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童记

人生就是一个圆，人们从出生开始就绕着这个大圆行走，不幸运的人只能
走一小截或是一半、一大半，只有少数幸运的人能走完完满的一个圆，回到最
开始的起点。
我的老外婆，我外婆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幸运的人。她今年刚满 90 岁，
也逐渐接近人生的起点。岁月带走了她身体原本的充盈，却带不走她的精气神，
虽在耄耋之年，她却很清醒，也不糊涂。提到老外婆，我们总是很骄傲地说：
“她已经九十岁了，一根白头发也没有！”是真的，她的头发就如黑天鹅绒一
般乌黑柔软，黑得分不清根根发丝，一头短发自然地卷成流畅的弧度，如一团
黑色的毛线，细腻而精致。
从我记事起，她就常常在我身边照顾我，那时她才七十多岁。幼儿园的我
常常不注意卫生，喜欢吃手指啃指甲，有一次就患上了手足口病。妈妈为了防
止我把病传染给妹妹，将我带到老外婆家去住。老外婆是自己一个人住的，是
很会照顾人的大人。我还记得发高烧的我在老外婆背上沉沉睡去，她背着我一
步一步走上破旧的楼梯房。我在老外婆家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期间发生的事早
已淡忘，只记得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和让我难忘的番茄炒肉。
番茄炒肉点亮了那段平淡的生活。年幼的我在饭桌上静静地坐着，望着厨
房里那忙碌的背影，她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衣服也被汗微微浸湿，卷曲的头发
挂着晶莹的汗珠，就像暮春下过雨后的柳枝。尔后，一盘番茄炒肉上了桌。柔
软有嚼劲的肉裹挟着番茄汁水的酸甜，浓郁而不腻，它的色彩鲜艳，同时冲击
着我的味觉和视觉。鲜美在我的舌尖绽放开来，这是属于老外婆的味道。番茄
炒肉就是从那时起深深刻进了我的味蕾，几十年过去了，我吃过不同的人做过
的各种番茄炒肉，有咸，有甜，有酸，但我再也找不回记忆中老外婆的味道。
老外婆老了，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我做饭了。我再也无法寻回那记忆中的，
属于老外婆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老外婆变老了吗？从年龄上看，是的。
老外婆八十多岁的时候，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她的儿子，我的大舅公生病
了。大舅公的病很严重，要做开颅手术，手术过后的他忘记了很多人，却是认
识老外婆的。他再也不能说话了，见到熟悉的人只会像小孩那样呜呜地叫。
 那天晚上，家人们围坐着吃饭，老外婆喝了很多酒，脸像过了敏一样红。
她看起来很兴奋，不知为何，我却高兴不起来。她先是在窗台上静静坐着，又
突然站起来，双手掐着我的腰把我抱离地面，又猛地把我放下。“哎呦，姚姚
长大啦！”她一边说着，一边叹气着小跑到旁边又开始猛地跳起来，大家都看
呆了。“老外婆发疯咯！”她像孩子一样大笑着，眼神中却透露着不可名状的
悲哀。外婆冲上去一把按住老外婆，大声疾呼道：“干什么呢！啥年纪
了！”老外婆喝醉了，我淡淡地想，对老外婆的异样感到十分害怕，她已经八
十岁了。
老外婆大声叹气着，脸上带着苦涩的笑走出门外。“赶紧在后面悄悄跟
着！”妈妈对我说。我和姐姐慌忙地出了门，只见老外婆跌跌撞撞地走到路
边，坐到石墩子上，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是悲怨的，时
不时从口中蹦出几句话，仿佛在跟空气哭诉。昏黄的路灯下，她的身体因抽噎
而抖动着，在微风中显得格外渺小瘦弱，就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在风中摇
曳。我也禁不住哭起来。
妈妈告诉我，老外婆是因为大舅公的病而伤心。想到那些情景，我的心中
五味杂陈，仿佛有什么东西黏黏地糊在心头。
老外婆没有变老，操心了快一辈子，是应该当一会儿孩子了。
我慢慢长大，她也渐渐变成了小孩子。老外婆的胃不好，很多东西吃不
了，每次看到好吃却不能吃的东西都会赌气，跟外婆赌气，跟姨婆婆赌气，跟
很多人赌气；忘记买她喜欢吃的香蕉，她不敢跟外婆说，反倒跟妈妈说，她怕
外婆说她不懂事；教她用智能手机，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回头跟妈妈说自己
也会看手机上瘾；她惹邻居生气了，会去敲别人的门，别人不应就去找外婆告
状……老外婆做的这样孩子气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那是一个傍晚。她像婴儿一样弓着背，蜷在我的床上，双手抱起我的粉色
鲸鱼玩偶。窗外是烂漫的夕阳和晚霞，橙黄色的流光慢慢渗进透白色的纱帘，
渐渐在小小的房间中满溢开来，像温水一样攀上墙壁，染进空气里，跃上她的
发丝。老外婆将玩偶轻轻举起，贴在额头上，闭上眼，嘴角微漾起纯真的笑容，
像稚气未脱的孩子。
 她笑着，笑着，把脸笑皱了，蔓延出了皱纹，那皱纹就像婴儿呱呱坠地时
脸上的褶皱。她绕着人生的大圆跌跌撞撞地爬着，不疾不徐地走着，一往直前
地跑着，她又逐渐慢了下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渐渐地，我们变成了她的
妈妈、外婆、老外婆。我们搀扶着她走路，就像以前我们蹒跚学步时她扶着我
们一样。她看着我们由孩子长大成人，我们也看着她从大人返老还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