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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燕春回

姜望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在一个幽暗的深夜里独自前行,跋涉不知多少里,无法计数。
前不见尽路,后不见来途。
外不知此方天地,内不察来往恩仇。
左不见同行者,右不见逆流人。
这种感觉……
像一羽浮沉于海,如一鳞暴晒于岸。
无知无觉,无依无靠。东西不分,南北不明。
姜望一直是一个很坚定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往前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局,他都披荆斩棘,
勇往直前。
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前”。
他只是在走,一直在走。
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他伸手握不到剑,甚至于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手。
当他察觉到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于是也发现,他这时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行走。甚至于这种感受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都不知了。
他只是有这样一个意念——
继续行走。
唯此一念,而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感知。
不是五识皆迷的那种迷惘,而是包括五识在内的一切感知,好像都已经不存在。
无望的跋涉最是艰难,最大的恐惧来于未知。
而这种天地皆暗、此世无光的孤独,如潮如海,几乎要将人溺毙。
每一息都有崩溃之念诞生,于是神魂渐渐消散。像一座高山,不断落石溃土,因而逐渐“消瘦”。
衰草杀秋景,细蚁摧长堤。
“姜小友?”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幽幽长夜有余响。
那是一个极微弱但极绵长的声音,在幽暗的深夜里,本来渺茫难寻。
但无关于发声者的是……
声音本身很执拗地前行,像虔信徒朝拜神祇,一步三叩往圣山,因而终于被“听到”。
虽是空无的世界,声音一旦出现,便即来赴。
是谓“万声来朝”。
这声音唤醒了耳朵,或者在一无所觉的状态下,提醒了听觉的存在。
总之听觉最先出现,声音的世界有了轮廓……
声音本身带来的信息,反馈丰富了所知。
于是一应感知逐渐恢复。
孤独的潮水,退去了。
姜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老脸……
伸手便去摸剑。
“你好点了吗?”
余北斗一脸关切地看过来,很自然地按住了他的手,帮他把起脉来。
“你的伤势很严重啊。”
此时的余北斗,发如银丝,面有玉光,先时狼狈的姿态全都不见了,但眉头紧皱着:“心脏都碎了,怎么这
般不小心?”
语气严厉中还有一点亲切,责怪中还有一点关怀。
姜望有一种很想要呸他一口的冲动,但一时很难想起来,自己那种“很不愉快”的感觉从何而起。
身体刚从那个空无的状态中苏醒,对于信息的梳理没有那么及时。
紧接着便感觉到,有一丝丝、一缕缕的温润力量,通过余北斗的手落进身体,纷似雨落。
他向内视之,当然看到了一团聚在一起、将要崩溃的心脏碎片。紧接着便想起了自己的伤势。
像游鱼归海。
所有的记忆都迅速复苏。
他观察着自己的心脏,看到星光之线似雨飘来,在心脏碎片里来回穿梭……竟然将其慢慢“织好”!
这是一个十分玄奇的过程,星光之线从这个心脏碎片穿梭到那个心脏碎片,两个心脏碎片竟然就融合在一处,
而星光之线也就此消失……
织心如织衣。
似雨的星光之线一根根消失,这一颗已经破碎的心脏,却慢慢复苏,直至强劲有力地跳动起来。
咚咚,咚咚。
统合着血液的流动,向已经僵硬的四肢百骸提供力量。
心源既复,万物新生。
姜望感受着身体里重新涌动的力量,也重新感受着这个世界。
“腿我也帮你接上吧。”余北斗很是关切地道:“你的断腿保存了吗?”
“在储物匣里。”姜望回道。
“拿给我。”余北斗温声道。
姜望自储物匣中取出那只断腿,余北斗伸手接过,二话不说,直直按在了他断腿的创口处。
用断肢撞创口,竟然有一种刀枪对撞的激烈感。
骤生的疼痛让姜望眉头抽搐,但在下一刻,一种温润的感觉就已经取代了痛苦。心脏修复的一幕再次重现,
不多时,断掉的那条腿便已完好如初。
“来,耳朵也给我,我帮你好好治治。”余北斗又道。
姜望依言给了,下意识地道:“谢谢啊。”
话一出口,才感觉有哪里不对……
我腿是为什么会断来着?
“不用这么客气,咱们是忘年之交,朋友间互相帮助。”余北斗随口说道。手上如故施为,为他接续断耳,
心脏、断腿、断耳,依次恢复,身体里累积的其它暗伤,都逐渐消解。姜望的五识也越来越清晰。
“完整”的感觉是如此美好。
让他几乎想要立刻起身,舞一套剑法。
于是眼睛情不自禁地看准了余北斗的咽喉。
“好点儿了吗?”余北斗一脸亲切地笑道:“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不能太冲动,冲动就很容易出事,明白
吗?”
姜望默默地想了一阵,把视线挪开,开始观察环境。
他发现他大概还是在先前的洞窟中,只是此时的洞窟已经大不同。
石柱、血魔、血溪,全都消失不见,洞顶上竟然有一个窟窿,洞穿了高度难计的高崖,透着遥远的天光。
整个断魂峡都被某种力量击穿了!
姜望从地上坐了起来,而余北斗正蹲在旁边,衣摆都拖到了地面上。
他没有看余北斗,而是怔怔看着那个窟窿。
这窟窿只有婴儿拳头大小,洞壁光滑得没有一丝起伏。
没有剑气,没有剑痕。
但姜望仍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这是一柄剑贯穿山崖的结果!
“很可怕吧?”蹲在旁边的余北斗,也抬起头来看那个窟窿,冷不丁出声问道。
他好像完全猜得到姜望在想什么,并肯定了姜望的想法。
此洞乃剑创。
“谁留下来的?”
姜望意识到在余北斗那一掌按下来、自己陷入那种空无状态后,洞窟中又有什么惊人的变故发生。
但问题出口,马上又很谨慎地补充道:“我方便知道吗?”
余北斗却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瞧着那个透着天光的窟窿,自顾自地叹了一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当年纵横时代的飞剑三绝巅,怎么会不可怕?”
飞剑三绝巅!?
姜望心生震动,一时失神。
余北斗转头问他:“你知道?”
“有所耳闻。”姜望迅速平复心情,说道:“听说是横压飞剑时代的三部最强剑术,合称三绝巅,只不知是
哪三绝巅?”
余北斗语带慨叹,似有缅怀,似有伤感:“一者曰,唯我剑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一者曰,无我剑道,
无我故无敌。一者曰,忘我剑道。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他再一次看向那个洞窟顶部的那个小洞,语有余悸——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九大人魔之首,忘我人魔燕春回一剑飞来的结果!”
……
……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山虽缄默,深藏有万钧

“燕春回?”
这名字竟然很温暖,实在不像是一个人魔的名字。
但姜望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飞剑三绝巅中,向前继承了向凤岐的唯我剑道,这是他所知道的。余北斗刚才说,忘我剑道为第一人魔燕春
回所掌。此外还有一门绝巅飞剑术,名为“无我”。
而军神姜梦熊名扬天下的拳术,名字正是“无我杀拳”,王夷吾曾仗之与姜望交锋。
这剑术与拳术的名字如此相似,两者之间,实在难说没有联系。
再联想到向前曾经所描述的,他的师父向凤岐试剑天下,洞真无敌,距离超凡绝巅只差一战。
这一战,其人选择挑战一生道敌。
结果被一拳击碎了性命交修的飞剑……就此身殒。
向前也因为目睹这一战,被击碎了信念,从此浑浑噩噩。
天下用拳者,谁能一拳打死洞真无敌的向凤岐?
在姜望有限的认知范围里,大约只有姜梦熊肯定能够做到,在迷界遇到的那位大武夫王骜,或许也有可能。
难道向凤岐当年挑战的,竟然是大齐军神姜梦熊?
向前将来要面对的,若是这样一个人物,“绝望”二字反倒并不稀奇。甚至是合情合理……
“飞剑三绝巅在现世都有传人吗?”姜望忍不住问道。
余北斗瞥了他一眼:“你好像很关心这个?”
姜望想了想,说道:“如果要收钱,我就不问了。”
余北斗:……
“无我剑道为燕春回所掌,我已经说过了。唯我剑道的传人,乃是曾经洞真无敌的向凤岐,现在是否还有所
传,倒是不知。此等绝巅之术,无从卦算。至于无我剑道嘛……”
他看着姜望:“你当真不知?”
姜望半试探地问道:“与军神姜梦熊的无我杀拳有关?”
“这事你还要问我,看来你在齐国不算是真正的高层。”余北斗笑了:“你能够知道的消息,取决于你真实
所在的层次……咱们的天下第一内府,在齐国虽有三品之职,却还只是一个小捕头嘛!”
“我在齐国入仕的时间还很短,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很正常。”姜望并不受激,只道:“不过我的确没听说过
军神还用飞剑……”
“像这种盖压一个时代的绝巅剑术,自然光彩照人。有的人承其道,继其名,也算煊赫。有的人继道发扬,
人与剑术交相辉映,堪称耀眼。而还有一种人,光芒之烈,能够盖压它的存在……”余北斗道:“姜梦熊就是这
种人。”
他叹道:“在姜梦熊面前,能有多少绝巅之术,值得称道呢?”
姜望完全没有想到,余北斗对大齐军神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虽然也非常认可姜梦熊的强大,却不由得问
道:“绝巅之术,也不值得称道吗?”
“早年间,姜梦熊也是以一柄飞剑纵横天下,游剑列国,同境未尝一败。在天下传名之时,他却认为,飞剑
之术已经被时代淘汰,自己走到尽头将无路可走。于是碎剑为拳,从头修起。弃无我剑道,修无我杀拳……”
余北斗并未继续讲述姜梦熊的传奇,说到这里便话锋一转:“所以说,飞剑三绝巅传至现在,只剩一剑或两
剑,当中无我剑道已绝。”
飞剑三绝巅的无我剑道,果然为姜梦熊所掌!
姜望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向凤岐当年前去挑战的对手,就是姜梦熊无疑。
在飞剑时代,横压一个时代的飞剑三绝巅,本就有那么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从它们的剑道气质,大约就能看
出一二。
尤其唯我剑道,号称唯我独尊。从向前的几次出剑来看,真是锋锐绝伦,挡者披靡。从中大概可以略窥向凤
岐其人。
而姜梦熊直接否定了飞剑之术,甚至于亲手断绝了同为飞剑三绝巅的无我剑道。
掌唯我剑道的向凤岐视其为一生道敌,也就不难理解。
可对当年旁观那一战的向前来说……
余生要以姜梦熊为目标,要怎么才能不绝望?
论实力,姜梦熊是超凡绝巅,在真君之中,亦是绝顶一级。前不久才在剑锋山上,打得夏国鸦雀无声。
论势力,姜梦熊是大齐军神、镇国大元帅、兵事堂之首,代天子掌握九卒第一的天覆军。在齐国这霸主之国
里,仅在齐帝之下。
个人武力和现世权柄,乃至于用兵之能,全都是顶尖层次。
而且这样一个绝顶的强者,还永不停歇,永不满足,敢于在巅峰之时废掉盖压一个时代的剑术,自创无我杀
拳,再攀更高峰。
有这样的勇气已经很可怕,他还有这样的能力,真正走通新路。
这是毋庸置疑的世之强者。
是极目仰望也看不到尽头的高山!
哪有路能至?
怎能不绝望?
所以向前醉倒酒瓮,浑噩度日,实在是看不到任何希望!
但是……
这样一个逃避人生的向前,这样一个颓废浑噩的向前。即使自视为废物,即使好像放弃了自己,却也一直徘
徊在东域,徘徊在距离齐国不远的地方……
那么他心中的那一缕执念,真的彻底死去了吗?
恰恰是没有。
恰恰是他一直视姜梦熊为目标,他才会绝望!
若真的放弃了对姜梦熊的挑战,布下剑阵就能短暂剑隔四象的向前,在哪里不得风光?随便去一个小国,混
个年轻辈第一绝不算难。
恰是有执才痛苦。
而执着于姜梦熊这样的对手,恰恰说明了向前心底的骄傲。
他哪怕低到了尘埃里,心中也住着高山。
高山虽缄默,深藏有万钧。
直到姜望走过,留下一道光,焚起一缕火,点亮了那复燃的心。
于是龙光射斗敢传名。
从此试剑天下,直到有一天——
“东来剑斩生死门!”
“那么……”姜望抚平心绪,抬眼看着洞顶的窟窿,问道:“这是衍道之威吗?”
第一人魔燕春回有真君实力的话,也就能解释当初雍国伐礁为何会无功而返了。若非有衍道境强者的威慑,
以礁国之弱,如何能挡有墨门支持的雍国兵锋?
墨门虽然支持韩煦革新朝政,大规模加注雍国,但肯定还没到随意为雍国投入衍道强者的程度。
毕竟雍国也只是墨门对国家体制的第一次尝试,再怎么舍得,投入也有限度。
余北斗从蹲姿转为坐姿,就那么一屁股坐在姜望旁边,毫无高人形象:“他若只是洞真,如何敢对我余北斗
出剑?”
这话说得很是嚣张。
但姜望只是沉默,不赞同也不嘲讽,看样子并不打算再展开话题。
过了一阵,余北斗主动问道:“你不打算问问发生了什么吗?”
“以前有一位前辈告诉过我。”姜望这才说道:“在我的剑不足以维护我的道理之前,我最好学会闭嘴。”
余北斗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你听进去了。”
姜望语气寻常,看不出任何怨怼的情绪:“哪能不听?”
余北斗笑了笑:“你真是一个很会汲取教训的年轻人。”
“但是为了不像你口里的那位前辈一样,被你以这种方式记住,我想我还是要解释一二。”
他看着姜望道:“燕春回那一剑,神鬼不留,断绝一切生机,我接不住,更不可能护住你。所以我决定先
‘杀’了你,改动你的命数,抹去你的生机……
你大概可以这么理解——
假如你是命运之河里的一条小鱼,当你跃出河面,对命运之河来说,你就已经离开。这一刻的状态与死亡并
无区别。
我所做的事情,就是让你短暂跃出了河面。在那一剑降临时,在命数的意义上,你已经死去了。所以那抹除
生机的一剑落下,却是影响不到你。而现在,我也只是把你重新送回了命运之河。你不是复生,是回归。你并未
死去,只是在命运之河中的这段旅途里,短暂地跳了出去。
现在告诉我——
跳出去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知则易苦

我看到了什么?
姜望想起那无知无觉的一切,想起那巨大的孤独感,想起没有任何方向的跋涉……最后只是很平淡地说道:
“除了神魂逐渐消散的感觉,我什么也没感受到。”
无觉自然也无识。
五识皆空,当然什么都不曾看到。
余北斗沉默了片刻,说道:“就此事我还是需要再向你致歉。虽然杀你是为救你,但跃出命运之河这件事,
本身有着无法避免的危险。尤其是我也必须要身死一段时间,无法看护于你……”
“以命运之河而论,你的一生都在命运河水中,一旦脱离,就是失去了一生。这一生建立起来的所有,包括
见嗅听闻这样的本能,也都消去……身如折翼之鸟,心如离水之鱼……”
余北斗抬眸问道:“那种感觉,很恐惧吧?”
“死生之间,谁能无惧?”姜望的语气很平静:“芸芸众生,我只是其一。”
余北斗忽而笑了:“没有看到好,什么都没有看到是好事。”
他摇头唏嘘:“知道得太多,未尝不是痛苦的症结。”
从他的语气来看,短暂跃离命运之河的那段经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关节。但姜望翻检回忆,只有无知无觉
的一段孤独、神魂逐渐剥离的一段痛苦。
确实并未“看”到什么。
关于帮他躲开燕春回那一剑的办法。
余北斗说得很轻易,理解起来也并不复杂。
但让人短暂跳出命运之河、又将人送回……此等手段,当真称得上神乎其神。
非是一般的真人可为。
在那一掌按下的瞬间,姜望的确又惊又怒,不知余北斗为何突然下手,也深感被欺骗……但彼时所有的情绪
都随着生机一起,被那一掌按灭了。
在一位当世真人面前,他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
“苏醒”之后,伴着感知一起回归的,当然也有愤怒。
只是面对余北斗这样一位实力恐怖的当世真人,姜望不想自寻死路,故而按捺住了。
此时听余北斗说这些话,解释其人并无恶意、并非伤害,忍不住出声问道:“真人既然说接不住燕春回那一
剑,怎么我看您毫发无损?难道方才,真人是陪着我一起跳出了命运之河?”
余北斗看了他一阵,笑了:“你真以为短暂跳出命运之河,就能完全瞒过一位衍道真君的注视?只是因为燕
春回的注意力,全在血魔和我身上,根本没有仔细探查你的状态,也并不在乎你的生死,你的‘死亡’才能够成
立。如果我是带着你一起跳出命运之河,那我们就只能一起死在河岸边。你知道命运之河的河岸是什么模样
么?”
姜望自然是不知的,因而只能摇头。
“最好不要知道。至于我为什么看起来毫发无损……”余北斗依然面上带笑:“你帮我做了什么,你不记得
么?”
“命血?”姜望心念微转,迅速抓到了关键,又问道:“埋在厌点的那团命血并非出自血魔,而是真人您的
复生之本?”
“非也。”余北斗道:“那团命血若非血魔分出,怎么可能瞒得过算命人魔?我这师侄,修为虽是不及我,
卦算之道却是精深,没有那么好欺骗。”
姜望幽幽说了一句:“只有我好欺骗,对吗?”
他这颇具怨念的一句话,似乎完全没能进入余北斗的耳朵,他只自接自话道:“血魔来源古老,乃是灭情绝
欲血魔功代行现世之身。溯其根源太难,要想彻底将其毁灭,也非我所能。燕春回立在超凡绝巅,他的飞剑当世
最强,崩碎神临血躯以化剑,非我能接。但好在,两件事情同时发生。”
“我镇压血魔的同时,也与血魔纠缠一体。那时已做好准备,以血魔为盾。燕春回一剑飞来,只好先杀血魔
后杀我。对燕春回来说,都在一剑之中,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对我不同。”
“血魔伏诛,血魔命血便失主,我早就以魂印潜在其间,你将之镇在先天离乱阵的厌点,正好引发我的布置。
这边肉身被灭,那边就已抽取先天离乱阵的力量,使我借命血复生。”
“也就是说……”姜望难言惊叹:“在断魂峡发生的一切,全都在你的卦算之中?”
“谁能事事算尽?”或许是多少有些歉疚,余北斗这一次倒是很谦虚:“正是因为我在先天离乱阵里有太多
诉求,才不可避免地出现漏洞,让算命人魔有了可乘之机,引导四大人魔聚首,让你陷入生死危局。恰恰是你以
一敌四还胜之,才跃出此局,为我赢得关键一步。”
“原来我这么重要吗?”
“你当然非常重要!”余北斗很热切地鼓励道:“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你自己。你很优秀!”
“然后呢?”姜望问。
余北斗道:“然后我非常感谢你。”
这老相师把胸膛拍得砰砰响:“大恩不言谢,老夫记在心里了!”
姜望面无表情:“……哦。”
余北斗哈哈一笑,戏谑够了,而后敛容问道:“你想要什么回报?”
这是一位当世真人的回报!
此刻随性坐在姜望面前的这个老头,是古老命占之术在现世的最高成就者,能够在同时镇压血魔的情况下,
压制卦师,又在此基础上面对真君燕春回……还有能力干涉命运之河。
绝对是现世最强的真人之一。
他能拿出什么样的好处?他的回报,会有多么丰厚?
姜望不再是不识宝山的乡下小子,齐国国库都已进出过。以他今时今日的眼界,一瞬间就联想到了很多。
余北斗能够给予的好处太多,足以让任何一个神临以下的修士挑花眼睛。
他这个内府境的修士,哪怕是青史第一,也没有瞧不上的理由。
但最后姜望只是说道:“我虽然付了一个刀钱买符,然而您的护身符,是实实在在帮我挡了算命人魔的血占。
这次您虽陷我于危局,却也救回了我。这两件事都是不那么对等的交易,但在我这里,算是扯平了。您只需要把
答应我的酬劳给我就可以。”
他只要他应得的那一份,不多要,不少拿。
除此之外,不想与余北斗有什么别的牵扯。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哪怕余北斗有再多理由。这种没头没脑的所谓“合作”,一次就已经
足够。
他姜望的性命,不会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余北斗尽可以神鬼算尽,但他却无法甘为棋子。再多好处也不行。
余北斗当然听得出来这种疏远。
但脸上没有任何不愉的神色,反倒笑得很是快活:“好,好。沾上我没有什么好事。姜青羊,你是有大智慧
的人!”
“这是答应给你的道元石……”
他伸手往怀里掏,掏了半天后,愣在那里。
但很快又毫不尴尬地笑了:“哈哈哈哈。”
很自然地拿出手来,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缓两天行不行?”
“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觉得我余北斗会赖账?我是那种人?!”
整个洞窟之中,不断回荡着余北斗的咆哮。
“什么骗子?竖子无礼!”
“又不是不给,晚几天怎么了?完全不开窍!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老夫是差钱的人?刚才储物匣和那具肉身一起被击碎了嘛!”
“什么欠条!我辈超凡修士,打什么欠条!?”
……
……
……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卜廉

“这样。”插科打诨一阵之后,余北斗道:“答应你的外楼级道术,本是任给一门,未必能够合用。现在改
为帮你量身定制,你想要什么类型的道术都可以,以此条件与那几块道元石相抵,你看如何?”
“是元石。”姜望提醒道:“而且不是几块,是几十块。”
“我只是说一个大概的虚数,虚数你懂吗?”余北斗瞪着他。
“虚数我懂。”姜望点点头:“就是说着说着,如果我不反对,就变成了实数。”
余北斗恼羞成怒:“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不答应那就缓几天!”
“行吧。”姜望捏着鼻子道。
“还是很会选的嘛!”余北斗瞬间收敛怒容,语气轻松地笑了:“小子,你很有眼光,你绝对赚了!”
“我在齐国有一个商行。”姜望说道。
“嗯?”余北斗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做生意,什么人都有。不是每个人都会讲信用的,契约也不能够规束一切。对于坏账,我已经看到了很多,
也看开了很多。”
姜望叹了一声:“能要回一点是一点吧,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当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余北斗好像完全听不懂弦外之音,还附和着沉声叹息:“这个世界上,
像你我这般一诺千金的人,已经很少见了。所以我为什么这么欣赏你,对你这么大方,你懂吗?”
“……”姜望索性开门见山:“我想要一门追踪类的道术,最好是从神魂之力出发。您有合适的道术吗?”
审视自身掌握的所有,现在移动有平步青云仙术,杀伐有剑术、有火界、有五神通,神魂攻伐手段也补充了
不少,状态道术有声闻仙态、还有五秘藏……
真正算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多少短板了。而姜望目前最想弥补的,是追踪与匿迹方面的能力。
这样下次再追踪阳玄策这样的对手,不至于轻易落进埋伏圈。若被赵玄阳这样的对手追索,或者也能多拖延
一些时间。
追踪与匿迹之能相辅相成,他更倾向于追踪方面的能力,这本质上亦是另一种形式的以攻代守。
而追踪一道,多从五识出发。把握五识线索,追溯根源。当然其中也有很多顶尖的秘法,但难免雷同者众,
容易被反制。如果有可能的话,姜望还是希望能发挥神魂方面的优势。
基于这些考虑,才提出了相当具体的要求。
余北斗并没有怎么为难,沉吟片刻便道:“你现在掌握了什么追踪道术?不妨施展来看看。”
姜望直接屈指一弹,便有烟气凝聚于指尖,拟化为追思草,在空中摇曳。
“品阶比我想象中更低啊。”余北斗随口揶揄:“看来姜捕头缺乏缉拿案犯的经验,齐国的青牌也没有什么
门槛!”
姜望并不吭声,躺平任嘲。入职以来没办过几个案子的他,确实也没有什么底气说自己很担得起腰间青牌。
余北斗嘴上说着,手里也未停,只轻轻一探,便将道术凝成的追思草抓在手中,静静看了一阵。
“这门道术基础倒是很好,有不错的演化空间。我可以加一些想法进去,有一门秘术也能融进去一部分。”
他如此描述着,而后五指微张朝上,拢成了一个“圆碗”。
那根烟气所聚的追思草,就在他的手掌上空静静漂浮。
好像只是漂浮而已,但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姜望凝神细看,才察觉到余北斗的手掌上,有一个透明的罩子,将追思草覆在其间。
以此透明之罩为穹顶,以手掌为大地,俨然形成了一方小世界,是谓天圆地方。独立在此方洞窟内,不与它
处同。
在这手掌方寸之间,事物开始产生变化。
但见碧草转枯黄,凋零又复生。
从一颗草籽,到一缕衰色。
生死轮转于一瞬。
掌中小世界里,上演碧草的一生。
从开始到结束,不断重复。
这是初看新奇,看多了就很是单调的一幕,姜望却看得目不转睛。
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什么,但那一点灵光却总是若即若离,无法把握。他只是单纯地不想错过任何细节,也
直觉自己不该错过。
然后余北斗手一翻。
于是天翻地也覆。
演化碧草的这方小世界,就此消失在掌中。
余北斗把手伸到姜望面前,轻声说道:“接着。”
姜望依言伸手,一个半透明的圆球落在手心,
圆球之中,凝固着一株烟气碧草。
这个半透明圆球有着实质的触感,光滑、清凉。但落在姜望手心后,竟然往“下”坠落,贴着手掌往里坠,
像是落进了水中。
而姜望的手掌,恰如湖面。
小圆球不断下沉,就这样消失在手心,沉没在“水里”。
与此同时,在姜望的心中,一句句道决静静流过。
这已是全新的“追思”,是外楼级的追踪道术!
“如何?”余北斗很是自矜地看着他:“此术在外楼层次堪为绝顶,但有交锋,神魂有察,三日之内不绝,
万里亦追之!你小子赚大了!”
在姜望看来,这门道术与林有邪家传的“念尘”很是相似。不过念尘之术是如心系尘,其根本原理还是在追
踪目标上留下印记。而余北斗重新演化后的追思之术,则是在自己的神魂层面,刻印下对追踪目标的认知,从而
形成神魂层面的感应。
相对来说,念尘之术更精准,能够持续更久。而追思之术更隐蔽。
仔细揣摩过后,姜望点点头道:“还算不错。”
他干脆利落地起身:“余真人,就此别过。”
“欸等等!”余北斗伸手一拉,便将他重新拉回身边坐下:“你这个小年轻,怎么过河拆桥的?我话还没说
完呢!”
在余北斗面前,姜望当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被按在旁边,也只能坐着。但声音却很是淡定,不卑不亢:“我以为我们是钱货两讫,各不相欠。”
“唉!”余北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看来你还是对我有意见,怀恨在心!”
“‘恨’之一字,言重了些。”姜望认真地说道:“姜望只是有自知之明,自认没有能力掺和您老人家的事
情,也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您或许有您的使命和承担,或许伟大高深,但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余北斗镇血魔、诛相师,无疑是正义之举。
但姜望也有自己的人生。他没有长辈,没有靠山,他必须为自己负责。
“明白。”余北斗不再戏谑,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我其实没有别的事情找你,只是想跟你聊几句,大概
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原因……或者你很赶时间吗?”
姜望记得,余北斗视线所落的地方,正是先前血魔和卦师躺着的地方,当然现在什么痕迹都不存在了,全部
消失在燕春回的那一剑里。
此时的余北斗,仿佛剥离了强者的光环,竟给人一种孤寡老人的感觉。
“您想聊些什么?”姜望放松了身体的抗拒,坐姿也舒缓了一些,坦诚地说道:“我现在是以一个晚辈对前
辈的善意,与您聊天。如果过程中有什么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听到的话,我会马上离开。请您理解。”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余北斗自嘲地笑道:“我这种人果然很讨厌啊,因为看得到一点未来,就
肆意摆弄棋局。做一些自以为正确的事情,而罔顾别人的感受……很讨厌是吧?难免让你避如蛇蝎。”
姜望心想,这余真人倒也没有那么不自知。
面上只道:“是我胆小谨慎,倒让真人见笑了。”
余北斗始终看着那一团空无的地面,也不知是在看消失的血魔,还是在看卦师。
对于这两者,他似乎是同样淡漠的。
余北斗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用一个问题,开始了他的故事——
“你知道什么是命占之术吗?”
姜望想了想,摇了摇头。
除了知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占卜之术,知道余北斗继承了此术,别的他一无所知。实在也不知,自己能够就
此和余北斗交流什么。
“命占之术,是眺望未来的术。
在很古老很古老的那个时代,其实没有未来可言,至少对人族来说是如此。
难以计数的人类,繁衍在这个世上。
千万年浑浑噩噩,生生死死如草木一生。
春风催生,野火燃尽。
人类一茬一茬的生和灭,来时不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走时不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去留皆无痕,如此千万年。
在无数平庸的人类中,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了渺茫的天光,和稍微不一样的前路。
于是这个人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往这个方向走……
这就是命占之术的起源。”
余北斗缓声说道:“那个人,名为卜廉。是人皇燧人氏的,主巫祝之事,祷天祈福。因其最早启迪了人皇,
又被称为人皇师。”
以大时代来划分历史,时间的长河是如此涌动的——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现世。
这当中每一个大时代都波澜壮阔,浩瀚无涯。又可以因时因事,具体划分出许多小的时代来。
比如飞剑时代、仙人时代,就都统归于近古时代这个大时代中。
远古时代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也是迄今为止最漫长的时代,其初已不可考,具体经历了多久,无法查证。
彼时人族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天才可以修行。
第一代人皇燧人氏于困顿中崛起,庇护人族,艰难求存。其下有八位贤臣辅佐,共抗恶世。
卜廉正是,德名远布,称为人皇之师。
虽然那个古老的时代信息凋散,许多事迹如烟。但卜廉这样的大人物之名,姜望还是知道的,不由得心生震
动。
这命占之术的来头,当真惊人!
无怪乎余北斗能够上算血魔、燕春回,下算卦师和他姜望,在这断魂峡里算定一切,掌控全局……
这一系列的卦算当然称得上神乎其神,但比起当年卜廉卦算人族未来,启迪人皇,又算得上什么?
以此而观,余北斗这位真人的分量,也需重新审视才对。
毕竟以命占之术的古老,已持续了好几个大时代!
“前辈原是先贤之后,承此无上之术。却是姜望失敬了。”姜望拱手道。
“先者贤,后者未必肖,有什么可敬的?”余北斗很是随意地说道:“命占之术太古老,也经历了太多。它
当然有辉煌的过去……但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在。”
姜望不解:“现在?”
“它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余北斗淡声说道。
这话让姜望尤其的听不懂。
余北斗卦演半世,神鬼算尽,身在世间最强的真人之列,命占之术如此强大,连衍道真君燕春回都可以避过。
何以说……该要结束?
“为什么?”姜望问道。
余北斗笑了笑:“自先贤划分星域,巩固星辰,连因果、合命理,演化至如今。星占之术已成正统,大行其
道。而命占之术,早在这之前,就已是历史的埃尘。”
星占之术成就卦算正统,彻底取代了命占之术的地位。
这是姜望从未听闻过的秘辛,是流动在时光里的暗涌。
是占卜之术的革新,也是这个世界的伟大一角。
但余北斗的这个笑容,明明丝毫不见苦涩之态,甚至可以说是很开朗,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苦楚。
“不该如此的。”姜望诚实地说着内心的感受:“命占之术于人族有大功,不该是历史的尘埃。且它已传承
至今,如何不能继续传承下去?真人您卦算通神,又如何不能发扬此道?”
“年轻真好啊!”余北斗很是开心地笑了。
笑过一阵,他才说道:“万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身死魂灭。
多少丰功伟绩消散如烟。
多少神功宝典失落人海!
该去的总要去,该亡的总会亡。
命占之术凭什么能够例外?”
姜望想了想,宽声道:“毕竟先贤曾以命占之术启迪人皇,于人族有大功德……”
“你可知道,卜廉这位命占之术的祖师,是怎么死的?”余北斗反问。
涉及远古时代的大人物,姜望当然不可能知道。
只能摇头。
“史书不会告诉你,前人不会告诉你,但命运之河记得。”
余北斗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宣告了历史的真相:“卜廉最终为人皇所杀,是谓人皇弑人皇师!”
……
……
……
……

第一百五十五章?错误

人皇之师,位列远古时代八贤臣之一的卜廉,最后是被人皇燧人氏所杀?
这等秘闻,令姜望一时失语。
历代人皇何其伟岸?
燧人氏更是开历史之先河,为人族第一代人皇。
这位伟大的存在。带领人族于困顿中崛起,洞破无边黑暗,宣告了远古时代的终结。
其人伟大如此,自然不能有一丝污点传世。
所以“人皇弑人皇师”,万古不传,不见于任何史书。只今日在余北斗口中,听得片语。
“为什么?”姜望忍不住问道。
失落在时光长河里的历史秘辛,自有其惊心动魄的魅力,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这个世界发展至如今,那些光荣的、伟大的、璀璨的,和那些晦暗的、痛苦的、悲惨的……都交混在滚滚而
流的历史长河中。
人族如何从黑暗的时代走出来,本就是一首伟大的史诗。
今人追溯历史,未尝不心驰神往。
古之英雄,今之巍峨山。
想知道伟大何以成就伟大,想知道今日习以为常的一切,是如何变成的现实。
谁能抗拒对历史的求知?
“人皇杀卜廉,不传于世。在秘传的各类信息里,人皇杀卜廉的原因,又有很多种说法,未见定论。我这一
脉,承命占之术,在命运之河里看到的信息是这样的——”
余北斗说道:“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人族在人皇的带领下不断壮大,开始争取这片天空下更多的权力,与妖
族的矛盾日益加剧……
为人族占卜未来的卜廉祖师,在那个时候耗尽心血,连算九卦,卦卦相同,天命都在妖族。
他笃信他所看到的未来,力劝人皇蛰伏。
但很显然,他所看到的、确信的未来,不属于人皇所期望的未来。
而作为人皇之师,曾启迪人皇、给人族以指引的贤者,第一个窥探命运长河的人类……卜廉在人族中的影响
力毋庸置疑。
于是人皇杀卜廉,自造卦辞,假说卜廉以死为卦,算出天命在人,主动掀起了与妖族的大战……”
余北斗慢慢说完这一段,摇了摇头:“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已是人尽皆知了。”
远古时代那一场大战的结果,自然是人族现世独尊,妖族被赶出世外。
自此开启了上古时代。
在上古时代中期,人皇有熊氏联手三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彻底断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
此后一直到现在,曾经的现世主宰,至今还被挡在万妖之门后,对人族再无实质性威胁。甚至被视为“资
源”,不断有人族大军前去掳掠。
可谓人定胜天。
说起卜廉之死,余北斗语气中并无怨意。他虽然继承命占之术,但更生而为人,无法否定人皇燧人氏的丰功
伟绩。
远古时代那一场大战,最终也证明了燧人氏的正确。
姜望沉默。
历史证明,人皇燧人氏当然带着人族走向了正确的道路。但是在那个古老的时代,卜廉也是竭尽心血为人族
占卜,他也是看到了他所认为的、真实的未来,坚持他所笃信的正确……
而这位先贤的笃定,恰恰指引了他的死亡。
听完这个故事,姜望突然就理解了余北斗所说的那一句——
“在这条路走得越远,越无法摆脱命运。”
是为……卦算的穷途。
卦师如此,远古时代的卜廉如此,现在的余北斗,又何尝不是如此?
余北斗的声音继续道:“卜廉这样的先贤都能死,命占之术又有什么理由绵延不绝?”
“您不是还在吗?”姜望问。
“但命运之河已经在拒绝我。”余北斗脸上依然带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能证得衍道?”
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说道:“非我不能衍道,只是天绝命占,不使我功成!不然燕春回如何,姜梦熊又如
何?”
这个不要面皮的老骗子,狂起来是真的非常狂。
但姜望不能不承认,其人的确有狂妄的本钱。
“我想……”姜望说道:“即便星占之术成了现在的正统,命占之术也依然可以存在。修行之路,本就该是
百花齐放。”
“你真是傻得可爱。”余北斗笑道:“这与一般的修行不同。关于未来,有且只能有一个权威的解释。谁来
解释天意,谁就占据道统。这是占卜一道的残酷之处。”
“所以那些星占之术的传人,一直在追杀您?要把命占之术赶尽杀绝?”姜望问。
余北斗‘呵’了一声:“杀我余北斗一人,有什么用?他们只做一件事,把命占之术逐出命运之河。而这件
事情……在万年之前,就已经成功了。”
姜望难抑震撼之心:“那您……”
如果命占之术已经被逐出命运之河,不得窥看命运,那么命占之术为何还在?余北斗为何还在?为何还能神
鬼算尽?
“我是漏网之鱼,两栖之蛙,游走在水岸之间。”余北斗道:“我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结束。”
我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结束……
这是太冰冷的一句话。
余北斗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平静了。
当初他接受这句话的时候,又是如何呢?
他一直说姜望太年轻,说年轻真好,说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呢?
那个说“燕春回如何,姜梦熊又如何”的余北斗,仿佛只是过往无数余北斗中的一个剪影。
只有浮光一瞥。
现在的余北斗,是可以随时在地上躺下来,讹一两个刀钱的小老头。
姜望认真地道:“您是不世出的高人。单就镇封血魔一事,您就功在人族。我想您不是错误,您是纠正错误
的人。”
余北斗笑了一声:“我倒是不需要你来安慰。且镇封血魔这事,我也不是全心为公。我要借着镇封血魔,抹
去我这一脉的错误,也要借着血魔源头,抵挡燕春回的剑。”
姜望问道:“您说的错误是指……”
“讲讲倒也无妨。”余北斗又看向卦师消失的位置,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我师兄是一个天才,真正的绝世天才,从小到大,都比我耀眼得多……”
“他比我更早认识到命占之术的穷途,知道前路不可逆。而我和他,只是我们师父最后的挣扎。”
“我固守传统,也接受现实,但我的师兄不甘于此。”
“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打破命占穷途的办法,重新解释命运之河。最终以他的绝世天资,在命占之术的基础上,
创造出了血占之术。”
“这血占之术,便是我这一脉,最大的错误。”
……
……
……
……

第一百五十六章?道不同

最新网址:很难想象,被余北斗这种狂妄老头视为绝世天才的人,到底有多天才。
只知道其人的确找到了打破命占穷途的办法,但却造就了他们这一脉最大的错误……
对于命占之术的穷途,想来他们也无数次地占卜过。
不肯面对结果的,却走向了歧路。
所以对于“命定”的那个结果,真的只能接受吗?
“血占之术与命占之术的不同,在哪里?”姜望问道。
余北斗说道:“如果命运是一条长河。命占之术,就是自身跃出水面,在岸边观察长河的流向,窥视其中每
一条游鱼的生灭。
而血占之术,则是基于每一条游鱼和命运之河的联系,杀死其中一条游鱼,利用它在命运之河里掀起的涟漪,
短暂洞察命运之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占之术是命占之术的支流。
最大的不同在于,命占之术以自身窥命河,而血占之术是以人命体天命。”
余北斗的这番解释,简单明了,把命占与血占的异同说得清清楚楚。
“传道”本就是能力的体现,能够把这种级别的道途说得这样清楚,足见他的实力底蕴。是真正可以传承道
统、开宗立派的人物。
可惜命占之术已经不传……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姜望说道:“修命占之术,修为越强,就可以离‘水’越久,观察命运之河更
长时间。修血占之术,修为越强,每杀死一条游鱼,制造的涟漪就可以更大,因此可以看到更多命运之河的变
化。”
余北斗点点头:“恰是如此。”
“命占之术是占卜者自己的冒险,血占之术却是以他人的性命制造波澜。”姜望道:“如此说来……果是邪
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为命占一途开辟了新天地。”余北斗道:“跃出命运之河的过程是危险的,你
刚才也已经感受过。
因为游鱼不能离水,人生而即在命运中,脱离命运之河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几乎每一代,都有命占之术的传人,跃出命运之河后再未能回来。而血占之术,完全把这种危险转嫁了出去
……对卦师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对人族来说,这是一个毒囊。”
姜望默默听着。
“我师兄说,占卜者是先行者,当然不应该牺牲。总有人愿意牺牲,应该牺牲。可人啊,一旦有了牺牲别人
的念头,他的根子就烂掉了……”
余北斗道:“一开始他算卦,会付出合适的价钱,给自愿赴死的人。后来他去抓该死的人,用罪血行卦。可
是谁该死,谁不该死,如何才有一个完全公正的答案?‘该死’的标准不断变化、不断降低……再后来遇到紧急
情况,就随手抓一个人……”
“牺牲谁,怎么牺牲,全由占卜者一言而决。这样的血占之术一旦传下,流毒无穷。以我师兄的实力和心性,
也无法把握自身。世间其他人,又能如何呢?有些笼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这番话,因为他的家乡枫林城,就是这样被献祭出去的……
类比于血占之术,枫林城就是那条被杀死的鱼。
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的时候,也是以庄国的未来为借口。
牺牲自己是一种伟大,牺牲别人,则是一种罪行,无论那理由有多么冠冕堂皇。
“世间恶术,莫过于血占。”姜望说道:“您那位师兄,已经入魔了。”
“我完全相信,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打破命占之术的穷途。他只是不想辉煌的历史谢幕,不想我们这
些人的努力,到头来只是一个泡影。
可是他忘了。命占之术在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帮助人族。
为了启迪人族的未来,才有了命占之术。
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强求别人牺牲。为寻前路先杀人,这样的血占之术,从根子上就是错误的。”
余北斗道:“命占之术他修了三百年,但创出血占之术后,从如履薄冰到肆无忌惮,他只用了三年。当牺牲
别人成了习惯,也就不会自知了。血占之毒,毒在杀死人性。”
姜望沉默。
余北斗的描述,带给了他很多的思考。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有更多不把别人当人看的人。
这一路走来,他看得太多。
修行修的是超凡脱俗,是去芜存菁,是超凡的勇气、责任和悲悯,而不应该是高高在上。
“以效果而论。血占之术不及命占之术看得远。但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往往可以更精准。
以代价而论,血占之术几乎不需要占卜者付出任何代价。
只是站在占卜者的角度来说,血占或者是优于命占的。
损人不利己者,尚且络绎不绝。损人若能利己,万古以来,此术难绝。”
余北斗盘膝而坐,沉浸在往事之中,语带怅然:“血占之术成就的那一夜,我看命运之河,全都沾染了血色。
那时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我必须要纠正它……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我师兄的吗?”
姜望知道,余北斗问这个问题,并不是要一个回答,只是需要倾听。
因而他认真地听着。
余北斗眼眸微垂:“他对我并未设防。”
关于他师兄的死,余北斗只说了这一句。
但所有的复杂和煎熬,都在其中了。
姜望现在当然知道,余北斗亲手杀死了他的师兄,并且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杀算命人魔,要断绝血占之术。
这是余北斗基于命占之术的传统,在人族立场上做出的选择。
可是站在他师兄的立场上呢?
那位绝世天才,只是不甘于命占之术消失,不甘心走到穷途,才试着开创一条前所未有的路。为了走出新路,
他一定也吃了很多苦、付出了很多努力,最后他获得了成功!
他会和谁分享喜悦呢?
他的师父,他的师弟,他以为的同路人……
甚至于他明明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同的路。能够开辟血占之术这样的道途,也应该是一个淡漠世情,视苍生如
草芥的人物……可其人却未对余北斗设防,最终在余北斗的局中死去……
人真是复杂。
复杂的不仅仅是余北斗,不仅仅是余北斗的那位师兄。
包括算命人魔在内,谁能够例外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算命人魔都罪该万死。
但在算命人魔自己的立场上,他师父明明为命占之术开辟了新路,是一个了不起的开宗立派的人物,却被嫉
妒其才华的师叔暗算而死……他怎能不恨?
他一直到死,都盯着余北斗未曾闭眼!
什么“毒囊”、什么“笼子”,他一概只会觉得是借口。
在他的视角里,余北斗就是一个妒贤嫉能的卑鄙小人。
他不惜沦为人魔,不惜以身祭剑,也要完成这一场复仇。
在他随手以人命为卦的时候,在他为求平衡之血、派人血洗青云亭的时候……
他会觉得他在做错误的事情吗?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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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后会有期

类似的问题姜望早已思考过,答案也一直在那里。
他曾经问叶青雨——
“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做错误的事情。这是对的吗?”
叶青雨彼时回答说——
“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错误的手段,不可能成就正确的结果。
这是姜望所一直相信的。
所以至少在此时,在命占与血占之间,他站在余北斗这一边。
他端端正正地盘坐着,看着余北斗。
此刻余北斗的表情很复杂。
种种情绪,混杂一处。
有痛苦,有追忆,有坚决……唯独没有后悔。
像他跟卦师所说的那样,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死他的师兄。
或许对错从来没有唯一的标准。
有时候只是两条道路延伸到了一起,彼此碰撞。
而只有一条路,能够继续往前。
甚至于无关爱恨。
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下去,哪怕是终是要分出生死,哪怕一定会有一个人倒下。
姜望想了想,转问道:“那么星占之术呢?我确实也不是很了解。和命占、血占有什么不同?”
余北斗很有那么一点知无不言的意思,随口解释道:“仍以命运为长河,世间生灵为河中游鱼,星占之术最
大的不同在于——此道先贤锚定了星辰、划分了星域,更革新修行之路,使修行者可以未摘神通而外楼。
命运长河中的一切,都在星辰中有所映照,命途与星光共耀。成就外楼的修士越多,这种联系就越深刻。反
过来,星占之术发展得越深入,人们就越了解星穹,关于外楼的道途也就更稳定、更容易立成外楼……
所以星占之术是会随着修行世界一起发展的,有着无限广阔的未来……因而被各方认可,成就正统。
漫长的历史发展过来,星辰照耀万古,时移岁转到如今。星占之术的准确性,甚至已经超过了命占之术。而
它的占卜难度,却远远低于命占。
即使是从占卜的代价来比较,修炼星占之术的占卜者,也只需在命运长河里仰望星穹,探究计算星辰与命运
的联系,而无需冒险跃出命运长河,更不必靠杀死其它游鱼来制造波澜。”
从余北斗的话里不难感受到,他对星占之术也有着非常深入的研究,表达得非常清楚。
而对姜望来说,了解了星占之术,他也就明白,为什么有着古老荣耀的命占之术,竟会变成历史的尘埃。为
什么即便是余北斗这样的人物,也没有挽回的斗志。
因为确确实实,星占之术已经全面超越了命占之术。还和人族的修行之路联系在一起,相辅相成。
哪怕是余北斗师兄开创的血占之术,也最多只能说是在星占之术的统治下占据一角之地,而断无将其取代的
可能。
从命占之术到血占之术,是道的分岔。
而从命占之术到星占之术……是“道”的革新!
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没有任何人能够置身其外。
只能加入,不可阻挡。
任何挡在洪流前的存在,都会被新生的力量所摧毁。哪怕是余北斗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兄,也没有例外的可能。
就像拥抱太虚幻境那样,姜望毫无疑问也会选择拥抱星占之术。
古老的荣光只是荣光,每个有志于前者,都要坚定地走向未来。
“原是如此!”姜望诚恳地说道:“难怪像您这样的强者,也只能接受现实。星占之术的确是以新革旧,有
太过广阔的前景。”
“呃……”余北斗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年轻人难道不想挑战一下吗?”
姜望很干脆地摇头:“是的,我不想。”
余北斗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你可是古往今来第一内府!非常之人,当行非常之事。演化命占,反革星占,
你觉得如何?是不是伟大的事业?”
先前已经说好,危险的事情不听。
姜望果断起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余真人,咱们后会有期!”
“哈哈哈哈……”余北斗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却也不阻止,只屈指一弹:“把这个带上!”
一枚齐刀钱在空中翻转,划过清晰的弧线,落到姜望身前,被他抓住。
“这是?”
“一份礼物。”余北斗仍坐在地上,笑着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姜望拿住这枚刀钱,暂停脚步,想了想,还是问道:“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您与那位号称洞真无敌的
向凤岐相比,谁更强?”
“难得有人问我这么无聊的问题……”
余北斗想了想,很有些认真地说道:“洞真之境,当以向凤岐杀力第一,直到现在我也没看到谁能超过他,
可能要再过十年,才有后来者……而我于洞真境算力第一,往前数千年、万年亦如此。狭路相逢,方寸之间搏杀,
我大概不如他。双方拉开架势,以天地为局,互分生死,他一定不如我。”
“前辈之强,叫晚辈高山仰止。”
姜望小小地吹捧了一句,然后道:“还有一个问题……”
他摇了摇手里的刀钱:“我之前就想问,这枚刀钱是通过什么方式寻到我的?”
问这个问题,是想找到解决的办法。
在他躲起来的时候,他不希望自己能被任何人找到,这跟余北斗是好是坏、有无善意都无关。
“哦,它啊。”余北斗随口道:“是通过姻缘之线。”
“啊?”姜望大惊失色。
“啊不对,寻到你是通过因果之线。我们有赎买护身符的因果……”余北斗促狭地看着他:“怎么,一个口
误把你紧张成这样,有心上人?怕我乱点鸳鸯谱?唔……”
他彷似来了兴致,伸出五指来,微微错开:“让我来算算是谁。”
“告辞!”姜望一拱手,发尾在空中甩过一道直线,转身大步离去。
涉及因果,绝非他能够解决的问题,只能留待以后。
且余北斗也暗示了,双方因果已清,大约是不会再找他。因而他也懒得继续再留在这里,让人揶揄。
仍坐在地上的余北斗,看着这个匆匆离去的年轻背影,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声久未歇。

第一百五十八章?谁能算尽

老人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洞窟里,回音几转。
他笑得应该是极畅快,但……
悲如枯枭。
命占之术要恢复荣光,就要掀翻星占之术。甚至于,因为星占之术与现世修行体系的叠合,它还要打破现有
的秩序。
或者可以这么说……至少要制造一次世界范围的灾难,扰乱已经锚定的那些星辰,才能看到那么一点点希望。
余北斗不会这么做,所以他选择接受最终的结果。
他开玩笑地问姜望要不要试一试,是因为这位青史第一内府还很年轻,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或许真能找到
它路。
但姜望很认真地拒绝了,他也就罢了。
命占之术挣扎到现在,已经牺牲了太多,实在没有必要牺牲更多。
他大笑。
与其说是在笑那个窘迫离去的年轻人,倒不如说是在笑自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笑罢,也就罢了。
余北斗把张开的五指收拢,拂乱了那一卦,仍看着卦师消失的位置,终于不再遮掩哀伤,喃声道:“你既想
杀了我,又想借血魔之源,圆满你的血占之术——哪有那么容易?”
“我师兄留下的方法,他有机会做到,你却差得远呢。小风。”
“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是我还是血魔之源,又怎是你能算计到的呢?”
“甚至就连我……也不能事事算……尽!”
落下那一个突兀加重的“尽”字时,余北斗的左眼蓦然圆睁,翻为血红,血丝以瞳孔为中心,向四方放射,
形如花开,状极凶戾恐怖。
但立刻就有一个黑白分明的八卦图案出现,压在左眼之中,将那奔涌蔓延的血红色压下!
如花瓣绽开的血丝,一点一点被逼回去。
这只眼睛里的血色,如潮水奔流,不断涌动,不断冲击……却始终冲不破八卦图案的防线。
最后终于僵持着平静下来。
但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怎么样,这具身体,好不好用?”
血魔的声音!
在整个余北斗同卦师的对局之中,血魔因为一开始就被余北斗镇封的缘故,几乎没有体现出什么存在感。
但能够牵制住余北斗绝大部分的力量,它怎会弱?
从容国一路逃到断魂峡,才被余北斗镇住,它怎会简单?
能够传承万古,叫人溯源难及,它怎会没有手段?
血魔不该被小觑!
卦师以顶级神临的修为,妄图将血魔和余北斗一起算进去,他也的确做了许多布局。
带来了四大人魔,埋下了郑肥李瘦两枚作为替死的棋子,还布下了祭血锁命阵、带来了古老石祭台……
在这些手段被一一化解后,直接自杀,引来燕春回一剑,要和余北斗同归于尽。
他视被余北斗镇压着的血魔为无物,以为凭借着师父留下来的办法,就能轻松溯源,圆满血占,登临洞真。
却忘了,能够在如此恐怖的余北斗面前,为他制造机会……这样的血魔有多恐怖。
余北斗几乎算尽一切,在每一步都完成了对卦师的压制,可对于血魔,他其实也不够了解。毕竟血魔的源头
太古老、太神秘,即使在命运之河中,也没有太多痕迹。
借血魔之命血复生,怎会没有代价?
被燕春回一剑杀死的血魔,只是那个名为刘淮的傀儡,血魔真正的源头,却还在那古老的地方窥视人间!
甚至于现在可以说,那一团分出去的命血,就是血魔之源将计就计,故意留给余北斗的布局机会。
要寻找代行现世之身。
一个刘淮,一个静野,甚至那个以强大意志压制血魔功的阳建德,怎么比得上当世真人余北斗?
血魔之身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地拦在余北斗之前,被燕春回一剑摧灭,看起来是被余北斗当做了盾牌,实则也
是为了保住自己。
卦师希求燕春回剑灭余北斗,余北斗求一个以血魔命血复生,血魔求的,却是以命血复生后的余北斗!
三方各有诉求,各留手段,碰撞在一起,直到此刻,仍未终局。
正是察觉到了身体的隐患,余北斗才忽然话多起来,要和姜望聊聊。
他表面上是在聊天,实际上是在准备应对的后手。血魔始终潜伏,也只是在等待时机。
姜望一走,碰撞即刻发生。
而此时此刻,面对左眼深处传来的这个声音,余北斗仍是端坐不动,颇见从容,只道:“我感觉还不错,不
知阁下能否割爱?”
血魔的声音道:“割舍一时容易,割舍一世难。”
“为什么你不试试看呢?”余北斗追问:“你不放弃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很适合放弃?”
“哼哼。”血魔不理会他这些无聊的怪话,只问道:“刚才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人道之光?”
“不错嘛,这也看出来了。”余北斗阴阳怪气地道:“看来沉睡这么多年,没有把你的脑子睡坏。”
姜望的身上,有一点人道之光。是他在观河台夺魁时,所受先贤遗志的奖赏。或者说,是一种认可。
身有人道之光,若是为君,国运昌隆,若是独行,能攀高峰。
余北斗还有一步棋,正是依托这一点人道之光落下,可惜最后未能发挥作用——既然被血魔看到了,不能发
挥作用也是常理。
“哦?”血魔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本座是谁?”
“你猜我知不知道?”余北斗反问。
“你既知道本座是谁,怎敢对本座如此无礼?”血魔的声音似乎十分愤怒,咆哮了起来:“卜廉都不敢这么
跟本座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喂!喂!”余北斗不满地拦道:“怎么还喊起来了?入戏不要太深好吗?真把自己当什么远古大人物
了?”
“嘿嘿嘿。”血魔的声音又笑了起来:“人道之光都没有点亮他,你还不明白结局吗?”
余北斗的面色沉了下来:“在命运之河,果然是你做的手脚!”
血魔的声音回道:“本座有没有做手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面对现实?能不能够接受结果?还是说
……卜廉的死,从来没有让你们这些人汲取到教训?”
余北斗冷声道:“我在历史长河里深刻汲取到的教训,就是不能让你们这些东西活下去。”左眼的八卦之下,
血光开始闪烁。
血魔的声音道:“果然……人在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不能从历史中得到什么教训,这是存在于你
们本源深处的劣根性。只有将你们抹去,此世才有大清净!”
“看来睡得久了是容易做梦啊,那你继续……”余北斗伸出左手食指,一指头插进了左眼里!
“去做梦!”
整个左眼都被穿透,什么血光和八卦,全都散去,只有鲜血横流。幽暗的崖壁洞窟中,唯有燕春回那一剑留
下的窟窿,引来一线天光。
就在这线天光之前。
白发披肩的老人,席地正坐,左手食指贯进左眼内。
整个左眼都被穿透,眼球被点爆。什么血光和八卦,全都散去,只有鲜血混合了眼球粘液,四下横流。
而血魔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
“好。咱们有的是时间……”
直至不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

妙曼的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似乎于睡梦中,仍在忍受某种痛苦。
年轻的男人慢慢走上前去,探出右手……
砰!
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五脏六腑,散了架般。
体内道元涣散,脖颈也被两根手指紧紧捏住。
男人的脸迅速涨红,瞪大了眼睛,看着压在身上的、那个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
“燕……燕……”
揭面人魔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看到都是各种各样的伤药,于是轻轻松开手指,但眼神依然冰冷:
“你想干什么?”
“你好像……伤得很严重。”年轻的男人说道,声音透着紧张不安:“我想……帮忙。”
“小废物。”揭面人魔嗤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回床榻,带着些调笑的语气:“你能帮我什么忙?”
雍国青云亭曾经的弟子梁九,静静躺在地上,仍陷在那种濒死的战栗感中,不能挣脱。
燕子扭身在床榻上坐了,妙曼的身姿静止成一道曲线。后撩长发的同时,将沁出后脖颈的虚汗抹去,不着痕
迹地收回玉手,落在膝上。
语气娇柔:“傻瓜,还躺在那里做什么?”
梁九一激灵便爬起身来,踉跄的脚步撞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又惶恐地停住了。
“干嘛呢?”燕子嗔怪道:“你怕我呀?”
“不,不。我喜欢……喜欢。”梁九赶紧贴上前去,哆哆嗦嗦地便往燕子身上爬。
他伸手想要去解衣领扣子,却解了半天都没解下来,手背反而碰到了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具。
“啪!”
燕子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抽飞,扇得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扫兴的东西!”
冰冷的声音里蕴着怒意:“别人二十几岁风光无限,你二十几岁像条狗!做狗也做不好,笨手笨脚!”
梁九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停下来便赶紧翻身跪好,低垂着头。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挨巴掌。
他也不知道燕子说的别人是谁,更不知道她其实说错了,那个姜望甚至还没到二十岁。
他只是低眉顺眼,蜷缩着早已被磨灭的精气神,小声道:“对不起。”
“唉……”燕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又软化了些,起身走到梁九面前,慢慢蹲下来,香风拂过他的鼻端,玉手
摸着他的脑门:“姐姐是真心喜欢你,真心待你好,可你这个样子,怎么跟在姐姐身边?姐姐天天都在教你,天
天都在教你,你争气一点,好吗?”
梁九又恐惧又羞愧又慌乱,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的声音:“嗯。”
燕子伸手,把他拥进了怀里。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都感受到了一种彼此需要的温暖。
恍惚也是爱情。
……
……
星月原战场,聚集了象旭两国大军。
象国领军大将,乃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旭国领军者,是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
两位都是一时名将,也是两个国家最拿得出手的兵法大家。
但明眼人都清楚,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他们。
两位当世名将真正起到作用的,其实只有一个名头。让国人相信,象旭两国大军,是为本国利益而战。
充塞在战场上的,齐景以及各自属国、附庸国的大量年轻天骄,才是这一战要验的成色。
林羡作为容国第一天骄,在本国自是风光无限,但放到星月原并不显眼。
鲍伯昭、朝宇、谢淮安、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晏抚、田常、文连牧、高哲……
仅齐国到达战场的年轻一辈,就是人才济济、耀眼夺目,根本没有那些东域小国天骄露脸的余地。
且因为容国在黄河之会表现出来的小心思,在星月原会被敲打,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所以林羡自到星月原后,低调非常,未有调令,绝不出营。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还是避不过去。
这一日军议过后,方宥几乎刚刚宣布散场,林羡便已经低调地起身离席,自往营地而去。
行不得几步,忽见人影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便拦在面前。
其人鼻宽眼阔,衣着富贵,面有骄色。
视线落下来,颇有些眼高于顶。
“你就是林羡吧?”这人问道。
林羡表情平静,点头致意:“见过高哲高公子。”
高哲比他高过半个头去,饶有兴致地垂眼看他,有一种猫戏老鼠的从容:“你认识我?”
面对这位静海高氏的继承人,林羡姿态放得很低:“小国不敢不敬大国,齐地诸天骄之名,林羡是做过功课
的。”
“啊哈?”高哲左右看了看,笑道:“这人的姿态,可跟传言中不同啊!”
就在不远处的晏抚出声道:“高兄,停在这里做什么?我还有一门道术要与你讨论呢,咱们先去我营中聊
聊!”
“欸,不急这一会儿。”高哲一摆手,并不肯踩晏抚架的梯子,仍瞧着林羡:“听你们容国人说,姜望失踪
之后,你林羡就是东域第一内府?”
高哲要找麻烦的姿态已经非常明显。
路过的王夷吾、文连牧等人,此时也停步也看了过来。
重玄胜和李龙川走在另一边,却并不说话。
李龙川是和高哲没什么交情,重玄胜则是一抬眼睛就瞧出了高哲的心思,懒得费力气。
高哲如今巩固了家族继承人的位置,心气也跟着高了许多。来这星月原战场,本就是为了镀金扬名。最好的
办法当然是战场扬威,但踩一脚上过观河台的林羡,却也是办法之一。而且安全,稳妥。
鲍伯昭、朝宇等人事不关己地走远了,尤其鲍伯昭,自觉这些都是弟弟辈的人,鲍仲清才应该跟他们是一堆。
重玄遵连星月原都不屑来,他鲍伯昭平时也颇为自矜,跟这些弟弟辈的家伙保持距离。
此外如旭、昭、弋、昌等小国来的天才,则根本不敢靠拢,只远远看着。
这么多年轻一辈的天才在场,谁肯丢了颜面、弱了气势?
想来免不了斗上一场。
但被高哲堵住了去路的林羡,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淡声道:“我从未说过这话。”
“哦?”高哲并不意外林羡会认怂,但意外他怂得这么快,怂得一点挣扎都没有,往前半步,不怀好意地逼
问道:“那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问你一句,你发自内心地认为,你比之姜望如何?”
林羡抬起眼睛,左右看了看,在东域各国年轻天骄的注视下,很平静地说道:“我林羡,愿为姜青羊门下走
狗。衍道之前,不敢比姜望!”
此言一出,那些嘈杂的、喧闹的、不安的……全都沉默。
全场寂然!

第一百六十章?非无傲骨,不傲姜望耳

列国天才人物,哪个不是有心气的?
一日不如,未必千日不如。
哪怕当场输了,想的也是来日必还。
这是少年的心气,更是天才的傲骨。
若失无敌之心,不能有无敌之势。
倒是很少有谁对同辈拜服至此,竟说出“愿为门下走狗”这样的话。
没人觉得林羡能够成就衍道,那么他说的“衍道之前,不敢比姜望”,几乎就是限定了此生。
要说林羡是个软骨头,他在观河台上与夏国触悯相争,从头血战至尾,可未曾后退半步。
可若说他是个硬汉,又为何对姜望推崇至此?
把自己放得太低,而把姜望摆得太高!
很多没有亲去观河台的人,不由得重新审视结束未久的那场黄河之会,号称能挤进历史前三的内府场,是不
是比想象中还要精彩?
姜望这位黄河魁首,是不是超出了想象的强大?
“哈哈哈哈。”高哲笑得很是舒爽:“作为姜青羊的好友,我不得不认可你的眼光!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想
来容国的那些流言,非你所默许!”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兼着姜望好友的身份,表示了“谅解”。
而林羡看了他一眼,只是很平静地问道:“高公子还有什么事情吗?”
“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在旁人看来,或许很夸张甚至谄媚。但对亲眼目睹那传说一战的他而言,成就青
史第一内府的姜望,无论怎么推崇都不为过。那已是他此生追逐的背影……容国人为了挽回国民信心,在姜望失
踪后的确传出了很多声音,是时候该清醒了!
自我欺骗不可取,愈是弱者,愈该正视差距。
所以他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公开表态。
他说的是心里话,所以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至于别人怎么看,他并不在意。
出身容国这样的小国,所受的歧视和鄙夷,还少了吗?
至于高哲的认可……
只能说,随这人开心吧!
高哲自觉是打击了容国天骄的嚣张气焰,代表齐国敲打了容国,此刻顾盼自雄,笑问道:“林兄弟这般有眼
光,那你觉得,我比姜望如何?”
此问一出,晏抚第一个走开。与姜望交好的这群人里面,本也就他和高哲算是有交情,但这交情要说多深也
未必。
晏抚行事温和,待人大方豪爽,在临淄公子圈里,跟很多人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这些关系里,自也有个亲
疏远近。
是姜望帮他解决了姜无忧的麻烦,是姜望陪他去扶风柳氏。关系却不是高哲这等酒肉朋友能比。
他豪掷千金,对谁也不吝啬,但心中自有一杆秤。
在他看来,高哲已经是膨胀得太厉害。以前屈居家族次位时,尚能保持谦谨。如今坐稳了家族继承人位置,
就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
借齐国之势、姜望之名,压了林羡还不够,还想趁机抬自己一脚?
这不是朋友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一个足够清醒的人能说出的话。
只能说……不可深交。
所以他用离开来表明态度。
同样听得此言,李龙川剑眉一扬,重玄胜则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而与高哲相对而立、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林羡,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就走。
高哲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姓林的你什么意思?”
林羡脚步不停,只将话语丢在身后:“我不知道姜青羊为何会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更不知道,你拿什么跟他
比。”
“那你觉得……”高哲看着他的背影,阴恻恻地威胁道:“你比我如何?!”
林羡猛然回头,眸如冷电:“星月原大战方起,同阵操戈不为美,此战之后,你大可来找我,让你走过第二
合,都算我林羡输!”
出身小国,面对霸主国的世家天骄……
其人狂妄也如此!
全场皆惊!
林羡果非软骨头。
原来他不是不傲,只是不对姜望傲!
文连牧在场边,不由得眼神微凝。
林羡身怀无拘这样的顶级神通,又个性坚忍,刀法卓异。作为天覆军随军文书,他是认真研究过其人的。毕
竟东域未来几十上百年,绕不过这些天骄去。
姜望虽在观河台夺魁,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内府。也不是完全没有超越的指望,不该叫林羡仰视至此才对。
那么……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吗?
姜望失踪的这段时间,躲去了容国?
黄河之会后,姜望到底又进步到了什么程度。
才让林羡有一刀败高哲的自负,却完全没有与其相较的心气?
他不由得,看了王夷吾一眼。
其人立如标枪,面无异色。似乎并不觉得……林羡这话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是了,骄傲如王夷吾,唯一认可的同阶对手,就是姜望。那么以自身为比的话,无论给姜望什么样的赞誉,
他恐怕都是认可的……
在他眼里,何止高哲不堪一击,恐怕林羡也不值得出拳。
甚至于他停下来旁观这场纠纷,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姜望”二字罢了。林羡高哲,何值一眼?
这种无敌的心态,是文连牧所羡慕的,却也让他生出隐忧。今日之王夷吾,不输给当年同阶段的姜梦熊,可
当年姜梦熊同阶能无敌,今日却有姜青羊!
一旦王夷吾有一天认识到,他永远也追不上姜望了,他会如何?他能像林羡一样,坦然正视差距吗?还是说
……会从此一蹶不振?
文连牧很快在心里斩灭这个危险的念头。
不会的……无论姜望又做出了什么事情,也不可能把王夷吾拉得那么远。也许只是因为林羡自己,少见多怪。
这样想着,文连牧忍不住又看向林羡。
其人势如沉渊,卓立于场内。
怎么看,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自称姜青羊门下走狗的林羡,对着高哲却口出狂言,自诩不需第二刀,丝毫不给静海高氏面子。
高哲一时被架在台上,上不得,下不得。此来寻衅,不过是借势压人,真论本身修为,他拿什么上观河台?
他真能跟林羡斗吗?真能扛得住林羡第二刀吗?
稍一迟疑,林羡却已大步离去了。
咬咬牙正要放些狠话,又觉得此时说什么也都晚了。
他回头去看晏抚,晏抚早已不在。
再去看重玄胜、李龙川,却只看到两个离开的背影。
想他堂堂静海高氏的继承人,齐国新晋豪门的公子,何以踩一个小国之人,还如此大失颜面?
高家终是最硬的关系在宫闱,地方上也是近几年才开始经营,在军中没有什么根基。此刻身在军营中,无论
是李龙川还是重玄胜出面,都不难强压容国方面,叫林羡低头,可现在他们分明是不打算管这件事情……
他们有怨气?
他们哪来的怨气!
他高哲与姜望怎么说也是兄来弟去的,一起吃过多少酒,扯个虎皮、借点名声,有什么紧要?何至如此?!
晏抚、李龙川、重玄胜这些人……仗着家世,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他!永远围着姜望转,常常忽视他的感受。
一会问姜望要不要这个,一会问姜望那个好不好,从来没人问他怎么样。一起逛青楼、吃酒席,他永远像个边缘
人物,永远像是公子哥身后的小跟班。
以前如此,现在成了高氏继承人,还是如此!
他看向周围,感觉好像每个人都在嘲笑他。
可诸小国的天骄离得尚远,离得近的……他是能迁怒王夷吾,还是迁怒文连牧?
“呵,也是有意思。”最后他只能这样冷笑了一声,独自离去。
可是在这之前,“观众”早已散场,没人瞧他表演。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在追思

“有意思。”
同样的三个字,在重玄胜嘴里说出来,就带了几分轻松和戏谑。
十四仍是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李龙川走在旁边,随口接道:“重玄兄是说谁?”
重玄胜似笑非笑:“都有意思,”
李龙川摇了摇头,叹道:“确实没有想到,高哲会来这么一出。往常一起喝酒吃肉,他不像是这么没有分寸
的人。”
“你太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在静海郡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万年老二翻了身,自然不可一世。”
当初灭阳之战结束后,饼是重玄褚良分的,给了高家一个镇抚使位置,因此两家有了交情。重玄胜也是这样
与高哲接触起来,算起来这也应是他的经营之一,
但此刻说起有些‘失控’的高哲,他的语气仍是非常轻松:“在不同的位置,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才
是大多数人的面貌。像姜青羊那种蠢到一根筋的,能有几个?”
“哈哈哈哈。”李龙川笑了起来:“这话我可不保证姜望听不到。”
“呵,我会怕他?”重玄胜随口嘴硬了一句,便很是自然地挪开话题:“这个林羡不简单。”
“是。”李龙川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的实力比起观河台之时,又进步良多。”
李龙川身怀烛微神通,对林羡实力的判断当然是很精准的。
但重玄胜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他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实力。”
“也是。”李龙川英眸微动:“此人能够在高哲一句话后,就迅速判断出高哲与姜望的交情并不牢固,与咱
们也出现了裂痕,并且果断踩高哲立威,一扫进星月原以来被打压的势态……其机敏、其果决,都非常人,倒不
仅仅是实力超群。”
“哈,跟你说话是轻松啊。”重玄胜笑道:“比跟姜望说话容易多了!”
李龙川亦笑:“背后踩人一时舒爽,要封我的口可不便宜。”
“林羡这个人呐。”重玄胜又很自然地把话题带回来:“毫不扭捏地推崇姜望,既摆脱了狂妄的名声,又降
低了自己的威胁感,是为清醒自持。抓住机会就锋芒毕露,硬顶高哲,是为果敢自信。在如今星月原的这种局面
下,还能不落威风,不失国格,此人已有持节之才!”
使臣奉命出行,必执符节以为凭证。
能代天子出使他国的,必是一等良才。
要内不违君命,外不失国格。
重玄胜这话,已是极高的赞誉。
而李龙川只是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林羡的表现,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容国暗中培养内府天骄多年,以期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结果正赛都没打进去。现在又被逼得把国内第一天
骄派到战场上来,从头憋屈到尾,不被鄙夷是不可能的。
林羡却借着高哲挑衅的机会,一举扭转了形象。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同样的条件下,都很难做得更好了。
或许……
李龙川想到。如果异位而处的是重玄胜,恐怕今日高哲的行为就是被提前设计好的,大约还能有更好的表现。
如果异位而处的是姜望,那么容国在黄河之会就已经成功了……
以此而观,林羡虽是良才,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现在只好奇……”
重玄胜抬眼看向远处:“姜望又做了些什么,才让林羡这样的良才,推崇至此?”
战争开始,太虚幻境已被屏蔽,所以他无法及时与姜望取得联系,并不知道姜望的近况。在林羡今日开口之
前,他都以为姜望还躲在哪个地方修行。
“想来……”李龙川亦遥望远处:“又是风云际会时!”
姜望从接到调查黄以行案的任务起,就一路风波不断,从齐国一直到景国,从卖国之名,到通魔之罪,从平
等国到赵玄阳……可以说步步惊心,到最后也是搅动了天下风云。
甚至于星月原这一战,就是以他失踪为引。
作为姜望的朋友,同时又是石门李氏的出身,姜望安然的消息对他来说并非秘密。他也很好奇,姜望到底是
做了什么,才让林羡推崇至此。
只恨身在战场,不能立即去寻来相问。
……
……
千种人有千种心思,姜望并不知道在大军集结的星月原,人们在如何谈论他。
辞别余北斗、独自离开断魂峡的他,立在峡谷口,听着身后穿峡而过的风,一时按剑欲啸。
最终按捺住。
险死还生的经历并不美妙,身在局中无能为力的感觉也很不好受。
回望断魂峡一眼,他竖起食指。烟气凝成碧草状,脱离指尖,摇曳生姿。
余北斗帮忙推演后的追思秘术,号称“但有交锋,神魂有察,三日之内不绝,万里亦追之”。
是基于神魂层面对追踪目标的认知,刻印下来,形成神魂层面的感应,从而完成追踪的可能。
从实际使用的角度来简单描述,就是在自己的神魂层面,刻印下目标神魂的相关特征,从而形成一种类似于
“子体”与“母体”之间的感应。
以这个角度而言,此术仍名追思,取意游子思归,倒是非常贴切。
他于此时用此术,当然是为了追索揭面人魔。
四大人魔杀其三,仍有不美。
正所谓除恶务尽,既然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倒也不妨来一次逐杀!
追思秘术升华,已是在燕子逃离后,但在其人逃离之前,姜望就已经做好了神魂搏杀的准备,乾阳之瞳都已
开启,对她的神魂有着较为清晰的了解。
此刻重新“描述”,倒是并不困难。
唯独需要考虑的是时间和距离。
因为每个人的神魂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且这种神魂层面的感应并不稳固,所以它最多只能持续三天时间,并
且有一定的距离限制。
目前来说,距离的限制取决于姜望自己的神魂力量。
指尖追思草现,草叶之上,叶脉移动,隐约形成了一个女子虚影。
不细看倒是看不出来,但它便是凝聚了揭面人魔神魂特征的神魂印记。
追思第一步已成,接下来便是看它与“模仿”的神魂本体之间的感应。
时间太久不能成功,距离太远也不能成功。
草叶摇曳一阵,轻轻倒下,指向东南方!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往者可追,来者可及。”
姜望拔身已起,穿云掠空而远。
只留下青衫猎猎的声响,似与这千万年不变的断魂峡凄风,应和了一声。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规天

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东南之域,天刑崖。
此崖北望强齐,西瞰大夏,南峙祸水,东临瀚海。
其高岸世间,少有外人至。
三座威严的法宫,便矗立在此崖之上。
是日如常,仍是“海浪击崖壁,山风撞仪石”。
所谓“仪石”,乃是天刑崖独有的一种石头,散落山崖,随处可见。有着各种不同的外观,但底座一定是方
方正正。它与一般石头最大的不同,在于每当有风撞来,这种石头都会发出齐整的声响,像是一个人在大喊——
“威”。
人们认为它维护了天刑崖的威仪,所以给它定名为仪石。
也名“声威石”。
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白发老人,自高空落下,沿着山道前行。
放弃了飞行,在宽阔严整的山道,拾阶而上。
一抬头,便看到一座法碑高耸,无云敢绕。
法碑上的字似铁画银钩,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深邃醒目,好像留痕不在碑上,而在天地中。
字曰——
“天可刑,地受法,人须在规矩之间!”
这十三个字自上而下,立在天地间,如金宪玉章,有着不容触碰的威严。
它代表着法的精神,是三刑宫万古以来贯彻的意志。
就在独眼老人抬头看碑之时,一个一板一眼、如刀刻斧凿的声音,似从九天落下——
“余真人!此为何来?”
现世顶级相师、现世命占之术最高成就者、当世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依然保持着抬头看碑的姿态,出
声问道:“敢问剧匮真人,何为法?”
在鼓荡的山风中,那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回道:“公正。”
余北斗问:“世间有不公、不正,逾矩者,我当问谁?”
那声音问道:“涉一人?一地?一宗?一国?”
余北斗咧嘴一笑:“涉当世最强之国,古今第一内府!”
那声音沉默了一阵,道:“请上规天宫。”
又补充道:“余真人当知规矩。”
“剧匮真人,你可不像是喜欢说废话的人……”余北斗摇了摇头,收敛了笑容,正声道:“若有伪言,天地
可刑!”
轰!轰!轰!
高崖之上,电闪雷鸣。
在那座万古法碑之侧,忽然洞开一门。
那是一扇古老厚重的铸铁门户,门上有着规规整整的横线竖纹,将这扇门户,分割为无数大小相等的方格…

岁月的斑驳映于其上,日月的光辉流转其间。
在它打开的瞬间,强如余北斗,也一瞬间佝偻了三分。
门现之时,他仿佛被整个天地排斥出去。
门开之时,他又重新被容纳进天地中。
只是这“天地”,更严格,更规矩。
余北斗只看了一眼,便往里走。
……
……
重玄胜很快就知道姜望做了什么。
文连牧也终于能够明白,林羡为何能说出那种仰视绝巅的话。
包括李龙川,包括晏抚,包括高哲。
包括整个星月原战场……
不,是整个东域,整个天下,所有人族修士存在的地方,都因为一个年轻天骄的名字而震动!
其名曰——姜望!
因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这一天,现世顶级相师余北斗南出断魂峡,亲赴法家圣地三刑宫,在规
天宫前向全天下宣告,姜望非通魔之人,无通魔之罪!
他拿出铁证,以真言说法,告知天下——
姜望在断魂峡以一敌四、以内府斗杀外楼,杀死万恶、削肉、砍头三大人魔,逼逃揭面人魔,打破了天府老
人的传说战绩,成就青史第一内府!
其后带伤奋勇,协助他余北斗,镇杀了九大人魔中排名第二的算卦人魔。
最重要的是,姜望还助他镇封了渊源古老的血魔,阻止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传承!
没有任何一个魔族,会如此对待《灭情绝欲血魔功》。
没有任何一个魔族奸细,能够这样对待《灭情绝欲血魔功》!
因为这种级别的魔典,是真正的魔族圣物,贯穿过古老的历史长河,一切都为传承的延续而服务。
但凡魔族,逆之必死,无论有什么理由。
而以上这些说法,全部得到了三刑宫的认可!
有当世真人余北斗出面,法家圣地三刑宫见证,顶级魔典《灭情绝欲血魔功》为注脚,姜望自此污名洗尽。
而景国镜世台偷偷派四名外楼境的军中强者去缉拿姜望,欲悄无声息地在玉京山办成铁案。在被姜望反杀干
净后,又直接宣罪通魔,发出追缉令,派出神临境天骄赵玄阳……
如此种种行为,成了景国镜世台近千年来最大的丑闻。
因此引起天下物议!
人们或主动或被动的,都在讨论一个问题——
景国是否有资格定他国天骄之罪?
在齐国、牧国的推波助澜下,天下各国更是不断有权重之士出声发问——
就连姜望这样天下知名的黄河魁首,且出身自齐国这样的霸主国,都能无罪而受恶名,被随意缉拿公审,难
道景国一家独大的时代,还没有过去吗?
现世三千九百一十九年的历史,天下列国所追求的公平公正,难道只是一个笑话?
黄河天骄之会所追求的公正,万妖之门后所提倡的公平分配……天下列国,先贤为此付出的无数努力……
到了天下最强的景国这里,想抓谁就抓谁,说谁有罪就有罪?
神圣的上古诛魔盟约,难道可以被当做压制他国天骄的武器吗?
天下间物议沸腾,景国却罕见地保持了缄默,对此不发一声。
对于那些掌握权力、着眼于天下的人来说,借此机会削弱镜世台、玉京山的影响力,重新斟酌景国的现世权
柄,当然是最重要的。
但对天下更多人来说,姜望打破了天府老人的记录,创造了新的传说,重新定义天府极限,留名于修行历史
之中……才是更让人震动的事情。
景国骄横又不是一天两天,根本没什么好稀奇的。
年轻的绝世天骄,在泥泞之中跋涉,在举世皆非的时刻勇毅前行,最终挑战历史,成就青史第一内府,诛杀
人魔、镇压魔功……才是让人尖叫的英雄史诗。
这是活生生的传说。
一时间天下传唱!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三里闻臭,万国传名(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三章三里闻臭,万国传名
镜世台当初公布姜望有通魔之罪时。
绝大部分齐人当然是义愤填膺。
他们的国之天骄刚从污名中挣脱出来,洗刷了卖国嫌疑,转身就被扣上通魔的帽子……实在是太委屈了!
景国打压齐国天骄之心,简直昭然若揭。
很多人甚至觉得,早先加在姜望身上的卖国嫌疑,也是景国方面推动的舆论,为的就是把姜望这黄河魁首逼
出齐国。
何以天下罪他?因为我之英雄,是敌之寇仇!
但也有一些“理智”的齐人,很有些“冷静”的看法。如曾写下雄文《功过论》,险些把姜望声名钉死的名
儒尔奉明,就曾公开宣言——
“景虽强权已久,但于人族大义无所失。万古以来,诛魔除妖,丰勋累累。重玄遵亦是国之天骄,观河台上
唯斗昭可敌,五府同耀,光照一时,天资不输姜青羊!通魔之名何以无染?持身正也!是谓泥沙俱下,长河犹清;
粪腐堆沤,三里闻臭!自古以来,诛魔共约,未闻无罪而罪者。地狱无门,无涉乎?平等国,无涉乎?魔族,无
涉乎?三过粪坑不染臭,古今未闻也!”
还举出了一些景国历史上刑杀本国通魔天骄的事例,证明景国在通魔一事上的公正,向来是对事不对人。
再举出历史上如秦国修士通魔,牧国修士通魔,也都有被擒拿到玉京山公审后刑决的例子,不曾听说过秦国、
牧国抗议不公。
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通魔事件。
景国主导诛魔盟约,已是延续了很多年的古老传统。他们不会,也没有必要为一个姜望坏规矩。
姜望再天才,还能有世上最年轻的真人李一天才?
尔奉明劝国人不要自欺欺人,区区一个内府境的天骄,往后未必能成气候。有什么值得景国这样一个当世最
强国针对的?
还说什么希望姜青羊不要逃避,不要妄图以舆论护身,应该好生面对问题。
一时鬼迷心窍,或许还有还转余地。一世执迷不改,才是自绝于天下。
又说齐人首先是人,他尔奉明忠齐君爱齐国,但首先是一个人,要站在人族的立场上。通魔是动摇人族根本
的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他很感谢姜望为齐国赢得的荣誉,可不会因此忽略通魔这样的原则问题。
还是那句话,功过不能相抵。
一时之间。
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跟这么多脏事情搅在一起,姜望难道自己真的没有问题吗?”
什么“他要真的清白,就不会逃跑了。去玉京山公审,天下见证他的清白,难道不好吗?”
什么“仗着齐国的培养,获得一点微薄功劳,就想国家在任何时候都保住他。哪有这种好事?魔族奸细也能
保的吗?”
诸如此类言论,甚嚣尘上。
直到齐廷发出国书谴责景国,公开表态,又极其强硬地接连派出计昭南、师明珵、温延玉等人去接应姜望,
国内的这些言论,才暂时停止。
尔奉明也深锁庭院,宣称闭门读书,倦于世事。
不少人觉得,他是对现实失望。
关于姜望的暗涌,其实从未停歇。
景国建立威信已经太久了,在很多时候,景国的宣声便是金科玉律。
在齐国,一直都有人埋怨,像师明珵、温延玉这样的国之柱石,不应该为一个洗不清嫌疑的姜望奔波。如计
昭南这样的神临天骄,在万妖之门后建功才是正途。之后在星月原开始的战争,更全是姜望的责任……
直到这一天。
天下公认的顶级相师余北斗,亲自去法家圣地三刑宫举证。
三刑宫也公开表态,证明余北斗所言非虚。
景国镜世台宣传的所谓通魔之罪,根本从头到尾就不应该成立。
什么魔窟遗留气息,什么修为进展诡异,什么曾经练过邪法……
全都在镇封《灭情绝欲血魔功》一事上被颠覆了。
黄河魁首姜望,不仅没有通魔之罪,反倒是诛魔英雄。以内府之修为,参与镇封魔功之事,称得上大智大勇,
可歌可泣!
要知道,杀魔易,杀魔功难。其间危险处,多少神临修士都避之不及!
就连余北斗这种身在当世最强真人之列的强者,也频频失手。
谁能说姜望不够勇敢?
这根子上的罪名洗清了,其它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姜望打破天府老人的记录,斗杀外楼人魔,成就青史第一内府,更是让天下沸腾,叫齐人引以为傲。
这是足以在修行历史上刻下丰碑的壮举。
王夷吾打破通天境的历史极限,都曾让军神姜梦熊赞叹不已,自谓后继有人。
姜望如今创造的是内府境的历史,对标的是天府老人那样的传奇,分量又岂是通天境的记录可比?
一时之间,举国称颂!
齐国国内那些践踏蔑污姜望的声音,忽然就全都沉寂了。
那些信誓旦旦姜望肯定有问题的人,个个闭门装死,好像从未开口说过话。
那些无名无姓的,悄然也就混了过去。但那些有名有姓、曾经激情引导舆论的人物,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放过。
名儒尔奉明在东郊有一座风景极好的宅邸,院里的荷花池,被人倾入墨汁。
满池皆黑,池鱼皆死。
岸边有人留字:泥沙不能污清水,墨汁可乎?
其人在临淄的院子,大门被人趁夜泼了粪。
时人经过,掩鼻远避,笑曰——
“原来这就是三里闻臭。”
尔家人气急败坏地去巡检府报官,要求排查邻里街巷,把泼粪污门的人找到。
巡检府的捕头只回道:“天下恶尔君者何其多也,擦肩接踵亦何止三里远?巡检府实在无力排查。”
一时之间,“三里闻臭尔奉明”,遍传临淄。
……
……
姜望成名时,成名于天下瞩目的观河台。
他声名狼藉之时,也狼藉到天下皆知。
世人有知其者,不知其者,但这段时间都很难避开这个名字。
三刑宫向来立身以法,不曾偏向天下任何一个势力。
规天、矩地两座法宫少履尘世,唯独刑人宫门徒常常周游天下。
不同于其他学派的修士,或行侠仗义,或惩恶扬善,全凭心中正义。
刑人宫门徒不管到了哪里,行罚论诛,都尊重当地律法。
各地律法不同,如偷盗之事,以齐律论,是十倍罚之。以秦律论,则是斩一指。
如奸淫之事,以楚律论,刑期五年以上不等。以牧律论,则是“马尾去势”,即将要害绑于马尾,生生拖拽
去势。
曾有外地吴姓商人,在草原见色起意,结果第二天就被送去行刑……
此案见于牧国刑卷,记曰“……器甚小,不能就马尾,刑夫不耐,挥刀去之。”
据说这吴姓商人使了不少银子,想回本国审理,却未能成功。这件案子流传甚广,也是列国律法不同的一个
明证。
天下列国的法典,本都是脱胎于《法经》,只是因时因地不同,又因为不同法家修士的理念,而出现诸多差
异。
法家门徒精通天下法典,行止从不违律,处理恶事往往以当地官府为主,在很多国家都极受欢迎,甚至可以
说,是最受欢迎的游学之士,常常被当做本国吏员之外的有力补充。
对于那些极重官方威严的强大国家来说,则恰恰是最不欢迎游学的法家门徒的。
当然,这些国家吸纳法家人才,却往往不遗余力。
说到底,他们要的是“令从己出”,其次才是规矩。
三刑宫在不同地方尊重不同地方的律法,有觉得律法不妥的地方,也只是选择派人才入仕,默默从成法上加
以修正,从不会直接以武力干涉哪国。
因而名声极好。
但在各国之外,涉及人族整体的部分。如妖族、魔族、海族……三刑宫则依循《法经》。
姜望通魔一事,恰是三刑宫可以绕开景国律法来关注的。
放诸天下,以公信力而论,三刑宫远非镜世台可比。
所以三刑宫这边一表态,景国镜世台那边舆论就已经崩溃。
在此情况下,景国缄默,天下却并非无声。
大楚淮国公府。
只以一根月钗簪起发髻的中年美妇,缓步走在园中。
衣着虽极素净,仪态自然雍容。
其时满园花香暗涌,一树斜晖在天。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袍的俊秀少年,独坐亭中演法。
一张石凳,一人而已。
水流绕身而转,波光中隐现亭台楼阁。但见水榭龙宫,生而又灭,愈发映得其人出彩。
“小光殊……”妇人开口道。
声极温柔,似能抚平世间一切皱痕。
左光殊睁开了眼睛,隔着水流与妇人对视:“娘亲何事?”
眉头微皱,有些被打扰的不快。
倒不是说母子俩感情不好,只是他醉心修行,只求奋进。而娘亲每月至少要来劝个五次以上,让他多休息、
多玩耍。总找借口影响他修炼,今日杏园的果子,明朝沃野的花。
这个年纪的他,好声好气说了几次也无用后,就难免有些不耐烦起来。
走入园中的中年美妇,名为熊静予,乃是大楚皇室女,是当今楚帝的亲妹妹,血脉尊贵。当年嫁入淮国公府,
是楚地人人艳羡的一桩亲事。
后来左光殊的父亲战死后,楚帝心疼妹妹,劝她另嫁,并列了好几个权贵之家任选。却被她坚决拒绝,只说
“曾经长河难随波”。
她一手拉扯着两个儿子长大,亲自教导他们,说要“为英雄继英雄”,也的确做到了。
长子很争气,重振左氏声威,横压楚国年轻一代,直到河谷之战,天骄陨落……
这个坚强而温柔的女人,脚步很轻,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怕自己影响了孩子的修炼。
见得左光殊这副不耐烦的样子,她也不以为忤。
只摇了摇手里的玉签,温柔笑道:“刚刚得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看来你是不想知道咯?”
终是自己的娘亲,不能恶语相向。
左光殊虽然对她嘴里的‘有趣消息’毫无兴趣,也早就厌烦了那些“灯会”、“花会”,却也不能明言。
只能垂着眼眸,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娘,我要修炼呢。”
“噢,这样。”熊静予叹了一口气:“也是。你这大楚俊才,堂堂小公爷,怎么会在意一个齐国人的消息呢?
是娘亲打扰你啦!”
左光殊抬起眼睛来。
但她已经把玉签放到身后,就那么背着手往园外走。
嘴里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你上次说的那个,会陪你去山海境,会到家里来住一阵子的姜望……是不是这
个姜望呢?”
“娘……”左光殊糯糯地喊了一声。
熊静予歪头回身,美眸中盈着笑意:“谁在叫我呀?”
左光殊挥手将那绕身的水流去了,乖巧地道:“是小光殊哇!”
熊静予整个身体转回来,仍然背手在身后,脸上露出很浮夸的、担心的表情:“娘是不是打扰你修炼了?”
“哪有!”左光殊赶紧否认。
“当真没有?”
“确实没有!”
“噢。那我就放心了。”熊静予轻轻拍了拍心口,做出长舒一口气的表情:“耽误了小公爷修炼,我可怎么
好意思?”
左光殊垂着眼睛,窘道:“娘……”
“唉哟。”熊静予轻声一笑:“咱们小光殊,这会知道害羞了呢。”
“那个……娘。”左光殊心知不能跟她缠磨下去,七聊八扯的,这女人能聊到明天早晨去。便歪头往她身后
看了看,伸指点了点,乖巧地问道:“您带了什么消息给我啊?”
熊静予倒也不继续逗他,只将手里的玉签往前一递:“喏。”
左光殊一步踏出亭外,便将这记录情报的玉签拿在手中,心神流过,已尽得其中消息。
看向自己的娘亲,眼睛变得晶亮:“属实?”
熊静予笑道:“章华台的消息,还能有假么?”
左光殊自矜地笑了笑:“他还不错嘛,不愧是能跟我交手的人物。”
姜望与左光殊在太虚幻境中交好,熊静予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拿着这消息过来。
“那行。”熊静予笑着瞧了瞧儿子,转身往外走:“娘就不打扰你修炼了,免得叫你烦呢。”
“娘,可别这么说。”左光殊在身后很是嘴甜地道:“我一点都不烦呢!”
熊静予并不回头,只摆了摆手:“给你房间里凉了凤梧茶,回去记得喝。”
那背影渐渐远去了。
这是习以为常的背影。
待得娘亲走远,圆内空空,左光殊才猛地一握拳头,在原地蹦了一下。
“嘿!”
青史第一内府!可真了不起!
已经走出园子的熊静予,忍不住又笑了。
自……之后,小光殊很少有这么开心的时候。

第一百六十四章?愁

荆国,龙首郡,大将军府。
今天是黄龙卫大将军爱女、天下第二内府黄舍利“金盆洗手”的日子。
院中架着一只赤金打造的大盆,黄梨木的支架在地上立得很稳。
两队士卒,立在院内两侧,执长戈相对,披着亮甲,是为仪仗。
健美飒爽的黄舍利,黄袍曳地,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金盆之前。
盆中是甘泉水,清澈如碎琼。
黄舍利的手,悬在水面上,有些犹豫。
她并不是要“退出江湖”,大好年华,更没有什么出家的想法。
只是普普通通地洗个手。
但为什么洗得这么有仪式感呢?
因为她已经足足两个多月没有洗过手了……
准确地说,自从姜望观河台夺魁,他俩握手那一日起,她的右手,就一直保留到今天,没有洗过一次。
今天是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
按照黄龙卫大将军黄弗的说法,他掐指算了很久,这一天是美手日。
在这一天洗手,会得到神佛庇佑,有福运绵延,手会又滑又软,漂亮得不像话。
所以好说歹说之下,黄舍利终于同意在这一天洗手,结束她长达两个多月的美好记忆……
也足够了。
她黄舍利不是贪恋美色的人。
下次再握就是!
不过……
真的回味无穷啊。
姜美人在观河台上的英姿,真是人似流星,剑如明月。尤其是显现剑仙人之态时,那流火一绕,霜白披风一
卷,眸光一照……简直靓绝人间!
而她黄舍利就在台上,握到了美人的手。
多少人羡之嫉之,而她近水楼台先得月。
虽只短短几息,以她救度世人二十四散手的功夫,已经捏了又捏,摸了又摸。
心中亦是咂摸了千百遍。至今思之,仍有余香。
“那个……”
像个老农一样蹲在旁边,头戴瓜皮帽、手握旱烟杆的黄龙卫大将军,忍不住开口道:“妞儿啊,吉时已到。
赶紧把手洗了,咱练一下救度世人二十四散手。这都两个月没练了!”
“你不是骗我的吧,老头?”黄舍利扭头狐疑地看着他:“什么美手日,是不是就为了骗我赶紧练你那个破
散手呢?”
救度世人二十四散手,要求心如明镜,手如琉璃……朴素点来说,手得干净,得一尘不染。
两个多月不洗的手,自然很难符合标准。
“怎么会呢?”黄弗一甩旱烟杆,很激动地站了起来:“你爹算了很久,那佛祖都点头了嘛!哪会骗你?美
滴很!”
黄舍利撇了撇嘴:“行吧。”
虽然对老父亲哄人的套路十几年不变有些不满,但还是收回视线,手往水盆中落。
“报!”
一名军卒恰与此刻落在院门外,半跪报信。
黄弗随手将旱烟杆插在裤腰带上,扭头看过去:“啥子事?”
一边还伸手对黄舍利压了压:“你洗你的嘛。”
黄舍利当然不会听话,正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看过来。
若非亲眼所见,只怕很难有人想象得到,这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农民,竟是以一杆普度降魔杵威震荆国的黄龙
卫大将军。
军卒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漆了火漆的信,嘴里道:“陛下着将此消息,传发各郡府,诸将军都需听闻。”
黄弗随手将这信接过,边撕边道:“啥子消息哟。”
黄舍利赶紧蹦过来:“什么消息啊传得这么急,我看看我看看!”
黄弗索性摊开信纸,与女儿一起看。
按说这等荆帝亲令传下的消息,应属机密,只能大将军本人看才是。但黄舍利连黄弗的大将军印都随便拿着
玩,院中的这些将士,也都见怪不怪了。
信纸刚一摊开,看了没两行,黄弗便觉大事不好,要将它卷起。
但已经被黄舍利一把夺过。
“拿来吧你!”
这是一封总结了上午重要情报的信。
荆帝让黄弗看的,自然是三刑宫公开发声,镜世台威信大损,重点关注景国、齐国、牧国之后有可能产生的
连锁反应。
在如今的形势之下,与牧国同在北域的荆国,也有很大的战略选择空间,不得不仔细斟酌。
但黄弗看到的、并且知道自家女儿一定会两眼放光的,却还是姜望打破历史传说,成就古今第一内府的消息
……
“妙啊!”黄舍利一弹信纸,哈哈大笑:“这就青史第一内府了!不愧是能与我走到决赛台的男人!”
“妞儿啊。”黄弗愁苦地道:“要不然先把手洗了,咱们美美地再……”
“还洗个屁啊!”黄舍利把信纸往怀里一收,大步便往外走:“这可是青史第一内府摸过的手,比你的佛祖
靠谱多矣!本姑娘要保留到跟姜美人下一次见面,以示心诚!”
黄弗狠狠瞪了那传信的军卒一眼,扭头蔫了吧唧地道:“欸你这信别随便给人看啊,可机密滴很!”
随即一团信纸便砸了回来。
黄舍利的声音已经飘在院外:“这么麻烦,那你自己留着吧!”
黄弗接住纸团,又像个老农民似的蹲了下来,左手将皱巴巴的信纸展开,眼睛继续琢磨着上面的消息,右手
拿住旱烟杆,愁眉苦脸地吧唧了一口。
“愁哇!”他叹道。
……
……
先申国,后容国,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最后来到郑国。
姜望的心情,亦是一个“愁”字。
若不是余北斗在断魂峡展现了极其可怕的实力,他甚至于有些怀疑自己这门“追思”秘术是不是又上了恶当。
怎么追了这么久,就是不见人影呢?
整个天下都在传唱他的名字,他还暂不知情。
就铆着一股劲,跟着追思的提示到处乱窜。
人魔之恶,他是见识过的。
早在雍国的时候,目睹这些人魔煮杀青云亭修士,他就忍不住现身救人。彼时若能杀,彼时便已杀了!
如今既然手中有长剑,眼中有敌踪,那便没有放过的道理。
这位当今天下风头最劲的年轻天骄,浑不知他已经完全洗清了通魔的嫌疑,还很老实地以斗笠、龙头杖等物
件隐藏着身份。
在郑国的小城里穿行,一如这些年来很多个在异乡的时刻。
忽然停步。
追思已是定住了。
而他的面前,是一家客栈。
一块竖匾垂下来。
名曰——
迎宾楼。
……
……
……
……
第一百六十五章?倒看人间

宽大的床榻之上,梁九仰躺着微微喘息,面有潮红。
上半身赤裸,展现在空气里,腰部以下,藏在被褥中。
一根纤白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游走,刻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用另一只手撑着侧额,就这么半蜷在旁边……
腻雪脂红点樱桃,万般滋味只自消。
曲线玲珑,如妙笔勾勒。
丰瘦得宜,像一道佳肴……而托着她的被褥正是餐碟。
梁九已是吃饱了。
饱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但那根游走在胸膛上的纤纤玉指,仿佛有某种魔力。
令他忍不住地往旁边看去,看山,看水。
陷进山,也陷进水。
“看什么呢?”女人魅声问道。
梁九痴痴地看着她,忍不住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喃声道:“我可以看看面具下的你吗?我想看看你,想
看你更多,想把你的一切都记住……”
“不行噢。”燕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迎着梁九有些失落的眼神,又刮了刮他的鼻子,解释道:“傻瓜。我在保护你呢,忘了我的外号啦?”
人魔第五,揭面人魔,揭面必杀人。
似冷水浇透,梁九骤然从那种醺然的情欲里清醒过来,眼中浮现惧色。
燕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带去如烟似梦的温软和旖旎:“乖,不怕,姐姐舍不得伤害你呢。”
“我明白。”梁九眸有泪光,嗫嚅道:“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傻孩子。”燕子贴住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
燕子闭着眼睛:“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好想你……”
那张面具紧贴着胸膛,没有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就好像……人面一般。
梁九早已习惯这触感,感觉自己陷在某种幸福中,软声道:“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是多远?我们要的……就能拥有吗?”燕子贴着他的胸膛,轻声问道:“如果有人要杀我,你会怎么
样?”
梁九咬了咬牙:“我会杀了他!”
燕子又问:“如果连我也敌不过那人呢?”
“那我会死在你的前面。”梁九道。
“你真好……”
燕子呢喃着,那声音往下,往下,不断往下——嘶!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袭青衫的姜望走了进来,随手将斗篷揭开,露出那张棱角越来越清晰的脸。收起龙头杖,拔出长相思,很
有礼貌地道:“打扰了。”
惊怒转头的梁九,霎时愣住了!
他如何会忘记于松海?
他永远记得于松海!
在那个血夜里,这个男人在黑暗中踏青云而出,在四位人魔手里,救走了封鸣,打破了锁山大阵……
他曾经多么希望,于松海救的是他!
他想他一定会感激涕零,余生做牛做马的还报。
可英雄出手只是一瞬,那一线曙光没有照到他身上。
当初只能救了人就跑,今天却已经能提着剑追杀上门吗?
这就是天才?
这就是英雄?
这就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吗?
而他卑微如爬虫,死命也要抱紧的……是什么?
梁九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全身裸露,张开双臂直扑姜望,怒吼道:“燕子你快走!”
寒光一闪而过。
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脖颈,直接从空中坠落下来,鲜血不断地冲出指缝。
他以跪姿栽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眼睛怔怔的,越过自己的膀子,恰好看着窗子的方向。
世界是倒转的……
他只看到一道残影,消失在窗外。
然后是于松海纵剑追出去的背影。
没有人为他留下一句话。
没有任何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世界本就是如此的。
……
……
“姓姜的!狭路相逢,生死已分!杀了他们三个还不够吗?为何还对老娘穷追不舍!”
揭面人魔在空中疾飞,又惊又怒。
她自逃离断魂峡后,从申国到容国再到郑国,一路上不知绕了多少圈。
卦师不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奔走不怕留痕,所以格外谨慎。一些需要露面的时候,都是让
梁九代劳。
却没想到,还是在郑国被找到了!
姜望脚踏青云,脚步从容,声音也从容:“以一敌四,自然要杀四个才算完。不然后世人们说起来,还以为
我名不符实!”
这是郑国境内的一座城市,姜望跟着追思的指示而来,并没有留意它的名字。
但他们一前一后在城内高空直飞,自然有当地强者迅速升空阻截。
“来者何人!报上名……”
“大齐姜望缉拿揭面人魔,凭朱禾之盟直飞贵境,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时此刻,姜望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反正星月原那边已经开战,他失不失踪已经不重要。
直接摆明身份,拿出朱禾之盟来压人。
只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疾飞上高空的修士们,竟像是见到什么传奇人物一般,高声呼喊起来:“快来看,
快来看,是姜望!”
城中各地,不断有修士飞起,呼喊连连:“青史第一内府来了吗?”
“在哪儿,哪个是姜望?”
姜望懵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管它发生了什么事情,能用就用上。直接喊道:“帮我拦住她!”
念及人魔凶狠,为免伤及无辜,前一句话出口,马上后一句又补充道:“外楼境以下的别送死!”
但他显然是想多了。
升空的身影确实很多,但是敢去拦揭面人魔的一个没有,全都在远处围观。
“这就是姜望啊?果然有气质!身段也好!”
“傻逼吧你,姜望是后面那个!”
毕竟只是郑国境内一个小城,能够匹敌揭面人魔的强者,基本上很难找出来。
听到姜望追缉人魔,全都出来看戏……也都只是看戏。
姜望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提着剑埋头继续追。
殊不知燕子也是满心崩溃。本想制造骚乱,趁机逃跑,没想到这座城市一点骚乱没有,那些人全都冷静地看
戏……
人魔都没人怕了!
却也不想想,打破历史传说的古今第一内府在场,怕什么人魔?
燕子在空中身形炸开,分成三道残影,飞往三个方位。
若换了之前,这一下姜望就要跟丢。
但此刻只是指尖燃起一缕青烟,便果断往南追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势论

余北斗亲上天刑崖,三刑宫公开为姜望正名之后……
景国方面始终保持着缄默。
既不坚持姜望有罪,也不试图解释什么。
天下列国不断有人站出来抨击镜世台冤屈姜望的丑闻,但最够分量的那些人,始终不曾表态。
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罩子,把沸腾的物议局限在某个程度之下。
明明波涛汹涌,但始终不能卷起狂澜。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绝不会以淡化的手段处理此事。在齐国的紧盯之下,这件事也没有淡化的可能。
人们在等待着天下最强之国的表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中域霸主。
在这样的时刻……
景国西天师余徙,忽然现身盛国江州城,代表景天子参与盛国太后的寿宴,并亲手奉上贺仪。须知因为离原
城大战的关系,这场寿宴原本是取消了的!
此外,景八甲排名第一的斗厄军统帅、真君于阙,更是亲赴象国都城,到万和庙赏巨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强景两位真君接连出国,靠近两处战场,景国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们要用两场胜利,让天下闭嘴!
……
……
就镜世台冤屈黄河魁首姜望一事,景国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
但仅仅只是景国两位真君离境,世间的舆论风向,就已经悄悄开始转变。
已经开始有声音说:“姜望摆脱通魔罪名一事,只不过是齐国妄图挑战景国的布局,余北斗早就想要入主观
星楼,这次不惜以名誉为注,在向齐国示好。都是交易罢了!自古以来,妄图挑战景国的野心家不知凡几,当年
统合东域的旸国也曾挥师西进,今安在?齐国不免重蹈覆辙!”
还有人说:“三刑宫想争显学第一已经很久,但不知拿什么跟道门比?这一次表态实在有些可疑……”
更有人说:“余北斗急于恢复命占之术的地位,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比如姜望这一次打破传说的战绩…
…也未尝没有捏造的可能。”
景国似不言,然天下为景而言者,不知凡几。
像是先前时候,景国公开宣布姜望有通魔之嫌,需擒住去玉京山公审,但根本连相关证据都没公布出来,天
底下就已经对姜望骂声一片。
在很多个时候,景国几乎可以等同于真理。
一举一动,都有无数拥趸。
这是千百年来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景国,在现世留下来的深刻影响力,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易。
……
……
星月原上关于姜望的讨论,其实也从未止歇过,
这场集结了景齐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的战争,姜望虽未到场,却一直是众天骄讨论的焦点。
军帐中,文连牧斟酌了又斟酌,终是开口道:“其实这个,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王夷吾面无表情:“我先通天的,我先腾龙的,也是我先内府的。至于‘术业’,我专攻的就是战斗。”
“哈,好像是这样的哈。”文连牧挠了挠头,心念急转,终于又找到了理由:“观河台上天骄如云,彼此碰
撞,理所当然会激发很多灵感。你当时身在军中,没能登上观河台,错失了很多机会。若非如此,你也当……”
王夷吾看着手里的军报,漫不经心道:“我去不成观河台,也是因为在东街口输给了他,然后被禁足。”
在文连牧看来,他越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指不定心里越是在意。抹着冷汗,迅速地帮他辩解:“不能这
么说,那一次你是先战重玄胜和那个十四,再战的姜望,难免有些力衰,未能展现巅峰……”
王夷吾终于瞥了他一眼:“打个重玄胜我还力衰,文连牧你确定要如此羞辱我吗?”
“咳!我其实是想说……”文连牧只觉头都快炸了,憋了半天,吭哧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的兵主神通,
需要时间来成长,也需要经历来补充。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王夷吾似笑非笑:“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然后一把年纪了莫强求,然后人死为大?”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文连牧一脸纠结地道:“我是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总有机
会!”
“行了行了。”王夷吾摆摆手:“差一步就差一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别人能落后,我王夷吾难道
是什么天命之子,一步落后不得?”
他很是不爽地看着文连牧:“但你不用一直提醒我吧?!”
“嘿嘿,嘿嘿。”文连牧挠了挠后脑勺,装傻充愣地笑了起来。
他当然是怕姜望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打破了王夷吾的战心,所以自己在这边百般找补。
却一时也忘了……
王夷吾何以是王夷吾!
那是全军演武、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天骄,打遍了九卒方得同境无敌之名的真正强者。
他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别人的吹捧,而是一双铁拳,和坚定的心。
所以到底是他担心王夷吾战心受损,还是因为他自己,在那铸就传说的战绩之前,退缩了呢?
他是在帮王夷吾找借口,还是在想办法安慰自己?
以内府境界,战胜四位巅峰外楼的人魔……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
在已经知道战果的现在,去逆推过程,却也想不到该怎么做!
“走吧。”王夷吾将手中的军报一放:“前军已经不痛不痒地交战好几合了,去看看今天的军议议什么。”
文连牧撇了撇嘴:“总归还是那些敷衍的东西,方宥巴不得战事就一直这么不痛不痒。”
“毕竟是自家兵马,死一个少一个,当然是想同连敬之下游棋的。”王夷吾帮着解释了一句,又冷道:“可
也由不得他。”
两人起身往军帐外走,
所谓“游棋”,即是象棋中一种拖延时间的赖皮手段,指不断以重复且毫无意义的威胁手段保持局势,通常
是被禁止的。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和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这段时间可以说默契十足,仗没少打,人没死几个。
这当然逃不过文连牧和王夷吾的眼睛。
他们自小生活在军中,到底有没有认真打战,一眼就看得出来。
两位内府境的天骄,对一位顶级神临、天下名将随意评点,不乏嘲讽……这场景是有些孟浪。但他们两个已
是习以为常,且就算是方宥自己听到了,恐怕也只能装没听到。
这就是齐国和旭国的差距。
那么多个境界,也无法填补。
法家大贤韩申屠在他刊行天下的《势论》里说道:“强国顽童,执利器于弱国闹市,人莫敢当也。是惧利器
耶?惧顽童耶?”
下一句就答道——
“惧国强也!”
世间事,不外如是。

第一百六十七章?十营
《势论》被称誉为“写尽形势二字”,是法家门徒必学之文。
韩申屠更是法家不世出的强者。
他的名篇,文连牧和王夷吾,自然也是读过的。
但恐怕并不会自以为顽童。
浮世海海,每个人都身在其中难自察。
王夷吾和文连牧走进帅帐中时,东域各国的天骄都已落座。
除开鲍伯昭、朝宇、谢宝树这些早就已经到了星月原的人,还有迟来了几天的雷占乾亦在座。
方宥尚未到场,但空荡荡的帅位旁,多了一把椅子。
一个凤眸含煞的冷面女人,正坐在那张椅子上。
瞧相貌约是四十许,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整个旭国,能够在这帅帐与方宥并坐的女人,自然只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西渡夫人。
她也是旭国仅有的另一个神临强者。
方宥和西渡夫人都上了星月原战场,旭国至少在面上工夫,已算是做得足了。
王夷吾向来眼高于顶,谁也不看,进帐之后,自顾自地便坐下,
文连牧却是默默留心了一下西渡夫人,同时把新来的雷占乾也好好打量了一遍。
这个比王夷吾成名更早,也被姜望踩得更狠的天骄,眉宇间似有些挥不去的憔悴,坐在那里仍凛然有威,但
曾经那股独占乾坤的气势,却是难再寻见。
这一次星月原之战,整个齐国的年轻天骄里,有像郑商鸣那样专注于青牌事业的,也有像重玄遵那样瞧不上
这处年轻天骄的战场、自去迷界争海勋榜的。
雷家也不是在军中没有根基,倒不知雷占乾为何来得这样晚。
文连牧在王夷吾旁边坐下了,扫了一圈。场上一众年轻天骄都交头接耳,各说各话,
西渡夫人却也默不作声,只冷眼视之。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个姓重玄的胖子那边,总是传来“古今第一内府”、“什么才叫同境无敌”之类的话。
叫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实在烦闷。
过得一阵,方宥披甲走进帐内。
毕竟战场为帅者。帐中无论哪国天骄,全都起身行礼。
“坐。”方宥手一按,便算是结束了问候。
这是一个面目宽和的男子,有一双温吞的眼睛。
但说话和举动都很干脆,不喜拖泥带水。
“说一件事情。”他坐下来便道:“近日战争局势较为胶着,本帅常怀此忧。为尽快打破局面,同时也发挥
各位年轻天骄的才能。现在本帅决定,拿出主力军队五万人,编为十营。”
方宥环视左右:“这十营将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掌管,拥有绝对自主权。你们是猎人,也是猎物。整个星月原,
就是你们狩猎的边界。”
很明显星月原之战,从此刻开始就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那种小打小闹不破皮不流血的碰撞,已经不被允许。
像王夷吾、重玄胜他们,当然知道是齐国兵事堂传来了压力。
但连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是,方宥竟然这么果断,直接让列国年轻天骄掌握军权。
每营五千人,绝对不能算是小气了。
只是……一共只有十营。
在场这么多天骄,仅齐国方面就来了十一人,谁能掌,谁不能掌?
或者换一种说法,谁可夺功,谁只能看着?
谁能看着!
“这十营主将,明日便定人公示。你们自己也可以先讨论一下,谁合适,谁不合适。你们的意见,西渡夫人
会旁听。”
方宥把话说得很干脆,说完就起身离席,毫不拖沓。
帐帘重重垂落,隔断了外间的星光。
军帐之内,一时沉默。
一共只有十营,自是以齐国天骄优先。
而在齐国的这些天骄里面。
鲍伯昭、朝宇、谢宝树这三位外楼境天骄,实力超出一层,毋庸置疑可各领一营。
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晏抚这四位,实力不俗,背景顶级,当然也不会落下名额。
这样就已经去了七营。
此战以旭国军队为主,齐国人再怎么了不起,旭国天骄李书文也自是该有一席的。
于是十营已占其八,只剩两个名额可以争取。
田家倒是不输李家、晏家,但田常本人在田家的地位并不足够,既非嫡脉公子,也没有足够碾压同辈的实力。
虽然今年以来很受田家重视,所以被派到星月原来参战。但要想拿这个名额,还需争上一争。
此外高哲也有争得名额的资格。高家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他高哲是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在家族内部的分
量,却是不输于人。
而雷占乾的情况与高哲类似,但各方面都胜一筹。雷家同样不在大齐顶级世家之列,却强过高家。雷占乾本
人不如鲍伯昭这些实力超过一层的,却是比高哲强一截。所以是更有争得名额的希望……当然高哲未必会同意这
一点。
文连牧乃是有名的兵法天才,出身军伍,多次在军演中夺得兵法第一。相对而言,其实他更应该独掌一营。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他没有什么强硬的背景。
自觉必有位置的,大可稳坐钓鱼台,自知需要争取的,则在彼此观察。
“我觉得我该掌一营。”高哲第一个开口道:“家叔是赤尾郡镇抚使,在靖阳之战一战成名。我自小随家叔
学习兵法,当在这星月原为我大齐建功!”
听得此言,李龙川忍不住看了重玄胜一眼。
而重玄胜笑而不语。
关于齐阳之战,对外自然不说“灭阳”而说“靖阳”,意思是重新安定了阳地秩序,帮助阳地百姓解决乌祸、
诛杀邪神、扫除暗修魔功的阳建德之陈腐统治。
但问题在于,真正了解那一战的人都知道。引导战争开始的是重玄胜,主导战局的是重玄褚良。高少陵不过
是通过利益交换蹭个位置,自己的兵法都没得到什么检验呢,却已经被高哲扯起虎皮来。
既是要扯虎皮,还不如说是跟重玄胜学过兵法。好歹这胖子在齐阳之战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李龙川的眼神,便是这样一个意思。
当然,这也是高氏实在没什么底蕴的缘故。
族长高显昌只是个兄凭妹贵的庸才,高氏余者更是寂寂无名。
纵观全族,只有一个高少陵拿得出手。
高哲总不能说是跟宫里那位静贵妃学过兵法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是谁

十营主将,有八个位置是已经定下了的,这一点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剩下来两个位置,也就田常、文连牧、雷占乾能和他高哲竞争。至于齐国之外的天骄,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
围之内。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看似轰轰烈烈,但究其本质,就只是齐国与景国年轻一辈的碰撞而已。双方都要验一
下对方的成色,而又不愿意把烈度加剧。
霸主之国,若倾力而争,象、旭这样的国家只怕都要被打成废墟。
所以站在象、旭两国的角度,他们也宁愿是自己来代演这一战,至少战后还有来自霸主国的补偿。
两害相权,不得不选。
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番局面,齐景两国年轻一辈天骄齐赴星月原,称得上是群星争耀。
所以斗厄军统帅于阙只在万和庙观象,却不来星月原战场,便是这种态度的体现。事实上是施威于天下,而
非施威于齐。
星月原上,除齐景之外的诸国,都是敲边鼓的角色罢了。
在鲍伯昭等八人稳坐钓鱼台的情况下,高哲自认为率先开口,是很可能让众人卖他一个面子,锁定一个名额
的。
毕竟他高哲是为数不多的、已经确立继承人之位的名门公子,且交际圈非常有分量,晏抚、姜望、重玄胜、
李龙川……都是常去喝酒耍乐的。昨日虽有一些小矛盾,但也不影响大局。高家和重玄家有利益牵扯,他高哲也
极具投资价值!
但高哲这番话刚落下,坐在他斜对面的雷占乾,马上抬起眼睛来,看向了他。
其人坐如虎踞。
那双眼睛,如怒海。
“文较还是武较你选。”雷占乾道。
高哲:……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还有两个名额在那里,我刚一开口,你上来就要跟我文较武较?
我说了一下我的优势,你也可以说一下你的优势,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不可以吗?
你他娘看一看下个名额有谁争,挑个最软的柿子再捏不行吗?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但此等情况下,他断不可能上来就示弱,不然“为大齐建功”就成了一个笑话。
因而冷笑道:“文较又如何?武较又如何?”
其实听到高哲的发言,文连牧本来想跟一句——“说到兵法我可就不困了啊。”但见得雷占乾开口就这般火
爆,也便先按捺住了。
此时听到高哲嘴硬,更是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竖起了耳朵。
高哲最大的问题就是拎不清,在这一点上跟那个被废掉的高庆简直如出一辙。整个静海高氏,年轻一辈最优
秀的人物或许是高京,可惜已经失陷在天府秘境中。
而且高京也有同样的问题——这大概是整个静海高氏的问题——他们把齐天子对静贵妃的宠爱,当做了静海
高氏不会衰减的权威所在,因而竟以大齐顶级世家自居。
上次天府秘境他们能拿到两个名额,高少陵能够轻松坐稳赤尾镇抚使之位……这些事情都给了他们错觉。
但这个根基是极不牢固的。
姜无弃那样的亲生骨肉、类君父之姿,都有失宠的一天,静贵妃真能恩宠不衰?
更别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静贵妃无子。
高哲的价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巨大。
晏抚李龙川他们一直带着他玩,是因为他以前还算拎得清,而不是因为他高家有多了不起。
就连林羡那样的异国之人,都一眼看出了他跟重玄胜这些人的裂隙,偏偏他自己,还只觉得是小事。
天底下愿意给静海高氏面子的人当然很多,可惜在眼下这座军帐里,没有几个。
雷占乾不打脸,文连牧也上了。
君不见连田常都在那里跃跃欲试?
而雷占乾这样的人,既然抬起了手,巴掌自然不会留力,不假思索地道:“文较是我俩捉对厮杀。武较是我
俩引军对冲。生死有命,互不相怨。你任选一个便是了,我都可为之!”
说起来,他雷占乾原本还是有资格固定一个主将位置的。雷家虽然够不上顶级世家,但他可是长生宫主姜无
弃的表兄。
可成也姜无弃,败也姜无弃。他注定是和姜无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崔杼刺帝案的波澜,好像已经终止在紫极殿前的那个清晨。
但由此漾的涟漪,在齐国却一直未曾止歇。
至少对长生宫来说,便是如此……
相较于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的影响力明显已经一落千丈。
皇帝虽是宽宥了姜无弃,待这位十一皇子,却再不如以前那样亲昵。
以前隔三岔五,召进宫中陪膳,自崔杼案后,却再未有过。
由此种种,导致在这星月原上,雷占乾还需要再争一争。
只是……
要和高哲这等暴发户子弟争夺名额,于他雷占乾是何等耻辱!
所以他张口便是生死有命,半点面子都不给高哲留。
高哲:……
干你娘。这文较和武较的选择,哪里有个“文”字?除了拼命还是拼命!
但他如何敢跟雷占乾拼命?
别看姜望打雷占乾跟打小孩子一样,其人也是有资格争取上观河台的!
高哲尴尬得脸都开始发酸,但好在昨天已经尴尬过一次,对这种感受已经不那么陌生,
硬抗着扯了扯嘴角,勉强说道:“什么文较武较生死无怨的,叫人笑话。还有两个主将位置,咱们大可以一
人一个。没必要闹个两败俱伤,面上须不好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在服软了,只勉强撑着一层面皮在。
可笑之余,其实是有一点可怜的。
但他干脆利落地把位置一分,文连牧和田常又怎会同意?
“雷兄能不能得一个位置,我不知道。”田常语气平缓地说道:“不过高兄,你完全把我排除在外,这一点
却还有待商榷。要不然……文较武较,你也跟我选一个?”
这个低调得甚至有些沉闷的人,偶露獠牙,竟然寒芒凛凛!
文连牧则微笑道:“若是引军对冲的话,我不介意对上任何人。”
没人肯相让!
高哲在心中迅速权衡过利弊,果断开口道:“既然田兄这么说了,我便与你争一个名额。雷兄与文兄争一名
额,大家都是为大齐出力,胜负当无怨也!”
他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小聪明是有一些的,不然也想不到扯姜望虎皮压林羡那一着。
这番话看起来公平,但其实是把四人争两名额的形式,变成了两人争一名额的形式。
他自问修为不如雷占乾,领军不如文连牧,若是四争二,他大概率颗粒无收。
但两争一则不同,因为四个人里看起来最好捏的“柿子”,已经被他自然而然地划归了一组。
这是他短时间内所能想到的、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雷占乾不表态,因为对上谁他都无所谓。文连牧也不吭声,论起引军冲阵,他自有傲性在,自问对上雷占乾
也不会输。
田常更是沉默,高哲拿他当软柿子,他再满意不过。
但重玄胜的声音,恰在这时候响起:“不,你们其实只剩一个主将的位置了。”
高哲又惊又怒的看过去。
重玄胜却并未看他,靠在一张特制的大椅上,左右看了一圈,施施然道:“相信姜望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
道了。我本来劝他安心修炼,但既然现在天下知闻,却是应该来一趟星月原,给景国人还一份礼……”
“我已经着人去请他,应该两日之内,就能赶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青史第一内府来占一营,想来不会有谁反对吧?”
“那自然是没有!”立即有人响应道:“有姜望在,徐三算什么?王坤又如何?裴鸿九有何惧?”
说话的人,是弋国天骄蔺劫。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意外于其人捧得这么精准。
弋国是在昌国南面的一个小国,距离天刑崖其实不远,受法家思想影响较深。这个国家的人,比较推崇刚直
不阿的品质,广泛有较真的精神。
蔺劫嘴里提到的这几个名字,都是景国有名的内府境天骄。
说狂妄倒也不算狂妄,毕竟姜望成就了古今第一内府之名,在内府一境,的确也没有谦虚的必要。
蔺劫若是提及景国陈算那样的外楼境天骄,就有几分捧杀嫌疑了,现在这种尺度,把握得很是微妙……是个
人才。
重玄胜有心情在这里点评人物,高哲却被一句话毁了心情。
看着重玄胜,勉强笑道:“阿胜,别开玩笑了。姜望人都没来呢。”
重玄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从不跟不熟的人开玩笑。”
这句话一出,便是立场分明,界限清晰,从此以后,不再带着高哲玩了。
高哲愣了一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姜望虽然名头大,但人都不在场,就占一营主力,不合适吧?这可是战场,不是什么可以儿戏的地方。我
们在这里分生死,决胜负,不是画沙盘,落棋子。他想占个位置……不知道早点来吗?”后面的几排座位中,有
个声音忽然说道。
“这人谁啊?”重玄胜问左右的人。
“昭国顾焉!”这个表情倔强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很强硬地瞪着重玄胜,不肯示弱半分。
东域诸国之中,若要评一个最慕齐国的小国排行,昭国肯定在榜上前几。比之当年的阳国,还要更向齐国靠
拢。且不论那些当权者,昭国百姓绝大多数都巴不得并入齐国。
想不到在这样的一个国家,还能出一个有脾气的,敢质询来自齐国的名门天骄。
李龙川直接起身,走到此人面前,抬了抬下巴:“出去,我们聊聊。”
太干脆,气势太凌人。
顾焉明显愣了一下,禁不住转头看了西渡夫人一眼。
帐内修为最高、名义上地位也最高的西渡夫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帅位旁,对此无动于衷。
显然她非常清醒,知道这场战争是以谁为主。
而那些不清醒的,看到她的态度,也应该清醒了。
顾焉的脸色阵青阵白,最终还是咬咬牙,起身往军帐外面走。
“那我陪你聊!”他发狠道。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帐。
帐中无人对此表示意见。
不得不说,顾焉的质询从道理上来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在质疑齐国天骄在此方战场的主导权。
所以李龙川根本也不跟他讲道理,直接以势压人,将其带出帐去。是为直指靶心,洞破敌势。
顾焉或是想要为小国争取权利,或是自己想要夺功……
李龙川懒得关心。身为石门李氏公子,他也有不必关心的资格。
方宥放出来的这十营位置,绝对比它眼下表现出来的价值更重要。不然重玄胜不至于非得开口为姜望争。
成就古今第一内府的姜望,前途自不必说。回到齐国不说予取予求,也少不了天子恩赏。
按说一般的利益,是不必太放在眼里的。
但现在高哲、田常、文连牧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本来好像不打算参与星月原战场的雷占乾,在今夜之前匆匆
赶到……
想来也都是收到了一点风声的。
李龙川结合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便确定了个七八分,果断出面配合,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与重玄胜对过。
重玄胜心里……只有“省心”二字。
不愧是将门世家,自小学兵法的。比姜望可省心太多了!
重玄胜和李龙川在这里轻轻松松控制了局势,还有个晏抚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旁观。
高哲却是陷在暴怒的情绪中,久久无法挣脱。
跟雷占乾争,是绝对争不过的,他非常明确这一点。假如姜望也要占一个主将名额,那么他这次就没有掌营
可能了。
他这次来星月原战场,就是为了镀金、沾光,扬名立万。
岂能止步于此?
若是就这样灰头土脸的放弃,那他何必来吃这个苦。在静海郡做土皇帝,难道不够潇洒吗?
他知道,自己趁姜望不在,扯其做虎皮压人,已是恶了重玄胜。但没有想到,对方能绝情至此!
真有这个必要吗?
一定要把他高哲推到对立面去?
高家和重玄家之间的利益联系难道不考虑了?
但重玄胜这边已经完全说不通,他只能转头看向晏抚:“晏兄,姜望已是古今第一,铸就传说的人物,不缺
这一两场名声。就算后面来了,在哪营也都好安排。咱们都是朋友,有必要如此吗?”
晏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温声道:“姜望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要是开口进他的营,一个副将的位
置能拿住。”
有很多伤人的话可以说,晏抚最终还是给他留面子。
但高哲丝毫没有感受到宽慰,只觉得荒谬。
我堂堂静海高氏的继承人,去哪营拿不住副将?这还需要求姜望?
“你们非要逼我是吗?”他咬牙道。
晏抚摇头失笑,却是不再说话。
他待人温和,不代表他怕事。曾说要提刀斩尽闲言、不拘对方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会怕事?
只是保留最后一点情面,不予计较。
这是类似于成人对孩童的宽容。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哲,几乎把牙齿都咬碎了。
他最恨的就是自觉在这群人里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如今竟连晏抚也对他如此!
但等到重玄胜开口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被尊重”。
“你好像觉得姜望不占这个营,你就有位置一样。”憋了很久怒气的重玄胜,冷眼看着咬牙切齿的高哲:
“你是比文连牧强,还是比田常强?人贵在自知,可我看你好像完全不知自身斤两!田常杀你不会比杀鸡难,你
还以为你挑了软柿子?”
田常微笑不语,虽然惊讶于重玄胜的敏锐,但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而重玄胜的这番话,一下子点炸了高哲,积蓄了许久的怨气一下子炸开:“姜望又如何!?他是有三头六臂
吗?我跟他吃饭喝酒,却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同!他那传得神乎其神的战绩,还不知是不是真的!”
“挑战天府老人的传说?你们不觉得可笑吗?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哪个不是外楼境中强者、恶贯满盈
的存在?姜望却能够以一敌四?那三个人魔被姜望杀死的时候,真的是全盛状态吗?还是被余北斗压制之后的状
态呢?从临淄到海外,姜望惯会造势,你们也跟着骗自己吗?”
“你对姜望的敌意真是莫名其妙,难以理解。”晏抚皱眉道:“他何曾得罪过你?”
高哲实在受够了这些人的轻蔑,也做好了破罐子破摔、彻底撕破脸的准备。重玄胜他们不给他留脸,他堂堂
一个大世家的继承人,难道还得继续供着哄着他们?
“不能自圆其说了,所以说这个是吗?”他冷笑道:“我们要谈的不是他得没得罪我,而是他凭什么人都不
在场,凭一个名字就要拿下主将名额!他是谁?他够得上吗?!”
“看来你是对姜青羊积怨已久。”重玄胜淡声道:“等他来了,我是不是该叫他给你道个歉,问问他是怎么
惹你不开心了?”
“那就等他来了再说吧!”高哲冷声道。
这时,在王夷吾身后,有一个声音说道:“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四位人魔围攻姜望的时候,都是全盛
状态,这一点千真万确。”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那容国的天骄林羡。
高哲这会爆发起来,颇有舌战群儒的气势,哈哈一笑:“你又知道了?”
对着林羡,他更是不留余地:“你在这里这么舔姜青羊,他可知道?他会摸摸你的脑袋,赏你骨头吃么?”
“我当然能知道。”
对于高哲的侮辱,林羡仍是不卑不亢,直视着他,字句清晰地说道:“因为四大人魔围攻姜望的时候,我正
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我林羡三岁练刀,十五冠绝容国同辈,十七提刀上观河台,与天下英雄交锋。虽未能夺
名,料想也没人能小觑我。高哲你且扪心自问,可能接我一刀?今日你如此辱我,是凭借什么呢?仗齐国之势?
静海高家之势?等你什么时候能像姜望一样,堂堂正正靠自己,再来质疑姜望的战绩吧!”
“你说……”一直保持沉默的西渡夫人,亦有些动容:“姜望独斗四大人魔的时候,你在现场?”
“战场就在断魂峡的乱石谷,彼时我藏身先天离乱阵中,亲眼目睹那一战!”
林羡斩钉截铁地说道:“万恶之恶报神通,削肉之同归神通,揭面之人面神通,还有砍头人魔的极煞饿鬼身,
无不强横至极。姜望在那一战里表现出来的实力,完完全全打破了我对内府境的想象极限,翻遍史书也未见此般
人物!我林羡一生不服人,但对姜青羊,我心服口服,只有仰望!”
全场无声。
就连高哲,也不得不冷却了下来。能够如重玄胜所说的那样,仔细地掂量自己。
直到现在,人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林羡这等坚忍顽强的人物,能说出那句“甘为姜青羊门下走狗”。
设身处地,若是他们能够亲眼见证传说,只怕要比林羡更狂热得多。
“我想我知道姜望是谁了。”西渡夫人淡声道。
这句话是回应高哲之前的质询。她当然一直知道姜望是谁,但是对于那个可怕的战绩,还是有些疑虑的,毕
竟天下间风言风语也不少。直到此刻被林羡所确认,于是真正“知道姜望是谁”。
“如果是姜望要来的话……”田常微笑道:“他是该有一个主将位置,我没有意见。”
文连牧耸了耸肩:“同境之内,谁能跟姜青羊比呢?”
说完这句,他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瞥了王夷吾一眼,但王夷吾面无表情。
雷占乾则道:“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剩下一营,我掌了。田常、文连牧、高哲……”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你们若是不服,便一起上!”
军帐内的气氛,一时沸腾起来。
而重玄胜懒懒地靠坐着,有些骄傲地咧嘴笑了。
说起来,今日帐内性情最傲的两个人,都是被姜望亲手击败过的。想来对他们来说,都是此生最为深刻的记
忆之一——
目中无人的王夷吾,默认了姜望同境内无人可比。
要以一敌三的雷占乾,默许了姜望人未到场,便得占一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如今东来

迫于齐廷压力,方宥不得不加剧战争的烈度。
但这一次星月原来了这么多天骄人物,他只给出十营名额,然后便离席袖手,只让一个万事不管的西渡夫人
坐镇,未尝没有二桃杀三士的心理。
当然,这种心理只能存在于怀疑的阶段,而没有被确定的可能。
在面上绝挑不出方宥的一丁点毛病。
但能够被称誉为天骄的,没有几个真傻的。
哪怕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对于十营名额的竞争,也都显得非常理性。
从头到尾,大概也只有高哲一个人上了头,可能是太需要存在感,太想要证明自己了。
所以重玄胜狠狠给他浇了几盆冷水——效果很好。
世界平静了。
昨晚争夺最后一个主将名额的战斗……
不提也罢。
雷占乾傲气勃发,要以一敌三。
田常、文连牧、高哲这三个人倒也没有跟他客气,并肩子就上了。
但三人之间完全没有配合,尤其是高哲,场上简直像在梦游一般,毫无章法,越大越乱。
最后被雷占乾强势击败。
潮信刀不能见人的田常,未有发挥出最强战力,但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结果的。对于那恐怖非常的雷界,他
的确难以堪破。
而对文连牧来说,这混乱的三人配合,还不如让他跟雷占乾单独对拼军阵。
可对拼军阵的话,手下士卒如果少了,也难免被雷占乾仗力破之……西渡夫人又怎么会给他太多兵力来斗阵?
因此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好回过头去继续辅助王夷吾。
方宥承诺的十营,就此全部定下主将名额。
除了作为东道主的旭国天骄李书文之外,掌权的全部是齐国天骄。
方宥把主力军队调拨五万出来,划为实力相近的十营,的确没有丝毫偏颇。李书文手底下的士卒,跟其他人
手下的士卒没有太大区别,算得上实力均等。
各位天骄自带着手下兵马去操演了。
因为姜望还没到的缘故,重玄胜将他那一营,请林羡暂为代掌。
他最开始是想把这个机会给弋国天骄蔺劫的,因为他捧姜望捧得很精准,很适合做青史第一内府的副手。但
是很显然,林羡捧得始终如一,捧得高高在上,捧出了独到的风格……最终赢得了重玄胖的认可。
蔺劫也不吃亏,被晏抚带上了,给晏抚做副将。
有晏公子罩着,在这星月原……是没有什么吃苦的机会了。
他这一营,别的不说,各类兵械装备绝对是冠绝全军!吃喝药物更是什么都不会缺。
晏公子掌权的第一时间,就是安排全军换装。把旭国自有的军械全部淘汰下来,换上他自己购置的优良军械。
还多出一些军事资源,支援了重玄胜和李龙川。
两位将门世家的公子哥,喜滋滋地就接受了。半点名将之后的傲气都没有,一口一个晏贤兄,还嚷着要晏贤
兄指点一下兵法呢……
……
……
“接下来你就全部放手?”人皆散去的帅帐之中,西渡夫人问道。
“不然呢?”方宥靠坐在帅椅之上,眼眸微闭。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亲自指挥他们……”
“别幼稚了。”方宥打断道:“这就是那些人要的局面,那我们就只能这么给。”
“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西渡夫人叹了一口气:“毕竟都是我旭国儿郎啊!”
“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事情,能拖到今天,已经该满足了。”方宥语气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一点事不关己般的冷酷。
西渡夫人也收敛了短暂流露的脆弱,面容重新变得冷漠。她和方宥是旭国唯二的神临强者。
作为旭国的柱石,绝没有脆弱的余地。
“是不是为将者,一定要心如铁石?否则不能成名将?”她这样淡漠地问道。
方宥面无表情:“情感是战后的事情。在战争之中,我们只有得失。”
“我刚收到消息。”西渡夫人道:“军神也来了。”
“来哪儿了?”方宥问。
“也去万和庙观象了!”
这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但又让人觉得……是姜梦熊会干的事情!
于阙移步象国万和庙,本身即是对星月原战场的一个震慑。
按常理来说,齐国应该也派出一名真君强者,对等的在旭国某地,遥遥相峙才是。如此才符合星月原的局势。
旭国这边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谁能想到姜梦熊来虽来了,却一屁股挤到了于阙旁边去呢?
在星月原战争期间的象国,几可以算作是景国的地盘了。对姜梦熊来说,虽然谈不上深入虎穴,总还是有些
风险的。
真是视万军如无物,有只身赴国的豪勇。
“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啊……”方宥喃声道。
“陛下呢?”沉默一阵后,西渡夫人问道。
方宥睁开眼睛,看了看穹顶。
“他老了。”旭国的兵马大元帅如是说道。
那位未能金躯玉髓的国主,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
时间的力量最是无情。
帐内此后,一直沉默。
……
……
象国最大的奉灵之庙,名为“万和”,取“万事和顺”之意。
停驻在此的巨象,便是象国人口中的圣灵。
万和庙供奉的这一头巨象,名为颂善,也是象国境内所有巨象的首领。
体型庞巨,有接近洞真境修士的力量,生性温和,从不主动伤人。
象国人建庙以祀之,以换得颂善的庇护。
千百年来,也便这么奇怪地共生下来。
万和庙亦被视为象国的国庙,是在象国人心中无比神圣的地方。
此时在庙宇之中,一位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正负手凭栏,眺望着远处如小山一般的巨象颂善。
所谓赏象也。
他明明脚踏实地,却如身在云端。
他明明面无遮掩,但根本看不清面容。
只有他的两仪武服,卷动在视野中,有一种实质的威严感在流动。
此时的颂善,正低头吞吃着一颗大树,动作慢悠悠的,有一种安宁的幸福感。
但忽然之间,整个庞大的身躯跪伏下来!
象鼻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大树还咬在嘴里,但不敢继续吞吃,也不敢吐出去。
这尊身体里存在着恐怖力量的巨兽,被象国人奉为圣灵的存在,连一丁点反抗的姿态都不敢做出。
而那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只是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一个平淡却席卷着无尽威严涌来的声音,就此砸落——
“这巨象,景国人赏得,齐国人赏不得?”
景国斗厄军统帅于阙微微侧头,便看到一个短须簪发的男子,已经与他并立凭栏。
此人约莫中年样貌,面容沉静,有一种辽阔的气质。
目眺远方,自然如渊如海。
“怎么到处都有你?”于阙很不客气地问道:“齐国没有别人了吗?”
“刮风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姜梦熊随口道。
“不请而来,是为贼。”于阙道。
姜梦熊淡笑以应:“破山门者,王师也。守穷寨者,山匪也。王师剿匪,还需要山贼来请吗?”
于阙冷声道:“自古王师皆出于中央。”
姜梦熊道:“如今东来了。”
于阙看着他,眼神带了些严厉:“你以为,下得了剑锋山,就天下皆可去?”
姜梦熊双手一摊,洒然道:“不妨试试。”
于阙的面容,一般人看不真切,但在姜梦熊眼中,自是无所遗漏。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薄唇高鼻剑眉,岁月只流淌在眼神中,不曾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迹。
“你啊你。”于阙摇摇头,收去了剑拔弩张的气势,把视线落回巨象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
变化。”
“其实变了。”姜梦熊道。
“哦?”于阙问。
“我更强了。”姜梦熊淡淡地说。
文连牧如果在场,就一定能够明白过来。王夷吾那种欠揍的语气,到底是跟谁学的。
于阙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对着那匍匐在地上的象国圣灵巨象,抬了抬下巴:“你就算再强,也不该吓唬小
动物啊。瞧你把它吓成什么样了?”
有接近洞真实力的恐怖巨兽,在他于阙口中,也只是“小动物”而已。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朋友,被你们景国人追得上天入地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你这份善心。”姜梦熊同样看
向那名为颂善的巨象,嘴里的话却并不客气:“怎么,畜生能格外让你共情?”
他这一眼看过去,那小山般的象躯,立时开裂,鲜血狂涌!
颂善神智完备,根本不敢反抗,只能闷声受着。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在姜梦熊面前,隔断了他的视线。
于阙干干净净的手掌之中,发出隐隐的啸声。有狂风吼、怒海卷、惊雷动,而都渐渐湮于无声。
“这事情可与我无关。”于阙笑着说道:“你跟我撒气……不太合适吧?”
他一边跟姜梦熊说话,一边往巨象颂善那边传递了一道意念。
巨象得了支持,赶紧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虽然走起路来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但每一步落下,竟然
悄无声息,生怕惹得身后的强者不快。
姜梦熊倒也并不阻止,只是看着于阙道:“与你无关?挑衅我大齐的威严,居然都不需要你这个级别的存在
点头……你们景国还真是了不起啊。”
于阙收回手掌,语气轻松地道:“千年之树,难免朽枝。万里之域,岂无腐土?景国是一个太古老的国家了,
不可否认,在某些方面的确是迟钝了些。”
“没有关系。错误的认知,总是需要时间和外力来纠正的。”姜梦熊淡声道:“我大齐不介意提供一点帮
助。”
“那你们可要更努力一点才行。”于阙笑道:“现在这种程度怎么够?”
“很简单!”姜梦熊爽快地道:“你们说不够,我大齐就加码。一直加,一直加,加到你们说够了为止。”
“你们有那么多筹码吗?”于阙转头看着他。
姜梦熊面带微笑:“不妨试试。”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每一遍都是这么从容有底气。无敌的自信已经深入骨髓,不必张扬,但随处可见。
两位真君对视,像是一片海,撞上了另一片海。
毁天灭地的力量,就藏在静海中。
这座占地极广的、祭祀圣灵的万和庙,是毁是存,或许就在一念间。
于两位真君而言,这是多么短暂的对视。
但对整个象国来说,或许就是一场命运的移转。
“你们想要什么?”于阙终于问道。
“齐国所求不多,唯‘公正’二字而已。”姜梦熊道:“第一,镜世台公开向我大齐天骄道歉,还其清誉,
弥补其损失。第二,上古诛魔盟约既然在玉京山得不到公正的使用,那我大齐观星楼愿意供奉它。在人族大义上,
我齐国从来不甘人后。”
“这两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异想天开啊。”于阙语气淡漠地说道:“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姜梦熊道:“我享受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过程。”
于阙有心讥讽几句,但又不得不承认,姜梦熊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最终他说:“那我拭目以待。”
“噢,忘了提醒你。”姜梦熊道:“这两个条件只限于现在。”
“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于阙咧了咧嘴:“那就看看星月原之战的结果吧。”
“这几天我陪你在这里看。”姜梦熊从容地说道。
“倒也不必。”于阙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别处忙去。也大可放心,我不会下场欺负小孩子。”
姜梦熊只道:“我若走了,怎么显得出你们剑拔弩张的姿态?”
于阙对此避而不谈,只忽地问道:“赵玄阳是生是死?”
姜梦熊摇了摇头:“不知道。”
“呵呵。”于阙笑了:“你们连一个结果也不敢给出来吗?”
姜梦熊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拿什么给?姜望昏迷醒来,赵玄阳就不见了。你让他一个内府境的小孩子
去哪里给你要答案?”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这件事情很奇怪啊,是不是你们景国内部出问题了?”
“这个答案能不能说服靖天府,我不知道。”于阙完全不理会姜梦熊见缝插针的试探,轻轻摇了摇头,语气
倒还是很轻松:“我便权当被说服了。”
姜梦熊只笑了笑——
“答案只有这一个。谁不满意,谁来找我。”

第一百七十章?万军阵前
夹在象旭两国之间的星月原,向来是一块宝地。
世间最顶级的资源,当然是修行资源。
星月原是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之一,这种“最近”并不是距离上的意义,不是说此原地势最高、最
接近天空……而是此地最容易与遥远星穹产生联系。
相对来说,在此建立星光圣楼,也比其它地方更容易。
现世或许还有其它地方,与遥远星穹联系更紧密……但想来不会比星月原更广阔。
齐景两国都视之为禁脔,彼此僵持不下,也不允许其它势力染指。
所以象旭虽近,不能在此地有一个据点。郑国虽然就在星月原北面不远,却也不能南进半步。
这就造成了此地一个特有的怪象——
星月原上,只活跃着一些小势力。而它们赖以存活的基础,却是几个国家之间的特产交易过活。因为最直接
的商贸通道星月原,并不对这些国家开放……
齐景霸权,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当然,除开齐景两国有定期送修士来星月原竖星楼的习惯外,星月原南面的悬空寺,大和尚们也是会经常来
此的。
此外星月原上的这些小势力,也未见得就真是无主的势力。
君不见大战一起,星月原上各势力,铺盖一卷,便入郑的入郑,入象的入象,入旭的入旭?
都跟回家一样自然。
真正事到临头才到处找落脚点的,反而是少数了……
这亦是心照不宣的。
星月原的珍贵在于“星月”,它的美丽也正来源于此。
似乎伸手可摘星辰的夜晚,曾经编织了多少美梦。
这里的白天亦是天青云阔,四野苍茫……
但现在,旌旗密布。
旌旗聚拢如重云,千军万马立于原野!
两座高达数十丈的将台,隔着人头攒动的战阵、兵煞涌动的战场,遥遥相峙。
西面将台上,为首的自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正扶剑而立,眺望战场。一头身高三丈、体长四丈余的巨象,
立在将台前,身披重甲,煞是威风。就连象鼻之上,都套着嵌着尖刺的皮甲。
东面将台上,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却是稳坐大椅,面无表情。
很多年了,连敬之和方宥,他们好像就一直是这样对峙着。听闻过彼此的名声,也无数次假想过彼此为对手,
当然也有一些暗中的交锋,但真到了引军交战的时候,他们仍只是对峙着。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战场,这不是他们的战争……
真正的战场在将台之前,是在东西两座将台之间、囊括了几近半个星月原的辽阔战场。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齐景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统帅的近十万人。
看起来像是连敬之做了与方宥相同的决定,也拿出了五万主力,让景国阵营的年轻天骄统御……
但两方主将的意志,怎么可能如此相同呢?
所以这仍是贯彻了齐景双方的意志。
撕开象旭纠纷的迷雾,洞穿连敬之与方宥对峙的假象。
这场战争的真相,就是两大霸主国的年轻天骄,统御象旭两国的军人,用这些军人的性命,锤炼自己、证明
自己……对象旭两国来说,这何其残酷!
那些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执兵贯甲以为自己是为国而争的军人,也实在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真正的战争在前阵,两方势力的年轻天骄正在对峙。
而前阵之后的中军、护卫将台的兵马……其实都只是补充前线兵员的阵地。
这是这场战争怪异的地方,也是两位名将难堪的地方……
当然,他们的难堪并不重要。哪怕他们是连敬之,是方宥。
霸主国的铁蹄之下,皆为蝼蚁。
齐国阵营有十营,以五千人为一营。这五千人里面,大约有一百名超凡修士,是所有军阵的核心,修为都在
通天境之下。旭国军队,哪怕是主力,也就只是如此了……
十营分为两骑八步,两支骑军由鲍伯昭和朝宇分领,倒也不知他们是怎样“说服”谢宝树的。
总之谢宝树也同内府境的“弟弟们”一样,领的是步营。
时间很紧张,兵马也都出自旭国,以往并不熟悉,故而用的都是旭国军队常用的阵图。
骑营阵图曰“锋矢”,步营阵图曰“鱼鳞”,都是攻击型阵图。
无论是算得上军中宿将的朝宇、又或自小长在军中的王夷吾、出身名将世家的李龙川和重玄胜,都没有试图
改造军阵。
这恰恰是知兵的表现。在真正的战场上,“稳定”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
林羡暂代未至的姜望领军,军阵就在重玄胜的军阵旁边。
“这大战一触即发,姜青羊何时能至?”他忍不住传声问道。
“已在路上了。”重玄胜不急不缓地道:“你便领军先杀一阵,于你而言也是个机会。”
他身在战场,根本没法第一时间联系上姜望,不过他已经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天府城的太虚角楼,进入
太虚幻境通知姜望。
想来姜望应该是已经在路上了。
林羡按刀前视,不再言语。重玄胜说得对,能够独自在星月原领军,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担心的只是姜
望来得太晚,对军队并不熟悉,以至于无法发挥战阵优势。
像这种正面大战,拼的就是全方位的力量。
风吹旌旗,十万人无声。
与齐国阵营相对的景国阵营那边,是分了二十队,两两一合,正与这边一营相等。
双方在星月原上拉开架势,各列军阵。
旌旗飘扬中,兵煞涌动。
只等一个冲锋的号角响起,便要开始最惨烈的厮杀。
但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
鲍伯昭最先扭头,而后才是朝宇、谢宝树、王夷吾……
他们惊异地看到,在正北方向,有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正自北而南,高速驰来,向战场靠近!
什么人竟然横穿战场?
得了失心疯不成?
景齐两大阵营挥军交锋,也有人敢擅闯吗?
若是在大战方酣之时,来路不明的闯入者第一时间就会被双方绞杀。
但恰恰此刻正是大战将发未发之际。
是以这分属齐景阵营的前阵十万大军,以及身在大军中的列国天骄。
竟然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直线飞来、迫近,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当先一人,是个女子。脸带无面面具,只以薄衣遮身,无尽春光难掩尽,泄露不止三分。
飞在后面的,却青衫仗剑,昂然自信,身姿潇洒,脚踏青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剑仙人驾临

燕子的心情是木然的。
她已经动用了足足八件“珍藏”,几乎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却根本没能甩开那杀星半点距离。
贯穿星月原非她所愿,而是确实被逼得无路可逃。
她知道星月原有大战。
本想着到了星月原之后,或许能够借助战争兵煞,隔绝姜望的追踪之术。然后再动用秘法逃脱。
没想到一进星月原,那姓姜的杀星,竟似吃了春药般,愈发生龙活虎了。
逼得她连个转向的机会都没有。
而就这样一头扎进了战场中,在数以十万计的目光注视下直飞……
身为恶名昭彰的人魔,她往左飞也不是,往右飞也不是。
相信无论哪边阵营,都不介意顺手宰了她。
因而只能踩着一条所谓的中界线,在对峙的两军中,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她多希望没人看得到她,就让她从这处战场安静飞走。
可视线的重量有万钧!
“这两人是谁?”景国天骄裴鸿九忍不住问道。
他是景国名门裴家的公子,论出身论天资,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其伯父正是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黄河之会上景国连弃内府场、外楼场,他这样的内府境天骄,索性便没去观河台。
离他不远的王坤顺嘴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揭面人魔……和姜望!”
与样貌英俊的裴鸿九相比,王坤长相相对平庸,但看起来很敦厚可靠,是那种不太会让人戒备的长相。
王坤有在镜世台任职,因而他的消息是很可靠的。
裴鸿九不由得提高了注意。
姜望在追杀揭面人魔!
断魂峡中以一敌四,独斗四大外楼境人魔,杀其三逐其一,这一下再没人怀疑。
哪怕是在对姜望战绩最不信任的景国阵营里,那些天骄们也无法在此刻欺骗自己的眼睛。
至于齐国阵营这边,则更不必说。普通人或许有不认得姜望的,越是天骄却越是把姜望的样子记得清楚。
身为同一代的天骄,姜望已是避不开的名字。
但碍于现在正在两军对峙阶段,没人敢妄动。
就连重玄胜、李龙川、晏抚他们,都没有出手助阵的想法,因为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一动就可能引爆
整个战场。到时候被卷在战场核心位置的姜望,很难保障安全。
当然,信任姜望的实力,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燕子的心情木然,姜望其实也很懵。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速杀燕子。
但揭面人魔之名并无半点水分,各种诡异的神通之能,叫人防不胜防。
燕子虽然正面攻杀不如他,逃起命来却是机巧百出。
平步青云仙术的长处在于机巧灵便,在长途跋涉上不算突出,且燕子毕竟还高出一个境界。
若非善福青云储备充足,早就被甩下了不知多少次。
仗着平步青云不怎么消耗道元,才能一路紧咬着,追杀至此。
燕子一头扎进了星月原,他当然更不会嫌弃这个“老地方”。
仗着对星月原的熟悉,和这与炙火骨莲交流着的、无处不在的星力,他越追越近。
虽然重玄胜手下的人并没有找到他,太虚幻境里的信件他也没有来得及阅读。
但他当然知道星月原上正起大战。
不过星月原如此广阔,想来他和揭面人魔,不过沧海两粟,应该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他在星月原一边积蓄星
光,一边追杀揭面人魔,杀死这第五人魔之后,正好看看要不要加入星月原战场,兴许还能作为一着神来之手,
锁定大战胜局呢……
计划得很完美,但变化得很诡谲。
从两军对垒的中界横飞而过,是他断没有想过的。
但燕子往这边跑,他总不能放过。
姜望早已能感受视线的重量,这近十万道视线落下,让他足够强大的神魂都运转不过来,不得已暂时切断了
对他人视线的感知。
此情此景,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
人一过万,便是无边无际。
近十万大军各布军阵,或如锋矢,或似大鱼。顶盔掼甲,兵戈林立,煞气冲天,搅得两边云层都在翻滚,天
空都仿佛低了半截!
偏偏他追着揭面人魔,就在唯一平静的这条线上疾飞……
真是……刺激。
一如行走在刀尖。
燕子或许希望这一段路快点过去,但姜望已再不打算再追逐下去。
他不习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于未知,寄托在两边战场都没人捣乱之上。
诚然人魔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他追杀人魔绝不该被阻挠。这几乎是一种公序良俗……但景国阵营那
边若是有谁偷偷给他一下,也未必能被看得出来。
炙火骨莲不断吸收着逸散的星力,白天远不如夜晚来得有效率,在兵煞的压制下尤其如此。
但一路追逐至此,总算也有了些积累。
姜望长声而啸:“人魔恶贯满盈,今当受诛矣!”
此声震彻星月原,叫在者皆闻。
谁在此时干扰他,就是与人魔为伍。
而姜望轻轻一拧长剑,将所有的星力都贯入。
五府轰隆隆运转。
立时五府同耀,神通之光俱现!
眸照不朽之光,身绕流火,霜披飘扬,长剑鼓荡星光。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剑仙人驾临星月原!
秘藏星火、追风、风门、披锋,齐开!
疾飞在前的燕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机,猛然回身。
声极狞然——“你逼我太甚!”
手往面上一撕,撕出一张血淋淋的脸!
这位极其在乎自身女性魅力的人魔,在生死关头终于不再顾忌。
她身上的薄衣直接被撞破,一双灰色蝠翅从她的后脊钻了出来,直接展开。
蝙蝠般的翅膀上,有着形如鬼面的纹路。
令只瞧一眼,便觉烦恶。
黑色的鬼雾伴身而现,其间似乎藏着无穷恶鬼,顿时哭嚎连连。
其实郑肥、李瘦、燕子,真实实力在伯仲之间。只是郑肥李瘦更招摇,所以才排在前面。
如此恐怖的一面,足证她揭面人魔的实力。
甚至于让人有些担心姜望。
如此人魔,岂内府修士可杀?
但这担心显然是多余了。
因为那一剑。
那在剑仙人状态下的绝巅一剑。
人们已经听过很多次观河台上剑仙人破阎罗天子的传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亲见这一剑。
当它出现在你眼前。
像是一位仙人,推倒了撑天之峰,并以之为剑,剑撞人间!
揭面人魔尖声嘶叫,背后的鬼面蝠翼露出狞然表情……
但全都无济于事。
但闻鬼哭消。
但见鬼雾灭。
于是蝠翅断裂、血面崩解。
燕子方才还强大到恐怖的生命气息,瞬间便跌落谷底。
是为——
万军阵前斩人魔!

第一百七十二章?天穹之上倾剑海

且说姜望以倾山一剑,剑撞人间,将燕子绕身的鬼雾全部摧散,破血面、断蝠翅,势如摧枯拉朽。
这一剑的锋芒,辉耀于万军阵前。
齐景双方阵营十万大军,瞧得清清楚楚。
此一剑东西分界,纵贯南北,当场灭杀在外楼境中也绝对能算得上强者的人魔。
众皆骇然。
齐国阵营这边。人们终于更直观地理解了林羡所说的,那所谓“亘古未有的最强内府战力”。明白何为超越
了想象的内府极限。
今日杀揭面便如此,彼日杀万恶、削肉、砍头时,又当是何等风姿?
林羡能亲见那一战,真是十足幸运!
谢宝树面上并无表情,但心里酸溜溜的,很是难受。虽然早在临淄的时候,叔父谢淮安就一再督促他,早日
与姜望和解,但他心中自有傲气,还有许多委屈。心仪的温汀兰与晏抚定了亲,他顺带手地去欺负一下姜望,结
果反被欺负了好几回……
躺在太医院里,被找上门来问候。堵在大街上,被贴脸嘲讽……
他堂堂一个外楼境天骄,名不如姜望,爵不如姜望,官不如姜望……因此原因种种。对姜望一肚子气,却不
能放肆动手。
真是怄气都怄了七八斤!
这次来星月原,也是正式建功求爵来了。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大功到手、名爵加身,哪次再于临淄大街遇上姜望,便当街挑衅,给他一顿暴揍,
打得个满城风雨……
叫世人知晓。临淄还有他谢宝树!
可今日却骤然发现……好像真动起手来,也未必能赢。
实在是憋得慌。
憋得浑身痒痒。
却只可按捺。
景国阵营中,一个腰间挂着青葫芦的年轻天骄道:“大战若起,必要先杀此人!”
这声音同时在几位天骄的耳边响起。
说这句话的人,是那位“须以桃花佐青梅”、向以风流闻名的徐三。
他纯粹是从战争胜负的角度考虑问题,姜望这种具有无敌之姿的天骄,在局部战场上太容易制造优势。若不
尽早将其解决,这种天骄之争的变数很难把握。
在镜世台挂职的王坤立即回应道:“徐兄说得有理,两军合战,先杀这名头最大的姜青羊,正是斩旗夺势
也!”
星月原上斩落的这一剑,掀起的涟漪不仅仅是在前军。
哪怕远在星月原两端的东西两座将台,也无法忽视这璀璨的一剑。
虽是内府之力,却已见绝世之姿。
“你看到了吗?”象国大柱国连敬之问道。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他的女儿连玉婵,也是象国年轻一辈最具天资的修士。如今只挂了一个亲兵的职
务,守在将台。
连敬之此次带着她,便只是让她观察罢了。
“看到了。”有着一张瓜子脸、面容非常精致的连玉婵说道。
又补充了一句:“看得很清楚。”
她长得像是画中人,但顶盔掼甲,也自见杀气冷冽。
连敬之淡声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刺出这一剑,我便可以安心卸甲了。”
连玉婵微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腰悬双剑……双剑皆作鸣。
东西遥对,各有波澜。
在东侧点将台之上,统掌旭国兵马的方宥,忍不住上身微倾:“这就是姜望吗?”
“这就是姜望。”西渡夫人声音冷淡地说道:“有此实力,当享大名。我旭国年轻人,竟没一个能及得上
的。”
“他已是公认的古今第一内府了,对手不会再局限于同代。”方宥摇摇头,饶有深意地道:“恐怕要不了几
年,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和他比了。”
“你说的几年……”西渡夫人话说到一半,猛然转头,看向战场前阵,面带骇然!
方宥也是骤然失色。
他们都感知到了,一种恐怖的力量……降临了!
就在齐景两大阵营天骄对峙的位置,在姜望一剑斩去揭面人魔生机的地方……
那一条清晰的所谓界线上。
血面崩解、蝠翅断裂,整个肉身都开始萎缩的揭面人魔……
在她心口的位置,有一颗银白色的弹丸,忽然跃将出来。
霎时间银芒暴耀,强光万道!
所有注视着此处的人,全都被刺了一下狠的,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有不少士卒,甚至双眸流血。
而在超凡修士的眼中,这颗银白色弹丸腾跃而起,就在骤放的强光之中,化成一条银色神龙,在地上一绕,
便卷起揭面人魔,直冲天穹!
最终只看得到一道银白色的亮芒,耀于天际。是高穹最亮,甚至压过日光,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不。
那银白色亮芒又逐渐清晰,又越来越近。
先赴高天,又自天穹折返!
直到……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亮芒已经清晰到可以看见具体形象——
那是一支已然成型的无柄长剑,剑尖朝下,正正对着姜望的方向……坠落。
长空之上有剑鸣。
竟似九天动雷霆。
亮白色的剑光飙飞,以那支飞来的长剑为中心,在整个天空蔓延开来。
瞧来如银电乱舞。
天穹是一张可以肆意涂抹的纸,剑气是跃动着的、永不止歇的书痕。
剑气勃发,似漫天布电网。
在恐怖的尖啸声中,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张扬。
于是形成了剑光之海。
天穹之上倾剑海。
就此落人间!
亮白色的剑光之海占据了天空,毫不留情地倾下。
十万大军对峙产生的兵煞,都被压低了数丈!
只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坠落。
就像是……
天塌了!
天塌掉了,整个天穹压了下来。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这剑海便像是天河之水,以姜望为中心倾倒!也顺带着,覆盖了这接近十万人的战场。
是什么样的强者,不发一言,便落下此杀着?
姜望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余北斗所讲述过的,第一人魔燕春回。
即使是当世最强真人之列的余北斗,真正面对燕春回的飞剑,也只能借命血复生。何况他姜望?!
他杀死砍头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不曾出手。杀死万恶人魔、削肉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也不曾出手。
想来第一人魔的视线,并不落在这些排名靠后的人魔身上。
所以他才只身来追杀揭面。
不料戳到了马蜂窝!
只能说时也运也,命运有时候就喜欢开一些恶劣的玩笑。
这是一幕怎样的奇景?
从天空倾倒剑海,亮白色的剑光似浪似潮,如瀑布倒挂。
“疑是银河落九天!”
谁在为此事?
难道不是天神?
这是如此恐怖的一剑!
方才姜望的绝巅倾山一剑,在这片剑海之下,便如一根水草般,柔软无力。
相形而见孱弱。
凡身在此处战场,目之所及,皆是剑气之海,无处可逃。
无论是哪国的天骄,无论是哪国的军人。
在这样的剑海之下,都只能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这是怎么也不可能抹平的差距,是怎么也不可能逾越的天堑。
天堑谁能填?
天塌之时,谁能不死?
生死关头,谁能无惧?
此刻姜望虚立半空,刚刚斩破了揭面人魔,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便遭遇了这一剑。
他虽然披风浴火,五府同耀,但也跟被这片剑海覆盖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没有应对的力量。
海倾之下,蝼蚁无当。
成千也无当,上万也无当,十万也仍只是蝼蚁!
无可当之!
当者必死!
但姜望往上。
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提剑往上。向着那片剑光之海,孤独地前进。
这是生死关头,他唯一的选择。
他从来不会有别的选择!
身后的霜披猎猎,绕身的烈焰招摇,眸中不朽的赤金之光,仿佛凝固成了神塑。
青云一朵一朵地散去,五团炽亮的光源,嵌在他的身躯上。
他知道逃不掉,但他不等死。
如果死亡是固定的结局,如果真的面对的是天倾。他也要叫这倾倒之“天”……看到他的剑!
姜望腾身在空中,是一个大写的“人”。
人字立于天地间。
长相思颤鸣不已。
他向天空刺出了一剑!
只身独剑迎剑海。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向着无法匹敌的力量冲锋。
这是一个内府修士,勇敢地挑战天塌之威。
在万马齐喑的战场之上。
在十万大军的缄默之中。
独他反冲高穹,如此坚决,如此耀眼。
这一幕在十年百年后,都不会被在场的人忘却了。
无望之际仍纵剑者,是世间真英雄。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彻天地:“姜青羊!你欲何往?重玄胜与你同赴!”
在齐国阵营的军阵中,一个肥大的身躯蓦然膨胀起来,化作一个足有十五六丈的巨人,动天摇地,咆声如雷。
一步跃上高空,直冲那片剑海。
这一片剑海出现得太过偶然,又表现得太过强大。
狭路面对生死,骤见天塌之威……这是智计无法跨越的实力天堑。
此时能够利用到的一切,都无法应对这片剑气之海。
重玄胜是绝顶的聪明,所以更明白事不可为。
索性放弃一切思考,将选择交给自己本心的冲动,现出法天象地,拔升天穹。
姜望赴死,吾亦赴死也!
一个黑甲身影,手提重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旁边。
从来重玄胜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不问因由,不管生死。
若斩高山,便斩高山,若斩剑海,便斩剑海。
哪怕无济于事,哪怕……尸骨无存。
与重玄胜在一起!
“全军结阵!听我号令!就近以箭落之处集结!”额缠玉带的李龙川将手一翻,丘山弓已经拉开满月,弓弦
一动,十支羽箭疾飞而出,分别落在十个不同的位置,恰恰对应齐方这边的十营。
“我当携诸君奋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统合军阵之力,行那殊死一搏。
以摧城侯之后的名誉为证!
几乎所有齐方阵营的天骄,都放弃了对军阵的把握,而全部交给李龙川来统合。
“世人皆知石门李!”
此句从来不是空谈!
而晏抚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即使是在这兵凶战危的战场上,依然是那温和恬淡的贵公子模样。
只是左手一甩,便有八尊四翅墨武士提刀腾空。右手一抓,已经是满满一把符篆。
抽空还丢了一只储物匣到旁边的蔺劫手里,只留下一句“随便用”,便已飞上高空。
弋国天骄蔺劫愣了一下,被这一匣满满的符篆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可手上不知为什么,已经握住了长刀,人
也情不自禁地往天空飞去。
学过无数法家条令,没有一条,能够解释他此刻的冲动。
或许将死之人,必有蠢行?
有一个声音,很不好听地响起——
“何能让小弟辈专美!”
但见朔方伯长子鲍伯昭虚立半空,竖指一抹眉心,立时张开“天目”!
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另一眼……是为天罚。
自那眉心竖眸中,一道神光直冲天穹,是为“天罚”照剑海!
天罚当然不可能洞穿如此恐怖的剑气之海,可他鲍伯昭,如何能让一众弟弟辈的天骄死在他前面?
传回临淄去,也不知那个惯会恶心人的弟弟会怎么嘲笑!
重玄遵瞧不上这处战场,他鲍伯昭来此,当为东域年轻天骄之表率!
比姜望已是慢了一步,不可再比别人慢。
军旅出身的朝宇更是干脆,马尾一甩,如刀锋划弧。人已腾空而起,赤眸青面的将鬼跃于前方,锋锐绝伦的
长刀藏于身后……
她面朝剑海而冲锋,只待出刀时,将这贼天开一线!
同样是外楼境的天骄,谢宝树更是摇动如椽巨笔,披散乱发,高唱狂歌——
“天不绝我人间苦,此苦也该叫天知!”
事到临头,怎么还可以被姓姜抢占风头!?
他以明镜驭狂歌,施展最强之道术。摇动巨笔,自下而上,一笔划天,直面那剑海……
要自己书写结局!
无人愿意落人后。
尤其是雷占乾这等张狂的性子。
实力输给姜望,修为输给姜望,难道勇气也能再输?
生死关头,谁不敢出一拳!
于是一拳涌雷海,以雷电之海冲撞那剑气之海。
虽差距之大,如水泊对汪洋。
但他的拳势大气磅礴,未有半分软弱。
九天雷衍决,以雷罚代天罚。完全掌控雷界之术后,他这一拳,才是真正的……“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林羡、田常、文连牧……甚至高哲。
所有齐国阵营的天骄,在骤临的生死关头,在姜青羊独剑反冲的身影后,全都被激发出了血性,接连冲上高
空。
无一迟疑者,无一退缩者。
想来战场建功,想与景国天骄相争,多少也有一分心气在。
于是……
列国天骄撞剑海!
蚍蜉竖臂敢撑天!
在所有紧随姜望之后冲锋的天骄里。
独王夷吾最是嚣张。
他握拳对着那剑海,连剑主的面目都看不到,不知其人是谁。但一拳轰出,兵煞沸腾于半空,凝现兵马之数
难计,甲叶刀纹无不具体……
而后千军万马赴青天!
独一人而成万军。
口中只道:“今日如不死,来日必杀汝!”
能施展出此等天塌之威的一剑,能够直接以剑气之海倾倒人间,必然是立于超凡绝巅上的存在。
天骄们虽然奋勇冲杀,但人人皆只为拼死。
独他王夷吾,竟对着这片剑海之后的强者,放此狂言!
真真嚣狂到了极致。
与齐国阵营这边的天骄表现不同。
在景国阵营那边,那亮白色的剑芒甫一回转,便有一道冷静的声音传入各天骄之耳——“现在听我号令。”
当那剑气之海倾流而下。
那声音也几乎同时说道:“此真君之力,不必逞勇,于帅就在万和庙,须臾能至此。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拖
延时间!”
“各部听令!就走昨晚预演的阵法,徐三引军赴乾五位,王坤引军至兑四位,裴鸿九引军……”
却是顷刻之间,把所有人的位置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无一缺漏。
整个战场的形势,近五万人的军队,好像全在此人心中。
且他的命令一出,无一人有异议。
因为此时说话的人,乃是景国现在公认的最强外楼,出身蓬莱岛的陈算!
随着他的指挥,景国这二十队人迅速行动起来,每一队都奔往指定的位置,顷刻便结成了一个简单稳固的防
御大阵。
以此五万人之合力,希冀能在剑海倾落下,多存留一息。
哪怕多争取一息的时间,也很有可能是生死的分野。
九天之上倾落剑气之海,这些年轻的天骄,无分阵营、国别,无一放弃,可以说都展现出了天骄应有的风姿。
然而无论是齐国阵营天骄选择的进攻,还是景国阵营天骄选择的防御……
面对这磅礴浩瀚的剑海,在事实上是同样的无力!
千人是蝼蚁,万人是蝼蚁。
等死是蝼蚁,挣扎又如何不是蝼蚁?
是谓迎也死,避也死,逃也死,战也死。
唯真君可制真君,衍道之下皆飞尘!
那万里剑气之海,怒吼奔涌不息,亮白色的剑气如天河波涛,彷似自那九天之上,倾落人间。
眼看得这“天河”便要将蝼蚁们“浇灭”。
尤其提剑在最前的姜望,几乎只相距剑海不到百丈,瞬息可赴。
忽有一个身影,立在所有人之前。
短须,簪发,一件看不出材质的武服。
并不算特别高大,但立在高空,岿然如撑天之柱。
那剑海压下来的狂风,竟然掀不动他的衣角!
身后是冲锋而来的一众天骄,身前是咆哮倾落的剑气之海。
他的声音平淡,但有无尽威严,暗涌其间:“今日得见我东域天骄奋武。吾心甚慰。当以此拳,为汝等助
威!”
于是一拳轰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人当然只能是大齐军神姜梦熊!
他的拳头简简单单,拳峰错落有致,起伏分明。
上举如腾龙,像一座巍峨高山,在苍茫大地之上,拔地脉而奋起!昂然有撞天门之势。
拳方动,恐怖的拳风就已经先一步席卷长空,万里流云皆往上抬!
呼啸的拳风迅速扩张,绵延如山脉,迎向了……半边剑海。
以姜望为界线,在齐国阵营范围内的天空,都被姜梦熊的这只拳头撑起。
而景国阵营那边,剑气之海依然倾落……
“唉……你这也太小气了!”
在无奈的叹息声中,身穿两仪武服的于阙骤然现身,反手便拔剑!
他话说得很随意,现身的姿态很随意,拔剑的姿势也很随意。
但一道剑光立时冲天而起,演化成长虹一道,横贯天空!剑气继续飙飞,又升腾成剑气之云,层云朵朵相连,
举剑气成云海,而云海往天奔!
这片云海……牢牢抵住了倾落下来的另一半剑气海洋。
仍是以姜望为分野,那直面磅礴剑气海洋的,半边是姜梦熊,半边是于阙。
姜梦熊故意控制力量,只精准地挡住半边剑气海洋,其实比一拳面对全部的剑气海洋要更费劲、更花功夫。
但他明显乐此不疲,宁可多耗力,也绝不给于阙闲坐看戏的机会。
谁的人,谁自己管!
此时见得于阙终于出手,他的拳头才猛然往上一进。
仰头望着那剑气海洋,怒声喝道:“敢对我大齐天骄出手,燕春回,你今日是来找死吗?!”
轰!!!
拳风山脉撞上了剑气海。
整个天地都黯淡了!
那场景,就像是天地已相合,混沌忽重归。
至少在这星月原上,有末世降临的感觉!
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恐怖的力量席卷了一切,也包括人们的感知。
直到——
轰!
再听得这一声天鼓般的巨响。
短暂的黯淡被撕裂。
人们于是看到,整个亮白色的、汹涌澎湃的剑气海洋,竟然肉眼可见的,往上移了几段距离……
塌下来的“天”,被打回去了!
这就是衍道真君姜梦熊,这就是姜梦熊的拳头!
谁能不动容?
“……你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落了下来。
“燕春回……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接连落下。
像是一个没睡醒的老人,痴痴的呓语。
那覆笼天空的剑气海洋,忽然间消散一空。
好像那神话般的天塌下来、天河倒灌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天清云澈,万里平和。
人们再极目远眺,只看到一道银白色的光点,在空中一闪,便已经消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凌于傲者,而卑于谦者

第一人魔燕春回忽然现身,一言不发便落下一剑,直接覆盖近十万大军的战场。与姜梦熊对上一合后,又忽
然离去,简直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对霸主国的威慑都并不在乎,那么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规则可以约束他。
而大齐军神姜梦熊和景八甲之首的于阙,好像也都没有要追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
于阙忽然大笑,笑得肩膀耸动。
他的剑分黑白两色,从剑脊处分开,一边漆黑如墨,一边洁白如雪。
剑格亦是一块太极图,白底的一面偏向黑色剑刃,黑底的一面偏向白色剑刃。
整支剑给人一种包容一切又了断阴阳的复杂感觉。
被他随手还入鞘中,便不复见。
他看着姜梦熊,笑声久久不歇:“哈哈哈……你在那里一拳轰天,口吐狂言。别人只问……你是谁?哈哈哈
哈……”
“他忘了我,只能说明他的路走错了。”姜梦熊面无表情地道:“我们是不是该让开了?这场战争还没结
束。”
“当然,当然。这是年轻人的回合。”于阙笑了笑,什么交代都没有,便一步消失。
姜梦熊亦是踏前一步,消失在空中,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双方都表现得对本国天骄十分有信心,也算是把握了高阶战力不干扰此次战争的尺度。
两位现世真君于此对话,整个星月原,所有人都只能旁听。
当他们离去之后,人们仿佛才可以自主。
但是……
经历了刚刚天翻地覆、险见生死的一幕,再让两方阵营天骄立刻回到对峙的情绪中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景国天骄们以小阵连环衔接,结成大的防御军阵。
齐国天骄们都跟在姜望身后冲在天空,军队则临时被李龙川以羽箭引导,结成一阵。
两边天骄一下一上,彼此对视……实在是都没有了战意。
就像是两只蚂蚁,本来气势汹汹对峙着,正要殊死搏斗。
也的确有着殊死一搏的意志。
但忽然一个人走了过来,一脚踩下,两只蚂蚁就都险死还生……
那人虽然走远了,蚂蚁却也一时间余悸难消。
双方互相看着,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阵……
铛!铛!铛!
东西两侧的点将台,同时有钲声响起。
以槌击钲,是为鸣金,乃是收兵之音。
大概连敬之和方宥,也都清楚军心,知道今日难以为战了。甚至于说,他们大概也有类似的心情……
在燕春回、于阙、姜梦熊这样的衍道强者面前,象国的大柱国和旭国的兵马大元帅,与这星月原上的任意一
小卒,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边天骄各自整理队伍归营,其间都没有说什么话。
今日这一番遭遇实在叫人心情复杂,连诸如“明日必破汝阵”、“当摘你狗头”之类的狠话,都没有人放。
当然……落向姜望的视线,一直没有少过。
他先是万军阵前斩人魔,后是第一个反冲天倾剑海,实在是耀眼夺目,令人无法忽视,
“青羊!”
收回法天象地神通的重玄胜,大手一招,甚至于动用了重玄之力:“快过来!”
姜望退出了剑仙人之态,还剑于鞘中,顺着这股引力,轻飘飘落在他身边。有些好笑地说道:“你这重玄之
力,强度太不够了,回头咱们得加练啊。”
重玄胜听若未闻,加练是肯定要的,但是绝对没有“们”。
此刻左边重甲十四,右边天府姜青羊,他居中带路,大摇大摆地往齐方军营走,颇有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架势,
实在是气派。
李龙川翻手收了丘山弓,飞身过来,轻笑道:“我们的青史第一内府,怎么越长越英俊了呢?”
“啊哈哈。”姜望保持着谦虚的品质:“那也要看跟谁比嘛。”
十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说相比昨天的我!”姜望赶紧解释。
晏抚则把手里的控制机关交给蔺劫,示意他将那八尊墨武士收好,同时递上去一把没来得及用的符篆,叫他
一并归置。
这些价值难以估量的东西,简直是一堆明晃晃的元石。
他却因为嫌麻烦。随手给了蔺劫收拾,好像丝毫不担心对方贪墨……明明也是这两天才混熟!
倒也不是轻信什么的……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富有。
换做是姜望,必定亲力亲为,收拾得连一张碎纸都不给别人留,更别说有什么贪墨的机会……
把东西留在身后了,人则一身轻松地向着姜望走来,笑眼温和:“怎么样?这趟出远门,花销了多少元
石?”
姜望这才想起来,狗大……哦不,晏贤兄承诺负责他这一趟出国的所有开销来着。
“别着急。”他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这位贤兄:“我这不是还没回去了么?”
之后在星月原兴许还有花销呢,机智如他姜青羊,当然不能吃这几天的亏。
众人皆笑。
重玄胜又冲林羡招了招手,对姜望道:“给你介绍个人。”
姜望早就察觉到,除了几个朋友之外,还有几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格外热烈。
一个是正在帮晏贤兄收拾东西的副将,尚不知是谁。
另一个就是林羡了。
他面上带笑地看过去。
“我是您的副将。”林羡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姜望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温和地笑了:“再次见面的感觉很好,我对战局不太了解,接下来几天共事,希
望你多担待。”
“没有没有。”林羡连连摆手:“我跟在您身边学习。”
“咱们这边前军分了十营,你有一营主将的位置。因为那时候你还没来战场呢,我就让林羡先帮你代掌了…
…”重玄胜在一旁解释道:“你俩应该熟?”
姜望尚不知对方旁观了自己打破传说之战,笑了笑:“我对林兄印象深刻。”
林羡忙道:“哪里担得起青羊子一念!”
这时高哲远远走来,脸上挂着笑,招呼道:“姜兄!好久不见!”
姜望也微笑点头:“高兄。”
重玄胜伸手把他一拉,止住了他如往常般的客气礼貌。但总算是留了一点情面,没有直接说些什么不要搭理
阿猫阿狗之类的话。
高哲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姜望向重玄胜投去疑问的眼神,重玄胜只道:“回营再说。”
包括鲍伯昭、朝宇……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全来主动和姜望打了招呼。
哪怕是谢宝树,也绷着脸说了句“欢迎入阵”。便是雷占乾,也闷闷地说了些什么“十一皇子叫我传达问
候”之类的话。纵然是王夷吾,也抬着下巴过来说了一句“期待你更多表现”……
姜望不太适应这些场面,但也很有礼貌地一一回应,不曾对谁倨傲。
他从来是凌于傲者,而卑于谦者。在低谷时如此,在巅峰时亦如此。
终于收拢了墨武士的蔺劫,追上队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晏抚后,赶紧跳到姜望面前来,笑容满面:“姜爵
爷,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风采更胜传说!我是弋国蔺劫,您可以叫我小蔺,也可以叫我小劫!”
“蔺兄,你好你好……”
姜望就这样一路被簇拥着,往大军驻扎的营地走去。
后来行军志有载——
“……三军有闻姜青羊至者,争相往睹,莫不切急也。”

第一百七十四章 殊荣

夜晚在军帐中一番长谈,姜望才知道重玄胜何以与高哲割席。
对于高哲,他其实没有什么情绪。早先还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就不是特别合得来。有些最根本的东西无法掩
饰,比如高哲一直对晏抚隐隐流露的嫉妒……
只是后来大约这嫉妒移转到了他姜望身上。
既然重玄胜做出了决定,那就如此处理便是,割席也就割席了。
更别说重玄胜对齐国政治环境的把握、对人心的了解,也远远在他之上。跟着胜哥做选择,很少有行差踏错
的时候。
有人总以为只有长袖善舞才叫交际手段,殊不知脾气亦是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对谁发脾气,什么情
况下发脾气,怎么发脾气,是一个大学问。
重玄胜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姜望并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而是机缘巧合下撞进了星月原里,赶上这场大战。
不由得撇了撇嘴:“还以为你是故意驱人魔来阵前扬名呢,但是想想你也不太像是能想出这一茬的人……果
然只是个巧合!”
姜望瞥着他,眼神有些危险的意味:“你好像不怎么尊重古往今来第一内府。”
“嗐!”重玄胜亲昵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是夸你淳朴厚道、谦虚内敛呢!做不出那种张扬的事!”
十四就在旁边,姜望姑且给这胖子留几分面子,并不过多计较。
只笑了笑:“是吗?我觉得你也挺淳朴厚道的!”
“那是!”重玄胜大言不惭:“要不然咱俩怎么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呢?这叫人以群分,淳朴的跟淳朴的对上
眼了!”
姜望有心说一句,要跟你对上眼可不容易。但想了想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保留几分温暖为好。顺着且夸了
一句:“重玄公子义薄云天,那谁人不知?”
重玄胜咧嘴笑道:“低调,低调,本公子不喜张扬。不像那些个脸长的、爱穿白衣的。”
“对了,淳朴兄。”姜望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听说我放在封地里的那个无双天品盖世护身符,有人赔钱
给我了?”
一般人肯定下意识地就问“听谁说的”,恨不得马上找告密者算账,把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
但重玄胖何许人也?
很是自然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你的护身符出了意外…
…我帮你把赔偿要回来了!”
说罢,郑重其事地摸出一个刀钱来,放到了姜望手上。
姜望看了看手里的刀钱,又看了看重玄胜,又看了看刀钱。
“怎么了?”重玄胜一脸迷茫地问道:“你不是花一个刀钱买的吗?”
姜望一时竟无言以对。
索性扬长避短,很有礼貌地看向十四:“十四姑娘,今夜良辰美景,要不然你出去赏个月吧……”
……
十四终是没能赏成月。
因为此时身在星月原,明日仍有大战,几乎每位天骄都在抓紧时间熟悉军队、了解战场、修正目标……
也就重玄胜心大,还拉着姜望聊了半宿。
从重玄胜的军帐里出来,姜望便自去寻自己的第十营。
营地里绝大部分士卒都是普通人,只懂一些简单的军中武技。除了守夜的队伍外,大都已经入睡了,
林羡带着两个人,很是尽责地在巡营。
姜望来到营中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守夜的士卒聊天。
平日里对手下士卒嘘寒问暖,战争时才能得到士卒殊死卖命……这大约是名将必备的素质。在这一点上来说,
林羡做得还不错。
远远见到姜望,他便赶紧迎了过来,很尊敬地道:“姜大人。”
姜望这时候已经知道,他独斗四大人魔的时候,林羡就在边上观战。也知道了林羡是如何在众人面前维护自
己,说什么“愿为门下走狗”之类的话,俨然是自己的狂热追随者……
难免有些心情微妙。
“林将军辛苦了。我与重玄兄聊了太久,耽误了时间,倒叫你一个人在这受累。”
“这是分内之事,末将不觉辛苦。”林羡的态度很是谦卑:“将军这会儿有空吗?末将向您汇报一下咱们营
的具体情况。”
“正要跟林将军请教……”姜望道:“咱们营中说。”
进了主将营帐,双方落座,林羡一点工夫也不耽误,立即便道:“咱们营共有五千人,全都是血气充盈的好
汉子,足够支持普通的血气军阵。营内再分五队,每队千人,五个队正都是通天境修为……”
就普通人来说,男人和女人在先天体力上的确有着差异。普遍来说,男人的血气会更强一些。
而兵家战阵就是通过调动人身血气来让普通人表现出超凡战力。
“合众之力,以凌超凡”。
所以列国军队里的普通士卒,大多都是汉子。
超凡之后,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就被抹去了。决定战力强弱的,只在于每个人自己的修为。
因而与之对应的,在军队中,各类身具超凡修为的军官里,倒是无拘什么性别,男女都很常见。
姜望静静听完林羡的介绍,便对自己所掌的这第十营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共五十名超凡修士,也就是每百名士卒里,就有一位超凡修士。对旭国来说,的确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主力
阵容。
这些超凡修士,是连接各类血气战阵的核心,其他的普通士卒,则是各类血气战阵的基础。
若是全由超凡修士组成的军队,自然可以直接使用各类真元战阵。当然并不是说真元战阵就一定比血气战阵
强大,只是超凡修士毕竟选择更多。
“我大概清楚了。”姜望赞道:“林将军梳理得很清晰……出身将门?”
“学过一些兵法……”林羡摇头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表现出来的虽不多,但岂止是学过一些……
容国是真正把林羡当未来支柱在培养,而不仅仅是一个修行天赋惊人的打手。
姜望想了想,说道:“听说当时在断魂峡,我和万恶人魔他们搏杀的时候,你也在场?”
“是,我凭借无拘神通躲在阵中……”林羡有些羞惭地道:“有幸旁观了姜大人缔造传说的一战。”
“我其实有个疑惑……”姜望微笑地看着他:“当时我有一阵非常虚弱的时候,你既然在旁边看着,怎么没
出手偷袭我?”
林羡沉默了一阵,抿了抿唇,然后说道:“实话说,有闪过这样的念头。您是齐国的天骄,像一座高山,压
得我无法喘息。我的确想过……移开你。”
“但有两点因素,左右了我的选择。”
“一个是你刚进断魂峡的时候,明明可以顺手抹杀我,但你只是让我保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当时的
画面,总跳进我的脑海里。”
“一个是对你的恐惧,即使你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心里也觉得你不可战胜。”
他跪坐着,双手贴在膝盖上,表示一种顺服,坦诚地自我剖白:“老实说我也不知是敬你多一点,还是惧你
多一点。总之,我犹豫了很久,无法在当时拔出我的刀。只能选择悄悄离去……”
林羡说完这些话,对着姜望低头行礼:“这是我这样一个弱者的心情。如果姜大人介意的话,现在逐我出营。
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姜望哑然失笑:“林将军多虑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我在断魂峡遇到你的时候,心里又何
尝没有杀你灭口的想法闪过呢?”
他坦诚地说道:“心里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或许杀了这人才是最佳的保密办法’。但我同时
也会问自己,此人何罪?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吗?我们虽然分属两国,但又不是战场相见,彼此又无仇怨。
我想。这个人也一定肩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也一定被很多人牵挂着。他若死去,一定会有很多人难过。
倘若我只是因为我比这个人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出手杀人,那我和人魔的区别,在哪里?
这样问过自己,我就没有动手的打算了。”
“先贤说‘一心有千念’。我想,人的恶念善念都是在不断产生的,那一闪而过的,无论是善念还是恶念,
都不能够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决定我们人生底色的,是我们最后做出的选择……
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你想了什么,无关紧要。你选择了什么,你才是什么。”
林羡认真看着姜望,这一次深深拜倒下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羡受教了!”
姜望赶紧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托起来:“咱们都是同龄人,互相探讨人生而已。当不得林兄此等大礼!”
林羡拜不下去,只得直起身来,感叹地道:“我好像知道,君何以能成就青史第一内府了。”
“在修行的长路上,内府境只不过是其中一座小山包。纵是古今第一,也当不住神临一击。今日那倾海一剑
下,我也无力得像只蚂蚁。”姜望摇头说道:“你就不要再吹捧我了,咱们都是出发不久的行人,都要努力往更
远处看。”
林羡恳声道:“姜君今日良言,林羡必不或忘。惟愿余生发奋,能望姜君项背。”
姜望还真不是一个骄狂自大的人,除了有时候故意气人或是战时争势,通常只在自家妹妹面前会夸耀几句。
对于林羡话里话外片刻不停的狂热吹捧,他实在不很适应。
甚至于……有些羞涩。
赶紧转移话题道:“这一次星月原之战,对手不可小觑……”
林羡很有信心地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您的带领下取得胜利!”
“……”姜望说道:“我想说的是,你来做这个主将,我来做你的副将吧。”
林羡一惊,赶紧避席道:“姜大人可是对林羡有什么不满?”
“不不不。”姜望扶住他,很认真地道:“恰恰相反!在观河台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你。请你不要多
虑。”
“我是真心实意地跟你提这件事。必须实事求是地说,我于兵法一窍不通,实在不知怎么引军冲阵。斗杀敌
将我当奋勇,可统领大军,我有心无力啊!窃为主将,我有何颜?
若是寻常的战争也就罢了。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景国,天下最强,底蕴深厚,岂是我们有资格小看的?我是
为了战争的胜负,才请你做主将的。”
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在进一步了解林羡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绝非虚伪的试探,而是真心实意的让位。
林羡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才长叹一声:“您的境界令我如仰高山!”
“但我不能答应!”他说。
“为何?”姜望问。
“此事有三不可取。”林羡认真道:“将乃万军之胆。君天下皆知,而我寂寂无名。君为将则千军辟易,我
为将则人心惶惶。是为胆输,此一不可取也。”
“此乱战之地,孤军易死。本阵分为十营,九营主将皆齐人。君为主将,人皆助之,我为主将,人皆避之。
是为势输,此二不可取也。”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德不能及君,力不能及君,名爵势勇皆不如,安能位于君之上?是为德
输,此三不可取也。”
说完,他诚恳地道:“请君勿作此想!”
姜望听完,虽然仍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治军能力,却也被林羡说服了。尤其“势输”之论,是他完全可以预
见的。重玄胜等人帮他当然不遗余力,林羡却是谁?
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苦笑道:“但我的确既未读兵书,又少经战争。恐误了麾下儿郎性命!”
“君若信任末将,便由末将来掌阵。”林羡说道:“君为旗帜,末将为羽翼。旗锋但有所指,末将引军直冲
便是。”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望也没有再推辞的余地,只道:“那咱们商量着来。能战不能战,如何战,你
多费心。我愿为本阵一长锋,你说斩谁,我便斩谁!”
总的来说,双方达成约定。姜望仍为主将,作为第十营的旗帜。林羡掌握军阵,作为第十营的核心。
两人相谈甚欢,越聊越觉得对方值得信任。
当下又就战场许多情况做了讨论,立下几个应变的方案……
直到巡夜的士卒再一次走过帐外,两人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属下先行告退。”林羡起身道。
姜望这回却是不再跟他那么客气,只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林羡笑了笑:“别送,别送。”
离席自往外走。
临出门前,却又猛地折转,对姜望深深拜倒:“此战不论胜负如何。能与君共事一场,同为袍泽,是林羡的
荣幸!”
说罢,不等姜望回应,便大步转身,掀帘而去。
帘外的星月都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可摘。

第一百七十五章?无回

陈国,无回谷。
终年有雾,日夜如此……谣传鬼事不绝。
山谷内部清静宁和,尤其今夜月明星稀,木屋临于清溪前,静谧的感觉悄悄流动。
“汪汪汪!”
老黄狗忽然叫了起来。
这一阵叫唤惊扰了夜晚,清溪也泛起涟漪,月影碎着水影。
山谷醒来了。
木屋前放着一只马扎,马扎上坐着一个打盹的白发老人。
“吵什么吵?”他眼睛未睁,不满地嘟喃道。
“老大,是我。”
一个长发血眸的年轻男子,破开清淡的夜色,快步走到老人面前来。
“汪汪汪!”
趴在屋角的老黄狗又冲他吼了几声,很是凶蛮的样子。
可惜那副骨头都疲了的老态,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也就欺负这个“新来的”不敢顶撞它。
马扎上坐着的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噢,小蛇啊。”
方鹤翎早已习惯了。
平静地说道:“我是小鹤。”
“小鹤……”老人站了起来,凑到他面前,神神叨叨地道:“我屋里有个女的,你知道她是谁吗?躺在我床
上,让我都没法睡觉啦!”
“是揭面大人。”方鹤翎回答道。
“哦……”老人琢磨了一会:“谁?”
方鹤翎想了想,将左手覆在面上:“是燕子大人。”
“燕……子。”老人呢喃着:“燕……我是燕春回……燕春回是我!”
“姜梦熊!”
他猛然一拧身,眺望东方,那双老眼中的浑浊忽然洗净,如清溪洗明月,涌上一层清澈的明光,极见锐利!
木屋前的清溪仿佛凝固了。
老黄狗瞬间把尾巴夹起。
无风,似乎也无星无月。
方鹤翎垂眸立定,一动不动。
“你这次出门怎么样?”老人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语气,声音虽仍有老态,但此刻更有一种俯瞰苍生的淡漠味
道。
“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方鹤翎道。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来,递给他道:“这是你要的剑典,在飞剑时代就已经不容于世的凶剑…
…”
方鹤翎默默接过。
他没有道谢,因为没有谢的必要。
在人魔之首这里,付出和得到总是相等的。
而这是他应得的东西。
“你现在还可以考虑一下。”老人说。
“这是我的选择。”方鹤翎道。
“您早点休息。”他对老人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走得很笃定。
这是一个天骄辈出的时代。
他走不快,只能这样走。
“汪汪汪!”
大概是平静了一段时间,老黄狗又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又冲着方鹤翎的背影狂吠起来,威风凛凛。
老人看了它一眼。
它立马闭嘴,讨好地摇了摇尾巴。
“蠢狗,捏柿子都捏不着软的。”老人摇了摇头,迈步往木屋里走。
老黄狗摇着尾巴送他进门,很是恭顺。
待他走进了木屋里。
这老黄狗立时歪了歪头,啐了一口:“呸!”
竟然口吐人言:“你这破山谷里有一个好人吗?老子上哪儿去捏软柿子?”
它愤愤地骂了两句,又恹恹地趴好,眯起眼睛来。
木屋的构造非常简单。
只有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房。
进门就是堂屋,左侧即是厨房,右侧便是卧房。
堂屋里顶墙摆着一张八仙桌,边上围了三张条凳。
桌上有几碟小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罩着,免于虫蝇骚扰。
往上看,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木制神龛。
神龛里有香炉,有燃香,甚至于香灰也积了半炉……但无神塑。
连一张神的画像也无。
也不知是在供奉什么。
除此之外,堂屋里空空荡荡。
燕春回径直右拐,走进了卧室中。
这间卧室仍然秉持着简单的整体风格。
床是一张很简单也很窄的单人竹床,就那么孤零零地靠在墙边,连个幔帐都没有,更不存在别的装饰。
与整个屋子风格有些格格不入的是——
在卧室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架极其华美的弦琴。
从雕纹、到琴弦的光泽……无不诉说着“珍贵”二字。
那是极致的讲究,极致的匠心,才能制作出这样的珍物。
而它静静摆放在那里,等待着一双手来抚弄。
木窗是关着的,应该已经关了很久。
所以这架琴也应该寂寞了很久……哪怕它光鲜如新。
燕春回的视线落在竹床上。
此时床上躺着一个“人”……
如果还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她有人的“形状”,有人的头颅、五官……但并不完全是人的肢体。
左手的位置,大概是一个爪子。
右手的位置,像是一条象腿。
躯干像是某些不同的动物拼凑在一起,有的带毛,有的带刺,不仅凹凸不平,而且颜色都不一致……
应该是双腿的位置,倒是比较统一,是两条色彩斑斓的蛇尾。
而躺着的“人”双眸紧闭。
脸上血淋淋。
燕春回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老皱的眼皮微微一抬。
于是剑吟声起。
床上的“人”,立时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白发苍苍的燕春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那种突来的恍惚,很快就破碎了。
当年的陈国第一美男子,现今不过是个健忘的糟老头子。
而她……
她的眼睛不敢转动,但逐渐清醒过来后,流露出极端恐惧的情绪。
“我死了。然后你……救了我?”她颤声问。
燕春回点了点头。
恐怖的猜想得到验证。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几乎失控。
大吼道:“姓燕的的,燕春回!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这个王八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
谁允许你用那肮脏的手段救我!”
燕春回静静看着她,一声不吭。
竹床上的她痛骂一阵,终似是失去了力气,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早就该死了,我三百年前就该死了!你为
什么……你凭什么!”
“不哭。”燕春回道。
他的安慰很无力,很浑浊。像是使劲拧抹布,挤出来的两滴污水。挤出来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但落下来又
脏了地方。
燕子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但掠到的余影,也足以让她佐证自己的猜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
“啊……啊……呜呜……”
她非常难听地哭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事急

“不哭了。”
立在竹床前的老人,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
大概是看到确实无用,于是又慢吞吞地说道:“等你吸收了它们的生命力,我再帮你处理一下,就可以好看
回来。”
“等,等,等!你永远只知道等!”竹床上的燕子愤怒嘶喊:“我不想等,一刻也不想!你杀了我,杀了我,
杀了我!”
燕春回看着她,只道:“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他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对比起燕子的痛苦来,不免就有些残忍了。
“你这个混蛋!姓燕的,你快杀了我!杀了我!”
燕子哭着,喊着,声音都渐哑了。
“我不想……不想这个样子活着!一刻也不想!不想……!”
愈见痛苦,愈显无力。
但燕春回的眼睛,悄然间又变得浑浊起来。
他似乎是晃了个神:“总感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静静想了一阵,无果。
他有些佝偻地叹了口气:“罢了……”
世上何事不可罢?
世间何人不可了?
罢了!
“小蛇啊,已经出谷三个月啦。”他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事情办没办呢?”
仿佛这个时候,燕子哭嚎的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
他于是往前凑了凑,眯眼看了看竹床上的女人……
有些惊讶:“燕子,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一直在痛哭嘶吼的燕子,忽然间沉默了。眼睛仍在流泪,嘴里不发一声。痛苦好像被咽在了心里。
他几乎忘掉了世上的一切……
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
……
姜望独坐军帐中,默默调息,抓住一切时间修炼,不让它平白流逝于指尖。
客观来说,即使是以他如今的实力,单在内府境这个层次中,也仍有许多探索的空间。
比如神魂杀法方面、比如防御道术方面、比如幻术、比如医疗道术……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的填补,都不可能带来质的提升了。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内府最强。
不仅仅是冠绝同代的现世内府第一,更是总览古今的青史第一。
在内府这条道路上,仅以战力而论,他已经走到了某种极限。
现在的修行,更多是审视自我,查缺补漏,做最后的完善。
欲起最高之楼,当立最实之基。
内府层面的无敌,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姜望并不为此满足。
他一直看得更远。
炙火骨莲吸纳着无所不在的星力。
因为这一次来星月原是参与齐景两方势力的大战,且姜梦熊、于阙两位真君,明显在附近坐镇。
所以他并没有联系观衍大师的想法,只是默默修行。
成就天府的他,对星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建立星光圣楼之后,星光淬体是必经的一步。而天府修士的优越之处在于,五府同耀亦有淬体这一步。
五神通之光对肉身的强化是显而易见的。
姜望之所以碎心断腿还能鏖战,成就天府之时的五府同耀淬体功不可没。
神通之光与每一块肌肉交流、晕染,带来更强的防御、更多的力量、更快的速度。
经过五府同耀淬体之后的姜望,肉身之强,跟那些精于炼体的兵家修士也不是不能比较。
像本身炼体就极强的重玄遵,经历了五府同耀和星光淬体后,一旦开启天府状态,甚至可以压着牧国那良的
近神之躯打。
当然,现在的姜望,要想在肉身强度上跟重玄遵相较,可能性实在是不高。毕竟重玄是太适合炼体的神通,
而重玄家对这门神通的开发,几乎已经到了极致……
大约是因为炙火骨莲的殊异,很早以前姜望就能够察觉到,无处不在的“星力”,其实并不相同。
来源于不同星辰的星力,本身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虽然并不影响炙火骨莲对它们的使用,但这种差别毕
竟是存在的。
这种差异像是某种“属性”,某种“印记”,像是人和人之间不同的身份。
迄今为止他接触到的最纯粹的星力,就只是在浮陆世界无支地窟里斩杀星兽后所得的反馈。
除此之外的任何星力,都是携带着不同“印记”的。
比如玉衡星力,相较于其它星力,就明显变幻莫测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想象。
那无尽星光在茫茫宇宙中交遇……是不是也会彼此打个招呼呢?
“我是玉衡”、“我是紫微”、“好久不见啊荧惑”……
一心有万念,修行中莫名其妙的杂想不可避免。
姜望很自然地将其斩去,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中。
忽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
“姜小友。”
“观衍前辈?”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有些惊讶。
他万没有想到,观衍大师会在此等环境下,传声星月原。
除了于阙、姜梦熊两位真君都在关注这里之外。在战争状态下,星月原本就是被隔绝了信息传递的。
连太虚幻境都无法沟通了,自森海源界传来声音的难度,也必然远大于之前。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观衍大师非得在这时候传声?
“小友,我有事相请。”玉衡星力传来观衍的声音。
虽然并没有什么情绪传来,但能让观衍大师在这个时候突破封锁,自遥远的森海世界传声至此,事情必然十
分紧迫。应对平等国恐怖强者都始终平和的他,今夜甚至是连一点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开口要姜望帮忙……
姜望来不及多想,立即肃容道:“需要我做些什么,请大师尽管吩咐。”
“来一趟森海源界,这里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处理。”观衍道。
“我马上去。”姜望道。
顿了顿,又道:“……我怎么去?”
“你先去七星谷,我会在那里接引你。”
上一次去森海源界,就是通过七星谷里的七星楼秘境,对于那个地方,姜望自是不陌生的。
他只问道:“我到七星谷之后,如何知会您?”
“你到了七星谷,我就会知道。”
姜望没有丝毫犹豫:“那好,我马上出发。”
等了一阵,玉衡星力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观衍大师连道别也没有留一句……
事情可能比想象的更紧迫。
森海源界那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姜望握住长剑,在夜色下掀帘而出。

第一百七十七章?但有所请

“星月原这一战的意义,比你想象的更重要。若在此战建功,或能影响你未来十年的前途。尤其你现在临阵
而走,失去的东西,也比你想象的更多……你非走不可?”
重玄胜表情认真,紧紧盯着姜望。
“我非走不可。”姜望说道:“功名荣辱什么的当然重要,只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比这更重要……我只是
来跟你说一声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走之后,你保护好自己!”
“滚滚滚。”重玄胜甩甩手:“没你我还活不了是怎么的?老子是将门之后!”
姜望道:“龙川和晏抚那边,你帮我传达消息。还有林羡也是,那一营便由他自己负责了,他治兵不俗,人
也靠谱,当不会拖你们后腿。”
重玄胜明显不是很情愿,但还是捏着鼻子道:“行了行了,记得了!”
姜望也不再跟他废话,转身便离开了这座营帐。
绵延展开的军帐,在星光下齐整有序。黑夜中灿烂的火炬,一眼难见尽头地招摇开去……是否在天穹某一处
看这里,也似是在看星辰?
人生有太多恍惚的遐想,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
姜望屏息凝神,悄然钻进了一座军帐中。
“谁?”
未能亲掌一营,被编到了朝宇麾下的田常,提刀而起。
闪烁的寒芒显示这亦是一柄好刀,但远不能跟潮信相比。
“是我。”姜望走到他的视野中,传音道。
田常收刀入鞘,语气平淡地传音回来:“大军之中,耳目嘈杂。你这时候来见我,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恰恰是在大军之中,兵煞聚集,神魂受慑,不易被人窥探。”姜望道。
“话虽如此……像我们这种情况,总该小心一些。”
“给我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姜望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
“我来星月原参战,怎么会带这个?”田常下意识地拒绝,而后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望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我的时间很紧张。”
这平静的一眼,让田常心中陡然一凉。
他仿佛又看到白天此人直冲剑海的那一幕,那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将生死悬在剑下的勇气……
当然还有冠绝古今内府的恐怖实力。
他转身走到案前,直接铺开纸张,提笔勾画起来。
“心里倒是记得,但不知道出来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变化。”他这样说道。
“告诉我你知道的就行。”姜望道。
七星楼秘境毕竟是大泽田氏的禁脔,虽则距离上一次开放没过多久,但想来田家也不会放弃对七星谷的监察。
他当然是要去森海源界帮手观衍大师的,但也不想一头栽进田家这个大坑里,与之发生什么纠纷,尤其不想
碰上田安平那个疯子。
所以要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以避开田家的麻烦,悄然潜入其中,就很有必要。
田常这种隐藏极深的人物,在田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又去七星谷参与过秘境,又去失心谷受过刑,还能代表
田家出海处理事务,来星月原参与战争……
姜望相信,他一定能给到正确的情报。
反过来说,若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田常凭什么妄图挣脱田安平?
不多时,布防图已经画好。
这是非常详细的一张图。
把大泽田氏在七星谷的防御细节,勾画得清清楚楚。不仅有各个关键位置,隐藏的暗哨点,甚至是看守的修
为,也有一个大概的范围描述。
此外,还给出了一条进出七星谷的小路……
要说田常没有对七星谷动过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如姜望所料的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放的时候,七星谷的防御的确松懈了不少。
“辛苦了。”
姜望把图一卷,便自转身。
田常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个多余的问题也没有再问。
哪怕他心里好奇得快发疯,很想知道姜望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从星月原战场离开,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
功勋、承担被问责的风险,都要离开此地,转而潜进大泽郡的七星谷。
难道七星楼秘境有什么关键的宝物要出世?可秘境不是还未开放么?
他在田家已经爬到了一定的位置,都未得到丝毫消息,这姜望又是从哪里收的风?
但田常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只是拿出一块白巾,一遍遍地擦拭长刀。
忍耐好奇,比忍耐痛苦更艰难。
……
……
拿到了七星谷布防图的姜望,连夜便离开了星月原。
不知是方宥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不想管,总之在离开星月原的过程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让姜望提着一颗心的军神姜梦熊,也未有什么动静。
想来也是,便即是位于超凡绝巅的军神,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关注星月原上的风吹草动。
象旭两国几乎是倾巢而出,在整个星月原,布下了合近百万大军。
堂堂大齐军神,也不至于什么正事都不做,去监察军中的每个人。
把星月原留在身后,姜望认准了方向,一路疾飞不停。
实在地说,这一次贸然离开星月原战场,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身为一营主将,却在大战前夜独自离开,定一个逃兵的罪名也未尝不可。
这一营主将的位置,是重玄胜开口帮忙争取,众天骄讨论后默认留给他的……他就这么走了,得罪的人太多。
重玄胜等好友或许可以体谅,但其他人却很难不介怀。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在这场大战开始前,还是“为国失踪”的状态,并且已经明确拒绝了参与星月原之
战,未曾收到征召。
他闯入星月原战场,是为了追杀人魔……追杀人魔不仅仅是惩恶扬善,更是他洗脱罪名、给景国镜世台重重
一巴掌、为齐国赢得大义名分的战斗。
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在星月原留了半晚。
从这一点来讲,他从未真正参战,未参与过一场军议,没有涉及过一阵厮杀……逃兵的罪名或许也落不下来。
但有一点是必然的——
此事一定会让他在兵事堂大大失分。以后若想进兵事堂,只怕要用十倍的付出来弥补今日的选择。
所以重玄胜说,他做这样一个决定,失去的会比想象更多。
这些问题姜望不是想不到。
他当然也明白,能让观衍大师都主动求助的事情,危险性绝不会小。他贸然闯入其中,未见得能保证安全。
甚至于单单擅闯大泽郡七星谷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麻烦无穷……
大泽田氏有多强横,田安平有多恐怖,他早已印象深刻。
但是……
曾经在星月原上。
观衍大师说:“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要有求于你。”
而姜望彼时的回答是——
“但有所请,必不敢辞。”
这是他的承诺。
无关于其它……
他这样答应过,所以他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八章?星光如箭

旭国东去,便是齐。
为了减少与大泽田氏正面冲突的可能,姜望不得不再次隐迹藏形。变幻了如意仙衣的样式,戴上了斗篷。
知道余北斗帮他在天刑崖发声,且得到三刑宫的认可之后,姜望本已想象过自己风光归齐的情景……
没想到齐地是归了,但还是要偷偷摸摸。
不过心中牵挂于观衍大师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空间留给他失落。
既然要偷偷摸摸地去,在齐国境内就不能肆意横飞了。在不能昭明身份的情况下,在一个霸主国境内横飞,
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很可能眨个眼的工夫,就被人打下来。
姜望白天混迹于不同的行商队伍里,骑马坐车,夜晚则独自披星戴月。
如此昼夜不停,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从踏进齐境开始,到进入大泽郡,用时不过三天。
大泽郡位于齐境北方,即城是大泽郡的中心,七星谷在即城城域北部。
姜望来过即城不止一次。
第一次来是与李凤尧同车而行,第二次来是奉旨直飞,第三次来则是潜踪匿迹……
总之像是活回去了。
即城之“即”字,如人近食器。朝野间因此有流言说“田氏有饕餮之欲,贪婪急切。”
也不知是不是乌列他们传的。
姜望对此不甚在意,他现在只想着如何偷进七星谷。
田氏在此地建有碉楼,布设了阵法,还有一支族军屯驻。明面上只有一条进出山谷的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
的时候,这条通道也会关闭。
因为此地唯一的价值就在于秘境,有人也许会觉得,秘境未开之时,七星谷没有什么看守的必要,其实不然。
七星楼秘境的每一个名额都很珍贵,不是谁都能够争取得到。多得是人愿意躲在谷中,只等开放的那一天
——历史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防备那种角色的防御力度,想来也不可能防得住姜望。
田常画出了一条偏僻小路,是从东面山林中穿进去。姜望特意去看过,说是路,其实是一条兽径……也不知
田常是怎么找到的。
以姜望对此人现有的部分了解来看,类似的情报他一定还有很多。
哪怕是在田家内部排序,最了解的田家的人里,田常一定名列前茅。
如果说还有谁对田家的观察一定在田常之上,姜望唯一能想到的人选,只有田和。
也不知田和现在在做什么……姜望莫名想到。
这位可是田常的绝对心腹,竟然没有带到星月原去。
姜望不打算走田常画出来的小路,他需要田常的情报,但对田常不是完全放心。哪怕这份情报现在验证的部
分基本都是正确的。
他有天衣无缝的匿衣,这是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底牌,也是他偷进七星谷的倚仗。
在完全清楚各处哨点的情况下,他身披匿衣,几步一挪,完美避开情报中的监察点,大大方方从山谷上方进
入七星谷。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他落下山谷之时,那束骤然打到他身上的星光!
此束星光从未知之远处而来,接天连地,辉耀长夜,刹那间把姜望笼在其中。
突兀降临的这束星光,把姜望的人身轮廓勾勒了出来,令匿衣都无法迅速适应调整,迟了足足两息,才隐去
姜望的形迹——但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灿烂的星光,田家人又不都是瞎子!
整个七星谷都沸腾了。
“有人闯入!”
“速速传警即城!”
“拿下他!”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炸来,紧追着声音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提刀执剑的修士。
姜望是木然的。
若非这束星光是熟悉的玉衡星光,带有观衍大师的痕迹,他肯定转身就跑。
但现在不跑,好像也不行……
田希礼来了怎么办?
田安平来了怎么办?
观衍大师……在搞什么?!
姜望恍惚已经听到了锁链拖地的声音……
正满心纠结间,忽然身形一轻,整个人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笼罩着,不断拔升。
姜望放开自身,随着那股力量升起,以惊人的高速飞向天空。
就在此刻,一个身形略瘦、气质斯文的男子,骤然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其人遥遥踏空而来,每一步都踩得
夜色漾动。
“不知何方宾客到访,如此鬼祟!莫非怕我田家招待不周吗?”
高昌侯田希礼!
姜望哪里敢回话,只能寄望于匿衣加上斗篷,可以切实遮住他的脸。至于隐藏形迹,他已经完全不做指望了,
匿衣本也是难瞒过神临修士的,更别说此刻在星光柱中高速拔升。
“留步!”田希礼远远便张开右手。
姜望看到附近的夜色开始涌动,迅速形成一只漆黑巨手,一把握来!
体内道元狂涌,他正要出手阻隔一二——
在那无尽黑夜中,在那星光之束的最上方,有一个光点骤然放大,现出一座灿烂星楼,跨越了空间,只一个
闪烁,星楼的辉光便已经将他罩在其间。
而后在那漆黑巨手握拢之前,轻轻一跳,便带着姜望打破桎梏,跃回了高穹!
瞬间将田希礼甩得极远。
姜望身在星楼辉光中,悬垂在灿烂的星楼下,刚刚松了一口气,声闻仙态便又传来警告……
有一道极轻极细的尖啸声,正在以恐怖的高速迫近!
他看到……
在那远空之中,有一道星光如箭,正极速飞来。
仿佛把夜幕都贯穿了,在夜空中留下隐隐的碎痕!
如箭的星光尚未到达。
姜望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疼痛。
他眼前恍惚看到一座古怪的小楼,在那小楼的天窗之下……
单衣披发的田安平抬头看来!
远来星光如箭,其势一箭穿心!便发自这小楼,发自田安平!
他看到我了吗?看清我了吗?
姜望心中闪过这样的惊问。
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却已经散去了。
他落进了灿烂的星楼中,在辉煌的光彩里骤得安宁。
而在七星谷,人们看到,包裹那神秘人的星楼只是一个闪烁,便已彻底消失。
夜空之中,那一束垂落的星光不见,那一座灿烂的星楼也无影。
唯有一道横来的星光,贯穿了空空如也的夜幕,像一道寂寞的虹。

第一百七十九章?握如星沙

星楼的内部类似于佛塔。
姜望立在此间正中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第几层。
环顾左右,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有金粉的颜色。
而壁上一圈,每隔一段距离,就悬着一个灿金色的佛龛。
佛龛中是各种各样的金身佛像,栩栩如生。
这座星楼出现的方式,与当初七星秘境洞开时出现的七星楼并不完全相同,但大约也是遵循了相似的原理。
或者可以说,观衍大师以某种手段,模仿了七星秘境开放的情景,从而完成对他的接引。
姜望看不到外间的情况,只能感觉到整座星楼在移动。
因为没有对照的目标,所以也没有办法判断速度。但肯定是快过田希礼的道术,也快过田安平借辅弼楼远远
飙来的那一横星光。
念及田安平,姜望不由得想到——
即城是他的堡垒,辅弼楼是他的军弩?
上次传旨的时候姜望就有着很怪异的感受,田安平的内府似乎外放,与即城炼在一起。
而在这个偷入七星谷的夜晚,其人又露了一手,远远通过辅弼楼发动攻击,那威势似乎并不输给田希礼。
这些都是田安平绕过修为禁封的手段吗?在内府境界的修为限制下,利用辅弼楼和即城,变相使用神临境的
力量?
他似乎把修行体系放到了身外,以此逃开加于肉身上的禁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辅弼楼和即城或许都能够
算作他的身体……
实在是一个打破常识认知的恐怖人物。
若是没有被禁封这十年,今日之田安平,又该有多可怕?
田常的低调,田和的蛰伏,虽说是各有目的,又何尝不是因为田安平太过恐怖。他们不敢冒着田安平注视的
风险太快出头。
不然以这两个人的本事,早就该风生水起了。
没有让姜望遐想太久,星楼疾飞一阵,忽而顿住。
似沙筑之塔在风中崩解,构筑星楼的一切,归化为点点星沙在空中流动……全部落在一只手掌中。
手掌的主人身穿月白僧衣,锃亮的头皮泛着玉白的光,面容神秀非常。
正是观衍。
此地依然是巨木参天,林深蔽日,所以星光才那样显眼。
但周边的环境,也的确是难以在观衍身上夺走一点视线。
“前辈!”姜望面带惊讶,当然也有欢喜。
上次离开的时候,观衍大师只有真灵流浪在世界夹缝,还是借助苏绮云的寄神玉,才能够短暂显形。
现在却已经直接现出形体来,显然是有了极大的突破。
观衍面上有些疲惫,但笑容依然温润,随手将那团星沙收起,只道:“小友随我来。”
见姜望看着他手里的星沙,便解释道:“这是我当年成就外楼之时,立起的星楼。因为耗了些苦功,后来我
身死,它也没有崩解,只是失去联系……
再后来我这个样子,也就不需要它了。这次为了接引你,我专门把它找了回来。我就是用它,勾连的七星楼
秘境。”
这再一次击穿了姜望的认知!
原来星楼是可以强大到人死之后还能独立存在的!
原来星楼除了炼体、阐道、投射星光之外,竟然还可以被当做法器来使用!
他瞬间感觉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外楼修士,见识过的那些星楼,全都不真实起来。
观衍大师似是完全猜得到姜望的想法,又解释道:“当然,我当初立下的星楼与一般的星楼有些不同。我说
了,我耗了些苦功……”
这只叫“有些不同”?您说的“耗了些苦功”,得是什么程度的苦功啊……
姜望一阵无言,但念及观衍大师的他心通,也是不敢腹诽太过。
而观衍又道:“你放心,我没有对你使用他心通。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使用。
上次你来森海源界的时候……我对真灵状态的掌控还不够,无法控制我寻回的神通能力。现在倒是已经控制住,
我之所以好像能够看到你在想什么,只是一种大概的感觉,非是神通之力……”
观衍大师这话,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他不使用歧途神通的时候,有时候亦能通过对战斗局势的把握,制造出歧途的效果。这是掌控神通之后,所
逐渐形成的惯性,或者说本能。
观衍身怀他心通神通,见识过的人心不知凡几,自然在大多数时候,不使用神通,也能看清一些人。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观衍大师那一句“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
在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之后,超凡修士很容易产生一种“我为神灵”的错觉,视众生如草芥,以之为予取予夺
的对象。
但在姜望看来,那只是心性不足以驾驭力量的表现。
真有窥视他人心思的力量,有几个人能够克制不去窥视?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他感慨道:“对很多人来说,能力所达,即是权利所在……”
观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至少对小友你来说,不是如此……到了。”
直到这声落下,姜望才赫然发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观衍走到了一颗倒地的朽木前。
这是一颗异常巨大的、已经朽坏的神龙木,倒在地上像是一堵墙。
姜望当然认得它——这是到达悬颅之林的地标,也即是燕枭的老巢。
可是他才刚刚降临森海源界,明明只跟着观衍走了两步路,为何就已经到了悬颅之林?当初他们从神荫之地
出发,到悬颅之林,都很用了些时间。
“这是规则的力量。”观衍大师的解释一向及时,很少需要等姜望问出口。
原来是观衍大师施加了影响,所以才两步就走到这里!
姜望大概有一些理解了。
类似的经历他也有过一次。
当初钓海楼崇光真人送他去迷界洗罪时,色彩丢失、画面剥落、景物交换……也是须臾便已到达。
但崇光真人那一次,绝无观衍大师这一次自然。
自然到姜望从始至终只觉得自己跟着走了两步,简直云淡风轻,毫无烟火气。
不过这并非此行的重点,姜望看了看四周环境,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次让我来森海源界……是又有新的燕
枭诞生了吗?”
森海源界这个天外世界,除了观衍大师之外,还有一个让姜望印象深刻的点……就是燕枭。
不死之恶鸟,食颅之凶禽。
“燕枭一鸣,必食百首。”
当初他们一行人明明已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所谓龙神应座的任务,但在离开森海源界的前一刻……又听到
了燕枭之声!
是以在星月原观衍大师一说有事,姜望便想到了燕枭。
此次重来森海源界,观衍大师第一时间带路到悬颅之林,更是验证了心中猜测。
所以他问得也很直接。
而观衍看着眼前这颗巨大的朽木,轻声叹道:“燕枭从未死去。”
“怎么会?”姜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次森海源界之行,是他和武去疾、苏绮云、青七树联手,拼死斩杀的燕枭。甚至于总要“搞相好”的青七
树,就牺牲在那一战里。
战后他们也将燕枭分尸,燕枭之喙被他带回现世,请廉雀炼成了杀生钉,而后这杀生钉又被他炼入了不周风
……
这一切都真实无虚。
燕枭怎么会从未死去?
那他们杀死的是什么?
观衍道:“你们上次杀死的……是投影,是躯壳,是神阶。”
“投影?躯壳?神阶?”姜望越听越是难以理解。
观衍抬起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心通,也叫他知我心,也叫他明我意。
观衍的相关记忆,就这样缓缓流淌在姜望的脑海中——
森海源界的八百多年前,燕枭在恶念中诞生,叩门乞食,吞吃人颅。
森海圣族在诸多反抗行动都宣告失败之后,果断作出了“猎颅”的选择。他们放弃与燕枭的直接对抗,而选
择大肆捕杀森海源界里的其他部族,斩首献祭燕枭,用牺牲外族人的方式,保全本族。
有着龙神庇佑的森海圣族,是此界最强部族。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够阻止森海圣族的狩猎。
自此森海源界陷入漫长的黑暗时期。
这是一场冷酷的杀戮历史,是污血横流的血腥故事,混乱持续了三百年。
在观衍降临的那个时期,森海源界已经处在彻底的混乱环境中。仇恨、杀戮、血腥……人性所有的恶,都涌
动在当时的森海源界。
如果说燕枭是彼时森海源界里最大的恶魔,那么森海圣族就是最凶残的刽子手。
与观衍同时期降临的“龙神使者”,全部被森海圣族捕杀,头颅为燕枭所食。唯有观衍是个特例……
又五百年后,姜望等人降临,同批次降临的其他“龙神使者”,也都死于各种意外。唯有姜望、苏绮云、武
去疾三人活了下来,并帮助躲在神荫之地的森海圣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龙神应座的任务……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燕枭是如何诞生的?
像姜望当时一样,观衍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据苏绮云曾经看到的古籍记载——
“枭死之后,恶念不绝。十万只被悬首示众的枭里,才会有一只自枭首里孕育出来的极恶之鸟……名为燕
枭。”
这大概是偷天府里关于燕枭的、最古老的记载,以类似于传说的形式被记录下来。
它当然很有可信性。
但掀起森海源界动乱的这只燕枭,不是如此诞生。
身怀他心通的观衍,一旦致力于寻找答案,人心的隐秘就无所遁形。
在“询问”了所有跟燕枭产生直接联系的人之后,尤其是“询问”了小烦婆婆之前的上代森海圣族长老团后
……
观衍找到了答案。
森海源界的燕枭,不是自然而然地孕生于恶念,而是在某种存在的刻意培育下才成型。
而那个存在……就是森海源界的“龙神”!
是龙神制造了燕枭,引发了森海圣族的恐惧。。
是龙神引导森海圣族做出了杀戮其他部族的选择。
包括后来席卷整个森海源界,杀害无数生灵的“夜之侵袭”,也是森海圣族长老团动用禁法,借用龙神之力
才做到的!那本质上就是龙神所引导的局面!
那么龙神是什么?
龙神为什么要这么做?
冠以神祇之名,为何却成了森海源界所有苦难的源头?
观衍开始追索整个森海圣族的历史。
他以绝大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探索着失落在时光里的真相。
他发现,森海圣族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圣族”,甚至于在森海圣族具有伟大意义的神荫之地,都是从别的部
族那里抢来。
是在信仰龙神之后,获得龙神庇护,被赐予龙神之力……在神旨的引导下,森海圣族才一步步崛起、强大,
成为森海源界最强部族,成为所谓的“圣族”。
而终于成为森海源界的主人。
在这个过程中,龙神也越来越强大,慢慢成了森海源界的唯一真神!
观衍的记忆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这些就是他在森海源界的历史中,所寻找到的真相。要知道,他当初刚刚降
临森海源界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内府境修为。
他是在与整个森海源界在做对抗,与那位制造一切悲剧的龙神相斗,孤身探明了此界的历史!
姜望心神摇动,忍不住问道:“所以燕枭、夜之侵袭、黑暗时期……全都是龙神为了强大自身所做的筹谋?
就像是扶持森海圣族崛起那样?”
龙神与燕枭的关系,解释了上一次在森海源界留下的许多疑点,但却又产生了很多新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一脉相承的。”观衍道。
“那个龙神,是要灭绝整个森海源界吗?还是要将它吞吃?”姜望愈发不解了:“作为神祇,灭杀自己的信
徒,我实在无法理解,祂怎么从中获利!”
姜望虽然并不敢说自己了解神道的修行,但也大概知道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毕竟现世的和国、牧国都是神道
国家,他也都去过。意图建立现世神国的白骨道他也接触过。
知道神道是非常看重信徒的。
而这个龙神,好不容易引导森海圣族壮大,不想着怎么统一整个森海源界的信仰,反而费尽心机制造出传说
中的至恶之禽,来灭杀此界生灵。
实在是令人费解。
“一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我发现,龙神的目标根本不是神位……”
观衍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而是它!”
姜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孤独的玉衡星,悬于高穹!

第一百八十章?窥伺玉衡

最新网址:“龙神的目标是玉衡星辰?”姜望吃惊地问道。
观衍道:“在我穷尽所有可能之后,这是唯一真实的答案。”
“这……祂……”姜望仍然难以理解。
怎么可以把星辰当做目标呢?
那悬于夜空的、高高在上的、照耀万界的……星辰。
“你认为星辰是什么?”观衍问。
星辰是什么?
很多人有很多个答案。
于绝大部分修行者而言,星辰代表着遥远星穹,是星光圣楼的信标。
于星占之术而言。星辰是卦算的基础,勾连着命运之河。
若要让姜安安来回答,她或许会说,那是远远看着她的爹和娘……
仰望长夜,满天星辰闪烁。
人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奇——
要跳多高,要飞多久,才能够触摸星辰?
那仿佛无穷遥远的星辰之上,到底有着怎样的隐秘?
但到了一定境界的超凡修士应该知晓,星辰与现世的距离,并不体现在空间意义上。
每一颗星辰,都映照万界。
比如森海源界,就在玉衡星的照耀范围内,且独为玉衡星所照耀。但玉衡星并不仅仅照耀森海源界,也同时
向现实投射光芒。
比如浮陆世界,就在天枢星的照耀范围内,且独为天枢星所照耀。不过庆火其铭曾经讲述过浮陆的传说——
说是在青天之上曾有许多星辰,它们自青天坠落幽天,在这个过程中洞穿了大地,由此形成地窟。而青天之
上,也因为星辰之陨,从此只剩一颗天枢星。
从这个传说里可以体现,浮陆世界一开始似乎是被很多星辰照耀着的。因为某种变故,才只剩天枢。
倒是在森海源界,未曾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好像唯独一颗玉衡星在高穹,亘古如斯。
当然,也许只是姜望在森海源界待的时间太短,未曾听闻更多传说……
从这种独有玉衡的意义上来说,森海源界当然是特别的。
但又不够特别。
包括姜望去过的隐元世界,也是只有一颗隐星悬天。
大约可以这么说,整个七星楼秘境,好像都是将参与者送到七星所唯一照耀的世界里……
以世界的丰富程度来说,浮陆世界明显大于森海源界,森海源界又远远超过隐元世界。
“星辰在某种程度上勾连着命运之河,也是确立星光圣楼位置的信标。”姜望说道。
他不吝于向观衍展示自己所知道的一些知识,当然也清楚自己知识面的浅薄。
“很难得,你对星占之术也有了解,这会方便你理解星辰。”观衍说道:“星辰是具体存在的,但并不具体
地存在于哪一个地方,它迷人且飘渺。我们很难在现实的意义上去触摸它,通常能触碰到的只有星光……你如何
理解星楼?”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答道:“述道之基。”
到了他如今的实力,当然不满足于仅仅伫立起一座普通星楼。他这古今第一内府,若要立星光圣楼,必要成
道途外楼。
什么星光淬体、接引星光为战、锚定方位,都不是姜望最看重的,他看重的是星光圣楼在茫茫宇宙中散发光
耀,描述他姜望的道!
所以他这样理解外楼。
观衍当然能从这个回答里得到足够的信息,因而满意地笑了笑,问道:“如果你的述道之基从你的星光圣楼
换成宇宙星辰,会如何?”
一石激起千层浪!
修者呼应星楼之力时,的确很像呼应天穹星辰。但有谁会真把星楼当星辰?
谁能如此想?谁敢如此想!
修者个人的星光圣楼,和真正照耀万界的宇宙星辰,完全是没有比较余地的两种事物。
前者往往随着修者身死而消散,迄今为止姜望看到的唯一一座堪称“顽强”的星楼,还是观衍寻回的那一座。
在观衍“身死”后,仍然顽强地在星穹漂泊……而宇宙星辰是绵延万古、不朽不灭的存在。
穿越过时间长河,多少英雄逝去了,今日之星辰,却还是万古以前之星辰!
姜望几乎瞬间就理解了,龙神为什么以玉衡星辰为目标!
玉衡星辰乃是真实存在的、照耀万界的星辰,若能以此述道,道统自然也传遍万界!
龙神就算统合了森海源界,也只是一界之信仰。若能控制玉衡星,那才有机会成为万界龙神!
可是……
真能做到吗?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和见识,无法理解和想象,要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哪怕在知道最终目标、也了解了许多
经过之后,也无法倒推原理。
但毫无疑问的是,龙神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经开始了祂的计划,并且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着。
而五百年前的观衍大师,通过分析祂的种种布局,倒推出了祂的目的!
他这青史第一的内府,或许不能把五百多年前降临森海源界的那个内府境观衍算在其中……
由此可推,古往今来还不知有多少天骄暗藏,只是因为种种情况,未能照耀光辉。天府老人的战绩未见得就
真的无人能破,也许只是无人知晓,无人传名……
当然,纯以战力而论,无论是面对哪位内府修士,已经走到内府战力极限的姜望,都有斗而胜之的自信。
这是一场一场胜利,铸就的自信。他不是一开始就能同境无敌,但一路坚实地走到现在,他已经不会怀疑自
己。
他相信在历史长河中,一定也有很多内府天骄,有战胜他的实力。但他也相信,生死搏杀到最后,他一定是
胜者。
但是……他依然无法理解龙神的布局。
也不知重玄胜能不能理解……赵小五呢?姜望忍不住想道。
于是他问出声来:“怎么才能做到呢?”
观衍说道:“首先你要知道一点——星辰自有其意志。这种意志,或许并非是说一个生灵的思想、思考,而
是一种难以具体形容的伟大存在。与现世意志相仿——你知道现世意志吗?”
姜望当然知道。
白骨邪神不就是因为现世意志的排斥,才屡费周折,被庄承乾找到了可趁之机么?
“知道一些。”姜望说。
“像你这个年纪,又不喜欢读书。能懂这么多,很不容易。”观衍赞了一声。
“前辈可不兴乱说话。”姜望有些不开心了:“我很喜欢读书的!最近常读!”
观衍看了他一眼:“我当初让你去书屋拿我的僧衣,你就真的只拿了僧衣就走,一本书都没翻……那里其实
是有一些我的修行心得,本是想作为给你的报酬。”
“当时比较匆忙……太匆忙!我归心似箭,并非不爱读书。”姜望大感窘迫,赶紧转移话题道:“前辈,龙
神要达成目标的话,需要怎么做?您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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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为一束花开等五百年

“星辰自有意志,当然没有被染指的可能。但玉衡星不知什么原因,星辰意志已然消散了……我想,龙神就
是窥见了这个空子。”
观衍说道:“森海源界是玉衡独照之界,与玉衡星辰有着非常紧密且独特的联系。龙神要掌控森海源界,再
以森海源界为阶梯,反过来掌控玉衡。”
“但森海源界本身的世界意志,绝不会认可这一点。双方必有斗争……而龙神的办法非常残酷。”
“森海源界里任何一个生命,都会或多或少的影响这个世界。龙神就是要通过席卷整个森海源界的恐惧、暴
乱、杀戮,来洞彻这个世界的真实,从而捕捉世界意志。”
姜望倒是可以理解这一点。
余北斗师兄所创造的血占之术,不就是基于类似的原理么?通过杀戮现世主角,来观察命运之河的涟漪。
只不过龙神的手笔更大,索要的也更多。
观衍继续说道:“祂把森海圣族引导成为森海源界的‘主角’,再以此界恶念培育出的燕枭,催生仇恨、杀
戮、恐慌。燕枭不断食颅,亦是在取代森海源界‘主角’的位格。燕枭虽极恶,却是此界孕出,不受世界意志抗
拒。而龙神一手掌控森海圣族,一手掌控燕枭,也就能肆意左右整个森海源界。”
“但还有一个问题在于,玉衡是照耀万界的宇宙星辰,仅仅森海源界生灵的印记,不足以让它被完全锁定。
龙神还需要一个重要的锚点……也就是现世生灵!在茫茫宇宙之中,铺开两条道路,一条是与玉衡星辰联系最为
紧密的森海源界生灵印记,一条是最稳固的现世生灵印记,两条道路交汇……祂就可以捕捉玉衡。”
“但现世不是森海源界,现世人族不会任祂宰割,没有那么容易狩猎。一旦被有些强者发现祂的行径,即便
祂有真神之力,即便躲在森海源界……也不能够幸免”
姜望听到这里,悚然一惊:“龙神使者?”
“你的敏锐的确让人惊讶。”观衍眼中有些赞许的味道,点头说道:“所谓龙神使者,不过是龙神吞食现世
人族的计谋。龙神不知以什么办法,勾连了现世的七星楼秘境,悄悄取代了原本的秘境部分,制造‘龙神应座’
的所谓神迹,以龙神使者的任务,给那么几个人好处,以骗来源源不断的食粮……”
明白了……
姜望明白了太多!
当初困扰在他们心头的很大一个疑问,就是苏绮云那位死在“夜之侵袭”里的朋友,为什么除了尸身之外,
储物匣也不见了?
要知道在森海圣族的过往经验里,夜的侵袭从来就只会带走人,而不涉及物……
那时候他们怀疑,是否还有别的生命,可以在夜之侵袭中自由行走。甚至怀疑是不是一同降临森海源界的其
他人。
现在看来……那个取走储物匣的,分明就是龙神控制的燕枭了。
因为小鱼的储物匣,来自现世。
因为那位“龙神”需要翻检小鱼的遗物,以更多的了解外界、了解现世,从而帮助祂掌控玉衡星辰!
那玉衡星位移,落在祭坛之光构成的宝座上,所谓“龙神应座”的神迹,曾经让姜望百思难解。现在看来,
分明就是描述了龙神的野望。祂要掌控玉衡,以自己的意志取代玉衡星辰的意志,从而高踞万界神座!
且不说发现这历史真相的过程有多艰难、有多危险。
只说这样一个对手。
姜望在心中问自己,倘若是自己发现了龙神的野望,会作何选择。
会不会装作不知,配合地“完成任务”,离开森海源界?
想来在回到现世后,应该也会想办法将此事报告给现世的强者。但宇宙如此浩瀚,在没有确切信标的情况下,
如何寻找森海源界?
事实上离开森海源界,就等于放弃了此界的生灵——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
本就与森海源界无关,更无须对此界负有责任。而且这是远远超过内府修士能力范围的事件,力有未逮,情
有可原。任何人都没有强求他人牺牲的权利。
实事求是地说,姜望不知道如果自己身在那样的关头,会怎样选择。此时设想的一切,都不能代表最终的结
果。
但观衍的选择很明确——面对。
他直面龙神!
直面这样一个以宇宙星辰为目标、以整个森海源界为布局、甚至魔爪触及现世人族的恐怖的存在。
这是何等的勇气?
“所以前辈……”姜望问道:“这样的龙神,要怎么对付?”
“对抗龙神,不是朝夕可就之功。怎样才能击败祂,这个问题,我从五百多年前开始,一直思考到如今,也
努力到如今。”
观衍看着眼前朽败的神龙木,有着不可避免的沧桑之色:“龙神的布局很完整,计划进行得也非常顺利,利
用一个传说中的恶禽燕枭,几乎完成了所有的动作,一步一步地操纵了森海源界,并且锁定了森海源界的世界意
志。
于是祂开始进一步的动作,强行挤进世界本源中,开始吞噬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并向玉衡星辰伸手……而
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我等待已久的时机。”
“龙神吞噬世界意志的同时,也被世界意志所牵制、同化,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搏斗,在决出最后的胜者之
前,谁都无法脱身。祂是一个异常谨慎的家伙,即使是在这个时期,也有三手准备,一是以夜之侵袭抹杀此界时
间,二是以燕枭代行于世,三是掌控始终信仰祂的森海圣族。”
“夜晚是森海源界的噩梦,此界生灵一生中足有一半的时间,只能躲在所谓的神荫之地苟且。既加固了对祂
的信仰,又斩断了更多的发展可能。而燕枭与森海圣族为敌,站在两方同时屠戮森海,没有任何生灵能够挣
脱。”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绝森海圣族长老团,斩断龙神与森海圣族的直接联系。而后改造历史,培养传
统,以断绝燕枭的力量来源。也以此削弱龙神,拖延祂同化世界意志的脚步。”
至此,观衍在五百年前的种种布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姜望忍不住赞道:“前辈真的是大手笔,以五百年教化对抗混乱、牵制龙神,是为以善斩恶,功德无量,难
怪塑成金身!”
观衍却只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龙神培育出传说中的恶禽燕枭,以此作为自己的躯壳之一。也时常会投
影其身,代行森海源界。为了隐藏自己,不被其他的强者干扰,事事以燕枭出面。包括食颅,包括狩杀龙神使者
……祂培育燕枭、操纵燕枭,也越来越依赖燕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枭也是祂的神阶,是从人到神的一
步。”
“但燕枭毕竟是至恶之禽,在吞吃人颅的过程中,也诞生了自己的意志、智慧。它不甘于一直被龙神所掌控,
趁着怨恨之力消减,力量流失、不得不寻找新路的机会,选择吞食混沌以壮大自身,从而产生了每年一次的混沌
反噬的虚弱期……可这,也是龙神的设计。”
“出于躲避世界意志的原因,龙神不能亲自出手。便引导森海圣族,制造了‘夜之侵袭’,以森海世界的原
生生灵,最快速度灭杀了最多此界生灵。
但‘夜之侵袭’的本质,是‘世界源’泄露,混沌入侵。这就造成了森海源界的千疮百孔。这种局面,反过
来又影响了龙神掌控森海源界之后的行动。祂要借助森海源界与与玉衡星的隐秘联系,侵夺玉衡星辰,需要一个
完整的森海源界,所以祂刻意培养燕枭吞食混沌的能力,是为了修补这个世界。”
听到这里,姜望有些脊生凉意:“所以说,龙神其实一直知道前辈的存在?”
既然燕枭吞食混沌是龙神的设计,那么观衍在森海源界所做的一切,是否也都在祂的掌控之中呢?
那还有什么战胜龙神的可能!
“我也不知祂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什么时候开始与我对局。但我确实成为了祂计划的一环。这是一个强大
到恐怖的对手,但既然上了这张棋盘,我一定要落尽最后一字。”
观衍表情平和,仿佛讲述的是与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我是在搏杀森海圣族长老团的时候,才在战斗中意
外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被龙神所注意到。他们的心声……给了我情报。”
“在森海源界与神对弈,正面相争没有胜算,为了再次转入暗中,我燃烧舍利,显化金刚,做出拼死才杀绝
森海圣族的假象。仅剩一点真灵,躲进世界夹缝……我在赌,赌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会庇护我。”
“我赌对了。”他这样平静地说。
姜望忍不住想,战斗至油尽灯枯、只剩一点真灵,哪里能说是假象呢?分明是死得不能再死,真得不能再真。
可若非是如此,也断无骗过那位狡猾龙神的可能。
观衍继续道:“在此界世界意志的庇护下,我的真灵得以存留,我曾经专门探索过真灵修行的可能,正好趁
此机会开始探索。”
他说到这些,语气仍然从容、温柔。
好像只剩一点真灵来战斗,真的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它当然新奇,但也绝不该如此轻松才是。
这是足够强大的内心,所孕育出来的真正温柔。
他可以从容应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所以才能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甚至是对抗这个世界。
“以真灵修行,这的确是了不起的成就。”对于观衍,姜望既敬又佩,情不自禁地道:“可以说是开辟了修
行的历史!”
观衍却很是清醒,摇头道:“以一点真灵保留意志,已是艰难。要得到世界意志的庇护而不是同化,更是可
遇不可求。且以真灵修行,有诸多不便,远不如正统修行……无法复刻的修行,谈何创造历史呢?”
姜望正色道:“我想,若有谁被打到只剩一点真灵逃脱,那人一定很希望有这样一门修行法,可以卷土重来
吧?能够给世人多一个机会,这本身已是无量功德。”
“的确,小友说的在理。”观衍显然很能听进去意见,赞道:“深具佛韵。”
“……”姜望问道:“在真灵的状态下,您又是如何与龙神对抗的呢?”
“小烦……”
姜望每次听到观衍叫这个名字,都能听到无限的温柔。
这位孤独对抗龙神的强者,只是叫了个名字,就忍不住嘴角翘起。笑了一下,才继续道:“小烦她做得很好,
牢牢掌控了森海圣族的历史,塑造了全新的传统,完成了我留下的计划,缓慢改造整个森海圣族……为我创造了
机会。
燕枭的力量不断流失,为开辟新路,选择吞吃混沌……这虽然是掉进了龙神的设计,但它本身对于龙神的抗
争,和那不可避免的虚弱期,也是事实。”
姜望若有所思:“龙神既然以燕枭为躯壳,为神阶。那么反过来,燕枭也一定可以影响祂。甚至可以说,燕
枭就是祂的弱点之一?”
“我观察了燕枭一整年,才得出这个结论!”观衍赞道:“你在战斗上的智慧真是非比寻常!”
“没有没有……”姜望谦虚地道:“我是在前辈的情报基础上进行分析,与您洞察真相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我只是提出猜想,您却是确定了结论。”
话是这么说了,但他随即又很敏感地想到……
那我在哪方面的智慧寻常了?
没有使用他心通的观衍,显然顾不上照顾姜望被重玄胜常年嘲讽的后遗症。只是继续说道:“真灵状态的修
行,让我逐渐摸索出了一些成果。森海圣族长老团全部身死,龙神失去直接掌控森海圣族的渠道。龙神信仰的切
断,本身即是另外一个难得的机会。”
“凭借对森海圣族的了解,我开始侵蚀神柄……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我用了大约两百年的时间。是一寸一寸
的进去,一点一滴的争夺。”
观衍嘴角噙着微笑:“简单地来说……我在龙神与森海源界世界意志搏斗的时候,暂时取代了祂在森海源界
的神位,夺取了祂的神柄。”
说的人轻描淡写,听的人石破天惊。
姜望一瞬间想到了太多,最后只是问道:“所以龙神应座……”
“是的,我修改了龙神应座的任务。”观衍笑了笑,缓声说道:“龙神虽然有时也会发布杀死燕枭的任务,
但是怎么可能真让人杀死燕枭?唯独是我,才会真正选在燕枭的虚弱期,借助你们的力量,将其斩杀。虽则只要
龙神不死,燕枭就能复生,但你们的一次斩杀,也足以波及到世界本源中,给龙神敲上一记闷棍。”
姜望想起来,他曾经在燕巢问过观衍一个问题,那时候没有得到答案。他那时候问——
“燕枭已死,离界通道为什么没有打开?”
彼时观衍回答说:“这一个问题涉及龙神,我不愿欺骗你,所以不能回答你。”
现在来看,那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
因为主持这一次龙神应座的、暗中修改了任务的,是观衍!
因为真正的龙神还在世界本源中与世界意志缠斗。
观衍暂夺神位,却不及龙神对森海源界的掌控。没办法直接打开离界通道,只能通过树之祭坛进行。
“这场争斗,真是叫人难以想象。”姜望感慨了一声,又道:“所以离开森海源界时,接触的世界本源…
…”
观衍对他的敏锐倒是已经习惯了,语气随意地说道:“那一部分世界本源,很快就要被龙神侵蚀了。趁着你
们杀死燕枭,打了祂一个闷棍的机会,我索性让你们带走那部分世界本源,让祂扑个空。同时也让你成长得更快
……在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或许有一天,你能够帮到我。但我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姜望一直以为那一次从森海源界世界本源中游过,是身体本源得到了森海源界世界本源的祝福。
没想到竟然是在观衍大师的帮助下,带走了一部分世界本源!
那次经历除了让天地孤岛更稳固、解放了更多道元之外,好像并没有其它的作用。至少姜望自己没有察觉。
但此时想来,效果肯定不止如此。
那可是世界本源!
剑仙人神通能在四府状态就完成各个内府的统合,是否也与此有关?
观衍大师真是默默付出了多少。
而后来在星月原的屡次请教,他却从未提及这些。只有不厌其烦地教诲,和始终如一的慈悲。
越是了解观衍大师,越是会被其人所折服。他虽已还俗,却是世间真佛!
“前辈和龙神的这局棋,要到分胜负的时候了么?”姜望问道。
“现在或者可以说,我是森海源界的另一尊神只。但只能算是伪神,因为这是窃据的神位,终是不如龙神正
统。龙神一旦夺下玉衡,述道万界,就可以将我碾灭。甚至于祂只要从世界本源中回返,也能够很轻易地将我驱
逐。”
观衍说道:“但我夺祂的神柄,当然不是为了帮祂保管。所以……在真灵之道修出一些成果之后,握住神柄,
我也踏进了世界本源的战场。”
真是用最平静的语气,描述最壮阔的波澜。
那死后不崩、可以去现世接引姜望的星楼,观衍大师都只是说“用了些苦功”。
而对于他的真灵之道,他却用了“成果”一词。
虽然还只是说的“有些”。
但那种强大的遐想,已经铺满了姜望的想象空间。
先是在森海源界抢夺龙神的神柄,占据神位,后又是直接进入世界本源,与龙神正面交锋!
观衍大师的强大,姜望已经无法揣测了。
他只是回想起当初游在世界本源中,那种被孕育的感觉……在温暖的包围之中,体验最自然、最舒展的状态,
感受着身体的美好。
彼时怎么能想到,在那生命的最初、世界的本源之中,龙神、森海源界世界意志、观衍大师,三方正在激烈
争斗呢?
姜望很认真地说道:“我不知龙神是谁,但我已见识了龙神之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多么悲惨,但遗
留下来的只鳞片爪,已经让我伤怀。此神是恶神,是邪神,凡有慧之灵,皆得而诛之!您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我虽然才微力弱,智浅德薄,但若能参与其间做些什么,我非常愿意!”
二话不说就匆匆赶来森海源界,是因为承诺。
此时直欲拔剑,甚至想随观衍大师杀进世界本源里,是因为人性深处的悲悯。
“姜小友是赤心之人,绝世天骄,我不过痴长了岁月。”
观衍轻声道:“我也没有那么伟大。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千人万人,只为一人而已……”
他的眼中有遐想,笑容有玉光:“极乐之花,应该盛开在一个干净的世界。”
怀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他才能够坚持到今天。
姜望此时已经知道,真正的观衍大师,此刻仍在世界本源里与龙神相争。
接引他来森海源界的,只是神权的投影。以他寻回的失落星楼替代七星楼,走的是龙神应座留下的七星楼秘
境通道……
仅仅是接引他到森海源界这一事,便已显尽巧思。在与龙神争斗的这么多年里,观衍大师不知默默做了多少。
“我相信那一天会到来的。”姜望坚定地说道。
观衍仰望天穹的玉衡星,一时痴了:“小友陪我再等一等。”
“为一束花开,您等了五百年。”
五百年的时间,森海源界慢慢平静了下来,森海圣族已经被教化得很好。有见于义者,有见于情者,有担当
千钧者……而在这水到渠成的表象之下,是观衍大师日复一日地与龙神艰难对抗。
姜望心中有太多的情绪,不能尽述,最后只化作一叹:“真是悄无声息,却又波澜壮阔的五百年!”
这五百多年来,可以说是四方混战。
龙神、观衍、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燕枭,自有想法,彼此缠斗。
但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和燕枭,都被压制得死死的。是以真正的对手,从来只是龙神和观衍。
观衍大师曾说:“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我已经看了五百年。”
他哪里只是孤独望月望了五百年呢?
他是在无月的长夜等待明月,在混乱的世界等待花开。
他是以一点真灵流亡在世界夹缝,孤独地与龙神对抗了五百年!

第一百八十二章?无人知晓

今夜是否会迎来明月?
这一次是否会等到花开?
姜望并不知道答案。
但他很愿意陪观衍大师等下去。
如果等到的答案并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他就同观衍大师一起……
改变那答案。
“龙神一面在与此界世界意志厮杀,与我搏斗,伪装成难解难分的假象。一面在暗中勾连玉衡星辰,打算掌
控玉衡之后,再回头抹掉我。”
观衍说道:“祂就快要成功了,我们要等的时机,就在他成功的关口。”
姜望握了握长剑。神龙木制的剑鞘,已温养了长相思许久,也被长相思的灵性浸染许久。如今灵蕴深藏。
很难想象,它和面前这根巨大的朽木系出同源。
即使是神龙木这样的珍材,也会因为境遇的不同,而产生天翻地覆的差别。
“我对前辈有信心。”他这样说道。
“我倒是没有那么多信心。”观衍轻声道:“但是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就做好所有我能做的。”
尽心而后能无悔,尽力而后能无愧。
这恰是姜望一直以来奉行的人生哲学。
所以说他与观衍第一次相见就很投缘,不是没有道理的。
“前辈现在还和祂在世界本源中交战么?”姜望问道。
“从未停止。”
观衍语气随意地为姜望解说着战况:“刚才在世界本源中,祂又抹掉了一部分森海源界世界意志,但同时,
也被我消解掉了一部分‘神源’。”
他很自然地为姜望解释道:“神源’即是祂在森海源界为神的基础,更复杂的你现在理解不了,但是可以简
单理解成信仰之力的积累。”
姜望很享受这种求知解惑的过程,就如之前每次在星月原的交流。他沉重而又懵懂地踏上修行之路,一路以
来跌跌撞撞,但也有很多双手,拉着他往前走。
“祂‘神源’被消解得越多,前辈就越能掌控森海源界的神位。”
“话是如此说。但其实我和祂都不是正统修神道的,只是为了争夺森海源界,才暂行此路,对神权的认知也
是这几百年才开始摸索……所以我于神位上其实有很多问题,而祂在神道上的缺漏也很多,我才能够侥幸夺取神
柄。”观衍补充道:“我修的是真灵之道,祂应是正统的龙族。”
这番话又让姜望大感惊异。
首先惊异的是,龙神和观衍大师竟然都不是正统修神道的。而且明显观衍大师对自己的真灵之道非常有信心,
是倚为一生道途的。不然不会在已经夺得森海源界真神神柄的现在,还如此强调。
其次就是惊异于观衍大师的悟性。
虽则观衍大师说,他和龙神都是才开始摸索神道。但那位龙神,明显比观衍大师早摸索不知多少年月,提前
布局几百年,却在神道之上,被观衍大师找到漏洞……
此等天资,简直可怖。
再者……
“正统龙族?”姜望忍不住问道:“现世龙族?沧海的龙族吗?”
“祂的底细倒还没有那么清楚,祂非常谨慎。”观衍摇头道:“现在只能说,祂确是龙族出身。”
现世自中古以来,龙族就已经绝迹,被逐走沧海。
当然姜望现在已经知道,长河中还有龙在。不过也只是吉祥物般,没有什么存在感了。真正会带来恐惧的龙
族,都在沧海里。
森海源界的这条龙,是什么来历?
摸索神道,成就了龙神,甚而还有野望,看向那宇宙星辰……
“宇宙真是无垠,叫小子生起无穷探索之心!”姜望慨然叹道:“可惜生却有涯。”
“神临寿五百,洞真寿千年……先破短涯,再穷远涯。”观衍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大道理,只是提醒姜望
脚踏实地:“等你走到尽头,未尝不能见得更远风景。”
“小子受教了。”姜望正色道。
“其实我知道。宇宙虽遥,你是不会迷途的。”观衍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亦不能免俗罢了。”
“请不要这样说。”姜望很认真:“前辈关心我才会如此……坦白说,没几个人会这样对我。”
观衍目光柔和:“其实我要感谢你才是。谢谢你让我未履现世五百年,见到的第一个是你。没有毁了我对故
乡的美好回忆——你知道,人总是会在回忆里美化过去,而你的品质和精神,满足了我所有不真实的回想。我开
始觉得,我的故乡就是那样充满光明,年轻人满是希望的……请继续往前走。无论这次结果如何。我真的很想知
道。你会走到哪里。”
他说得是这样恳切,也因此让姜望有些羞涩起来。
这位青史第一内府不是没有被人夸耀过,多么肉麻的吹捧也都曾在耳边响起过。
但面前这人毕竟不同。
这是他非常认可甚至崇敬的前辈,是他曾经想要成为、但却不能够成为的那种人。
“我希望您能看着我走。”姜望最后这样说。
“我也会努力的。”观衍认真道。
认真得有点可爱。
玉衡星仍然高高悬在空中,不很亮,也不很暗。
森海在微风下轻轻漾开,尚不知尽头在哪里。
“我们大约要等多久?”姜望问道。
“等的不是时间,是时机。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改变森海源界。龙神也用了五百年的时间,了解我……但
祂并没有真正了解我。”
观衍很平静地说道:“在祂入主玉衡的时候,就是我展现这五百三十七年来所有积累的时候。”
这是已经做足了所有努力,可以从容面对任何结果的平静。
整整五百三十七年!
“在那个时候,我需要做些什么呢?”姜望问。
观衍认真说道:“在我与祂做最后争斗的时候,祂一定会让燕枭发狂,肆虐此界。既可以引我分心,又可以
通过食颅来传输力量,更能够反制此界的世界意志……祂一定会做此选,所以我需要你在合适的时机,进去杀燕
枭。”
此行落点原是仍在燕枭身上!
出生于森海源界的生灵,杀死燕枭只会让燕枭更强大,根本无法抵抗此界至恶之禽。所以观衍才紧急传声星
月原,请姜望奔赴森海源界帮手。
姜望略想了想,说道:“如果燕枭只有上次的实力,那我应该还可以做点别的。”
以他如今之强,何止十倍于当初?
当初以四敌一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不过是手拿把攥。
既然已经来了森海源界,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己所能,帮观衍大师分担更多压力。而不是只在安全的范围内划
水凑合。
他想帮助观衍大师的心,绝无敷衍。
“因为是复生之燕枭,没有经过太多时间的成长。纵然此时非是虚弱期,也不会比你们上次遇到的强太多…
…不会强过内府极限。”
观衍说道:“唯一的问题只在于,它会不断汲取龙神的力量复生,这是它作为神阶与神祇之间的联系,就连
龙神自己也无法隔断。但被你杀死后的复生与它被森海源界生灵杀死后的复生不同,前者会消耗龙神的力量,后
者不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他们几个,上次也算是真正杀死燕枭了,毕竟是真正耗损了龙神的部分力量。
“所以我……”姜望问道:“一直杀?”
“是的。”观衍笑了:“一直杀它。”
“以燕枭混乱的智慧,既然战力不会强过内府极限,那就绝不会是我的对手。”姜望冷静审视自我,自信地
说道:“杀它越多次越好,对吗?”
这是属于青史第一的自信。
“不用。”观衍轻轻摇头:“你可以杀得尽量慢一些,让它的死亡延续更多时间。只让它不能给龙神提供助
力就可以。”
说着,他摊开玉石般的右掌。
星沙如水流动,绕在了姜望的手臂上,结成一个圆环,印了下来。
姜望心中一动,他在这个圆环印记上,感受到了先前观衍大师那座星楼的力量。那种力量护送他来森海源界,
他还没有这么快忘记。
“刚刚一直在修改它,算是完成了。算是送给你的礼物。”观衍语气寻常地说道:“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
…它会把你带回你来的地方。”
大概是想起来迎接姜望时,在七星谷的经历,他补充道:“也可以去其它的七星世界。只是之后就需要你自
己找路回家了……”
杀死燕枭越多次,龙神损耗的力量就越多,对观衍那边的战局当然有更多好处……但是对姜望来说,危险就
无法避免。
燕枭的力量不容小觑,且每次复生都是全新的状态。姜望就算再强,在内府的极限层次,又能鏖战多久?
观衍虽然请姜望来帮忙,但最危险的战场仍是自己去上,又送出自己的星楼,为姜望准备好了退路……
想来若非他对这一战缺乏把握……未必会开口请姜望来。
敢以宇宙星辰为目标的龙神,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观衍从容的或许只是他自己的生死,牵挂却在别处。
姜望心知肚明,但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我知道取舍。”
“神力浩瀚,而人力有限。”观衍看着他,表情很是认真:“姜小友,我会尽量在你力量耗尽之前,解决掉
祂。这是我的承诺。”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海。
光线总是不明朗的森海源界。
一袭月白僧衣,和一袭青色长衫,并立在腐朽的、巨大的神龙木前,是这幅冗长画卷上唯二的亮色。
越过这根巨大的、横倒的神龙木,就是宛如人间炼狱的悬颅之林。
青七树曾说——“以后挂在这树上的,有可能是我,也可能是我的孩子。”
他那时大概想说的是……他和青花的孩子。
姜望在此时此刻,又想起了当初在燕巢,青七树轻轻碰在他脸上的那一拳。
那个叫他“张先生”,把他的胡乱指教当成绝世宝典,一心想跟青花搞相好的青七树……难道应该是龙神控
制下的样子,永远生活在暴虐与杀戮之中么?
他的头颅难道应该悬在树上,成为树的养分?
他的亲友族人也和他一样,永远不能去看一看世界的尽头?
最后,“张先生”只是看着观衍道:“前辈你的战斗,是更为艰难的战斗,还请全心战斗,不必考虑这边。
在我剑折之前,燕枭绝不会影响到你,只会一直让龙神失血……这是我的承诺。”
他不由得伸出手来,伸到观衍面前:“让我们一起完成这件伟大的事情,在这遥远星穹,在这或许无人知晓
的地方。”
“好。”观衍笑得温润,伸手与他交握:“便在这遥远星穹,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
在茫茫宇宙中,何物不似尘埃?
在无穷的空间和无穷的时间里,森海源界的确是无人知晓的遥远之地。
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故事、付出什么牺牲,有多么耀眼的表现,都注定缄默在宇宙中,寂寞得没有回响……
是宇宙中无声的尘。
万古以来有人求利,有人求名。
为取眼前三分利,敢将头颅悬腰带。
为搏世人一声彩,敢行刀尖踏火海。
然而在森海源界这样的地方。
没有掌声,无人喝彩。
哪怕再伟大的征程,也只能悄然落幕。
开始和结束,都是寂寞的。
求利不见利,求名不知名。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的观衍,坚决留在这里,此生终不成佛。
青史第一内府的姜望,放弃星月原战场上的功勋,单剑独赴。
五百年前现世最顶级的天骄,和五百年后现世最顶级的天骄……
两人决定联手在这无人知晓之地,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对抗试图掌控宇宙星辰的恐怖存在。
一者为情,一者为信。
同时也都有,对森海源界万万生灵的悲悯。
森海圣族无人称颂观衍之名,除了小烦婆婆青花青八枝等人,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姜望曾来过。
但他们仍然决定这样做。
观衍已经独自战斗了五百三十七年。
今日姜望……参战!
两人立在巨大的朽木之墙前,默默等待时机的出现。
彻底朽败的腐木,没有任何生机可言,但也还没有混于泥土。若腐木亦有灵,却也不知它是在坚持什么。
姜望一边探索内府,一边等待——他总归是不愿错过时间的,因为那些沉重的往事太紧迫。
观衍说话,他就说话。观衍不说话,他就修行。
而观衍更多的精力,也在此方世界的世界本源中,在那尊龙神身上。
两人一直等到天光褪色,整个世界彻底暗了下来。
森海源界的黑夜是恐怖的。
“夜之侵袭”自发动之日起,就从未停止作恶。
此界若能有冤魂,晚风吹过,应当全是鬼哭。可惜连鬼哭也不存在,即便有冤魂,也该被燕枭吞吃了……
混沌入侵并不能干扰正在等待的两人。
姜望手上的那圈星环,散发隐隐的光,保护着他不被夜之侵袭所扰。神龙木所制的剑鞘,也流转着微光,似
在驱逐什么,一如点燃的神龙香——先前倒是不知还有此等妙处。
观衍赞道:“观鞘可知剑,你的剑是越养越好了。”
对自身的赞美,姜望有时还会羞涩。但对佩剑的赞美,他却全盘收下,因为他的确很得意:“它确实陪伴了
我很久,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兵器,更是我心爱之物。”
廉雀所专门定制的养剑法的确好用,而他成就天府后,以五神通之光来养剑,对长相思的灵性助益更是非凡。
大凡世间名器,都是伴主而生灵。在漫长的相处中,孕育出无与伦比的默契,和与身相合的灵性。
哪怕是绝世真君所用的兵器,若是没能到达那传说中的“灵性化生”之阶,一旦离了原主,也都要从头再来。
若是离开了姜梦熊,哪怕是齐国的名器谱,也很难再把覆军杀将排在第一。
之所以说“灵性化生”是传说,自是因为古今罕见。
总之再强的兵器,也须倚仗修者的发挥。所以各国名器谱,往往排的是强者的实力,而非兵器本身。
对于姜望的称赞,长相思在鞘中还以一声轻吟,似在应和。
极轻的剑鸣声,显得这个夜晚更寂寞了。
但姜望和观衍,都是习惯了寂寞的人。
“姜小友,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观衍仰望着一无所有的夜空,忽然问道。
姜望愣了一下,才道:“我不太知道……”
“不知道,就是有。”观衍轻声说。
“或许吧,我不曾自问过。”姜望垂着眼睛道:“人心只有一颗,容不下太多事情。”
观衍一直都知道,这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有着非常沉重的心事,未及弱冠之肩,负有万钧。
但他并没有试图去开解,只是自顾自地道:“喜欢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呢。你在一片很黑很黑的夜里行走,
你看着眼前,好像一无所有。但如果心里有一个人在,就什么都存在了。”
五百年望月,都是在望“小烦”。
他们身在一界,却不能相见,只能相瞒。
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拥有一切。
“那真是很好的。”姜望只这么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把那句“但我不能”,留在了心里。
森海源界的恐怖夜晚,丝毫不能侵扰此刻的他们。
两个人各自沉默,蓄养精神……
等待最后的时刻。
……
……
神荫之地,那座很有些年月的书屋里。
白发苍苍的老妪,静静在看一本书。
书名是《灵丝花种植八法》。
作者佚名。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每一本书,她都看过无数遍。
记得每一个字、每一个折痕。
但她还是时常会来这里读书。
观衍的故事,她不能和任何族人分享。
她少女怀春的年月,也已沉默在时光中。
那个俊朗和尚的痕迹其实无处不在,在那条清溪,在那座花圃,在她的心里……他改变了整个森海圣族的走
向。修改了过去,也改变了未来……但她只能宣之以龙神的意旨。
他处处存在,但她只能当做不在。
唯独在这间书屋里,有一种隐秘的默契存在。
她翻阅过每一本古籍,想象着那人当初留下这些内容,是借鉴了什么、修改了什么。又编造了什么,或者想
对她说些什么……
这样就仿佛在与那人对话——
以读者和作者的身份,穿越时光和生死,静默地交流。
比如这本《灵丝花种植八法》,在第十三页第九列,和第十九页第四列,以及第二十二页第六第七列……都
写着同样的两个蝇头小字——
“小烦”。
她是在他离开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的这些。
这些隐藏在细微角落里的浪漫,支撑着她走过人生。
一直到今天啦。
今天她已皱纹深深、白发苍苍。
但今天的她坐在这里,翻看这本书,翻看那几个小字,仍像第一次看到那样,眼里放光,内心柔软。
她悄悄的心事无人知晓,他们的浪漫深藏其中。
她享受这种时刻……
当然人生难有享受。
青之圣女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倚在门边,看着那白发老妪,看着她如往常一般看书。
那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纸张,竟然有一种抚摸情人脸颊的温柔。
“祭司大人……”她张口道。
老祭司不舍地从书本上挪开目光,看向青之圣女,满是慈和:“怎么了,青花?”
若是姜望在此,就能发现,相较于当日,现在的青花憔悴了太多。
往日充满了“生”的力量,现在生机仍在,眉眼之间却尽是疲惫,眼睛微红。
“我很困惑。”青花说。
“孩子,你困惑于什么?”小烦婆婆问。
青花伸出手指,轻轻滑过旁边的书架,目光上下梭巡,似乎想寻一本看得进去的书、让她宁静的书。
但却很难为哪一本停留。
“为什么龙神使者已经杀死了燕枭。燕枭却又再出现?”她问道。
“因为……”
小烦婆婆刚一开口,就被打断。
好像青花根本不需要回答,她已经有她的答案。
“是不是世间的恶,根本没能根除?”青花这样说着,扭过头,盈着血丝的眼睛,看着老妪皱纹横生的脸:
“是不是因为我们……罪孽深重!”
小烦婆婆眉头蹙起:“为什么这么说,你私下接触了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没有问的必要。
青之圣女能接触到的,自然是“龙神”。
但小烦婆婆舍不得。
青花闭上了眼睛,似乎很是痛苦:“我最近常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小烦婆婆道:“有白天就有黑夜,有善就有恶。世间之恶,是无法根除的。但世间之善,也不会消失。昨日
之燕枭已死,今日之燕枭再生。但昨日能杀它,明日也能再杀它。”
她叹了一口气:“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听神谕。”

第一百八十三章?何择

小烦婆婆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遵循心上之人的遗志,牢牢把控着圣族的方向。
她是自小就笃定龙神信仰的,她相信龙神伟大无缺。
但天有不测风云,龙神好像也遭遇了什么问题。
神谕常常是混乱的、让人无法理解的……
一开始神迹频显,神谕经常降临,但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忽指这忽指那。
她按照心上人所说的那样,只听从有益于圣族未来的神谕,将之奉为正旨。那些颠倒混乱的的神谕,便选择
充耳不闻。
至于什么才是有益于圣族未来,观衍早已列好详细规程。而这么多年来,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
安宁祥和的日子,公平公正的规则,善良、勇敢、承担这些美好的品质……
圣族该有的未来,是和平幸福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并且确定……
她相信观衍,多过相信龙神。
相对于龙神信仰,她更信仰族群的美好未来。
观衍从未在她面前否定过龙神,至死也只是说留下了对付燕枭的办法。
但是她有眼睛会看,她有心会感受。
她知道什么才是对圣族更好的选择。
很多年轻的圣族,以为今日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为“相狩”这样的传统而痛苦,为夜之侵袭而愤懑。
她经历过黑暗时期,她知道更痛苦更煎熬的日子,是什么样。
森海圣族的教化,是观衍制定的方法,但几百年来具体的施行,都是她一点一滴完成。将当初观衍设想的一
切变为现实的……是她日夜不歇、一针一线的缝补。
她意识到混乱神谕正慢慢侵蚀她的内心,试图把她引向“混乱”的一面。随着时间的持续、混乱的累加,她
渐渐无法抵抗。
于是她开始拔选青之圣女,代代相换,替她聆听神谕。
换下去的青之圣女,如是被混乱神谕所影响了的,则必须在祭室生活十年。十年毫无异常,才能够回归圣族,
正常生活。如只是正常到了时限的轮换,而无任何失序行为,则不必如此。
她自己则始终占据祭司之职,也就占据了神谕的“解释权”,使降临的神谕永远不会偏离道路,如此相安无
事数百年。
在后来的年代里,神谕的降临不再那么频繁,神谕混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切都导向好的方向,龙神似乎
正在慢慢“恢复正常”……
但青花现在的样子,分明是又听到了那些混乱的神谕,且已经受到影响。
虽然这一天来得太早,但也到了不得不换掉的时候了……
让一个妙龄少女独居祭室十年,当然是一种残忍,可也别无选择。
老妪很清楚,那些完全被混乱神谕左右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一些圣女,是被她亲手了结……
下一任青之圣女,她本来属意小果儿,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教导。再过个十来年,青花自去生活,相夫教子也
好,探索世界也好,那时候小果儿刚好长大了,可以接替聆神的任务。
但现在显然不行。
小果儿还太小,那么族中还有谁适合呢?
森海圣族的祭司老妪心事重重,千头万绪压得她皱痕深深。
青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问题?她心地善良、意志坚定,且成为青之圣女也没有多少年,统共聆听神谕的次
数也不多……
往常都是积累数十条混乱神谕,圣女才会受到影响,行为失序。
龙神祂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白发老妪看着青花,眼神忧愁。
“我不想听的……我不想听。”青花紧紧闭着眼睛,捂住耳朵,表情十分痛苦:“可我睡觉的时候响在我心
里,我走路的时候响在我耳边,无论我做什么、去哪里,那声音总会响起……我不想听,可我不能不听!我是青
之圣女,生来就是为了聆听神的旨意。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价值!”
“你听我说,孩子……”小烦婆婆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动作轻柔。
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走到青花面前,轻轻拥住了她。
她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看着她如何从一个羞涩的女童,长成让圣族武士们移不开眼睛的美人。
她知晓她的痛苦,也能感受她的挣扎。
她轻抚着她的长发:“你是青花。你生下来是为你自己,你存在的意义是让你自己过得快乐。不是什么神旨,
也不需要体现什么价值。孩子你知道吗?你的存在本身,对我就已经弥足珍贵。”
“你们说的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青花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声音更显痛苦,甚至带着哭腔:“祭司
大人!婆婆!龙神大人!我该怎么做……怎么办?”
“哪些不一样?”小烦婆婆轻抚着她,声音慈和:“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青花抽噎着道:“我听到……”
噗!
寒光骤现间,一柄短匕贯进了小烦婆婆的腹部。
砰!
青花随即被一掌推开,整个人撞在了书屋的大门上,又坠落地面。
而小烦婆婆往后几步,又跌回躺椅,气息变得混乱起来。
她不是没有防备青花的问题,她见过很多被混乱神谕影响的圣女,完全知道她们的行为不可控。她在关心青
花的同时,并没有放松自我防护。
以青花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伤害到她才对。
只是刚才那一刻,她的耳边忽然降临神灵呓语,那是她已经很久不曾亲耳聆听的混乱神谕……她明明已经主
动断开了许久!
混乱神谕冲击着她的精神防线,令她一时恍惚。
如此才被青花扎上了一匕。
这柄匕首上涂抹了不知名的诡异事物,她能够感觉得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在飞速侵蚀身体……
我错了吗?她想。
一缕晚风吹了进来,摇晃得烛光满书屋,晕得书架一片昏黄。
打了个寂寞的旋儿,掠过委顿在躺椅上的白发老妪,和门前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美丽女子,又飞出屋外去。
比起外面的环境,神荫之地确然清新明亮。
但这里的夜晚仍然静谧,在没有点燃神龙香的情况下,没人敢在外间行走。
神龙木向远处延伸,一座一座悬在枝头的果屋中,是一个个温暖的家。
整个森海源界,或许再无第二个地方,能见此万家灯火。
晚风轻轻游动,在空无一人的林间。
它恰好掠过一扇窗……
果屋里布置温馨,烛光温暖。
可爱的女孩坐在梳妆台前,美丽的母亲正在给她拆解辫子。男人在房间的另一角,用一把小刀。认真削着箭
枝。
今晚的睡眠和明天的狩猎,日子就这样流淌。
为免不小心扯得女儿头发疼,母亲的动作细腻而温柔。
女孩等得有些犯困,看着镜中的自己,打了个哈欠……懵懂的睡眼瞬间惊恐瞪大。
镜中的母亲,那双美丽温柔的眼睛,忽然爬满血丝!
女孩感觉自己的头发被瞬间拉得绷住,脑袋不由自主地往后……
惨叫与痛哭,都被束缚在这果屋中,与烛光一样,未能冲出夜色。
而夜色如水流淌,东家转至西家。
在这座有些年月了的果屋里,年迈的老妇靠在床头,面目慈和。
面目敦实的男人端着一碗肉汤,坐在床边,正一勺一勺地送喂。
眼睛的浑浊中,不知何时爬出了血丝。
老妇嘴巴一合,咬断了瓷勺!
“娘!”男人大惊,伸手去抠那瓷勺,不让老母亲咽进肚里。
但一只枯瘦的手,却已经掐住他的脖子……
这是一个绝不寻常的夜晚。
凡是曾为青之圣女,聆听过神谕的,不管曾经是否有失序行为,都在这个夜晚发生了变化。
应该来说,小烦祭司在当初决定拔选青之圣女,以替代她聆听神谕时,就应该预想有可能的后果。
最稳妥的选择,当然是暗中杀死所有退位下来的圣女。如此,无论那混乱神谕有什么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
但小烦祭司没有那么选。
她宁可用十年的时间去筛选,用更多的时间去等待。
而前日因,是今日果。
……
……
遥远的天际,玉衡星已经隐没。
在森海源界的每一个夜晚,它都吝惜光芒。
是为日与夜。
但在一双洞彻岁月的竖瞳里,它仍然在那个方向熠熠生辉,且越来越明亮。
浩瀚无垠的世界本源之海,正在掀起怒涛。
一条金色的神龙,腾跃其间,与对手奋力而斗。祂的敌人有两个,一者在前,一者在后。拦在前面的,是一
颗笨拙高大的巨树,枝条鞭笞之间,动摇着整个世界本源之海。
堵在身后的,是一个手握青翠神杖,长得丰神俊朗的白衣和尚。
这条金色的神龙,自然便是龙神了。
能够以一敌二,在这世界本源海中,同时压制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和夺走森海真神神柄的观衍……龙神之
强,可见一斑。
然而,这还不是祂真正的实力。或许是忌惮森海源界世界意志的濒死反扑,或许是尚不够了解观衍,不愿冒
险。
总之龙神牢牢掌控着战斗的局势,握紧了胜负的天平。既不再多退让,也不再多压迫。
这微妙的平衡,让战局显得很是焦灼。
在对抗龙神一事上。
观衍和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两方显然是有一定的默契存在,尽量保持了配合,但这种配合并不融洽。
无非是各据一方,各打各的。
世界意志只是一个模糊的说法,并不能够完全等同于智慧生命的灵智。
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行为逻辑更趋近于某种本能……本能地保护森海源界,本能地对敌意做出反应、对侵
蚀做出反击。
但又不能说完全没有智慧。只是说世界意志的“思考”,与智慧生命一般意义上的思考,并不能等同。
作为世界意志,有时候“古板”得可怕。比如燕枭明明是受龙神控制的恶禽,却也被视为此界“原住民”,
不曾被森海源界世界意志针对过。
有些时候,世界意志又有着渺渺难测的选择。比如当初选择庇护了观衍这样一个“外人”的真灵……
世界意志没有似人的“人格”、“道德”、“情感”一类的存在,但又不仅仅是一个世界保护自己的本能。
它可以说很简单,也可以说很复杂。自古而今,没有谁能真正把世界意志说得明白。
但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能接触到世界意志,本身就已经非同凡响。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感受到世界意志的存在。
具体到这场世界本源海中的战斗,整个战局完全是观衍在主导着配合。
他既要研究龙神,也要研究世界意志。三方纠缠战斗,已有数百年之久。
到了今时今日,整个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之海,也分为三种色彩。
大约六分之三的部分,是同龙神一样的灿金色。大约六分之二的部分,还是翡翠般的碧色,只有剩下的六分
之一,才是清澈如水,与观衍同照。
场面上看起来,观衍好像太弱势。但唯有身在战局中的存在能够清楚,这个和尚有多恐怖。
他是在龙神全面碾压世界意志的情况下,一袭僧衣入战局,只身进入本源之海,从无到有,硬生生在龙神的
指缝间,抠走了这本源海洋六分之一的份额!
占尽主场优势的森海源界世界意志,都只能在龙神的攻击下节节败退,所占本源海份额越来越少。
看起来最弱、也最没有倚仗的观衍,却能在日夜无尽的争斗中,始终保持增长的趋势。甚至还延缓了世界意
志的衰落。
他们争夺的不仅仅是世界本源,更是这个世界本身!
而在这一刻——
龙神高踞半空,俯瞰下来:“小和尚,这一切该结束了!”
祂的确不够了解这个和尚,争斗了这么久,仍有雾里看花之感。但了解到森海圣族对观衍有特殊意义,那个
祭司对观衍来说至关紧要……
这就足够了。
不是吗?
这么多年的布局筹谋,的确是到了终场的时候了。
在这世界本源海中战斗数百年,即使是祂这样的存在,也不免感到了疲惫!
此声一落,整个世界本源海都震荡回音。
浪涛呼啸席卷。
结束!
结束!
结束!
而身披月白僧衣的观衍,只是静静仰望这尊神祇,手握着代表森海真神神柄的权杖,往前走了一步。
惊涛歇,骇浪止,回声散。
一步海波平!
神柄者,神之权柄也。
它代表着对信仰之力的最高掌控权。
观衍握着这支青翠权杖,可以说是手握龙神信仰,与龙神为敌。
而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只道:“阴私要挟,此非正神手段,阴谋取利,不是大道之行。像你这样的卑劣存在,
传道越广,只会为祸越烈……确然是该结束了!”
“可笑!可笑!”龙神大笑起来:“什么狗屁神道,不入流的玩意,以为本尊在乎?神柄神位,你要便要去,
不过舍予你玩!”
灿金色的本源波涛,牢牢抵住那清澈波澜。
而祂那灿金色的竖瞳之中,已经映出了玉衡星的模样。
在漫长的争斗里,祂早已经捕获了玉衡,今日正是入主良机。
掌控了半个世界本源海,捕获了玉衡星辰,祂的确早已不需要什么森海源界真神神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祂都有足够的把握,获得最后的成功。
但尽管如此,祂还是在这紧要的关头,借助对神位的残余影响,动摇了青之圣女,对那个名为小烦的祭司下
手,甚至于影响整个森海圣族,制造血腥杀戮。
不管观衍有什么手段,今天他都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干扰龙神对玉衡的占据,还是脱身去救小烦、去救森海圣族?
世界本源之海,波澜狂卷。
唯独森海源界世界意志的显化之形,仍在挥舞枝条,疯狂进攻龙神。
好像浑然不知,有什么变故正在发生。
……
……
神荫之地,书屋中。
白发老妪跌回躺椅,艰难对抗侵蚀体内的力量,不能发声,也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站稳的青花,又抽出一支黑黝黝的匕首,坚决走向她。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骤响在外间。
“青花!”
足足绑了八根辫发的青八枝,利落跃进书屋里来,把标枪横在手上,表情凝重:“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相狩,甚至于龙神使者的降临,全都没有意义……”青花停步转身,问道:“燕枭再次死而复生,
你害怕吗?那天你跟我说起来,你说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不否认我的恐惧。”青八枝道:“但是你现在,先离祭司大人远一点。”
青花并不理会,只是又问道:“青七树的死,你难过吗?”
“我不喜欢他,但我的确为他难过。”青八枝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今天很不对劲。”
“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青花摇了摇头,很奇怪地笑了:“你可知道造成眼下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七树毫无意义地死去?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代代勇士死于相狩,却丝毫没有改变结局?祭司大人解读神
谕,指引前路!为什么却带着我们越走越艰难!你说是谁不对劲!八枝?”
青八枝握了握标枪,说道:“我们都是祭司婆婆看着长大的,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放下匕首。”
“你爱我吗?”青花问。
青八枝涩声道:“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他难过的,不是青花怀疑他的心意,而是青花拿他的心意做武器。
“爱我,就帮我杀了她!”青花说道:“你不觉得,她做了太久了祭司了吗?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的处境
没有丝毫变化。伟大的圣族,仍然龟缩在神荫之地里……她背离神旨,有一天终会被神背弃。你能够想象那样的
局面吗?到了必须做改变的时候了!”
她看着青八枝:“以后我来做祭司,你来做族长。我们敬神应命,一起让圣族更强盛!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面前这张无数次出入梦乡的美丽脸蛋,青八枝的心很乱。
但他的手很稳:“青花,你最好冷静一下,你现在并不清醒。我是圣族武士,责任在身,我决不允许你伤害
祭司。”
“我很清醒,是你还在迷惘。”
青花道:“七树走的时候,说他会回来。燕枭死的时候,我以为噩梦已经结束……可是有什么变化吗?我们
还是像猪狗一样,被圈禁在这个地方。永远不知道世界的尽头有什么。我们还是只能看着亲人朋友去死,没有一
丁点办法……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既然这一切毫无意义,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不如换一条路走,循着龙神真正
的旨意走。神会照耀我们!”
青八枝摇了摇头:“不,你不能伤害婆婆。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这个不行。”
青花冷冷看着他,那眼神像刀子一样:“你根本比不上七树,他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青八枝握紧了标枪,没有说话。
便在此刻,尖锐的破空声倏忽而来,青花连身撤步,果断握匕一拨,将一支袭来的箭矢拨开!
那箭矢没入地面,尾羽仍然震颤不休。
可见来者用力之重,出箭之坚决。
弓已满弦的青九叶飘身落下,看着青花道:“你根本不懂七树。如果他看到今天的你,他一定后悔爱你。再
敢进一步……死!”
青花握着匕首,微红的眼睛看着青九叶,笑得凄美:“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因为你心里有我。”
咻!
回应她的,是一支正对咽喉的箭!
青花不得不再退两步,以避利箭,同时也离躺椅上的老妪越来越远。
青九叶的声音很冷:“我心里有过你,不是你伤害祭司婆婆的倚仗。是谁在真正保护这里,我心里很清楚。
几百年来殚精竭虑,不是你几句话可以诋毁的!森海圣族绝对不能没有祭司婆婆,但可以没有我,也可以没有
你!”
“呵呵呵……”青花笑了:“诋毁?”
她看了看青九叶,又看了看青八枝:“我身为青之圣女,聆听神谕。你们可知龙神怎么说?”
青九叶道:“龙神怎么说,你说了不算。神谕如何解读,是祭司婆婆的事情。”
青花看着他:“你不相信我?”
又看向青八枝:“你也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现在的你。”青九叶很直接地说道。
青八枝则道:“这么多年来,无论圣女是谁,神谕都是祭司婆婆来解读的……”
“如果她的解读,一直与神谕相悖呢?!”青花恨声问道:“如果我能证明这件事,你们身为圣族武士,获
赐神力多年,受尽神恩!如今作何选择?”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对你的爱比时光漫长

这真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青八枝、青九叶,乃至于青七树这些人。都是自小锤炼肉身,打磨武技,在同龄孩子中脱颖而出,在树之祭
坛接受神恩沐浴,从此才有了神力,成为受人尊敬的圣族武士,掌握超越凡俗的战力。
对龙神的信仰,不是几个月几年的事情。
是从小到大,是代代相传。
他们对龙神的信仰,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森海圣族中最虔诚的。
因为信仰虔诚与否,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力量。
而现在青花说,小烦婆婆一直都背离了神谕的真意?
“不必证明了。”青九叶沉声道:“现在这一刻,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神?”
“这有什么区别?我是青之圣女,也是神的代行者。神谕入我之耳,我字字实陈。”青花道:“神的旨意,
我不会歪曲,不会偏解,不会遮掩……这难道不是侍神者的本分吗?”
“你听到的神谕是什么?”青九叶又问。
“当然是杀了这渎神者,为圣族指引正确的道路!”青花一脸认真地说道:“不然你们以为,我凭什么能够
伤害到她?是龙神大人,收回了她的力量!”
“这神谕我绝不会从!”青八枝怒声道。
青九叶道:“小烦婆婆就像我们的母亲。缝我身上之衣,烹我腹中之食,教我做人,养我成人。神若爱人,
岂有教唆子弑母?岂会指示母杀子?”
“是神予我们衣食,是神,予我们以庇护。是神带领我们走出黑暗,是神给予我们未来!”青花满怀崇敬地
歌颂着,又看着两位圣族武士:“你或许会为眼前迷惑,但神最终会引导我们走向光明……在她选择渎神的那一
刻,选择偏离神谕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我们的小烦婆婆,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渎神者。别忘了,你们的力量从
何而来!难道你们也要渎神?”
“不。是婆婆照顾我们长大,是婆婆寻来食物,是婆婆保护我们族人……真正庇护这片土地的,真正尽其所
能在此发光发热的,一直以来,都是小烦婆婆,不是神!”
青九叶依旧弓拉满弦,说道:“神祇降下神力,我也付出了修行。神祇需要信仰,所有祭祀我未缺席一次,
未有一次不心诚。但如果神旨是要杀死祭司婆婆,那这个神……我不信了!”
此真渎神之言!
弃神者必将为神所弃。
失去神力,所谓的圣族武士,也不过是一个身体强健些的普通人。
然而……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三息过去。
很多息过去。
青九叶的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肌肉依然有力,他的弓箭依然很稳。
没有因为渎神之论而被收回力量,更不见有什么神罚降临。
“看来非是神意如此,而是你意如此。”青八枝握着标枪,再看向青花已经十分冷酷:“离婆婆再远一
点!”
被这摄人的杀意一逼。
青花情不自禁地又后撤了几步。
“怎……怎么会?”
她混乱,惶惑,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是神,明明是神……
是神的旨意啊。
三个年轻人在书屋的这一边对峙,情绪激烈又复杂。
也就没人注意到,瘫坐在躺椅上的白发老妪,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嘴唇颤抖,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婆婆,你怎么了?”青九叶最先发现不对,一个闪身赶到小烦婆婆面前,收起弓箭想要搀扶,但随即想起
婆婆的伤势,不敢随意动作,只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混乱中的青花,也扭头看向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青八枝将标枪一横,人已拦在她身前,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青花又一次愣住了,她从未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陌生的神情。
可是神谕……
小烦婆婆终于嗫嚅出声音来,她的声音如此颤抖:“你们……你们听……听到了吗?”
“听到了什么?”青九叶满心茫然。
泪光盈在皱痕中。小烦婆婆一直都在对抗那柄匕首上的诡异力量,同时也在对抗不停发生的混乱神谕。
但就在刚才……
那困扰她的混乱神谕,已经被新的神谕取代。
这是她很熟悉的,“正旨”的气息。
而这道神谕,只有两个字——
“小烦。”
这两个字出现在心里,响动在耳边。
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地出现在梦里。
“听……听到了。”愣怔着的青花说。
作为青之圣女,她当然不会错过神谕。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真神会呼喊小烦婆婆的名字?还如此细腻,如此温柔……
青花验证了那一声的真实,让小烦婆婆确认,并非是自己恍惚中的幻听。
她“啊”了半声就哑住。
枯瘦的双手,缓缓放上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颤抖着、颤抖着,始终无法完全捂住。
她像一个孩子那样,像一个委屈到了极点的孩子,在那儿干哑地哭嚎了起来。
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会有两个完全矛盾的神的声音……
为什么观衍当年已经油尽灯枯,却对她说——“我用我的方式,永远爱你。”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书屋中寻章摘句,所看到的有些此前不能够完全理解的句子——
“你要知道你应该信仰什么,和平,健康,快乐,还是神?”
“佛说不能够满足你的一切心意,我说,我若为佛,必不如此。”
……
已经碎尽金身,焚化舍利,还说什么为佛,其实是成神了啊。
那黑暗时期的源头,从来不止是那些长老,从来不止是燕枭,应该是那混乱神谕的来源……也就是原先的龙
神!
而这么多年来,观衍一直作为神祇的斗争者,作为另一半的“神”,一直在陪伴着她……
那些被她认可的“正确神谕”,都是漫长时光里密密匝匝的爱意。
都是每一次短暂斗争胜利后,观衍予她的告白!
她从来都知道,她被诚挚地爱过。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仍在爱着!
……
看着捂脸嚎哭的小烦婆婆,青九叶和青八枝,全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在他们的印象中,小烦婆婆是慈祥的,也是严厉的。是宽容的,更是坚韧的。
为了圣族,她可以逼迫青七树去相狩。但也会在青七树出战悬颅之林的前夜,熬夜为他缝制匿衣。
她处理着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呕心沥血,十年,百年,数百年,皆如一日。
何曾如此脆弱,何曾如此哭泣过?
看着这样的小烦婆婆,青花忽然间就无法握住匕首了,手指一松,任其跌落在地。
当啷!
整个人也蹲在了地上。
“我都做了些什么?”她痛苦地摇头,恐惧、惊疑,抱着头痛哭流涕:“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呜呜呜……七树!”
“你说你做了什么!”青九叶上前一步,咬牙拔出短刀,就要狠下杀手。
青八枝标枪一挪,终是没有阻拦。
“别伤害她!”躺椅上的白发老妪,这时缓过来一些,终于止住情绪。
她缓了一口气,一把将贯入腹部的短匕拔出。
在闷哼后说道:“不是她的错,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的身体是痛苦的,但她的眼神平静而安宁。
苦熬数百年,终于心有所依,心有所归。
青花愣愣看着这个慈祥的老人,泪眼朦胧:“可是神……”
“你说你是青之圣女,你要聆神之音。你说我们要跟着龙神的指引走。”
小烦婆婆稍稍坐起来一些,看着她道:“可是青花啊,你真的知道,完全跟着龙神的指引走,是什么样的结
果吗?”
“这条路,我们早已经走过,就是那黑暗时期的数百年!”
“这条路我们走过的啊,就是杀死无数竞争部族、也杀死无数族人的夜之侵袭。”
“大家都以为,圣女只能接收到模糊的神旨碎片,那是因为我利用树之祭坛暗下布置,好独自解释神谕,但
其实那时候你就能听得清楚了吧?神谕突破了我的布置,传达于你,以此来影响你……那你还记得上一次在森之
祭坛的神谕吗?”
小烦婆婆问道:“神说让我们杀死天外来客,献首于燕枭。神又说让我们帮助龙神使者,杀死燕枭。神这么
矛盾,我们该往哪边走?”
“我想……对和错神或许不知道。但是真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与族人朝夕相处的我们,应该分得清
楚,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眸有悲悯:“孩子,我们信仰神,我们信仰的是什么?
信仰一个伟大的存在,只是因为崇敬,只是因为膜拜……
为信仰而信仰吗?
不。我们信仰神,是希望得到庇护,是希望得到保佑,是希望得到和平!希望我们的家人朋友都平安,我们
的兄弟姐妹都幸福。
我们的信仰有所求,我们想要摆脱这痛苦的轮回。
所以我们说信仰。
我们信仰什么?!”
……
夜色涌动的神龙木林,那位老母亲的病榻前。
老妇人伸手掐住儿子的脖颈,只消一拧,就能将其杀死。
可是这一拧,怎么也无法拧下去。
敦实汉子明明一拳就可以将这老人砸死,却只是艰难地护住自己的脖颈,涨红着脸喊道:“娘!”
老妇人迎着他的眼睛,如遭雷击,手一松,痛哭着给了自己一耳光:“从今起我不信神!”
……
那三口之家的树屋中。
那扯着女儿头发往后拉,左手手刀将要落下的美丽女人,忽然间手肘一拐——
咔嚓!
直接自己动劲,把自己的整条左臂自肘弯处对折,整个反曲过来。
宁可疼得面目抽搐,也终不肯落下那一记手刀。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被男人抢过来抱离。在父亲的怀里,却依然哭喊着:“娘,你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在青花之前的青之圣女,无助地痛哭起来。
……
书屋之中。
小烦婆婆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她从躺椅上起身:“真神必不教母杀子,真神定不忍伤人伦!若有此行,乃
是邪神!恶神!”
“神爱世人我敬神,神若害人……”
她一挥手,将满书屋的书全都收起。
然后往外走。
“且跟我来!”
这头发花白甚至有些佝偻的老妪背影,此刻有一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青八枝、青九叶,还有仍在惶惑中的青花,全都跟在身后。
一齐走进了夜色里。
飞出书屋后,小烦婆婆回手一拂。
整个书屋霎时间燃烧起来!
熊熊燃烧!
她点燃了书屋,点燃了整个神荫之地最古老的神龙木。
青八枝他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一整颗充满生机的神龙木,沸腾出金色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神荫之地,也驱散了夜之侵袭。
这里的夜晚好像从未如此明亮过。
金光明耀,灿烂辉煌。
“族人们!”
以熊熊燃烧的金色烈焰为背景。
白发苍苍的老妪立在空中,向着整个神荫之地喊话——
“让我们问一问自己,什么才是我们的信仰?!”
……
……
人生复如此,东西各行去。
悬颅之林外。
那横倒的巨大神龙木之前……
“时候到了。”
观衍平静地说道。
一拂长袖,飘身直往天穹去。
森海源界的夜穹漆黑无亮,但他本身竟成了光,
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而他雪白僧衣飘飘,一似于明月。
的确也无须再告别。
姜望二话不说,足尖一踏,如青鸟翔空,已经越过那横倒的神龙木,踏进颅林深处。
人类的颅骨挂在瘦树上,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超凡视野中。
森冷死寂。
有一种最极端的冷酷。
上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本以为它们会被清除一空。
或许这里也会开花结果,穿入飞禽走兽。
但前脚离开森海源界,后脚燕枭就已再现……
仿佛命运不可更改。
一袭青衫踏云而行,几步跨过这人间炼狱,寻到了颅林深处的“人家”。
木屋依如昨日,燕巢仍挂屋檐。
连位置都未曾改变……
彷似待人归。
一只无尾的燕子,便在此时探出脑袋,刚好与姜望对视。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些愤怒,大概是认出了姜望…
…羽翅微动,似要飞将出来,
刷!
一道寒芒经天,姜望一剑斩至,直接将这燕枭斩回了燕巢中!
骤进燕巢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未能再影响姜望丝毫。在骤然放大的燕巢之中,他人随剑走,一步便已经追上
了燕枭。
燕枭身有四神通,姜望早已深知。
直接抬起左手,对着刚刚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的燕枭,当头便按落火界!
嘭!
一点火星,炸开了世界。
焰雀飞、焰花开,焰火流星划破长空……万物初生,璀璨的火之世界顷刻铺满燕巢。
燕枭连身瞬闪,但却根本脱不出这火之世界!
顷刻被烧成火鸟,焚为飞灰。
一招即杀!
观衍大师说燕枭战力在内府极限之下,实在是有些宽裕的说法。
这哪里有内府极限的战力呢?明明身具四神通,却毫无连接,根本无法统合一体,更不似天府修士之光耀。
大约是仗着在森海源界之内无人能真正杀死它,战斗的技巧也很是粗糙,战斗的选择更错漏百出……
当初看起来,只觉得凌厉凶狠,神通莫测。现如今观之,不过土鸡瓦狗。
若比作人族,只怕在观河台上,都打不进内府层次的正赛去。
今日这燕枭或许比上次的状态更强更可怖,但在现如今的姜望面前,已经连发挥全部实力都做不到了。
直接操纵火界,便已灭杀。
过程非常轻松……但姜望也并不意外。
以他今时今日的实力,面对内府层次的对手,怎样虐杀都不稀奇。杀得困难了,才是稀奇事。
四大外楼境人魔都杀了。
杀一内府境层次的燕枭耳,纵是至恶之禽,又何足道哉!
它毕竟在观衍大师的布置下,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仇恨力量的补充。如今还活着,完全是龙神神力的反向支撑,
根本显不出当初让观衍大师都无功而返的至恶风范。
燕枭焚尸成烬,飘飘洒洒。
不多时,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在一片空白中诞生了漆黑物质,片片漆黑的物质结成碎羽,碎羽又逐渐完整、雕刻……燕枭从头到尾,又慢
慢成型。
它复生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想来确实是如观衍前辈所说,到了关键的时刻。
在火界之中复生,当然是需要更多的力量。不然还未成型,便见飞灰。
燕枭的身体上流动着金光,大约是庇护它在火界中存活的神力。
以那位龙神的力量,帮助燕枭适应一下火界,想是并不困难。
无尾的金光黑燕,瞧来倒是很见威风。
锵!
姜望二话不说,长相思倏然已进,左撇而右捺,当头一记人字剑!
人字支撑起天地,火界由此愈见生机。
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更别说放什么狠话。散发着金光的燕枭,刚一完整显现,便已经分成了两半!
看起来就好像还在复生的过程中一样,只是永远停留在拼凑肢体的最后一步……两半身体已经坠落。
姜望一步走上前去,慢条斯理地割下燕枭之喙,再用不周风将其粉碎吸收。
轻轻一抖长剑,半透明的剑气之花落下,燕枭剩下的尸体便支离破碎,碎得一粒一粒,细腻极了……
想来碎得越彻底,它再复生时,就要消耗越多的龙神之力。
虽则观衍大师说,只要拖延燕枭,不使它去肆虐即可。
他紧急请姜望来森海源界,或者更多只是为了限制龙神的这一记后手,甚或说……只是为了保护小烦婆婆。
但姜望并不肯如此。
观衍前辈有观衍前辈的伟大,他姜望也有姜望的承担!
他不仅要杀燕枭,要一直杀燕枭,还要速杀,多杀。
杀得尽可能快,尽可能多!
杀得燕枭没有喘息之机,最好杀得龙神神力流失成奔河!
过不得多时,燕枭的轮廓就已经再一次出现在原地,逐渐凝聚成型。
仍然有金光耀翅,助它抵抗火界之威。
甫一出现,便振动羽翅,瞬身而闪!
这一次它似乎从龙神那里争取到了更多神力,俨然有要突破火界,甚至离开燕巢的趋势。
然而……
待它再现身时,一柄长锋却刚好架在它的脖颈上。
姜望随手一拉——
于是一剑枭首!
曾经辛苦鏖战过,见识过着燕枭的种种。
今日更是已经连杀两次。
对于燕枭的知见,早已充分,对付这神智并不总是清醒的燕枭,歧途断不会失利。
即使是已经食颅成千上万、吞食诸多智慧的燕枭,死前的眼神,亦是充满茫然!
它完全想不通,自己果断挪移空间以避战,为何会恰好撞在对方的剑下。
逃命如何会变成送死?
姜望当然不会理会它的心情。
只不过是把该做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足尖微点,趋步已近前。再一次将燕枭之喙割下,碎入不周风中。
第三内府中,那颗一向冰冷清寂的神通种子,竟也有几分雀跃之感。
燕枭是在龙神培育下,吸收此界恶念诞生的至恶之禽,燕枭之喙天然有灭杀生机之能。
姜望如今的不周风,正是仗之而成。
今时有此良机,未尝不能再一再二……
完全是在用龙神之神力,源源不断地强化不周风。
虽然多次累加之后,效果肯定会削弱许多。但是像神通这样珍贵的底牌,但凡有丝毫能够强化的机会,都会
让人趋之若鹜。
不多时,燕枭再一次复生。
这一次身上神光暴耀,直接将笼罩燕巢的火界破开。
说是“破开”也不准确。
那金色的神光只是闪烁了一下,构建火界的基础就像是被抽离了一样,整个火界自行崩解。
在自己的火界之中,姜望依稀能察觉到一些规则的运用。那位龙神隔空降临的力量,轻微地拨动了某些规则,
从而使火界瓦解……
他现在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其奥妙,但已大概“看到”了过程……
真是绝妙的运用。
但这些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在迅速崩解的璀璨火界之中。
脚下青云印记一闪而逝,姜望人随剑走,已再次出现在燕枭身前。
燕枭眸光仍然凶狠,羽翅一振,便已消失。
而姜望直接一个回身,划出一道潇洒横线——
名士潦倒、生死两分!
他身后是坠落的焰流星,脚下是凋谢的焰花,身周是散开如烟花的焰雀……
那一道凌厉的横线,把他干净的五官分割成两半。
清秀的眉眼,和冷峻的唇!
在这青衫剑客的身前。
金光黑羽的无尾燕,再一次尸首两分。
燕躯被凌厉剑光拉扯得粉碎,燕首则被一缕霜风卷起,消散于无形。
如刈麦割草。
是摧枯拉朽!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与神对弈

火之世界绚烂的崩解,是以燕枭的第四次死亡为注脚。
这世间至恶的凶禽,与姜望再交战时,竟不能走过一合!
一死如此,再死如此,三死亦如此。
毫无抵抗之力。
神力不断涌来,燕枭再一次从空无中复生。
无数被吞食者的思想,常常在它脑海里碰撞,所以它时而清醒,时而癫狂,时而仇怨,时而混乱。
但从它盯向姜望的恶毒眼神来看,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它都不会忘记姜望对它的伤害了。
已是恨极!
本就是在恶意中孕生,它的恨意十分赤裸。
那种极端的恨意,充塞着眼神,直到……
被一剑割开!
长相思的剑锋剖开这凶禽的眼珠,当然也斩碎了那怨恨的眼神。
长剑已经掠过,那凌厉的剑气才在燕枭体内炸开,切割得它支离破碎。
这是燕枭的第五次死亡,仍然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抵抗。
火界崩解后,姜望未再施展此术。因为这门神通道术既需神通又需真元,消耗甚剧。长时间持续倒也罢了,
火界一旦生成,自然生生不息,只需极少的消耗维持。
但既然已经被破掉,重铸已是不划算。频繁动用此类道术,不利于久战。
他没有忘记他对观衍大师的承诺,他要杀燕枭,杀到整个与神对弈的棋局结束为止。而不仅仅是斩杀燕枭五
次或者六次。
燕枭第六次复生的时候,眼睛都未睁开,便直接一爪扑在身前,恰恰迎上剑锋。
它展现了极其恐怖的学习能力,竟然预判到了姜望剑锋的落点。
且此爪落下,长相思霎时一顿。
这是燕枭的神通能力之一,用在此时,端的是恰当。
可惜……
姜望早就见识过这种能力,当然不会意外。甚至可以说……尽在掌控中。
长剑只顺势一抖,一缕霜白色的风便微旋着飞出,绕燕枭一周而回。
燕枭那矫健的身躯,如齑粉簌簌而落。
尽数被吹碎!
……
……
世界本源海中。观衍手握翠碧神杖,面峙龙神。
在金辉怒海之前,巍峨如山岳。
“这信仰,不是你舍予我的,是我一点一滴夺来。自私如你,用一次次的伤害、利用,摧毁了他们的信任…
…到如今,不是你放弃了他们,而是他们放弃了你!”
“不要说众生愚昧,人民会做出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的确不用在乎神道,因为你根本也不懂。”
“你是怎么来到的这个世界呢?”观衍踏波而行,一步步靠近那金色神龙:“告诉我,你来自哪里,你是
谁!?”
金色神龙当然威严辉煌,神威似海。
但此刻观衍也如笼神光,不让分毫。
在世界本源海,在神荫之地,在森海源界的每一个角落,与其对峙。
“狂妄!无知!”龙神怒喝一声,整个世界本源海都剧烈震荡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早就该被灭绝的秃驴余孽,趁吾分心而窃据神位,如今便敢夸大言吗?”
金色的波涛迅速沸腾,祂已决意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但在这个时候……
祂感觉到祂的力量在迅速流失!
燕枭的复活根本不会使祂动容,复活所耗的神力对祂来说也完全可以承受。但这一回,燕枭复活的次数……
实在太多了一些!
何为神阶?
乃是走向神的阶梯。是祂杀进世界本源海、同时把手伸向玉衡星辰之后,赖以维持和森海源界真实联系的存
在。
简单地来说,在神柄被夺的现在,祂对森海源界神位的残余影响,都需要通过燕枭来完成。
祂仍能以森海源界为依托,触碰玉衡星辰,一方面是占据了一半的世界本源海,一方面是有燕枭作为桥梁。
但在此刻……
祂迅速补充了几次神力,甚至主动帮燕枭“改变”了战斗环境,却根本不能迟缓燕枭的死亡。
除非……祂能放下眼下的一切,包括本源海的控制权,亲身驾驭燕枭——那又怎么可能?
不能再拖延了!
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海里的战斗,已经不是重点。
龙神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威严地俯视着观衍。
长须分开了空间,龙首垂下:“吾必杀汝!”
其声如雷鸣,搅荡怒海。
龙躯腾跃间,声势仍在,却只剩虚张。
……
……
在高穹更高处,有一颗孤零零悬着的、无光的星辰,已经勾勒出痕迹。
它仿佛并不存在,可在感知里却愈来愈清晰。
它好像只是一个黑黝黝的点,又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
在茫茫无际的宇宙之中,它清晰可知。而在具体的存在上,却又渺小如此。
直到……一条金色的神龙闪现,破开空间与时间,骤然扑至!
但见此神龙,角似鹿、头似牛、眼似虾、嘴似驴、腹似蛇、鳞似鱼、足似凤、须似人、耳似象……长须垂落
如宝树,灿金之鳞有神光。
身长不知几千丈,呼吸之间吞云霞。
此龙身后,更有翡翠虚影浮现,恍惚勾勒万象。森森郁郁的环境里,巨兽奔行,禽鸟舞空,恰是一个生机盎
然的世界。
此乃玉衡独照之界,浮于神龙身后,托举祂来此。
此来似游子归家,未受玉衡半分抗拒。
那金色的龙爪往前一探,探向黑黝黝的星点,竟然没入其中。
随即整个庞然的龙躯也往里挤,龙鳞的金光,映在了星点上。
那星点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
刹那之间,金色神龙仿佛在急剧缩小——
不,是那无光的星点在急剧膨胀。
呼吸之间即数鼓。
一次膨胀就是几千丈。
先如巨石,后如高山,再似山脉,很快连山脉也不足以并称。
宇宙之间,亘古久远的气息似在苏醒。
恍惚亿万载时光,万界生灭。
那巨大的金色龙躯,也显得渺小起来。
但祂反而狂笑:“千年酣睡,大梦方醒!度尽波劫,吾当有此获!”
庞然的龙身落向那仍在无尽膨胀中的星辰。
咆哮如怒海的神力,涌向这伟大的星辰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有一点一点的金辉亮起。流光万丈,照耀无尽夜
空。
就好像……祂将这无光的星辰点亮!
漆黑的宇宙中,祂成了举火者。
祂向万界传道,布予福音。
祂点亮长夜,给世人以光明。
祂高高在上,祂无边灿烂。
今日祂来此,诸界得寿福!
茫茫宇宙之中,仿佛有一个圣灵的声音在高歌、在欢唱——
信吾者永乐!
信吾者永康!
此生不信吾,万世皆沦丧!
神恩,神威,神在!
而在倏然间,有一根翠碧色的巨大神杖破空而至,其高有千丈,质如琉璃,遍身翡翠之芒。
甫一降临,竟然就贯穿了这神龙之尾,将其钉在虚空!
那无限膨胀的星辰就在前方,金色之光却无法再继续蔓延。
随着这无光星辰的迅速膨胀,金辉所占据的比例愈见狭小。如果说之前金辉已经映照近半,像是点亮了火炬,
被这一阻,已经不及两成,且还在急剧减少中,
吼!
灿金色的神龙怒吼:“谁!敢阻吾成道!”
“谁!不知死活!”
龙尾只一甩,那千丈高的神杖便摇晃起来。
那高大的神杖之巅,显现出一个容貌俊朗的白衣僧人,一脚踏落神杖,顿时将其定住,声音却是温和的:
“你不识我,还是不识你的神柄?”
“吾乃万界龙神!区区森海神柄……”龙神之身金光爆耀,金鳞如洗,猛然一仰身,巨大的龙躯竟绕着那神
杖而上,龙首直扑观衍:“螳臂当车,不知死活。必教汝魂飞魄散!”
相较于龙神的暴烈、狂躁,观衍却异常平静。
月白僧衣在空中微卷,他玉面有神光,双掌轻轻一合,只道:“梦醒复梦,不如永眠!”
在他身后的虚空中,恍惚间出现一张张脸……
形形色色,万般真实。
那白发苍苍、皱痕深深的,是祭司小烦。
那束发八辫,野性自然的,是青八枝。
那挽弓引弦,冷静锐利的,是青九叶。
那双手被绑缚,可目中有悔愧泪光的,是青花。
那小小一只,但双掌合十异常认真的,是青果儿……
提刀挎弓的武士……
摘果制甲的妇人……
历尽劫难之后,森海源界还活着的那些人。
他们一起祈祷,他们如此虔诚地祈祷——
“我信仰!
信仰和平的岁月。
我信仰!
信仰安宁的生活。
信民于此恳愿——
不求族群强大无可敌者。
求和平共处无须为生死斗。
求四野祥和无人有割颅忧。
求夜晚之篝火,纵情之歌唱。
求郎朗之青天,长夜之好眠!
愿恶枭不复生,愿长夜无长厄。
愿战士无须献首,愿我所爱者,皆安康自由!”
无数的信仰光点涌向天穹,弥散长空。
悬颅之林中,姜望一剑斩杀逃到燕巢外的燕枭,扭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漫天光点向高穹。
谁说森海源界的夜晚,没有星星?
在宇宙虚空,信仰之光聚集,悬在观衍脑后,像是一轮佛光。
今日祂为神佛!
“世人如有此愿……”观衍低声喃道:“我当勉力为之。”
脚下那翠碧色的巨大神杖猛然勃发起来,翠枝横出,碧叶繁茂,迅速在这茫茫宇宙中,生成一颗参天大树。
枝丫摇曳不知几千里。
其高也不见尽头。
恍惚看过去,每一片叶子上,都是一个虔诚信民的脸。
在这高岸无比的巨树之下,那神威赫赫的金色神龙,竟似一条被长钉钉住的、痛苦挣扎的蚯蚓!
丑陋而卑弱。
在宇宙中翻滚,甩身,却不得脱!
……
……
燕枭自人性恶念中孕生,抛开善恶不说,其实是非常天才的生命。
在过往的时间里,因为森海圣族已经被杀服,而其它族群又被森海圣族差不多杀绝,它其实很少有遇到真正
的对手。
偶尔降临森海源界的所谓“龙神使者”,也常常是腾龙境、内府境的层次,限制于七星楼秘境,不会太高。
因而它杀戮虽多,真正高质量的交手却不多。战斗技艺是在姜望看来可以称得上粗劣的层次。
但这一点在与姜望的交手中,迅速得到弥补。
姜望是谁?
以超越天府老人的传说战绩,成就古往今来第一内府修士。在战斗天赋上,是毋庸置疑的绝顶。战斗技艺完
全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属于绝顶之列。
有这样一个对手“陪练”,燕枭的战斗技巧可以说突飞猛进。
从一开始的现身即被杀死,到后来可以抵挡几次,再到成功逃出燕巢……它的进步肉眼可见。
虽然最终仍是死在了姜望的剑下,但也足够说明它的难缠。
“嘿嘿嘿。”再一次复生在木屋前的燕枭,残忍笑道:“很快你就挡不住我了,很快——”
刷!
寒光如电转。
燕首飞天而起。
“我让你说话了吗?”姜望冷声道。
极其熟练地割下燕枭之喙,又顺手碎尸。
这座小木屋在悬颅之林的中心位置,木屋范围内岁月静好,木屋范围外全是燕枭啃吃干净的颅骨。
而便是在这样的一座小木屋前,姜望与燕枭重复着杀与被杀的过程。
一次又一次……
神力传输间,复生的燕枭拔身而起,一爪前扑,同时抬起左翅——
但见寒光转过,那剑芒如游鱼跃空,掠过它的爪子,直接将这左翅削飞!
这燕枭能力不俗,鸟喙一啄即致命,右翅一振便能凭空挪移,右爪一落可暂定攻击。
当初遇到它的时候,它的左翅已经被一位不知名的龙神使者斩断,以至于未能见识第四门神通……
姜望也不想见识。
动哪里斩哪里。
这种程度的燕枭,实在也没有展示更多实力的资格。
人似惊鸿,剑如流光。
流光几绕间,便把燕枭削得光秃秃只剩脑袋。
它彷似全不知痛,自我催眠般地喊道:“你拦不住的,你早晚会死!我一直在变强……一直在变强!”
长剑刺穿了它的脖颈,姜望淡漠道:“你是变了,但是没强。”
这是完完全全的虐杀。
再一次复生的燕枭,似乎陷入了混乱中。
燕嘴一张,同一时间竟然有几百个声音在说话——
“你敢践踏我的努力!我这么拼命才做到这个地步!”
“冷血的看客!”
“快杀了他,快杀了他!我要吃掉他!”
“你凭什么说我没有变强!”
“吃掉他就好了,吃掉他我能变得更强……”
矛盾,混乱,嘈杂。
仿佛有几百上千个灵魂,囚禁在同一个肮脏皮囊中,挣扎欲出。
姜望听得聒噪,左眼霎时转为赤红。
单骑入阵图一展,直接在神魂状态中,遇到了无数孱弱灵魂。
那些与燕枭融为一体的魂影,或哭或笑。
长相思剑灵显化,一剑横割!
顿时无数杂音碎灭。
割破千军如卷席!
燕枭的身体骤然僵直,一个倒栽坠落下来,鸟喙像钉子一样撞向地面。
砰!
姜望一脚踩了上去。
将它钉入。

第一百八十六章 燕枭的一千种死法

燕枭混乱的大脑,已经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这是第六十次,第一百六十次?
经历了太多种死亡方式!
但至恶如它,混乱癫狂如它,当然不甘示弱。
一次次奋起,一次次复生,一次次战斗,也一次次……战败。
对手像一座巍峨之山,又像一片辽阔之海,无论它选择以什么方式冲锋,都无法撼动山海。
再一次汲取神力,自空无中复生,羽爪俱全后,燕枭狞声道:“嗬嗬……你保持这种强度的战斗状态,还能
持续多久?”
它说这话的时候,姜望已经近身,左手正贴在它的脑袋上。只轻轻一按,便将一枚杀生钉按下,钉入了它的
颅骨中。
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身后的那位,还能坚持多久?”
风吹残骸如烟落。
涌动的神力中,燕枭再一次凝聚成型。
姜望已经非常熟悉这种神力,更熟悉了燕枭复生的过程。
提足进步,干脆利落地两剑,便已斩破燕枭的进攻姿态。
左手一挥,三昧真火结成火环。
圈住燕枭的脖颈、翅根、双爪。
虽未触碰燕枭,却令它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维持浮空不动的姿态。它早已记住三昧真火的威能,知道自己稍
一动弹,沾上了这神通之火,就会被焚为灰烬。
如此看起来……
就像是五道火环,把它吊在空中。
“你觉得是你这个姿势坚持得久,还是龙神坚持得久?”姜望问道。
“嘻嘻。”燕枭笑着说:“我觉得你坚持不了多久了。”
“是……吗。”
姜望五指一合,三昧真火结成的火环骤然收紧,顷刻将燕枭焚为飞灰!
纷纷扬扬的飞灰中,是悬颅之林短暂的平静。
燕枭的形体再一次缓缓凝聚。怨毒的眼神先一步瞧了过来。
嘶声道:“你以为那和尚真能够战胜龙神吗?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等他死了,就是你!”
长相思自下而上撩过,将它左右剖开两半。
在寂冷的夜晚里,长锋仍如秋水一泓,清澈明亮。
真是宝剑。
杀敌不沾血迹。
姜望轻轻一振长剑,在长相思的轻吟声中,翻检着自己对于剑术的理解,分析自己对燕枭的又一次杀戮……
燕枭不是很好的练剑对象,却是很好的练剑靶子,可以在它身上尽情地释放剑术灵感,总结经验的机会近乎
无限。
“你该死!该死!不要给我等到机会,我一定会狠狠地折磨你!”
刚刚复生的燕枭,又一次叫嚣起来。
姜望却只轻声问道:“说起来……你了解龙神吗?”
说话间,人已近身,长相思凌厉地穿心而过,将燕枭的胸腹洞穿一个巨大窟窿,从这头看得到那头。
正是老将迟暮之剑。
“你先不用回答,等下次。”他说道。
那黑色的物质是什么,姜望一直没能弄清楚。
只能猜测大概是恶念聚集一类的事物。
总之燕枭就在这黑色物质的凝聚中,又一次复生了过来。
“我什么都不会——”
噗!
它再一次被削成了燕棍,兀立在夜空中。
“想好了再开口。”姜望这样说着,于是长剑一横,也再一次一剑枭首。
眼见得燕首高飞,见得那目光中的狠戾再一次涣散……
简单极了。
燕枭有一个误区在于……它以为它逃出了燕巢,是代表它的战斗技艺已经与姜望迅速接近。
殊不知姜望也只是一直在适应新的战法——如何平衡“最短的消耗”和“最快杀死燕枭”这两个目标。
杀燕枭这件事,本身已经毫无难度可言。同时兼顾两个高难度目标,才是姜望给自己的挑战。
如是才给了燕枭一个机会,让它得以逃出燕巢。
实际上失去了燕巢对它的加持,它在姜望的剑下更是无路可走,无从招架。
尤其是随着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知见不断地补足……
它在姜望这里,几乎已经没有秘密。
可以说身形一动,它的战斗选择便已经出现在姜望心中。
他要做的,不过是顺手收割。
观衍大师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燕枭一次次的复生,一次次的进步,的确是容易叫人绝望,比它强大的
对手,也很容易被它耗死。
但姜望也在飞速地“进步”。
这个“进步”,便体现在斩杀燕枭的熟练上。
因为知见的迅速满足,一时间竟显得姜望越杀越轻松。
当然,时间若是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燕枭的进步迟早会追近姜望。但那并不是一朝一夕可成。
甚至于姜望的力竭更会在此之前发生……
而姜望果断改变战法,减少消耗,就是为了让那一刻来得更晚。
“我也会非常了解你的!”再一次复生的燕枭,恶狠狠地说道。
这显然是一种威胁。
不过非常地不高级。
“我觉得我有必要给森海源界留下一本秘籍。”姜望探手一抓,已经单手掐住燕枭的脖颈,杀生钉直接自脖
颈贯入它体内——
“《燕枭的一千种死法》……你觉得怎么样?”
他要杀死燕枭一千次!
再一次复生的燕枭,身体仍如最初一般,没有改变。
仍然是完好的状态。
但它的眼神变了。
那复杂的、狠戾的、混乱的眼神,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摇摇欲散。
不。
从来只有它把恐惧带给敌人。
它不能够恐惧。
它如何能够恐惧?
上一次与面前这人交战时,它之所以恐惧,是以为自己真的会死。
以为当自己不能借由森海源界的力量复生,而需要神力复生时,会被龙神视为累赘抹去。
但是龙神没有。
龙神仍然非常需要它。需要它破坏森海源界,需要它牵制世界意志,牵制那个光头……
现在它作为神阶与龙神联系在一起,更不是可以轻易被放弃的存在了。
只要龙神在,它就可以无限复生,且这个过程甚至不是龙神现在所能阻止的。
所以它有何惧?
但尽管这样想着……
“我了解得不多。”它说。
它好像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心里给自己鼓劲,嘴上向对手投诚。
它脑海里有数千数万个混乱的意志。
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想法在碰撞。
但在此刻,在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此刻,数千数万个混乱的意志……都传来了同样的恐惧!
哪怕是永生不灭的存在,也无法承受千百次的死亡。
它的抵抗意志,在一次一次的死亡中,被斩杀得支离破碎。
它已经在服软,但回答它的,仍是一剑。
这一剑穿脑而过。
凌厉得仍然没有半分偏移。
“直接切入正题就可以了,少说废话。”姜望淡声道。
死亡……
又是死亡。
燕枭曾经千百次地目睹过死亡,也千百次地制造过死亡。
它也死过。
但一般最多死到第五次,对方就崩溃了。
它从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战死过这么多次!
交锋了这么久,面前这个人的手,竟没有抖过一次。
以至于它都有些恍惚,不知谁才是那个可以一直保持完好状态的存在。
当它再一次汲取神力复生时……
“祂是真龙!”它立即开口道。
它保证它说的是大秘密!
但回应它的,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烈火。
“消息过时了。”
那个冷酷的声音如是说。
身为烬,魂如烟。
三昧真火,无物不燃。
我还知道什么?
快点!
我还知道什么?
身体还在重构的过程中,脑海里的声音已经争吵起来。
当燕枭睁眼的瞬间,它尖声喊道:“祂来此界的时候状态很差,在这里沉睡了很多年才苏醒!我知道它那时
候沉睡的地方!”
姜望皱起眉头:“这的确是个新消息,但好像不是很重要……我要知道他在哪里沉睡干什么?这个消息的价
值太低了……这样,我让你多活三息。”
于是他开始数数:“三、二、一!”
“等等,我又想起别的!”燕枭大叫起来。
噗!
长剑自燕枭的心口慢慢拔出,姜望摇摇头:“这一次只有三息时间,说好了的,不能变卦。下次再表现好一
点。”
神力降临,黑色物质从空无中诞生。
思想混乱的燕枭记不分明,但姜望却记得清清楚楚。
这是燕枭的第三百七十一次复生。
燕枭之喙被不周风吸收之后,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变化了,约莫已是到了一种极限……但秉着绝不浪费的原则,
姜望还是将它割了下来,用不周风吞噬干净。
第三百七十一次复生的燕枭,第一个动作再不是逃窜或者进攻,而是张嘴大喊:“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交战,
我知道玉衡星辰此时被锚定的位置,我能够感应到!”
姜望静静地看着它,在它愈发难抑的恐惧中,咧嘴笑了:“不错的消息。”
这个笑容对燕枭来说,简直是永生难忘的宽慰。
而姜望竖起左手食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一道赤红色的火焰之线,就这么竖着燃烧在空中。
奇幻,璀璨,且以恒定的速度,正缓缓缩短。
“它值三十息的时间。这三十息的时间里,你可以休息,也可以攻击我……除了不能逃跑之外,做什么我都
不会杀你。”姜望道:“这是对你的奖赏。”
他没有说三十息之后如何,因为那根本也不必说。
燕枭瞥向那赤红色的焰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我想想,我想想……”
“笨脑子,你懂什么!”
“别吵了!跟龙神有关的,赶紧想!”
混乱的状态再一次占据上风,但它们只是争吵着龙神的问题。
姜望甚至还承诺了,允许它在这三十息的时间里尝试攻击。
然而凶戾如它,却好像根本忘了这个选择……
在漫长的时间里,燕枭用一次次死而复生,驯服了森海圣族,让献首变成一种习惯。
而姜望用数百次花样翻新的杀戮,驯服了燕枭。
毕竟《燕枭的一千种死法》……对别人来说,听起来或许只是猎奇。于它而言,却实在是有些惊悚。
眼看着焰线逐渐燃尽,燕枭咬牙道:“龙神在世界缝隙里藏有珍宝,我知道确切的位置!”
“哦。”姜望淡淡应了一声。
燕枭愣了愣,不太能够理解姜望的反应,但还是继续道:“只要你放过我,我可以带你去。”
姜望看了一眼已经燃得只剩一点火星的焰线,淡声道:“时间到了。”
食指遥遥对着那点火星,很是随意地一划,那点火星便疾射而出,骤然铺开成火网。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火
网,当头将燕枭罩落。
“你可以随便编造消息,我自己判断真伪。”他如是说道。
燕枭在火网之中被烧得干干净净。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
燕枭是能够忍受的,且已经忍受过很多次。
但是当这个次数扩大到在极短时间内数以百计……它的承受能力也被击穿了。
这次刚一复生,它就愤怒地大喊:“我说的是真的!”
姜望平静地看着它:“我的判断不一定对,但我一定相信我自己,所以你表达的时候,最好想办法让我相信
你——我说得可能有点拗口,希望你能够理解。”
“如果理解不了呢?”燕枭恨声问。
回应它的,是一柄直来的剑:“那就多理解几次。”
寒芒夭矫,枭尸分陈。
姜望此时的冷酷,燕枭永生永世也难忘。
又一次复生的燕枭,几乎是崩溃了,自暴自弃地嚎叫道:“要么你就想办法彻底杀死我,没那个本事你就不
要动手!我不想复生了!不想了!”
燕枭的心智本就不健全,纯粹是靠食颅的积累提升智慧,在防线一次次被击穿后的此刻,它无比脆弱、煎熬
……
然而姜望并不会有丝毫怜悯。
皱着眉提剑而上,将它再一次杀死:“你好吵。”
当生死变成一种无法摆脱且急速开始和结束的轮回……
痛苦是无法以语言形容具体的。
重新复活过来的燕枭,尖声喊道:“祂好像一直有一个敌人,不是那个和尚,在那个和尚之前就有!祂之所
以需要在这里沉睡,就是因为那个敌人!”
“祂的敌人是谁?”姜望问。
燕枭迎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我不知道……”
姜望抬起手来。
燕枭蓦地闭起眼睛,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
我又没有吃过你……”
“闭嘴。”姜望道。
燕枭立即闭上了嘴。
虚空之中,钻出两条黑色的锁链,一条缠住燕枭的脖颈,一条缠住它的右爪。
因为对法家秘术钻研不深的原因,囚身锁链现在已经很少动用,但在完全控制敌人的局势里,它的效果还是
不容置疑的。
“带我去祂以前沉睡的地方。”姜望说。
燕枭但凡还有一点脾气,肯定都要质问姜望——你不是说这个消息没价值,只值三息吗?
但它显然是没有脾气了。
只诺诺地道:“哦……好,好。”
乖乖飞在前面带路。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他的五百年

森海源界的尽头在哪里?
不知道以前的人知不知晓,但在黑暗时期之后出生的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夜之侵袭发生后,每个夜晚都成了厄难的代名词。
神荫之地是唯一的安全之地,外出活动的范围自有时间来局限……一个白天而已。
整个森海源界无数人的生活,都被囚禁在一个白天中!
无论你是英雄好汉,还是美艳娇娥。
再强的圣族武士,天黑之前也得回家。
神龙香可以抵抗夜之侵袭。但点起神龙香就为了去探索森海源界的尽头?
这太奢侈,也太冒险。
终青七树一生,都想去世界的尽头看一看。
他死前的遗愿,是希望青花可以去看。
而他本人的一生,大概还没有姜望现在走得远。
从神荫之地到悬颅之林,已是需要一段路途。
更别说姜望已经飞了很久。
漆黑如墨的夜色,自然不会影响他的超凡视觉。
尤其是在修炼了乾阳之瞳后,不说如李龙川那般“明察秋毫”,一般的线索,也很难逃过他的眼睛了。
燕枭在前疾飞,囚身锁链在夜空中哗啦啦的响。
姜望把控着锁链,脚踏青云,飘飘远赴,省力又潇洒……
就像是牵着自己的宠物,在夜晚散步。
当然,这个夜晚无星无月,总归是缺了些浪漫。
那无数信仰之光飞天的场景,已经过去了好一阵。
也不知观衍大师那边如何了……
“为了消耗你那位龙神的神力,以给观衍前辈一些支持。”姜望说道:“在赶路的间隔,每过三十息,我就
杀你一次。可以理解吗?”
燕枭当然是不能理解的。
但它理不理解,显然并不重要。
剑光掠空,燕枭悲鸣……
复生后的燕枭,老老实实等囚身锁链捆上,便铆足了劲往前疾飞。它速度惊人,将囚身锁链拉得绷直,也带
得姜望的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燕枭不知道这种境遇还要持续多久,但是姜望说,如果它能飞得更快一点,杀它的时间可以相应延缓。
它已经是拼了老命地往前飞,又成功让姜望延长了它十息的存活时间。
从一开始复生即死,到现在还能过四十息再死……
这巨大的进步令它干劲十足,它甚至还想更努力一点!
已浑然忘了最开始的时候,它只是想着带给姜望更多痛苦。
人与燕枭在一片漆黑的森海上空疾飞,时不时还有几声惨叫来“助兴”。
这一幕几可称得上惊悚。
好在得益于燕枭的卖力,没过多久便看到茫茫森海里与众不同的一个地方。
像是一个碧发美人,斑秃了一块。
飞近了才看得清楚,绵延无际的森海,在这里断开了。
这是一条巨大的峡谷,弯弯曲曲地蜿蜒开,往左往右都不容易看到尽头。
很容易让人联想现世的断魂峡,但给人的感觉又完全不同。
姜望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
这就是一条龙,生硬地砸下来,砸穿了地面所留下的痕迹。
“祂是自己砸倒下来,还是被祂的敌人打下来的?”姜望很直接地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诞生的时候,祂已经苏醒很久了。”燕枭老老实实地答道。
“祂曾经就沉睡在这里?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睡下了?”姜望又问。
“不,这只是祂最初降临的地方。”燕枭带路,飞过了这巨大的峡谷,继续往前。
想想也是不对。那么巨大一条龙砸下来,动静必然不小。
龙神如果就那么直接沉睡,说不得早就被森海源界里的人剥皮抽筋拆解了。
人与燕枭的旅途继续。
中间又杀了燕枭七次左右,他们才到达最后的目的地——
一颗巨大无比的神龙木。
高倒不是很高,在巨树成林的森海源界,它的树冠高度,大约只能算是“森海”里一个较高的“浪头”。
但是极其粗壮,几乎是有一幢房屋大小。
方圆百里内,都没有第二株树木。
巨树周围有很多残破的祭器,包括树上都绑有一些具有神秘意味的事物,如神纹布幡、神牌之类。
可惜上面的字迹基本都已经消蚀在时光里了,或者就算是有,姜望也很难认得……他毕竟不是苏绮云那样的
偷天府高徒。
这棵巨树尤其引人注目的一点,在于它的内部是中空的。树洞的入口是圆拱形的,像一扇门。
燕枭介绍道:“最早的时候,这颗树很小,树洞也很小……跟你的拳头差不多大。龙神就躲在里面沉睡,过
去了很多年。”
姜望忽然想起来,在牧国草原那段时间,翻过的一本古籍,其上有述龙,曰之——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谁能想到,后来几乎控制整个森海源界,把世界意志都险些吞噬的恐怖存在,曾经像一条爬虫一样,就躲在
拳头大小的树洞里呢?
燕枭继续道:“祂的血液流出来,被树吸收,生命气息也影响着这颗树。于是这树就越来越大,且枝叶都有
着神奇的妙用,渐渐就被人供奉了起来……我想祂就是这样,慢慢开始成为龙神的。”
“你分析得很有条理。”姜望点头表示赞许。
这认可令燕枭有些雀跃了,
“无聊的时候我会到处飞,祂也不会管我。所以去过很多地方。”它说道:“这地方以前还有很多人,常常
在这里祭拜,后来就没有了。”
这就是最早的龙神信仰起源地点了。
若龙神走上正神之路,认真发展信徒,那么其重要性大概可以类似于现世牧国的穹庐山。
而现在看来,早已荒废了不知多少年。
“你是后来才被龙神催化出来的,怎么会知道这颗神龙木以前只是一颗普通的小树呢?”姜望问。
“我是听人说的,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头。”燕枭认真地说道,姜望的问题,它不敢不认真:“我飞过来的时
候他还在呢。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害怕,很高兴地跟我说话。他说他是这里的祭司,读过很多历史记载,都记在
心里了。”
“那人后来呢?”姜望问。
“我把他吃了。”燕枭理所当然地说。
姜望没有说什么,只道:“进去瞧瞧。”
囚身锁链轻轻一抖,燕枭乖乖地行在前面,飞进了这或者可以称之为龙神最初神庙的树洞里。
……
……
茫茫宇宙中。
参天琉璃树,枝横虚空,有千念万叶,定住了灿金神龙。
此乃森海源界世界神树!
以森海源界真神神杖为主干,有森海源界世界意志加持,森海源界生灵祝祷。
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森海源界,代表被龙神肆虐过的、迫害过的一切。
佛家常说因果循环,此时恰是报应不爽。
自神树钉穿龙尾的部分,树根不断延展开来,如灵蛇、如藤蔓,纠缠着爬上龙躯,将祂越缠越紧。
像是碧色的血管,又如灵动的树纹。
祂曾经侵占掠夺森海源界的一切,如今代表着森海源界意志的世界神树,反过来侵入龙躯!
在一片空无的宇宙深处,演绎着这样一副景观——
灿金色的威严神龙,张牙舞爪,咆哮飞腾于宇宙。
翠碧色的琉璃之树,牢牢钉在龙尾,树根以龙尾为起点,向着龙首缠绕攀爬而去。披着月白僧衣的神秀僧侣,
则稳稳立在碧冠之巅,目光平静又悲悯。
若是忽略那些痛苦的声响,这一幕美得简直不像话。
像是一尊翡翠碧树缠金龙的雕刻,彷似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匠人精心打磨。
与其说是偶然碰撞出的结果,倒更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琢磨。不然怎会如此精美?
而不远处的玉衡星辰,仍在极速膨胀中。
很难形容这宇宙星辰的形状,因为始终在不断地变幻。有时候是一个凹凸不平的球体,有时候四四方方,有
时候像一个锅盖……
唯一不变的,就是膨胀。
它要膨胀成多么巨大的模样?
它能膨胀成多么巨大的模样?
这无限的膨胀本身,或许也是一种避免被外来意志占据的选择。
在森海源界世界神树的镇压下,龙神挣扎不已,咆哮如雷霆:“蝼蚁!蝼蚁!”
这一声雷音,宣告了战斗的激化。龙神负世界神树而战!
虚空之中生涟漪。
无形的声纹有了实质的表现,在虚空之中一圈一圈地漾开。
浅浅淡淡的涟漪,迅速向立于世界神树上的观衍聚拢,瞧来温柔如流波,却给人以一种——一张无形巨嘴遽
然张开,将要吞噬一切的感觉。
它倒也不仅仅是感觉。
这龙音声纹,本就有湮灭能量的力量,是龙族横世之时代,有名的破法神术。
而观衍不移半步,只张口道:“足下生而有伟力,是故蔑视苍生。须知蝼蚁之志,不可移也!”
虚空之中,有无数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
“善!”
一声起,万声应。
虚空涟漪顿止,俄而竟平复下来。
龙音声纹轻易被破,龙神自是不甘。祂一面挣扎,对抗世界神树的侵袭,一面摇动龙躯。
长达数千丈、绵延如山脉的龙躯之上,有一片金鳞破空飞起。大如方桌,鳞面光滑如镜,隐约可映人脸。鳞
边锋利如刀,寒光往复流之。
它划破虚空,像是为终结命运而来,遵循着道的边界,一闪已至碧树之巅。
龙神若用刀,必是绝顶刀客。
只这一下,便有伐天灭世之意。
而观衍依然平静,他的目光只淡淡一扫,身后便有一个信仰光点跃出。
光点膨胀的过程,像一颗种子长成花苞,而后鲜花绽放。
结成了一个手握长枪的战士光影,直接自上而下一个俯冲扎刺!
枪尖撞上金鳞,将其牢牢钉住,而后就此,扎向了茫茫宇宙深处。
万千金鳞不必再发,自然有万千光点相待。
龙神左须摇动,像是一条灿烂的长鞭,在虚空中一甩——
噼啪!
一道裂纹迅速延伸。
虚空之中竟然也能产生裂隙!
一击之下,虚空如蛛网,
恐怖的裂隙覆笼而来,眼看就要落在世界神树之上,观衍又一眼看去。
树上有一叶落。
叶方离枝,光华已变。
顷刻化作一张翠碧色的神帖,镇在那虚空裂隙之上,而后裂隙竟迅速弥合!
龙神的右须在此刻猛然往下一扎,穿进了虚空里,出现的时候,却正出现在观衍头顶。须尖如枪尖,就这么
扎落下来!
观衍此刻仍是双掌合十的姿态,他的左手便在此刻,贴着右掌上升。上升,直接高举!
左手竖得笔直。
这一瞬间锋芒毕露,视野所及的虚空范围,好像都被一道刀光照亮了刹那!
只是一记简简单单的竖掌成刀上戳,竟然就将这垂落的龙须枪从中剖开,刀气还不断上攻!
龙神不得不收回右须,仰首怒视观衍。眸有金光爆耀。
此时无声,威严万钧。
神威如狱!龙威如海!
虚空之中的此时,什么也看不见。
但在实力足够的强者眼里,此刻已是神魂力量涌动之海。
狂暴的神魂之力,似刀似枪似戟,从四面八方冲至。
而观衍岿然不动。
他独立在世界神树之巅,助力世界神树钉牢龙神,月白僧衣飘扬如酒幡。
而合并的双掌垂下,各自五指如花绽开。
神魂之刀来,弹指而碎。
神魂之枪来,弹指而碎。
神魂之戟来,弹指而碎!
正是观河台上赵汝成曾经用过的小无相拈花剑指!
然而赵汝成用的是剑气……小无相拈花剑指,本身也是一门运用道元催动剑气的指剑之术。
此时在观衍用来,竟然打破道元之力与神魂之力的界限,直接点破神魂杀法。
还是龙神这等存在施展的神魂杀法!
如斯可怖。
在虚空之中,但见一树一树的花开。
神魂杀伐之阵似怒海,但在一片汪洋中,观衍独立孤岛,独木成林。
风雨不能进,狂涛不能侵。
战场非止此处,龙神也不会技穷于此。
祂怒视着观衍,将战场延伸。
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海中。
灿金神龙竖眸森冷,比虚空中的眼神更冷漠。足足占据半壁空间的金色海洋,骤然掀起冲天狂涛!
整个世界本源海,这半边海面明显高出一个山头来。势如猛虎坐山,居高临下,一旦俯冲,顿成席卷之势。
龙神以真龙之躯争夺玉衡星辰,以真龙元神坐镇世界本源海,都具有难以想象的威能。
在玉衡星辰这里遭受强有力的阻击之后,祂立即转道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海。观衍再强,修行时间也有限,既
然在玉衡星辰这里投入了这么多力量,世界本源海那边必然空虚。
龙神一直自觉自己是在世界本源海虚张声势,此时方知,可能对方更是虚张。
因而祂毫不犹豫,同时也在世界本源海掀起决战。若能彻底占据世界本源海,也是反过来断绝了这世界神树
的根基,正是釜底抽薪的妙招。
观衍自修真灵之道,此道世间唯一,此前未有人成。
不仅仅是未有人成。
靠一点真灵能活下来的都几乎没有!
他当年结道胎于真灵,以他心通的恐怖力量保留记忆,流亡于世界缝隙,虽然是天才之举,但本身亦是一场
冒险。
而这也同时意味着……
这个世上没人真正了解观衍的实力,乃至于战斗方式、风格。
因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
龙神有幸初遇见。
祂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观衍,而观衍已经看祂五百年。
留在世界本源海里的分灵,的确不是真龙元神的对手,尤其是在对方孤注一掷要彻底倾覆本源海的情况下…

他和森海源界世界意志的配合,很难抵抗。
所以观衍竖掌,对着森海源界世界意志所化的巨树,轻轻一礼:“请交给我。”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说辞,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讲演。
仅这平淡的四字而已。
世界意志所化巨树,忽然之间就飞了起来,直接飞到了观衍身前,碧光流转,化作一只木鱼!
这是完全交出了主导权,将它作为世界意志守护的整个世界,交付在观衍手中。
“这绝不可能!”龙神惊怒不已:“你什么时候控制了世界意志?”
在祂的漫长生命里,从未见识过有世界意志如此信任一个生命!
守护世界是世界意志的本能,而面前的这一幕无疑是说明,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无视了本能的存在。除了
被操纵、被掌控,不应该会有别的可能。
“你的生命虽然漫长,但只有控制和利用,而从无信任二字可言。”观衍道:“这是你的悲哀!”
世界意志或许没有智慧生命的思考,但观衍在森海源界五百多年的点点滴滴,此界的世界意志最清楚!
五百多年无怨无悔的付出,才有今日的这一份信任。
现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就悬在了观衍面前,显现出一只木鱼的形态。
木鱼无槌。
而观衍屈起手指,只轻轻一敲!
笃!
那碧色的与清澈的海,瞬间合流到一处,从泾渭分明,到无分彼此。
淡青色的海浪骤然腾起,与那金色的怒海撞在一起。
轰隆隆!
平分秋色!
这世界本源海中,滔天海浪竟似两头巨兽,彼此撕咬碰撞。
宇宙深处,无限膨胀的玉衡星辰旁。
龙神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吾不知背信弃义如人族者,竟有信任二字!小秃驴,当绝未绝,今日教
汝绝!”
祂正要掀起动作,观衍已屈指一弹。顿有一缕指风呼啸而出,霎时咆哮如龙卷,击破神魂之海,杀奔近前!
龙神金瞳一转,便将那铺满观衍身周的神魂之海卷起,顺便也湮灭了这一缕袭来的指风。
祂金色的竖瞳中,有一道屋宇的幻象一闪而过。
森海源界里,那森冷的悬颅之林,忽然间响起阵阵嘶吼。
那悬着森白颅骨的小树,一颗颗拔地而起,以树根为足、枝丫为手,横生木刺。化形成顶着人类颅骨的枯瘦
树人,个个狰狞怪诞,以惊人的高速跃出。
它们的目标当然是神荫之地,杀死那些背弃信仰的森海圣族,此界信仰自然就归于燕枭一方。
而龙神就能以恶之一面再掌森海神柄,从信仰的源头,刨掉观衍与祂对抗的根基。
但同样是在此刻,在悬颅之林的入口,观衍一开始与姜望对话时所立的那个位置。
有一对脚印在黑暗之中遽然清晰起来。
观衍的脚印!
这对脚印甫一显现,便以惊人的高速,绕了整个悬颅之林一圈,而后脚印隐没,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当第一个枯瘦颅骨树人试图越过这条线时,骤然间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将它贯穿当场!
接二连三,再四再五……
无论有多少颅骨树人冲出来,无论它们有多敏捷、多凶狠。
只要过线,必被贯穿!
颅骨树人不歇,光柱不止。
当漆黑已经成为森海源界夜晚不变的底色,这一夜光柱喷薄如林。
瘦树曾悬颅,如今亦悬空。
密密麻麻的光柱,贯穿了数之不尽的颅骨树人,结成一个巨大的光圈。
若此时在高穹俯瞰,必然格外瞩目。
此前恐怕没人能想到,堪称森海源界禁地的悬颅之林,竟然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走向消失的结局。
可惜燕枭和姜望都不在这里,未能亲见。
从燕枭和姜望的厮杀,再到龙神、观衍双方对森海圣族信仰的争夺,从历史到传统,再到具体的每一个人…

从玉衡星辰旁,再到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海,再到悬颅之林。
龙神和观衍的争斗全方面爆发。
这一战持续了五百多年,而在今夜进入终章。
龙神在被世界神树钉住后,七攻观衍,显尽神通,而观衍七拒之!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争斗。
龙神以漫长的时间做局,逐渐捕捉玉衡,不可谓手笔不大。
但祂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给观衍五百年的时间。
龙族的生命太漫长,所以祂或许不知道,五百年对人族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位打破寿限的神临修士,其寿也不过五百一十八。
五百年,已经是一位神临境修士的一生。
而才情绝顶如观衍……他的五百年,谁能当之?
五百三十七年的积累,换来此刻,对龙神几乎全方面的压制!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佛陀覆面,不忍见苍生

“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
是为他心通。
此乃佛门无上神通。
而观衍用了五百三十七年,来研究龙神。
“如实知之”这四字,何其恐怖?
一直以来,龙神最大的精力都在如何捕获玉衡、如何掌控玉衡上,对观衍乃至于森海源界包括世界意志在内
的一切,都不曾看在眼里。
哪怕神柄被夺,哪怕吞食世界意志的速度被延缓,都不过是明面上掩人耳目的把戏。
祂并不想做得太张扬,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其他竞争者。
包括祂为什么辛辛苦苦捣鼓出龙神应座任务,搞什么龙神使者,时不时还想办法送出一点奖励,都是为了掩
护占据玉衡星辰这件事。
这是唯一的重点。
在漫长时光里布下的后手,多得祂自己都难记全。观衍这样一个初入森海源界时才堪堪内府境的小和尚,怎
么会被祂放在心上?
所有的僵持、胶着,都是祂有意为之。时间一到,祂展现真正实力,自然摧枯拉朽。
但没有想到的是……
祂好像所有的后手,都被针对了。
甚至于一些没来得及发动的手段,也提前一步被掐灭。
捕获玉衡星辰是一件太伟大的事业,祂为之付出了太多精力。
如今回过头来想顺手抹去观衍。
但从玉衡星辰旁,再到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海,再到悬颅之林……竟然没有一处能占上风!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龙神直到此刻,才真正正视这个立在世界神树上的和尚。
“你到底是什么人?”
祂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早就布下的一个局。祂的玉衡星辰,是不是早就被人注意到?
“我是什么人?”
观衍立在神树之巅,毫无遮掩地展现威能,在几乎任何一个层面的争斗里,死死压制着龙神。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龙神应座,没有你的倒行逆施。现在我大约已立金身……”
他在高处俯视龙神,右手捏成了拳:“而现在我只是,一个此生不成佛的人。”
一拳砸落!
他的拳头如此渺小,可落下来的时候,又如此宏大。
拳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
甚至于……隐隐有一种与远处玉衡星辰同频膨胀的感觉。
轰!
龙首直接被一拳砸飞,然而龙尾仍被世界神树定住,不能飞出太远。
奇耻大辱。
这是奇耻大辱!
龙神愤怒得眼睛里都燃起了金焰,金焰沸腾成……一个宝座的形状。
与此同时。
在神荫之地的树之祭坛,有光自祭坛上的木纹下透出来,透出的光无限延伸,投向天穹。
而祭坛上的木纹,在天穹映射放大后,构建成了一个宝座的形状,悬空而立,光辉流转!
远处是书屋燃烧后的金色火焰,密密麻麻的森海圣族之人聚集在一起祝祷。
龙神应座耀于夜空,但整个森海圣族自祭司以下,未有人再来看它一眼。
这也不紧要。
树之祭坛发生异动的同时,在这宇宙深处,亦有一方巨大神座显现虚空。
神座恰恰出现在膨胀中的玉衡星辰的下方,一似于玉衡落座!
龙神应座从来不止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它勾连了七星楼秘境,连接了森海源界与现世,更是龙神在过往岁月
里无数次向玉衡星辰靠拢的尝试。
姜望苏绮云他们曾经看到过的……
玉衡曾在神座上!
那钉在龙神尾部,已经往龙躯中段蔓延的世界神树树根,骤然之间停止了入侵。
而后寸寸崩断!
金身碎灭翡翠纹,龙神仰天而啸。
整个数千丈的世界神树,都剧烈摇晃起来。
在这个时候,祂竟凭借“龙神应座”,借用了玉衡星辰的力量……居然已经可以做到这一步!
若是无人阻挠,掌控玉衡星辰只是时间问题。
于曾经的森海圣族而言,“龙神应座”是神迹。
于所谓的龙神使者而言,“龙神应座”是昭示神谕的过程。
但在这宇宙虚空里,“龙神应座”其实是摇动玉衡星辰的仪式。
借用玉衡星辰力量的同时,亦是在进一步掌控玉衡星辰!
就在这个时候,观衍坐了下来。
他往下坐的时候,身下尚空无一物,当他坐下来,无穷星光凝聚,亦结成一张璀璨宝座,刚好将他托住。
这张宝座看起来远不如龙神宝座辉煌,更不如它巨大。
但只是立在那里,就与玉衡星辰发生着无形的联系。
此乃玉衡神座!
对于玉衡星辰的研究和利用,观衍亦从未疏忽过。他非常清楚真正的战场在哪里,怎么可能无视玉衡?
包括借用玉衡星力,降临星月原,多次与姜望交流。包括直接以玉衡星力为凭借,对抗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
……都是他在触摸玉衡的体现。
就像在神道之上,他后来居上。在对玉衡星辰的探索上,他亦不输于龙神。
身披月白僧衣的观衍,坐在星光璀璨的玉衡神座之上,平添许多威严。
就这一坐,世界神树的摇晃,再一次中止!
龙神和观衍,双方同时借用了玉衡星辰的力量,但方式却并不相同。
龙神是在托举玉衡星辰,请玉衡落座。而观衍这边,是引导了玉衡星光,让玉衡请他落座!
这两条路线,是基于双方当初的力量所决定的。观衍彼时的羸弱,注定他无法托举玉衡,只能小心引导,由
小及大。到现在所收获的,竟然也不相伯仲。
非要比喻的话,龙神是金屋藏娇,索取玉衡星辰的回报……观衍则是吃玉衡星辰的软饭。
这种对比让龙神几乎烦恶吐血,祂付出更多力量却没有得到更多回馈,尤其是观衍的玉衡神座,明显也是从
祂的龙神应座得到的灵感。
小偷踩在正主头上,叫祂如何忍受?
当然更重要的是……竟然连引动玉衡星辰之力,也无法掀翻这个和尚!
遥望着玉衡神座上的观衍,龙神洪声如鼓——
“吾本不欲如此,如之奈何?”
那双金黄色的龙眸,第一次闭上了。
虚空仿佛在颤抖!
不,颤抖的是世界神树,是森海源界的神柄。
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海中,那正与观衍分灵争斗的真龙元神,忽而龙尾一摆,拔空飞起,离开了世界本源
海。
但祂当然不是放弃了争斗。
因为紧随其后,便有浩荡的金色浪涛冲天而起,脱离本源之海,随此真龙元神离去。
龙神在此刻,选择抽空世界本源海!
不比杀戮森海源界生灵以逐步控制森海源界的行为,祂现在的所作所为,是直接破坏森海源界存在的基础!
几乎可以说,是灭世之孽,属于人神共愤的恶行,所以祂说不欲如此。
但此时为了最终胜利,祂亦没什么所谓。
恐怖的力量降临虚空,真龙元神归位。
龙神睁眸,气势再不相同!
宇宙虽然广阔,祂却恍惚唯一。
星辰虽然伟大,光芒却都为祂所聚集。
被祂带走的、磅礴的世界本源之力,在虚空之中凝聚成一个数千丈的金甲神人,只一把,便抓住了世界神树!
将它自贯穿的龙尾处,一寸一寸拔起!
无论观衍贯注多少力量,无论怎么压制,都无法阻止世界神树的离开。
龙神此时出奇的平静,只是抬眸而望,看着那越来越远的玉衡神座,以及神座上双掌合十的观衍。
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会怎么做?
抽走世界本源之力,这件事当然需要难以想象的伟力。但此时的观衍也可以做到。因为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
已经将一切交付于他。以世界本源之力对抗世界本源之力,是再清晰不过的办法……
但他如何能这样做?
世界本源海如果被彻底抽空。整个森海源界就会立即崩溃。
他不仅不能这么做,还必须第一时间调动他所掌控的世界本源之力,修补森海源界。
由此导致了……
在这虚空深处的战场,他孤立无援。
龙神静静地等了一阵,没有等到森海源界崩溃的那一幕,没有等待观衍分灵携另一半世界本源而来,甚至没
有等到观衍的分灵——还留在森海源界补救。
祂等到的是金甲神人,终于将那一株世界神树拔到尽头。
树巅之上,仍然坐着观衍。
金色的龙血滴落虚空,世界神树的树根,早已与血肉纠缠在一起,强行分开的时候,是切肤之痛。
但龙神的眸中全无痛苦。
祂瞧着观衍,有些莫名的唏嘘:“你这样的强者,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吾甚觉遗憾。”
时至此刻,祂已经认可了观衍的强大。能够在与祂的争斗中,呈现出这样的表现,此人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强
者。
祂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与携另一半森海源界世界本源之力的观衍为战……那必然是一场辉煌的碰撞。
在祂的计算中,森海源界的崩溃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中断了燕枭不断复生对祂神力的汲取,一个是终结了观
衍的信仰之力。
灭世之孽,祂与观衍共担。
而森海源界崩溃后的结果,显然对观衍十分不妙。那么这件事对祂来说,就是以好处居多。
祂没有想到的是……观衍没有那么选。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在对于宇宙星辰的争夺中,观衍的分灵选择留在森海源界,不带走一点本源力量。
这,值得吗?
为那样一个单调的世界,为那个世界上那些孱弱的蝼蚁?
“汝将死于今日,吾会记住汝名!”龙神这样说着。
高达数千丈的金甲神人猛力一拔,整株世界神树被连根拔起,脱离了龙躯!
世界神树留下的创口血肉模糊,如此狰狞……但祂已得自由!
身自由,心自由,神自由,意自由。
真龙自当腾于宇宙。
龙神怒啸一声,摇身而有数万丈。
呼吸如天雷,龙躯绵延不见尽头。
一只爪尖,搭在巨大的龙神宝座上。另一只爪子,则落向无限膨胀的玉衡星辰。
祂就这样一爪搭着一边,有一种掌控了一切的威严。
神光万丈,璀璨耀眼。
祂仿佛是此方虚空之主宰,是此时此刻此地唯一真神。
而在祂面前,显得比蝼蚁更渺小的……
是观衍。
这月白僧袍的神秀和尚,坐在那方玉衡神座之上,有一滴泪珠,滑落眼角,坠下无尽虚空里。
轰隆隆!
毕竟是战斗了五百多年的对手,毕竟也把祂逼到了这般地步。
龙神不由得问道:“汝为何流泪?”
观衍轻声道:“我有些遗憾。”
“人之将死,难免遗憾!”龙神道:“汝错在不明天数,不敬真龙!”
“你呢?”
龙神有些好奇:“本座?”
观衍没有看森海源界一眼,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再看一眼。
但他只是抬起头来,望着雄阔万里的龙神:“你这样的真龙,天生伟力的存在……你有什么遗憾吗,在你死
之前?”
龙神金色的竖瞳一凝。
只看到,那端坐玉衡神座之上的观衍,右手仍然搭在扶手上,左手却覆在了脸上。
佛陀覆面,不忍见苍生!
于此同时,他的身上开始散发玉光。
玉石俱焚的“玉”!
苦修五百余年,方拓真灵修行之道,方聚成此真灵之躯。
然而此时,它在燃烧!
焚身以玉焰,不敢再问来生。
有些遗憾……不再问了。
他覆面的手一下子拿开,整个人从玉衡神座上猛然站起。
这一站,立成了万丈玉佛。
其身如白玉,其质如白玉。
其灵如白玉,其德如白玉。
玉色巨佛立稳虚空,双手拿住了龙神的两支龙角,将其牢牢抵住!
“啊!”
一贯温雅从容的观衍,此时嗔目怒吼,他抵住龙神数万丈的神躯,竟将其往后推!不断地往虚空更深处推!
脚步踏在虚空之上,隆隆阵阵,发出闷雷一般的轰响。
他往前推!
而龙神不断后撤。
强大如龙神,鼓荡着神力,怒而抵角。一爪抓着龙神宝座,一爪搭着玉衡星辰。与那尊玉佛,进行着最原始
也最激烈的碰撞。
恐怖的力量对撞着,没有任何表象显现,但几乎湮灭了周遭的一切。神通、意志、元神、道则……方寸间对
撞!
然而,龙爪与玉衡星辰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
那张龙神宝座,也被祂带着移动。
玉衡星辰被短暂锁定的这片虚空,事先已被龙神以龙族秘传大阵锁住。不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即使是在
虚空深处,也不能保证没有强者看到并干预。
而观衍现在的动作,分明是要把祂撞出这片虚空,撞破困锁玉衡星辰的大阵。是想把祂推到真正毫无遮掩的
宇宙中,与祂一决生死。
不,是与祂以死换死。
观衍焚烧灵躯、身成玉佛,已是存了必死之志。
龙神怎肯让他如意!
龙角仍与玉佛大手相抵。
数万丈的龙躯后退之间,那尊由森海源界半个世界本源之力化成的金甲神人,猛然跃起,化出一柄灿金之关
刀,劈头向观衍斩落。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被他随手扔开的世界神树,忽然又飞将回来,化作一条碧色大蟒,将这金甲神人牢牢缚
住。
是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
这位无法具体描述的存在,在森海源界短暂稳定之后,操纵着世界神树,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
祂以世界神树为巨蟒,缚住了自己被龙神掠夺的世界本源。
龙神在飞退之间一声长啸,世界本源所化的金甲神人整个炸开,将世界神树所化的碧蟒炸得伤痕累累。
就这一下,几乎损耗了过半的世界本源。
但无尽金涛腾卷,落在龙躯之上。
剩下的世界本源,全部被龙神所吸收。
一时金鳞璀璨,状态尽复,更胜巅峰,反过来把观衍所化玉佛,顶回了三步!
“借来之力,何能久持?”龙神咆哮:“命运所予馈赠,终须偿还!”
观衍重重一脚踏在虚空里,几乎把虚空都踏出涟漪,才将将顿住身形。
拼尽全力道:“你我……都须偿还!”
但……
再退!
一退再退!
他根本无法抵挡住此时的龙神。
而这尊玉佛之身,还能坚持多久?
三十息?五十息?
观衍心中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要坚持,要再坚持。
绝不能……绝不可以再退了!
“啊!”
他在怒吼声中顿住了脚步,再一次抵住龙神。
玉色的巨佛与金色的神龙,如此相抵于虚空,成为一幅静默的画。
龙神金色的竖瞳注视着他,看着这个面容如此神秀的和尚……
不知为何,想要叹息。
在祂漫长的生命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和尚,这样的人。
即使祂在他的对立面,也觉得惊艳。
若人族人人如此,龙族当年败走沧海,似也不冤!
但是……
这是祂的时代。
“到此为止了。”祂说。
平静得像是尘埃落定后的结语。
到此为止了……吗?
玉佛之身,逐渐泛起裂纹。
观衍嗔目而视,却神采渐失。
他这一生中,很少有如此愤怒、如此扭曲的表情。
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局面,他都可以面对,他都可以解决。
但是……
到此为止了吗?
五百三十七年的斗争,只是一场幻影,最终只成就了龙神的大梦方醒吗?那漫长岁月里的苦熬,终究等不来
花开?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骤然响在虚空。
准确地说,是响在那无限膨胀的玉衡星辰之上。
“吾五岁,有志于修行!”
一点星光,起自无光的玉衡星辰。
那点星光,也照进了观衍的眼眸中。
“年十九,未及冠而冠天下!”
数不尽的星光,如流萤扑出玉衡外。
观衍听得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感受得到,那是谁的光芒!
“经行万里,因诺拔剑!”
星光相聚,结出轮廓。
“远赴迷界,以立人言!”
星光隐约聚集成型,一似楼宇。
“信者,人言也。丈夫不轻言,吾之道,必以信始!”
这是……
星光圣楼!
是谁于此时于此地,立起星楼来?
今时今日,无有第二人选。
这是姜青羊的星光圣楼!
那个因他一声求援,便放下现世一切,果断前来遥远世界的年轻人。
在这无尽虚空,在这玉衡星辰之外,巍然起高楼!
虽然只有一个轮廓,但已有无尽光辉。
那光辉是璀璨的,是坚决的,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锤炼出来的。
当初那个诸多迷惘的年轻人,那个背负沉重、步履艰难的年轻人,如今竟然也在这无尽宇宙,传述他的道了!
虚空之中,有一道天阶,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跨越时空而来。
灿金色的天阶之下,是一个青衫按剑的年轻身影,大步踏行。
自古以来立星楼者,都是遥在现世,先于遥远星穹锚定一个星点,不断传输力量,累聚星光,再逐渐立起星
楼来。
当然也不乏一朝圆满,直接遥相感应,顷刻立起星楼者。
但未曾听说过有谁,在立起星光圣楼之时,本尊竟然近前!
简直是面对面,自己在星穹亲手搭建星楼!
根本也无须什么锚定了,人就在星楼前,岂有迷途之虞?
尤其令龙神眼睛抽搐的是,构筑这天阶的神力,来源于祂自己!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于燕枭所“借用”的神力。
那无用的贱种,竟然投敌!
此时的燕枭,正飞在其人身前,动作不知有多矫健。
观衍惊喜,龙神惊怒。
但对姜望来说……
在世界本源海被龙神抽空一半的时候,整个森海源界,霎时间千疮百孔。
玉衡星辰和森海源界之间的联系,从未如此清晰地显现人前。
他在龙神的“起源神庙”里,看到了一些信息,了解了一些真相。但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地方,恰好看到
了世界缝隙破开的瞬间。
观衍分灵迅速弥补世界的行为,使得森海源界未有生灵灭绝。
姜望也因此保留性命,在森海源界里,安全地“看到了”宇宙。
这不是在现世仰望星穹的那种看,而是在一个世界洞开的缺口里,仰望宇宙的真相。
而有燕枭在侧,燕枭恰恰能够感应遥远虚空的龙神,清楚玉衡星辰现在被困缚的位置。
姜望当初在七星楼秘境夺得首魁,通过天枢世界后所获得的秘境奖赏,又恰好是以北斗七星为信标,建立四
圣楼的方法。
是为无上妙法“七星圣楼”。
北斗七星者,曰天枢,曰天璇,曰天玑,曰天权,曰玉衡,曰开阳,曰瑶光。
这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他在森海立楼。
这座星楼虽然只是雏形,但是它出现的瞬间,便已经在改变什么。
七星圣楼本就是勾连七星的无上秘法。
一般来说,即使是有以七星为信标的星楼妙法,立起的星楼也只是说在某一颗宇宙星辰影响的星穹范围内。
但玉衡星辰此时被龙神捕获,困缚在这片虚空中,姜望又恰好踏着神阶来此。
这座星光圣楼,是直接在玉衡星辰之上!
其性质可比森海源界之于玉衡星辰,一旦落成,本身即有勾连。
如果说玉衡星辰之前还在龙神和观衍之间挣扎取舍,现在便是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观衍一边。
无论是姜望,还是他立起的星光圣楼,在龙神与观衍的战斗中都无足轻重。
但是在双方对玉衡星辰的争夺上,却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块砝码!
那张试图托举玉衡星辰的龙神宝座,几乎是立即就被玉衡星辰排斥开。
而观衍已经离座的那张玉衡神座,却是光华大放!
玉衡神座流转玉色佛光,连带着整个玉衡星辰,都已经浸润玉光。
得到玉衡星辰支持的观衍,玉佛之身上的裂纹,都开始弥合。
无穷伟力倾于其身,他甚至直接一把,将龙神数万丈的身躯掼倒!
轰隆隆!
龙首重重砸在虚空里,砸出虚空裂隙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衡星君

上一刻双方还在僵持,龙神占尽上风,眼看玉佛之身都要崩碎。
下一刻姜望登天阶而来,直接在玉衡星辰上立起圣楼!
玉衡星辰的天平,瞬间倾斜。
对于玉衡星辰的争夺,就此产生了阶段性的胜负。
交战双方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借用玉衡星辰之力,然而在此刻,龙神那边的玉衡星辰之力急剧消退,观衍这边
的玉衡星辰之力却倾注如潮!
力量彼消此涨,直接体现在双方的角力上,观衍显化的庞然玉佛一下子就掼倒了对手!
神躯颤抖,虚空生隙。
巨大玉佛踏步上前,一手把住了龙神之角,另一只手捏成拳头,照着龙首一拳砸下!
砸得刚刚恍过神来的龙神眼冒金星,接着又是一拳,砸在龙身,震动金鳞如金海,打落了一片神辉。
磅礴的力量更是透鳞而入,冲撞着龙躯。在那绵延如山脉的龙躯上,鼓起一个接一个的肉包……那是星辰之
力与龙神神力在龙躯内的搏杀。
“吼——”
龙神刚刚怒吼一声,便又被一拳砸得闭嘴。
玉衡星辰之力不断灌注的同时,观衍对玉衡星辰的掌控也在不断提升。玉佛之身愈发凝实,愈发有力。
就这么在宇宙虚空之中,按住龙神,一拳一拳地砸落!
轰!轰!轰!
拳头砸落的声音竟如天雷,连绵不断响起。
汲取龙神神力搭建的神阶之上,青衫仗剑的姜望和身缠锁链的燕枭,都有些愣住。
姜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观衍大师,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所了解的观衍大师,从来温柔慈悲,云淡
风轻。真是静如菩提,怒似金刚。
燕巢则是眼角不断抽搐,好像那每一拳都砸在了自己身上。
老实说,它之所以愿意搭建神阶来此。一方面是真的被杀怕了,不敢不听姜望的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到
龙神面前来,让龙神帮忙中止它不断被杀戮的悲惨命运。
但现在一看……
龙神的状态好像也没有比它好多少,完全是被按着捶。
作为深刻了解龙神之强大的存在,它不由得噤若寒蝉。
而龙神自己也从未想过,祂会被观衍打得这样惨。
起先对于观衍这样一个挑战者,祂只是抱着冷眼相看的态度,并不觉得对方能给自己造成什么麻烦。欣赏一
个蝼蚁拼尽一切的挣扎,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再后来,祂觉得观衍有资格作为一个幌子存在了。观衍在世界本源海中如鱼得水的灵动,叫祂无法迅速将其
碾灭,但是也不很重要。
双方对于森海源界的争夺,完全可以掩护祂对玉衡星辰的动作,祂用漫长的时光捕获玉衡,同时分出一些精
力,陪着这和尚“表演”……
祂布下了难以计数的手段,随便一手就能将那蝼蚁摁死。
可到今天才发现。在之前的争斗中,观衍又何尝不是……在陪祂表演!
此刻被牢牢摁在虚空里的是祂。
承受着狂风骤雨般的拳头的也是祂。
神术、道则、元神、肉身力量……所有的一切,都湮灭在那只玉石般的拳头下。
观衍的拳头很有力,很稳定。
看似暴烈无匹,实际上每一拳都有所针对,正好瓦解祂的抵抗。
有一种异常冷酷的精准。
这玉身之佛,竟怒似修罗。
但真正的难处不在这里,肉身一步步崩溃的过程并不使祂焦灼。只是祂已经注意到,那颗玉衡星辰膨胀的速
度,正在放缓。而整个无光星辰之上的玉色,已经越来越多……
这意味着,观衍在调动玉衡星辰之力攻击祂的同时,也正在迅速地接掌玉衡!
太快了,这个速度太快了。哪怕是失去了祂的干扰,这个速度也太快了。
观衍对玉衡星辰的探索,比起祂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不断地翻滚之中,龙神猛然看向燕枭:“去,毁了那座星楼!”
龙口一张,一道世界本源之力凝成箭形,极速飞向燕枭。
尽管身在被殴打的状态之下,祂对姜望的实力判断也不会出问题。有这一道世界本源之力加持,燕枭立即就
能反向灭杀其人。
只要破坏这一座星光圣楼的额外影响,重新唤起龙神应座,与观衍的玉衡神座进行斗争,那么玉衡星辰又会
加速开始新一轮的膨胀,观衍现在占据的份额,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且在那种拉锯之中,祂强大的神躯才能够发挥优势。
祂看得非常清楚,观衍现在纯粹是靠玉衡星辰给予的庞大力量在支撑自身,他的玉佛之身本就是有极限的。
观衍必须要在玉佛之身彻底崩碎前,完全掌控玉衡,才能够继续存在。
那就阻止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命中要害的选择。龙神的想法极具战斗智慧,是真正洞察了全局,时机也把握得极其精
准,正是观衍拳头落下、无法横加干涉的那一刹,但——
燕枭头一偏,让过了这道世界本源之力聚成的箭矢!
那道龙神辛苦抠出来的世界本源之力,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地冲向宇宙深处。
在茫茫虚空之中,只留下一个孤独的光点。
一闪即逝。
而燕枭美滋滋地向姜望邀功:“我不听祂的!”
姜望点头表示赞许:“做得很好,我现在先不杀你。”
燕枭在神阶上快乐地蹦了蹦。
龙神在观衍的拳头下疯狂翻滚,仍不忘投来惊愕、愤怒、无法置信的眼神。
就这?
就只是如此?
好歹也是至恶之禽,是自人性恶念中孕生而出,天性凶残。就算是要叛逃投敌,也总该是对方给了什么无法
拒绝的好处吧?
比如承诺香火、给予神位,比如赐予力量、允诺将来……再不济也得放归自由?
现在这是什么?
一句“不杀你”,还加了“现在”这样的限定,你燕枭就欢呼雀跃了?
是不是傻!
龙神难以理解,但燕枭当然不傻。
或者说哪怕它一开始因为思维混乱常常是傻的,在被姜望连续斩杀数百次之后,它那些混乱的想法有了统一
的畏惧……思路也因之清晰起来。
在与观衍争斗的过程中,龙神毫不犹豫地抽调世界本源之力……须知森海源界当时若是崩溃,它也会死得很
干净。
它的复生依赖于龙神神力,它的存在却是以森海源界的恶面为基础。
当然,龙神毫不犹豫地舍弃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根本算不得什么。
它与龙神之间不存在感情,龙神把它培育出来,本就只是作为掌控森海源界的工具,它自己也没有感情这种
东西。
只是它也绝不会在乎龙神就是了。
所以它拒绝那道世界本源之力,并没有什么仇恨的原因,纯粹是从现实的角度考虑。
它不认为它与姜望的差距,只在力量层次上,它完全没有同姜望战斗的信心。龙神对它很有信心,对那道世
界本源之力很有信心,但是它自己没有。
此外,它又不是没长眼睛。
那和尚现在正压着龙神在打,它冒冒失失跑过去摧毁圣楼,那和尚抽出手来给它一下怎么办?
届时龙神或许是找到机会脱身了,它的命运就很难说……
它难道要赌那和尚有没有彻底杀死它的能力,拼死一战为龙神吗?
显然不可能。
所以它闪得格外利索。
闪得风采卓然。
而姜望也只是默默瞥着那一道世界本源之力离开。
他完全可以尝试捕捉这道世界本源之力,若能成功,则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收获。
但他不做这样的尝试。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一件事——在龙神和观衍的战局中,他并不具备插手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迅速立
起星楼,帮助观衍掌控玉衡。
那道世界本源之力中,如果有什么龙神的手段,他决计扛不住。
所以他宁可冷眼看着这样的至宝在虚空中远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立在神阶上的这一禽一人,都很是清醒。
而那道世界本源力量终于消失在感应中后,龙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祂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存在。
从森海圣族,到森海源界世界意志,再到燕枭……所有的一切,全部选择成为祂的敌人。
甚至于玉衡星辰也是排斥祂的。
再加上一直坚定的观衍,和这个拿剑的、看起来同观衍如出一辙的愣头青……
祂其实举世皆敌!
轰!
虚空无物,但龙首仿佛切实砸上了什么,在一声巨响之后,被巨身玉佛的另一只手拽回来……再次一拳砸开。
观衍不发一声,一拳重过一拳。
直打得鳞碎肉绽,金色的血液飞溅。
打得这称名为龙神的存在,挣扎扭曲。
在这茫茫无际的虚空里,万丈巨身玉佛光辉愈炽,玉衡星辰传来的力量几乎满溢。
数万丈的龙躯在剧烈翻滚,每一次挣扎都搅动得虚空生漪。
那巨大的玉衡星辰还在变幻着形状,但膨胀的速度已经微不可察。
而金色的天阶延伸至此,渺小得像是一个玩具。立于天阶上的青衫剑客和黑色无尾燕,当然更是尘埃般的存
在。
宏大与渺小以如此直观的方式矗立虚空,唯有玉衡星辰上方投射的那座星光圣楼,虽是雏形,仍在熠熠生辉。
道是什么?
姜望一直很清楚自己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
但“道”的意义,不仅仅是“往哪里走”。
更是“为什么要这么走。”
既要知“从何而来”,也要知“为何而来”。
先贤划分星域、稳定星穹,题以四字……正是为后辈修行者,铺开一条宽阔大路。后来者大可行于此路,再
细索别途。
而姜望……
自行其道。
外楼境是修者自内而外的一步,是探索了自身一宫两海五府之后,向身外的世界有所延展、有所传达。
“言出人口则为信,字落纸上有千钧。”
所谓星光圣楼,便是那张承字之纸,是那述道之基。
姜望以“信”字为大道之始,是真正贯彻了他这一路走来的行止。
他所言所行所思所想,皆践行此道,始终如一。所以星光璀璨。
哪怕是在这样瑰丽的战斗中,在这样宏大的场景里,也独有其光芒。
拳起,拳落。
拳起,拳落。
巨身玉佛缄默着,一只手按死了龙角,一只手不断地挥拳。
那山脉一般横亘着的龙躯,挣扎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姜望和燕枭,亲眼看着那无比强大的气息,以惊人的速度衰落。
心中各有感触。
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
下一刹那几乎已经衰落到谷底的气息,又猛然膨胀到山巅!
恐怖的气息招摇宇宙,将燕枭和姜望压制得动弹不得。
龙神那几乎只是在抽搐的龙躯,猛然间金辉爆耀,腾身跃起!龙首仍被死死按住,但整个龙身已经绕将回来,
以龙尾为头,把那巨身玉佛自腿到腰到肩一层层绕上去,死死缠住……骤然绷紧!
咔!
玉佛隐有裂声。
那是肉身不堪承受的哀鸣!
而巨身玉佛仍然一手抓着龙角,死死按住龙首。另一只手正竖拦在肩膀处,以抗拒的姿态挡住龙躯,不使它
再压近。
玉佛之身都被压出裂纹来,停下挥拳的观衍,反而显得很平静。
“听闻真龙最不愿缠绞对手,以为类蛇而不齿。”他淡声道:“而你先拟冬眠蓄力,再似巨蟒缠身……看来
传说有谬。”
此言无一字脏字,也不见什么情绪。但对龙神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堪的讽刺。
龙不与蛇居,龙何能类蛇?
缠绞的确是所有真龙最不愿意使用的手段,事实上真龙也绝不需要这种手段。龙族多的是秘法,多的是强大
神术!
然而……然而此时此刻的它,根本也没有太多选择。
在一次次的捶打之后,祂只能如此,只有这一个机会。祂被逼迫得只可如蛇,
这是奇耻大辱!
龙神一言不发,只是猛然用劲抬首,狰狞抵角,直似要当场吞吃观衍。
但那只抓住龙角的玉佛大手,却始终岿然不动。不仅如此,这尊庞然玉佛之身,星辰之力更是多得逸散出来,
竟在身外还蓄其一层辉光,护住龙躯缠绞下的玉佛身。
而观衍的另一只手,那只抵抗缠绞的手,正坚决地往外,一寸寸将龙躯推开!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肯放开这支龙角,死死把住,龙神也因此没有脱身的可能。在这种贴身缠战的对
抗里,他急剧调动玉衡星辰之力,与龙神的神力疯狂对撞。
龙神就算再强,又拿什么对耗玉衡星辰?
唯独可虑的是,两种力量的战场,在他的玉佛之身……这尊玉佛之身,能不能撑到决出胜负的时候,尚未可
知。
但他从容,笃定,他平静的眼神和他毫无动摇的肢体,都在告诉龙神,他的信心,他的底气!他一定会撑到
最后。
金色竖眸中再一次燃起金焰,龙神摆出了十足拼命的架势,再次加码!庞然玉佛亦随之点燃星辰之力,燃起
玉焰来,毫不犹豫跟上!
交战双方像是两个急了眼的赌徒,好像要把毕生的积累倾于一注。
巨大玉佛与庞然神龙以这样一个姿态相抵。
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猛然间,一条金色的小龙脱出龙首,龙神元神跃体而出。
龙神率先退出对赌。
这一跃,不是简单的元神与肉身分离,而是直接舍弃躯壳,带走了所有能够带走的力量!
仍缠着巨大玉佛的龙躯,在失去了伟力支撑后,几乎是立刻就被玉佛恐怖的力量崩开,炸成无数碎段。
一时漫天断鳞碎肉残血,纷如金雨。
但在这无际无涯的虚空中,只是璀璨一瞬,就分落八方,各自飞远了。
而龙神的元神腾飞宇宙,竟然直接一爪,向那天阶拍落,有灭绝一切之威势。
背叛祂的燕枭,和坏祂大事的姜望,都在天阶上!
龙爪未落,那宛如神迹般的天阶,已经开始断裂。
燕枭借神力而成天阶,在这神力真正的主宰面前,羸弱不堪。
龙爪一按,如天地相合。
身化庞然玉佛的观衍,只往那边一看。
一袭青衫的姜望,便已经消失于天阶,出现在自己仍在雏形中的星楼旁。
这是对玉衡星力的绝妙运用。
而身绕法家囚身锁链的燕枭,茫然独立在那一寸一寸断裂的天阶上。
它混乱的脑子想不明白,怎么一眨眼的工夫,龙神就来打它了?
那个叫姜望的呢?!
那贼厮秃驴,顺手多带一个很麻烦吗?
老子以后多吃秃驴!
但无论脑子里有多少个想法,多少个声音,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共同的事实——
即使它有挪移之能,也根本不可能逃过这只龙爪的锁定。
至于对抗……就算是再强百倍,也没有对抗的可能。
挡也挡不住,逃也逃不了。
被龙神亲手杀死,自是没可能再复生。
是以它竟一下子,感受到了死亡!
真正的死亡,原来是如此的。
原来如此煎熬,令此心惊惧。
“不……”燕枭张嘴。
而龙神元神的爪子竟真就悬停在它身前!
仅仅爪风,便已将那囚身锁链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毕竟未再进。
燕枭的身上也飘出碎羽、滴落鲜血。
但它的眼中露出喜色。
便见得龙神元神骤然回身,龙摆尾,以龙角为枪一撞,竟撞向姜望那尚在雏形中的星光圣楼!
祂的目标仍然是争夺玉衡!
争到玉衡,就是争得一切。除此之外,杀多少人、毁灭多少事物,都无法泄恨。
然而……
那巨身玉佛只是脚步微抬,便已横在姜望与星光圣楼前,阻隔了所有力量传输的可能。右手张开五指,当头
一巴掌拍下!
看似一无所有的虚空,其实也是有某些介质存在的。譬如宇宙元力,譬如某些光和热,甚至于它作为虚空本
身的“规则”……这些都算是一种存在。
然而在那巨身玉佛的大手按下时,一切都湮灭了。
那是一种寂寞的“空”。
一种无法形容的寂灭。
这一掌的恐怖,姜望连看都看不到。因为他的目光,也不能够存在于那一掌之下。
万物皆空,万法皆无。
龙神的元神当然也不能够存在,于此寸寸崩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
那羽碎血飞、十分狼狈的燕枭,忽然张口:“命运所予馈赠,终须偿还!”
“不——”
真正的燕枭只喊了半声便湮灭,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对残忍的燕眸已经转为竖瞳。
而龙神的声音继续道:“借吾神力,为吾神躯!”
燕枭汲取了祂那么久的神力不断复生,也给了祂转移命魂的机会。
在与观衍的争斗中,祂落尽下风,穷极所有也无法挣脱,索性舍弃躯壳,以恶面新生!
小小的一只无尾燕,迅速炸开,漆黑的物质像水一样四处流淌。
流水置平地,行泄自西东!
而在这“流水”之中,迅速探出了主体——
那是一条黑角黑鳞黑眸的龙!
至恶之真龙!
燕枭是祂的神阶,也是祂有时代行森海源界的躯壳。
能够汲取祂的力量,当然也能被祂所汲取。
现在不止是短暂代行而已,祂直接吞噬了燕枭,借助森海源界之恶面演化龙身。以全新的姿态,再来与观衍
相争!
“小和尚!”重回巅峰的至恶真龙充满斗志,祂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去攫取最后的成功:“再来!”
但那尊巨身玉佛只是静静地看着祂。
平静得毫无波澜。
“不了。”观衍这样说。
龙神惊怒转眸,果然看见,那颗玉衡星辰,顷刻已经遍布玉光!
正如祂以袭击星光圣楼为障眼法,实际上是借燕枭之身重临。观衍也以拦截祂为障眼法,悄悄完成了对玉衡
星辰的掌控!
那时候燕枭看起来毫无异样,那时候玉衡星辰看起来也并未圆满……都是假象!
轰隆隆!
似是雷声,似是鼓声。
这声音无穷无尽,无际无涯……回响宇宙。
那一尊庞然的玉佛,忽而布满裂纹,片片碎去,炸成流光。
然而这一幕绝不能使龙神欣喜。
因为在那玉光遍照的玉衡星辰之上,站定了一个面容神秀的僧人。
星辰重塑其身,依然月白僧衣,依然丰神俊朗。
他看过来,如此慈悲——
“吾今得证,玉衡星君!”
有华光万丈而起,虚空之中横挂长虹。
惊雷数鼓,遍传宇宙。
而在森海源界、在现世、在所有有名无名的地方……
在诸天万界,一切玉衡星光照耀之处。
皆证此刻!
姜望一时都忘了继续勾勒星楼,只木然地看着,数不清的各种事物,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从各个不同的
地方飞来……
皆落玉衡星辰。
那是玉衡星辰曾经失落的一切……
有奇花异草,有飞禽走兽,恢弘殿堂,古老祭器……甚至还有山川河流!
现世,西境,庄国,清河郡,三山城域。
忽然有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势如龙起,直飞高穹。
三山城内有三座名山,分别是竖笔、玉衡、飞来。
其中竖笔峰早被清剿干净,玉衡峰已经被推倒,现在离开的,却正是三山城最后一座名山!
震动传来只是一瞬。山上的凶兽巢穴,驻守修士,全都落在地面,而飞来峰已经飞走。凶兽狂乱四奔,修士
们茫然无措。
直到一个乌发老人,一步踏出高空,才算稳定了局势。密密麻麻的凶兽齐齐慑服趴地,修士们找到了主心骨,
也跟着拜倒。
而他无暇顾及这一切,只仰望天穹那越来越远的黑点,忍不住叹道:“原来此峰真是‘飞来’!”
对照古老的传说与此刻情景,杜如晦如何还不知道呢?
曾经所谓的玉衡峰,不过是沐浴了玉衡星光,而那时的玉衡星光,乃是由这真正的玉衡星辰飞来之峰带来!
可惜空留宝山多年,他庄国却一无所知,更一无所获!
只不过在上面养了多年凶兽……
真有买椟还珠之憾!
这位大庄国相忍不住仰头,想象是何等不可测的存在,此时存于玉衡星辰旁,见证这一切。
在遥远难及的宇宙虚空里。
姜望缄默注视。
观衍依然是月白僧衣披身,身形并未有多么庞然,可以称得上渺小,但那种伟大难测的气息,已压制得龙神
几乎瘫软。
宇宙星辰本身是一个博大的概念,玉衡星辰自然更是如此,诸天万界都有它的映射,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
但此刻它具有所指,就在观衍脚下。
龙神黑色的龙躯颤抖不已,龙眸之中终于爬满了绝望:“怎么会……怎可如此……千年……千年!”
祂仰天长啸:“千年酣睡,难道大梦一场?”
观衍平静地看着祂,伸手前探:“到此为止了。”
神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他以这同样的结语,还归于神。
难以形容的伟力,瞬间就将龙神束紧。将祂几乎揉成一团,要直接捏成齑粉。
“圣佛!圣佛!”龙神这才从不甘之中醒过神来,追求当下更为紧要的事情:“吾欲放下屠刀……”
“回头无岸了!”观衍打断道。
右手一握,至恶真龙庞大的身躯,又再一次碎成了一滩黑色的物质。
龙神的形体不停探出黑色“水”面,但就像一个水泡般,不停地被戳破。
噗噗,噗噗。
黑色的物质本身亦在不断消解,这滩“水”的范围不断缩小。
目睹龙神碎灭的过程,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姜望看得目不转睛。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眼睛骤然转为漆黑!
一个声音响在心底——
“踏吾神阶而来,也当偿还于吾了!”
龙神的手段!
姜望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被侵入,完全无从察觉。
他的双眸有一瞬间流转赤金不朽之光,但很快就被黑色淹没。
赤心神通不为异志侵染,但神通亦有极限,此刻的至恶真龙,可不是那兀魇都魔窟中只能遥降微力的魔头。
属于赤心的神通之光只是短暂地抵抗了一瞬,就被倾覆了。
已证玉衡星君的观衍,立即就注意到了这一幕,目光直接落在姜望身上。
而此时的“姜望”张嘴道:“回头既然无岸,便叫此人陪吾共沦苦海!”
龙神要占据姜望的身体,但并不立刻杀死姜望。而是以命魂相系,叫血液同流,让筋肉一体,与他生死勾连,
叫观衍投鼠忌器!
此人为了助你,贸然插手这等层次的争斗,如今你杀还是不杀?
你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苦海无边,这渡船,你给还是不给?
观衍终是没有动弹。
“后会有期了。”龙神借姜望的眼睛,深深看了这位新晋的玉衡星君一眼,缓步后移。
但就在此时,祂忽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悸。
便看到,在姜望的储物匣中,忽有一物自行跃出。明光流动,一时耀眼。
那是一支梳妆镜——红妆!
这支来历神秘、但从未主动有过什么动静的红妆镜,此时忽然跃将出来,那明晃晃的镜面只往姜望面上一照,
就将那某种涌动的黑色定住了刹那,似在拉扯着什么。
“这是……!”龙神的声音惊愕不已。
而观衍果断往旁边抓起一物,直接砸到姜望的身上,那物穿身而过的同时,也把眸中涌动的黑色都带走。
那是姜望还未彻底成型的星光圣楼!
分开筋肉,剥离血液,切割命魂……这一切只在星楼穿身的瞬间就已完成。观衍在此时,已经展现出完全超
过龙神一个层次的力量。
龙神离体了!
赤金色的不朽之光,重新流动在姜望眼中。
姜望还没反应过来,入侵他身体的这场战斗就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了。
他短暂地迷失,而又迅速地清醒。
观衍借助这座星光圣楼与他本人的紧密联系,在他身体里带走了龙神。把龙神与他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的纠缠,
全部替代在这座星楼上。
姜望一脸懵地看到,观衍右手结成一印,直接按在了他尚是雏形的星光圣楼上。
他的星光圣楼瞬间清晰具体——
那是一座青色的宝塔,足有七层,飞檐雕栏,气息古老而凝实。
星光流照塔身,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
这是他的星楼,是他的述道之基。
是他向茫茫宇宙,所传达的第一声!
与此同时,在他体内,在天地孤岛上趴伏已久的道脉腾龙,一跃而起,啸动五府海。越过云顶仙宫,越过高
穹同时显现的五府……
神通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赤心。
秘藏星火,追风,风门,披锋,殒神。
五神通之光绕身如飘带,而这璀璨至极的道脉腾龙在高穹最后一跃——径直跃进另一片广阔的人身海洋中。
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海洋里,忽然星光灿烂。
一朝开拓藏星海,星穹已立星光楼!
这是他的道,他的路,他的未来。
这是已经开篇的、他的时代!

第一百九十章 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庄国三山城。
风韵犹存的三山城主窦月眉立在空中,手里牵着一个小胖子,看着远处飞来峰的方向。
三山城最后一座名山,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清理得最干净。横亘三山城百姓头顶的阴影,在一次星
辰闪烁后,似乎消弭无踪,
但眼前山可平,心中山……又如何呢?
“娘。”小胖子好奇地问道:“它飞去哪里了?”
窦月眉当然不知道答案,但她也当然不能在儿子面前露怯,一脸深沉地道:“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该去的地方是……”
“说到‘该’。你是不是该去练拳了?今天的课业做了吗?”
小胖子忽然“哎哟”一声:“风一吹,头就好疼,娘,我们下去吧。”
窦月眉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带着宝贝儿子飞下去,嘴里免不了仍是絮叨着:“你姐姐在外面餐风饮露,磨
砺武道,不知有多辛苦、受了多少罪。你在家里天天好吃好喝,还不用功。你还是个男孩子呢!你想干什么?”
小胖子只把这些话当耳边风,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什么也不想干。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楼,皱了皱鼻子:
“娘!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叫三山城了?”
“为什么?”窦月眉问道。
小胖子撇了撇嘴:“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傻乎乎的。而且现在三座山没了两座,应该叫独山城啦!”
窦月眉一把抓住他的耳朵,使劲一拧。
这一下极重,小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窦月眉冷声问:“你看你哭成这样,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名叫孙哭颜啦?”
孙笑颜哭哭唧唧地跟着娘亲回了府。
他不知道,三山城城门上挂着的这个名字……
是他老爹亲手刻下的。
……
齐国,观星楼。
此乃齐境第一高楼,探入云霄难计量。
当然,计量观星楼的高度或许并不算难,难的是如何靠近观星楼。
神秘的钦天监便设立于此,无论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自来无帝旨不得擅入。
观星楼的最高一层是露台,没有围栏,四下空空。
整个临淄城视野最好的地方,便是这里。
天地无遮。
长得少年模样的钦天监监正阮泅,此刻就负手立在这里,仰首望天。一支墨色的发簪横伸,有一种在称量这
片星空的感觉。
在他旁边穿着同式道袍的阮舟,有些疑惑地问道:“玉衡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波动如此之大?”
阮泅叹了一口气:“谁能知晓,玉衡竟失主呢?我一生都在仰望星空,却看不到这一点。及至现在,它已经
被占据。”
阮舟瞪大眼睛:“玉衡被人占据了?”
“不一定是人。”阮泅的语气中,有一丝抹不去的遗憾。
宇宙星辰……
哪位星占之术的继道者,不想要拥有?
对于星占之术的修行者而言,基于宇宙星辰和命运长河的关系,掌握宇宙星辰在某种程度上……几可以等于
掌控命运!
想不到这异想天开的事情,竟然被某个存在,演变成事实。
若他能早知玉衡失主,也未必没有机会……
可是谁能想到呢?
真正的宇宙星辰,遍照诸天万界,谁能窥尽根底?
“对咱们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阮舟问。
阮泅摇了摇头:“自古廉贞最难辨,是福是祸,孰难预知。”
“廉贞”是玉衡星辰的别名,此星辰从来变幻难测,有它参与的星象,基本都是困扰很多占星师的难题。
他又摇了摇头,有些自我安慰般地道:“不过玉衡作为宇宙星辰,并不能归集为具体的存在。这个神秘存在
就算成了玉衡星君,有了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的能力,也不影响我们的星占。”
他没有说的是……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本身就令人向往。
“宇宙真是无垠。”阮舟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父女俩星图密布的道袍,在夜风中飘飘而卷。像是无垠星穹,在人间的缩影。
“我在想,经此一事,一定有很多人在关心另一个问题……”
阮泅看着天空,缓缓说道:“如何让宇宙星辰失主。”
阮舟显然被这句话惊到了,沉默许久才道:“不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想来那亦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
事。”
“它如何失去星辰意志,如何被占据。都是神秘宇宙留给我们的问题。”
阮泅伸手在空中虚握一把,仿佛握住了星光——
“上下四方曰之宇,古往今来曰之宙。这就是宇宙,可以容纳所有瑰丽的幻想。”
……
……
玉衡星君临位,这一刻有无数人仰望星穹。
而在玉衡星辰之前,也只有观衍和姜望罢了。
五百多年前来森海源界的悬空寺悟性第一,和五百多年后来森海源界的古今第一内府,两人在已经稳定下来
的玉衡星辰外并立。
一磊落青衫,一月白僧衣,跨越五百年的天骄并肩,他们相约一起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这遥远星穹,做
一件伟大的事情。
而他们做到了。
观衍斗争五百三十七年,从天上到地下,从森海源界到宇宙深处……处处与神相争,半步不退。
姜望斩杀燕枭数百次,生生杀服至恶之禽,最后搭起天阶,冒险立星楼,以助观衍。
最后一个成就了玉衡星君,一个近距离在玉衡星辰上立成了星光圣楼。
在那颗已经死去的神龙木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承诺,都以最大的努力去践行了。
尽其所能,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那肆虐森海源界、图谋玉衡星辰千年的强大龙神,已是被镇压。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玉衡星辰,好奇地问道:“它就是玉衡星辰映照诸天的本体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全对。”观衍说道:“准确地说,它现在是我的本命星辰,是这星君之位的根本,也
是‘玉衡’这个概念的具现。它能算是玉衡星辰的本体之一,但它并不完全等同于玉衡。我可以借用玉衡星辰的
力量,但玉衡星辰不等于我。”
这个问题大概很难让姜望以现在的境界听明白。
所以即便是观衍,也略想了想,才继续道:“如果把玉衡星辰比作一个池塘,我现在是这个池塘的主人,我
可以光明正大使用池塘里的一切物产,可以随意引水他流……但同时其他人也可以下水,水中也有鱼虾鳖蟹,有
水草水蛇……我们同时存在,并行不悖。比如你可以在这里竖立星楼,其他人只要锚定信标,也可以在玉衡的范
围里立星楼。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
同时因为玉衡是一个概念的集合,所以我也不能像一般的池塘主人那样,可以随意驱赶外来者,我本身也需
要遵循它的规则。当然在规则之内,我是玉衡之主。”
“这个比喻并不是完全准确,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像玉衡这样的宇宙星辰,遍照万界。诸天万界亿亿生灵,都对它有不同的期待,在它之上寄托了不同的想
象,它本身即是道的集合,无法真正被某一种意志完全统一。当然,我现在可以借用它的光芒,传述我自己的
道。”
姜望大约是听懂了,但还是把这番话牢牢记下,方便以后再咀嚼理解。很多时候并非是智慧的问题,而是层
次的问题。在不同的修为,或许就有不同的理解,观衍这番话本质上也是在向他述道。
“对了,前辈。”姜望又好奇地问道:“我看玉衡星辰先时变幻了很多形状,我想那大约是不同世界形态的
表象……现在稳定下来为何是这副样子?跟您对星辰的理解有关联吗?”
悬浮在不远处的,是一个不规则的球形世界。原本的玉色已经敛去,现在看起来生机勃勃。其上碧色葱葱,
繁树如海。
姜望补充道:“有点像森海源界。是因为木行元力的充裕,可以滋养生机,更适合您初成星君的这个时期
吗?”
他非常珍惜跟观衍前辈交流的机会,每次都能在交流中获益良多。此时更是想听一听,堂堂玉衡星君对宇宙
星辰的理解,以拓展自己知识的边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算得上“敏而好学”了。
听到这个问题,观衍眼睛弯了起来,轻轻笑了:“这样她会比较习惯……”
姜望:……
他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这个话题他没法接。
轻咳了一声,转道:“前辈,我这星楼现在是……”
已成星君的观衍,举动间即有莫测之威。抓住他的星楼,一下子就把龙神砸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还随手
帮他把星楼塑造成型。在这个过程后,又将那龙神的元神,镇在了他的星光圣楼中……
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手段。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这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当然他已经在星楼成就的时候,探索过了藏星海。
不同于五府海扫清蒙昧之后的明亮坦荡,藏星海是一片漆黑。
当然这种明亮与漆黑,都只是存在于神魂层面的概念,并不会真的影响感知,只是难免晦沉。
直到……星光圣楼立起,星光落下。
漫天星光于高穹闪烁。
映于水中,一如万盏灯火。
这一幕极美,虽然只能自视于内,却也极大地满足了视觉感知。
见得星光,方知藏星海为何为此名。
果然是深藏明媚。
道脉腾龙在海中潜游。灵动自在。这亦是五府海与藏星海不同的一点。
五府海中,道脉腾龙需要在天地孤岛上停歇,每次蓄足力气之后,才能升空去探索蒙昧之雾……待得蒙昧之
雾扫清,五府齐出,道脉腾龙也就常驻天地孤岛,基本不必挪窝了。
当然遨游天空是毫无问题的,姜望的道脉腾龙,还去过不少次云顶仙宫里盘踞。
至于五府海的海底,却是从未潜下去过。
那是需要天地孤岛镇压的海域,最早的蒙昧之雾就自海中起,最深的蒙昧也在五府海底。人的蒙昧永远不能
扫尽,永远有新的迷惑、新的未知。修行的过程,本身也是时时刻刻清扫蒙昧的过程。
所以天地孤岛永远在镇压五府海,天地孤岛越稳固,五府海就越稳定,修士也就可以爆发更多的战力。
人们常说极限战力,“极限”二字,往往就是自身所能承受的尽头。
在五府海中,道脉腾龙若贸然下沉海域,基本上就是迷失的结局。
藏星海则不同。
此海并不藏匿蒙昧,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的是宇宙星海。
有星楼垂落星光照耀,有五府之力加持,道脉腾龙可以自在遨游其中,探索宇宙和自我的联系。
更别说姜望的道脉腾龙还有五神通之光缠绕,天生光耀,本身即是藏星海的光芒,辉耀一片海域。
藏星海最大的危险仍在于迷途。遥远星穹的星楼若失落,失去星光指引,藏星海就会逐渐黯淡下去,在这个
时候,道脉腾龙也只能退出藏星海,不然就要与海面一起沉寂。
自觉已是初步洞察了藏星海的姜望,现在并不太能看懂自己的星光圣楼……或者说星光圣塔?不知道龙神被
镇在其中,意味着什么。因为还没有正式使用过,也不太知道星光圣楼立在玉衡星辰上方,代表着什么。只是按
照七星圣楼秘法来看,越近七星概念的核心位置,星楼的质量就越高。
观衍解释道:“这条孽龙方才与你勾连过深,贸然杀之,容易影响到你。索性我将祂镇在你的星光圣楼中,
既然祂要生死一体,那就成全祂一体。你不必担心,我已设下禁制,祂脱身不得,也影响不到你。相反,你的星
光圣楼可以不断汲取它的力量来强化巩固,从而减少对你的需求。”
前辈成星君了果然不一样了。
瞧瞧,现在都不叫龙神了,改口叫孽龙!
姜望当然能够理解这番话。从遥远星穹锚定的第一个星点开始,外楼修士本就是不断要往星穹传递力量,以
不断强化星光圣楼的。有龙神这样一个力量源泉,可以省去他诸多苦功。
但姜望这会想到的是另一点……
“就像您的圣楼一样,就算哪天我死了,这星光圣楼依然能存在?”
这话问得怪别扭,但姜望本心是为自己的星楼能够与观衍前辈的星楼靠拢而高兴。天知道他之前见识过观衍
前辈的星楼,有多么惊讶和艳羡。
观衍的视线这时已经移开,看向远处,随口回道:“可以这么说。”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这个塔形,方不方便换一下……”
观衍前辈回答问题的时候,一般都非常细致认真,不仅照顾姜望的修为层次,还很考虑姜望的情绪……但此
时敷衍得非常明显,只很干瘪地道:“除非碎掉重来。”
姜望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已经看到前方,一点星光由远及近……
……
……
森海源界,神荫之地。
小烦婆婆点燃了书屋,在照亮夜空的金色火焰前,带着族人们一起祝祷,为真正的信仰而虔诚。
她用她的方式,参与战斗。
树之祭坛那里发生的龙神应座,她已经并不会再为之激动。
因为她知道她心中的人,正在同谁对抗。
直到……
那璀璨的神座忽然间自树之祭坛飞来,目标明确地、笔直地向着她飞来……最后悬停在她身前。
小烦婆婆起先有些惊慌,甚至于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神”的正旨,响在耳边。
在族人诧异的眼神中,白发老妪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饰,然后坐在了那张神座上。
神座飞天而起,一个闪烁,便已消失在天穹。
在场的族人面面相觑,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声——
“祭司大人已成神!”
众人纷纷拜倒,虔诚地唱起祝歌来。
在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情况下,那深沉的暗色以神荫之地为中心,不断地褪去。
笼罩此界数百年的夜之侵袭,在这个夜晚消解了。
他们所虔诚祝祷的自由和安宁,在这个夜晚交还给了他们。
而天边有一颗比白天黯淡的星悬着。
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
……
那星光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璀璨的神座之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枯瘦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勾在一起,有些显而易见的紧张。
但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前方……
看到这个眼神,大概就能明白,什么叫望眼欲穿。
姜望跟小烦婆婆也是熟悉的,拱起手来,很有礼貌地准备打招呼……
那月白僧衣的背影,已经遮挡了视线。
已经成就星君之位的观衍,早早地迎了上去。而且很明显的是,小烦婆婆也并没有看到某位年轻天骄……
她的眼中,全是那月白僧衣的俊朗和尚。
而她看到的那和尚的眼睛里,也全是她自己。
什么虚空,什么星辰,什么神座,什么闲杂之人……
有情人对视时,整个宇宙都多余。
这对苦熬了五百年的有情人,彼此相看,一时无言。
他们眼中有泪,有岁月沧桑,你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煎熬,但此时他们相看,却只叫人觉得幸福。
如今他们能够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
那漫长岁月里的苦熬,多么微不足道啊。
“那个……”
姜望很不想煞风景,但他也总不能一直在虚空这里干看着啊。
只得讷讷地开口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现世那边还有事情呢。”
他靠自己当然走不了,他只是暗示观衍送送他。
“我送小友一程。”观衍的声音道。
眼睛仍然看着面前的老妪,只将袍袖一挥,四周便已空空如也。
姜望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消失不见。
小烦仍然看着观衍,观衍仍然看着小烦。
他们彼此相看了不知多长时间,仿佛可以对视到天荒地老。
小烦婆婆抬起手来,去触碰观衍的脸。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魂梦中的脸,真的是真实的吗?
神啊,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得太早。
在手指触及观衍脸颊的瞬间,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温润的、真实的触感,验证着她心中的幸福。
但目光落在自己皱痕深深的手,和观衍那张依然神秀俊朗的脸上。
小烦婆婆垂下眼睛,有些难以抑制的哀伤。
的确是再相见了。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
“我老啦。”她轻声叹道。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可是她已经很老了,她哭起来会很好笑。
“我也可以老。”观衍说道。
在朦胧的泪眼中,小烦看到观衍的脸上渐渐爬出皱纹,他的皮肤开始松弛,他的眼睛开始浑浊……
他用同样生出皱痕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唯独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也可以年轻。”
一种温暖的力量,从观衍的手掌中传来。
小烦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机,在身体里复苏,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皮肤重新变得紧致,她的眼睛重回清亮,
一切青春的、活泼的痕迹,都在她的身体重新绽放。
草木枯荣,又是一春。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观衍的手,轻声说:“我们要一起。一起老,或者一起年轻。”
五百年的苦熬,五百年的盼望,也不过就是两个字罢了……
“一起”。
唯深爱可抵岁月漫长。
在这茫茫宇宙中,在已经被碧色铺满的玉衡星辰前。
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与一位面容神秀的僧人,执手相看。
少女眼中秋波流转,看了看那身月白僧衣,小声问道:“你还是和尚吗?”
观衍低头看了看,笑道:“早已还俗啦。”
说话间,他身上的月白僧衣,便已变成了儒衫。
“你喜欢书生吗?”他柔声问。
身上的衣物又变幻。
“武士?”
再变。
“游侠?”
又变。
“将官?”
小烦用食指指腹,轻轻按在了观衍的唇上。
“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
她羞红了脸,但仍然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要能成亲。”
我可以变成所有你喜欢的样子。
而我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五百多年的时光,发生了多少故事,带走了多少痕迹。
好像改变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恍惚一切回到了最开始。
那一天她在采灵丝,那一天他从天而降。
他说:“姑娘……”
……
漫长的时光被洞穿,消解在温柔如海的眼神中。
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说道:“姑娘,我们回家。”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扶摇(求月票)

观衍前辈曾说,若出现什么意外,那座化为星环缠在姜望手腕上的星楼,会带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或者是去
七星对应的其它世界。
当然现在观衍前辈成就星君,自是不需要因循旧路。只袍袖一挥,无穷无尽的玉衡星光就裹挟着姜望离去。
真可谓莫测之伟力。
虽然过程仓促了些……
这是一次超远距离的旅行,且不同于先前两次,或在七星楼里,或在观衍前辈的星楼中,这一次姜望几乎是
肉身横渡。
纯粹以肉身洞穿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这是外楼修士怎么也无法企及的威能。
当然姜望的身外星光……包裹得实在有些太严实。
旅途中是完全不会有什么难题需要他以肉身面对的。
玉衡星光密集得几乎凝实显形,身在灿烂星光中的姜望,其实也并无余暇欣赏宇宙风景。
因为……他正在星光淬体中。
绝大多数修士成就外楼后的第一步,就是接引位于遥远星穹的圣楼之光,以星光淬体。外楼修士的肉身普遍
强过内府修士一个台阶,也正是因为如此。
但姜望星光圣楼的最后一步来得太突然,被观衍大师随手一抓就成型……他自己都是懵的,所有的反应都慢
了一拍。
直到此刻,在回返现世的旅程中,才开始自然而然地淬炼肉身。
淬炼肉身,只能用自身所掌控的星光。所以虽然他的星楼就立在玉衡星辰的核心位置,也不能直接以此刻包
裹他的海量星光淬体……
也不太需要。
因为他立成的第一座星楼,此刻传来的星力太澎湃!
外楼星力奔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姜望不断地以道元接引合之,到后来发展到需要展开神通之光来帮忙梳
理。
拼尽全力都淬炼不过来,完全不存在前辈修行者所说的星力匮乏的情况。
也不知是因为此时离自己的星楼还很近,还是因为这座星楼品质太高、力量太强。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姜望在缠身如海的星光里,清晰感受着他自己的星楼,正在渐行渐远的彼处。
从此以后他在茫茫宇宙之中,就有了一个清晰的信标。
在时空的意义上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在星光淬体的过程中,他却觉得自己与星楼愈来愈近。
那仿佛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种存在。
他不知道别人对星光圣楼的感受是不是如此,他感受自己的星楼,就像感受另外一个自己。
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充实感,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支撑,也是意志上的依托。
这一路走来所贯彻的信念,都要在星光圣楼上得到验证,最后成“真”、成“道”。
“自古廉贞最难辨”,此星变幻难测,而姜望以“信”字定之,确实是恰如其分。
尤其他的“信”不是空中楼阁,是一直以来践行的道理,更是巩固非常,极具说服力。
当然被镇在楼中的龙神,也为这座星楼做出了很大贡献……
……
……
观衍成就玉衡星君,龙神困锁这片虚空的阵法也被无声抹去。
玉衡终究不会定于一处,重新缩为一个光点,然后隐去。
姜望那座在玉衡上方立成的青色七层星塔,也回归星穹。当然它始终在玉衡这个概念最核心的范围内,沐浴
着最纯粹的玉衡星力……就好比在临淄住进了皇宫。
玉衡星君的本命星辰之上,观衍牵着小烦的手,在郁郁葱葱的森海中漫步,
天光正好,透过枝叶间隙,投下一片斑驳光影。
一只松鼠团成肉球,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另一只松鼠面前。
两只鸟儿在树枝上依偎……
岁月在此停驻,时光从此温柔。
观衍停下脚步:“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小烦关心地问道:“那很重要吗?”
“我这一生,重要的,很重要的,最重要的……”观衍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止不住地笑了:“都在我面
前。”
……
……
现世,星月原战场。
持续了整整七天的战争,已经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已经成为战争惨烈的注解。
但其实,有人功成,就有人失败。
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更让人绝望的,是万骨枯后未功成。
这难道就是最惨烈的吗?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和旭国大元帅方宥,或许有另外的答案。
在星月原上,他们投入了数十万的士卒,那是数十万国民,是数十万国家忠烈之士……
这场战争的胜负,却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能各自等在高高的将台上,默默地看着。
像一个雕塑一样,也只剩雕塑的作用。仿佛事不关己,也确实无能为力。
只能这样地看着。
“站在这么高的将台上……不冷吗?”连玉婵在心里想道。
她觉得冷。
尤其是眺望着远处的战场,那种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沁出的冷意,叫她好几次想要逃离——
战阵撕咬着战阵,旗帜对抗着旗帜。
象旭两国的士卒厮杀成一团,已经难以分清彼此。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一柄军刀结束一个生命,一颗头颅,结句一段人生。
不是一日如此,不是两日如此。
短短七天,前阵兵员已经补充了十七次!
最核心的战场,永远是近十万人的规模。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补。
源源不断地,填进血和魂。
这哪是什么战争?
对齐景双方的天骄来说,这就是一场相对残酷的竞争游戏,或者说,是一场锻炼双方兵事才能的大练兵。
但对象旭两国来说……这就是战争。
再惨烈、再真实不过的战争。
是让一个个鲜活生命凋落的战争。
痛嚎、怒吼、金铁交击……
这是战争的声音,它明明响在耳边,却显得如此遥远。
腰间双剑在鸣鞘,如果可以,她真想拔剑而前。
可是不能。
“大柱国。”连玉婵出声道:“这一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已经尽量让声音平静,但还是因为剑鸣有些颤抖……她想她已经无法再站定了。
“死完为止。”连敬之淡声说。
他不是在表演什么决心,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战争的结束,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但无论是齐国还是景国,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局部战争里选择投降。所
以这一战必要有一方兵员枯竭、天骄被彻底打服,才能够结束。
现在象国这边能够补充的兵力,已经不多了,旭国那边也是如此。
顶盔掼甲的连玉婵,双手按紧了双剑,颤声道:“卑下身体不适,就不看了,先行告退。”
“你给我站住。连玉婵,谁允许你擅离职守?”
连敬之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不见波澜。
但点出“职守”二字,已经是把军法架了出来。
“这是我连敬之的耻辱,我没有逃避的资格。你是我连敬之的女儿,你也没有逃避的资格。你得亲眼看着,
我象国战士是怎么死的,以后等到你做主的时候,才能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
连玉婵抿了抿唇,不发一言,也未移一步。
……
……
自战争正式开始的那天,一直到现在。交战双方在最核心的战场,始终保持十万人的规模,不断添油鏖战。
这是最残酷的战法,因为会死最多的人。
所有战士,都会被一部分一部分地放进去,然后一部分一部分的消失。
但这同时,也是最能锤炼双方天骄的战争形式。
齐国方分为十营,景国方分为二十队。双方数十位天骄领军在这核心战场,进行一轮又一轮地鏖战。
今夜依然星光璀璨,也依然有大量的悬明灯,将这里映照得有如白昼,不见星和月。这种墨门研发的小玩意,
非常适合有大量凡人参与的战场。
夜晚并不会成为安全的屏障,战争会发生在任何一个时刻,延续在每一个角落。
星月原再看不到往日的美丽,最中心的部分,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丢进去的是战士,流出来的是血肉、碎骨。
都说人命关天,但人命这个东西,在不值钱的时候,也最不值钱。
谁不是别人家的儿女,哪个身后没有家庭?
但在战场之上,只有泥水混着血水,尸体叠着尸体……甚至找不到谁是谁。
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矢,洞穿了挂在天空的悬明灯,这盏系着紫色旗布的悬明灯,仓促坠落下来,像一
只折翼的鸟。
啪嗒!
散开了架。
一只军靴踩了上去,灯的余光也湮灭了。
军靴的主人,是一个正怒吼着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旭国的军服,脸上因为血液上涌而红得可怕,他双手紧紧
握着战刀,凶狠地一刀前劈!
可以看得出来他还是一个新兵,完全不懂得留力。或许经过很多训练,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已经完全忘记了
那些……要真正厮杀过几回,才能把那些训练的内容记为本能,蜕变为老卒——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
刀锋被迎面的那名象国士卒横刀格住。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典型的象国人面貌风格。颧骨略高,头发微卷。
此人就老练得多,轻松地架刀一格,人已矮身前趋。军刀随之绕过一道弧线,轻巧地剖向对手腹部。
这一刀,只需四成力。剖开腹部之后,斜步离开便可被垂死反击伤到,对手只能抱着流出来的肠子等死。
象国老卒非常确信这一点,眼睛已经瞥向下一个目标——
但忽然眉心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战场,谁都有可能死。不管你是老卒还是新兵,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父亲还是孩子,死亡对所有人一
视同仁。
杀死他的是一支箭。
箭镞如狼牙一般,有着极其冷冽的寒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越战场,狠狠钉入这名老卒的额头。余
力未衰,钉得这具尸体高高飞起,带着他整个人后飞数丈,撞倒了五个人。
一箭杀人不难,一箭穿额也不难,难得的是一箭杀人不穿透,带着尸体横飞,还能打乱敌军阵型……难的是
这份视野和精准!
年轻的旭国战士在死亡前走过一圈,惊魂未定间,便听得耳边传来军令:“阵壹!”
这是一个英武有力的声音,落在耳边,即令人神思一定,不敢违逆。
按照这些天的训练,他迅速会合周边战友,结成了“阵壹”。
这个阵型非常简单,几乎就是一横两竖的队列,早已被他们的身体本能牢牢记住。
持刀在手,目视前方。他虽然不懂军阵,但也隐约感觉到,对比于之前,对面的阵型似乎变得散乱了一些,
不再是那种绵密得让人窒息的感觉。
视野从这一个简单的军阵往后移动,便可以看到石门李氏的嫡脉子弟、手握名弓丘山的李龙川!
缠额玉带已经血迹斑斑,这让他在英武之中添了几分冷峻。
一箭杀一人在战争中很是难得,但若是他的箭,杀一小卒则太过浪费。
他李龙川也当然不是只能箭杀小卒的人,他这一营,自这次轮换入阵后,已经厮杀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他带着人好像也只是结着简单的锋矢阵,在战场上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猛打猛冲。
但事实上,敌军两个运转自如的战阵,在他看似毫无目的地冲击下,不断调整、不断调整,而终于交错到了
一起。
若仅止于此,对面领军的亦是天骄人物,很快就能调整回来。
然而,那个卡在两个战阵边缘的象国老卒,被一箭射死,尸体还撞飞了五个人……
李龙川这边再简单地变阵一逼,对面的两个军阵,都同时有了坍塌的趋势!
要知道在战场上,有无军阵,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它是普通战士和超凡力量的分野。身在军阵,凡躯可
敌超凡。脱离军阵,多少人也不够超凡修士屠杀。
景国方天骄大惊,迅速调整军阵。
这将垮未垮的战阵,落入一双明亮的眼睛中。
高高竖起的乾坤游龙旗之下,蓬莱岛天骄陈算,独领两队兵马共计五千人,压阵在最后方。
穿越过近十万大军厮杀的纷杂战场,他眼睛里有洞察一切的冷静。
清楚看到了李龙川的表演。看到其人在长达三个时辰的拉扯之后,只是一箭射杀一小卒,然后一个简单的变
阵,战局已然不同!
在李龙川不断地调动之下,那里已经是景国方两个战阵的缺口,甚至有很明显的蔓延的可能。若从此处被撕
裂,整个战局都有崩溃之危。
“石门李氏的后人。”陈算淡淡地想到。
“命付城半刻钟后带人入阵,目标巽四位,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巽四、巽五位置。”
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也没有什么会超出他的计算。
所以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这平静的声音,很快就起了波澜:“不,现在就去!”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李龙川那一营,极其流畅地一分为三,结成三个简单的阵型。可这三个简单的阵型,在稍稍调度之后,
立即便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战阵!
这种战阵,绝不该在这种层次的战争里出现。因为双方天骄都没有那么多时间熟悉手下士卒,没有那么多时
间去训练磨合……而李龙川却做到了!
练兵之能倒在其次。
他用三个简单的阵型,拆分拼凑了一个本该复杂的兵阵。
年纪轻轻,就有了分解兵阵的能力!
旗官迅速挥动令旗,修改了命令。
所有秘术都有被破解的可能。兵煞一冲,元力紊乱,很多道术都不容易成型。在战场上,旗令永远是最可靠
的指挥方式。
“让徐三那一队脱离绞杀,回撤到震五位置。具体做什么,他自己会知道。”陈算又命令道。
旗官刚刚发出旗令,陈算的命令又响起。
“叫王坤把虓虎战车拉上来,顶在离二位置,我命他冲锋的时候,他就直接撞过去!”
连发三道军令之后,陈算才轻轻摇了摇头,终于有心情感慨了一句:“我该说,不愧是摧城侯的后人吗?”
天底下制式军器,以战车为首。天下战车,以楚国最为精良。一车五人,简直是移动的战阵,是当之无愧的
大杀器。
但景国的虓虎战车,也不会输给楚国多少。
此次星月原战场,只调来了二十乘,都在王坤的队伍里。
陈算这是压上了重注,要强力扼杀那突然开始发力的摧城侯后人。
只可惜此时驾驭虓虎战车的,并非是景国强卒。象国这些士兵虽然也突击训练过,但并不能掌控如意……
脑海里闪过这样那样的念头,陈算淡漠地看着战场。
厮杀不歇的战场上,李龙川一手握弓,一手拨弦,大步前行。若是忽略那些惨叫的声音和血腥的画面,不像
在战场杀伐,倒像是闲坐自家庭前弹琴。
太自信,太从容。
此时此刻的李龙川,正闪耀着绝不同于平日的锋芒。
“阵壹进!”
“阵贰跟上!”
“阵叁移左!”
他一边出声,一边箭矢疾飞,点杀敌军的同时,给本营士卒迅速指路。
杀力极强的碎甲阵,被他分解成简单的阵壹、阵贰、阵叁,并在这几天的战争中,让麾下士卒牢牢记住。
碎甲者,破敌之厚御也。
三阵一合,即是粗糙版本的碎甲阵。这算不得什么天下名阵,但是在星月原这处战场上,却足以横扫对手的
绝大部分军阵。
对面的这两个军阵,还在迅速地调整之中,他这边碎甲阵一压上,一鼓破之!
“阵壹回撤!”
“阵贰前突!”
“阵叁往右聚拢!”
连破两阵之后,李龙川没有选择扩大战果,而是第一时间调整阵型,极其凶狠地撞向了自左前方突来的景国
付城部。
战士的血气结成兵煞,军阵撞上军阵,碎甲把鱼鳞撞碎。
战刀斩上战刀,鲜血溅上鲜血。
烛微之下,一切痕迹无所遁形。
李龙川将丘山拉满,一箭飞出如龙跃,咆哮着直面那身披锁子甲的付城!付城挥师而来,本是做好了以逸待
劳的准备,不成想对方变阵如此之快,攻击如此凶狠……不得不侧身一让,暂避锋芒。
轰隆隆!
万军之中,忽然起惊雷!
自李龙川部的正前方,一驾撞刃森寒的高大战车如猛虎般跃将出来,横贯视野。而后是第二驾,第三驾……
势如猛虎出闸,迎面刀枪如林。
景国虓虎战车!正是王坤部!
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撞入左前方付城部里的李龙川部,猛然腾卷兵煞,浑成一体,化作一支巨型利箭,直接
洞穿了付城部,扬长而去。
付城所部士卒彻底混乱的阵型,成了天然的屏障。
王坤所部虓虎战车气势汹汹而来,却撞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龙川部迅速靠拢齐方队伍。
“可惜!”
远隔战场两地的李龙川和陈算,几乎同时叹了一声。
李龙川可惜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创造了缺口,却被陈算迅速调集兵力填补。
陈算可惜……
可惜那付城无胆,没能阻住对手。
可惜那王坤贪功!
没有等到他的命令就擅自出击,徐三部还没有到达预定的位置,口袋还未结成,生生放跑了一条大鱼!
虓虎战车这步棋,等于白下。
在如此激烈的战场上,任何一颗棋子的落点都要达成目的才行,不然就是巨大的浪费。尤其是虓虎战车这么
重要的棋子,王坤是在犯罪!
但此时并不是算账的时候。
陈算也只能按下愤怒,迅速整军,弥补两队被破的缺口。
立在虓虎战车上,王坤脸色铁青,恨恨地看了付城一眼,骂了声无胆匪类,即便转车离去。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犯下更大错误的是他本人,而陈算绝对不会漏掉这个错误。
刚在还绞杀成一团的局部战场,顷刻只剩付城残部。他咬牙整军,确实是他这一部被轻松击穿,他也没什么
可辩解。
……
……
整个星月原战场犬牙交错,生死何止一瞬?
李龙川固然是率军来了一次精彩的冲阵,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其实乏善可陈。
那击破的两阵很快就会被补充,在耗尽最后一滴血之前,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
所以李龙川才那么想撕开整个战局!
可惜被陈算轻易弥合了。
在这场战争中,齐景两方阵营的组织形式并不相同。齐方十营各自做主,互相配合。景方二十队,则都在陈
算的指挥之下。
在超凡的战争里,很难说得上孰优孰劣。令出一门当然可以算得上优势,但各大天骄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以独有的天才争胜,其实更利于锻炼兵事。
虽然主要是齐国这边没有一个能够压服所有人的天骄出场,所以未能归令于一。但以现在的形式征战,七天
的战争下来,双方也并未分出胜负。
阿武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旭国人。
普普通通的年纪,普普通通的出身,普普通通地当兵吃皇粮。
实话说,他并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战斗,不知道为什么要拼命。
但意义这种东西,本来也不重要。
他爹是当兵的,他长大了也当兵,如此而已。
爱国当然是爱的,有多爱,说不好。
旭国大或小,强或弱,他也不会出国境。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将军说冲,他就冲,将军说停他就停。
开战前躲在行军床上泪流满面的恐惧,他早已忘了。战场上杀得眼热,是没有恐惧这种东西存在的。要么杀
人,要么被杀。
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人和猪的关系还要简单。
他前进,他挥刀,他杀人。就这样重复着,直到军令叫他停下,或者他自己倒下。
当对面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横冲过来,他就知道完了。
这就是老爹说的,生死有命,命数到了。
他这样的普通士卒,挡不住对方一刀。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一刀砍了上去,这是无数次挥刀形成的本能。这应该是他此生最巅峰的一刀!
结果也如他所想,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落了空。
而对方的刀,轻飘飘地在他胸口抹过。
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一刀是怎么来的!
结束了吧?
除了吃饭、种田和当兵,好像再也没有做过别的事情。
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阿武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在这绝不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
想起了这个问题。
普普通通的他,没有答案。
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倒!
可是……
他想到了自己不是对手,想到了自己会被一刀斩飞,唯独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死。
他躺在地上,抬头费劲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释然地躺了回去。
呼!他长舒一口气。
而轻松一刀将这无名小卒斩飞的景国天骄伍将臣,同样是一百个没想到。
作为一名天骄修士,他不过是在横穿战场的同时,随手抹了一刀罢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当然不需要费力。
或者说,哪怕多用了一分力,都是一种耻辱。
他的刀劲控制在刚好可以将对方开膛的地步,绝对不会有一丝的浪费。
但是这人……居然被斩飞了?
伍将臣一时对自己的控制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旭国那无名小卒身上,战衣裂开之后,在悬明灯光照之下有些耀眼的冰纹!
伍将臣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了。
我看错了?是幻觉吗?
一个小卒身上,你他娘的套冰纹内甲???
这冰纹内甲,至少也是个都统身上的配置吧?
伍将臣久在军伍,笃信自己绝不会判断错误。如果对方是个都统级别的将官,他那一刀绝不会只用那点力道。
可对面明显就是一个小卒啊?
这他娘是谁的部下?
伍将臣愣了一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已是密密麻麻的符篆。
“干!”
他只来得及骂了一声,便被铺天盖地的符篆淹没。
五光十色的法术,将他包围得明明白白。
一袭锦衣的晏公子,足不沾尘地站在远处,微笑赞许:“很好,再来一轮。”
旁边摩拳擦掌已久的士卒,纷纷撕开了手里的符篆。
焰光、雷光、刀光蜂拥而至。
一只青葫芦突兀飞来,将漫天的光焰收入其中。
景国天骄徐三御风而来,一剑斩出殷红桃花拦路,一把拉住晕头转向的伍将臣,掉头就走。
担任晏抚这一营副将的弋国天骄蔺劫,在旁边愣愣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那个贸然冲阵的
家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不由得又惊又佩地看了晏公子一眼。
看走眼了啊,姜青羊何足道也。齐国真正的无双天骄,该是这位才是!
晏抚看着徐三和伍将臣的背影,道了声:“不错!”
蔺劫在一旁立刻解说道:“后来的这人乃徐三,实力确实没得说。据说黄河之会他本来是有机会去的……”
“我说这葫芦不错,回头买一个。”晏抚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储物匣:“麻烦把这匣符篆发下去,兄弟们
手里已经空了。”
“……”蔺劫:“好的将军。”
……
……
咚咚!咚咚!
战鼓未曾歇。
无数人的心跳,也随之澎湃。
咚!咚!
悬明灯的光芒,似水流泻。在一支长戈上,耀起一抹灿光,而后被鲜血覆盖。长戈一收,架回了战车上,鲜
血已被抹去,犹自森森。
“你看到了吗?”重玄胜问。
“虓虎战车?”林羡道:“的确是杀器。”
战车这样的战场杀器,齐国当然也有。这次也调了二十乘过来,不过明显比虓虎战车差了一截。
当然,现在毕竟不是全面战争,不然投入迷界战场的棘舟都会调过来,那东西才叫大杀器。
“不。”重玄胜摇摇头:“是王坤。”
他非常肯定地说道:“这个人有不同的想法。”
林羡自负在兵法上是有一些造诣的,但他的确没看出来,方才王坤那一部的指挥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速度
慢了些,没能及时撞上李龙川部,但那也是因为李龙川部突阵太快——不得不说,李龙川真是将门良才!
不过没看明白归没看明白,他的优点在于,很能听得进去意见,虚心进取,绝不固执自我。
重玄胜的眼光和智慧,这几天他已经印象深刻,因此并不问为什么,直接把“王坤同陈算有不同想法”当做
一个定论,出声问道:“我们打他?”
重玄胜眯了眯眼睛:“打楼君兰。”
楼君兰是景国外楼境天骄!
她所部,此时正在与鲍伯昭部厮杀。
而他们的战场,正在王坤部旁边。
林羡并不问重玄胜有什么想法,只道了声“好”,便迅速组织军阵,引军前冲。
重玄胜也领着自己这一营,在十四的陪伴下,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陈数的眼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战场移动,他也只是一眼就掠过。
嘴里仍然不断地发布命令,在这个十万人犬牙交错的复杂战场上,不断修改细节。
他非常愿意尊重对手,所以他每一个关键调度,都力求不着痕迹,让它更像是战局自然的演变。像一个勤劳
渔夫在修补自己的渔网,等待最后水深鱼肥、一网成擒的时刻。
不对。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又远远看了重玄家那位胖公子一眼。中规中矩的军阵,中规中矩的移动,中规中矩的战力……
按理说重玄家这一代,只有一个重玄遵光彩夺目。重玄遵没来星月原战场,也就没什么可虑才是。
但此人能跟那样夺目的重玄遵争家主,怎么会简单?
一个人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来体现的。
“让裴鸿九带队去坎五。”略加思索之后,陈算迅速做出指令。
他毕竟没有他心通,不能在没有更多情报的情况下,完全洞彻对手的心思。但他也不需要如此,只需要把自
己代入到对方的角度,寻找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点,然后提前针对即可。
裴家是景国名门,裴鸿九亦是人中龙凤,掌兵能力不凡。接令之后便迅速甩开对手,直赴坎五位置。
陈算把整个战场划为九宫,每一宫又细分为九个区域,以乾一至乾九这样指代具体。对战场的指挥,精确到
每一队、每一个小区。
在近十万人的战场上把握一切细节,这是堪称恐怖的算力。
裴鸿九部的这一动,仿佛点燃了某个信号,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加快!
陈算看到,在裴鸿九部赶至坎五区域之前,齐国雷占乾部便已经先一步撞了过去,挤占了空间!
而在那片局部战场上,重玄胜所部迅速一分为二,后阵猛然回师,转向左后,直扑裴鸿九部。前阵却是在一
位黑甲将军的带领下继续往前,支持林羡那一营。
林羡所部在这个时候骤然拉开阵型,摆出防御姿态,摆明了是分割战场,不让景国方有援救裴鸿九的机会。
这一系列变阵行云流水,齐国方已经对裴鸿九张开了口袋!
他们的目标是吃下裴鸿九?自己的指令被预判了?
陈算心中迅速升起这两个念头。
但立即又注意到了兑七方位的异动。
“是谁在冲阵?”他不由得问。
身边修有瞳术的旗官亦是远眺过去,只看到在那刀与血的战场上,有千军纵骑如龙卷,咆哮着撞开了无数血
肉之墙。
细看来,哪有千军,止一人耳!
那人身量极高,面长眸深,鼻如鹰钩,整个人有一种挡者披靡的气势,不断前进,前进,前进!
“我乃,王夷吾!!”
兵主神通在战场之上简直是龙归大海,源源不断的兵煞与血气,支持着他横冲直撞,气势如虹。
一拳即是千军涌。
拳下竟无一合之敌!
旁人看着威风,勉强跟在王夷吾身后的文连牧,却只想叹气。
眼看着王夷吾觑见战机,又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他真想当场撂了挑子!
他承认王夷吾对战机把握之敏锐,堪称天下无双,在各路天骄都有打算、如此纷杂的战局中,还能一眼就看
到战机所在——而他文连牧却要在王夷吾冲出去之后才看明白。
但这岂是一军主将嫌弃队伍太慢,只身冲阵的理由?
战场上引军冲锋,向来是他的乐趣所在。可引军跟在主将后面跑来跑去不是!
带着这么一营新卒,要保持军阵完整,要跟上王夷吾的步伐……何其难也。
而他如此精妙的指挥艺术,却压根也没得到多少对阵的机会——净带人跑来跑去了!
我参加的这是星月原大战,还是星月原跑操大会?
可是又能如何呢?
王夷吾冲出去了,他也只能咬咬牙,一卷旗帜,指挥部下迅速跟上。
陈算迅速地扫视着全局,没有第一时间下令。
这简直是一场乱战。
整个核心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显然这正是齐国阵营所要的效果,在这种乱战的形势中,最能发挥齐
国十营独立的灵动性,而极大干扰他这边的指挥。
而这个局面,在三天前就已经出现,是在彼时由齐国天骄鲍伯昭、朝宇两部合力促成……但其实也是他陈算
的默许!
到如今,已经形成血肉泥潭,双方谁都无法轻易脱身了。只能不断地投入,投入,再投入,直到一方血液流
尽。
“放弃兑位。增援队列全部移向中宫位,徐三及周边三队,全部往前压!”陈算下了命令。
旗官领命举旗。
一旁的亲卫小声提醒道:“那可是裴家……”
陈算只道:“我景国天骄没有那么容易死,别的……不重要。”
亲卫不再说话。
“传令王坤部,直冲王夷吾部!就用这二十辆虓虎战车,把王夷吾钉死在那里!其余人……按原计划行
动!”
陈算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缓缓抽出自己的长剑,只道了一声:“结阵!”
他身后等待已久的两队士卒,顷刻间沸腾起血气,结成军阵,摇动兵煞,化成了一尾阴阳鱼。
陈算结阵,亲自引军入局,像是吹响了最后的号角。整个核心战场、血肉泥潭中,景国方以两队为一阵,直
接兵煞化形,或龙或虎。
齐国方十营也几乎同时做出反应,兵煞席卷,如刀如枪。
军阵当然是强大的。
尤其腾卷兵煞、化形冲杀这一步,更是杀招中的杀招。
比如李龙川先时极速击穿景国付城部,用的就是这一招。
但是在这个兵煞化形冲杀的过程中,士卒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出军阵。普通士卒在这种情况下,唯死而已。
且士卒的血气有限,所以兵煞化形这样的手段,一般都作为胜负手,非紧要关头不出。
但在这一刻,二十团兵煞化形,煞气席天卷地!
就连两边将台上的连敬之和方宥,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这一战胜负虽然在于齐景,但胜负的结果,对他们象
旭两国来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金戈铁马,杀气盈天。
此时正是齐国方猛攻猛打,气势如虹的时刻。
也是陈算决定收官的时刻。
同样是在这个时刻。
王夷吾抓到了他要的战机,重玄胜制造出了他要的空档,李龙川烛微千里、鲍伯昭天目如电,都看到了战争
缺口……
这场战争已经延续了整整七天,双方战死士卒超过二十万人。
直到此刻,景国方和齐国方,都看到了决胜的机会。
真正的胜负成败,有时候只在于一个瞬间的碰撞。
但在这个时候……
天边骤然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
不是说今夜没有星星,今夜的星月原依然是星光漫天,可是都已经被悬明灯的光芒遮住。
而此刻这星辰,极致耀眼,不仅盖压群星,还把悬明灯的光芒都压下,俨然有旭日初升之气象!
……
象国万和庙。
茶座上的于阙遽然起身:“谁敢插手此战?”
“冷静,冷静。”坐在他旁边的姜梦熊施施然道:“并没有谁插手战争,只是某位存在,把我大齐的天骄…
…送回来了。”
于阙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遥远天际:“玉衡星辰……你们齐国的手,伸得倒是很长。”
姜梦熊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
星月原战场上,竟然有一霎诡异的静默。
那光芒太耀眼,且破空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已如雷霆,叫人根本没办法忽视。
几乎所有的天骄都在想一个问题——
“这又是谁?为何真君还不阻拦?”
轰隆隆!
那璀璨星辰一下子就撞破了天空,清晰地撞入视野。
裹得严严实实的玉衡星光,无声炸开。
无穷无尽的星光,流散在天穷,为这狰狞的血肉战场,坠落一场星雨。
所有星光的中心,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男子。青衫挂剑,漫步而来。干净的眉眼上,流动着一缕应见锋芒
的锐气,愈渐清晰的棱角,叫人一见难再忘。
他带来一场星雨,飘飘似飞仙。
在万千星光之中,他如日也如月。
整个星月原战场,如今还剩下的数十万战士,共同见证此刻!
而谁不认识此人呢?
观河台上争名的黄河魁首,余北斗亲口认证的青史第一内府。
不久之前,也是他纵剑而来,于万军阵前斩人魔,引来忘我人魔倾海一剑。
也是他第一个直赴天穹,对真君拔剑。
今日竟从天外飞来?!
刚刚完成星光淬体的姜望,自己其实也是懵的。
观衍前辈大袖一挥,他话都没有说明白就被送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会被送到哪里,还在琢磨着怎么逃出七
星谷,努力完成星光淬体,也是在为面对田安平做准备……没想到竟是直接降临星月原!
但是既然降临了星月原战场,既然双方正在交战,他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目光落向那杆最高大的乾坤游龙旗,直接在高穹漫步而去。
他的目标再明确不过。
景国阵营中,当即就有一人腾空而起。
身腾烈焰,手握大枪,人似流星,势如长虹,直贯天穹!
却是景国礼天府人士付城。
在被李龙川极速击破战阵之后,他太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了!
他甚至连战阵的力量都不愿意动用,要靠自己,拦一拦这所谓的青史第一内府。
不成功,便成仁。
他眸中对洗刷耻辱的渴望,比焚身的烈焰更沸腾。
但太过巨大的实力差距,并不能被渴求跨越。
在那遥远的星穹,骤然亮起一抹星光,那微弱的星光只一闪,便迅速炽亮起来,光芒无尽,极致耀眼。
向所有人宣告,姜青羊已经外楼!
那座遥远星穹的星楼,此刻竟然亮过天上一切星辰!
这是什么样的星楼?青史第一内府成就的外楼,到底有何殊异?
很多人怀揣着疑问,但只看到——
与星楼耀空同时发生的,是天地之间横拉一道星线,恍惚从战场这头,一直划到了那头。
付城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在空中被斩成了两截!
而姜望脚步不停,只道一声:“内府之境,古今无对。如今天外立楼,神临之下,我当争无敌!挡我者,
死!”
“千军万马之中,你敢称无敌?!”
陈算一甩袍袖,直接调动了军阵之力,身缠兵煞,疾冲而上。
距离这杆乾坤游龙旗最近的。就是他陈算,此时此刻,他当然不会退避。
他本来拔剑成阵,正要落下这场战争的收官一子,但战时隐迹的齐国天骄姜望,此时竟自天外而来,直冲主
旗。
若不杀之,何以振军心?
兵煞绕剑而铭,血气染青锋三尺。
此一刻他裹挟万军之力,如神似魔。
“姜望回来!”
重玄胜大吼一声,率军前去接应。
李龙川、晏抚,也各自都卷起兵煞直冲。
林羡亦长喝:“请将军入阵!”
其余齐国天骄,也都引军冲阵。
徐三所部兵煞一卷,横拦而来。
楼君兰、王坤、裴鸿九、伍将臣……
景国天骄亦纷纷引军撞上。
生死之战因为姜望停止一瞬,又因为姜望再次爆发。
战场上齐景双方阵营在此刻的选择,无非是在昭示一个共识——此刻的姜望,怎么也不可能是陈算的对手。
就算再怎么古今内府第一,毕竟初入外楼。而陈算在外楼境中,亦是绝对的天骄强者。尤其此刻还调动军阵,杀
力何止倍增?
所以齐军阵营要接应姜望,所以景军阵营要为陈算制造空间,杀此狂徒。
但昂然漫步于空中的姜望,并没有回撤一步。
他为何要撤?
漫天的星雨,可还落在他身后。
玉衡星君,还是观衍前辈。
那送他来现世的、几乎无穷无尽的玉衡星力,他尽可驱使。
他为何要撤?!
此一时,他的星楼愈发明亮,辉耀夜空。
剑光照眸,赤金不朽,身绕流火,霜白展披。
他在顷刻之间,就已经显化出剑仙人之态。
而后,亿万星光持此一剑,一剑斩下!
陈算眸中闪过一道精芒!
是为神通,天机!
此神通,号称“必得天机一线”。
与人相争,当占尽先机!是他的核心神通,未来大道之根本。
同在外楼,他当然清楚看到了先机所在,看到了姜望这一剑的破绽——破绽太多了,姜望这一剑,看起来根
本就是简简单单地一记劈砍。
但……
太澎湃,太磅礴,太难以置信的力量了!
这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外楼层次!
一剑之下,星光涌动成河。
恍惚之间,竟似当日燕春回倾海一剑的重演。
姜望这一剑,本就是对那一剑的模仿。技虽粗劣,势却沾了几分。当然主要是力……那紧紧包裹着他,将他
一路送回现世的恐怖星力,全部被他持于此剑。
这是什么样的一剑?
星河坠落人间。
声音被湮灭,兵煞被席卷,长剑被搅碎……
陈算跌落地面,手中仅握着一个剑柄,身周躺了一圈尸体!
战场上的厮杀,此时真是中止了。四下缄默。
这场考验两大霸主国年轻天骄的战争,严格将尺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是不允许神临级力量参与的。
但姜望现在斩出了这一剑……
怎么打?
谁能接?
除非将景国方大军全部统合起来,结成军阵。但齐国那么多人,难道会都干看着吗?
这是足以在战场上打破平衡的力量!
超凡的战争,有时候就取决于超凡的力量而已,军阵本身也只是一种超凡力量的构成!
这样的姜望太可怕!
一剑就耗空了玉衡星君送他来现世的所有星力,但看着连毁三件秘宝才得以保命的陈算……剑仙人状态下的
姜望依然锋芒毕露:“重玄胜跟我说过,为了照顾你们景国的颜面,把握所谓局部战争的尺度。在这场战争中,
你们景国的天骄,战死者最好不要超过三个。”
“我把它理解成……我可以杀三个。”
他卓立于空中,目光肆意地在景国方阵营扫过,只问道:“那么,还有两个,我杀谁?”
兵煞化形都散去了。
十万人的战场鸦雀无声。
姜望目之所及,人尽低眉!
这一幕若是传出去,只怕有人会说“景国天骄如云,莫敢当姜青羊一剑。”
“杀我。”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说。
陈算以光秃秃的剑柄撑地,也不擦嘴角血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姜望:“刚才那一剑,你若还能用出来,就来杀了我!”
又有一人,直接踏空而起,腰间青色葫芦摇摇晃晃,面上犹带微笑,与姜望对峙:“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还
可以杀两个。那么剩下一个名额,留给我徐三如何?”
此声方落,又有一个声音道:“姜青羊欲争神临之下无敌,我当襄助盛举!来,杀我裴鸿九!”
“杀我!”
“杀我!”
“杀我!”
一时间,景国方天骄此起彼伏,人人求死!
“想死还不简单吗?”重玄胜摇身现出法天象地,洪声压住景国阵营骤然腾升的士气:“我东域将士,非常
愿意成全你们!”
一时间,鲍伯昭、李龙川、晏抚、王夷吾……全都引军前压。
“若是真想死,今日当杀绝!”
“你们愿意死,可有问过你们麾下的士卒,他们愿意否?”
齐国这一方,无论与姜望关系如何,是素有仇怨,还是向来亲厚,在战场之上,人人前赴!
而立于高空的姜望,只挑了挑眉:“徐三?”
霜披一展,左撇而右捺,人字剑咆哮而出。
直接杀透漫天桃花,将徐三斩落地面。
又问:“裴鸿九?”
扭身一记亘古绝巅之剑,将这景国名门的子弟撞飞十余丈,直打得鬓发披散,长刀寸断。
“外楼以下,不必再来!”
“古来求生难,求死易!我今天就杀几个有意义的!”
他目视陈算,剑指楼君兰!
而陈算沉默,楼君兰无声。
姜望以干脆利落的两剑,展现了他在这处战场无敌的优势,而直接以生死问陈算,楼君兰二人。
他们或许并不缺乏搏命的勇气,但已经清醒地知道……无法挽回。
所以沉默。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结束了。
重玄胜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发现不知何时,星光已经褪去……
天亮了!
……
……
象国万和庙。
姜梦熊嘴角噙笑,用下巴点了点面前的茶盏,说道:“茶要凉了。”
景国斗厄军统帅于阙,沉默许久,端起面前的茶盏,掀开茶盖,喝了一口。
然后放下茶盏,转身离去。
此间已换主人!
……
……
星月原战场上,景国阵营开始退兵。
不得不说,景国方天骄绝无庸手,即使是在这样丧气的时刻,仍然最大程度上保持了军阵的完整。虽然胜负
已定,亦保留了随时反击的可能。
当然,并不存在反击这种事情。
齐国方这边也都严阵以待,没谁松懈,
若是真正的全面战争,必然不会允许他们这样轻松退去。
但这场发生在星月原的局部战争,战争目的已经完成,也就没什么必要做无谓的追击了……
杀死再多敌军,也都是象国的士卒,伤不了景国根本。
一切都结束了。
这噩梦一样的血肉泥潭。
立在高高的将台上,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久久沉默。
战争胜利了,但他心中没有喜悦。
他应该欢呼,可他完全缺乏那样的情绪。
他完全缺乏那样的情绪,可他还是振臂高喊起来:“万胜!”
这就是他,一个旭国兵马大元帅,所能做的事情。
这是一幅太难形容的画面。
高大的将台之下,是列阵齐整的锐卒,是胜利之师。
高大的将台之上,是这场战争名义上的统帅,他身后朝日初升,映得万里云海一片红。
当他的声音喊起来。
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数十万个声音齐声呼喊:“万胜!”
齐国众天骄虽然不怎么会把方宥放在心里,但在此情此景,也不免陷在一种巨大的感动中。
这是他们奋战之后的胜利!
更是齐国对景国的胜利!
试问天下,谁敢说必能胜景国一场?哪怕只是这样的局部战争?
而他们做到了。
齐国人做到了。
东域人做到了!
这种激烈的情绪,在大齐军神姜梦熊出现后,沸腾到最高点。
其人来不知自何处来,但一步踏出,就踏进了所有人的视野里,他的身影,仿佛是从大日中踏出。
他落在将台之上,整个将台因此有无限光荣。
方宥和西渡夫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不敢与他并肩。
而他立在将台上,目光落下,仿佛在每一个人脸上都停留了片刻。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自己被这位以军神称
名的大人物注视了!
覆军杀将的主人,一生未尝一败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在看过每一个人之后,沉声说道:“感谢你们!感谢你
们奋力而战,把胜利的荣耀,带给了我姜梦熊!”
谁能不动容?
这是多么巨大的荣耀……他们赢得了姜梦熊的感谢!
万军一声,山呼海啸——
“万胜!”
姜梦熊抬手,让呼声落下:“治军百条,赏罚第一。姜望,且近前。”
所有人都看向姜望,看向这个在这次星月原之战表现最为亮眼的天骄人物。
他也昂首直脊,按剑而出。
曾几何时,他也这样仰望过姜梦熊。
彼时此时,境遇自然大不同。
但彼时他不卑,此时他不亢。
仍如那个时候,按剑的手没有一丝动摇。
姜梦熊用那双如天空一般辽阔的眼睛,注视着他,然后道:“再近。”
姜望从容踏步,青衫潇洒,踏虚空如履平地。
姜梦熊道:“上将台来!”
姜望于是踏上将台,站在了姜梦熊面前。
姜梦熊看着他:“未有一字报备,临战而走。你可知罪?”
他第一句话是问罪!
当时观衍前辈急召,姜望不可能去跟谁报备。因为一旦报备了,若是未被同意,那又如何?森海源界他不得
不去,届时更是直接抗命脱战,罪加数等!
而他一声不吭地走掉,还可以用他并未真正参与战争,来缓和一二。
这当中的道理,重玄胜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当时只让他“快滚”。
这些考量自是不能出口,姜望也不试图辩解什么,只道:“末将知罪!”
他自称末将,是表示认可军法,接受一切惩处。
虽然他可以辩称,他只是为了提升实力再来参战,只是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那绝对是可以好好掰扯掰扯
的,但是他不这样做。
他向来是一个愿意守规矩的人,森海源界之行是有言在先,不得不去。他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他也愿
意承受自己应该承受的一切后果。
“此战你当据首功,也当得首罪。既然认罪,功就不赏了。”姜梦熊问道:“你可服气?”
他的功,是此次破景之首功。他的罪,其实有很大的争议空间。
但姜望已经坦然行礼:“末将心服口服!”
他真的认可这个结果。
姜梦熊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的眼神里,的确没有一丝怨怼,才往前一步,看着将台下的三军将士。
沉默片刻后,展开一张卷轴,在数十万士卒的注视下念道:“此战有赖三军用命,方得此战大胜!景国已签
下星月之约!”
“约一,自此以后,象国人不得入星月原半步。旭国适境强者,可自由于星月原立楼!”
方宥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似乎终是寻得了一些安慰。
“约二,镜世台将行文天下,还姜望以清白!
景国傅东叙有失察之责,降为副首,暂行镜世台台首之责,以观后效。
庄廷扣除十年道属资源份额。
庄国国相杜如晦,诬告黄河魁首,当于玉京山裸身受笞!当亲笔陈罪,祭于上古诛魔盟约前!”
姜望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颤动了一下。
齐景之间的这一场战争,最早本就是打着为本国天骄鸣不平的旗号。
景国输了这一战之后,有所表示是情理之中。镜世台公开行文,等于自打自脸。傅东叙降为副首代职,则是
罚酒三杯。
庄廷自然是应该付出代价的……但是代价大到直接扣除十年道脉资源、大到一国国相裸身受笞,颜面扫地。
实在不能不说,这是齐国极力争取的结果。
这也是齐国给姜望寻来的真正补偿!
临阵脱战,不能不罚。但他在这一战里赢得的功勋,无人可以质疑。以如此大功抵罪,谁都没有话说。
但齐廷对这位绝世天骄的宽慰,都在《星月之约》的这一条里了。
彼时姜望背对台下诸将,还是以认罚的姿态站在点将台上。
他的背影笔直而坚定,像他的长剑一般。
将台下的重玄胜,看着这个背影,忽然鼻酸,赶紧仰头望天。
他太知道姜望想要什么了!
给予庄国的这个惩罚只能算是开始,杜如晦出面扛下了所有的事情,把庄高羡摘得干干净净……但毕竟开始
了,不是吗?
而姜梦熊的声音还在继续——
“约三,景国将裁撤位于夏国境内的仪天观!”
台上台下,所有对此有所认知的人,都不由得一震。
原来这才是齐景星月原这一战的最高战略目的!
不管众人作何揣测,姜梦熊淡声道:“姜青羊。”
姜望回过身来,姜梦熊已经将这卷轴合拢,放在了他的手里。
他下意识地将这卷轴握紧,感受到了无数人为之奋斗的重量。
在下一刻,他握着《星月之约》的手被高高举起。
大齐镇国大元帅举着他的手,面向将台下的三军将士:“凡此三约,天地共鉴!诸君,这是我们共同的荣
耀!”
将台上,大齐军神将大齐第一天骄的手高举,像是举起了一面崭新的旗帜!那么坚定,那么招摇。
将台下,山呼海啸。
无论齐、弋、昭、昌、容、旭……
所有人都在高呼——
“荣耀!”
“荣耀!”
“荣耀!”
声遏流云,久久不歇。
这卷《星月之约》必将载入史册。
而逼得景国签下这卷《星月之约》的他们,又如何不能称以“荣耀”二字呢?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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