如今慢慢修生养息,国本还未亏空。
杨错每说一句,赵常乐的脸就白一分,可她知道,杨错说的都是对的。
她的父王,着实不是个好君主啊。
杨错默了片刻,忽然问,
“笑儿,我当年灭了赵国……你,恨吗?”
赵常乐想了想,很认真的摇头,“不恨。”
远处是一片片整齐的田地,夕阳西下,似乎能想象到农人扛着锄头的样子。
她忽然后退一步,对杨错深深福身,行了大礼。
杨错愣住,赵常乐却道,
“你不用避,这礼你该受的。这礼,是我以公主之身向你行的,我既是公主,就该以天下苍生为念。我替百
姓谢你,谢你灭赵,拨乱反正。”
杨错的手微微颤抖,良久才道,
“那我受公主这一礼。”
这就是中山公主啊,小事上天真烂漫,大节上恩怨分明。
真是好喜欢她。

第 40 章
夜色渐起,周围朦朦胧胧,近山远云忽然暗了下去,像夜里张开巨口的怪兽。
风彻底刮起来了,赵常乐的帷帽被吹的七晃八晃,雨点透过帷帽下的黑纱打在脸上。
杨错道,“落雨了,上马车吧。”
他扶着赵常乐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跨了进来。
车夫忙赶马,车轮刚起,雨就噼里啪啦打在了车厢顶。
杨错掀帘,往车外连天的雨幕看了一眼,表情很严肃,
“估计是酉时末了,回去还要两个时辰,路远不说,下雨还泥泞,怕是回程耗时更久。”
他有些后悔,“不该今日带你出来的。”
莫名的,杨错有一种心慌的感觉。他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
寒夜冷雨,总好似该有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赵常乐看着杨错,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严肃,
“只是下雨罢了,夏天本就常有这样的暴雨。”
杨错抿唇不说话,无中而来的不安感使他绷紧了身体,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时刻应对危险。
他不住地掀开帘子往外看。
赵常乐被他这样谨慎的态度弄的也有些心慌,
“你一直掀帘子朝外看什么?”
杨错忙放下帘子,转头关切地问,“是不是风刮进来吹到了?冷吗?”
忙将外袍脱下来,不容分说地披在赵常乐身上,“怪我考虑不周,出门没给你带件披风。”
然后才解释道,
“暴雨会吞没声音,若此时有人接近我们的马车,我很难察觉到,因此需要警惕环顾。”
但雨着实是大,掀开帘子,雨就会打进来,他是无所谓,只怕赵常乐受凉。
所以只好敲了三下车厢,车外便传来一个声音,“祭酒。”
杨错冷声吩咐,“叫两个机灵的,走在马车前面探路,剩下的围在马车旁。”
车外的人应了一声“是”。
赵常乐听的惊讶,
“这是从哪儿来的,你早上出门不是没有带侍卫吗?只有你我和车夫。”
杨错露出浅浅微笑,
“我们轻装简行,带侍卫太扎眼了,我让他们都在暗处跟着的,有危险时才会出来。”
赵常乐了然,心想他真不愧是上大夫。
刚才他吩咐命令下去的时候,侧脸冷如剑,有一种长期浸淫权势之后的威压感。
莫名让她很有安全感,仿佛这个人在身边,雨夜独行山中也不必害怕。
虽不想承认,但她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依赖的感觉。
看着杨错的侧脸,赵常乐忽然问,
“做上大夫的滋味如何?代国君执掌一国政事,天下万民皆握在手中,一定很好吧。”
杨错闻言愣了愣,不明白赵常乐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但他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不怎么样。”
事情多的很,连喘气的时间都恨不得挤出来;还要与人斗与官斗与君斗,斗的精疲力尽。
赵常乐挑眉,显然是不信他的回答。
杨错也不想辩解,他对权势没有什么欲-望,活了两辈子,唯一的欲-望就只是面前的女人而已。
他只道,“之前掌政,是因为国君诸事不通,贸然让他掌政,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国君学有所成,再加上他
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我在慢慢还权回去。我手上目前已无甚重要政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追捕公子息。等公子息
之事完毕后,我就会向国君上书,说自己要辞官,准备告老还乡。”
赵常乐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告老?”
这么年轻,告老,国君眼瞎了才答应你吧。
她虽没说,但眼睛里分明是这个意思。
杨错被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浑身有些麻,仿佛她凤眼带电,看一眼就能勾走他的心魄。
怕被她看出异样来,忙道,“我若告老,国君一定会答应的,你且等着看吧。”
巴不得他立刻放权呢。
若不是公子息的事情他给别人做都不放心,杨错现在就想告老。
告老之后,就可以带着她去游历大江南北。
她最喜欢看游记了,终于有机会带她去塞北看雁,岭南看梅,东越看水,巴蜀看山。
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追求她。
未来总是多期许。
冷夜暴雨,但马车里,二人一搭一搭地说着话,虽没有情人亲密,但却像朋友一样和平相处。
雨砸在车厢上的声音,马车摇摇晃晃的声音,还有杨错沉稳的说话声,令赵常乐有些昏昏欲睡。
她眯了眯眼,靠着车壁,忽然,马车却猛然停下,赵常乐差点被甩出去,幸好杨错伸臂将她一捞,紧紧抱在
怀里。
他身躯紧绷,右手袖间滑下匕首,低声道,“别怕。”
说罢他凝神侧耳去听车外动静,赵常乐学着他也去听。
但很快,赵常乐发现,不用她刻意去听,刀刃相击的声音也破开雨声,传入了她耳朵里。
赵常乐心下大骇,“外面有人要杀我们?”
杨错将赵常乐揽在怀里,轻拍,“有我,莫怕。”
他掀开车帘,就着马车四角悬着的羊角灯,看清了外面的局势。
约百人持刀,从各个方向围攻而来,而他明明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却无人回报,那只能说明探路之人已暗中
斩杀。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
他随行暗卫只有二十人,此时与那百人已经对上。
那百人都是练家子,用刀用的十分利落,且明显是被训练过的死士,就算被砍被杀,也只是闷哼一声,绝不
引起大的动静。
他随行暗卫并不弱,以一当十完全没有问题,但对方也不弱,且明显悍不畏死,再加上数量偏多,片刻后,
他的暗卫已有落败之势。
而剩下的人则开始朝着马车慢慢合围过来。
赵常乐缩在杨错怀里,知道如今这情景,她非但帮不上任何忙,贸然乱动反而会拖后腿,所以杨错抱她,她
就乖乖的一动不动。
杨错被她乖顺的模样弄的心里一颤,若不是此时时机不对,真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
这时车厢外传来大叫声,“有人跑了,快追!”
可立刻就有人喝道,“不管,只杀杨错,余者不论!”
紧接着又是一阵刀剑相碰的声音。
杨错听得皱眉,心猜这批人当是奉命专门来杀他的。
应该是朝中政敌,从前他也遇过政敌刺杀,只是没有一次这样严重。
既然目的仅仅是他,余者逃跑的显然不在他们考虑之中,杨错想了想,冒出一个念头来。
形势有些危急,若笑儿与他在一起,反而会受他牵连,他怕是无法护着她一丝一毫不差。
杨错下了决心,猛然拔声,“来人!”
暗卫首领一直守在马车旁,并未加入混战,只是确保车里安全,闻言立刻回应,
“祭酒?”
杨错冷声吩咐,
“你带上五个人,带着她突围出去,不要恋战,只顾逃跑。”
杨错怀中,赵常乐闻言一颤,“杨错你——”
杨错将她动作压住,不许她动,强势道,“他们要杀我,而不追究其他逃跑的人。你跟着我的暗卫先跑,不
用担心,没你当负担,我突围的很快。”
他上辈子好歹是自由出入赵王宫的刺客,刺客最重无声无息,在这批人手下逃跑,他有九成把握。
只是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她送走,不然她留在他身边,受伤了怎么办。
杨错抱着赵常乐一下子就跃出了马车,站在车辕上,他狠狠抱了赵常乐一下,不等赵常乐反应,就将她准确
地抛在暗卫臂中。
暗卫将赵常乐扛在肩上,呼哨一声,叫上另外四人,跃上骏马,转瞬间冲进了深不见底的雨夜中。
杨错跃上马车顶,冷喝一声,“杨错在此,谁来取我性命?!”
当下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竟无人注意到五个暗卫带着赵常乐悄然离去。
杨错松了一口气,认真同袭来的刀影缠斗起来。
多缠斗一刻钟,她应当就跑远了,不会再被追上。
同一时间,赵常乐被暗卫放在马上,暴雨淋在她头顶,她紧紧拉着身上杨错的外袍,沉默咬牙。
如果杨错死了的话……
如果他死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心里立刻被巨大的懊悔充满。
明明是喜欢他的,才和他在一起没多久啊。
马背颠簸,她一颗心仿佛也要被颠碎了。
不知纵马狂奔了多久,忽然间,前方密林又有动静,暗卫首领大喝一声,“前方何人?!”
然而来人并不回话,一共三十人冲出密林,拔出长刀,与方才攻击马车的人明显是同一路数,揉身就攻了上
来。
暗卫首领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常乐身边,其他四个暗卫替他们挡住刀光,血混着雨流了一地。
赵常乐愣住。
不是冲着杨错去的么?
为什么她现在却觉得……明显是冲着她来着,而杨错才是被调虎离山的那个。
而费尽心思想要抓她的人……
赵常乐想起公子息逃跑前赤红的眼,和眼里毫不掩饰的执念……
……
杨错同对方周旋了一刻钟,身上难免被划了好几道,最严重的一道刀伤在右臂,深可见骨,但对方也没讨到
好去,尸体抛了一地,具具都是被匕首一刀捅进了心口里。
他站在遍地尸体里,冷哼了一声。
刺杀他?当真是不长眼。
他放下心来,挥匕首斩断了马儿套车的绳子,摘了一盏羊角灯,然后跨上马去,沿着暗卫的信号一路找赵常
乐。
骑了约一刻钟的马,终于到了一处密林外,可入目所见,却是躺了一地的尸体,根本不见赵常乐的身影。
杨错大惊,翻身下马,匆匆跑过去。
大声喊,“笑儿?笑儿!”
她呢!
“祭……祭酒……”
忽然,一旁传来微弱的声音,杨错忙跑过去蹲下,看到是他派去保护赵常乐的暗卫首领。
长刀没入他的肺部,他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却还是支撑道,
“女郎被……带走了……”
仿佛支撑这样久,只为汇报这一句话。说罢再扛不住,彻底咽了气。
杨错跌在雨中。
狂风吹过,将一个帷帽吹到他脚边,他伸手捡了起来。
他还能想起来,今天下午替她绑帷帽丝带时,她微微抬起脸,下巴光洁的触感。
**
赵常乐从剧烈的头晕中睁开了眼。
她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醒来了,只知道每一次醒来,她都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
她还记得那个暴雨夜,杨错派来保护她的暗卫被诛杀,而那些人并不想杀她,只是将她打晕过去。
第一次她醒来,是在一架马车上,她身旁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虽然长得凶悍,却并无伤害她的意思。
只是递了一碗水过来,强行给她灌了进去。
赵常乐便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她在一艘小船上,不知道距离上次晕倒过了几天。
也是被喂了一碗水,然后又晕了过去。
第三次,第四次……
只要她一醒来,简单吃过之后,立刻就会被迷晕过去,她连一点反抗的举动都做不出来。
这天她再一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这回终于躺在一个屋子里了。
没有换交通工具,说明她终于到了最终的地方了么?
屋子并不大,也不算华贵。
赵常乐想挣扎着爬下床去,可脚刚落地,就觉得头晕万分,登时腿一软,摔到了地上。
她毕竟被迷药迷了这么多次,又一路都在路上颠簸,一时半会没缓过来。
这时房门传来响动,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逆光走了进来。
赵常乐头晕眼花,那人影又逆光,她没看清来人。
那人慢慢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扶她,冰凉的手在碰到她的一瞬间,令赵常乐身体一颤,然后猛然将他甩开。
公子息!
她恨恨瞪过眼去,强迫自己聚焦目光,看着被她推到一旁的公子息。
公子息的面色比之前更苍白,看来做逃犯的这段时间里他过的一点都不好。
赵常乐咬着牙,“是你劫我过来的?”
公子息轻咳了几声,道,“是啊。”
他露出与从前别无二致的风流笑容,“笑儿,我说过,哥哥要和你在一起。”
“你闭嘴,你不是我哥哥!你这个畜生!”
好恨他,好恨他!
赵常乐不知哪里爆发来的力气,猛然扑了过去,一把将公子息撞到地上,伸出手不管不顾,恨不得当下掐死
他!
她要杀了他,要杀了他!
她像绝望中的一只小兽,爆发出的力量惊人的可怕,公子息猝然之间被她占了先机,再加上体弱,一时之间
竟无力反抗。
幸好屋外的侍卫听到响动,连忙冲进屋子里,一把将赵常乐拉开,公子息这才直起身子,又咳了几声。
赵常乐怒吼一声又要冲上来,可惜却被侍卫死死抓住手腕,她不顾一切,抬脚去踢,张口大叫,像是山林野
兽一半,双目赤红,看着公子息的时候,只有深刻的仇恨。
纵然擒住赵常乐的是个大汉,却也在她这样疯狂的折腾中,一时觉得有些费力,只好再用力收紧了手劲,却
听公子息忙道,“你当心……咳咳,别伤了她。”
她那样剧烈挣扎,怕是要胳膊脱臼了。
赵常乐呸一声,“假惺惺装好人!”
迎着她仇恨的目光,公子息似是极疲惫,再不想同她纠缠,只轻道一句,“点穴吧。”
赵常乐还要挣扎,却只觉得后颈被一指一点,自己浑身便僵硬了,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能动,其他地方都动
弹不得,她张口想要痛骂,却连嘴都张不开。
公子息对大汉扬手,大汉便退出了屋子。
然后他走到赵常乐身边来,赵常乐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恨恨瞪着他。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她早都将公子息杀了八百遍了。
公子息忽略她的目光,弯腰将她横抱起来,走了几步,轻轻的将她放回床榻上。
他也顺势坐在床边,无奈的叹息,
“点穴久了会影响血脉流通,笑儿,你要是乖一点,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解穴。”
赵常乐恍若未闻,依旧狠狠瞪他,恨不得将眼睛瞪出血来。
公子息又叹一口气,伸出手掌,落在赵常乐眼皮上,强迫她合上眼睛。
“别瞪了,眼睛不累么。”
手指冰凉如蛇,覆在她眼皮上。
这熟悉的动作令赵常乐愣住,她忽然想起了杨错。
杀人时他的手落在她眼睛上,轻道“别看”;那日马车上她睡着了,他的手覆在她眼皮上,替她挡着光。
他的手指节修长,筋骨分明,落在她眼睛上,带着干燥的暖意。
赵常乐忽然很想、很想杨错。
他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在担心她?
他会来找她吗?
公子息又咳了几声,继续道,
“笑儿,你不要怕我,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就算我自己受伤,都不会让你受一点伤的。”
说着他放开了蒙着赵常乐眼睛的手,然后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狭长眼眸,是偏执到极点的深
情。
“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咱们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穴道不宜点太久,否则会伤了血脉,赵常乐很快被点开了穴道,也没有再被喂迷药,但却多了两个寸步不离
的大汉,肌肉壮硕,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赵常乐闹了三天,三天里不吃不喝。
只要公子息进入她屋里,她就像野兽一样扑过去,恨不得咬碎他的肉,喝光他的血。
到第四天,她彻底没力气了,也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
自己如今受制于人,这样闹腾,非但伤不了公子息,反而是在损害她自己的身体。
她安静了下来,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声音嘶哑,说,“我饿了。”
片刻后,屋门被打开,传来食物的香气,赵常乐抬眼,看到一个壮汉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然后将食盘放在床
畔的矮桌上。
赵常乐饿的头晕,努力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才看到屋内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撑起来了,公子息站在窗外,静静
的看着她。
他道,“我知道笑儿不喜欢喝粥,但毕竟你这几天没好好吃饭,骤然饮食,喝些粥先暖暖胃。”
赵常乐端起碗,看着碗里的粥,恨从心来,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将碗狠狠扔了出去。
可惜她力气太小,碗只落在一步远的地方,根本没砸在公子息身上。
热粥溅了一地,有几滴溅在赵常乐的身上。
她忽然双手蒙住脸,开始嚎啕大哭。
她真是好没用,杀父仇人就在她面前,可她却无法杀了他,甚至还被他控制。
“你杀了我吧!”
赵常乐彻底崩溃,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这样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公子息走进屋内,跪在赵常乐身侧,将她抱进怀里。
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因哭泣而脊背颤抖,肩胛骨像两只纤薄的蝴蝶,仿佛能割破他的胸膛。
“我为什么要杀你啊。”
公子息道,“你就是我的命。”
是黑夜里唯一的光,是寒冬里唯一的暖,是此生唯一的执念。
我爱你啊。
哭过之后,赵常乐好似摒弃了所有剧烈的情绪,麻木的坐在床上。
公子息命人又煮了一碗粥,亲手端着碗,勺子舀起,他轻吹了吹气,送到赵常乐嘴边。
赵常乐没有抗拒,咽了下去。
赵常乐配合的态度令公子息心情大好,他眼眸里都跳出光来,几乎是小心翼翼的问她,
“烫不烫?”
赵常乐不说话,但这依旧不能阻止公子息的好心情。
只要笑儿在他身边,他就很满足了。
哪怕她恨他,哪怕她怨他,都无所谓。
他只要她永远在他身边。
他在这世上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与赵氏没有任何血脉联系,可所谓的姬氏,他又从来没有见过。
他像是生错了地方的人,触目都是冷漠,行走在黑暗无边的荒原上。
她是荒原中唯一的灯,是天地里唯一的光。
永远不可能放手。
公子息又喂了一口,带了些哄小孩的温柔声色,
“我知道你喜欢甜的,可如今在山里,东西不齐备,只好暂时委屈你喝白粥了。”
听到“山里”二字,赵常乐眼眸才动了动,终于开口道,
“山里?”
“我现在到底在哪里?”
终于肯和他讲话了,公子息想。
他又喂了赵常乐一口粥,伸手轻给她擦了擦嘴角,才轻声解释,
“如今在巴蜀的一座山里。”
巴蜀?
赵常乐心里一惊。
自古蜀道难,巴蜀之地因地利之便,从未被中原纳入版图之中,而是自成一国;更遑论这里有许多高山密林,
是躲藏的好地方。
公子息逃入巴蜀,怕是很难被找出来了。
“你莫非要一辈子呆在山里做野人不成?!”
公子息闻言笑了笑,“怎么舍得笑儿和我在山里呆着。放心吧,过阵子就离开这里了。”
赵常乐存心套话,继续问,
“离开这里?又要往哪里躲?难道我要跟你一辈子东躲西藏?”
公子息却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将一碗粥给她喂完,这才慢条斯理的解释道,
“笑儿不用担心,再过阵子,咱们就能正大光明的生活了,不用再躲了。”
正大光明?
赵常乐愈发疑惑,他逃犯的身份,去哪里能正大光明的生活?
吃了一碗粥,赵常乐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她看了公子息一眼,又看了看屋内奉命看管她的壮汉,心中暗叹一口气——凭她一个人就想杀公子息,太难
了。
如果杨错在就好了……
如果他在这里,一定会狠狠将匕首捅进公子息心口,然后身影翩跹,带着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赵常乐躺在床上,闭上眼蜷过身子,对杨错的思念无以复加。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出子午谷,过栈道,进剑门关,入蜀地……
赵常乐被掳走的一个月,杨错几乎没有合过眼,沿着一路上的踪迹,他追奔到了巴蜀。
如果这时再查不出来是谁掳的赵常乐,他就白当了这个上大夫!
公子息……好一个公子息!
好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一身白衣早已染满了风尘,下巴上青茬冒出,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眼睛里都是血丝。
右臂上还缠着纱布,可惜似乎伤药许久没换了,纱布里血都渗了出来,已是黑红。
杨错浑然未觉,身体越疲惫,他精神反而越清醒,看着面前的城门,他低声命令,“进城!”
巴蜀自成一国,但也不是和中原断了往来。
他奉姬国国君之名追捕逃犯,巴蜀之王这个面子,还是会给他的。
到时候巴蜀之地也布下天罗地网的通缉令,看公子息还往哪里躲!
杨错狠狠咬牙,压住心中涌动的、疯狂的思念,纵马扬鞭,进了城门。
**
赵常乐在山中待了十天。
除了最开始的歇斯底里,她后面都表现的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逆来顺受的麻木。
公子息很照顾她,每天同她一起吃饭,只是赵常乐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但他也丝毫不在意。
入夜,山中无人烟,更是黑暗。
赵常乐站在窗边往外看去。
公子息说明天会带她转移地方,可能是为了提前探路,所以一半的侍卫在这一两天先行离开了。
除了跟在公子息身边的五个人,和寸步不离盯着她的两个人外,再无多余的人。
赵常乐最后看了一眼屋外,群山苍茫,隐匿在黑夜之中,是绝佳的屏障。
她下定了决心,忽然扭头,对屋中的两个壮汉道,“我要沐浴。”
两个壮汉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出门,很快搬来一个大木桶,过不了多时,又倒了满桶热水进来。
然后两个人便沉默的出了屋子,但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窗,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
隔着窗户,赵常乐盯着后窗守着的那个人,慢慢走到后窗边,打开了窗户。
窗边壮汉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要轻举妄动。
赵常乐不理他,也不关窗户,而是站在窗边,慢慢的将衣服一件一件脱掉,直到脱的□□。
她转过头去,看到后窗边,那壮汉已经避开了。
她唇角勾笑,迅速将衣服穿上,然后悄悄爬出了后窗,趁着无人注意,一下就钻进了灌木丛中!
她早就观察过周围,后窗附近都是深深的灌木丛,穿过灌木丛,就能来到一片密林。
密林这样大,她一定能躲过去的!
灌木的荆条刮在她身上,割的皮肤生疼,赵常乐却咬牙忍着,悄悄的往前挪。
不知过了多久,再回头看,那困住她的小小木屋就成了朦胧的光点。
只要再躲远些,再远些……
可这时她忽然听到匆匆的脚步声,还有摇摇晃晃的灯笼光,赵常乐连忙屏住呼吸,缩在灌木丛后,抬眼往外
偷看,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笑儿,玩够了吗?”
赵常乐身体猛然僵住,不敢回头,拔腿就跑,可刚跑了几步,前路却被两个壮汉堵死。
他们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将她死死禁锢住。
赵常乐被迫直面公子息,看到他提着灯笼,缓步朝他走来。
林间那样黑,他像是山林鬼魅一样,逼迫过来。
公子息来到赵常乐身旁,伸手轻摸了摸赵常乐的脸。
她脸上有一道被灌木滑破的伤口,公子息凑了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唾液混着血,被他咽进身体里。
赵常乐惊住了,一时没反应,愣愣的看着公子息。
公子息声音薄凉,“笑儿,今天你太不乖了,怎么能偷偷跑走呢?”
“你这样跑走,会吓到哥哥的。”
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又风流,可笑意不达眼底,赵常乐望进他的眼睛,只看到全然的黑暗。
黑暗那样浓郁,似乎是无法控制的要蔓延出来,要将她吞没。
笑儿都胡闹这么久了,公子息想,该乖一点了。
赵常乐重新被带回了屋子里,房门关上,片刻后,公子息又进来了。
只是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远远闻着,苦味都弥漫过来。
他将药碗放在一旁,坐在床边,然后从后面将赵常乐抱在怀里。
赵常乐立刻就要挣开他的怀抱,一边痛骂,“你放开我,你这个畜生,王八蛋,你放开我!”
她用尽了一切能骂的词语,可公子息的力量却不容她反抗。
到底是男子,真想用强的时候,她怎么能躲得过。
公子息紧紧的将赵常乐箍在怀里,紧的仿佛要掐断她的骨头。
真恨不得掐断她的骨头,让她再不能走动,这样子她就不会离开他了。
公子息按捺住心中涌动的阴鸷,垂下脸,蹭着赵常乐的脖子,唇贴着她的耳畔。
“笑儿,你可以打我,骂我,也可以恨我,我都无所谓。”
赵常乐唇间蹦出一句“滚!”,公子息却笑了一声。
笑很凉,如同他冷下来的嗓音。
“可是你不能离开我……”
公子息将赵常乐的脸掰过来,同他相对,他眼眸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
“你今天偷偷跑走,哥哥生气了。”
一股凉意窜上赵常乐的脊梁,“你……你要做什么?”
公子息笑,“我要做什么?”
“我要让你永远都不离开我。”
他伸手端过一旁的汤药,一股苦涩味道直冲赵常乐的鼻腔。
赵常乐拼命挣扎,“你做什么?这是什么药?我不要喝!”
公子息一只手死死箍着她,她上半身完全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在床上一直扑腾。
她拼命挣扎,可一点用处都没有,公子息死死按着她,一寸一寸的撬开她紧闭的唇,将药碗送了进来。
一口……又一口。
药好苦啊。
她怎么都挣扎不过,被他死死压着,将一碗药毫不留情的灌进她嘴里。
苦,真的好苦啊。
赵常乐眼角落下泪来。
你是我哥哥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公子息紧紧抱着她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哄道,
“睡一觉,好笑儿,乖乖睡一觉,明天什么都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蛊惑,赵常乐的眼皮沉重下来,就这样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次日。
赵常乐睁开眼,入目是早晨的太阳,阳光好明媚,透过支起的窗户,她可以看到山里清透的蓝天。
她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脑袋空空一片。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又是谁?
她慌忙坐了起来,这才发现床畔趴着一个陌生男子。
她起床的动静惊醒了那男子,那男子醒了过来,忙直起身子关切的看着她。
赵常乐看清了他的脸。
不过二十岁出头,头发乌黑但面色苍白,眼眸狭长而唇很薄,不笑的时候,他的气质看起来有些阴郁。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赵常乐,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笑儿?”
笑儿?
这是她的名字吗。
赵常乐皱眉,疑惑的问,“我认识你吗?”
那男子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有些难过,又像是很开心。
最后,表情凝固成眼里的笑意,多情又风流,像是旧日的王孙公子。
他看着她,眼睛里情意若海,低声道,
“笑儿,我是你的夫君啊。”

第 41 章
“你是我……夫君?”
赵常乐皱眉,看着面前陌生的男人,努力在自己脑中翻找记忆。
可以她越努力去想,却越发觉得大脑空空一片。
赵常乐捂住头,“我头疼……”
“头好疼……”
她是谁?
为何在这里?
这陌生男人真的是她的夫君吗,为何她一点记忆都没有?
赵常乐拼命搜刮着自己的大脑,可越想头越疼,仿佛过往记忆被强行封存了起来。
有一把钝锯在慢慢的磨开她的头皮,她疼的打滚,不过片刻,冷汗就出了全身。
那陌生男人忙将她抱住,冰凉的手指揉着她太阳穴,声音非常焦急,
“好了好了,不要再想了……什么都不要想……”
最后那男人强行给她灌了一碗安神汤,赵常乐这才被迫睡去。
公子息坐在床畔,低着头看着睡着的赵常乐,她侧着身体面朝墙壁,蜷缩成婴儿模样,双臂紧紧环着自己,
睡梦中都非常不安。
他伸手将她脸上冷汗擦掉,想起昨夜给赵常乐端药前,自己同大夫一番对话。
夜色深深,大夫给药炉扇风送火,一边道,“公子要的药,我有,吃了之后,记忆全失。只是——”
大夫看了公子息一眼,“这等虎狼之药,对身体损伤不小,公子若喂给那位女郎,怕有损她的寿命。”
若是真的爱,又何必这样伤人。
公子息听了,半晌不语,垂眸看着药炉上的药。
光是闻着,就能闻到那极苦的味道。
笑儿一向最不喜欢喝药了,可是……只用喝这一次就好了,只用苦这一次。以后他会用无数的甜来弥补。
药炉的火光映着公子息的侧脸,他的表情格外晦暗。
良久,他声音飘来,“药给我吧。”
阳寿不足,那便不足,她若是早逝,他陪她一起死。
活着或死了,都同她一起。
一张被染了墨的纸终于强行被他漂白,她忘却了过去的一切,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杨错。
她是一张白纸,公子息会在她身上刻下自己的记号。
赵常乐再醒来时,身边已不见了那个自称她夫君的陌生男人,就连周围环境都变了。
她记得自己睡前是在大山里,可这会儿……?
赵常乐下床,推开门,就看到巨大的甲板,和远处与天连成一片的水。
这是一艘大船,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时节是夏末秋初,天高云阔,两岸连绵山峦,夹出中间奔涌的江水。
那位自称她夫君的陌生男人,此时正站在甲板上,与旁人说话。
余光见赵常乐走过来,他忙停了说话声,朝赵常乐匆匆走来,“你醒了?”
赵常乐却后退一步,警惕的看着他。
虽然他自称夫君,可于她而言,他是个彻底的陌生人,让她怎能轻信?
但又看那男人眼中关切不似作假,赵常乐这才略略放心。
公子息看着赵常乐。
她刚睡醒,乌发披散,身上穿的是长及脚踝的白色棉质中衣,面色苍白,江风吹过,刮的她纤瘦身形仿佛要
随风飘走,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忽然想起那大夫说的“虎狼之药,有损寿命”,公子息心头一紧。
赵常乐定定的看着面前陌生的、却明显是关切她的男人,问,
“我失忆了?”
她神色茫然,那双凤眼此时空洞洞的,带着对过去的未知,对未来的迷惑。
公子息忽然心口一痛。
过去任何时候,那双凤眼都不曾失了神采,哪怕是恨,也恨的灼灼,如今却暗淡了下去。
何为人呢?
相貌是皮,记忆是骨,他抹杀了她的记忆,就是将活生生的她给杀死。
掐灭她的光芒,剪断她的羽翼,捆绑束缚,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这样……对吗?
这样的情绪,公子息从来没有过,就算屠了赵王宫满门,他都不曾有过内心波澜。
可在赵常乐空洞的眼里里,他头一次感受到了细弱的、也许能被称之为懊悔的情绪。
按下心中情绪,公子息轻声道,“对,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赵常乐皱起眉头,还想细想,可公子息忙抓住她的手,“别想了,越想越头痛,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
了。”
赵常乐便问,“我听见你叫我笑儿,这是我的名字?我姓什么?”
他道,“对,你叫笑儿,你姓赵。”
赵常乐点头,然后略带犹豫的问,“你……是我夫君?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她说“夫君”二字,面前男人苍白的脸色露出笑容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眸多情又风流,像是少年倚树醉酒,杏花落了满肩。
公子息眼眸深深看着她,
“对,我是你夫君。你我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我叫息,你从前喜欢称我‘息哥哥’。”
他没有说自己的姓,因他觉得自己不姓赵,可也不想姓姬。
“息哥哥?”
赵常乐重复了一遍,觉得这称呼好似确实有些熟悉。
一闪而过,可惜却勾不起脑中任何回忆,但莫名的,她的心情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变得很奇怪。
像是后背被捅了一刀的背叛。
赵常乐摇了摇头,将那种奇怪的情绪暂时按下,疑惑问,“你既然是我夫君,为何我又叫你哥哥?”
她反驳的样子非常认真,让公子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哥哥妹妹,是情趣啊。”
他声音莫名带了些哑,赵常乐听出了别样意味,却并没有害羞的感觉,反而有些……抗拒。
记忆或许能失去,但情绪却固执的保留了下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我家世如何,父母何在,好友呢?我今年多大,何方人士,这里是哪里,我
们为何在船上,我们要去哪里?……”
问题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出来。问罢,瞪圆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公子息,等他的回答。
虽然这个名叫“息”的男人说他是自己的夫君,可赵常乐并没有傻到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地步。
任谁一醒来失去了所有记忆,身边只有一个陌生男人,也会立刻警惕起来的。
公子息却并没有在她咄咄逼人的问题里生气,反而看着她,慢慢浮起了笑意。
笑意很浅,在他狭长眸中荡漾,带着深深缅怀之色——
这才是他的笑儿啊,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公主,问起话来带着天生上位者的咄咄逼人。
而非那个重生之后委曲求全的她。
公子息将准备好的话术说了出口,
“你父母早丧,我与你青梅竹马长大,三年前成亲,今年你十八岁。”
按照赵常乐死去的年纪来算,她确实是死在十八岁那一年。
“我们如今在大江上,准备一路乘船出海,去往东瀛。”
“东瀛?”
公子息点头,“那是海外的一个国家,听说风景颇是秀丽。”
赵常乐皱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东瀛?”
公子息闻言,似想起了什么,眉间染上忧愁,但很快将烦忧隐去,只道,“我在中原做了些事,如今处境不
算好,所以去东瀛避难。”
他语焉不详,赵常乐半信半疑。
这时江面上起风了,吹动赵常乐的长发,与长及脚踝的素白中衣。
公子息忙脱下自己的外袍,伸手欲给赵常乐披上,赵常乐却警惕的后退了一步,仿佛他是什么登徒子。
公子息披衣的手悬在半空,末了苦笑,“我是你夫君啊,替你披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垂眸,似有些难过,“笑儿不愿亲近我吗?”
他怅然若失,却又强行笑了笑,“也是,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可于我而言,你是我的结发妻子,
我一时半会改不过来自己对你的亲近。你若是因此觉得唐突了,只管骂我便是。”
说罢垂下眸来,黯然的后退了一步。
他这一下示弱,反而让赵常乐忽然生出一股愧疚来。
设身处地而论,若是她有个相爱三年的夫君,结果夫君忽然失忆,将她当作陌生人一般防范,她心情怕是也
很难受。
赵常乐眨了眨眼,
“那个……我不是故意要疏远你的,可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们之前感情多好,我都不记得。”
谁知面前夫君忽然上前一步,握住赵常乐的手,“你不记得我们的过去,没关系,我们日日相处,你总能知
道我的心意。”
他将赵常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好笑儿,只要别拒绝我,别离开我就是了。”
赵常乐犹豫了片刻,试探道,“那……我尽量。”
主要她失忆了,这个自称夫君的人看起来也对她没什么敌意,赵常乐也没有离开他的打算。
公子息得了她的允诺,灿然一笑,眼底若春日杏花纷飞,将她搂在怀里,轻吻了吻她的头顶。
赵常乐有点想挣扎,但心中默念“他是夫君他是夫君”,这才勉强没有推开他,只是身体还是僵着的。
好奇怪,既然是夫妻,为何被他抱在怀里,她心里非但没有一点悸动,反而只是抵触呢?
公子息无从察觉赵常乐的内心想法,只是抱着她,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来。
他就知道,虽然记忆没了,但笑儿还是笑儿,心肠最好,见不得别人受苦。
他只要装出示弱模样,装出一副因她失忆而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就会心软下来。
就好像幼年许多次,每当她因为其他人忽略了他,他就会露出伤心模样,然后她就愧疚极了,再不同别人玩,
只和他在一起。
赵常乐被抱了一会儿,然后才微微挣扎,从公子息怀里挣开。
她觉得自己失忆,深深辜负了这位夫君的深情,搔了搔脸,问,
“可以讲一讲我们的事情吗?我怎么认识你的,又是怎么嫁给你的?”
她很想找回自己的记忆,有了记忆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夺走了她的记忆,像是夺走了她的灵魂,可她不愿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公子息顿了顿,然后道,“好啊。”
下人搬来蒲团,二人在甲板上坐下,赵常乐抱膝,乌发没有束起,披散在脑后,被江风吹起,她身上盖着公
子息暗红色的外袍,与她眼尾的嫣红小痣相映衬,显得妩媚又天真。
公子息随意坐着,想,从哪里讲起呢。
他希望她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却又希望她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
他眼中含着清浅笑意,将漫长的一生压缩,讲给她听,
“我的家族,是前朝一个很大的家族,可惜后来被灭门了,然后灭我家族的仇人就堂而皇之的住进了我们家。
我的母亲容貌艳丽,当时刚怀上我,深恨那仇人。于是故意勾引仇人,与他春宵一度——”
赵常乐“啊”了一声,“你母亲想让仇人帮她养儿子?”
公子息黯然,
“是。因为那仇人家里非常……富有,我母亲不仅希望我成为他儿子,也希望以后我能继承仇人的家业。”
赵常乐点头评价,
“是个报复仇人的好办法啊。”
鸠占鹊巢,当真好办法。
对着浑然无知的赵常乐讲起自己的身世,公子息竟觉得难得的平静。
这秘密埋葬在他心里太久,已经腐臭了,将他逼成一个恶毒的人。
“可惜那仇人家里姬妾众多,我母亲慢慢失宠,又做了些蠢事,就被打发到冷——”
一句“冷宫”险些脱口而出,公子息忙改口,
“打发到冷寂无人的院子里去住了,再不许出门。”
“我从小就出生在那个荒僻的院落里,因为母亲不得宠,所以打小过的也不好,吃不饱穿不暖,还有恶奴来
欺负我。”
“我五岁那年,母亲去世了,身边除了一个眼花耳聋的老婆婆之外,再无其他人。那庭院太寂寞了,我整天
闲的发慌,数杂草长了多少根,数瓦片有多少个,时光漫长,我却被困在院子里,一步都不得踏出。”
赵常乐眨了眨眼,忽然说了一句话,“你母亲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
公子息气息一滞。
他母亲去世的早,公子息从小感情淡漠,其实对母亲也没什么别样的感情。只是忽然被赵常乐这么一批评,
也一时愣住了。
赵常乐认真道,
“若是想要报仇,就好好养着你,让你练武,长大后正大光明去杀了仇人就是。可你母亲不愿你吃苦,所以
让你认贼作父,可又不希望你忘记仇恨,所以日日给你灌输。不是懦弱又自私,又是什么?”
赵常乐说完,看公子息脸色似不大好,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骂别人的母亲。
只好生硬的转移话题,“然后呢,我和你怎么认识的?”
公子息便回道,“我独自一人又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天,就遇到了你。”
赵常乐惊奇,“怎么遇到的?”
公子息笑,
“那时候你才八岁,大概只有这么点高,捉迷藏的时候躲进了我的院子里,遇到我,然后就强行拉着我出去
玩。因为你,我第一次离开了那个牢笼般的院子。”
赵常乐想了想,脑补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然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是你仇人的什么人?”
难道她和她夫君还是相爱相杀啊。
公子息微微一滞,旋即笑道,“你是那仇人朋友的女儿。”
赵常乐点了点头,这关系有点远,那他们之间应该够不上爱恨交加。
“你一直待我很好,别人都忽视我,只有你照顾我;别人都冷漠待我,只有你极热情。”
公子息说的深情,赵常乐却听的无动于衷。
她只是想,看来她小时候是个很善良的人啊。
公子息继续道,“后来……”
后来杨错出现了,你也开始忽视我了。
我将你视为魂里灯,视为心头血,可你却想离开我,就是要了我的命。
公子息第一次杀人,是杀杨错。
那年杨错十五岁,自兰陵读书归来,初冬,在赵王宫的湖面上,与中山公主相对泛舟。
公子息躲在暗处,看着湖面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心中的阴暗无法抑制,如藤蔓一般缠住他的心,令他无法
呼吸。
他想,他要杀了那个名叫杨错的人,杨错有原罪,他的原罪就是成为了笑儿的未婚夫。
于是他买通宫人,暗中给小舟做了手脚。小船侧翻,中山公主与杨错纷纷落水。他第一时间带着侍卫赶过去
救起中山公主,而任由杨错沉到湖底。
直到确保他丧命,他才命侍卫下湖捞人。
书生面孔苍白,明明已经断气了,可片刻后,却又顽强的睁开了眼。
可惜啊。
后来笑儿爱极了杨错,日日去找他,彻底将公子息抛在了脑后。
眼看她已及笄,与杨错成婚之日近在眼前,公子息心如火灼,再忍受不住。
他再次出手,暗中伪造杨错之父杨太傅里通外国的消息。赵王震怒,杨府被抄,杨太傅死在狱中,可杨错啊
……他还是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一个逃犯,不可能再与笑儿在一起了,公子息不再去管杨错。
那时候赵常乐因杨错的叛逃正伤心,他整日陪在她身边哄她,那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可公子息没想到,杨错一个逃犯,跑了之后竟然有本事集结起叛军,竟然一路攻城略地,直朝国都而来。
赵国在赵王治下国力大伤,对叛军竟然毫无抵抗之力,杨错陈兵城下,射来了招降书。
赵王宫上下人心惶惶,公子息独行其间,从小被母亲种下的仇恨在这一刻长成了参天大树。
赵王是他的仇人,杨错是他的情敌,这世上除了笑儿,其他人的死活他一点都不在乎。
既然如此,不妨借力一用。
于是他雇军易装,冲入赵王宫内,大肆屠杀,将二十年前赵王对姬氏做的一切,又还了回去。
顺便将这件事抹黑在杨错头上,到时候笑儿会恨死他的,不可能再与他再续前缘。
那时候,他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只能依靠他,只能同他在一起,目光只能看着他。
公子息千算万算,却唯独没有算到,赵常乐天真善良的皮囊下,是一颗烈性至极的灵魂。她的亲人死于乱军
之下,亡国公主,从不苟活。
她竟直接撞阶自尽了。
赵常乐死后,寒风暴雨加身,公子息恍若未闻。他的咳疾,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后来又一直没有重视过,所
以越发严重起来。
是他对自己的惩罚。
赵常乐听故事正听的开心,谁知公子息忽然不说话了,看他神色,明显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她知道自己不该打扰,但她对公子息的事情还挺好奇的,仿佛那事情与她自己息息相关。
赵常乐问,
“那你最后报仇了吗?你的仇人怎么样了?”
公子息沉默了片刻,看了赵常乐一眼,才道,“被我杀了。”
赵常乐“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公子息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看她面色平静,一点没有仇恨。
她是真的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公子息松了一口气。
时间如同船下的水,沉默的向前流动,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船只泊在临江一座小城的码头上,进行一些补
给。
天色近晚,月亮慢慢升了起来,并不圆,但是非常亮。
公子息恍惚想起,今天是七月初七,情人在一起的日子。
而她和他在一起。
这一事实令公子息心情大好,站在半开的窗边,他沉默的去看屋里沉睡的赵常乐。
那失忆药对她身体的损害不小,她如今变得畏冷且嗜睡,大夫开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可赵常乐太怕苦,经
常偷偷倒掉。
公子息只好撒谎,说这些药会帮助她恢复记忆,她才捏着鼻子一碗一碗的喝了下去。
她是真的很介意自己失忆这件事啊,公子息想,可是你看失忆之后,他们在一起多么幸福。
今天下午起,赵常乐就觉得困极了,熬不住地睡下了,一直睡到了现在。
屋里黑沉沉的,她蜷缩着身体侧躺,像婴儿一样。
他试过在她熟睡的时候去抱她,可她因身体不好,如今睡的很不安稳,夜里很容易惊醒。
只要他躺在她身边,她很快就会醒来,然后身体僵住,却也不推开他,只是睁着眼睛,整夜不再入睡。
如是几天下来,赵常乐的身体迅速变差。
公子息可以用“我是你夫君”来强迫她和他同床共枕,甚至强迫她和他行房,却无法强迫她一颗心在他身边
安眠。
夜里他将她抱在怀里,伸手摸过她瘦削的一道脊梁骨,忽然想,他这是在做什么呢?
所有的邪念熄灭,他强留她在身边,不是为了自己的欲念,而是为了好好爱她。
那天晚上,他几乎是有些狼狈的下了床,声音难堪,“你好好睡,我以后晚上再不会过来了。”
说罢逃一般出了屋子。
此时月光很亮,公子息站在窗边,静静的凝望屋里熟睡的姑娘。
你看她多好多乖,睡着的时候那样安静。
他要求的一点都不多,只要她斩断一切往来,永远陪在他身边。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公子息怕吵到赵常乐,将窗户轻轻掩上,看着自己的一个侍卫走了过来。
侍卫道,“公子,情况不妙,似乎沿岸开始戒严了。”
“戒严?”
“对,据说是巴蜀王下发了通缉令,说是替姬国国君捉拿逃犯。”
公子息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沉默片刻,他命令道,
“今夜补给完毕,明日加速行船,过前方一道峡谷后,我们就彻底出了巴蜀地段,然后江平水阔,接下来就
可径直扬帆出海,路上不作停留。”
侍卫抱拳,点头称是。
这时屋内传来动静,窗户从里被打开,赵常乐披发素衣,打着哈欠看着窗外的公子息。
公子息挥手让侍卫下去,站到窗边歉疚道,“我们说话吵醒你了?”
赵常乐揉了揉额头,声音还有些久睡初醒的含糊,“没事,我下午就开始睡,睡到现在也不困了。”
她抬头,忽然看到江上高悬的一轮明月。
月亮那样亮,月光像薄薄的白纱一样,撒在船上。
赵常乐仰头看月,忍不住感叹,“好漂亮啊。”
她最近身体不大好,公子息说这是失忆的后遗症,每天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多。
公子息回道,“今天是七月初七,月色当然好了。”
赵常乐眼睛一亮,“七月七,那是乞巧节了!”
她忽然推开门,一路跑到甲板上,公子息忙在后面追上,略带不悦的斥责,“小心些跑,天黑了,翻下船怎
么办?”
赵常乐却站在船舷上,目光看着江岸上的一座小城,都是艳羡,“今天乞巧,城里一定很热闹。”
旋即声音又暗淡了下来,“可惜我们船上冷冷清清的。今晚不可以去城里玩吗?”
公子息犹豫,“可你的身体——”
“——我身体不碍事的,我今天睡了一个下午,精神特别好。”
她急的拉住公子息的袖子,“息哥哥,我想出去玩,我在船上待了一个月了,像被软禁一样。”
拉住他的袖子,晃啊晃啊的,就算失忆了,可撒起娇来,还是从前老一套。
公子息外袍都快被她扯掉了。
他其实也是很想陪她出去的,毕竟今天是七夕,一起出行的男女,是有别样的含义在的。
可方才侍卫的话又令他犹豫。
如今巴蜀之地遍传他的通缉令,若是贸然出现在城里,恐怕行踪会暴露。
可他最疼爱的小姑娘就眼巴巴的看着他,晃着他的袖子,弄的他心都要化了,真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
来。
公子息无奈的叹一口气,觉得她真是命中的克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好吧,只是——”
公子息的“只是”没说完,赵常乐就欢呼一声蹦了起来,多日苍白脸色跃上霞红,艳丽的让公子息挪不开目
光。
你看,她和他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
他不比杨错差,杨错能给她的,他会给的更好。
赵常乐兴奋太过,蹦了几下,结果气没喘匀,咳了几声。
公子息无奈的按住她的肩,“别蹦了,再蹦不让你出门了。”
赵常乐忙收住脸上的笑,仿佛忽然被施了个定身咒,站着一动不动。
乖的让人想揉她。
公子息故意板着脸,伸出手点了点赵常乐的额头,“但是,一会儿出门,你必须要听我的话。”
赵常乐眼睛亮晶晶,点头。
“必须牵着我的手,不许离开我身边。”
点头。
“若是累了,不许强撑着。”
又点头。
公子息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娘子,怎么这么乖啊。
赵常乐回屋换了件衣服,浅绯色内搭,外罩同色半袖,下身的长裙却是火一般的石榴色,垂垂地搭在脚面上。
她急着出去玩,随手松松挽了个发髻,就冲出了房间。
公子息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她的小臂,都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凉意,
“夜里凉,这么穿会冷。”
他吩咐下人,“取件披风来。”
下人取了件白色披风,公子息亲手给赵常乐披上,还将披风帽子也盖在赵常乐头上。
赵常乐觉得帽子碍事,伸手想掀开,公子息却拉住她的手,
“吹多了风,头疾又犯了怎么办?说好出门一切都听我的呢?”
赵常乐只好听话,被公子息拉着手,下了船,一路往临江的那座小城走去。
公子息的余光落在赵常乐身上。
她很适合穿艳色,因为眉眼妩媚,穿上红色这样的艳色,她整个人如寒冬中盛放的红梅般炽烈。
公子息给她戴上帽子,是不愿其他人窥探她的容颜。
这是只属于他的女人。
公子息还是如往常一般,穿着暗红色的衣袍,二人牵手走在街上的灼灼灯火中,像是一对新婚夫妇般,在七
夕这一天的夜里来一同游玩。
这一事实令公子息极开心,笑意都从眼眸荡出来。
他笑起来是极好看的,风流倜傥,如陌上擎花归来的慵懒公子。
他翩翩行过这小城街道,一时间吸引了无数少女妇人的目光。
公子息见状立刻收了笑意,转过脸,随手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两个面具,一个套在自己脸上,令一个不容分说
的给赵常乐戴上了。
公子息的面具是个恶鬼形状,青面獠牙,非常丑陋。
赵常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具,却没摸出门道来,只好问,“我的面具是什么?难看吗?”
公子息失笑,连声低哄,“好看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将她拉着走。
路上不少行人都戴着面具,这是因为此地近楚,多受巫风影响。
男女风气比中原还要开放一些,到处可见公开拉着手的青年男女。
长街上花灯向远处延伸,仿佛要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与天上的星月交融起来。
各色杂技戏耍也都不缺,喷火的,走细索的,射箭的,猜灯谜的……
赵常乐看的目不暇接,好几次太激动了,挣脱公子息的手,冲进人群里看热闹,幸好公子息目光一直在她身
上,才能在她走失的第一时间将她拉住。
这次赵常乐再一次挤去看热闹,又挣开了公子息的手。
变戏法的摊子前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赵常乐个子小,从人缝里挤到了最前排。
公子息却被落在外围,急的左推右挤,却怎么都挤不进去。面具下,公子息脸色铁青。
赵常乐全神贯注的看着伎人变戏法,便是她不失忆,这样的民间胜景她也从来没有看到过,所以这会儿是真
的看痴迷了,根本没听见人群外公子息一声比一声急的“笑儿”。
直到那伎人一套戏法表演完毕,赵常乐兴奋地直鼓掌,却发现身边人开始朝一个方向挪动。
这时辰,要开始走同心桥了。
青年男女手拉着手朝同一个方向走,赵常乐却被人群带得失了方向,不知走了多久,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
已不在刚才变戏法的地方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被挤到路边,路中央都是一对一对的男女,只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她心里泛出一些后怕的惊惧。
息哥哥呢!
赵常乐冲进人群里,张目四望,在无数个人影里寻找公子息。
相同的面具,下面却是不同的人脸。
人群如潮水,向着不同的方向涌去。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来路,也有自己的归途,唯有她失去了过去,也看不清未来。
上下左右,四方求索,长街灯火灼灼,天上明月皎皎,她站在人群中央,失去了方向。
赵常乐逆着人群,戴着面具,一动不动,似发了痴。
她没有记忆,除了她夫君公子息,天下她谁都不认识。
世界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孤独的人。
让人失忆,逼着人斩断过去,然后无知无识的活下去。
这是多么残酷的惩罚。
赵常乐觉得非常孤独,她四下张望,想要寻找公子息,可忽然之间,她目光捕捉到一个人影。
那人影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一身白袍如雪,身体挺拔,像是山巅的松。
很莫名的,赵常乐忽然想,那个人头上该是戴着三寸长的竹冠的。
就好像——她曾对那个人非常熟悉一般。
那是谁呢,为何她内心有熟悉的感觉。
赵常乐怔怔的,逆着人群,朝着那个人影走过去。
有一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快要跳出来。

第 42 章
杨错站在暗巷中的高墙上,居高临下看着大街上如河流一般的人群。
青年男女互相拉着手,手里提着花灯,笑吟吟的,朝同心桥方向走过去。
人潮汇成了欢乐的河流,唯有他站在岸边,事不关己的看着。
杨错负着手,想,若是此时赵常乐也在,一定会是人群里最欢乐的一个。
距离赵常乐失踪三十七天。
他从中原一路追踪到巴蜀,以姬国上大夫的名义要求巴蜀王协助自己追查逆贼公子息。
戒严令一座一座城池铺开,杨错也带人一座一座城的查过去,直到来到了这里。
却依旧毫无音讯。
此时,杨错负手站在高墙上,离欢乐的人群远远的,对墙下的人命令道,
“官船开到江上,禁止任何船只通行;连夜调集所有捕役,去码头上一艘一艘船查过去。”
墙下站着的是本城的县令,闻言,面露难色。
“禁止任何船只?这……上大夫,您不熟悉南边,有所不知,我们这儿靠的就是漕运,江上来往多为商船,
一拦江,漕运堵塞,这后果下官可承担不起。”
便是巴蜀王同意你追捕逃犯,可逃犯是你们中原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帮你是情份,可没道理这么蹬鼻子
上脸。
那县令话语中,分明是这个意思。
杨错自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闻言皱眉,半晌才道,
“戒严直到明日日落,若是日落之前一无所获,戒严令取消。”
毕竟是在别国办事,行事处处掣肘,有时不得不妥协。
县令一听,犹豫片刻,勉强道,“那行吧,只戒严到明日日落。”
杨错点头,便欲转身随县令一同离去,谁知忽然间,身形却顿了顿。
县令忙问,“上大夫可有事?”
杨错没有说话,大街上灯火灼灼,却不及逆着人群的一个少女来的醒目。
喧哗热闹的人群里,踉跄挤出来一个少女,红衣红裙,如新嫁娘,披着白色披风,披风的帽子盖在她头上,
挡住了她大半张脸,而唯一露出来的面容,却又被丑恶的傩舞面具遮挡。
杨错盯着少女身影。
赵常乐被人群挤的东倒西歪,终于出了人群,来到了暗巷口。
她深深呼吸几下,缓了缓自己被挤的不稳的气息,抬眼往高墙上看去——方才那带给她莫名熟悉的白衣人影,
就站在高墙上。
可此时却不见了。
高墙上空空如也,连月光都照不进去。
赵常乐愣了愣,想走进暗巷去找那白衣人,手腕却忽然被人猛的一拉。
“你跑哪里去了!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离开我身边的吗?!”
公子息挤出人群,一把拉住赵常乐,像将她手腕捏碎一般狠。
虽然她离开他身边只是片刻,但只是这片刻都让公子息无比惊惶。
既然已经拥有了她,就无法忍受她离开他哪怕一瞬间。
赵常乐的思绪从墙头那莫名的人影,聚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公子息快把她手腕捏碎了!
“疼,你把我捏疼了!”
她挣了挣,没有挣开,抬眼,却看到公子息眼眸几近赤红。
担忧害怕,爱恋惶恐,占有阴郁,许多情绪交融在一起,汇聚成赤红眼眸,深深盯着她。
赵常乐愣了愣,觉得她的夫君当真对她情谊深厚,不过是二人分离片刻,他就如此担忧。
她有些讪讪,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看戏法看入迷了,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
公子息抿唇不语。
半晌,轻揉了揉赵常乐的手腕,“下次别这样了。”
声音带哑,是浓重的被压抑的情绪。
“回船上去吧。”
赵常乐连连点头,自知理亏,对公子息的要求当然答应。
“好。”
反正该看的戏法也看完了,这会儿街上人挤人,她也没什么兴趣再继续留下来。
只是……
被公子息拉着往城门口方向走的时候,赵常乐还是忍不住,回眸往高墙上看了一眼。
依旧空空。
方才那带给她莫名熟悉感的白衣人影,莫非只是她的幻觉?
她皱眉,转过身,跟着公子息走了。
暗处,杨错躲在一棵树上,屏住了呼吸,眼睛却一眨不眨,看着离去的一对男女身影。
那是笑儿,杨错笃定,便是她带了面具披着披风,他也能认出来。
她果然被公子息挟持了!
杨错眸中冷凝,看着步行离去的公子息与赵常乐,仔细观察。
公子息身边至少有十个侍卫。
屋顶四个,前后左右各四个,另有两个在四处游走警惕。
这些侍卫均打扮成普通路人模样,四散在周围,看似无所事事,实际上眼眸精光,将公子息身边守成铁桶一
般。
杨错暗忖,若是自己忽然出手,想要将赵常乐带离并且全身而退,可能性只有三成。
不成,太冒险了。
他屏住呼吸,直到那些侍卫随着公子息的离开而离开,他才远远缀在身后,一路跟了过去。
回到了船上,已是子时,月亮高悬在正天,水波轻轻拍在船身,赵常乐打了个哈欠,脸上疲色非常明显。
公子息将她送回屋内,看着她脱掉披风,甩了鞋子,无精打采的坐在床边。
“今天玩的开心吗?”
赵常乐点了点头,虽然困极了,但想起今天的热闹还是很开心。
“那个变戏法的人好厉害,嘴里能喷出火……还有那个小孩儿,能在三层楼高的细索上走……还有……”
一边打哈欠一边还要向他描述。
公子息失笑,觉得她失忆之后颇多孩子心性。
伸手揉了揉她的发,将发簪随手拆了,一头长发落在背后。
公子息温柔低头,“今天开心够了,往后有段日子不能下船了。”
“为什么?”
赵常乐问。
“再往下,江阔水平,船上的储备也够,直接扬帆直行,一路不停,直到港口,然后换船出海。”
公子息耐心解释。
公子息没有说沿岸戒严、自己被追捕的事情。
赵常乐闻言恹恹,却又无可奈何。
她和囚徒没有什么两样,公子息开心的时候会放她出去玩,不开心的时候就将她困住。
她心有不满,避过脸,“我知道了。我困了,你出去吧。”
公子息察觉到赵常乐的不悦,安慰道,
“再忍一阵子,到了东瀛便好,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他就不信杨错能一路追到海外去。
赵常乐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无声下了逐客令。
公子息本还想同她说几句话,但看她神色倦倦,猜她累极了,只好退出了屋子。
赵常乐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然后便做了一个梦。
此前她从不做梦。
可能是因为失忆了大脑空空,连梦都不知道梦什么,所以她从未做过任何梦。
可今夜她梦到了高墙之上的那个白衣人影。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城里的花灯会上。
周围灯火灼灼,她挤过人群,朝暗巷里那堵高高的墙走过去。
她站在墙下,仰头,看到那人白衣在夜风里猎猎飞舞。
她看不清他的脸,也爬不上高墙,只好仰头叫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可墙上之人毫无反应,只是目视远方。
无论她怎么喊叫,作出什么动作,墙上的人都没有反应。
只是白衣飞舞,一张脸隐在夜里,让她看不清模样。
赵常乐不放弃,继续喊叫,
“你一定认识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就在这时,那人开口了,低声道,“笑儿。”
声音醇和,如饮美酒,霎是好听。
第二声,“笑儿。”
赵常乐从梦中猝然惊醒。
第二声“笑儿”,绝对不来自于她的梦,而来自她的耳畔。
她床边坐了一个人。
而且不是公子息。
公子息的气息赵常乐很清楚,他冰冷且带有药香。
此时床畔这个人,也是凉的,赵常乐能感觉到他身上扑面而来的水汽,仿佛刚才在水里被侵泡过许久。
但他绝不是公子息,赵常乐能分辨出来。
是个全然的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深夜入她房间。
赵常乐不用多想,下意识便觉得危险,张口就要喊,“来——”
一声“来人”没喊完,她被立刻捂住口鼻。
沾了江水的一只手,手上有淡淡的水腥气,但能感觉到手掌干净,指节修长。
应当是很漂亮的一双手,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看看,这双手的主人长什么模样。
赵常乐瞪大眼,想要看清来人模样。
可惜屋里太黑,她只能徒劳无功的对着一团黑暗眨了眨眼,听那陌生人低声道,“别怕,是我,我来救你
了。”
他的声音凑过来,“你不要弄出任何响动,附近侍卫很多,稍有响动他们就会察觉。”
这句话,他俯身在她耳畔说的,气息暖,扑在她耳朵上。
赵常乐觉得耳朵痒又麻,一时竟忘了挣扎。
杨错嘱咐完,见赵常乐一动不动,应该是同意的意思。
他便松开了束缚赵常乐的手。
谁知下一刻,她说出的话如一道雷,将他劈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问,“你是谁?”
杨错短暂怔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想怕是屋里黑暗,她没有认出他来。
低声解释,“笑儿莫怕,是我,杨错,认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可少女又眨了眨眼,语气完全陌生,
“杨错?我不认识。”
杨错目力好,黑暗中能视物,此时他看着床上少女。
她长发披散,巴掌大的一张脸上,凤眼看着他,眼中神色,陌生而警惕。
像是完全不认识他。
赵常乐心中也惊讶。
这个忽然出现的男人,一张口就叫出她的名字,显然是从前认识她。
除了公子息之外,她遇到了第二个知道她失忆前事的人。
她一时间忘了危险,急迫的问,
“你知道我叫‘笑儿’,你是不是从前认识我?”
太好了,也许可以从他身上补足自己的记忆。
月色流转,从窗边投射进来,赵常乐渐渐适应了黑暗,隐约辨识出床畔的人影。
他浑身很湿,应当是凫水上船的。眉如远山,目似春水,极温和的读书人面相,令赵常乐想起“有匪君子,
如圭如璧。”
但他眼眸很浅,锐利的如同匕首杀人时一闪而过的光。
而此时,他眼眸却怔愣愣的,像是傻了一样,哑声道,“你……不记得我了?”

第 43 章 大修
杨错的心,一寸一寸凉下来。
面前的赵常乐,看着他时,神色中只是探究与疑惑,过往的情谊全都不在。
她如稚子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是纯白的,过往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宛如新生。
杨错一把握住赵常乐的肩,几近咬牙切齿,“公子息对你做了什么?!”
赵常乐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弄的一滞,忍不住身体后仰想要避开他。
“息?他是我夫君啊。反而是我要问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赵常乐瞪着杨错,“你深夜闯我房间,莫名其妙说一堆话,还说什么要来救我。”
肩头被这个陌生男人握的疼,偏赵常乐挣脱不开,只好冷笑一声,“你说你来救我?我在这里并未被虐待囚
禁,何来救我一说?”
赵常乐甩手,“啪”一下打在杨错胳膊上,杨错恍若未觉,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赵常乐撞上他的胸膛,他凫水半夜,才找到机会潜入船上,此时身体冰凉而潮湿,一如他的心。
“他是你夫君……”
杨错低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仿佛啃骨噬肉一般阴狠。
公子息当真是好手段,让她失忆,让她忘记过往一切的仇恨,然后同杀父仇人在一起幸福的生活。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寻回了记忆,知道自己失忆之后成了仇人的妻子,真不知她这样烈的性格会做出什么疯
狂的事情来。
杨错咬牙,将所有怒意咽回喉间,深知此时此刻不是深入解释的好时机。
他不顾赵常乐的反对,将她挟在身前,捂住她的口鼻不许她发出一点响动。
然后挟着她,来到了后窗。
赵常乐房间的后窗不挨回廊或者甲板,窗边就是江水。杨错在江水里泡了半夜,才趁夜深人静时潜入她屋内。
赵常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个陌生男人抱着,然后飞一般悄无声息的跃出了屋子。
在月色下,他的身影像鹤一样,渡过寒潭,未激起任何波澜。
赵常乐在他怀里,偏头看他侧脸。看他侧脸明明清润,却有又刀削一般的锋利,仿佛抚摸过去,就会割破手
掌。
她看着他,觉得内心剧烈跳动,有某种情愫要跃出来。
一个名字突破重重限制,从她嘴里突兀的吐出来。
“杨错?”
杨错抱着赵常乐的身形一滞,险些在空中跌下江水去,连忙提气,终于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岸上。
赵常乐双脚刚踏上实地,还觉得身体有些轻飘飘的,这时脸颊却被人抬起,然后唇便被吻上。
炽热的,强硬的,狂喜的一个吻。
撬开她的唇,侵入她的口,唾液交换。
手掌按着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箍着她的腰,身躯相贴。
难分难舍,气息粗哑。
他放开她,唇边有口涎拉成的细丝,靡乱,可他神情却是全然单纯的喜悦与爱慕。
“你记得我!”
以为她失忆了,但是还记得他。
万千喜悦都无法描述,杨错低头还要吻过来,赵常乐却连忙偏头避开。
她心情羞恼万分,扬臂就要扇这登徒子一巴掌,却被杨错伸手架住。
她夫君还没吻过她,凭什么被一个陌生人亲吻!
更奇怪的是,为何吻上的那一瞬间,她的内心竟没有抗拒。
明明她夫君拥她在怀的时候,她心里都强忍抵触。
赵常乐眼神警惕,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咬牙问,
“你叫杨错?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立刻告诉我,不然一会儿我夫君发现我不见了,定会追来,将你碎
尸万段!”
狂喜退下,唇上柔软仿佛仍在,但面前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杨错抿唇,知道自己刚才唐突了。
她失忆了,他是一个陌生人,被陌生人强吻,是个姑娘家就会生气。
杨错抬起她的手,落在自己脸颊上,“你要是生气,扇我便是。”
赵常乐自然不客气,扬臂就要扇过去,可手就要擦到他脸庞,却看他只是深深的看着她,避都不避,忙将手
收回。
“不想扇,怕手疼!”
她恨恨。
方才的吻,就当是被狗啃了。
赵常乐又抬手,狠狠擦了擦嘴。
月光下,杨错看着她,眸中似有微笑。
这样鲜活灵动,有些小脾气的少女,是赵国未亡之前,那个受尽宠爱的中山公主的脾性。
而重生之后那个面无表情,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阿乐,与她真实的性情相去甚远。
未经世事磨难的她,是这样让人心动。
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不让一切风波来到她面前。
杨错忽然间,不愿将过去的事情告诉她,他想,她这样失忆下去就很好,所有的痛苦都被埋没。她有新的人
生,他给她新的幸福。
可赵常乐却迫不及待地瞪着他,“快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从前认识我?我与你是何关系?你——”
杨错微微垂下眸,看着她澄净至茫然的目光,忽然又推翻了刚才的想法。
是否要忘记痛苦与仇恨,不应由他来决定,打着为她好的旗号来自作主张,是最自私的做法。
杨错回,“是,我认识你,我们之间的关系……很深。”
他拉住赵常乐的胳膊,一边看着岸边大船,警惕公子息的人追来,一边对赵常乐道,
“这里不安全,不是说话的地方,有时间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说罢就欲往密林里走。
密林里有他的马。
谁知赵常乐却一把甩开他胳膊,
“我哪儿都不去!你快些将话跟我说清楚,你我过去果真相识?你说完话,我就回船上去找我夫君了!”
她毕竟还是和公子息相处时间久一点,公子息对她一直很好。
套完这个人的话,她还是要回到公子息身边的。
杨错被赵常乐这一声一声的“夫君”,叫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忍不住喝了一声,
“他不是你夫君!”
赵常乐被他凶的一楞,旋即立刻凶了回去,“他不是难道你是!”
=后面大修,情节变了=
杨错抿唇,心说我还真是。
我是你未婚夫!
他按下情绪,想着赵常乐如今失忆了,公子息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他和她争这些没意思。
最重要的是先将她带离公子息身边。
赵常乐依旧瞪圆了一双凤眼,满眼都是警惕地盯着他,他稍有动作,她就不信任的看过来,目光仿佛在说
“休想在我眼皮底下做什么小动作!”
见杨错半晌不语,赵常乐心中警惕更盛,一时觉得面前这人有莫名熟悉感,该没有恶意;可一时又觉得他半
夜掳她,好似来者不善。
此时夜色很深了,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她到底有些怕,忍不住道,“你若不对我解释清楚你我从前的事情,
我就喊人了!”
说罢抬眼,看了眼不远处的船只,心里想,不知自己在这里大喊大叫,公子息能不能听到?
赵常乐张口就欲呼救,杨错却一个箭步冲上来,轻道一声“别闹”。
一手捂住赵常乐的口鼻,一手则伸手捏住赵常乐的后颈,稍稍用力,她立刻失去知觉,晕在了杨错怀里。
……
赵常乐再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她睁开眼,入目是高高的房梁,转过眼,看到床前挡了一扇六折素面屏风,屏风上挂了一件外衫,苎麻白衣,
一看就是那登徒子杨错的衣服。
赵常乐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在他屋子里!
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掀开被子,低头先检查自己的衣服。
看到衣衫整齐,一件都没少,她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登徒子并没有对她动手动脚。
想起杨错,想起昨夜的事情,赵常乐怒从心来。
半夜三更将她掳走,还将她打晕,当真是可恶!
如今她在哪里?这屋子是哪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常乐下床,顾不上穿鞋,光脚就往外跑。
这是一个小院子,一个主屋配东西两厢房,正北是院门。
赵常乐冲出主屋,廊下伺候的丫头立刻叫了一声,“女郎醒了!”
忙朝她跑过来,“女郎快回屋歇着,上大夫一会儿过来。”
赵常乐才不管什么上大夫下大夫,闷头就往院门口跑。
院子里只有两个丫头,她又占了先机,不管不顾的,竟然被她一口气冲出了院门。
另一厢,杨错正在同此城县令说话,“你说船上无人?”
县令点头,道,
“昨夜您一回县衙,就让我召齐全部人手去江岸边围捕那艘船,待点齐全部捕役,已经到了后半夜,连夜赶
到江边,可那艘船却已是空船了,没有一个人。”
杨错冷着脸,面无表情。
定然是公子息昨夜发现赵常乐失踪后,立刻察觉不对,在捕役到来前化整为零,弃船而逃。
杨错想了片刻,吩咐道,“全城戒严,按画像搜捕可疑人犯。”
县令一愣,“为何要全城戒严?若是逃跑,怎会跑来城里自投罗网?沿江多少水道,人犯沿江逃跑才是正理,
应该广洒人手,沿江搜捕才是。”
这位上大夫,莫不是个绣花枕头,这样基础的抓人道理都不懂?
可杨错却非常笃定,“你只管全城搜捕,不用浪费人手搜查沿江。”
别的人犯,大抵会直接沿江跑了,但公子息不会。
公子息对赵常乐,有一种病态的执念,不得到她,他是不会离开的。
杨错直觉,公子息定会回到城内,用尽一切办法将她夺回去。
那么他只要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县令无奈,但转念一想,管他的,又不是他自己的人犯,不过是念着两国相交,给这位别国的上大夫一个面
子而已。
既如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县令退下,杨错则朝客院方向走去。
他暂住在此地县令的客院里,因此昨夜顺手将赵常乐安置在自己房中。
不知她醒了没?
谁知刚朝客院方向走了几步,忽见前方急奔而来一个身影——
“笑儿!”杨错忙喊。
赵常乐闻声愣住,待看清来人就是昨夜将她掳来的登徒子后,急急掉转方向,拔腿就跑。
她刚还庆幸自己将两个看守的丫鬟甩在身后,觉得自己可以一路逃出去,谁知偏偏路上又遇到了那个登徒子!
跑不出去了!
赵常乐暗道糟糕,夺命狂奔,可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忽觉脚心一痛,站立不稳,就要跌在地上。
杨错一个跃步冲了过去,将她抱住,护着她没让她跌倒。
杨错将赵常乐拉在怀里,声音里忍不住带了几分斥责,“你当心些!”
怎么这么能折腾。
赵常乐被他抱住,连忙挣扎,可脚一动,就觉得右脚脚心疼痛无比,忍不住开口低叫了一声。
“怎么了?哪里疼?”
杨错忙问,不知她哪里不舒服,慌的不敢乱动,怕伤到她。
赵常乐疼的龇牙咧嘴,“脚……疼。”
杨错低头,这才发现她原来是光着脚的,连忙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赵常乐要挣扎,杨错冷喝,“别动!出门不穿鞋,谁知道你踩到了什么,伤到了脚!”
赵常乐怎会甘心听他的话,不安生地继续在他怀里一个劲儿挣扎,“登徒子,你放开我!”
杨错真是又心疼,又气,又觉得好笑。
谁是登徒子!
不理赵常乐的挣扎,杨错将她一路抱回了屋子里。
赵常乐力气小,到后面挣扎的累了,自己先气喘吁吁起来,可扭头一看,登徒子抱着她一个大活人还面不改
色,一点大喘气的样子都没有。
人比人,气死人。
杨错一路回了屋子,将赵常乐放在床上。
赵常乐忙着喘匀气息,趴在枕头上,倒难得乖了起来。
杨错见她终于不折腾,也由她去,自己一撩衣裳下摆,单膝跪在床尾,将她裙摆掀起,露出一双玉足来。
他心里是没什么杂念的,只是想着她脚底的伤,伸手便握住她的脚踝,看到右脚脚底果然被划破了一个口子,
应当是尖利石子割破的。
杨错正观察伤口,看是否严重,谁知手掌下脚踝一动,接着就被狠狠踢了一脚。
赵常乐扭转身子,恨恨道,“登徒子,谁许你看我的脚!”
声音里的怒意非常明显。
她面色苍白,却双颊泛红,不知是羞是气,又或者是方才逃跑之后浮上来的热意。
凤眼含怒,毫不客气的瞪着他。
杨错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女子的脚,原是不该随意给外人看的。
他下意识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裙摆上,她早已将双足藏回裙摆下,杨错却想起了方才看到的样子。
因不见日光,她脚背是莹润的白,隐约可见细细浅浅的青色脉络,向上,是细细的脚踝——仿佛极脆弱,一
手可环握,又仿佛极刚强,宁断不弯。
手掌心仿佛还残留有她脚踝的纤细与滑腻。
杨错一时红了脸。
她骂他登徒子,倒好像是真的。
昨夜强吻她,今日又摸她双足。
可不是登徒子么。

第 44 章
赵常乐将枕头扔过去,
“你掳我来此到底做什么?你若是要羞辱我,看我与你同归于尽!”
这个名叫杨错的白衣男子,她脑中确实对他有模糊的印象,觉得他非常熟悉。
可模糊的印象算不得数,对她而言,这个男子仍旧是个初见面的陌生男人而已。
好坏不知,善恶不明。
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早已被他先是强吻又是摸脚的动作弄没了!
她现在非常讨厌他!
恨死他了!
杨错手快,一把接过赵常乐扔来的枕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道,
“你……你别气,我不会伤害你的。我——”
赵常乐立刻打断他的话,“那你为何将我掳来此处?让我与我夫君分开?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常乐盯着杨错,眼睛一眨不眨,
“我失忆了,但我猜我过去与你相熟,既然如此,你应该与我夫君也相熟。你昨夜单独掳走我,显然是不想
惊扰我夫君。这又是为何?你莫非与我夫君有仇?你掳掠我,是为了用我威胁我夫君?”
赵常乐脑子飞快转动。
杨错听赵常乐一口一个夫君,听的脑仁疼。
她完全失去了记忆,可却偏偏笃信公子息就是她夫君。
夫君?
杨错恨不得把这两个字嚼碎了。
他按着太阳穴,真不想继续听她多说一句夫君了。
只能无奈道,“你先冷静一下,你的脚受伤了,我请大夫过来给你治一下,行不行?”
怕赵常乐反驳,杨错补充,“伤口处理好之后,我们再好好说,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你看这样好不好?”
他嗓音是很好听的,说起话来的时候,有一种慢条斯理的感觉,像是在念书一样。
每个问句之后都会加一句“好不好”“行不行”,显得他很无奈,却让赵常乐觉得心安。
偏赵常乐不愿示弱,勉强道,“那行吧。到时候你不可瞒我,你若是因我失忆了就说谎话骗我……哼!”
她挑衅般抬了抬下巴,一副威胁模样。
明明是弱势一方,却一副故作强势的模样。
赵国尊宠的中山公主啊,就是这个性格,有些娇蛮,有些硬气,从不服输。
她回来了,真好。
看着这样的赵常乐,杨错面色变得温柔下来,轻声,“好,你说什么都好。”
这句话钻进耳朵里,赵常乐忽觉的耳朵尖有些痒,不自在的别过头去。
见鬼,这个杨错,到底从前和她是什么关系,她怎么就是没法对他产生警惕心呢。
赵常乐余光看到杨错出了屋子,丫鬟给她将脚擦净,不多时,杨错又回来了,只是身后领着一个白胡子老头,
该是大夫。
大夫走入屏风后,来到赵常乐床前,杨错却自觉的在屏风外站着,身影透过屏风,影影绰绰的。
赵常乐又轻哼一声,别过眼不去看他。
这个登徒子,算他识趣。
赵常乐也不扭捏,将脚伸出裙下给大夫看。
大夫看了一眼,道,“只是划破了个口子,并不严重,我开点外敷的药,连着几天覆药就行了。只是伤在脚
心,怕是换药时候会有些难受。”
赵常乐只想捂脸。
她当时满心只觉得自己被人掳了,只想逃走,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大夫停声,仔细看了看赵常乐的脸,忽然道,
“女郎面色不佳,应该是身有弱疾,似有不足,不知是不是同时吃什么调理的药?若是有,还请告诉老朽一
声,不然怕一会儿开的药会药性相冲。”
赵常乐闻言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却见杨错忽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神色非常凝重。
赵常乐忙将脚缩回裙下,杨错却只是认真看着大夫,问,“你说她身有弱疾?”
大夫点头,“你看女郎面色就知,她脸色如此苍白,唇色泛青,眼下带黑,明显是气血不足的症状。”
杨错闻言,目光落在赵常乐脸上,仔细看着她。
多看一眼,脸色就多一分担忧。
她的面色,真的很差。
赵常乐被杨错不加掩饰的目光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竟不敢同他直视,眼神不自在的飘来飘去。
幸好这时大夫又问,
“女郎可经常觉得困倦,但睡下后又夜里容易惊醒?”
赵常乐连连点头,“嗯,确实,我经常觉得困,一天里睡觉的时间远多过清醒的时间,可是睡下之后又很容
易惊醒,总之就休息不好。”
说到这里,赵常乐抬头去看杨错,“我以前就是这样身体不好吗?”
杨错深深看了她一眼,抿着唇,却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对大夫道,“烦请您替她诊脉。”
大夫点头,伸手搭脉,诊了半晌,脸色凝重,“女郎身体确有弱疾,似是——”
话却被杨错打断,“既然如此,大夫,给她开些调理的药吧。”
伸手一请,“请外间来,我替你磨墨。”
杨错将大夫带出了屋子,却并未让他直接开药,站在廊下,低声问,“她身体到底如何?”
大夫莫名其妙,明明自己方才诊完脉就要说话的,又被这人打断,这会儿又要问了。
许是什么宅门内幕吧,大夫想。
便如实回答,亦学着杨错压低了声音,“女郎身体不好,是亏空之症,气血不足,精气不旺,因此常感虚弱
疲惫,多眠却易醒。”
大夫每多说一句,杨错的脸就青一分,沉默良久,他道,“她以前身体并不如此,最近才这样虚弱,可知是
为何?”
杨错捏紧了拳头,心想,和公子息脱不了关系。
可公子息对赵常乐如此执念,已是病态的爱。既然是爱,又为何会伤害她?
大夫回答,“我观脉象,女郎应该是近期吃了什么虎狼之药,以至于亏空了身体。”
虎狼之药?
一个可能性浮上杨错心头,他忽然问,“大夫可知,有什么药服下之后,能让人忘掉一切记忆?”
大夫闻言忙摆手,“啊呀,那可是伤身体的药,医者仁心,你若问我要那种药,我不配的。”
话音刚落,大夫只见面前这白衣高冠的儒雅青年,猛然一拳砸在了廊柱上,力道之大,振的屋顶扑簌簌落灰。
血从他拳头上慢慢渗出来,他脸色铁青,恍然未觉。
好,好,好。
好一个公子息!
他就说笑儿为何忽然失忆,原来不是因什么外伤,而是公子息强给她灌了药!
这样的虎狼之药……
公子息竟是宁愿让她折了阳寿,都不愿放过她!
怎会有这样的人,以爱之名,做的却都是自私至极的事情!
看杨错如此震怒,大夫慢慢儿才回过味儿来,联系起前后几句话,心中顿时明了,问,
“这位女郎难道是吃了失忆药?”
啊呀呀,这……真是造孽哟。
多大仇,非要让人失忆,还将身体糟践成这个样子。
杨错下颌抿成一条直线,冷硬得像钢刀。
沉默良久,他才收回拳头,伸手揉了揉手上骨节,冷声道,
“能否将她身体调理过来?”
大夫略有惊讶。
他还当这位郎君第一句会问“是否有让她恢复记忆的药”呢,没想到郎君不管这个,反而先关心女郎身体。
这倒是真的关切了。
大夫为难道,“……调理是个精细活儿,日久天长,慢慢看疗效。让老朽现在打保票说女郎日后身体定会大
安,老朽不敢说,但总归调理了比不调理,是有好处的。”
杨错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道,“你先开药,好好给她调理身体。”
大夫点头,有些迟疑,“只是调理身体的药……都是名贵珍稀的药……”
杨错却道,“这不用你管。你要什么药,告诉我,我定给你取来就是。只管用好药。”
大夫点头,心想这郎君对那女郎当真是好啊。
默了片刻,杨错又问,“可有办法让她恢复记忆?”
大夫立刻摇头,“没有。恢复记忆,全凭自己回想,所以说这药毒辣。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若是遇到
极大的精神刺激,譬如说过去痛苦的事情重现眼前,或许有可能想起来。”
能在记忆里刻下深刻伤疤且永不磨灭的,只会是痛苦,而不会是幸福。
杨错听了,淡淡点头,“我知道了。”
如此惨烈的方式才能回想起记忆,不如不再回想。
她如今娇蛮又天真,就很好了。
一辈子不恢复记忆也很好。
说罢话,大夫就下去抓药熬药去了,杨错在屋外静站片刻,将所有情绪都收敛下去,然后才进了赵常乐屋子
里。
绕过屏风,却看到她趴在枕头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他一个陌生男子,将她深夜掳来,她该是受了惊吓吧。
杨错心里疼的一塌糊涂,竟一时不知手脚往哪里迈。
用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不发出一点声音,坐在了她床畔,垂眸仔细凝视着她。
昨夜天色黑,没看清楚,如今仔细看,她确实面色比之前苍白许多。
长发未梳起,铺满整个脊背,越发显得她腰肢盈盈一握。
发色乌黑,越发衬的面孔瓷白。
这张脸以前同她原本模样只有五分像,但如今,可能是因为她的灵魂在其中,貌由心生,竟觉得相貌也越长
越同她过去的模样相似。
只是更瘦一些。因从前中山公主过的优渥,脸上总有些减不掉的婴儿肥,显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娇憨。
她如今若是再吃胖些,同过去的模样就有九成像了。
杨错心中懊悔极了。
她重生至今,当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瘦弱的肩扛着报仇的重担,一日不得安歇。
忍辱负重,她潜伏在他身边。
他怎么就这么蠢呢,没有早一点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如果早一点发现的话,他定会好好呵护她,不让她受一点风雨。
当真该被她扇几巴掌。
她重生后,唯一的愿望就是替赵氏报仇。
可如今她失忆了,那么这仇便由他来替她报。
理该如此的,她所有的重担都应由他来背着,不让她再受一点苦。
至于公子息……
哼,就凭公子息强喂她吃这样的虎狼药,杨错都不会留公子息的性命。
想到这里,杨错浅色眸中都是杀意。
他是很久没杀人了,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书生,而不是上辈子那个刺客。
公子息,是该领教一下姬错的本事了。
……
赵常乐没有睡很久。
她常感困倦疲惫,却每每睡下都容易醒来。
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床头坐着那个名叫杨错的白衣青年。
他靠在床柱上,闭目,大概也是睡着了。
青年白袍如雪,衣衫里外三层,衣领在脖颈喉结下,一层一层交叠,有一种禁欲的矜持;发髻一丝不苟,以
三寸长的竹冠束起,是典型的读书人打扮。
赵常乐皱眉盯着他的面孔,想,就是这样子,好熟悉的感觉。
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盯着杨错一眨不眨,杨错却忽然睁开眼,正对上赵常乐的目光。
杨错并没有睡着,且他对旁人的视线很敏感,赵常乐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
迎着赵常乐的目光,他道,“笑儿,你醒了。”
赵常乐不说话,只是看着杨错的浅色瞳孔。
瞳孔颜色太浅,有一种冰雪的锋芒,与他清正温和的面相并不相符。
这个人真的好熟悉。
大雾弥漫,隐约可见远处有人影,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她在雾中睁大了眼睛,可却徒劳无功。
到底……到底她失去的记忆里,属于这个人的部分是什么呢?
赵常乐一眨不眨的看着杨错,脑中拼命回想,却一无所获。
头早已痛的受不了。
她痛苦的呻-吟一声,抱住了头,只觉得两端的太阳穴被粗-长的针一寸寸扎入。
“头……好疼……”
杨错一惊,忙抱住赵常乐,“怎么了?怎么忽然头疼?”
他连忙叫屋外丫鬟,“快叫大夫来!”
赵常乐跌在他怀里,脸挨着他的衣襟。
他惯穿旧衣,且衣服上没有任何绣纹,所以触上去的时候只觉得非常柔软,有一种被完全包容的温柔。
是与公子息冰冷的怀抱截然不同的感受。
而她,好像非常习惯于这种感受。
在杨错怀里,赵常乐慢慢缓了过来,低声道,“我……没事。”
她推开杨错的怀,往床后躲了躲,心里有些尴尬。
她可是有夫君的人啊,而且她的夫君对她多么深情。
她怎么能跌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且觉得留恋呢。
赵常乐低声解释,“我没事,就是有点头疼,不用叫大夫。”
杨错皱眉,“怎么忽然头疼?”
赵常乐道,“也不是忽然发作。只要我试图回想过去的事情,就会开始头疼。”
她揉了揉额头,扯出一个苦笑,
“好像老天都不让我恢复记忆似的。真是的,这辈子做了什么孽,怎么会沦落到失忆的地步。”
自言自语完毕,抬眼,却看到杨错眼中隐含怒意。
他眼眸颜色浅,所以生气的时候,就显得非常冷厉,与他温润的外表一点都不搭。
赵常乐被他含怒却隐忍不发的样子吓到了,略带不满道,“喂,你干嘛那样看着我,我又不是自己故意要失
忆的。”
杨错深深看了她一眼,将怒意藏起,眼中情愫翻涌万千,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道,“我知道。”
失忆之后,最痛苦的人是你。
头痛过去之后,赵常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被缠上了绷带。
明明只是脚心小小一道伤口,绷带却缠得仔细绵密,足见包扎之人多么呵护。
屋里只有杨错一个人,赵常乐看了看自己的脚,又眯着眼,盯着杨错。
“你帮我包扎的?”
她就知道,这个登徒子!
杨错也看了看她的脚,又看了看她即将发火的脸,然后一张脸端方正直,道,“不是我。”
是也不能承认。
表情正直,毫无杂念,仿佛可以立刻开口背一段《礼记》。
赵常乐盯着杨错,冷哼一声,不屑于和他争一时口舌之利。
“你说我上过药之后,就会给我讲关于我以前的事情。”
赵常乐眼眸晶亮,“我要你告诉我,我失忆之前发生了什么。”

第 45 章
杨错坐在床畔,迎着赵常乐晶亮的目光。
她的眼神生动灵活,没有被仇恨沾染过,少女天真娇憨,对世事充满了好奇。
如果告诉她所有发生的事情,她会作何反应呢?
告诉她她的国已破家已亡,她的兄长是她的仇人,而她扛着仇恨,却对仇人无能为力。
这双不谙世事的凤眼,会变成什么模样?
杨错沉默了许久,垂下长睫,却反问道,“公子息应该将你失忆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对吧?”
赵常乐点头,“是。”
“既然你已经从公子息那里知道了自己失忆之前的事情,为何此时又要多问我一遍?”
“因为他没有说过关于你的任何事情,但我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非常熟悉。所以我认为,我夫君对我说的话
只是我的部分记忆,他隐瞒了一些。可我想知道我过去全部的事情。”
杨错便问,“那公子息是如何说你的身世的?”
“哦,他说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与他自幼定亲,后来我父母双亡,我便嫁他为妻。”
赵常乐摊手,“这便是我的生平。”
杨错看着她,“你不信么?”
“也不是不信。只是……”
赵常乐眼中明显有疑惑,
“只是他说的话,在我脑中激不起一点波澜,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我总觉得,若真是我的往事,我听到了,
脑子里总应该有些什么反应。”
说到这里,赵常乐认真的打量着杨错,
“就比如说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嗡一声,虽然我什么记忆都没有,可我就是笃定,我从前认识
你。可是像什么‘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父母早逝’这样的句子,我听起来,就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了。”
听到赵常乐这样说,杨错的眼睛里泛出一点笑意。
他想,到底他在她心里,还是不一样的,哪怕她记忆被清洗一空,可她却还是熟悉他。
杨错温柔回应,“嗯,你我过去确实熟识。”
沉默了片刻,杨错开口,
“公子息的话不错,你确实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父母双亡。”
国破家亡的痛苦太过厚重,不愿让她承担。
不如就顺着公子息的谎言编下去,给她造一个清平和乐的身世。
赵常乐听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那我和你是何关系?”
杨错却反问,“我说什么,你就会信什么吗?”
赵常乐自然不是,“我肯定会考察你的话,看是真是假!”
杨错轻笑,“我若说公子息并非你夫君,他在骗你,这话你信么?”
赵常乐皱眉,盯着杨错看,不说话,脸色却明显不虞起来。
杨错却仿佛未察觉,继续道,
“我若说你我过去曾有过感情,且情谊颇深,你信么?”
赵常乐听的脸色越来越沉,死盯着杨错看了半晌,忽然将枕头砸了过来。
枕头砸过来时,杨错不过微微偏身,就避开了。
看着赵常乐的脸色,杨错轻笑一声,“你既然不信,又何必向我追索你过去的事情?问了也是白问。”
他笑中似有轻微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赵常乐,还是在嘲他自己。
“你好好休息吧。”
深深看了赵常乐一眼,杨错转身朝屋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忽听身后咣当一声,似是屏风被砸倒在地的声音。
他摇头淡笑,气性可真大。
这个人真该死!
赵常乐恨恨想。
亏她还想从他嘴里套出自己的往事,可没想到他满嘴胡话。
什么公子息不是她夫君,又什么他曾与她有情?
呸!登徒子,不要脸!
她气的不行,恨恨的将满床被褥踹下床去,这才稍稍解气。
可气过之后,赵常乐冷静下来,却觉得杨错有一句话说的极对。
她既然不信,那么向他追索过去的事情,岂不是问了白问?
可是……她曾经绝对认识这个人,对他莫名熟悉感做不了假。
那么……他说的话会是真的吗?
又或者说,公子息说的话会是假的吗?
她失忆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公子息,他说是她夫君,她便信了,可二人相处时,她却对公子息生不出任
何属于男女的亲密之情来。
如今反思,不禁怀疑……公子息,真的是她夫君吗?
杨错与公子息,皆熟知她过去的事情,可二人的言辞却截然不同。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呢。
赵常乐再一次痛恨起自己失忆这件事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没有自己的认知,没有自己的见解,只能去听别人的言辞,却辨不出来真假。
赵常乐一时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枯坐床上,怔愣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抬眼,看到杨错端着食盘进了屋。
食盘上的碗热气腾腾,苦味弥漫过来,赵常乐皱紧了眉,一脸嫌恶,“你端了什么药?这么苦!我只是伤到
了脚,外敷膏药就行了,没必要喝药吧?”
杨错不语,只是垂眸认真看路——赵常乐方才发脾气,砸屏风扔被褥,地上此时一片狼藉。
绕过满地障碍物,杨错将食盘放在床边桌上,然后俯身,将地上被褥一件件捡了起来,拍拍灰,叠整齐,摆
在床尾;又弯腰,将屏风扶正。
他动作斯文,哪怕是做着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务,都自有一股优雅的君子风度。
赵常乐忽有些脸红,发脾气时候砸东西扔被子什么的,她方才的举止像个小孩子。
将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之后,杨错才转过眸来看着赵常乐,回答她方才的问话。
指着药碗,他道,“这不是治脚伤的药,这是给你调理的药。”
说罢他坐在床头,端起药碗,递到赵常乐面前。
这药碗不算上等瓷器,但是他手指玉白,这样端着碗,竟将药碗都衬出几分玉样质地来。
杨错声音低低,轻哄道,“已晾了好一会儿,不烫,快喝,不然就凉了。”
赵常乐却身体后仰,捏住鼻子,
“别别别……别把碗凑过来,闻着就够苦的。”
伸手就去推杨错,“我不想喝什么调理的药。”
杨错怕她将药碗推洒,忙换了只手,将碗高高擎起,好歹才没洒了。
杨错无奈。
知道她怕苦,从前就是喝药的时候,千方百计用尽心机都要将药倒掉。
这碗药,已是他特意叮嘱大夫多加甘草增甜熬出来的,但药毕竟是药,哪儿有不苦的。
这哄她喝药,当真是费脑子的活。
赵常乐捂住口鼻,缩在床一角,一副坚贞不屈、誓不服从的模样,“我不喝!你不要过来!”
杨错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这情景看起来像他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修长食指摩挲着碗壁,杨错真恨不得自己喝一口,然后亲口给她喂过去,但这念头只能想想,若真做了,怕
是她一巴掌就要扇过来。
杨错温声细语的劝道,“大夫方才给你诊脉,说你体虚多眠,需要喝药调理,对身体好。”
赵常乐闻言睁大眼,却完全关注的是另一层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以后的每、一、天,每、一、顿、饭,我都要喝这种苦药?!”
赵常乐梗着脖子,“那我还不如病死的好!”
谁知这话一出,杨错脸色顿时冷了,一把拉过赵常乐,将她扯在身前。
他的脸凑近了,盯着她,浅色眼眸里似有怒火,“不许咒自己!”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捏紧了药碗,手指泛起青白,肃穆的像是在发誓,“这辈子你会活得好好的,我会照顾你,保护你,让你
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再无风波!”
赵常乐被他扯到身前,胳膊被抓的疼,却忘了反抗。
杨错的神色是如此认真,语气严肃若誓言。
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天下至宝。
“我与你从前情谊甚笃……”赵常乐忽然想起杨错的这句话。
方才她是不信的,可这会儿看到他这样神情,心中却不可避免的有一点信了。
二人这样对视着,还是杨错最先回过神来,松开了赵常乐的胳膊。
方才他失态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
她死在他面前,这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如禁忌,如逆鳞,碰不得。
随着她死而复生,这伤疤渐渐被治疗,正在痊愈。
但如果她又死了……如果是这样……
不会有这种如果!
杨错捏紧了手,却险些将药碗捏碎,忙收了手劲,重新将药碗递到赵常乐面前,只是这一回神色严肃认真,
不容赵常乐拒绝。
“喝药。”
她会健康长寿,会长命百岁。
赵常乐觑了杨错一眼,看他神色如此严肃,没好意思再喊苦。
不就是喝药么,之前在公子息身边时,不也是天天喝。
只是不知为何,面对杨错,她天生似要作一下。
但他此时如此严肃,反让她不好作了。
赵常乐接过碗,皱紧眉,把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从舌头沿着食道,一路苦到了胃里。
苦到极点,让人忍不住想吐出来。
是真的很难喝!
赵常乐正苦得厉害,脑子里像有一千个小人齐声喊叫“好苦好苦”,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碗就被杨错接了回
去,然后有手指在她唇边抹过,将唇角药渍擦净,还不罢休,伸手似是无意,轻揉了揉她的脸颊,像是夸小孩子
一样,夸了一句,“嗯,笑儿把药喝完了,真棒。”
赵常乐“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杨错也不恼,从一旁小碟上捻出一块蜜饯来,递给赵常乐。
赵常乐正苦的厉害,当下也没多想,张嘴就将蜜饯衔进了嘴里,她的唇与他的手指短暂触碰,舌柔软湿润,
一股麻意从指尖沿着胳膊向上蔓延,从脊梁窜到尾椎骨。
杨错的脑子里,瞬间充满了各种不可言说的思绪。
触电一般,他忙将手收回来。
赵常乐没注意到杨错的异常,蜜饯入口,非常甘甜,压下了些许苦味。
赵常乐吃着吃着,却忽然觉得不对。
这是橘皮腌渍而成的蜜饯,并不常见,一般人也不爱吃,因橘皮就算被蜂蜜腌渍,却仍有一股淡淡的古怪味
道,并不如杏、枣之类腌渍而成的蜜饯是纯粹的甜。
但赵常乐很喜欢橘皮的味道,清冽,淡苦而泛甘。
这一枚小小蜜饯,不过是个不值当注意的小细节,但表露出来内涵却让赵常乐忍不住开始深思。
这说明自己不仅以前认识他,而且是真的与他非常非常熟识,熟识到超越普通朋友的地步。
或许杨错说的是对的,她与他曾经……有过一段感情。
赵常乐忽然直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人。
杨错好容易将手指上残留的温软感触压了下去,就见赵常乐认真的盯着他瞧。
杨错不解,“怎么了?还苦么?”
将碟子端过来,“再吃些?”
赵常乐接过小碟子,捧在怀里,却不吃,只是问杨错,“我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照实回答,可以追溯到杨错十五岁、赵常乐十二岁那年,赵王宫初冬的湖泊上,
从小定亲的男女第一次见面,湖上泛舟。
但杨错的思绪却飘了很远,飘到自己的上一世去。
姬错第一次与中山公主见面,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难以言说的过去,面对着一张白纸的赵常乐,忽然之间,杨错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你想知道?”
赵常乐自然点头,“当然。”
只要是跟她过去有关的事情,她都想知道。
“嗯,事情说来其实也挺简单。”
杨错一边回忆,一边讲述,
“有一年你在山林打猎,却丢失方向,独自一人徘徊,及至天黑,猛兽出没,你险些被猛兽所伤,我那时也
在山林中,便杀了猛兽,顺手救了你。”
那时姬错第一次刺杀赵王未果,被全国通缉,为逃避追捕,吞炭漆身,面貌丑陋,躲在山林中养伤。
骄纵少女驰马山林,笑声洒了一路。姬错在暗中看着少女,想,她怎么会这么快活,好像这辈子没有遇到过
苦难似的。
所以少女落单遇难时,下意识的,姬错就出手救了她。
彼时他并不知他救下的人,原来是他心心念念要杀的赵王的女儿。
姬错本就身上带伤,又在猛兽口中救下赵常乐,伤上加伤,一时竟脱了力,半天站不起来。
姬错面貌丑陋,而赵常乐皎皎如月。他以为她会嫌恶的直接走开,谁知她看着他疤痕遍布的脸,犹豫了片刻,
竟走了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你伤的厉害吗?”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夜间山洞里,火堆点起,少女面容明媚,跪在他身侧,伸手欲揭开他背上的衣服,给他上药。
姬错吞炭过后,不可发声,只能像哑巴一样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意思是拒绝。
他浑身上下皆涂过生漆,生漆抹在皮肤上,会让皮肤溃烂生疮,恶臭至极,就连他自己,都不愿多看自己一
眼。
但赵常乐却非常坚持,强行将他背上衣服扯开,然后便愣住了。
姬错背过身,听到身后半晌没有动静,想,她被他吓到了。
明明如月的少女,他的存在,就是对她的亵渎。
他不敢转过身去,怕看到她眼中的嫌恶,只好默默背过手去,想将背上衣服拉起来。
谁知一双柔软的手却按在他背上,“对不起呀,你身上伤这么严重,方才为了救我,还被野兽抓了一爪子。
一定很疼吧。”
她声音有些许颤抖,应当是有些怕的,但是双手却很坚定的,替他清洗身上的伤。
除了野兽的抓伤之外,他背上平日难以被清洗到的烂疮,都被她仔细清洗。
其实她清洗伤口的动作很不专业,常将姬错弄的更疼,但姬错咬牙忍着,不知为何,觉得疼都是欢喜。
他活了许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善意的对待,仿佛他这样丑陋的怪物,也配得到关怀。
背上伤口被清理干净后,姬错转过身来,看到少女微偏着头,凤眼一弯,灿然一笑,“好啦,伤口被我处理
好了!”
姬错低头,看到自己肩上歪歪扭扭,绑了一块绣花的手帕。
他的心,毫无征兆的剧烈跳动起来。
他想,他喜欢她。
赵常乐等了半天,结果杨错就说了那一段话,然后就不说了。
她忍不住催道,“然后呢?就没了?你在林间救了我,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呢?”
杨错笑了笑,“是啊,然后我们就认识了,成了朋友。再然后,你就失忆了。故事就是这样子。”
赵常乐觉得无聊,撇嘴,“哦。”
她还以为能听到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呢。
杨错的回忆,却继续在脑中铺展开来。
山洞一夜之后,第二日便有人来寻赵常乐,姬错听到响动,自己先躲了出去。他躲在树上,看到少女被人救
出来时开心的笑脸,觉得自己的心也软了起来。
少女离开山洞时,却左右张望,最终却一无所获。
哎呀,昨天那个丑丑的、却又有点羞涩的男人,怎么不见啦?
自此,二人分开。
姬错继续留在林子里养伤,直至伤势完全痊愈,然后他再一次孤身闯入赵王宫。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成功将匕首捅入了赵王心间。
血喷溅到他脸上,他想,自己终于不用再被仇恨束缚。
从此以后,他可以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吧。
那么,他有资格去找那个明明如月的少女了吗?
他不会去骚扰她,只用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够了。
大抵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在赵王宫,姬错真的再一次见到了那凤眼少女。
她着华丽宫装,钗环叮咚,闯入宫殿里,叫了一声“父王”。
然后整个人在看到赵王胸膛上的匕首时,陡然愣住。
凤眼满是恨意,她不管不顾的朝姬错冲过来,姬错不过随便一拧,便将她擒在怀里。
他多了一个人质。
赵王最宠爱的中山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她。
挟持着赵常乐,姬错一路畅通无阻,冲出了赵王宫。
她做了他十日人质,十日以来,他从国都一路逃亡至边境。
他决定,只要自己过了边境,就将她放开。
他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这十日里,是姬错最快活的时光。
他日日被她辱骂,听她骂他“王八蛋,丑八怪”。
他被骂的无动于衷,只是在赵常乐骂的口渴的时候,主动给她端来清水,她饮下清水,继续痛骂;有时候她
会哭泣,多是在梦里,哭着喊“父王”,姬错想拍拍她的肩,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造化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挟持赵常乐的第十一日,赵王庶子公子息带兵追来,将姬错藏身之地团团围住。
姬错挟持赵常乐,同公子息、及公子息背后的数百士兵对峙。
姬错分明落了下风,可先服输的却是公子息。
公子息不能忍受赵常乐受苦一点点。
他咬牙切齿,对姬错道,
“你不要伤害她!只要你放了她,我承诺让你逃出赵境!”
公子息冷情至此,他所关心的,唯有赵常乐一个。
姬错闻言皱眉,表示不信。
为表诚意,公子息摘下腰间玉牌,扔到了姬错脚底。
此乃一国公子令牌,持此令牌,穿城过州俱不受限,有了这个令牌,姬错逃亡之路会非常顺畅。
赵常乐气得大喊,“息哥哥,你射箭啊,杀了这个贼人!不要管我,替父王报仇!”
她的父王死了,她便是和贼人同归于尽,也要报仇!
姬错盯着地上玉牌,又看了看公子息,似乎在判断公子息的诚意。
迟疑片刻,他信了公子息,因为公子息眼中对赵常乐的关切不似作假。
姬错一手擒着赵常乐双手,一边俯下身子去捡地上玉牌。
赵常乐原是挣扎不出来的,可此时她太恨了,她不能允许杀了父王的仇人从此逍遥法外。
她爆发出极大的力气,大叫一声,挣开姬错的束缚,一把夺过姬错手中匕首。
她将匕首搭在自己脖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放箭,杀贼!”
然后唰一声,匕首切入她脖颈,她自刎而死。
中山公主自尽之后,士兵再无任何顾忌,张弓搭弦,箭枝齐发。
万箭穿心,姬错死在赵常乐身旁。
这就是他的上一世,多简单的一个故事。
杨错从记忆中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赵常乐。
中山公主烈性,向来如此。
若是她此时有记忆,定是不会放过公子息的,一定会手刃仇人,亲手报她赵氏之仇。
只是如今这仇,就由他来报吧。
**
城中东南角,一处民宅内。
公子息躲了三天了。
三日前的深夜里,有人潜上船只,连杀他两名暗卫。公子息发现后,第一时间就往赵常乐房间里跑,却只看
到人去楼空,赵常乐已经不见了。
没有任何证据,但联想到沿江戒严令,他直觉般感觉此事与杨错有莫大干系,当下便当机立断,立刻化整为
零,弃船逃走。
果然后半夜,就有官差将他的船只重重围起,然后迅速上船搜捕。
若是当时公子息晚走一刻钟,怕是此时已成了阶下囚了。
公子息虽三日没有出门,却收集了许多消息。
譬如说——北方姬国的上大夫杨错如今身处此城,当地县令协助杨错追捕姬国在逃钦犯。
又譬如说——杨错如今下榻在县衙之中,因容貌出众,经常有大胆女子前去围观。
公子息闭着眼,靠着粗糙的民居墙壁,无声冷笑。
杨错啊杨错。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有人敲门,官兵粗鲁的声音传来,“开门,官府办事,开门!”
公子息对一个暗卫使个了眼色,暗卫明白公子息的意思,走到墙角,迅速脱了自己的衣服。
墙角有两具死尸,看样子是一对夫妻,只是脖颈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显然早已死去。
暗卫扒了男尸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出了屋子。
院门外,两个官差奉命搜查这一条巷子里的民宅。
一边砸门,一个官差一边抱怨,“这都叫什么事儿?他们姬国的逃犯,非要咱们出人力来搜,这都搜了几天
了,累死老子了。”
另一个官差手里拿的是搜捕令,上面赫然是公子息的相貌,回道,“我也不想干,可上头吩咐的,咱有什么
办法?有本事你怠工?”
二人正一来一往的抱怨,院门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男子,中年模样,着普通百姓穿的粗布衣。
官差将画像往男子鼻子底下一戳,“你是户主?可见到这个人?家里可有可疑人士?”
中年男子摇头,木讷道,“没……没有。”
官差推推搡搡,将中年男人推了个趔趄,“别挡门,我进去搜搜!”
中年男子忙拉住官差的手,将一块东西塞入官差手心里。
官差停下脚步,暗自掂了掂,觉得这孝敬颇肥,笑问,“怎么着,屋里不方便?”
中年男子陪着笑,“内人病了,衣衫不整,不宜见客。”
这时,院子里恰逢其时传来几声咳嗽,因距离远,也不辩男女。
官差笑一声,装模作样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来,便道,“搜完了,走!”
两个官差本就不乐意办这差事,又得了孝敬,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便直出了院子。
确认官差走远后,中年男子悄声回了房间,公子息轻咳,冷笑一声,“满城都是我的通缉令,我如今行动不
便,这不假;可杨错这上大夫身份,在巴蜀也吃不香。我与他半斤八两,真斗起来,他能不能赢还说不定呢。”
笑儿……笑儿……
他是一定要抢过来的。
……
赵常乐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平心而论,她失忆之后,虽然脑子空空,但是无论是公子息或者是杨错,对她都很好。
她身体不好,于是各种名贵的药不要钱似的给她;她的衣食皆是上等货色,还有人伺候。
所以其实赵常乐名义上是被杨错掳来,被迫与自己的“夫君”分离,实际上她并不急着回去。
一来,她有些信杨错的话,对公子息自称为她夫君一事半信半疑。
二来,其实和杨错在一起,她内心会莫名的感觉很安心,这与和公子息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只是她有事没事还是会抓住杨错质问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回我夫君那里?”
每每听到她这么问,杨错的回答永远都一样,“公子息不是你夫君。”
一个字都不差。
赵常乐被他憋的没脾气,换了个说法,“那你掳我在此,公子息会很担忧,你起码应该告诉他一声我的去向
吧!”
杨错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是该告诉公子息一声赵常乐的去向了。
不然……怎么引蛇出洞呢。
此时天色将暮,杨错跪坐在廊下,赵常乐在他旁边坐着。
杨错面前是一个小药炉,他手里拿着蒲扇,正在熬药。
气泡声咕噜咕噜,将暮而未暮的夜色里,赵常乐忽然觉得内心特别安宁,就连药味都不觉得难闻了。
她托腮,此时颇有些百无聊赖,戳了戳杨错的腿,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杨错眉眼映着炉上火光,慢悠悠的,“有啊。”
和她在一起。
给她治病。
她想做什么就陪她做什么。
所有未来的打算,都与赵常乐相关。
没有了她,他的人生没有任何方向。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公子息的搅局。
赵常乐则显得有些苦恼,
“真羡慕你,你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我就不知道。”
“你知道吗,其实我有个感觉,我觉得其实我失忆之前是有一个执念的,好像我一定要去做某件事情。可是
我失忆了,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现在我无能为力。”
杨错笑了笑,明白赵常乐说的是什么。
她失忆之前的执念,就是报仇罢了。
赵常乐继续道,“大街上任何一个人,我;看着他们都非常羡慕。别人从小到大,没有任何记忆缺失,过去
是明朗的,所以对未来很笃定。可我过去不明,因此未来不清,像是站在迷雾里,前后左右明明都是路,哪个方
向走都可以,可哪个方向都不是我想要的。”
赵常乐的脸隐在将暮的夜色里,非常暗淡。
杨错忽然道,“其实很多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子的,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一条名叫命运的河流推着人们往前
走,顺势而为,停到哪里就算那里。”
“就算没有失忆,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轨迹,你不用太在意。”
“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就很好,一生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其实有目标的人,往往活得很痛苦,因为前往目标
的路上阻难良多,太过艰辛。”
药已经熬好了,杨错一边倒药,一边说,“你这样就很好。”
“你如果有目标了,会活的很痛苦。”
姬错有目标,目标是报仇,活的太痛苦;
赵常乐也有目标,也是要报仇,日日夜夜,心似火上煎熬。
“所以,不用去想过去,想一想未来吧。想去做什么事情,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过去是空白的,这没什么
不好,因为你不会被过去束缚,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赵常乐还是头一次以这样的角度思考问题,往昔已经逝去,但来者犹可追。
她想做什么呢?
“嗯……我想走遍天下,我总觉得过去的自己很少出门,像笼子里的鸟。我想去很多不同的地方游历,看那
些山水草木和那些江河湖海,我想像鹰一样。”
杨错面容柔和,“好啊。”
赵常乐还沉浸在自己幻想里,“我要去东越看水,还要去北方看雪,去西边看山,去南方看梅,还有——”
正豪情壮志的畅想未来,面前却伸出一双修长的手,端来一碗黑澄澄的药。
杨错毫不留情的打断了赵常乐的话,
“先喝药,再做梦。”
赵常乐气的狠推杨错一把,“你这人——扫兴!”
杨错轻笑一声。
每次喝药,反正都是鸡飞狗跳,杨错好一番哄劝,终于哄的赵常乐喝了晚上的药。
药里有安神成分,赵常乐很快就觉得困倦,回房睡下了。
给她盖好被子后,杨错一路去了前院,直接去找县令,开门见山的问,“全城戒严搜捕,县令大人,结果如
何?”
县令回道,“没有搜到任何可疑之人。上大夫,我这小城已经因为配合您抓捕逃犯,戒严多日了,城里头民
怨沸腾,说我胳膊肘往外拐,帮别国抓贼,反而影响自己居民的生活。”
县令不满,“我王只说让下官配合您,可没说不惜一切代价配合您。明日取消戒严令,恢复正常生活,上大
夫不会介意的吧。”
县令以为杨错会生气,但生气也无所谓,又不是他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杨错却非常平静,只是静静思索了片刻,回道,“好,明日戒严令取消。”
到底不在本国,行动非常受限,杨错其实很怀疑此地官差的办案水平,怕是公子息在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
官差都能视若无睹,更何况公子息如此狡猾。
杨错希望自己能带着赵常乐立刻回姬国去,但是回国路起码要花一个月,公子息在暗他在明,日防夜防,很
难防得住公子息的偷袭。
他不能承受一丁点赵常乐会被掳走的可能性。
不尽早除去公子息,无论赵常乐在哪里,杨错都不会安心,总不能让她一辈子躲在屋子里不出门。
所以只能尽快引蛇出洞,将公子息一网打尽便是。
“三日后,我会离开此地,要归国了。”
“离开之前的最后一件事,是麻烦县令大人帮我一忙。”
……
三日后。
一行浩浩荡荡的马车从城门口出来,马车车帘被紧紧拉着,难以窥探车中人的容颜。
但是车外,一袭白衣,头戴竹冠的青年气度文雅,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那正是杨错,马车里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赵常乐。
与本地县令寒暄良久,终于话毕,马车起行,出了城门。
无人注意到,暗处有一双人眼一直盯着马车。
马车行至人烟稀少的郊外,已是下午时分,行了半天的路,人困马乏,便纷纷下马休整,席地而坐,喝水的
喝水,吃干粮的吃干粮。
人人松散。
暗中一直盯着马车的眼睛见状,对身边人低声道,“公子有令,除了马车里的人,其余人皆杀。”
十数个人潜伏在暗中,闻言纷纷戴上面罩,二话不说窜了出来,拔刀便上。
遇到如此情况,一般人都该惊慌失措才是,谁知马车上杨错忽然掏出竹哨,连吹三声,路旁密林里传出隐隐
的声音,然后箭枝从天而落。
胜负瞬间逆转。
领头的黑衣人是最先冲到杨错面前的,拔刀欲砍时,看清了白衣男子的脸,“你……你不是杨……啊!”
箭枝没入脊背,黑衣人断气。
马车外不是杨错,只是一个与他提醒事项相似的官差。
马车里也没有赵常乐。
**
城里一座小院子里,赵常乐莫名其妙,对杨错发脾气,“你说今日带我出门玩?结果就带我在这个小院子里
呆了一上午?”
赵常乐指着这个一眼望到底的院子,连棵树都没有,玩什么玩?
“你在搞什么,神秘兮兮的!”
眼看赵常乐要炸毛,杨错忙安抚,“今日却有事,县衙恐怕不安全,所以我们在这里暂时避一避。”
潜入公子息船上暗中带出赵常乐时,杨错大概数了一下,公子息身边可用的好手起码有五十多个。
一口气全歼,凭本地官差的能力,不可能,所以只能分而击之,且必须是黄雀在后。
所以杨错行此疑兵之计。
马车浩浩荡荡出城门,能引诱来公子息的部分人马,以逸待劳将之全歼。
但也只是公子息的部分人马而已。
公子息生性多疑,不会蠢到相信马车上真的有赵常乐。
此时此刻,公子息定然潜入县衙之中,带着他剩下的所有人,去寻找真正的赵常乐。
公子息螳螂捕蝉,杨错黄雀在后。

第 46 章
下午,日头偏西。
县衙客院里,太阳斜斜切过矮墙,在地上洒下一溜平直的阴影。
两个丫鬟正站在院子里,一边晾茶叶,一边说闲话,“屋里的女郎还睡着呢?”
“对呀,从早上一直睡的到现在。身体实在是太差了,整日这样没精气神。”
二人正说着话,这时,却忽然听不远处传来慌张的喊叫声——“起火了,起火了!”
两个丫鬟忙抬头,就看到不远处冒出直腾腾的烟雾来,似是府里的马厩方向。
“快快我们也去帮忙!”
两个丫鬟立刻放下手中活计,离开了院落。
县衙不大,若是一处起火未被及时扑灭,恐怕会迅速蔓延到其他地方,因此一听起火,所有能动弹的人就立
刻跑过去,提水泼火。小小马厩人挤人,县衙所有的护院与小厮,竟都不在原该有的岗位上。
就在这一片慌乱中,无人注意到有三十余个人影悄然进入县衙,悄无声息的,翻下客院的墙头。
这是公子息身边剩下的所有人。
公子息身边一共有五十五个能干的好手,此时,一小半在城外,去追杨错的马车——姬国上大夫杨错,今晨
浩浩荡荡、大张旗鼓的驾着车队离开了此地,这个消息公子息自然知道。
只是他不信。
杨错并非如此张扬之人,但今日他马车却如此声势浩大,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在公子息心中,杨错此举分明就是四个字——引蛇出洞。
杨错以马车为饵,想让公子息去抢赵常乐,然后黄雀在后,将他扑杀。
站在空落落的县衙客院里,公子息冷笑:杨错也太小瞧他了,这样拙劣的疑兵之计,以为他会信?
赵常乐定不在城外的马车上,很有可能仍在此地。
客院里,主屋房门紧闭,公子息盯着房门,只觉得心跳飞快。
她又要回来他身边了。
暗卫将耳朵贴在门上,安静听了数息,然后才对公子息做了个手势,意为“里面无人埋伏”。
然后将门一把推开,为保公子息安危,暗卫先窜入屋内,四下环顾,除了屏风后那安静沉睡的人影外,屋里
并无其他人。
公子息这才迈步进屋,脚步匆匆,直直朝屏风后床上人影走去。
他一把掀开被子,声音里都是欢喜,“笑儿——”
声音戛然而止,因被子根本没有任何人,只是枕头摆成的人形而已。
这时,嘭一声,房门忽然从外被猛然关闭,然后便是齐刷刷的拉弓上弦的声音,听的人牙酸。
箭羽破空而来,穿过门窗,瞬间射杀公子息数个下属!
公子息眼眸骤缩,听屋外传来声音,“追捕姬国逃犯公子息!”
又一阵弓羽齐射。
瓮中捉鳖,生死已定。
“中计了!”
公子息咬牙,好一个杨错,原来还有后招。
公子息身边暗卫立刻开始预备突围。
两个暗卫席地一滚,将门一脚踹开,冲出屋外,然后就被箭枝射成刺猬。
剩下的暗卫护着公子息,终于出了屋子,但箭枝无眼,公子息身边瞬间又折损多人,就连公子息自己的肩头
也被羽箭擦过,幸好只擦破了皮,没有射入肉中。
但公子息却只觉得肩上被箭枝擦过的地方,有一股灼烧的刺痛感。
他来不及多思,将院中形势收入眼底。
院子里不知何时涌入无数弓箭手,房前屋后俱是,指挥的是本地县令,却只不见杨错身影。
是了,杨错与自己一样看重笑儿,此时定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赵常乐,生怕她再出任何意外。于是诛杀他的事
情,便只能交给别人去做。
公子息冷笑,若是杨错坐镇于此,说不得他当真命丧此时。
但杨错不在,凭一个小小县令就想拿下他?做梦!
公子息冷喝,“突围!”
**
如公子息所料,杨错确实是和赵常乐呆在一起。
今日是诱捕公子息的重要时刻,按理来说杨错是该坐镇一线的,但赵常乐于他而言太重要了,将她托付给谁,
杨错都不放心,只能自己亲自守在她身边。
赵常乐一早被杨错莫名其妙带入一座民宅里,在这里已经待了整整一天了,眼看太阳西斜,她脾气都磨没了,
怏怏不乐,“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们能不能回去了?”
“我真的很累了啊!”
这破院子,要什么没什么,真不知杨错将她带在这里干什么,一定是故意折磨她!
杨错看了一眼赵常乐,看她面色确实不佳。
今日诱捕公子息,赵常乐自然不能待在县衙里,为了她安全着想,杨错将她带在这偏僻小院中。
但此处条件不佳,她平时白天是要睡午觉的,今天也因此没有休息,熬了一天,此时神色已相当疲倦了。
杨错愧疚道,“你若困了,靠着我睡一会儿?”
赵常乐还没说话,忽听院门被敲,杨错神色立刻警醒起来,快步走到院门处,将门拉开一条缝。
见是一个面熟的捕役,便知是来报信的,忙问,“如何?”
捕役气喘吁吁,回道,“贼首跑了,但其余人被我们全歼!”
在捕役眼里,这已是难得的大功了。
谁知杨错面色瞬间冷凝,“他跑了?!”
又跑了!
不成,公子息必须被抓住,不然赵常乐余生都别想好过。
赵常乐好奇的走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抓贼吗?”
杨错转身,看了懵懂的赵常乐一眼,默了片刻,点头,“对,抓贼。”
公子息一向狡猾,此时虽然手下被歼,羽翼全失,但凭他的狡诈,说不准真的又一次能逃过去。
杨错瞬间下了决心,他必须亲自去追捕公子息,彻底永绝后患。
但是赵常乐……
许是失而复得,所以杨错对赵常乐怀有一种格外的谨慎,恨不得日夜十二时辰都守在她身边。
便是此次围捕公子息如此重大的事情,杨错都没有亲自现身,而是守着赵常乐,只让县令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但这时不行了,这是对付公子息的最后一击,他必须要亲自出马。
下了决心,杨错走到赵常乐跟前,摸了摸她的脸,“有一个穷凶极恶的贼人跑了,我要亲自去追,暂时不能
守在你身边了。”
赵常乐则显得无所谓,点了点头,“哦。”
她又不是才出生的婴儿,哪儿需要杨错寸步不离。
“你有大事,去就是了,不用管我。”
杨错却犹不放心,“我先送你回县衙去。”
一来,公子息刚从县衙逃走,不会再回去;二来县衙是此地守卫最齐全的地方。
将赵常乐放在那里,杨错才勉强算是安心。
赵常乐自然乐意,“那行,快回去吧,这破院子待了一天,我都腻了。”
她的屋子里好歹还有什么话本子可看,或者棋子可打着玩,回去自然好。
路上没有耽误,杨错护着赵常乐回了县衙,却没有让她回原来的屋子去,而是另外安排了一间屋子,临行前
满口嘱咐,说今日捉贼,外面乱,让她不可随意出门。
赵常乐被他啰嗦的耳朵生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下意识的点头。
杨错还不放心,又将晚间的药端来,想亲眼看着赵常乐喝下去。
药可安神,她喝了就睡上一觉,再醒来时他应当就回来了。
可赵常乐每次喝药都是一场攻坚战,杨错急着去追公子息,没多少时间同她耗,只好临行前嘱咐,“立刻就
喝药,喝了药就睡下,不要乱跑。今日抓贼,县衙也乱,你出去会被吓到。”
“哎你好啰嗦,你再耽误下去,要抓的贼就跑远了。”
赵常乐不耐烦,将杨错推出了房门。
此时夜色已暮。
赵常乐坐在屋内,手旁就是药碗,可惜已经晾凉了,她还没有要喝的打算。
她环顾自己的屋子,不解的问,“为什么不让我回之前的屋子?”
反而将她安排在一个新的屋子里。
她屋子里有不少好玩的东西呢,可以打发时间。
丫鬟解释,“下午时抓贼,贼人跑到了您的屋子里,现在屋里一团乱,所以将您安排在这里。”
赵常乐“哦”了一声,好奇心起,“你们抓的是什么贼啊,山贼吗?采花贼?我还没见过贼呢!”
丫鬟怎么知道这种事,只道,“据说是个逃犯,从北方姬国一路逃到我们这儿的。上大夫就是为了抓那个人
才一直停留此地。”
赵常乐明白了。
看来贼人是个硬点子啊。
她颇有些好奇,想看看抓贼现场。
想做就做,赵常乐忽然站了起来,就往门外走,丫鬟忙拦住她,“女郎哪里去?上大夫嘱咐我,今夜混乱,
不让您乱跑的,只说让你喝了药就快些睡下。”
赵常乐皱起了眉,“可我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我之前的屋里有一盘棋,我想去拿回来打发时间。”
丫鬟拦不住赵常乐。
好奇心起,像猫挠,无法抑制,赵常乐还非要去看看抓贼现场。
她提着裙子,甩开丫鬟,沿着回廊往自己此前住的客院方向跑过去。
远远就见客院里火把通明,院子里一片狼籍。
赵常乐扒在院门上往里一瞧,当下就惊住了,险些吐出来。
满院子尸体,身上扎满了箭枝,在火把的映照下,院子里的血流了一地,又腥又热。
这……便是被杀的贼么?
满地尸体,满地鲜血。
她忽然觉得这一幕极其熟悉。
脑中闪电般,闪过一幕幕零碎的片段。
宫殿富丽堂皇,可雕廊画柱上,却溅满了鲜血。
满地是尸体,而她穿着宫装,衣服多华丽,却因为极速奔跑,不慎踩在自己的裙摆上,跌倒了。
她趴在地上的血泊里,面前正对着一颗被砍掉的头颅……
类似的画面一帧一帧,快速闪过脑海。
赵常乐浑身冒出冷汗,紧紧抓着门框,终于忍不住,痛的蹲了下去,将脸埋在膝盖里。
看不到满院的血,她这才好受一点。
但记忆已经隐隐跃出脑海。
懵懵懂懂中,赵常乐确定了一件事——看到尸体与鲜血,她过去的记忆就会冒出来。
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赵常乐忍着满院血腥,逼着自己跨进了院子里。
她的目光触到满院尸体时,眼前又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幕一幕被遗忘的画面。
赵王宫……父王……屠宫……重生……公子息……杀了他……报仇……
一把钝锯在头顶,一寸一寸将她脑袋锯开,被强行封印的记忆终于袒露出来,带着血和铁锈的味道。
赵常乐浑身颤抖,脸色发白,再支撑不住,扑通一下跪在了院子的血泊里。
她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被封印的记忆铺天盖地,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
她伸手撑在地上,握掌成拳,抓住地上的浮土,却只抓到了一把带血的泥。
一旁整理尸体的捕役看不过去,走过来推推她,“这位女郎,别打扰我们做正事,都是血,你跑过来做什
么?”
赵常乐被捕役一推,这才慢慢醒过神来,她撑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捕役明显感觉到,这女郎的气质陡然变了,方才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此时目光锋锐的,像一把出鞘的复
仇之刃。
她渴饮着仇人的鲜血。
赵常乐的目光扫过院落,看着地上的尸体。
有不少面孔她都见过,因为那些人都是公子息的暗卫。
赵常乐顿时明白了杨错的谋划——她失忆之后,他不愿让她承担过往的仇恨,而准备自己替她解决一切。
想起失忆这几天以来杨错的关切,与二人和谐的相处,赵常乐的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在这世上,她不是独自一个人的,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被她认作是兄长的公子息,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
在她最孤寂的时候,还有杨错在她身边。
赵常乐忽然问,“杨错,啊不,上大夫去追贼首了,可有什么线索说贼首在哪里么?”
捕役摇头,“这哪儿知道,只能带人满城找。这种事,凭的就是人海战术,把地一寸一寸掀起来,老鼠就能
找到了。”
赵常乐明白了。
也就是说,全凭运气。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府外有余贼尚未逃脱,快来人!”
院中捕役一听,连忙抄刀就往府外跑。
赵常乐闻言眯了眯眼,余贼……也就是说,公子息的下属?
那么……一定会知道公子息的藏身地吧。
赵常乐默了片刻,下了决心,蹲下身子,在一具尸体上摸了摸,摸出一把匕首来,藏在怀里。
然后跟着捕役的脚步一块往府外跑去。
府外的一道小巷,捕役将巷子口堵住,赵常乐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一个黑衣人持刀,与巷子口的捕役对峙。
这黑衣人是给公子息逃跑时断后的一个暗卫。
他只有一人,但巷子口有十数人,他怕是逃不掉的。
但他不在乎,断后么,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满心都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翻番”,谁知这时巷子口层层叠叠的捕役里,忽然钻出一个少女来,竟是直直
朝他跑来。
暗卫一愣。
他自然是认识赵常乐的脸的,毕竟公子此番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为了将这女郎抢回去。
谁知折损了如此之多人手,女郎影子都不见,却反而在柳暗花明时被他遇上了。
赵常乐冲到暗卫面前,丝毫不管背后捕役惊诧的目光。
她对暗卫急道,“息哥哥终于来救我了!你快挟持我做人质,他们就只能放你走。”
情况危急,这女郎又是向着公子的,暗卫当机立断,将刀架在了赵常乐脖子上,对捕役大喝,“退开!”
捕役愣住。
若是杨错在此,便是赵常乐真被公子息挟持了,杨错也不怕,因为他知道公子息不会伤害赵常乐。
但这些捕役不知道,捕役只知道今日是抓逃犯的,如今逃犯手里有人质,这怎么办?
一个看样子是领头的捕役冷喝,“不要管那女郎,她是自己主动跑过去的,说不定和逃犯是一伙儿的!”
赵常乐却立刻回道,“你不管我的死活?那等上大夫来了,看他怎么罚你们!”
捕役面面相觑,都知道这女郎是上大夫的女人,被宠在心尖上。
况且……这逃犯也不是他们的逃犯,是那位姬国上大夫的逃犯。如今上大夫的女人要帮助上大夫的逃犯逃跑,
关他们这些小喽啰什么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着这种心理,捕役们只犹豫了片刻,就让出了一条路,任由那暗卫带走了赵常乐。
直到将捕役远远甩在身后,暗卫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架在赵常乐脖上的刀,拱手,“刚得罪女郎了。”
暗卫对赵常乐毫无警惕之心,心里想的都是‘女郎一心想着公子,不然也不会方才甘做人质救他’。
赵常乐摸了摸衣襟中的匕首,问暗卫,“息哥哥在哪里?他如今可安全?”
暗卫回,“公子逃出去了,女郎放心。此次袭击县衙,本就是为救女郎,没想到女郎自己跑出来了。”
“我这就带你去见公子。”
说罢,暗卫将赵常乐挾在身前,一路上只捡暗巷小道走,完美避开城中所有搜捕,赵常乐只觉得自己像是蛛
网上的一只虫子,沿着蛛丝向前,却早已失了明确方向。
她再一次笃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若是等杨错去搜捕公子息,以公子息的狡猾,怕是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不如她自入虎穴。
反正她失忆了,公子息对她毫无戒心,只要她来到公子息面前,然后……
再一次摸了摸怀中匕首,赵常乐垂眼,盖住眼中的怨毒之色。
那暗卫一路上带着赵常乐转来转去,一直转到天色全黑,赵常乐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才来到了一条小巷子
里。
巷子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黑色小门,门已经掉漆了,斑驳不堪,显然屋主是贫困人家。
暗卫四下警惕,确认身后无尾巴,这才轻轻敲门,先敲三下,顿三息,再敲三下。
这时,门后似乎有脚步声,却仍没有开门的动作。
暗卫低声,“我回来了,还带回了公子要的女郎。”
门后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将门打开,暗卫带着赵常乐迅速钻入门中。
赵常乐四下环顾,见此处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
公子息便是躲在这里?
赵常乐不知杨错此时在哪里搜寻公子息,但很显然,公子息藏身之地多么安静,还没有被杨错搜捕到。
他多狡猾,想躲的时候,根本没人找得到他。
赵常乐压下眉眼冷意,朝主屋走过去,“息哥哥在那里吗,我——”
可她的话没说完,另一个暗卫就拦住了她,盯着她怀中,大手伸出,“女郎,身上利器先给我。”
赵常乐警惕,“你什么意思,怀疑我?这是我逃出来时护身的匕首。”
暗卫板着脸,“女郎既然已经回到了公子身边,有我们保护,不需护身匕首。”
毕竟才被杨错坑了一把,公子息身边所有人手都死了,如今只剩这两个暗卫。
警惕一些,是很有必要的。
赵常乐抿了抿唇,不甘不愿的将匕首掏出来,递给暗卫。
然后才被放行,来到了主屋门口,房门虚掩,赵常乐推门而入,看到屋内,公子息靠墙坐着,眼睛却闭上,
似是已经睡着了。
他肩头有血,与深红衣裳混在一起,面容因失血愈发苍白,像是林间的妖,看一眼就有摄人心魄的俊美。
赵常乐忽然露出一个甜美至极的微笑。
息哥哥呀,我回来了。
笑儿来取你的命了。
赵常乐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跪在公子息面前,看到他肩头被草草包扎,应是受了箭伤。
赵常乐伸手轻抚摸他的脸。
你看他的眉,他的眼,透过成年的模样,还能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小时候那么瘦弱,她在冷宫里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个人好可怜,他是她哥哥,她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所以她将他带出了冷宫。
出冷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公子息对旁人都非常警惕。每当有人走近他身旁三尺,他也不说话,只是用
狭长眼眸死死盯着人,直将人盯走。
他对别人都这样冷漠,唯有对赵常乐不同,似乎知道她对他好,所以对她有一种格外的亲近。
不论她去哪里玩,公子息总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像一个影子,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
狭长眼眸中,他的目光多么深沉,像漩涡,恨不得将她淹没。
赵常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想,其实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如果她要替父王报仇的话,第一个要杀的
人就是她自己。
如果她没有把公子息救出冷宫的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父王不会死,赵氏不会亡。
罪魁祸首是她。
她垂下眸,看着一旁的灯火,想,既然如此,那她就和公子息一起死吧。
这时,公子息似有所感,慢慢的睁开了眼。
赵常乐将有所情绪敛下,露出欣喜的模样,仿佛故人重逢,所有恩怨都不在。
“息哥哥,你醒了!”
她甚至恰到好处的,落了一滴泪。
“笑儿?”
公子息愣住,“你——”
“我逃出来了!你手下的一个暗卫,把我救出了!”
看着公子息肩上的伤,赵常乐惊慌,“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吗?疼不疼,严重吗?”
好可惜啊,为什么这个伤没有直接要你的命呢。
不过也好,你不死在别人手上,就会死在我的手上。
公子息却不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伸臂,将赵常乐抱在怀里。
怀抱里少女身躯柔软,公子息这才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
赵常乐乖乖卧在公子息的怀抱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笑。
好可惜啊,匕首刚才被暗卫拿走了,如果匕首还在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杀了他呢。
匕首插-入他胸膛,然后旋转一圈,她应该可以听见血肉的声音。血会喷在她脸上吗?
血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公子息的血是冷的还是热的呢。
赵常乐想。
公子息本想问赵常乐是如何逃出来的,但忽然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涌上他的心头。
“你……这几日被人掳走,没有受苦吧?”
你被杨错掳走,他是否将你过去的记忆都告诉你了呢?
如果是的话,你如今又作何感想呢?
在杨错的影响下,你恢复记忆了吗?
公子息将赵常乐从怀中推开,伸手抬起她的脸。
少女目光盈盈怯怯,都是重见他的喜悦。
她眼中的情绪是真的,亦或是假的呢?
公子息目光锐利,盯着赵常乐,“那个掳走你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赵常乐点头,“我知道呀,他说他叫杨错,还说你不是我夫君,我失忆之前喜欢的人其实是他。”
赵常乐恰到好处的露出一分迷茫来,“他说的是真的吗?”
公子息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嘴上却依旧挂在如常的笑意,“笑儿觉得呢?”
赵常乐认真思索片刻,“可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失忆之后第一个人遇到的就是你,就算我以前真的喜欢他,
我如今喜欢的也是你啊。”
如果她对公子息说,自己一句话都不信杨错所说,那也太过笃定,公子息是不会信的。
反而这样对过去之事不置可否,只看未来,才能骗得过公子息。
公子息低眸,看到少女眼眸赤诚,仿佛过去的一切恩怨都没有。
感受着肩上的伤口,公子息忽然闭上了眼,将赵常乐抱住。
管她说的是真话,或者是谎话。
有她陪着,就很好了。
公子息的下巴抵在赵常乐的肩膀上,赵常乐则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真好,她又回来他身边了,而且这一回是她主动回来的,而非他强求。
就算是死,都没有怨恨了。
赵常乐缩在公子息怀里,眼眸却落在不远处的油灯上。
这屋子是全然的木质结构,公子息身下是棉絮被褥。
将油灯倾倒在被褥上,然后火苗就会立刻蔓延开来。
在一片火海里,她会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口鼻。
火光蔓延,将他的衣服烧掉,皮肉烧掉,心脏烧掉,灵魂烧掉。
光是想到这一幕,赵常乐就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想要颤抖。
公子息似乎感受到她在颤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冷?”
赵常乐顺势往他怀里缩了缩,“嗯,冷。”
听到赵常乐说冷,公子息将自己的外袍解开,披在赵常乐身上,又重新将她搂在怀里,“这样子还冷么?”
赵常乐看了一眼公子息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
他往日的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今日许是因为受了伤的原因,面色更差,甚至有一股青灰色蔓延。
可只是肩上一道小擦伤而已,会这样严重吗?
赵常乐皱眉,“你的伤……很严重吗?”
公子息却只是认真低头看着他。
破屋陋室,他靠着漆黑墙壁,身下是破烂被褥,可他笑起来时,却皎皎如月,慵懒又多情。
他眸色多么认真,看着赵常乐披着自己的深红大衣,仿佛看到她身披嫁衣。
“不严重。”
不严重,只是箭头淬毒而已。
他逃跑时,毒素从伤口进入血液,迅速流遍全身。
杨错当真狠毒。
便是赵常乐不来,公子息想,自己怕是也命不久矣。可她还是来了。
老天也不忍他死的孤独,对吧。
此时此刻,灯火昏昏,她披着他的衣服,像是披着嫁衣。
这破陋小屋就是洞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公子息一辈子寡亲缘,生命中所有的温暖都是赵常乐给的。他的执念也只有她一个。
他将赵常乐抱在怀里,感觉到血液中的毒素在流淌。
但他还是紧紧抱着她。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夜色是多么安静,那些遍布全城的搜捕,一点余波都没有影响到这小小院子来。
赵常乐挣开公子息的怀抱,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他睡的很熟。
她压下自己眼中的冷意,站起来,走出门外。
院子里两个暗卫席地而坐,见她出来,立刻睁开了眼,“女郎,何事?”
赵常乐对那个一来就没收了她匕首的暗卫吩咐道,“息哥哥受伤了,伤口不处理会恶化的,他本来就身体不
好,万一发烧了怎么办?这会儿大半夜的,他们应该也没有在搜捕,你偷偷去药店给他弄些药回来。”
那暗卫皱眉,“这是公子的吩咐?”
赵常乐仰着下巴,“你什么意思?你若不信,进去问息哥哥。可他刚睡不久,你自己去叫醒他!”
那暗卫不语,赵常乐冷哼,“我只是要你抓药,你何必如此推搡?”
暗卫沉默片刻,闷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站起来,倏忽就跃上墙头,像黑猫一样不见了。
然后赵常乐才对另外一个暗卫道,“夜深了,你去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毕竟马上就要睡了,睡前
最后查探一下。”
那暗卫亦点头,跃上墙头不见了。
于是这农家小院里,只剩赵常乐与公子息。
赵常乐走入屋里,坐在公子息床边,手里拿起灯盏。
他睡的多熟,眉修目长,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位兄长。
她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最终却导致自己家破人亡。
赵常乐面无表情地端着油灯,欲将油灯倾倒在被褥上。
谁知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伸出来,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
本该熟睡的公子息睁开了眼,“笑儿,你恢复记忆了?”
赵常乐大惊,连忙就要抽出自己的手,可公子息的手却死死抓着她,她竟然一动都不能动。
公子息脸色不变,甚至眼眸中更加缱绻,看着赵常乐,“你想杀了我报仇,是吗?”
赵常乐恨意蔓延,死死瞪着公子息。
感受着肩上的伤与体内的毒,还有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公子息忽然笑了。
“我最疼笑儿了,笑儿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公子息眉眼深情,望着赵常乐,“哪怕笑儿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他声音低低的,虚弱喑哑,却格外暧昧,仿佛是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油灯被公子息擎在手上,赵常乐盯着那一豆灯火,良久,忽然笑了笑。
“好呀。”
她站了起来,将门闩插紧,将窗户紧闭。
屋内的人逃不出去,屋外的人也进不来。
赵常乐眸中有癫狂之色,她坐在了公子息面前。
是公子息屠了赵氏,可最初将公子息从冷宫里放出来的,是她。
罪孽追踪溯源,原来都在她身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死。
公子息伸臂,将赵常乐搂在怀里,然后右手一松,油灯掉在被褥上。
火苗遇棉,迅速开始燃烧。
火燎上木质的墙壁,燎上公子息的衣服,也燎上赵常乐的衣服。
无论衣服本来是什么颜色,此时被火灼烧,就是火一般的红。
是婚服的颜色,犹如他们今夜新婚。
火苗往墙壁上窜去,蔓延向上,开始燃烧房梁。整间屋子都被烧的火红火红的。
你看,这是洞房的颜色。
公子息将赵常乐抱在怀里,低头吻她头顶的发。
肩上的毒,顺着血液已经流遍了全身,他开始觉得四肢麻木。
傻姑娘,就算你今夜不来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你来了。
你来了,我就不会放过你。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今夜是洞房夜,我们死在火海里,躯体纠缠,骨灰融合。
没有人能把他与她分开,就算杨错也不行。
你看,这是他的女人。
赵常乐闭着眼,心满意足的躺在公子息怀里,甚至唇角挂着笑。
她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真好呀,终于可以报仇了。
可忽然她又想起杨错。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这座小城里有许多条街道,许多条小巷,他现在在哪一条街道里,替她苦苦追索着公子息的下落?
等他发现她不见了,又能不能猜到她的下落?
她被火烧成灰之后,他又能不能认出她来?
口鼻里吸入浓烟,赵常乐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笑儿……笑儿!”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赵常乐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就响在屋外。
是……杨错?
他怎么来了?
赵常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一双手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公子息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将赵常乐按在怀里,“你想去找他吗?”
“你说过的,要和我一起死,你怎么能去找他呢?”
你是我的。生是我的。死是我的。
吸入了太多烟雾,公子息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却仍然死死将赵常乐抱在怀里。
这是他的。
是他的。
没有人抢得走。
杨错冲入屋内,只见屋里到处都在着火,烟雾蒸腾,他只能看到眼前方寸,忽然之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微
弱的咳嗽声。
是公子息的声音!笑儿一定也在那里!
杨错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就看到熊熊燃烧的床榻上,公子息躺在那里,怀里抱着赵常乐。
“笑儿!”
杨错见状,立刻就要冲过去,可屋柱却倒塌下来,横在他面前。
公子息闻到皮肤焦臭的味道,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正在被灼烧。
很疼啊。
笑儿疼不疼呢?
她可是很爱美的,被烧的面目全非之后,做鬼都会很不开心吧。
公子息的思绪忽然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他想起他这一生,觉得自己当真可怜。
他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他怀着怨恨而生,受着冷漠而活。
只有这个人,只有怀里的这个人,从不曾歧视过他,甚至对他格外热情。
小姑娘红衣如火,一叠声的喊他,息哥哥,息哥哥。
真是喜欢她啊,喜欢到骨子里。
喜欢到不允许她的目光看向别人。
喜欢到哪怕是毁灭她,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怀中少女一动不动,已经被烟雾熏的晕了过去。
公子息去抚摸她的脸,却摸到她眼角有些湿润。
是眼泪么?
为什么哭呢,我都将命给你了,你怎么还不开心呢。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呢。
公子息躺在着火的床榻上,他看到屋梁被火烧断,吱呀呀的,再支撑不住,朝下砸过来。
正正好好,会砸在他和笑儿的身上。
你看,我马上就死了,你开心一点行不行啊。
公子息的手指擦过赵常乐的眼角,将她的眼泪擦掉,然后猛然伸手,用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将赵常乐
一把推了出去。
杨错,接住她吧,公子息想。
她答应了跟我一起死,可我终究是不舍得。
喜欢她,喜欢到想要毁灭她。
喜欢她,又喜欢到想要拯救她。
罢了。
这辈子,放过她了。
房梁砸落,轰然一声,砸在公子息身上,砸破了床榻。
而杨错将赵常乐扯在怀里,就地一滚,避过了砸来的横梁。
“笑儿,笑儿!”
杨错叫了几声,赵常乐毫无反应,已然晕了过去。
杨错直接将她打横抱在怀里,火海里左冲右突,掉落的房梁,倒塌的屋柱,燎起的火苗,他一一替她挡过,
赵常乐被他护在怀里,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终于冲到了屋外。
冲出来的那一瞬间,整间屋子倒塌下来。
声响如雷,昏迷中的赵常乐,终于睁开了眼,迷迷蒙蒙之中,她却看到火海里站着一个青年。
深红衣服与火融在一起,发乌黑,面苍白,他站在火海里,被火烧化,却朝她微笑。
你看他笑起来,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
“息……哥哥……”
赵常乐低声喃喃。
在她心里,是一日哥哥,就永远是哥哥。
有一年杏花开了满天,青年站在树下,将她抱起来,放在杏树上。
她不安分,使劲摇晃着枝干,于是杏花纷纷落下,落了他一身。
杏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息哥哥……”
她终于杀了她的哥哥。

第 47 章
杨错回到县衙时,所有人都被他吓到。
因他刚从火海中出来,那些倒塌的房梁与屋柱都砸在他身上,瞬间就留下一道灼热的烧伤印记。
脊背上、胳膊上、肩上,他后背的衣服几乎都被烧毁,露出的肌肤上都是黑色的灰烬,又或是红色的血肉。
但他身体正面却毫发无伤,因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少女。
所有的伤害都被他承担下来,少女安静躺在他怀里,仿佛只是沉睡。
他双手沉稳,将赵常乐轻手轻脚放在床上,对大夫说,“快……看看她!”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直接跌在了床边。
……
从树上刚割下来的漆是乳白色的,片刻后就会变成黑色。
闻起来很刺鼻,有经验的漆工说千万不可用手直接触碰,否则哪里碰到漆哪里就会生疮。
但他面无表情脱掉了衣服,用手掬了一把乳状的漆,然后一寸一寸的将漆抹在自己身上。
刺痛,麻痒,腐烂,流脓……
杨错沉浸在自己前世的梦里,漆身的痛苦是如此熟悉,让他即使在梦中都皱起了眉。
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凉,有一双手轻抚过他背上的伤口,然后冰凉药膏抹在伤口上,让他忍不住舒服的
喟叹一声。
杨错醒了过来。
但梦中那生漆抹身的痛感犹在,甚至更加剧烈,尤其是后背上。
杨错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是他后背的烧伤。
他欲直起身体,可稍稍一动,就觉得脊背生疼,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便听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这声音又熟悉,来自赵常乐;却又陌生,因为很哑。
杨错转过头,看到赵常乐坐在床畔。
她面色如旧,只是苍白几分,裸露出来的脸颊、脖颈或者双手没有一丝被烧过的痕迹,像是那一场大火就不
曾存在过。
“笑儿?”
赵常乐点头,“嗯。”
杨错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方才在给他背上烧伤处抹药膏,此时手上都是黑色粘稠的药,被杨错抓在手里,他
却不放手。
“你没事吧?可有哪儿不舒服?怎么来照顾我,你快去歇着……”
杨错还记得赵常乐被他抱出火海时呼吸微弱的模样,那时他以为她要死了。
像前两次一样,她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赵常乐浅笑,“我没事。是你将我及时救了出来,我只是吸了太多烟雾,晕了一夜就缓过来了。”
所以她如今说话有些哑。
“我只是小臂和小腿上有一小片烧伤,上过了药,并不严重。”
“如果不是你,我怕是已经葬身在了火海里。”
像公子息一样。
想起公子息,赵常乐垂下眸,忽然有些失落。
她转移话题,“你背上的烧伤很严重,你趴着别动,我给你抹药。”
杨错听话趴着,他上身赤-裸,赵常乐的手指凉凉的,剜了一块药膏,轻柔的拂过他脊背上丑陋的烧伤。
杨错忽然想起前世,山洞里那个满身是疮的姬错,也曾这样被中山公主照料过。
屋里很安静,赵常乐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仿佛火海与死亡,都不曾存在过。
这时杨错忽然开口,“不要难过。”
脊背上,赵常乐的手指滞了滞。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要难过。”
有一颗泪,毫无征兆的滴了下来,落在杨错的背上。
她不难过的,赵常乐想,她一点都不难过。
你看她心心念念,都报仇了,她多幸运,都没有和仇人同归于尽,从火海里逃出来,竟然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
赵常乐迅速以手背擦过眼泪,强笑道,“我没难过——”
她的话没说完,杨错坐了起来,转过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他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没事了,都过去了……”
像哄婴儿一样,他低声在她耳边,“都过去了。”
被屠宫的仇恨过去了。
公子息也过去了。
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
在沉默中,他这样说。
赵常乐觉得眼眶有些热,但很快闭上眼,将泪逼了回去。
只为公子息流一滴眼泪就够了。
其实她不是难过,也不是伤心。
只是觉得空茫茫的,晦暗难说。
赵常乐慢慢将自己的情绪缓了过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杨错的上身是赤-裸的,而她自己方才,就将脸埋在
他的胸膛上。
她瞬间脸红,一把推开杨错,杨错没提防,被她往后一推,脊背抵在墙上,背后的伤口被碰到,痛的他身体
一缩,脸色顿时煞白。
见杨错如此,赵常乐顿时又是慌乱,“你没事吧?”
剧痛也就是那一波,等杨错忍过之后,就看到赵常乐满脸焦急、几乎欲哭出来的模样。
于是刚到嘴边的无事,就被他咽了下去,他嘶了一声,很虚弱的样子,“好疼……”
竟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直接倒在了赵常乐身上。
赵常乐欲扶住杨错,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扛不住他的重量,瞬间就被他正面压在床上。
二人面庞近在咫尺,赵常乐能看到他黑鸦似的眼睫,他瞳孔非常浅,倒映出她的模样。
眼里却有浅淡笑意。
赵常乐瞬间脸红,伸手去推杨错,“你——你故意的!”
“登徒子!”
这称呼熟悉,杨错轻笑一声,不再逗她,撑起自己的身子。
赵常乐如蒙大赦,从他身下缝隙里逃了出去,站在床边,忽然不敢看他赤-裸的上身。
“我……我不给你抹药了,我叫药童来——”
“还难过吗?”
打断了赵常乐的话,杨错忽然问。
赵常乐愣了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晦涩的心情已经消失了。
原来他是在安慰她吗。
故意闹她,故意逗她,是希望她尽快从那种难以言说的晦涩心情里走出来。
这个人……连安慰都是这样默不作声的。
赵常乐摇了摇头,“没事了。”
又嘟囔了一句,“算了,药膏都抹了一半了,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她瞪着杨错,“你好好趴着,不许乱动,我给你上药!”
杨错笑,“好。”
赵常乐在床畔坐下,又抠了一块膏药,在掌心轻轻揉搓化开,然后指尖蘸上一点,轻抹在他后背上。
后背纵横交错,都是烫伤。
被救出火场时,赵常乐被烟呛的失去了意识,但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落在一个稳定的怀抱里,周围是砸下来房
梁与屋柱,而那个怀抱护着她,将所有伤害都挡住。
她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开心和难过混杂在一起,令她嗓子一时有些涩。
她想,她果然还是很喜欢这个人啊。
经过死别,经过生离,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背上的伤一一被抹上药膏,脊背靠下,临近尾椎骨的地方也有一道烧伤,但被裤子边缘挡住。
赵常乐没有多想,只是想着不能漏掉任何一处,于是伸手将他裤子往下拽了拽,谁知杨错身体一僵,忙转过
身来,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
“别乱动!”
他声音忽然哑了起来。
杨错觉得,被火灼烧的疼痛都不算折磨,被她上药才算折磨。
她的手指划过他脊背,他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她什么都不知道,动作还那样轻柔,抹药的动作简直
像是抚摸,竟然还去扯他的裤子!
她到底懂不懂!
忍着此时万不该产生的身体反应,杨错抓住赵常乐为非作歹的手,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先要受不住,作出
什么真正的登徒子事情来。
赵常乐却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还有些呆愣,“你别乱动,药还没上完。”
她此时才看清,面前杨错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潮,而浅色眼眸却忽然深邃起来,定定凝望着她,似有隐秘欲-望
在其中。
他手掌上的热意,透过二人贴合的手,传入了她的掌心,似要将她血液都煮熟。
赵常乐瞬间明白了,脸红的不像样子,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你……你……”
她慌慌放下药膏,“剩下的你自己抹,我去看看药煮好了没!”
说罢匆匆就跑了,连门都忘了关。

第 48 章
赵常乐一路逃到院外,靠着墙,以手捂住自己红的发烫的脸,可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手方才是替杨错抹过
的药的。
仿佛透过指尖,她的脸蹭到了杨错裸露脊背上……
她连忙将手甩开,觉得脸更红了,冲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将自己的手指细细洗过,这才将脸上红晕压了
下去。
赵常乐走后不久,本地县令就来寻杨错。
杨错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件纯棉中衣,盖住背上的伤,道,“衣冠不整,请恕失礼。”
县令跪坐在床边席簟上,忙回,“哪里哪里,伤中形容有减,衣帽不整乃是正常,哪有失礼一说。”
客套完毕,县令踟蹰片刻,显然是心中有事,却在犹豫怎么开口。
杨错却看透了他心头所想,自己先开了口。
“此次追捕我国逃犯,多亏贵国多加支持。尤其是您,若非您多加配合,这逃犯也不会轻易落网。”
杨错朝县令拱手,“请受杨某一拜。”
县令侧开身子,受了杨错半礼,“都是上大夫指挥有功。”
杨错继续,“只是追捕逃犯的过程中,实在是对县令叨扰良多。那些因此事受伤的捕役,还有被毁的民宅,
县令莫担忧,杨某都会如数赔偿。”
他道,“我这就写一封信来,持我手信去任何大的钱庄,立时就可提现钱。”
县令装模作样的推让一番,守在一边等杨错手书一封丝帛,看到杨错写下的金钱数目时,县令眼睛一亮——
这个钱,比他心中想的数字还要多翻了一倍。
杨错写完,县令立刻将帛书收入自己怀中,喜滋滋道,“多谢上大夫。”
县令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杨错的,只是谈钱到底尴尬,所以一时没开口,没想到这位上大夫考虑周全。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县令忙道,“那个被烧毁的民宅,我派人已清理干净,只是里面那具被烧焦的尸体…
…”
县令迟疑,“您看怎么处理?”
写字时牵动后背伤处,杨错面色略显苍白,他忍不住蹙眉。
那烧焦的尸体……
公子息啊,怎么处理。
杨错对县令道,“先让我想想。”
县令点头,拱手退下了。
屋中就只剩杨错一人,他端坐床上,将方才随手披的外衣解开,上身□□,杨错低头,醒来后第一次仔细观
察自己的身体。
左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烧伤,从小臂直延伸到肩上,杨错想起来,当时自己抱着赵常乐出火海时,有木头砸下
来,他伸臂一挡。
还有后背,皮被紧紧扯住一般的疼,他看不见,但能想见伤痕的丑陋。
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杨错想,那个丑陋如怪物一般的姬错又回来了。
杨错内心忽然有些忐忑,方才笑儿给他上药许久,好像……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他枯坐许久,仍没有等到赵常乐回来。干脆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就这样迈出了门。
后背上的衣服沾在伤处,每走一步都是折磨。
走出院外,杨错见有丫鬟路过,拦住便问,“可知熬药的地方在哪里?”
他因身上有伤,恐衣服沾到伤口,所以衣襟略显松垮,往日都是端整肃严模样,此时却显出几分格外的风流
之意。
被他拦住的丫鬟看了一眼他雪一样的肤色,红着脸低下头去,指了一个方向。
杨错颔首,“多谢。”
然后离开。
丫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痴了。被身旁另一个丫鬟一扯,这才回过神来,再去看时,高山之雪般的
青年身影已经绕过回廊不见了。
“你扯我干什么!”
杨错不见了,红脸丫鬟有些闷闷。
另一个丫鬟轻呸一声,“别看啦。那位上大夫有心上人呢。”
“你是没见过,他看着他心上人的时候,眼神多专注,好像全世界只有一个女人似的。你啊犯痴也没用的,
还是好好干活去!”
拉着红脸丫头离开了。
顺着丫鬟指的路,杨错来到隔壁院子,这院子被开辟出来做药庐,院子里晾着草药。
杨错一眼就看到了赵常乐,她坐在廊下,此时正专心对着两个药炉。
药似乎快煮好了,所以她揭开盖子,想要去看看药汁成色,结果扑面而来的蒸汽带着苦意,熏了她满脸。
杨错就看到她整张脸立刻被苦的皱了起来。
他笑了一声。
赵常乐转头,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杨错,“你怎么来了?”
她看杨错走路缓慢,明显是被背上的烧伤扯的疼,连忙站起来,走过去扶住他,一边埋怨,“你乱跑什么,
就应该好好躺着休息。”
“你不在屋里,我呆不住。”
杨错低头,认真看着赵常乐,“我想你。”
赵常乐脸哄一下就红了,“你你你……”
“你”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好好坐着去!”
恼羞成怒,一把将杨错推到了廊下。
杨错笑一声,顺着赵常乐的力道,跪坐在她方才跪的席簟上,替她看着药炉。
蒸汽从药炉上弥漫过来。
光是闻着,就觉得很苦了,难为她在这儿安静熬这么久的药。
药已经煮好了,赵常乐熄了炉火,以帕子垫着手,端起砂锅来,将砂锅里的药往碗里倒。
忽听杨错开口,“烧毁的民宅已经被清理干净,公子息的尸体也清理出来了。”
赵常乐手一抖,砂锅里的药顿时洒了一半。
杨错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牢牢替她抓住砂锅的柄,继续倒药,“他的尸体……你想怎么处理?”
要带回国么?要葬入赵氏陵墓么?
赵常乐不说话,看着杨错握着自己的手,将药倒入药碗中,扑面而来的苦意漫入她鼻腔里。
她想起那一日的大火,也是扑面而来的烟雾漫入她鼻腔里。
她低着眼,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就……在江边寻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就地埋了吧。”
这药是真的苦,还未入口,她已经从舌尖觉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来。
说罢,赵常乐又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可以么?”
她问杨错的意见。
公子息乃姬国逃犯,为杨错追捕,如今他身死,尸体也是杨错全权处理。
耳旁是杨错的声音,“当然可以。”
正事说完,二人安静下来。
药已经倒好,赵常乐将一碗推到杨错面前,“你的。”
杨错接过,却没喝,看了眼另一碗药,“那个是……?”
赵常乐皱起鼻子,满脸为难,“是我的药。”
她觉得自己的药特别黑,特别苦,所以她盯着碗,皱着脸,苦大仇深。
而反观一边的杨错,面无表情的端着碗,轻吹了吹气,已经喝了一口下去。
赵常乐颇有些惊异,“等等!”
杨错端碗的手顿住,“怎么了?”
赵常乐盯着他,“你为什么喝的这么干脆?”
唔。
杨错沉吟片刻,严肃脸,“可能是因为我的药不苦吧。”
赵常乐皱眉表示怀疑,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杨错又面无表情饮了一大口,“一点都不苦。”
杨错一本正经的分析,“好像加了不少甘草,其实还有些甜。”
赵常乐生气,“为什么我的药里不加甘草!”
一把抢过杨错的碗,送到唇边就饮了一口,“我也要喝甜的——噗!”
呸,甜什么,比她的药更苦。
赵常乐的脸皱成一团,就看到杨错扶额笑倒过去,“你还真信……”
傻姑娘啊。
啊啊啊好苦!
他还笑!
这个人……好可恶!
赵常乐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察觉到赵常乐不开心,杨错连忙收起脸上的笑,怕再笑下去她真要恼了。
恼了就不理他了,多不划算。
他忙从她手里端回自己的药,放在一边。
又看赵常乐鼓着腮帮,一嘴的药,说咽也不是,说吐却不雅,她瘪着脸,像是被苦的懵了。
杨错顿时心疼起来,忙伸出手掌,“好了好了,嘴里的药吐到我手里,我的药苦得很,咽下去你今天都没胃
口吃饭了。”
赵常乐满嘴涩意,再忍不住,立刻张口将嘴里的药吐在他掌心里。
呸呸呸苦死了!
杨错掏出帕子来,顺势给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将手心里赵常乐吐出来的药以帕子擦掉。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脏。
赵常乐想起自己方才将药吐在他手心里的动作……忽然别过眼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她沉默地端起自己的药碗,捏着鼻子喝完了。
连吃了三个糖渍橘皮,勉强压下苦意,赵常乐忽然开口,“我失忆的时候,问过你一件事。”
“我问你,我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你说你我初见,是在密林中,我迷失山林中,野兽出没,你救了我,自此相识。”
杨错忽然捏紧了手,预感她要问什么。
“可我记忆中,并无这一幕。”
“我记忆里,你我初遇,是赵王宫里,你我泛舟湖上,初冬你落水。”
赵常乐盯着杨错,凤眼不含笑意,
“杨错,你有事瞒着我。”
这是个陈述句。
杨错忽然觉得后背上烧伤的地方开始阵阵扯的疼。
这种疼痛感,让他觉得自己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吞炭漆身,面容丑陋的姬错。
沉默许久,杨错张了张口,想找个托词混过去。
赵常乐却看穿了他的意图,打断了他,“你不要骗我。”
“我讨厌别人骗我。”
她抿着唇,显出分不近人情的冷意来。
“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失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失忆的时候,公子息,还有你,觉得我是一张白纸,所以将你们真正的往事都说给我听。”
“如今我恢复了记忆,想起从前来,觉得自己被骗的好惨。”
“我才知道,原来公子息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说他是前朝姬氏国君的遗腹子。”
听到姬氏这两个字时,杨错身体一僵,但赵常乐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道,
“可惜他却生在赵氏王宫里。姬氏给了他血脉,却不曾给过他温情;赵氏抚养了他,却是他家族破灭的根源。
他活得太撕扯,成了如今这疯狂模样。”
赵常乐苦笑,“我真是蠢。我把他当兄长,觉得他在冷宫里活的太苦,把他接出来,对他百般照料。结果最
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救了一个仇人。”
“这几日我反复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将他救出冷宫,也许他就会一辈子终老冷宫里,虽然会生活清苦,但
总比葬身火场的后果要好。如果我没有将他救出冷宫,我父亲,我赵氏所有人,那年就会成功向你投降,如今大
概仍衣食无忧的做着什么安乐翁。”
赵常乐看着自己的手,“公子息是罪魁祸首吗?不是的,其实罪魁祸首是我。”
“不是你的错……”
杨错艰涩开口,“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他伸手欲抚她的肩给她安慰,赵常乐却拨开他的手,抬脸,她点头,“对,我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常乐抿唇,“所以我如今想知道一切,我如今最恨被人欺瞒。”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杨错。我在杨府隐藏身份做你奴仆之时,看到的你完全是另一种模样,冷酷无情,像
淬血的匕首;可我恢复了身份之后,在我面前,你又恢复了谦和君子的模样。”
“你有两幅面孔,像是两个人。杨错,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杨错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背上的伤好疼,像是生漆抹在身上时生的烂疮那样疼。
如果告诉她姬错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完了。
杨错想,他要找一个完美的借口,将她骗过去。
可赵常乐盯着他,好像看穿他的心。
“你在想该怎么撒谎才能骗过我吗?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聪明,你随便扯些话我大概就会信的,真真假
假,我分不清。”
赵常乐自嘲的笑了一声,“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着你。你看你本事多高,随便逗逗我我就会脸红的要命。
所以我大概也分不清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你想继续骗我,请编一个完美的谎言,一个能瞒骗我一辈子的谎
言。”
沉默。
沉默了很久。
紧握的拳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像是他纠结的内心。
最终,杨错终于开口,“好,我告诉你。”

第 49 章
杨错慢慢开口,“你经历过死而复生,那么我的事情,你不会太惊讶。”
“和你一样,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闻言,赵常乐惊讶无比,手里的空碗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杨错伸手将之捡起来。
玉白指节轻摩挲着碗沿,他表情平静,开始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你说公子息姓姬,很巧,我也姓姬,我也是姬氏遗孤。”
“但和他不同,我并不生活在赵王宫中。我生活在乡野之间,但从小就知道一件事——赵王宫变,屠姬氏满
门,所以我日夜苦练武功,发誓要刺杀赵王报仇。”
他语气那样平静,赵常乐却忽然开始颤抖。
属于姬错的故事,被他娓娓道来。
他说自己第一次刺杀赵王失败之后,吞炭漆身,满身烂疮,山林中偶然遇到了明月般的少女,被她照顾,对
她心动,却深知自己不配;
他说自己第二次潜入赵王宫,终于亲手杀了赵王,挟持公主逃脱时,却骤然发现公主原来就是那个令他心动
的少女。
他只想挟她出逃,不想伤她,但她烈性如此,宁愿自刎也不做人质,最终他死于万箭穿心。
他说他再醒来,发现时光倒流,而他改头换面,成为了中山公主早亡的未婚夫杨错。
他说他真的好喜欢那位公主呀,恨不得立刻将她抱住,这一次他不用自卑,可以大胆的追求她。可是姬氏与
赵氏的仇恨依然横亘在他心里,一边是喜欢了一辈子的少女,另一边却是从小到大的复仇信念,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说是真的喜欢他的好姑娘,他犹豫了好久,决定放下仇恨,不杀赵王,只是取其江山而代之,这样就可以
和他的好姑娘生活在一起。
可他没有料到公子息横插一脚,屠尽赵氏满门,而他的好姑娘,带着恨意自尽在他身前。
一个名叫姬错的人,有短暂又漫长的人生。
杨错抬起眼,迎着赵常乐不可置信的目光,竟觉得无比坦然。
终于不用再隐瞒了,他觉得很好。
就像是背上的烧伤不必被纱布缠着,不用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腐烂。
“事情就是这样子。”
杨错非常平静,有一种任风雨来袭都不再逃避的平静。
“我瞒着你,是因为……”杨错露出苦涩的笑,“因为我说出来之后,怕会永远失去你。”
赵常乐坐在那里,身形一动不动,脑子里却乱翻了天,所有思绪都停住,她整个人木木的,一时不知该说什
么,一时也不知内心是什么感受。
张口,又闭上,又张口,又闭上……
沉默压的彼此喘不过气来,最终,她只能说,
“所以其实你和公子息是……兄弟?”
公子息啊……
杨错沉默了片刻,“应该吧。”
“公子息的事情,我从不知道。也许……当年有两个妃嫔怀孕,一个在民间生下了我,一个在赵王宫生下了
他。”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杨错慢慢伸出手,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以食指勾着她的手背。
“前一世,我做了那些事……你……恨我吗?”
赵常乐显得极迷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前一世的事情算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于她而言,那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说恨?不至于。
可说释然,又没那么无所谓。
杨错似乎是很怕她离开,伸出手掌,彻底覆盖着她的手背,想要抓紧赵常乐的手。
可赵常乐却猛然站了起来,甩开杨错的手,“我……我脑子很乱,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别来找我。”
说罢扭身,决然跑开。
杨错跪坐原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却没有去追。
背上的伤又开始疼了,他想,果然刚才是应该撒谎的,编一个完美的谎言,反正她也无法戳穿。
然后从此以后,她就会和他心无芥蒂的在一起了。
可杨错不想骗她,也不想骗自己。脱掉伪装,身体里那个丑陋的姬错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希望被她看到。
她看到了,然后她跑开了。
果然姬错是不配得到任何爱的……
姬错只是一个报仇的机器,产生了感情,就注定是悲剧。
他只配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
人生总是这样子,刚尝到一点甜,就要以十倍的苦来弥补。
庭院空落落的,杨错一个人跪坐廊下,久久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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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错……姬错……
杨错向她坦白之前,赵常乐想过许多可能性。
比如他其实本性冷厉,所谓谦谦君子,都只是在她面前的伪装;
比如他其实有双重人格,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
比如……
她想了很多比如,却都没有想到,原来他是个活了两世的人,而他其实姓姬。
其实赵常乐对姬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从小只知道自己父王的王位得来不正。
宫里还偶有鬼故事,说夜间去那些荒废的宫殿里呆着的话,能听到被赵王屠杀的姬氏之人的哭泣声。
她知道父王不是个好国君,称王之后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前朝姬姓休生养息的成果,被父王在短短十几年
间挥霍一空。
后世史书上写她父王,大抵会将他比作桀纣。
如果她不是父王的女儿,对这样的国君,大概也是深恶痛绝的;对被取而代之的姬氏,大概是非常同情的。
可那是她的父王啊……
可她的父王毕竟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啊……
两种思绪在赵常乐脑中纠缠,躺在床上,她辗转难眠,直到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青年,肩宽腿长,手里持匕首,眼神极冷漠,面容却异常清秀。
赵常乐梦里的他,正站在一个树前,低着头,他抽出匕首,然后割破了树皮。
白色乳状的生漆从树干切口处流下来,遇到空气,很快变成黑色,青年伸出修长手掌,一滴一滴接着生漆。
接了满满一捧,然后他将生漆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很快,生漆腐烂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生出脓疮来,那张清秀的脸被他自己毁了,他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但他还嫌不足,一个晚上,他将烧红的炭吞入口中。炭火灼上他的口,嘶嘶声不断,他疼的躺在地上挣扎,
额上青筋根根绽出。
终于,他将炭吐出,但他的嗓子已经被毁了,沙哑的像是砂纸磨过肌肤一样。
他将自己改造成另一种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啊,梦里赵常乐觉得非常心疼。
画面一转,场景突变。
那丑陋青年,忽然缩小成七八岁孩童的模样。
稚嫩又可爱,却板着脸,在烈日下对着一棵树练习刀法。他的练习非常枯燥,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一刀一
式都非常朴实,却都是杀招。
练了整整一天,脸上的皮都晒爆了,手心的水泡都磨出了血水,他低着声音,对屋里的中年女子说,“母亲,
我想休息一下。”
他母亲眼中立时起了怨毒之色,站起来,一耳光扇在他脸上,“你父亲丧命,仇人还好好活着,你怎么配休
息!”
他红着眼,抱着刀,万籁俱寂的时候,他还在月色下继续练习,直到深夜,累的在树下昏了过去。
赵常乐听到他在梦里低声啜泣,“为什么我要去报仇呢……”
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报仇,他出生起就被注定了命运。别人的人生都有万千种可能,只有他,出生起就只能
做这一件事。
可他好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啊。
在梦里,赵常乐伸手,想要去触摸这少年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忽然醒了过来。
此时天色刚明。
赵常乐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光,知道自己梦见了姬错。
在那个在她不知道的前世里,姬错还是一个毫无所知的稚子的时候,就被灌输了仇恨。
该恨他吗,她不知道。
仇恨纠葛在一起,斩不断,理不清。
赵常乐起身,穿好衣服,想要出去走一走,静静心。
可刚推开门,却看到杨错正站在她院子外。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与方才梦里那个丑陋的青年融合在一起。赵常乐终于明白为何他的瞳孔总是那样冷,那是属于刺
客的眼睛,高山之巅的雪,总是很无情的。
但此时他瞳孔里却都是小心翼翼,看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最后的惩罚。
赵常乐觉得脑子好乱,坐在了台阶上,揉了揉自己的脸。
“你为什么不对我撒个慌,非要把你的前世说出来,你不说出来,现在什么都好好的!”
全然忘了是自己逼迫他说实话的这茬事。
杨错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低头,低声道歉,“对不起……”
赵常乐继续揉自己的脸,“或者干脆再给我喂一次失忆药好了,然后等我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就说你
是我夫君,我们俩开开心心活一辈子也成。”
杨错抿了抿唇,认真否决了赵常乐的提议,“不行,伤身体。”
赵常乐干脆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
什么前世今生,恩怨情仇,她真的好累啊。
赵王宫被屠之仇已经了结了,她真的没力气再去恨谁了。
杨错看着她,然后轻轻的在她身边坐下。他看她将头埋在膝盖里,看她苦恼的恨不得抓头发,看她茫然又不
知所措。
杨错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伸臂,不容置疑的将她抱在怀里。
“给我一个机会……”
“我爱了你两世,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死了两次……笑儿,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低声哀求,“求你了啊……”
他的怀抱有些颤抖,却很紧的抱住她。
人世间的事啊,为何如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爱与恨在一起,情与仇在一起,总是这样复杂,让人没法理清
楚。
赵常乐任由杨错将自己抱着,她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思考有什么用,只是让人更乱而已。
这样糊涂下去就很好。
晨间的风有点凉,身后的怀抱又很暖,她昨晚没睡好,现在很困。
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赵常乐趴在自己膝盖上,慢慢慢慢的睡着了。
再睡醒时,赵常乐发现自己已变了个姿势。
她记得睡前自己明明是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可醒来之后,却发现她枕在杨错的大腿上。
而杨错抱着她,以手抵额,闭着眼似乎也睡了过去。
朝阳初升,照在他脸上,面容温和如玉,并不是那个生漆涂脸脓疮不治的青年。
赵常乐忽然想,什么前世,那是杨错的前世,又不是她的前世。
她不想管。
轮回转世,恩怨洗清;
莫问来路,只问归途。
至少她活着的这一辈子,杨错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念头,赵常乐忽然直起了身子,从杨错怀里挣出来,伸手去推他,“杨错,杨错——”
谁知她刚推了杨错一下,他竟然直直向后倒去。
赵常乐连忙跪在他身边,看到他面色苍白如纸,而他身上烫的厉害。
他发烧了!
这个人……昨夜根本就没睡吧,一定是在她屋外站了一夜!
完全不考虑他如今的身体状况!
赵常乐想要将他扶起来,可她力气小,根本搬不动杨错,只好使劲去唤杨错。
“杨错,你醒醒!你能不能站起来?”
杨错迷蒙地睁开眼,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知自己怎么忽然就躺在了地上。
而方才晕在地上时,他的背直接砸在了地上的,烧伤处此时疼的厉害。
他神识被烧的有些不清楚了,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却还记得方才的事情。
杨错伸出手,拉住赵常乐的袖子,“笑儿……”
他烧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显得可怜巴巴,“前世的事,对不起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赵常乐着急他此时正发烧,不想纠缠这件事,“你先站起来,我扶你回床上歇着!”
谁知杨错却很固执,“我不,你答应我,我再站起来。”
赵常乐简直无奈,她知道他此时当是烧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和他这时候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赵常乐只好哄他,“好好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站起来,我就答应你。”
杨错雾蒙蒙的眼睛一亮,这下终于不再躺在地上赖皮,借着赵常乐扶他的力道,他也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但因高烧,他浑身没力气,头晕目眩,手软脚软,几乎是将大半个身子靠在了赵常乐身上。
赵常乐差点被他压到地上去,咬牙把他扛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出了一场大汗,而反观杨错,却已经在她床上晕过去了。
她连忙将他上身衣服剥开,见果然背上烧伤处流出脓血,将昨日抹的药膏都冲刷掉了。
又去探他额头,触手高烧,烫的让她立刻缩回手。
他这样脆弱,背上的伤这样丑陋,让赵常乐忍不住想起自己做的梦里,那个明明清秀,却将自己毁容的青年。
仇恨是什么呢?
仇恨让人面目全非,让人除了恨之外,七情六欲都不能有。
仇恨……到她这里,就结束吧。
前世的事情,不想追究。
赵常乐叹了一口气,连忙去叫大夫。
诊脉、扎针、上药……
一番动作下来,竟已过了大半天,大夫走后,赵常乐叹气趴在床边,伸手去摸杨错的额头。
他的烧已经退了,大夫说杨错习武,所以体质比常人要好,一般人退烧没这样容易。
但他毕竟伤重,还是要多休息,不能再作践身体。
折腾了一天,赵常乐累的要命,要知道她也是从火海逃出来的人,她也是个病号,且她的体质还没杨错那么
好。
看杨错睡的安稳,短时间内应当不需要有人照料。
赵常乐安心下来,拖着疲惫的身体,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扑在矮榻上,竟是累的半分思绪都没有,直接睡了
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杨错不在床上睡着,反而趴在她矮榻边?
他身体修长,这小榻很矮,他趴在那里,简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子。
有床不睡,非来趴着?他是不是仗着自己的体质好,所以随便折腾。
赵常乐狠狠戳了戳杨错的额,“醒来!”
杨错一向浅眠,很快睁开眼,只是因身体不好,所以一时没有立刻清醒过来。
“笑儿?”
声音还有点哑,骚骚痒痒的。
赵常乐瞪着他,“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杨错眨了眨眼,乖乖回忆,“大概……两个时辰之前。”
赵常乐继续质问,“醒来之后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非要在矮榻边窝着?”
“床边没你。”杨错诚实回答。
赵常乐:……
杨错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看着赵常乐,他神色很认真。
“我受了伤,睡的沉,不比以往警醒。你在外间睡着,有什么动作我没法第一时间察觉到。万一……你忽然
不告而别了怎么办?”
他抿唇,“我想守在你身边,这样你有什么动作,我立刻就会知道。”
赵常乐皱眉,“你昨夜一夜不睡,在我屋外守着,也是这个原因?怕我不告而别离开你?”
“嗯……”
不知为何,赵常乐忽然一股火气。
“所以你守着我,但凡我有一点想离开意思,你就能立刻拦住我?你莫非是想囚禁我?”
这样子,与公子息有何分别!
杨错连忙摇头,竟有几分惊慌失措,“不是的,我没想限制你的自由。你若是真的想离开……”
他垂下眼,显得有些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她要离开,该怎么办呢?
“也许我求一求你,说不定你又能留下来了呢;又也许我可以偷偷跟着你……”
赵常乐听的无奈,简直没想到杨错还有这一面。
什么求一求她,还什么偷偷跟着她?
“好了好了,你别瞎想,我暂时不想离开。你回床上休息吧。”
赵常乐把杨错往床边去推。
杨错到底是高烧初退,竟强行被赵常乐推到了床边。
赵常乐将他面朝下按在枕头上,命令道,“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说罢就往门口走。
杨错急了,忙直起身子,“你干什么去?”
赵常乐回身,看他神色焦急,好似她会一去不复返似的。
不知为何,这样患得患失的杨错,让她心里有些软。
她解释,“我饿了,去灶房看看。”
杨错却不想让赵常乐离开他视线范围内,劝道,“夜里黑,你不要乱走。饿了的话,叫外头守夜的丫鬟便
是。”
“入夜时我打发她们睡去了,现在怕是睡的正香,我也不想惊扰别人。我自己去吧,灶房我还是认得的。”
杨错却道,“那我和你一起。”
赵常乐无奈道,“你跟我去灶房做什么,我又不会丢。若是像今天上午一样,你再因伤晕倒一次,难道还指
望我将你扛回来?”
赵常乐说起来就觉得肩背酸痛。
“你真的很重啊,扛不动!”
杨错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我……我保证这次不晕了。”
他还是心里没有安全感,哪怕是一瞬间,都不想让赵常乐离开他。
在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姬错的,至今她都没有任何表示。他怕她嫌恶他,怕她离开他。
杨错固执道,“我还是跟你去吧。”
说着又要下床。
赵常乐呵斥,“你不许动!”
大夫说了,要让他好好休息的。
赵常乐盯着他的脚,威胁道,“今晚你的脚要是敢往地上踩,我就……”
杨错的脚已经踩在了地上,显然是不怕赵常乐的威胁。
赵常乐深吸一口气,“以后你休想让我再和你说一句话!”
这句话有杀伤力,杨错连忙将脚收回床上,略带委屈盘腿坐着。
赵常乐见他如此,转身就往门口走,不管杨错在背后望眼欲穿,她七绕八拐,到了灶房。
夜色很深,灶房里只有一个值夜的厨娘。赵常乐说饿了,厨娘立刻开火,说赶时间的话,煮面比较快,又问
“几人吃?”
赵常乐犹豫片刻,“煮两碗吧,煮烂一点,好消化。”
杨错烧了一天,也什么都没吃。
两碗面很快煮好,赵常乐端着食盘往房间放下走,刚跨进门槛,就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抬眼一看,看
到杨错还坐在床上,果然脚没下地,只是目光眼巴巴的,像是生怕被主人抛弃的狗子。
见她回来,他这才松了口气,“你去了好久。”
其实并不久,只一刻钟而已。
但他就觉得度时如年。
自从他告诉了赵常乐自己前世的事情后,他始终摸不清赵常乐的态度。
她恨他吗?会离开他吗?
如果她要离开他,他怎么办呢?强留她,肯定不行,她外柔内刚,其实非常烈性,如果他强留的话,只怕会
彻底毁了二人的感情。
这个人啊……这个人真是让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时时守着她,求着她,不让她走。
赵常乐走到床边,将食盘放下,“你一天没吃什么,什么‘食有时’也不作数了,现在吃点东西吧。”
杨错眼中立刻蹦出欣喜的光,怎么说呢,像忽然看到了一点希望似的,高兴的就差摇尾巴了。
眼眸因喜悦,亮的惊人。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吧,杨错想,哪怕是一点点,也是有他的。
赵常乐被他亮的惊人的眼眸看着,有些不自在,撇过脸去,端着自己碗坐在一边。
垂下眼,她认真吃饭。
她确实是饿了,但又一向胃口小,更何况这面为了照顾杨错大病初愈的身体,被厨娘煮的颇烂,不合她的口
味。可又觉得浪费食物不好,只好慢慢吃。
杨错其实也不饿,大病初愈难免会胃口不好,但因这面是赵常乐亲手端过来的,别说他胃口不好,便是他已
经吃撑了,此时都能强吃下去。更何况这一碗面也不多,只拳头大小的分量,几口便吃完。
放下碗,却发现赵常乐正捧着碗,一副要吃不吃的样子,只用筷子戳碗。
杨错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不爱吃。一想也确实是委屈她了,这小城县衙,能有什么好吃的,她从前可是吃
惯了山珍海味的。
“不想吃的话,就放下,别勉强。”
赵常乐却又塞了一口面,摇头,咽下口中食物后,说,“还是不要浪费食物了。以前我做公主,过的奢侈,
不知道民生多艰;后来做了奴仆,才知道普通人生活多不容易。这碗面是洒了汗水种出来的麦子,又是厨娘深夜
不睡煮出来的,都是旁人心血,我怎么能浪费。”
杨错听她这样说,忽然道,“笑儿长大了。”
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到底还是长大了。
杨错有些欣慰,又有点心疼。
看赵常乐还硬着头皮吃面,怕她吃的胃不舒服,连忙劝道,“好了好了,不浪费食物。我饿了一天,本也没
吃饱,你若是剩下了,我吃了就是。”
赵常乐犹疑片刻,她也实在是吃饱了,“你当真还饿?”
杨错点头,“嗯,真饿。”
赵常乐这才答应,“那好吧。我把那些没吃过的面给你挑出来——诶你干什么!”
还不等她将面挑出来,杨错却已经端走了她的碗,三两下就吃完了。
然后放下碗,慢条斯理又意犹未尽,舔了舔唇,“你这碗很好吃。”
“比我的那碗好吃。”
赵常乐被他舔唇的动作和那一声低沉的“好吃”,弄的脸唰一下通红。
杨……杨错从前没这么不要脸的!
他以前明明是那种最古板的君子模样,三层衣领交叠,大夏天都如此,无论她怎么追他怎么缠他,他都只会
略略皱眉,客气又疏远。
想起从前的事情,赵常乐默了下去。
所以……按他说的,其实他一直喜欢她,只是那时候因为仇恨的纠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追求吧。
被人默默喜欢了这样久啊……
赵常乐忽如其来的沉默让杨错有些不安,他试探的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吗?”
赵常乐抬起脸,带着淡笑回忆,“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做公主时候的事情……”
“傻乎乎的,整天追着你跑,你被我缠着,嫌我嫌的什么似的。”
杨错听赵常乐说起往事,目光中浮起愧疚,“以前……对不起。”
她喜欢他,天知道他多高兴,可他又害怕,不敢接着她的感情。
没有办法,他只能逃避。
赵常乐摇了摇头,“我没怪你,感情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那时候追你追得很开心啊,没什么谁对不起
谁。”
“杨错……”
赵常乐忽然叫他,杨错忙应了一声,却见她有些苦恼,“我要叫你杨错吗,还是叫你姬错?”
这是他将往事说清之后,赵常乐第一次和他正面说起姬错的事情。
杨错忙回,“都行,随你,你怎么顺口怎么来。”
赵常乐苦恼,“那……还是杨错吧,这么叫了好多年了,我习惯了,改口怕是也改不过来。”
杨错点头,“好。”
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手掌,等着赵常乐接下来的话。
仿佛那是他命运的宣判。
赵常乐脸上的表情并不带任何仇恨,只是单纯的苦恼,像是面对一道极难的算术题一样,不知从何下手。
她想了片刻,才道,“你前世里的我,与如今的我,虽然都是我,但其实是不同的我。”
话出口,赵常乐拍了拍自己的额,忍不住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像绕口令一样。”
但杨错听懂了,点头,“我知道,你们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记忆,还有不同的命运。”
像是同一片土地里种出来的花,微风和细雨的些微差别,都会导致两朵花朝不同的方向生长。
赵常乐点了点头,“所以说……其实你的前世,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故事而已——也许是一个以我为主角的
故事吧。但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到底和我真正的现实不一样。”
“于我而言,你就是杨错,而不是姬错。你是与我从小定亲,你父亲被我父王冤死,你后来灭了我赵国的杨
错。所以——”
赵常乐话还没说完,杨错却像死囚犯得到了赦免一样,“笑儿!”
他扑过来,一把抱住赵常乐,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紧紧勒住赵常乐的腰,“笑儿!”
她终究是,没有将他打入不见天日的地狱里。
终究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骤然被杨错抱在怀里,他的手臂还箍的那么紧,二人身躯紧紧相贴,赵常乐一下子红了脸,有些恼羞成怒,
伸拳去打杨错的背,“你放开我,松手!”
杨错后背伤处被她打到,知道她生气了,只能连忙松手,不知所措的后退了一步,“你……你别恼,我刚才
孟浪了。”
赵常乐没好气,瞪他一眼,低骂一句,“登徒子!”
脸烫的厉害,她想要捂脸,伸出手却发现自己手上是脓血。
这才想起来,方才没注意,竟打在了杨错的背上。
“你背上的伤!”
赵常乐忙冲过去,“你快趴在床上去,让我看看!”
将杨错按在床上,揭开他后背的衣服,赵常乐心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埋怨,“我方才打到了你,你怎
么不喊疼啊,非要自己忍着。”
杨错却摇头,“不疼的。”
他心里开心,怎样都不疼。
赵常乐听他的鬼话,恨不得一指头戳到他的伤处,看他会不会疼的哆嗦。
但到底顾念他伤重,这念头只能想想。
默了片刻,赵常乐忽然反问,“真的不疼?”
杨错不想赵常乐愧疚,柔声道,“真的不疼,别担心了。”
赵常乐一边用帕子给他擦后背的脓血,一边叹气,“好吧,不疼就算了。我小时候磕到哪里,母后会给我吹
吹气,伤处就不疼了。既然你不疼,我就不给你吹了。”
杨错脊背一僵,立刻改口,“疼。”
“特别疼。”
赵常乐此时正给他背上的伤撒药粉,闻言反问,“疼啊?”
她已上完了药,站了起来,对杨错微笑,“那就忍着。”
扭身就出了屋子,不管杨错什么表情。
她的房间被杨错占了,她此时就只能去杨错的屋子睡觉,幸好二人院落只在隔壁,并不远。
沿着回廊,赵常乐走到院子里,发现月色凉如水,温柔的洒在她身上。
她忽然觉得心情很平和。
恩怨情仇都过去了,往后都只是这样安静的夜,就很好。

第 50 章 完结章
心事没了,赵常乐当夜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大中午时才醒来。
坐在床上醒神时,就见屋外丫鬟探头探脑的,不住往屋里看。
见赵常乐醒了,丫鬟忙跑进来,面色有些焦急,“女郎总算是醒来了!”
赵常乐皱眉,“怎么了?”
丫鬟道,“上大夫那边有急事,一早上遣人过来找了您十几次,但因您睡着,就没叫醒您。”
“急事?什么急事?可是他伤势又恶化了?”
丫鬟给赵常乐拿来衣服,摇头,“我也不知,只是没过一会儿就遣人过来找您。若是不急,找您这么急做什
么?若是急事,为何又不许我叫醒您?”
赵常乐也一头雾水,但想起昨日杨错高烧道模样还有他背上的伤口,她也不敢大意,匆匆穿好衣服就出了门,
一路小跑,往杨错院子里跑去,脑子里都是杨错病重的模样。
难道是昨夜伤势又恶化了?
他一贯忍疼,便是身体有些不舒服也不会被人看出来,这样子伤势很容易恶化的。
赵常乐懊悔,她昨夜就该守在他身边的,这样他但凡有什么,她第一时间就能叫大夫过来。
赵常乐满脑子担忧和自责,匆匆跑进杨错屋子里,结果绕过屏风,却看到杨错盘腿坐在床上,松松披着件外
衣,膝盖上摆着一卷竹简,他正认真看书。
他看书的时候眼睫低垂,总好像莫名周身形成了一个结界,有一种生人勿进的气质。
但赵常乐刚进来时,他立刻就抬起了眼,眼眸一亮,“笑儿!”
赵常乐皱眉,从头到脚认真看了好几眼杨错,除了他眼下青黑比昨日略明显些,没看到他身上哪里不适。
他现在还能坐着呢,比昨日趴着的样子好多了。
“你一早上遣人找我十几次,我以为你有急事?怎么了?”
赵常乐坐在杨错床边。
杨错看着赵常乐,神色认真,“是有急事。”
赵常乐开始紧张,“怎么了,什么急事?”
看起来不像他身体有碍,难道是他有什么重要公务?
杨错看着赵常乐紧张的模样,忽然说,“我睡不着。”
赵常乐:“啊?然后呢?”
睡不着,所以呢?急事呢?
杨错然后就不说话,浅色眼眸盯着赵常乐,赵常乐慢慢明白过来,“所以……急事就是你睡不着?”
杨错“嗯”了一声。
“大夫说我伤势严重,要多休息。”
他瞥了赵常乐一眼,竟似埋怨,“可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
赵常乐恨不得给杨错一拳。
这算什么急事,亏她一路上担心这么久。
她又是恼杨错这样骗她,又是恼自己这样容易上当,气了一会儿,决定不想和杨错说话,蹭一下站起来就要
走。
结果没走成。
杨错手疾眼快,一把拉住赵常乐的手,赵常乐身形不稳,被他拉到了床上,直跌到他怀里。
屋里原有个丫鬟在旁守着,大概是没见过男女之间公然这样亲热,没忍住小声惊呼了一声。
杨错闻声抬起眼来,方才对赵常乐时如何含笑温和,此时看向丫鬟时,眼眸却收了笑意,过浅的眼眸就显得
极为冷厉。
丫鬟被他气质唬住,慌慌退下了。
屋里便只剩他二人。
赵常乐又羞又恼,“你做什么,放开我!”
想要从他怀里站起来,杨错却不许,按住她,将竹简撂在一边,然后自己顺势侧过身子,将赵常乐搂在怀里,
二人就一道躺在了床上。
他下巴抵在赵常乐头顶,双臂圈着她,声音低低沉沉,却显得很有倦意。
“我好困,让我抱会儿。抱着你我就能睡着了。”
赵常乐还恼他,“可我又不困!”
“嗯,你确实不困,一觉睡到大中午,完全不管我。”
这小没心肝的。
赵常乐被他忽如其来的指责弄的摸不清头脑,“你睡觉我要如何管你?”
杨错好像是真困了,在她身边拱了拱,二人距离又近了些,“我睡觉,你当然要管我。因为你不在我身边,
我睡不着。”
他声音略哑,显得倦倦的,“你昨夜说,不许我的脚踩在地上,不然以后再不理我,所以我只能在床上,一
晚上我就眼巴巴看窗外,等天快点亮。终于天亮了,我以为你就会来找我,结果呢……你一觉睡到了大中午,把
我完全给忘了。”
杨错磨了磨牙。
赵常乐有些惊讶,“所以……昨夜我不在,你就一夜没睡?”
她以为他伤重,该是很快就会睡着的。
杨错声音越来越低,头渐渐蹭了过来,埋在她脖颈处,“我说了,你不在,我睡不着。”
三年前赵常乐在他面前撞阶自尽,此后他就一直难以入睡。昨夜她在他身边陪着,那是他睡的最好的一晚。
杨错说话时,呼出的气就在赵常乐脖颈上,弄的她有些痒,从脖颈一直痒到了心里。
她也忍不住侧过身子,同杨错额头相抵,伸手拂过他眼下的青黑,声音也软了下来,“那我现在在这里,你
可以睡了吧。”
二人相对侧躺,额头相抵,彼此呼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显得格外暧昧。
杨错忽然觉得有些……燥。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赵常乐,看着她妩媚多情的凤眼,与眼角那颗嫣红摄人的小痣。
他觉得自己更睡不着了。
原本只是想时时刻刻在身边就能看到她的,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他却忽然想要更多。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赵常乐觉得不对劲,她明明是来哄杨错这个大龄儿童睡觉的,结果这人非但没有被她哄困,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一贯是浅色如冰雪般冷的眼,忽然好像喷出岩浆来,变得格外炽热。
赵常乐下意识觉出一股独属于男人的危险性,忍不住往床沿缩了缩身子,“我忽然想起来,我早饭还没吃,
我要去吃饭了——”
杨错却伸手握住她的肩,俯下身,不容置喙的低下头来。
第一个吻,落在她眼皮上,轻轻的,像是一片雪花,很快就融化开来。
极小心翼翼,这一个吻,好像她是某种易碎的绝世珍宝,重一分力都不行。
她忽然就,很喜欢这样小心翼翼的杨错。
这让她有一种被人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的感觉。
第一个吻罢,杨错抬起眼看着她,微微抿唇,打量赵常乐的反应。
如果……她不喜欢的话,他绝对不会再冒犯一点。
可她没有抗拒,眼皮被他吻过,凤眼好似被施了什么咒语,瞬间潋滟生波。
她眼眸扫过来时,杨错只觉得轰一声,什么东西在脑子炸开,口愈干而舌愈燥。
他的手几乎开始颤抖,握住她的肩,虔诚地俯下头,去擒她的唇,撬开她的唇与齿,勾住她的舌。
口齿厮缠,口水吞咽。
唇舌之间,她躲避,他追逐。
赵常乐有些慌了,她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吻而已,双唇相碰即可。
却没想到杨错能吻的这样……色气。
杨错有些忘我,只觉得她唇与舌的触感,比他尝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忍不住想要更多。
赵常乐被他吻的舌根发麻,只觉得从天灵盖一路懵到了尾椎骨,然后就察觉到杨错有些耐不住了,他的手探
过她的背,搂住她的腰,而他的某种反应昭然若揭,她想忽视都不成。
赵常乐立刻僵住身体……二人的关系勉强算是刚刚确立,接吻就罢了,可更进一步的事情……她根本就没做
好这样的反应。
正当她想着如何推开杨错时,杨错却已经先停下了亲吻的动作,一把松开赵常乐,自己躺到床的里侧去,不
敢再碰赵常乐一片衣角。
手搭在眉眼上,杨错深喘了几口气。
作孽啊。
只是一个吻而已,他原也只是想吻一吻她而已。他以为自己是极有自制力的,原来遇上她,什么自制力都不
行。
赵常乐尴尬的要命,脸红的她自己恨不得整个人泡在水缸里,只想逃离。
“你你你——我我我——”
连一句登徒子都骂不出来,毕竟他吻她,是经过了她的默认的。
杨错因背上有伤,上衣质地轻薄又穿的松松垮垮,方才二人接吻,他没敢松赵常乐的衣衫,故此时赵常乐衣
服还是整齐,而杨错的上衣却早在接吻过程中松了下来。
衣领半敞,露出他的锁骨,与修韧的半片胸膛。
女色惑人,男色如何不惑人。
更何况他此时以手遮着眉眼,脸侧泛红,唇角湿润,他就静静侧着身子在那里微微喘气,胸膛上下起伏,让
赵常乐一下子也觉得身上燥热。
杨错的身体反应还没消下去,自觉没脸看赵常乐,心一横,侧着的身子平躺下去,背上的伤触到床褥,疼的
他一哆嗦,这才算是找回几分清明理智。
赵常乐却不知他的用意,见他如此作践自己,什么尴尬暧昧都抛在脑后,忙扑过去拉他的胳膊,“你小心些,
背上还有伤呢!”
她身上的淡香扑面而来,将杨错笼罩。
杨错刚压下去的绮思,瞬间又起来了,再忍不住,将她一把紧箍在他怀中,低声斥了一句,“别勾我!”
声音哑的厉害。
赵常乐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谁勾他了!
杨错耐了片刻,不敢有别的动作,只是又侧过身子来,俯在她耳边,声音又哑,又断断续续,“等归国之后
……就和我成亲,好不好?我要让全国都的人都知道我与你成亲,婚事浩大,红妆十里,树枝缠红,比国君嫁公
主的排场还要大……”
他断断续续的描述,气息喷在赵常乐耳垂上,赵常乐一缩脖子,想起方才的吻。
其实她也是有几分心动的。
她想点头,又觉得自己太不矜持,只好道,“那你可要把家底都掏空了。”
杨错却笑,“掏不空。况且是为了你,便是我把自己掏空了都行。”
这话说出了几分言外之意的暧昧,赵常乐听的耳朵一红,谁知杨错看见她嫣红的耳朵,忽然伸手,捏了捏她
的耳垂。
赵常乐痒的一哆嗦,拍了他狗爪子一道,“不许动我!”
杨错搂着她,低低的笑。
就在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然后就是大夫苍老的声音,“老夫来诊脉了。”
杨错一惊。
自己方才和笑儿调笑时太入神,竟然没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的失误。暗道自己真是孟
浪了。
他愣神时,赵常乐一下子从杨错怀里逃离,站在地上,尴尬万分,“大夫请进。”
谁知杨错却立刻否了她的话,冷斥道,“莫进!一刻钟后再来!”
赵常乐立刻瞪了一眼杨错,“你做什么?”
扭头一看,屏风外大夫被杨错斥责,已经溜走了。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赵常乐脸红的要爆炸。
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偏杨错却非要说什么再等一刻钟。
这让别人怎么想?
肯定私下里会说他们衣衫不整所以无法见人。
杨错看了一眼赵常乐,她衣衫自是齐整,但脸色坨红,眼波里潋滟的水光还没消散下去——这般容颜,被谁
看去了,心底都要痒几分的。
她的模样如一朵盛放牡丹,只等人去采撷。这样子只有他能看,哪怕那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都不可。
赵常乐自是不懂杨错的独占欲,见杨错不解释,又瞪了他一眼。
直到赵常乐脸色恢复如常,杨错才让大夫进屋。
大夫提着药箱,心里只腹诽——现在的年轻人啊。
给杨错诊了脉,见他的伤口正如常恢复,大夫也没有多余的话。
临走时憋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伤势颇重,还是禁欲为好。”
赵常乐:……
这罪名,洗不清了!狠狠瞪了杨错一眼。
杨错觉得很委屈。
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就被勒令要禁欲。
后来因这件事,赵常乐足有三天没有同杨错说一句话,见了他就板着脸,无论他怎么哄怎么求都不行。
**
杨错的体质远超一般人的好,所以他背上的伤好的很快,等伤开始结痂了,大夫诊了最后一次脉,说只要不
剧烈运动,勤换药,日常生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杨错便决定离开此地了。
一来他离国颇久,不可再耽误下去;二来赵常乐身体一直虚弱,这江边小城无论是医术还是草药都无法很好
的调理她的身体。
九月初的一个清晨,当地县令送杨错来到了江边。
码头上停泊着一只大船,这是杨错早就备好的,护卫、水手与伺候的奴仆都齐备。
其实若是他一人出行,一艘小船便可,他注重效率,并不注重享受;但这回不一样,赵常乐在他身边,他为
了照顾她,特地备了这艘大船,让她在船上能如陆地一般自在。
当真是不知要怎么疼她,才能把她疼进骨子里。
晨起的江风还有些凉,怕赵常乐着凉,杨错先将赵常乐先送入船舱里,然后才下船,站在岸边和县令寒暄。
等寒暄罢了,船只起航,杨错返身去船舱找赵常乐,却发现她不在屋里。
他连忙问伺候的丫鬟,才知道她去了船尾。
拿了件披风,杨错匆匆赶到船尾,看到江风吹起赵常乐的衣裙和长发,她整个人像是飘飘欲仙,仿佛会被风
吹走一般。
杨错从背后给她披上披风,将她裹在怀里,有些埋怨,“外面风大,你身体不好,受凉了怎么办?”
说着,惩罚性的捏了捏赵常乐的耳垂。
自从知道她耳朵特别敏感之后,杨错就总喜欢凑近她耳朵说话,又或者捏她耳垂,他爱煞了她因羞恼而偏过
头去时,脸侧浮起的嫣红。
赵常乐果然微微红脸,任由杨错将自己抱在怀里。
她指着岸边的一颗杏树给杨错看,“你看那里。”
杨错伸手握住她的手指,给她暖手,顺便捏了捏她的手,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岸边的杏树,然后目光又收回
来,专心的落在赵常乐身上。
他有些分神,捏着她的指骨,觉得她手指格外细弱,让他忍不住想一一吻过去。
心猿意马的问,“那杏树怎么了?”
赵常乐说,“那里埋着公子息。”
杨错的小动作停了,将赵常乐又抱紧了些,随着她的目光,一起去看岸边那颗杏树。
赵常乐说,“当初我说把他的遗骨埋在江边,县令特来问我,要不要立碑刻字。我说不用,只移植一颗杏树
过去就可。”
“他的宫殿里,过去是有一颗很大的杏树的,春天开花时,他喜欢站在杏花下面,每每我去找他玩儿,我的
侍女看着他,都会悄悄红脸。”
说到这里,赵常乐似低低叹了一口气,“真希望此时是春天,就可以看到满树的杏花了。”
仿佛可以看到杏树底下,青年风流倜傥的模样。
杨错一时不知说什么,默了良久,轻拍了拍赵常乐的肩,“回去不久,我就会上辞呈辞官,然后你想去哪里
玩,我就陪你去哪里。日后我们乘船骑马,总会经过此地,总有一个春日,能看到这里的满树杏花。”
赵常乐轻轻嗯了一声。
江风吹过,少女的红裙与青年的白衣交叠起来,在风里飘扬。
船只随江水远去,岸边,杏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隐约间,仿佛能看到来年的满树浅碧深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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