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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輕不著地的時代(輯自【愛的盲點上篇】)

要認識這個時代的情感世界,要從這個時代的特質說起。
「時代」是一個綜合性的觀念,通常是由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或經
濟學家來論斷。例如歷史學家將 1492 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為分水嶺,世界的
版圖從此不一樣,來勾勒出近代(Modern)世界;又或者政治學家以 1789 年,
法國大革命來說出近代政治的轉向,由貴族統治政治轉化為民主政治。還有一
種定位,是屬於社會政治的,就是提出普世價值為現代社會的特質。普世價值
(universal values)是指西方文明脫離了神權統治後,而普遍接受的一種人道精
神(humanism)。人道精神又稱普世價值。
「現代」或者「現代性」仍然是學術的熱門研究範圍。不過本書希望從人生
體驗的角度,分析現代人的情感現象,所以不打算詳細討論現代社會各種的特
質。所謂人生體驗的角度,是從人性的一些表現,向後追溯人的存在性相,以
理解我們的情感世界。

(一)輕與重
米蘭.昆德拉在其成名作《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Unbearable of Lightness
of Being)中提問:究竟,什麼樣的特質最符合現代人類境況?是『重』,還是
『輕』?嚴肅要到何處才會讓位給輕?輕又要到何處才會歸莊嚴呢?
現代人並非活在生活的重擔下,而是活在「輕」之中,輕是有種兩腳無法著
地的感覺。「……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最激烈的生命實現的形象。負擔愈沉
重,我們的生命就愈貼近地面,生命也就愈寫實也愈真實。相反的,完全沒有
負擔會讓人的存在變得比空氣還輕,會讓人的存在飛起,遠離地面,遠離人世
的存在,變得只是似真非真,一切動作都變得自由自在,卻又無足輕重。相反,
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亦即離別真實的
生活。他將變得似真非真,自由的選擇變得毫無意義。」
當後現代主義把真理瓦解成相對的,甚麼都可能的時候,昆德拉把輕不著地
指向這時代特有的「無意義」。一個普通人會因為各種因素做出無意義的行為,
可能是因為面子,也可能是因為人情,不得不為之。這些行為在歷史或社會角
度看起來是無意義的,是錯誤的,但他在那一剎那的確需要那樣做。而這些行
為,沒有任何理論和哲學可以解釋。在他的作品裡,不必特地去批判政權,他
的人物身處特定的歷史情境,自然而然就會反映歷史。在無窮無盡的歷史之
「重」之下,我們不能承受的,不能理解的,反而是普通人們日常生活的輕。
*
一百多年前,尼采宣稱「上帝已死」,沒有上帝信仰的現代人將步入虛無。這
種「虛無的危機」就是人類滿足於現狀而不思考自己曾做過些甚麼,還可以做
些甚麼;得過且過,倉促地活著,不斷上網、通電話,這些行為本是極不負責
任的,卻被美其名曰為「自由」。
關鍵在於,現代人所提倡的價值,如自由、平等、道德責任、自我、理性共識
等,實已被人們誤解,人們變得自我瞞騙,自以為是,以唯我中心的方式來評
價事物。獨尊後的自我缺少文化的滋養,人得面對內心的虛無、懷疑、悲觀,
我們似乎討厭偽善、庸俗,卻又須投入潮流之中。這就是本章所說的輕不著地
的感覺。
「輕不著地」滲入生活的各個角落。比如,我們不斷透過智能電話與人傳送訊
息,面書留言,其實大家總是泛泛而為,不斷給予評論;他們爭相議論,不會
讓評論停頓,卻無法領會包容的可貴。
人一旦將語言視為工具,作為互相認同的手段,就不得不把自己所說的東西納
入共同理解的東西中去,不知不覺中就把自己真正探求而想表達的東西掩蓋掉
了,成了閑聊、閑話。

從前,我們以「階級」來定位自己,例如在傳統中國社會中,人們以五倫(君臣、
父子、兄弟、夫婦及朋友)為自己定位,身份的重擔無法推卸,故曰任重道遠。
人倫關係、社會責任本是異常沉重的,各種感覺,諸如痛苦、喜悅、仇恨、感
激,令我們被沉重地壓倒了,它們亦成為生命中以為不可磨滅的傷痕。可是,
米蘭.昆德拉引申尼采的「永劫回歸」說,他認為一次性的人生,因為只在瞬
間存在過,因而就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只要已發生過的某件事不再回歸、不
再發生,這一切就都只成為一段淡薄的回憶,仿彿從沒有發生過,既重而輕,
不在生命中留下一點痕跡,而這正是潮流文化的寫照。
這種「輕得如此的重」的現象,在現實中不斷荒謬地重現。比如日本侵華,九
一八事變,南京大屠殺,段段史實透過影帶、照片及文字重現於現世人的眼前,
那種民族性的憤恨曾經壓在不少人的肩膀上,沉甸甸的。可是,當它變為歷史,
離我們愈遠,這種恥辱感便仿彿會由沉重漸趨輕渺。每到它的紀念日,除了官
方式的追悼與零星的抗議,還有誰會把它刻在心裡?這種可怕的寬恕,是道德
的墜落,卻又是不容置疑的事實;這種輕極其可怕,是叫人不能承受卻又承受
著的輕。
*

人生最豐富、最生動的剎那也許就在那猶豫徘徊的片刻,那是生命中懸而未決
的時刻。這種猶豫絕不表示優柔寡斷,而是在體味人生的豐富性和多種可能性。
那麼,像弗羅斯特和昆德拉這樣的作家之所以與常人不-同,也許就在於他們
面臨岔路的時候,比別人佇足的時間更長,他們生活在對可能性的多重想像中。
這就是存在本身的一個維度,即可能性的維度。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的輕》中透過托馬斯的經歷所貫穿的主題正說
明了「一次性」的含義:「人類生命只有一次,我們不能測定我們的決策孰好
孰壞,原因就是在一個給定的情境中,我們只能作一個決定,我們沒有被賦予
第二次、第三次或第四次生命來比較各種各樣的決斷。」從這個意義上看,文
學史上那個最經典的猶疑,即哈姆雷特的猶疑,可以得到更深刻的解釋:這種
猶疑不僅是其性格所致,更因為在一個給定的情境中,哈姆雷特只能做出一個
抉擇,他必須為自己的最終決斷、即這種一次性的不可挽回的決斷負責。
昆德拉的思考就是:在沒有永劫回歸的世界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麼,人
的存在的意義是甚麼?哈姆雷特著名的獨白“to be or not to be”探討的正是這個問
題,或是現代人可以挽救自己的地方。他給我們的啟示在於,他是以選擇的
「可能性」對抗命運的被給定的一次性。人的生命固然只有一次,但人在各種
關頭面臨的選擇,卻可能具有多重的「可能性」。所以昆德拉把存在看成人的
可能的場所,從而使「可能性」變成理解人的生存與存在的重要維度。沒有
「可能性」這一維度,人就是機械的、別無選擇的,一切都是規定好了的,只
有一條路可走。而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和潛在的可能性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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