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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春。
安素颜穿过操场,沿着回廊一路向校长办公室走去。
正是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微风拂面仍是冰冰凉凉的,枝头的绿芽还无迹可循。除了活跃的学生们,校园里
春意并不浓。此时离上课还有十分钟,操场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
安素颜的毕业实习就将在这里展开。
华宜中学是一所私立高中,也就是人们所谓的贵族学校,有漂亮的校园、整齐的校舍、宽阔的操场、设施完
备的教室、雄厚干练的师资,当然,最多的是出身中产阶级以上的学生。
安素颜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自己来这儿联系实习的,没想到校长很快就通知她表示了同意。今天就是她正
式实习的第一天。
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停下,安素颜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一个礼貌的声音说道。
她轻轻推开门,“校长!”刚叫了一声,发现里面除了校长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学生,背对着门,正在聆听校长训示。
“……,徐振华的事学校会妥善处理,你不要再在里面瞎掺和!你们这一闹,反而把事情越搅越乱。他们两
个就更好,有恃无恐,雷打不散,粘得更紧了!你说说,你在这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陈主任训话居然还敢顶嘴!
把校规校纪置于何处?”校长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孩子啊,真是!在家里如何我是管不了,可这里是学校,就
要收敛一些。若是人人都学你这样,这教导处还要不要?学校还要不要正常教学?同学们还要不要继续升学?你
这件事的影响有多恶劣,你考虑过吗?……”
校长滔滔不绝地训着话,那学生也乖乖地垂头听训。
安素颜自己走到沙发前坐下,等待校长训话完毕。那个学生见她坐下,竟然微侧过低垂的头,冲她一笑!立
即,安素颜楞住,那根本是满不在乎的讽笑!可惜校长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白费口舌,她看向校长,有点悲哀。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你回去写份检讨,要深刻地检讨自己的错误!明天交给我。去吧。”终于,
校长训话完毕。
“校长再见!”学生如蒙大赦一般快速离去。
“哦,安老师,让你久等了。”校长招呼安素颜。
“没关系。”安素颜站起身,来到校长桌前。
林昆鹏校长是个年近不惑的归国博士,曾经留学德国。和绝大多数归国学子回来自办企业不同,强烈的民族
责任感使他选择了基础教育作为自己的毕生事业。回国后,他多方筹集资金,招募人员,夫妻俩千辛万苦终于办
起了这所私立学校。近几年来,华宜中学以其高质量的教学水准日益受到中产阶级以上阶层家长的青睐——毕竟,
私立学校由于种种因素使然,收费是比较高昂的,也只有小康以上家庭的孩子才能上得起。而这,也是林校长最
感无力的地方。
“安老师,”林校长安排着安素颜的工作,“我已经和李老师说好,你就在他的班上实习,是高二(3)班。
李老师的老伴查出得了乳腺癌,目前正在住院,很快要做手术,所以,正好你可以为李老师代课。”
“嗯,好的。”安素颜这才知道,为什么华宜中学接受了她来实习,原来是这个原因。
“哦,对了,”林校长想起刚才的训话,“刚才那个学生就是高二(3)班的,叫程逸兴,平时学习成绩中不
溜,惹是生非第一流,是个令人头疼的角色。”说完,苦笑着摇摇头。
安素颜也微微笑了一下,“看得出来!不知道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闹事?”
“唉,别提了!老问题,早恋!”校长说,“哦,不过早恋的不是他,可是他这次多管闲事,自以为是打抱
不平,顶撞了训话的教导主任。把陈主任气坏了。就像刚才我在讲话,他表面上乖乖的,其实心里毫不在乎。”
原来校长都明白。
“唉,”校长又叹气,“现在的孩子们,真是拿他们没辙,尤其是独生子女们,在家里一个个娇生惯养、颐
指气使的,到我们这儿来寄宿,有的甚至连鞋带都不会系!长此以往,我们培养的孩子怎么去跟别的国家竞
争?”校长感慨万千。
安素颜边听边点头,校长方才觉得一早的气消散了不少。“你去代高二(3)班的课,李老师是他们的班主任,
正好你也就兼任一下班主任,你们都是年轻人,也许比较容易沟通。我们这些老人是不行了。”
安素颜笑着说:“校长你一点也不老啊。”
校长打着哈哈,“老喽,老喽!”

* * *

第二天,当林校长带着安素颜一踏进高二(3)班的教室,教室里立即响起一片喧哗,甚至还有一声响亮的口
哨声。
现在的学生!林校长皱着眉头,使劲挥了挥手,学生们才安静下来。
“这是安老师,来我们班上实习。最近因为李老师家里有事,所以他的化学课暂时由安老师代上,同时她也
代理我们班的班主任。”林校长向学生们介绍,“下面欢迎安老师给我们讲几句话。”说完,他带头鼓起掌。
安素颜红着脸走上讲台,清晰地说:“同学们好!我是安素颜,很高兴认识同学们。嗯,我不太会讲话……
我希望在以后这两个月中,能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探讨,大家在一起能相处愉快。另外,欢迎同学们给我多提意见,
如果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请同学们多多指教!”说完还轻轻鞠了一个躬。
“哗!”教室里又开了锅。有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小声说:“指教就不必了,漂亮就行了!”同学们又是一
阵喧笑。
安素颜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出声的是最后排一个痞痞的长发男生。尽管校方三令五申不准学生留长发,可有
些学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给你剪个将将卡边的长度,让你左右挑不着他的刺。就是因为这样,这个男
生在一屋子短发男孩中间,显得格外地刺眼。此刻,见安素颜看他,他更是得意地丢给她一个挑衅的笑容。安素
颜心中不禁大摇其头,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小痞子。而在这个小痞子旁边、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正冷眼淡
然看笑话的男生,就是那个程逸兴。
“好了!好了!安静!安静!”林校长又在挥手,“现在是上课时间!下面就请安老师给同学们上课。”他
向安素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走出了教室。
“哦!”教室里发出如释重负的嘘声。
安素颜笑了笑,扬手示意同学们安静,朗声说道:“同学们请坐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要讨论
的是化学平衡的移动。首先,我们来明确有关化学平衡的几个基本概念……”

* * *

上台讲课自然是难不倒自诩才女的安素颜。
虽然学的是理科,但是她自负的强项却是文史。一直以来,读书是她最大的喜好,平日有闲,总是一书在手。
不过,除了应考之外,她很少看学习方面的书,她看得最多的不是诗词,就是小说,而她的最爱却是童话——从
安徒生到叶永烈,一览无余。一直到上了高中开始寄宿,才因为没有了童话来源而终止。
中学时代,父母管制,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杂书,到了大学,远离父母,她就越发变本加厉。大学近四年来,
她竟从来没有去教学楼上过一次晚自习!每每宿舍人去楼空,就只有她在床上抱书猛攻——遗憾的是,攻的是杂
书而不是专业!但凡小说类的名著、武侠、言情,甚至枯燥乏味透顶的历史传记、神秘现象研究等等,无所不读。
而每到考试之前一个星期,她就会暂时“改邪归正”,留在安静的宿舍对着笔记、作业认真地复习。然后临到考
试时,同学们慌慌张张早早地去考场占座位,而她却从从容容地进入考场,就在谁也不愿占的头排位子上随便坐
下,取出一两支笔和计算器,等待发卷。考试的结果令人吃惊,她虽不至于每次都是第一、第二,可总在前十名
之内,最不济的(比如政治)也能混到中游。这种成绩着实令人妒忌,而她分明学习并不用功!
其实,她并不认为她聪明,她只不过是有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罢了。这方法包括:心无旁笃地听课,善抓重
点地记录笔记,以及她称之为“三段式”的复习方略。她记录笔记的整洁周详是一致公认的,她也大方地借给同
学去抄。其实这也是她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她笃信“好记忆不如烂笔头”,记录同记录的当时是同等重要的。
可是,她并不擅长鼓吹煽动,所以并没有什么人向她来取经;敷衍问过的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也不擅长交际,
她什么干部都不是,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童话世界中,悠然忘返。所以评奖学金时,尽管她学习成绩很好,
但总是评不到前面去。她也不计较,有则有之,没有也不会去争。
至于她为什么选择了学理科?多少带了些赌气的性质。父母师长都认为:女孩子么,死记硬背最拿手,逻辑
分析、空间想象之类的是男孩们的强项,所以,女孩子应该学文科。她却偏不信这个邪。结果证明她学得还不错。
尤其是作为师资的师范生,给学生讲课,光有满腹学问倒不出来是没用的,这时候文科修炼的工夫就决定了授课
的水准。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个人认为文科学问只适合修身养性,作为谋生的工具还是理工专业更为实际。
她本想去学工科,奈何到底才智不济,“清华”毕竟不是人人可欲的。阴差阳错之下,她成了师范生。
华宜中学高二(3)班的同学们,显然并没有料到这个留着清汤挂面头的美女老师,居然并非虚有其表,令他
们对那句普遍的口号——美女无脑——感到严重质疑。这个中等身材、显得娇小玲珑的安素颜,不仅讲得一口纯
正如播音员的普通话,而且授课内容安排得井井有条、轻重分明。在讲课之中,偶尔还会来上那么一句文绉绉的
诗文,同学们初时还觉得突兀,从没有想到过化学跟诗词竟会有所瓜葛,但笑过之后,细一琢磨,也还算贴切,
严肃的化学课竟然变得妙趣横生起来。
情况反映到林校长处,校长终于松了口气,校长太太——也就是教务主任齐淑芳一直在担心,这个美貌的女
孩能带得了高中的课吗?现实的成见就是:大凡美丽的女孩,总是中看不中用的。现在有了安素颜这么个反例,
相信以后能多多招聘一些美丽的女老师,让美丽的校园更加锦上添花,也算得是华宜一景嘛。否则,光围绕着升
学率啦、学生素质啦、教学水平之类的打转,聘来的都是一些名牌学校的退休教师、特级教师这些中年或中年以
上的教师,让本应是青春洋溢的校园显得萧条不少。
安素颜合上教案,宣布下课。
“安老师,”班长朱李争走上来,“今天下午的班会,你会来吗?”
“当然会来。”安素颜微笑着说,“我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不是吗?”
“嗯,”朱李争迟疑了一下,“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早恋问题,这个……”
安素颜笑开来,“你们放心,我会作为听众认真听取同学们观点的,同学们可以畅所欲言。不过,最后由我
来作总结陈词,可以吗?”
朱李争虽也想到安老师可能不会像李老师那样全面主导班会讨论,但没想到她居然只要求作最后发言,甚至
对他们的讨论主题一点异议也没有,真有点喜出望外。“当然可以!”他说,“欢迎安老师作最后总结。”

* * *

下午的班会上,安素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饶有兴味地倾听同学们热烈的讨论。
华宜的学风开放,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当然,这“畅所欲言”也是有前提的了,包括不能鼓吹一些反动言
论、不能对师长不敬等等,至于其他不违规的言论管制就宽松得多。尽管如此,高二(3)班在原班主任李老师的
主持下,班会的气氛总是保守派的一言堂,学生们即使有不同见解,也是不会说的。而今天,这个代理班主任根
本就是完全放手,同学们得以真正畅所欲言。
安素颜静静地听着,关于本次班会的讨论主题——早恋,学生们争论激烈。保守派坚持正统的、师长所持的
观点,认为早恋一概应以摒弃,年轻学生就应该以学业为重。另一派当然就是激进派,认为学校家长根本是危言
耸听,不该把早恋当成洪水猛兽来遏制。还有一大部分属于温和派,态度模棱两可,既同意这边,也同意那边。
班长朱李争是保守派的代表——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是班长的原因吧;而那个痞痞的长发男生——徐振华就是
激进派的代表——那当然,他根本就在身体力行他的主张嘛;至于温和派,由于人数众多,倒看不出谁为代表,
不过看起来学习委员彭远是持此观点的。
全班争论得几度进入高潮,朱李争对于调解纠纷很有一套,大概也是多年来当班干部积累的经验。而面对如
许热烈的气氛,有一个人却一直坐在最后冷眼旁观,一语不发。安素颜向他那儿看过去,他嘴角又带上了一抹微
微笑意,似乎是好意的笑,但安素颜总觉得那是在嘲弄。
感觉到她在看他,他偏过头来,冲她一笑,俨然就是那日在校长办公室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安素颜又愣在
了当场。这个程逸兴!似乎天下事都与他无关,那么冷淡,冷淡到几乎冷漠的程度。他总是以一种嘲弄的姿态睥
睨着周围的人——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她很快转回头,再不看他。
终于,激烈的讨论由于时间关系被朱李争打断:
“我们这次的班会讨论很成功,但由于时间关系,今天就讨论到这里。”朱李争看向安素颜,“下面的时间,
请我们的代理班主任安老师作总结陈词。”说完,他首先鼓掌欢迎。
安素颜微笑着走上讲台,微笑着等待同学们安静下来,然后开始她的总结陈词:
“同学们今天的讨论各抒己见,气氛非常活跃。从中我体会最深的就是:我们每一位同学,都完全有自己独
立的见解和主张,有的同学见解独到,阐述观点鞭辟入里,让我这个实习老师也觉得自愧不如,所以,大人们普
遍认为我们同学还是‘孩子’的观点,我觉得多少是有失偏颇的。……”
“对!”同学们欢呼着打断她。
等大家都安静下来,安素颜又说道:“但是作为长辈,他们经历的沧桑毕竟比我们多得多,一旦他们的观点
与我们发生冲突,我们也要有所顾忌,最好采取不会激化矛盾的婉转做法,给予长辈必要的尊重。直来直去的硬
硬相碰是不可取的,我们知道,刚性碰撞的结果就是强力反弹,对不对?那样并不是解决之道。同学们同意
吗?”
“同意!”同学们异口同声。
安素颜扫了一眼程逸兴的方向,他仍然挑着嘴角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似乎饶有兴味地在看笑话。安素颜
刻意地忽略他的讽笑,接着说:
“下面,我就同学们今天讨论的主题,作一下小结。”她准确地总结了刚才三派的观点,然后说:“同学们
所持观点,以温和派人数最多,说明同学们都充分认识到关于早恋问题的个中利弊,这是非常可喜的现象,有了
理智的保障,我们才不至于为各种形形色色的诱惑所吸引。所以,我认为教育启迪智慧的这个‘智慧’二字,实
在是教育的最根本所在,正是它让我们逐步学会用智慧之心,而不是童稚之眼去看待我们所处的世情人生。
回过头来,再来看我们讨论的主题——关于早恋的问题,我不妨也在这里发表一下我的看法:首先,我觉得
早恋的这个‘早’字,用得不是很贴切。现在的大学校园中,恋爱现象非常普遍,有的是从一进大学校门就成双
作对的,为什么偏偏在中学就被称为‘早’恋?而从高中到大学入学年龄相差不过一两岁而已嘛。这是其一。其
二就是:我认为,注意以下言论纯属个人观点,……”
同学们闻言都笑起来,等笑声稍停,她解释说:“同学们应该参考各方意见综合成为自己的观点,我也只是
提供我的一家之言,并不能代表专家意见。我的第二点是:只要是纯洁美好的感情,重要的是相互唯一的生死相
许,而从几岁开始并不重要……”
“哇!”同学们实在没料到竟有老师会发表这种几近“荒谬”的言论,同学们自己讨论时都不敢说“从几岁
开始并不重要”!一时之间对这个年轻老师的大胆都感到惊佩不已。
安素颜笑着举手示意同学们安静,声明道:“同学们请注意!我的观点是有前提的,前提是:‘纯洁美好’
和‘相互唯一’,其他情况一概不在此列!”
同学们又笑开来。
安素颜继续说:“我认为,青梅竹马的缘分不是人人能有的,可惜的是大多数的人们都难以理解其中大义,
因此武断地认为:少小不识情滋味。而我想世间必有少年老成者,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决定。青梅竹马、两小
无猜表现在哪里?表现在根本无需言语,早在举手投足、回眸凝睇之间已然心心相印,其中似有若无的情意缠绕,
在外人眼中丝毫不落痕迹,而各自心中早已情浓如酒。那种只在对方心中发酵的甜美,自然是早已没有半点第三
者可以插足的罅隙了。最可贵的,是无人能够替代的从小到大的历史,双方早已互融其中,无法分割了——这种
感觉实在太美好!不过很遗憾的是,我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她诗意的描述,简直让同学们后悔自己竟然没有过青梅竹马的故事,窃窃私语之外都竖着耳朵继续听,不知
她还有多少惊人之语。
“青梅竹马如此美好,但是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无缘碰到,世界上的事物都不会有‘完美’的状态存在,得
与失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方得方失嘛——你在得到的同时,也正在失去。我们大可不必为此感慨。”
同学们在底下的私语越来越热烈,今天的班会真是石破天惊啊,不仅同学们自己一抒胸臆,这在李老师当政
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没想到的是,这个代理班主任,竟然有比同学们还要惊人的想法。
朱李争站起来维持会场纪律,“同学们,安静!让安老师把话说完。”
同学们终于安静下来,继续听安老师发表高论:“我的第三点是:血气方刚、青春妙龄的爱恋也不可概而论
之。若是相互督促、相互帮助,用理智驾驭情感,那么为什么不乐观其成呢?但反之,沉溺情爱、学业废弛、成
绩滑坡,甚至造成严重的局面,影响到身心健康,就有违美好的初衷了。所以说,一切的一切,重点在于理智,
而最难的也是有理智同行。如果你对自己的理智没有足够自信的话,对于恋爱问题,最好还是退避三尺。即使你
免不了有一些朦胧的感觉,你把这份美好原样封存,不去动它,那么多少年后,它仍会是同原来一样美好的回忆;
而你若急于采撷,美好终究只能停驻短暂的一段,更可怕的是凋残的衰败可能会使你伤心欲绝。所以,你如何选
择呢?是辉煌的一瞬,还是隽永的一生?”
安素颜以一句诗意的问话结束了她的演讲,同学们热烈鼓掌。
这次的班会,整整开了一个下午,大家连下课的铃声都没有听到。

* * *

高二(3)班的热闹班会,虽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但在华宜中学也产生了巨大反响,自然会传到林校长的耳
朵里。
很多老师对这大胆发表“谬论”的实习老师颇有微词,说她煽动学生搞早恋,把个班会当成个人反动言论的
基地,实在是大大有害于华宜清谨的学风,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个别人别有用心地攻击起她的个人作风来——事
情一旦涉及到“作风问题”,性质就严重百倍不止了!而教导主任陈老师、教务主任齐老师正是这一派的中坚。
当然也有温和的一小派,认为安素颜的言论虽然有些出格,但是她强调的是“理智驾驭情感”,这一点是正
确的。这一派以年轻新进的老师居多。但是和保守派比起来,显然势单力薄。
所以,安素颜被召到校长办公室谈话,接受教导主任、教务主任以及校长的三堂会审。会审的结果是,撤销
了安素颜的代理班主任,改派教导主任陈老师暂代,安素颜完成一个半月的实习期后就请尽快走人。
本来,林校长在得知安素颜授课质量颇高后,曾打算等她毕业聘来华宜任教,但现在发生了这一事件,这个
打算也就不了了之了。
对于校方的决定,安素颜坦然接受了。她心里并不认为自己犯了多大错误,只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嘛。当然,
她也认识到,身为教育者,还是应该保守为上,有些话自己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是不能对被教育者——学生轻
易说出口的,尽管高中的学生们已经有足够的分辨是非的能力。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安分守己地讲好每一堂课,也尽量少与班级接触——因为陈老师正告过她,不准她再
污染高二(3)班孩子们纯洁的心灵。
对于毕业之后的去向,她其实已不用担心,硕士研究生的考试成绩就快要下来了,而她对于自己颇有自信。
其实当时考研,也算得是临时起意。在三年级的专业课上,总有老师动员学生们考研,本来班中并没有几个想考
的,经过老师们的动员,竟然涌现出一大批报名者。而她,也是这其中之一。她知道自己进入考研状态太晚,所
以也没敢报考一流的学校,反正,按她的话说,什么文凭不是文凭呢?都是国家承认学历的硕士,就算在大都市
有所差别,到了其他地方应该不至于无人问津。
下了课,安素颜走在教学楼之间的长廊上。
“安老师!”一个年轻的声音远远地叫道。
安素颜闻声望去,是赵利民,体育组的“白马王子”。
“哦,赵老师。”她朝他的方向点头示意,仍是脚步不停。
这个赵利民,自从在全体员工大会上认识她以后,毫不掩饰对她的兴趣,总是借故跑来化学组聊天,跟她套
近乎,明示暗示地表示对她有意。可是,尽管她不否认他确实长得还不错——不然也得不到那“白马王子”的称
号——但他明显地离她理想中的对象相差太远。不是她歧视搞体育的,而是有很多像赵利民这样从事体育工作的
人,确实在文化素质方面有所欠缺。如果连日常谈话都听不懂她的语言,那么可想而知,和他谈恋爱会是怎样的
费劲!反正她安素颜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这种挑战的。所以,对于赵利民的频繁示好,她是能躲则躲,能推则
推,佯作不知,实在躲不掉了,一定要拉上一两个同事同行。可是,这赵利民也不知是实在迟钝,还是百折不挠,
却就是放她不过。
现在,看见他离她越来越近,她不禁在心中哀叹,今天又不知道该怎样打发他了。
不多时,赵利民已经来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安老师,我这里有两张迪厅优惠券,今晚我们一起去吧。”赵利民热切地说。
“对不起,我今晚有事。”她立即拒绝。她从来不去任何娱乐场所,什么歌厅、舞厅、酒吧,一概被她归类
为“有色交易站”,从不涉足。即使是学校的舞厅,她也从来不去。而这个赵利民显然连她的这点好恶都没打听
清楚,还谈什么追求她?
“你又没有男朋友,会有什么事?”赵利民说。
安素颜心中叹息。关于她还没有男朋友这件事,早在她初来时就被那些好心的大爷、大妈们打听尽尽,介绍
对象的事也时有发生,都被她以高得吓人的所谓“择偶标准”拒绝了。其实她心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
“标准”,只不过总被这些琐事烦扰,顺口胡诌了一通,大家还都信以为真了。
可是,就算没有男朋友,也不等于就要接受你赵利民做男朋友!安素颜心想。但又不能这么说,只好说:
“我不喜欢去迪厅那种地方,也根本不会跳舞,不管是一步还是两步,狐步还是猫步!”
赵利民笑出声来,“你就这点最可爱,连拒绝都让人笑得出来。”
他还知道是拒绝!安素颜不禁想朝天翻眼。
“你不要老待在家里看书,应该适当地活动活动,经常不动是不健康的。就去跳跳舞有什么不好?你总要有
第一次嘛。这样,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赵利民也不征求她同意,自作主张就要定下今晚的约会。
“不行!”她坚定地说,“我不去。你请别人去吧。对了,李丽华喜欢跳舞,你去找她好了。”
李丽华是外语组老师,对赵利民颇为有意。赵利民在见到安素颜之前,曾与李丽华过从甚密,只差最后表白
那一层纱,可是,这最后的一步被安素颜的到来给破坏了,李丽华一口闷气堵在心间,好不难受。安素颜怀疑那
所谓的“作风问题”,就是她说出来的,可是没有证据,又不能胡乱指证。
“她喜欢慢步舞,迪厅她不会去的。”赵利民很了解李丽华。
“那么我更不会去。对不起,我要走了。”安素颜急了起来,说完就要从他身侧过去。
赵利民伸手想拦她,说来也巧,“砰!”的一声,一颗篮球这时不偏不倚地正中他的胸膛,撞得他猛退了一
大步。而安素颜就趁这个空当,越过他扬长而去了。
“对不起!哎呀,是赵老师,对不起,对不起!”跑过来捡球的男生连声道歉。
“算了,没关系!”赵利民气闷地拍着胸前的灰土,懊恼着又让安素颜给跑了。抬头看向阻碍他好事的学生,
认出来了,“又是你!唉!你这个麻烦精!”
此麻烦精不是别人,正是程逸兴!

* * *

很快的,安素颜一个半月的实习期满了。
最后一天下午,她在校长办公室领取了实习鉴定,与校长、教导主任、教务主任等主要领导简单告别之后,
回到化学组办公室里整理她的东西。对学生们,她没有透露关于她何时离开的消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虽
然以后不会再来,但是这里毕竟只是待了一个半月的地方,她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随遇而安已经是她的习惯,她的自嘲是她就犹如一棵卷柏草,从小就在不同的城镇之间流浪。由于父母工作
地点的频繁更动,她视转学为家常便饭,对于任何一个地方,她都是一个外来之人。她不太合群,那是必然的,
因为总是在她的心态好不容易调适之后,又要转换到另一个新的地方。
蓦地,桌上一抹鲜艳的红色吸引了她的注意,移开乱堆在一起的一叠书本,她发现那红色原来是夹在一张卡
片里的玫瑰花。
卡片?玫瑰花?是给她的吗?还是别人的?
她迟疑地拿起那卡片,有些心虚地打开,卡片上是几行优雅的钢笔字:

闻道有先后,相知无长幼。
故人莫相猜,此情可相待。
安:记住!你已经被定下了!

哦!天哪!安素颜朝天翻翻眼,这是谁跟她开的玩笑?!——既然抬头称呼“安”,那么应该就是给她的了。

会是谁这么无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什么叫“被定下了”?她又不是商品!再说,她有那么低值吗?凭
一枝玫瑰花就想“定下”她?他以为他是谁?秦始皇还是汉武帝?——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是她什么时候
说过的话吗?
她在脑海里使劲回想,终于想起在那次高二(3)班的班会上,这是她对那个冷傲得不可一世的程逸兴的评价。
难道会是他?——不!不可能!他才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而已,就算他再早熟,也不可能对她这个大他一大
截的老师产生兴趣。再说,他们根本连正面交谈都不曾有过,他怎么会对她感兴趣?据她所知,有不少女孩子对
他芳心暗许,明里暗里向他示好,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是禁不住诱惑,虽然在校园里不曾见他身边有过什么
过从较密的女孩,但谁知道他在校外如何?何况,听说他的家境非常富裕。
那么会是谁呢?是不是赵利民?很有可能!那个赵利民总是自以为是地故弄玄虚,以图引起她特别的关注。
甚至有一次,她来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有一个彩带包装,由于赵利民说要送给她一个小礼物,她毫无防备地打开,
“嘭”的一下,喷了她一脸白灰!把她气得七窍生烟。这么幼稚的玩笑,那赵利民也想得出来,还会有什么无聊
把戏他玩不出来的?
既然认定是赵利民,她毫不迟疑地就把那卡片连带玫瑰花扔到了垃圾桶里。
安素颜提着她的小包走出了华宜中学的大门,再回头看向大门,跟它告别。
“诶,是安老师!”正有几个学生从校门里出来,“安老师,下班了?”
安素颜辨认了一下,原来是高二(3)班的几个男生。
“嗯,下班了。怎么?你们又不上自习了?”她好笑地问这几个明显是逃学的男生。
“嗨!那鸟自习上不上还不一样!”徐振华满不在乎地回答。
“安老师,你不是住在学校里的吗?”彭远居然也在逃学之列。不过,这些已经跟她没关系了,何况即使彭
远逃学,他也一样能拿第一,这就够了。
“哦,我回师大有事。”她敷衍着。
“来,我帮你拎包。”彭远伸出手,等着接过她的小包。
华宜中学离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还有一段距离。而男孩们一路跟着她,似乎没有先走的意思。走在这些个子都
比她高大的学生们中间,压迫感十足,她觉得很不习惯。
“呃,你们有事的话,就请先走好了。”她终于开口赶人。
“哦,我们没事。”彭远说。
“诶,安老师,你的男朋友怎么不来接你一下?”徐振华问。
“我的男朋友还暂时出缺。”她笑着说。
“哇!”男生们一阵喧哗。痞痞的徐振华又不正经起来,“那这个护花使者的位置暂时非我莫属了!”说着
就要过来拉安素颜的手臂。
安素颜急闪,不想躲过了徐振华的狼爪,却撞到了后面一个人身上,那人赶忙出手稳住了她的双肩。她回头
一看,却是程逸兴!
“哇!”徐振华叫起来,“老程你怎么抢我的位子!”
程逸兴放开安素颜,猛擂了徐振华一拳,“你他妈少不正经!”
徐振华捧心怪叫,“什么嘛!假正经!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唔!”以下的话,被程逸兴一记老拳打跑。

安素颜看着他们打闹,奇异地发现程逸兴的脸上竟然有一层红晕。她笑着劝说:“你们别闹了。我说徐振华
呀,你起码晚生十年。”
“十年算什么?我那小妈,比我大不了几岁。”徐振华说,“安老师,你到底想找怎样的男朋友?我们都知
道赵老师对你有意思,可是你对他显然没有一点意思。听说是你列了一系列‘择偶标准’,而赵老师显然是不合
格了。”
其他的几个男生大概也想问类似的话,所以此时都满脸好奇地看着她。
她只好招认:“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标准’,那些都是我瞎掰的。不过我承认我很挑剔就是了。至于这男
朋友嘛,主要得看感觉,感觉不对,就发展不下去。”
“什么感觉?能不能说具体点?”徐振华这时候表现出十分的好学不倦。
安素颜看着他直摇头,他如果能在学习上也如此,也不至于每回考试倒数第一。
“哎呀,安老师,我好不容易这么潜心学问,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徐振华说。
他这叫“潜心学问”?安素颜无奈地说:“我也说不清,我脑子里从没有形成过一个清晰的影像,也不是影
视明星能概括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会是你这种不学无术的样子!”
“那难道是像林校长那样学富五车的样子吗?”
“也不尽然。哎呀,我真的说不清啦。”她被问得不好意思起来。
学生们放过了她,彭远又问:“安老师,你毕业会分到华宜来吗?”
“你想我还能来吗?”她反问回去。
同学们想起那场班会风波,已经有了答案。
走到车站,安素颜向男生们说再见,上车离去。在车上回头,看见那几个男生还站在车站上,不知在说些什
么。
这就是她的毕业实习。

第二章

夏。
安素颜走在林荫路上,准备去电信局打电话回家。本来到处都有电话亭,可是,她觉得路旁街边的位置太嘈
杂,宁愿多走几步路去离校不远的电信局。电信局里有空调,电话机也没有人等候,环境又很安静,是打电话最
理想的场所。
路上行人并不多,而行人也以京华工大的学生为多,她就是其中一个,她现在是研究生二年级。
暑假过完,夏天渐近尾声,树木仍然枝叶繁茂,虽然已过了最热的时节,可是阳光直射地面,也让人觉得暑
气蒸腾。她觉得有些微头晕。
“小姐,给我玩玩吧!”一个模糊混浊的声音响起。
安素颜抬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挡住了她的去路,而且,她朝他身上看去,发现他的手一直在身前,
正举着一个东西,那是——哦!天哪!那分明是……她的神智仿佛这时候才回笼,脸上蓦地火热。她万没想到,
光天化日,大路昭昭,竟然会碰上一个暴露狂!
退后一步,她沉声说:“走开!”有些发颤的声音暴露了她的紧张。
那男人淫笑着,不但不走开,反而更向她逼近一步,重复着那句恶心的话。
安素颜返身想跑,可是那流氓更快地又转到她前面,手仍是不停地在自己身上做着下流的动作。安素颜恶心
欲吐,嗓子哽咽说不出话,脚下连连后退。而那流氓似乎也不急于更进一步,只是不停地挡住她向她“献宝”。
正僵持间,一阵旋风刮过来,然后安素颜被搂进了一个高大清爽的怀抱,只听见头顶上传来厉声的叱喝:
“滚!”她到这时才真正发起抖来。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来人轻拍了几下她的背,安慰着她。
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安素颜终于平复,抬起头看向来人,感觉那剑眉朗目的清秀容颜似曾相识,“嗯?”她
疑惑地问,“我好像见过你?”
“是吗?”那人好笑地反问,“你确定吗?有很多女孩子都这么说。”
“你!”安素颜被他明显的嘲弄噎住,正想出口反讽,可又一想,刚才可是多亏了他替她赶跑了流氓,于是
按下火气说:“也许是我记错了。刚才真的多谢你了!”
“你没事就好。以后走路多留意一下周围,不要老是低着头只顾朝前走,连危险来了都没有意识。”那人说
完这些话,就转身朝马路跑去,路的那边正有几个男生在等着他。
什么嘛!就算帮她赶跑了流氓,也不能批评她“老是”如何怎样啊!他以为他是谁?
哦!她脑中电光一闪,想起他是谁了——他是程逸兴!
他怎么会在这儿?

* * *

“师姐,方老师找,他在研究室等你。”
刚跨进化学楼的大门,安素颜就听见来熙和的声音。
来熙和又露着他的小虎牙,笑眯眯的来到她面前,故作神秘地说:“喂,我说师姐,你说方老师为什么这么
执著非等到你不可?有什么事情让我传达一下不可以吗?”
安素颜笑着离开他两步,“这不正说明你来大少的信誉确实有问题嘛,还要问!”
“喔!”来熙和无奈地仰天叹气,“师姐你对我总是这么冷酷无情!”
“好了!”安素颜说,“你这大忙人怎么有空到研究室来?今天没课吗?还是你又逃课?”
“当然有课,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来熙和拉近两人的距离,“师姐,怎么样,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看场
大片吧。”
“这就是你所谓重要的事?”安素颜嘲笑他,“真不知道你这研究生入学考试是怎么及格的!”
“哎呀,师姐你又来了!我向你保证,入学考试我可是的的确确、货真价实地上线及格了。”他举着右手作
发誓状,一路跟着她上楼,“师姐,你年纪轻轻的正是青春好时候,别成天埋没在实验室里,红颜易老哦!你看
我,白日纵酒、青春放歌,这才是享受生活!这研究生嘛,也就是入学考试难一点,考上了就完事大吉了,别那
么认真!”
安素颜侧头看了他一眼,“不管认不认真的,我自己高兴就好,就像你,你愿意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
“喂喂喂!什么叫花天酒地?你别把我说成花花公子啊!”来熙和急了,“诋毁我清纯的名誉!”
“清纯?那是你三岁时的事吧?”安素颜好笑地说,“全京华谁不知道你来大少少年英俊、风流倜傥,你早
就花名在外了,还需要我来诋毁?再说,刚才是你自己说的:白日纵酒、青春放歌,不是花天酒地是什么?”
“唉!用词失误,用词失误!”来熙和拍着脑门懊恼,“本想在你这显摆一下我也是饱读诗书的,没想到,
唉!不提了。师姐,我过去的那些糗事,你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那时候我年少轻狂,人总不能一辈子不犯错是
不是?现在只要你师姐一句话,我保证痛改前非,弃恶向善,做个实实在在的好男人!”
“老弟!”安素颜语重心长地说,“做好人要自己发自内心,没有谁会‘要’你去做的。”
研究室到了,安素颜推门走了进去。
方弘治从书案边侧转身来,“小安,来了!”
“嗯,方老师,你找我?”安素颜问。
“对。是这样,按计划这学期你有一门教学实践成绩,关于这个环节我已经跟系里商量过了,今天来就是为
这个。”方弘治说。方弘治是安素颜的第二导师,一导老迈年高,只是挂名而已。不过,这两个导师有一个共同
点就是:都以治学严谨著称京华。
“哦,那给我安排的是什么课?”安素颜套上白大褂,走到写字台前,在方弘治身边站定。
“是环境工程专业一年级的无机化学实验。”方弘治推过来一本讲义,“这是课本,你先备备课,实验准备
工作由无机实验室的张老师负责,我已经跟她打了招呼,我建议你每次都去,就算帮帮忙也好。学生们进实验室
之前,你给他们讲解一下注意事项就可以了。”
方弘治每次要求学生用的都是“我建议你”如何如何,实际上是你最好按他的“建议”去做,因为不仅他会
亲自去查问你是否做了,而且他要求的报告也是具体而详细,没有做过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安素颜一直是乖乖牌
的好学生,这点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低她一级的来熙和就觉得苦不堪言,连连哀叹选错了导师。
“嗯,好的,我会去无机实验室参与准备工作的。”安素颜应承道。
“嗯。”方弘治点头表示满意,“关于教学实践的报告你应该没有问题。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你论文的
开题。这个学期的课并不紧张,我的建议是,你最好有空就到图书馆开始查查资料,早些开始总是比晚了好,能
争取更多的实验时间,安排起来也主动得多……”

* * *
安素颜跨出化学楼的时候,已是黄昏向晚的薄暮时分,清爽的小风徐徐吹拂着,有些微的凉意。北方的九、
十月天,暑气消退得很快,昼夜温差逐渐拉大,每经一霎雨,寒意就加深一层。
安素颜不紧不慢地走着,路上还有疏疏落落的去上晚自习的学生,侧首望去,高大的教学主楼内一片灯火辉
煌,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是晚自习上座的高峰了。不过她喜欢的,是此时校园中的这份安详与恬静,没有清晨那
样步履匆匆的急促,没有黄昏那样嘈杂喧嚣的扰攘,在温柔的夜色掩映下,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显得悠闲而
从容,全没有了白日昭彰时的咄咄逼人。
她还没有吃晚饭。自从这学期拿到了研究室的钥匙,她就没怎么按时回去吃过饭。比起本科时候,时间显得
充裕,作息的安排也自由得多。研究生的一年级,上的是基础理论课,作息还和本科时差不多,女同学们一般都
是同宿舍的结伴出入。那时,她的宿舍住了四个人,不过现在实际剩下的长住人员只有她一个。闻婧搬去了南面
朝阳的宿舍,她早就瞅准了那边一个毕业生的床位,上学期末就搬了过去;王立则是在职读研,家就在本市,功
课不紧张时就经常回家,只占了那么一个空床位;左毓敏呢,她的男朋友邓军上学期毕业留校了,他们的关系也
正式定了下来。邓军分到一间宿舍,左毓敏便时不时往他那儿跑,两人的关系也就如火如荼地顺利向着如胶似漆
的方向发展。
安素颜在食堂的小炒部简单地吃完饭,才向公寓走去。公寓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几个种植着灌木、芍药、
剑兰等的花坛,层次倒也错落有致,花坛里那些剑兰都有着蓬勃而坚硬的丛丛长叶,悬挂着层层花铃的花枝从叶
丛中高高地挺伸而出,成为天然的隔断,将小径的回环转弯隐藏了起来。
安素颜信步踏上了横穿花坛通到公寓大门的捷径。
“……你放开我!”一声低低的、熟悉的女声令安素颜一愣。
“你他妈给我老实点!”紧接着,是一声带着威胁味道的低沉男声。
安素颜吓了一跳,蓦然觉得心口怦怦鹿撞起来,脑海里顿时闪过可怕的想象。怎么办?今夏真的很不太平!
她本能地攥紧了手袋。
花丛那边的低声纠葛仍在继续,但那女子并没有拼命挣扎的迹象,而且,那熟悉的女声仿佛就是……是闻婧?
怎么回事?安素颜立定身形静听。
“……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可!你和那个小崔到底是怎么回事?”男声不悦地低问。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闻婧不以为然地说。
“你别想那么容易就甩掉我!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捏死你!”
“你!讨厌啦!”闻婧仍是那一贯的莺语娇声。
哦——原来是情侣间的争风吃醋。“捏死你”?那是怎么个死法?闻婧又不是小猫鱼。安素颜莞尔一笑,轻
快地迈开步伐离去。
上了楼,安素颜在楼道里就看见左毓敏正向门外探头探脑,看见她,不禁高兴地叫道:“哎呀,你总算回来
了!”
“怎么了?有什么好事急着同我分享吗?”安素颜笑问。左毓敏一向喜怒皆形于色,有时未免显得咋咋乎乎
的。
“正是!”左毓敏对忙着收拾书本笔记的安素颜说,“正有一个好消息要同你‘分享’。”
“是吗?”安素颜微笑着,并不急着问,因为左毓敏终究会藏不住。
左毓敏过去拉着门锁,说:“十分不幸!我们的门锁再也锁不上了。害得我一直没敢出门。”
安素颜走了过去,左毓敏跨出门去带上,然后着力一推,门就开了,她说:“我想可能中午的时候就没锁上,
刚才我回来时,还以为你在呢,结果你没有,我吓一大跳。你看,我试好几次了,都这样。不过我刚才检查了一
遍,我们抽屉和衣柜的锁都还完好。”
“这把锁是一直不太好使。”安素颜肯定着,一面试着门锁。研究生公寓其实是一栋老式的旧楼,刚入学时,
有一阵子这把锁涩得打不开、关不上,安素颜试着往锁芯里灌了一堆铅笔灰,于是又能用了。上个学期时,这把
锁又把主人反锁在外,不过闻婧很快找来了男生,鼓捣了一阵不得要领后,就卸下了门上小窗的玻璃,翻进房内
接着鼓捣才得以解决。基本上,学校对研究生公寓的管理是十分宽放的,床位不紧张,也没有门禁、熄灯时间的
限制,正因为如此,宿舍房管方面的维修问题,就得自己去找有关部门解决,而治安方面就只好自己看得牢点儿,
虽然财物失窃事件的比率并不高——因为一层楼上总会有留在宿舍的人,不时在楼道走动——但失窃了毕竟令人
难以释怀。王立上学期就曾在一个星期天,大伙儿都不在的时候,只一转眼的工夫,去了一趟水房回来,放在桌
上的钱包就被盗了,好在其中只有五十余元,但糟糕的是一起失窃的证件,害得她没少跑路,唉声叹气了好一阵
子。
“这可怎么办?”左毓敏说,“邓军那儿还等我过去吃饭呢。”
安素颜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我不出门。不过今天看来是只能这么着了。这样吧,明
天你回来看着门,我去找管理处,这把锁必须得换了。”
第二天上午,她们都没有去上课,安素颜一早就去了邻近的男生三公寓,问明主管的关老师今天在一公寓值
班,于是找去一公寓,不巧关老师出去了,于是安素颜只好坐等他回来。关老师回来后问明情况,打电话找来师
傅,教带上工具随安素颜到宿舍修理,摆弄了一阵子,师傅回复说确实不能修,卸下旧锁,又折回一公寓,安素
颜就赔偿与否的问题与关老师颇费了一番口舌解释说明之后,关老师才终于开出领条,教人到库房去取来一副新
锁,由那师傅带去研究生公寓安装。
安素颜签完字,走出一公寓大门时,已有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放学归来,三五成群地说笑着。忽然,她似乎瞥
见人群中一个颀长的身影有几分熟悉,禁不住向那人多看了一眼,却霎时愣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转回了头——
那个人,她认识,是程逸兴。这么说,他是工大今年的新生了?怪不得在校园附近遇到他!可是,以他那勉勉强
强算中不溜的成绩能考上京华工大吗?又一想,真是多管闲事,他考上考不上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快速步下台阶,
向自己宿舍的方向拐去。
“安!”她似乎听见一声呼唤,但她没有回头,脚步不停。
“安素颜!”这一次可以肯定是在叫她,她仍然没有回头,远远的,她还听见有人调侃地问:“你认错人了
吧?”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竟有一种说谎过后的忐忑。

* * *

离无机化学实验正式开课的时间还有两周时,安素颜找到张老师,进入无机实验室作前期准备。
无机实验的准备工作倒并不复杂,只是每次要配制几十种各式试剂,而且化学系承担着全校基础化学课程的
教学任务,无机、普化又是一年级的必修课,参与实验的班级很多,试剂的量要保证轮班的各个班级能够够用,
所以,实验的准备工作量大而琐碎。
这几天安素颜一直都泡在无机实验准备室里。来熙和倒也没来串门。
来熙和是由京华工大本科直升的研究生,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娃娃脸,只是青春好动,大学时曾经有过半个
月就换一个女朋友的纪录,真可谓是“少女杀手”。以前,他还老是沾沾自喜于自己魅力无边,可是,没想到碰
到这个对人总是笑意盈盈的小师姐,却就是无论他怎样放电,她都没有兴奋的反应,仿佛一槽恒温的水,不凉不
暖的,温度死活是升不上去!这怎能让他甘心!——他的魅力一直是所向披靡的,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女人从八
岁到八十岁,还没有不败倒在他无敌魅力之下的。可是,这个安素颜偏就生生让他尝够了兵败垓下的滋味!结果,
他只好放弃以前打遍天下的各色泡妞绝招,专事死缠烂打——他就不信,这个安素颜就能逃得过他的魅力之网去!
饶她就是金刚石,他也要把她切割出他所希望的形状来!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让他这么时时惦记着的,他认准
了她了!
这天下午,安素颜照例又在实验准备室里配制试剂,来熙和钻了进来,安素颜忍不住仰天哀叹。
“师姐,你这是什么态度?”来熙和不满地说,“我这次可是奉了上峰指示,来协助你工作的!”
安素颜看他果然穿了一身白大褂,“真是稀奇!来大少居然穿起白大褂了!说吧,是不是你主动跑到方老师
那儿要求来的?你有什么不良企图?”
“唉!师姐呀,你真是不含蓄!心照不宣你懂不懂?给你一说,有一点浪漫的因子也全跑光光了。”来熙和
垮着一张俊脸哀叹。
安素颜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仍在试验台前顾自忙碌着。
来熙和凑过来,就要取过她手中的试剂瓶。
安素颜急忙放下,“喂喂喂!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过一边去!”
“这又不是恐龙时代,还这么食古不化!”来熙和不屑地说,然后拿起她的记录本,真的按照上面的记录配
制起来。他玩笑归玩笑,真做起事情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好吧,看来你确实是诚心诚意要帮我的忙了。”安素颜说。
“那当然!”来熙和抬头回答。
“嗯,那么本师姐决定,今天这里所有的工作就全归你了!”安素颜说完,就要往外走。
“喂喂喂!”来熙和急忙跑过来拦住她,“你要去哪?”
“这个就不劳师弟动问了。”安素颜笑着说。
“唉!”来熙和哀叫起来,“上天待我真是不公平啊!我好惨哪!”
安素颜听了好笑,“来大少又有什么不平之鸣啦?”
“唉!”来熙和也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有感而发,萧索地说:“我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啊!”
安素颜看看他似乎真的很落寞的样子,一时于心不忍,说道:“好了好了,我不让你一人在这里‘独憔悴’
就是了,我是去天平室取样品过来。”说完走了出去。
安素颜在天平室里将要精确称量的药品一一称量完毕,放在托盘中,然后托着托盘,开门出去。正想返身把
门带上,一个人旋风般掠过,霎时,托盘不稳,砰然落地,费了半天劲称量的药品洒了一地!
“哦!天哪!”安素颜哀叹,忙着去收拾一地的狼藉,那个冒失鬼也蹲下来帮忙,安素颜忍不住教训道:
“年轻人!不要总是这样冒冒失失!”
没想到那人嘴快地马上接话道:“年轻人!不要总是这样老气横秋!”
“你!”一句话把安素颜噎得够呛!抬头去看,这一看之下,更让她火气窜升,那近在咫尺的、嘴角挂着那
抹似有似无的嘲讽笑意的脸,分明就是那阴魂不散的程逸兴!
“你是什么人?”她故作不识,“这里是化学楼,不是跑马场,你搞搞清楚再跑进来。”
“噗哧!”程逸兴忍俊不禁,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跑进来正因为这里不是跑马场,而是化学楼!”见她
收拾好托盘根本不理他,就要离去,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臂,“怎么?真不记得我是谁吗?你上次还说见过我
的。”
“我应该记得你吗?你是江泽民还是克林顿?”她使力甩开他的手,急于去实验室清洗。
“安老师,”程逸新正色说,“我是程逸兴,华宜中学的。”
“哦,”看他一眼,她不感兴趣地说,“原来是你啊。对不起,我还有工作,不陪你聊天了。”说完推开实
验准备室的门走了进去。

* * *

环境工程专业无机化学实验正式开始了。
安素颜到达实验室时,张老师已经为学生开了门,实验室里人头攒动,一时之间宽敞的实验室显得熙熙攘攘,
好不热闹。
安素颜走向黑板,挥手示意同学们安静,朗声说:“同学们,请安静!大家安静!”
可是,大家安静不了,当看见是一个留着清汤挂面头的小美女走上讲台的位置,底下的喧闹可想而知。
安素颜苦笑,这种情况在实习时也遇到过,她就是搞不懂这些学生,为什么美女就不能当他们的老师?难道
当老师还有容貌歧视不成?
她只得再把声音抬高八度,大声说:“请同学们找到自己的实验台,注意!每个实验台上都有学号,请同学
们按照学号找到自己的实验台!”
实验室里又扰扰攘攘了一阵,终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好!”安素颜说,“现在开始上课!请同学们翻开课本,今天是实验的第一天,在第一次动手做实验之前,
我们首先要了解一下关于实验的一些具体事宜。”
自从她开始讲课,下面渐渐安静下来,安素颜满意地边讲边环视整个实验室,目光在每个学生的脸上都扫过
一遍,“我们知道,化学是一门实验科学,我们开设实验课的主要目的就是使我们同学掌握基本的实验技能和
——方法……”
突然,她的声音稍微顿了一下——她看见了一个人,在靠窗边的一个实验台前,那个嘴角挑着一抹似有似无
的笑意的人!——原来,他考上了京华工大环境工程专业!怪不得在化学楼遇到他!不过,她很快就移开目光,
继续扫视下一位,嘴上也不停顿地继续讲着她的课,一切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自然。
程逸兴玩味地远远望着她,她居然几度装作不认识他!恐怕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哦!他心里油然感觉到从未
有过的舒畅。

* * *

无机化学的实验课平静正常地进行着,并没有如安素颜所担心的那样发生什么事情,那个程逸兴比在中学时
候安分守己得多,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而她自己,除了上课和每周两次的教学实践,就是埋首图书馆查找资料,准备她论文的开题报告。每天的生
活忙碌而充实,在宿舍、图书馆、实验室、研究室之间来回穿梭。来熙和总是劝她不要这么紧张,可是,她不知
道除了紧张之外,她还有什么事情可做。
来熙和说:“师姐,你的业余生活太苍白了!考虑一下,谈一场恋爱试试吧?本人愿意无偿提供,作为你的
实验样本。” 他的话什么时候也没有正经。
其实,她也许应该算试过,只是时光久远,远得恍如隔世。
那还是她初入大学时候的事了。学校里每到新生入学时,相同省份考来的新生都会被一些热心的老生组织起
来,开所谓的“同乡会”,她也去参加了,然后认识了学音乐的杜棻。名字像女孩子的杜棻,长得也如同女孩子
一样柔美,又有潇洒不羁的作派,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同乡会上,杜棻一直坐在安素颜旁边,不停地跟她谈话。最后,杜棻说:“你这么美的声音,应该到舞会上
来唱歌!”他是学校舞会伴奏乐队的成员。
“我不行。我从来不去舞会那种场合。”面对那张柔情脉脉的美丽的脸,安素颜有些晕然,她想,心动的感
觉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呢?
“没关系,有我呢!”杜棻笃定地说,“你等着,我去跟他们商量,然后去找你试唱,这个星期六晚上你就
能上场了。你等着我哦!”
她真的等了,带着甜蜜的期盼,等啊等,却一直没有等到杜棻来找她。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直
到她耐心尽失。于是,她自己找到乐队排练的地方,却远远地看见杜棻正拥着一个美丽的女孩走过来。
“你这么美的声音,应该到舞会上来唱歌!”她又听见杜棻深情地这么说。
立即,安素颜明白了,她所谓的恋爱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她,只不过是杜棻乐谱上的一个小附点,连
正式的音名都没有!
之后许久,她一直都在为自己感到十分羞愧:对于杜棻来说,他只不过是随意逗弄了一只小白兔,而这只小
白兔居然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自己有意!
有希望才会有失望,所以,一开始就不要希望;其希望越大,自然失望也越大。她对自己说:安素颜,请不
要妄自尊大,以为自己真的在别人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那样无异于把自己推到了可悲的境地。你是美得
可以,但却不是完美,这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完美的事物。男女相悦,有过心动怦然的瞬间,大概就可告圆满,不
必去斤斤计较后续的过程是否无懈可击,也计较不到所有的细枝末节、灵魂深处。认清事实,然后随遇而安,这
大概就是人生的大智慧。什么都是来去无痕的,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所有的山水都会有转折,所有的故事也
终必落幕。重要的是吃一堑、长一智,积极地反省自身。
只需要经过这一件事,已足够敏感的她修炼得百毒不侵了。
她的思绪被清晰的叩门声打断。她走过去开门,然后一愣。
门外赫然站着的竟是程逸兴!
“请问,你找谁?”她平静地问。
“安老师,这是我们的实验报告。”程逸兴说着,递上一叠报告单。
“怎么是你?我不是说让你们学委送来的吗?”她疑惑地接过报告。
“我就是学委。”
“什么?”她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微笑开来,“安老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是吗?我的入学分数可是全班第一。好了,报告送到,
老师再见!”他并没有多作停留,转身离去。
安素颜望着他的背影,反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程逸兴居然是学习委员!
而接下来的批改报告,又让她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她有意地在报告中找到程逸兴的那份——他并没有把自己的那份放在最上方以期引起她最早的关注,也许是
他根本早就算定安素颜必然会首先判他的——结果,安素颜一见到他优美的钢笔字又是一愣:没想到他竟写得这
样一笔好字!之前实习时也批改过作业,可是她翻开作业本就忙着划勾勾,还真没刻意对号过谁的笔迹如何,现
在越看这笔迹,她越觉得眼熟,似乎除了作业之外,她还在哪里见过。
那会是在哪里呢?除了作业之外——等等!她终于想起来,是那张狂妄的卡片!可笑她当时认定是赵利民,
随手就扔进了垃圾桶,竟然没有去核对一下赵利民的字迹!哦!天哪!她可以算得是超级迟钝了,居然直到两年
之后才明白过来到底是谁在恶作剧!
可恶!随之升上她心头的只有冲天的火气:在如此恶作剧之后,他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若非
她早就百毒不侵,岂非要对他大发花痴!这就是他想要的吗?想要看她安素颜的笑话,他的段数还不够!
她平平自己的怒气,镇定了下来,她永远是冷静的安素颜,如果以为凭一个恶作剧就能看到她的笑话,那他
就只有失望了。
她的教学实践平静地结束了。

第三章

宽敞明亮的外文资料阅览室里静悄悄的,没有多少人,只有时时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响。
安素颜坐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埋首于厚重的文献中。
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在她身旁坐下,她没有抬头,虽然心中有些不悦——偌大的阅览室还有的是空位。
一张便笺纸被轻轻地推到她的书页旁。她向纸条扫过一眼:

安:是我!

她倏地扭头,大眼中还带着乍见到那独有的称呼的震惊。
程逸兴正微笑地望着她,一脸的阳光。
她心中冷哼一声,回过头不理他。
很快,第二张便笺纸又被推了过来:

出去谈?

她假装没看见。
接着,第三张纸条直接放到了她书页上:

我可是先礼后兵哦!

她气坏了,扭头愤怒地瞪视他:你以为你是谁?可是,他一脸的满不在乎,仍然挂着他招牌的微笑,任凭她
凶恶眼神的严正警告。
无赖!她在心里骂。这里是阅览室,他算定了她不敢怎样。
两人眼神对视了几十秒,安素颜败下阵来。对于这种无赖手段,她还真是没辙,虽然不时会有男生追求她,
却从来没有这般无赖张狂的!冷静!她告诫自己。吸一口气,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将原先放在窗边的一堆厚重
文献搬过来,放到两人中间,然后继续抄录她的资料。
程逸兴好笑地看着她,明明气得够呛,还要假作镇静!飞快地写好第四张纸条,坚定地放到了她眼皮底下:

你是要自己走出去呢?还是要我“帮”你?我个人比较满意后一项选择。
不想看他得意忘形的脸,安素颜气闷地朝天花板大翻白眼。罢了罢了!看来今天是别想再安静地看书了!她
平整一下心情,站起身来收拾东西。
程逸兴安静地看着她收拾,并没有真的动手“帮”她。直到她绕过他,抱着一大堆文献去书架放回原处,又
到阅览室门口换回阅览证出门,他都没有跟上来。
走出图书馆大门,安素颜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上午,被那个无赖破坏殆尽,也没心情再去研究室,
就向宿舍方向走去。
“叮铃铃……”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头,又是那无赖!只听那微笑的无赖说:“上来吧!”她白他一眼,继续朝前走。
程逸兴也不强求,径自朝前骑去,临去回头对她微笑着说:“我等你!”
安素颜又走了几步,想想不对!他“等”她?难道是在她宿舍门口守株待兔?她是那么傻乎乎等着送上门的
兔子么?好吧,就算她是兔子——反正已经当过一回自作多情的兔子了,也已经吃一堑、长一智了,如今狡兔三
窟,她为什么就偏要回宿舍不可?她心情大好地改往研究室方向而去。
研究室是没有守株待兔的无赖,可是却有无孔不入的师弟!
安素颜在研究室还没坐稳,叩门声起,她一惊,难道程逸兴这么快就发现她没回宿舍找到这里来啦?她扬声
问:“谁呀?”
“师姐,是我!开门吧。”来熙和的声音。
她这才开门让他进来,问:“你又逃课?”
来熙和苦着脸哀叫:“师姐!我的形象有这么差吗?今天是金教授有事,可不是我逃课!拜托你摒弃成见,
把我稍微想得好一点行不行?”
她笑着说:“你还知道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自己平时不注意形象,哪能怪别人对你有成见?”
“是是是!”来熙和说,“可是如今有目共睹,为了你,我可是早就改头换面、脱胎换骨了,你就不要老抱
着我过去的烂账了好不好?”
“喂喂喂!”她赶紧撇清,“你脱胎换骨是好事,可别把我扯进去啊!”
“你想不扯进去都难啰!”他坏笑着,“我早就宣布你非我莫属啦!让那些酸溜溜的家伙羡慕死!我这是
‘近水楼台先得月’!只等你一句话!怎么样?师姐,考虑考虑我吧?我很不错的哦!”说完,他还扮出一个颠
倒众“女”的可爱笑容。
“唉哟——”安素颜咧着嘴,作抖落鸡皮疙瘩状,“拜托!收起你可怕的虎牙吧!”
“可怕?!”来熙和受不了地怪叫:“我这可是全京华第一可爱的虎牙哎!”他控诉道:“师姐,你好残忍!
可怜我脆弱的玻璃心!”
“嗤!”安素颜斜他一眼,“你那叫‘玻璃’心?金刚石还差不多!”
“哎呀!师姐!”他突然兴奋起来,“你终于明白我对你的心和金刚石一样坚贞了?”他一副感激涕零状,
双手合十道:“谢天谢地!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得了吧!”安素颜揭穿他,“你这花花大少,到你的花丛游戏去吧,少来打扰我老人家!”
“我游戏花丛只是因为我的心还没找到着落处。”他辩解道,转到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只要师姐你一声
令下,我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她闪开他,坐回书桌前,不为所动地说:“抱歉!本师姐对作救世主兴趣缺缺。”
“唉!”来熙和叹息,“师姐,你知道吗?你这‘笑面冰山’,让多少英雄豪杰折戟沉沙、冰海沉船哪!”
“‘笑面冰山’?还冰海沉船!我有那么阴险吗?” 她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的嘴够恶毒的嘛!”
“是啊!”来熙和耸耸肩,“狐狸们已经吃不着葡萄了,总要允许他们说是酸的吧。”然后,他心有不甘地
问:“师姐,你倒是说说看,到底要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正色地对他说:“小来,你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你的条件非常优秀,完全可
以找到更适合你的女孩子。而我并不适合你,明白吗?”
“不明白!”他说,“什么叫‘适合’?你从来不肯接受我,试都没有试一下,又怎么知道我们不‘适合’?
我们在一起,只会是标准的‘金童玉女’。你刚才也承认了我很优秀,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
“问题正在于此!”安素颜耐心地劝说他,“小来,你会这么锁定我,是因为你以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拒
绝’,你习惯于对女孩子予取予求,习惯于被女孩子众星捧月,唯有我不是,所以,你急于征服我,但却并不是
真正地爱我,懂了吗?”
“我这样子还不是爱你?那还要怎样才是爱?”他叫起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小来,爱不是这样整天挂在嘴边宣扬的,至少我的理解不是。”
“那你的理解是什么?你想要的男人又是什么样?你倒是说说看啊!”
她的理解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的深思悠远起来。
但凡女人,都爱做纯情梦。豆蔻年华时,她就常常痴望着门前的远山,遥想着梦中的情爱会以怎样的方式出
现在她的生活当中。可叹的是,会出现在现实中的都不会是如诗如梦的童话。她理想中的男人,恐怕只能是神仙。
那种宛如极品美玉的幻象,的的是举世难寻,所以永远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这么多年来见到的,尽管有如杜棻
那般容颜俊美的男人,可是究其本质,却都是一样俗不可耐、春心易动的浊物。那种纤尘不染的纯净气质、凡俗
万物皆不为所动的仙风道骨、尽管才华内敛却掩抑不住的灵动气韵,在这红尘万丈的男人们身上根本无迹可循。
而那,将是怎样的一种飘然出尘啊!
她不知道这世间是否在某个角落会有人如她一般,梦想着恬静安详的田园,不求奢华又不失闲适地满足于静
谧的夜晚一盏香茶、一案古卷。红藕香残、玉簟秋凉,执子之手、四目相瞩,世界都不存在,只有相互唯一的彼
此,无需言语,而无言胜万言。那不需要言语的心有灵犀,只在一举手、一投足间的心心相印,不是炙烈的燃烧,
而是涓涓不息的清流。用一些似有似无的语言、含蓄婉约的文字,传达一种不可言喻的心灵契合。情愫流转间,
要捉又捉不实、要驱又驱不散,就这样渐变着、酝酿着、发酵着……她想得心动不已。
来熙和的手在她面前晃动,“喂!喂喂!师姐!回神了!”
她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
“师姐,”来熙和好奇地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你的问题而已。”她说,“你的问题太大,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就是问你想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而已,不要想得太多!”来熙和说,“好了,想了这么久,可以告诉我
了,要怎样才能打动你的心?”
“我百毒不侵,没有人能打动我心,除非他是情圣!”
“那你的情圣如何定义?”他追问。
“没有定义。因为我也没见过。”她没好气地说。
你就要见到了!门外,程逸兴靠在墙边,在心里这么说。他才不会傻到去问她的“情圣”是什么样子,她的
“情圣”就应该是他这个样!
程逸兴已经来了一会儿。在路上等了许久没见到安素颜的人影,他就想到她一定是去了研究室。到研究室门
前,正想敲门,里面的对话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正好听到来熙和在叫她“笑面冰山”,不得不在心里佩服那些追
求她不果的人确实归纳得生动而形象。不过,他们那些人间凡火当然是撼不动这座冰山的,只有他这三昧真火才
能将她彻底融化!
初次见到她,他正在校长办公室挨训。一个清纯的小美女敲门进来,在他旁边的沙发上落坐,他虽然冲她一
笑,但那只是表达对训话的毫不在乎,他对她全然无心。
再见到她,她变成了他的老师,他有些好笑,根本不认为她有资格当他的老师。在他眼里,这种“乖乖小美
女”,最擅长的就是撒娇告状哭鼻子,讲起话来嗲声嗲气,言谈举止无不肤浅得可笑。可是没想到,她完全不肤
浅,她根本用不着娇滴滴,就主宰了整个课堂,她用清亮的声音、冷静的讲述、缜密的思维以及她独特的文雅的
风趣,降服了私立高中学生们难以伺候的挑剔,也完全改观了他对“乖乖小美女”的认知。他承认,他对她产生
了兴趣。
而那一场班会,把他对她的兴趣推到了极致。她的演讲,不仅令他折服于她清丽的文思泉涌,还让他对她惊
世骇俗的想法惊佩得五体投地。
他开始注意她。他发现,她虽然总是笑意盈盈,可是却没有任何事或人能让她真正上心。她不追时髦,只穿
着样式简单的衣衫;她不爱打听,只沉着应对着到达眼前的现实;她也不喜欢扎堆,在华宜实习的一个半月,她
和所有的老师都维持着不近不远的人际关系,就算赵利民不懈地追求着她,她也从未把两人的关系拉近一分……
可是,就是这种沉静低调吸引了他,让他觉得她是那么飘忽、空灵,甚至神秘。他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难道就真的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心吗?她就真的像她表现的那样古井无波吗?又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她这种空灵
淡漠的性格呢?
他有许多的问题想直接问她,可是,他知道,那场班会风波已经给她造成了很大压力,甚至有人还影射了她
的“作风问题”,他不能给她添乱,他有耐心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是早熟的。听过了她的演讲,他认为自己就是她所说的“少年老成者”。小的时候,父母为了事业打拼,
很少关心到他,他们以为提供给他最好的保姆和学校,就是爱他了。他不恨他们——毕竟他们也是为了争取更好
的生活,但他难免心中缺憾。他自己试着长大,自己主宰自己的一切,总想着等父母的事业稳步发展之后,一家
人就能快快乐乐地共享天伦了。可是,事与愿违,父母的事业蒸蒸日上,婚姻却遇上了红灯。首先出轨的是父亲,
母亲让他协助监视着父亲的举动,他看到父亲出入舞榭歌台、流连忘返;父亲的身边总围绕着燕瘦环肥各色的美
女,甚至还把她们带到家里来,让他叫她们“阿姨”——而这些“阿姨”未免太年轻!他当然知道这些“阿姨”
和父亲在房里会做些什么,他为此找到父亲和他大吵一架,严厉地指责他的背叛。父亲恼羞成怒,父子俩大打出
手。他打赢了父亲,可是,父亲冷冷地抛来一句:“你以为你妈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可以到‘白鹭洲小区’玄字
号别墅自己去看!”于是,他半信半疑地去了,结果证明母亲在那里也有情人!他彻底地失望了。他鄙视他们!
人并不是因为有动物的欲望才成为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区别于动物的理智!他从不认为有钱让人变坏,
有钱并不是变坏的借口,金钱本身无善无恶,善恶在于持有金钱的人!同样是一张钱,可以用来买无耻,也可以
用来买仁慈。而人活得清高或堕落,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就范,全在于自己的选择。空虚人人会有,关键在于空
虚之时选择的是神明还是魔鬼。他看不起连丑恶的欲望都控制不了的人。
事实上,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并不多。各方面都优越的条件,使得他总显得那么鹤立鸡群,他自然地傲视
一切。学习成绩又算得了什么?只有他不想学的,还没有他学不会的;那班小女生又算得了什么?叽叽喳喳、言
之无物,真不知道徐振华为什么要闹早恋?反正他是看不出来他的那个“马子”有什么动人心处,漂亮的女孩现
在俯拾皆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还是会为他打抱不平就是了,他不咸不淡地顶撞了教导主任,没想到越是
满不在乎,就越是能气煞长者,把事情闹大了。不过,这又如何?那教导主任的横样他早就看不惯了。
直到他见识了安素颜,她几乎颠覆了他对于女人的所有认知。他以为她多少会对他有兴趣,会主动与他接近
——所有对他有兴趣的女人都是如此!可是,她没有,她居然对他魅惑众生的微笑丝毫不为所动,她对于每个学
生完全一视同仁。他知道她并没有男朋友,可是,她坚定地拒绝了赵利民的追求,可见仅凭光鲜的外表根本不足
以打动她的心。他知道她爱看书,这从她优雅的语言功力就可见一斑,而她开出来的所谓的“择偶标准”虽然高
得吓人,却没有一点脱离开涵养的范畴——诸如温文尔雅、才华横溢、正直坦荡、淡泊名利、兴趣高雅、忠贞不
渝……等等等等,尽管她后来说那是她“瞎掰”的,但是他相信,如果这不是她脑中时刻惦记的东西,绝对不可
能顺口“掰”得出这么多来!这就是她的标准!他对照了一下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差距,也更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会符合她那极端苛刻的标准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只有他程逸兴了!不过,在他完
成他的学业之前,他必须先把她订下来,否则,被人捷足先登,他再多的努力全都白费!可是,怎么订下她呢?
在华宜,她已经被压力困扰,他不能再给她增加麻烦,但又不能不让她知道,于是,他用一朵精心挑选的玫瑰花,
在她临走之前给了她一个提示。
然后,他潜下心来,攻读课业,他在高三的成绩攀升让老师同学都大跌眼镜,终于以高分成绩录取了安素颜
就读研究生的京华工大。然后,他又见到了她,她的身边也正如他所料的还是没有任何男人,因为她的心实在是
太高了——高得累煞凡夫俗子一生仰止。不过,重逢的场景有些可笑,他是作为救美的英雄出现的,而且更让他
忍俊不禁的是,她居然说:“我好像见过你?”他有心逗了她一下,为的是教她必然对他印象深刻。
他本想进入了大学,可以对她展开追求了,没想到又横生枝节,她又成为他的实验老师!他不得不等,等到
她不是他老师的时刻。今天,他在图书馆找到了她,他的攻坚行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他知道这个来熙和是她的师弟,根据他探得的消息,其他的追求者都不在话下,唯有这个来熙和是个强有力
的竞争对手。但听到安素颜劝告来熙和的一番话,他的心放了下来,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程逸兴看中的女
孩子,岂是凡人能够打动得了的?他心中一阵欣慰。不管她是什么冰山,他都要教她在他的柔情之网中融化为一
泓秋水。不过,死缠烂打的招数,来熙和试过,显然收效不佳,他得想一个全新策略,必须一举正中红心!
安:你等着接招吧!他微笑着。

* * *

安素颜的开题报告顺利地写出了初稿。
自从上次在图书馆碰到程逸兴,又过了十二天,他没有再出现。
哦?有十二天了吗?她什么时候留意起时间来了?难道她是在盼望他的出现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马
上否定自己的推想。她怎么会在意一个小她五岁、乳臭未干的学生!只不过是好奇罢了。何况,他还曾经那样恶
意地捉弄过她!
方弘治来到了研究室,他已经看完了安素颜的开题报告,在上面写下了一些批示,不过,还有一些细节的问
题,需要与她具体讨论一下。
就在他们的讨论快要结束的时候,来熙和来敲门,安素颜开了门,来熙和一看方弘治在场,正想找个借口溜
走,可是,方弘治已经看见他了。
“小来,你是不是又逃课啦?”这就是所有人对来熙和的共同印象。
来熙和跑不掉,只好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小来呀,”方弘治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年轻人活泼好动,可是,你现在是研究生了,不能还像本科时
那样疯玩,搞研究要的是潜心定性、扎扎实实,这一点你要多向师兄、师姐学习。还有你那些女孩子,如果想谈
女朋友,就正正经经跟一个谈,不要朝三暮四、得陇望蜀的。唉!女孩子们甚至还告到我这里来,我哪里管得了
这种事?只能劝你好自为之。”
“那是以前,我现在已经不跟她们来往了。”来熙和小声辩解。
“嗯?”方弘治没有听清,也不想追究,问道:“对了,你找小安有什么事?”
“哦,是为了讲演赛的事。学校要举办元旦讲演赛,我来找师姐商量关于我们的讲演大纲。”他其实是瞎掰
一通。讲演赛是确有其事,只是安素颜素来不积极参加任何活动,早就说过不去了。
“嗯。好,那你先在一边等着,我和小安讨论完最后一个问题。”
方弘治走后,来熙和神神秘秘地说:“师姐,你没感觉出来吗?方老师看你的眼神很不一般哦!”
“你别瞎说!”安素颜斥道。
“真的不一般!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意思。”来熙和说。
她不屑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春心易动吗?”
“哎哟喂!”来熙和受不了了,“师姐你把我说得这么不堪,连我自己都要鄙弃自己了。唉!”他长叹一口
气,“罢了罢了,在你这里我是彻底栽了!爱一个人爱到如此自尊扫地的境界!唉!凄惨哪!难道真是报应
吗?”
听他感叹,安素颜心中一阵不忍,讷讷道歉说:“对不起……小来……我真不是故意要伤你……”
见她不安,他很快又回复原有的活力,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没事,我脸皮厚,也不会记恨你,放心好了。
刚才说到哪里来着?哦,方老师!你知道吗?方老师正在闹离婚呢。”
“什么?”安素颜震惊。
“你是外校考来的,不知道内情。方老师上清华读硕士之前,是在西北某省城中学教书,他的妻子被学校从
小县城调到省城里,本来是个工人,没有多少文化。方老师读研以后,两个人就更没有共同语言了。方老师硕士
毕业,也没回去,恐怕那时候就想甩了她了。”
安素颜惊讶地张着嘴,没想到方弘治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平日里只觉得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尽管快四十
岁了,不再年轻,可是却有一股挡不住的成熟魅力,她一直认为他是她所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可是,现在……
方弘治完美的形象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只听来熙和继续说:“方老师忍了这么多年才爆发出来,也真的不容易。不是有句话说:田舍翁多收了三五
斗,尚思易妻,何况方老师又是这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说真的,我还真没有见过比方老师更风度翩翩的学者,
他温文尔雅、虚怀若谷、镇定沉着、落落大方,所谓谦谦君子的形象无非如此。” 他一边感叹,一边摇头。
而安素颜心里,方弘治形象上的裂痕越扩越大。她看向来熙和俊美的娃娃脸,他不仅没有指责方弘治的负心
薄幸,反而对他大加赞美,可是他越赞美,安素颜对方弘治的感觉越坏——他根本就是蓄意破坏方弘治在她心目
中的完美形象!终于,她由衷地说:“小来,你真的很聪明!”
来熙和愣了一下,平日里被她冷嘲热讽得几近麻木,蓦然被她一夸,一时间还真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小来,你可能误会了,我对方老师从来只有尊重,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包括孺慕之情。所以,无论如何,
我和方老师都只会是师生关系,不会再有其他。”安素颜真挚地说,“说真的,小来,抛开你的过往不论,你真
的是女孩子不错的选择对象。”
“呀!”来熙和喜出望外,马上又神气活现、没有正经起来,“那我们赶快定下终身吧!”说着,作势就要
来拥抱她。
她急闪,大喊:“注意前提!注意前提!”
他收势,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很介意我的过去,可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我们无法重新活过,为什
么要死死抱着、耿耿于怀呢?如果,我早一些碰到你,我相信那些都不会发生!昨日之日,譬如昨日死,现在的
我,是一个崭新的我,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改变!”
她摇头,“小来,你不懂!我没有那么大方,我所要求的爱情,是绝对纯净对等的,不能有一丝瑕疵,唯有
以心易心,否则,我宁可不要!这就是为什么至今我还是孤身一人的原因。如果我可以迁就,我早就有很多的机
会,这点你也是知道的。”
“这么说,我早在没有认识你之前就已经被淘汰出局了。”来熙和寥落起来。
“小来,对不起!”安素颜由衷地抱歉。
“没什么!”来熙和整顿了一下精神,“我现在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是啊,我凭
什么就想要风光占尽呢?如果我想得到完美的爱人,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完美。你没有错,是我奢想了。”他说着,
假装去取她桌上的书,偏过头去。
“小来……”安素颜担心地叫。
“我没事!”来熙和回过头来时又是一脸灿烂,“我还是你的师弟,对不对?起码这一点你无法拒绝!”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安素颜小声说。
“我知道,”他无奈地笑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
第四章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安素颜收到了今生第一封正式的情书。在接过信的第一瞬间,她就知道这是谁的大作
了。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之间的情感交流维系在虚无缥缈的各种电子传媒上——打电话、发短信、E-
MAIL,还有几人能静静地坐在书案之前,耐心地用一枝笔构筑精美的文字,描摹心灵的私语呢?她总觉得电子邮
件中整齐的方块字,看上去是那么冰冰凉凉,缺少一种煦暖的温情,僵硬而又程式化地千人一面。唯有对着每个
人的真迹,才感觉是发自衷心——她一直笃信字如其人:有怎样的品格,就会有怎样的笔迹,在中文优美的横平
竖直、左撇右捺里,隐藏着这个人最细微、最深沉的思想感情。
程逸兴的字是优雅的,而且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字体。她不太喜欢颜体的丰润饱满,瘦金体又嫌太过单薄,
程逸兴的字,刚柔相济、肥瘦匀停,看上去赏心悦目。而他,又用这优雅的手迹,写下娓娓的情话,洋洋洒洒、
文采流溢,在她心灵最深处,有某一根弦被轻柔地触动了——

安:
请先耐心看完再决定如何处置,好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对我有愤怒的情绪?然后我想起来,会不会是因为你临离开华宜时的那朵玫
瑰?也许在你眼中,我这么做纯属恶性玩笑,若真如此,我郑重向你道歉!然后,我在此声明:我不是玩笑,那
是我一大清早跑遍花市为你精心挑选的最纯净的一枝。或者我的做法有欠周全,但是我的心意毋庸置疑。
缘分,竟是如此神奇诡异得令人叹息。当我在校长办公室里挨训的时候,万没想到遇见的你将如此深刻地走
进我的世界。如果我知道,我必然会竭尽全力展现给你我最好的一面,大概就不至于如今这样使你先入为主,对
我成见颇深。不过,我不会就此退却,一生虽然漫长,然而并不是总能碰到合适的机遇与合适的人,让你深深地
震撼心灵。如果机会只敲一次门,我就是那个抓住它的人。
我不想讳言你的美貌也是令我心动的因素之一。然而我认为,你最美之处却不在外貌,而在于心灵——虽然
身处都城闹市,却俨然遗世独立,仿如空谷幽兰,暗香天成,德馨韵雅,清婉可人。如今,普天之下,燕瘦环肥
的美女已然太多,包装的精美未必就是金玉其中,庸脂俗粉比比皆是,又有谁会去追究美丽是需要由修为涵养出
来的呢?我会!而我知道你也会!你的追求者中不乏英俊潇洒者,可是,你的“择偶条件”却是——温文尔雅、
才华横溢、正直坦荡、淡泊名利、兴趣高雅、忠贞不渝……尽管你声称只是随口说说,但是我知道,这,才是你
真正的标准!
都说初恋时不懂爱情,可是天才的你说:未必“少小不识情滋味”,只要是纯洁美好的感情,重要的是相互
唯一的生死相许,而从几岁开始并不重要!我为你倾倒!我认为,你所强调的那两点,也正是这个时代世人正在
抛弃的爱的真谛。
这世界是繁华的,如许缤纷的繁华。而在这一派缤纷眩目的繁华中悄然陨落的,是那份隽永含蓄、余韵无穷
的纯真。科技可以是速效的,经济可以是泡沫的,连情感也都成为快餐给速食了。你侬我侬的时代太久远了,远
得似乎隔断星河。而我,却不相信爱情能一次一次地重演,一次一次地更换对象,除非那根本就不是真情!真情
的机会只有一次,需要全部身心的投入。哪怕就像一根火柴、一朵流星、一团焰花,在辉煌的霎那,也要成就永
恒。而我所渴求的,就是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深情相许!
你说:世间必有少年老成者,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决定。是的,我就是一个!在华宜,我不能与你有过多
的接触,你的处境已经因为你“过激”的言论而岌岌可危,所以,我等!等到我们可以用自由的身份无所拘束地
交往的时候。
安,你知道吗?爱的最高境界就是忠诚的守候。能为你即死的人未必能为你守候。我终将会用来自心灵的召
唤,让你冰封的心为我融化成一泓秋水。
夜色四合,人声初静。虽已千言,言犹未尽。
程逸兴

安素颜被震撼了。她不得不承认,还从来没有谁能够用文字打动她的心,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文字高手,而
这个程逸兴,却不仅用文字,更用不符于他年龄的成熟、稳健与自信在她心中的最柔软处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一般说来,女孩儿家少年老成者常有之——因为女孩儿素不被重视,只好自求多福;而男孩们,由于生来是
宝,娇惯难免,理智(注意:是理智!而非身体!)成熟得总晚。所以,少年老成的男孩儿实在是难能可贵,需
要经过许多心路的坎坷才能成就。也所以,聪明的神童常有,而理智的神童不常有。
此后的每一周,安素颜都会收到程逸兴的来信,他在信中给她讲述他的学习生活、兴趣爱好、见识看法以及
趣闻轶事,虽然他不曾来找过她,可是,他根本就如影随形,正在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她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中,
在她心灵深处撩起层层涟漪。
然后,这天下午,在系门口刚从生活委员田海农手中接过信件的安素颜,碰到了下了课的来熙和,来熙和说:
“师姐,听说,你现在每周都会收到一封信。我的看法是,这些信显然对你的影响不是一般的大,因为你魂不守
舍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这可是恋爱的征兆哦!”
“你瞎说什么呀!”她薄恼道,脸上不由自主地升起红云。
“还不是!看看!脸都红了!”来熙和凑过来看她的脸。
她伸手挥开他。
“唉!”来熙和叹了一口气,“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子,在这个电子函件满天飞的时代,他却用最古老、最
原始的手写书信赢得了美人芳心。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想当年,我也是文采飞扬的来大才子啊!不过,话又说回
来了,这个神秘的追求者你到底了不了解啊?可别是登徒子假冒的才好哦!他的那些情书,说不定是抄来的!”
安素颜白了他一眼,讽道:“潇洒的来大少什么时候也变成酸狐狸了?”
来熙和笑起来,“在你这儿,我一直是狐狸!再潇洒的狐狸也是狐狸嘛!哎,师姐,告诉我他是谁吧,我想
见识一下这个三头六臂的家伙,居然几封书信就能撼动千年不化的冰山!”
“什么叫‘千年不化’?”安素颜哭笑不得,“小来,你越来越没有风度了!”
来熙和撇着嘴耸耸肩,“没办法!我心里泛酸,还能维持目前的风度已经勉为其难了。”
听他触到这个话题,安素颜不免尴尬,其实,所有在她这里碰钉子的人当中,来熙和是风度最好的了。有时
她也曾自问,如果事先并不知道他过去的历史,她是否还能有今天的理智与清醒?来熙和的出众优秀与开朗乐观,
对于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吸引吗?可是,正因为他的出众,在认识他之初,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他那些有
名可数的韵事,于是,在那时,她就已然清晰地界定了他能够前进的最大距离。她现在的行为只不过是更清晰地
确认了这一点。讷讷半天,她终于想出句话来说:“小来,我真的并不适合你。”
来熙和状似轻松地笑了笑,“其实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适合与不适合的一对,外人眼里十分般配的夫
妻,大有闹到离婚地步的人在。两个人想要长久地相处,不在于初见时心动的短暂瞬间,而在于其后更重要的迁
就与包容。而且,事实往往是,有所失才能有所得,越完美也越脆弱。当然了,我这么说,也许你觉得我是在为
我的过去讳辩,我承认过去我确实是太轻率了,可是,那都已经不可挽回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好的方面去看待
它呢?师姐,虽然看上去,你对于很多事情都是大而化之、得过且过,但事实上我觉得你真的过于苛刻了,不仅
仅是关于爱情这方面,还有对于你自己。你对自己太苛求了,你应该放松一下,也确实需要放松。我们都是凡人,
不可能时时事事都做得尽善尽美,是不是?”
安素颜愕然,这是她认识来熙和以来,他说得最长、最正经的一段话,她没有想到,在来熙和总没正形的外
表下,也自有他自己的深刻、锐利与沉稳,只是,他惯于以一派乐观的开朗示人,而人们都只看见了他嘻嘻哈哈
的一个层面。
“怎么?被我镇住了?”来熙和探头来察看她的神情,还作势伸指在她眼前晃晃,“喂!喂!你还好吧?我
就说嘛,你真的应该好好了解了解我,玩深沉那套,我也不是不会。”
安素颜白了他一眼,嗤道:“我够了解你了,没有三分钟正形。”
来熙和顿了一下,很快又说:“说真的,师姐,我也不是不可以深刻,只是我觉得那样未免太累。现代人生
活压力本来就大,应该多多为自我解压,否则迟早会被压垮的。”
“可是,”安素颜说,“也不能就此造成真空膨胀的态势,游戏人间吧。基本的原则和底线是不可逾越
的。”
“唉!”来熙和叹了一口气,“你对我的历史总是难以释怀。”
安素颜笑笑,“小来,你恐怕说错了,你的历史我从来没有介怀过。”见来熙和闻言迅速转过头来,她立即
解释:“因为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同门师兄弟。我既从来没有‘介’你于怀,所以现在也谈不上‘释’ 与不
‘释’。”
来熙和苦笑着说:“师姐,你恐怕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残忍的本性吧?”
“对不起!”安素颜垂首道歉,“可是,如果我给了你任何模棱的回复,才是对你更大的残忍。”
“我知道。”来熙和叹息着说,“你的原则,也正是你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两人一路走着,到进入生活宿舍区时,远远地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食堂前面,扰扰攘攘的,过路的人都不禁驻
足参与围观。发生什么事?两人相看一眼,加快了脚步。
等到他们近前,人群已经在渐渐散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被几个男学生强拉着,却仍指着向研究生公寓逃去
的一群女生,高声叫嚣着,不住地将大堆的脏话泼过去:“……他妈的臭婊子!狐狸精!逮着个男人就跟人睡觉!
什么玩意?!……你他妈把老子的钱都还回来!他妈的破鞋!敢拿老子的钱倒贴小白脸!骚×、烂货、狗娘养的…
…”
“这是谁呀?”安素颜大皱其眉,那人的污言秽语实在是不堪入听。
来熙和也皱着眉,厌恶地说:“‘飞机油’!还会有谁?”
安素颜惊异地叫起来:“他就是‘飞机油’!”
这个“飞机油”费希勇,那可是在女研究生中臭名昭著的色中饿鬼!安素颜以前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今日
一见,真真是名不虚传!她想起来,那天晚上在花坛边威胁闻婧的,就是这同一个人!更早以前,她们初入学时,
他还曾有一次到五楼来找女生去跳舞。安素颜在楼道里看见一个典型的不良中年大叔模样的高大男人,在与过往
的女生搭讪,满心厌恶地赶紧钻进宿舍。在经过那男人身旁时,他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睛便向她扫过来,她只觉得
机灵灵一下子浑身上下仿如爬蚁,回屋许久都没缓过劲来。
在这满楼的研究生中,交朋友谈恋爱比比皆是,也是人正当龄、十分正常。未婚单身的青年,多谈几次恋爱,
大家也就嘲笑嘲笑他们花心罢了;而那种有家有室的,再成天围着异性打转,就着实令人恶心了。这种无耻之徒,
尤以男人为多。但凡长住学校的已婚人士,都是家在外地的,而其中蠢蠢欲动的无品之流,便如鱼得水了,反正
天高皇帝远,乐得任我逍遥游。“飞机油”便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那么,今天令他破口大骂的女生是谁?难道,会是闻婧吗?
安素颜一回到宿舍,左毓敏便一惊一咋地立即为她作最热新闻发布:“哇!安素颜!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真是大场面!这回不是‘棒打薄情郎’,而是‘怒骂风骚女’!闻婧这次可要一骂大成名了,非得名动京华、全
校皆知不可。”
真的是闻婧。安素颜笑一笑,“没那么夸张吧?”
“怎么没有!非但管公寓的老师,连保卫处的人都来了!打打闹闹、吵吵嚷嚷的,足足闹了有二十多分
钟!”左毓敏说。
“可是,闻婧会有那么不堪吗?我看,是‘飞机油’太过分了!怎么能那样骂一个女孩子,把人家女孩子的
名誉都破坏殆尽了!”安素颜说,闻婧和她们同住了一年,一直是那样文文静静、娇娇怯怯的模样儿,连和室友
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仿佛怕惊动了蝴蝶一般,根本就是一个完全无害的洋娃娃啊。
左毓敏不屑地说:“得了吧,‘飞机油’不骂,她的名誉也不见得有多少!你是不知道那帮男生把她说得有
多过分!你还以为男生都是吃素的呀?会有那么不堪吗?也只有你会这么问!你大小姐书是读得还可以,识人
么,”她大摇其头,“不怎么的!不说小来追你的那事儿,那可是个人才啊!可是你却……嗨!今天不是说这个,
我早跟你说过吧,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这个闻婧呀,那可是媚到骨子里的角色,你看看那含羞带怯的小模
样儿,一说话头一低,那声音简直柔得都能滴出水来,就这么一开口——‘安素颜’”她想学闻婧嗲嗲的娇音,
可怎么也学不像,“你就得乖乖地聆听她吩咐吧!更别说那些男人,有几个能把持得住?何况还是老色鬼‘飞机
油’!”
安素颜笑起来,“前一阵子你不是说,闻婧正和邮局那个小崔打得火热吗?”小崔是校门口那个小邮局里的
三个办事员之一,几个月前刚从中专毕业分到这里,长得端端正正,算得一表人才,还喜欢与女孩子搭讪。安素
颜起初并没有留意到他,有一次去邮局寄书,是他经的手,在把收据递出来时,他说:“这么年轻,就是研究生
了,真了不起!”安素颜闻言看了他一眼,他和善地笑着,令她有些尴尬的感觉,不知所以地回了他一笑。而此
后竟然在公寓的楼道里碰见他一次,他还点头向她示意。于是,回来就听到左毓敏的新闻发布,问她在楼道看见
小崔没有,说是闻婧现在正和他打得火热呢,而起因是闻婧一次到邮局打长途,一来二去的,以后就打上免费电
话了,小崔在邮局值守的晚上,闻婧就留宿在那儿。
“是啊是啊,这事就是因为小崔闹起来的呀!”左毓敏洞悉一切,“闻婧因为和小崔好上了,所以冷落了
‘飞机油’。‘飞机油’就去找了邮局那个阿姨,那是他们组长,阿姨往上一报,小崔就被调走了。刚才你没听
见,据老飞讲,闻婧花了他三千多块钱呢!够有手段的吧!”
安素颜结舌。统招研究生是国家管发工资的,虽然很微薄,但参与导师的课题之后,又另有津贴,导师经费
越多,津贴也越多。闻婧的导师是学校的副校长,她岂有钱不够花的时候?而她以关系密切为幌子,心安理得地
去花男人的钱——之于老飞,或者去占其公务之便——之于小崔,的确是沦于不道德甚至是犯罪的行为。学校因
为研究生都是成年人,在思想品德方面着实难以实施怎样的教育,想管也管不了——有谁会听啊,所以只好放任
自流,个人好自为之。
“闻婧的导师算是倒了邪霉了。”左毓敏说,“这回又得帮她收拾烂摊子。谁教他是闻婧老爹的老同学呢,
人家千里迢迢送到这儿来请他‘易子而教’,怎好不收?可万没想到这一收,收了个超级烫手大山芋!此起彼伏
的桃色新闻满天飞,闹得他都快抬不起头了,真是无语问苍天啊——‘人有病,天知否?’”
她装模作样的神情令安素颜笑了出来。
“哎,你知道吗?”左毓敏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低语:“我们邓军说了,有的女人就是天生离不得男人的,贱
到骨子里,我看闻婧就是。”
“那是‘花痴’,是精神病!”安素颜说,“闻婧精神很正常。不过就是花心了点。”
“何止花心了‘点’!简直是生冷不忌、大小通吃嘛!”左毓敏说,“不过话说回来了,一个巴掌拍不响,
不是某些男人犯贱,也粘不到一块儿去!这就叫:‘臭鱼找烂虾,乌龟爱王八’!”
“你这都是哪来的词儿?俗不可耐!”安素颜忍俊不禁。
“能说明道理就行了呗。”左毓敏笑着,并不介意安素颜的评语,“我跟你说,咱们刚入学那会儿,中秋节
的时候,闻婧逮着个男生就问人家要不要一同去赏月,还问到邓军了呢!我的天,我光想想就能起鸡皮!赏月哎!
那是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去的吗?何况这年月,还有人去赏月?酸也酸死了。不过也怪了,还就真有上钩的!”
上钩的是一个绰号“小卷毛”的小个子男生,不过很快便被甩了。这事左毓敏说过的。
和左毓敏在一起,总是听她不停地说,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再有旁人稍加点拨,她便讲得更起劲。研
究生公寓乃至学校的所有轶闻趣事、小道消息,安素颜都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而且已经足够详细了。
“当然她也相中小来了,不过人家来大少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哎,我说安素颜,”左毓敏还是想问个究竟,
“你到底要考验小来到什么时候?你要知道,男人可都是不能久耐寂寞的!见好就收吧,可别到时候后悔!”
“我从来就没有把小来列入什么‘考验’计划,‘见好就收”从何谈起嘛!”安素颜无奈地说,“我都解释
过多少遍了,我也跟小来说得明明白白的,从来没有拖泥带水过啊。”
左毓敏笑起来,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你不过是习惯于拒绝罢了。不过,我告诉你,女孩子也就那么几年青
春时光可以得意,等一过了二十五,那就是江河日下、一日千里啦!谁管你什么内涵外延,全是扯淡!你要是信
了那些男人说的什么‘成熟’啊、‘稳重’啦什么的,才真是上了大当了,他们!哼!全都是口是心非、瞎掰!
——邓军也一样!”她看见安素颜微笑着睨她,立刻补了一句,“所以,一定要趁自己行情看涨的时候,适时地
把自己推销出去!你还真别笑,就是和做股票一样!所以,千万别考验男人的耐性!再说,你也忒挑剔了,小来
真的很不错哦。哎,对了,还是你另有目标了?我听田海农说,你现在每周都有一封固定的神秘来信,地址可是
一个有名的高尚小区哦!什么时候傍上大款了,你?看不出来啊!是不是早有动作,暗中联络很久了?”她一副
“你最好从实招来”的架式。
安素颜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哦——”左毓敏恍悟地说,“果然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转瞬,立即又呈现出本性来:“怎么样?
透露一下吧!顺便给你参详参详!我毕竟是过来人嘛。”
“哪儿跟哪儿啊!”安素颜不肯承认,“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我看至少有半撇了!”左毓敏笑着,也不穷究,反正总会有端倪日渐显露,还能逃得过她这个室友雪亮
的眼睛吗?“好了,不和你聊了,邓军该等急了。我走了!”临走还眨眨眼睛,撂下一句:“碰到疑难杂症,欢
迎随时咨询!”

* * *

这年的冬天来得比较晚,直到十二月间才下雪。纷纷扬扬的雪屑,不久就在地面铺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将
地面的色彩掩尽。就像把心事悄然藏起,安素颜想。
程逸兴除了写信,并没有来找过她,一年级的课业是繁忙的,她知道。今天,她又收到了他的信,在最后他
说:“我想见你!星期六下午六点,在‘红潮’咖啡馆,不见不散!如果你拒绝的话,就来信,地址你也知道,
不来信的话我就认为你同意了。”
安素颜笑了起来,他的算盘打得真精,不管她回不回信,他都不会吃亏——因为她从未给他回过信。
程逸兴一直等到星期六的下午,都没有收到安素颜的回信——这就表示她是同意赴他的约了。他的心仿佛飞
上了云霄,一整天都在晕陶陶中度过,乐不可支。然后,下午出门时,正好碰到生活委员。他兴高采烈地同他打
招呼。两人错身就要走过时,生活委员突然说:“哦!对了,差点忘了!程逸兴,有你一封信!”
程逸兴心中“咯噔”一下,犹疑地接过来,看见了信封上安素颜秀丽的字迹,他的心在一路下沉: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自问。
尽管心情沉重,他还是打开了信封,一看之下,满天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他的嘴角弯了上去,心里说:你
等着,安!有你叫苦的时候!竟敢戏弄我!你可惹下大麻烦了,我跟你这辈子是纠缠不清了!
原来,安素颜的回信只有一句话:

我从不喝咖啡,请到“筠雅茶轩”。我只喝绿茶。

程逸兴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跌宕起伏过,猛地从云霄跌到地底是什么滋味,他终于明白了。而这个足
以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安素颜,偏又生生把他从地底拉上来,让他的情绪又猛地来上一个急转弯!也就是他了,
心理承受力再差一点的,此时怕是已经到急诊科紧急抢救去了!

* * *

筠雅茶轩。
茶轩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清新雅致,有清翠的细竹,有潺潺的细流,典雅的古乐连同氤氲的茶香在空气中
飘散弥漫。
程逸兴在靠窗的角落找了一个茶案坐下,对着大门等待安素颜的到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的、正式的约会,
他有些微的忐忑。叫来绿茶,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饮着。
“小程!”在梦里思念过千百回的熟悉声音响起。
他抬头,看见安素颜正站在他对面,笑容可掬地望着他。
“哦!”他赶紧站起来,刚才光顾了紧张了,真到人来了反而没看见。为她拉开椅子,待她坐下后,他才坐
回去。
“嗯……”虽然在信中可以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可是真到面对的时候,又是这种心照不宣的正式约会,他
还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伸手为她倒茶,可是却把茶筛出了杯子。他有些腼腆地对她一笑。
安素颜仍然是笑意盈盈,首先开口打破尴尬:“小程,你的信我都拜读过了。坦白说,我非常感动,我还从
来没有收到过如此真挚动人的信件,你的文采令我折服。不过……”
程逸兴紧张地抬起眼帘盯住她。
安素颜正色说:“小程,我们的生活离诗意的境界太远了!对于我,你又了解多少呢?你只是凭着自己的臆
测来为我定义,可是,现实的我未必就是如此啊。你还年轻,这一路走去,还有很多的景色没有看到,一切现在
就定论为时尚早。”见他正想开口反驳,她伸出手,示意让她说完,“对!我是说过‘从几岁开始并不重要’的
话,但是我指的是两小无猜、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而我们不是!我是什么人你根本就不
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程逸兴倏地站了起来,心中火气升腾,她居然以长者自居,滔滔不绝地教育起他来,
“你也不再是我的老师!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决定!”
安素颜被他吓了一跳,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冲动重新坐下来之后,才说:“我的确不再是你的老师,可是,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她听到他“嗤”的一声轻笑。
“关于这个愿望,你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程逸兴微笑着,手指轻叩着茶案说。
她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笑了起来,他刚才的冲动表现才像是他这个阶段的年轻学生,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个
……她有些迷惑了。
程逸兴心中隐约地有些明白,他越是表现得年少轻狂,她就越有理由拒绝他。他不会让她得逞的!他的火气
其实早在重新坐下时已经消失殆尽,少年冲动的日子离他已经很久远了——自从和父亲打过一架之后,对于自己
的情绪控制他就有了十分的把握。
“呃……”她沉吟着。
“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妨都说出来。”他微笑地鼓励她。
这个气氛有些不对!现在变成是他在主导谈话了。安素颜有些不能适应。她很快镇定心神,也微笑着说:
“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是不可忽视的,我比你大了五岁!”
“只有四周岁。”他纠正,又轻描淡写地说:“四岁算什么?睡美人的王子整整比她小了一百岁!我们还有
巨大的发展空间。”
她忍俊不禁,“你这都是什么逻辑?我们生活在现实的社会中,不是在童话世界里。”
“你也知道啊!”他说,“所以,就让你的心回到人间来,不好吗?”
她好笑地问:“我的心一直在人间,你以为它在哪?”
“在天上!在云缭雾绕中漂浮!你把自己的理想设定为神仙,然后满足于自我陶醉的想入非非。虽然对周围
的每个人,你都是笑脸相对,但在你的心里,你并没有把他们放进去,甚至可以说是根本看不上的。在这一点上,
我们其实是共通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她讶然地看着他,面前这张年轻的脸,此时的从容淡定、镇静自如完全与他的年纪严重不符!而他所说的每
一句话,却都是那么精准地命中了她的要害!令她一时间有被他完全透视的窘迫。“你,”她讷讷道,“你……
都在说些什么!”
他接着说:“你那些可笑的理由其实全都是借口,你只不过是为了拒绝而拒绝,因为你在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以为你是谁?”她已经色厉内荏。
他淡笑开来,“我是这世上唯一了解你的人。”他自信满满的说,“你怕我是因为你为我动了心!你先听我
说完,”这回换他抬手示意她不要打断了,“我打破了你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你的心乱了,所以你害怕了,你
害怕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
“哦!”她颓然地深坐进椅中,一手支额,掩饰她的窘迫。
他绕过茶案走了过来,在她旁边的椅中落座,取下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清晰地说:“安,心动有什么不
好呢?我们毕竟不是神仙!我也不曾心动过,可是,为你而动,这种感觉未免太美好!就让我们一起来试试,不
好吗?”
在他真挚坦然的目光下,安素颜已经哑口无言。

第五章

元旦到了,在京华工大校内被炒作得沸沸扬扬的元旦讲演赛正式开始了。
安素颜也坐在礼堂的观众当中。原本她不想来,可是,程逸兴找到她的研究室,送给她一张票,强烈要求她
必须到场——因为他也报名参加了。
安素颜笑睨他说:“你无非是要显摆你的风光无限罢了。你这么英俊潇洒,只需要往台上一站,我相信台下
绝对会有压倒多数的女生为你鼓掌喝彩的,又何必非要我去?”
他也不否认,“我就是显摆又怎样?不过,别人喝不喝彩我不关心,我只是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才华横
溢!”
“大言不惭!”安素颜笑着捂住腮帮,“我的牙已经倒了!”
他作势要来看,被她急急闪开,他也不穷追,依然不可一世地说:“你所列的那些‘标准’,在这世上,也
就是我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不尽然哦!”安素颜评论说,“起码温文尔雅、虚怀若谷这一点,你这辈子是没得指望了!”
“这点就是你想不通了!”他一脸的严肃,以全然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教育她说:“现在是什么时代?虚怀若
谷这种东西如今一钱不值了。现在崇尚的是‘心动不如行动’,事事敢为天下先!都像你这样,等待伯乐来发现
吗?大姐!‘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懂不懂?所以我说,你应该让你的心回到人间来,否则,即使你果
然明珠投暗又能怎样?就算是天使,既然坠落凡间也就是一个凡人,纵有千般高洁也不免蒙尘。你总是守株待兔,
等待着被人选择——当然这点对我有利啦,但我现在说的不是指找男朋友这一点啊——我认为:一味地等待伯乐
来发现你的才华,你就只会被大浪淘尽,永沉海底。你是还可以指望,指望你所在的海底终于升起成为高山,只
是可惜你早已经僵硬,成了化石!”
安素颜深深地看着他,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深深地看着他,他思想的成熟度显然比她这个“大姐”要高出许多!
她是飘然“出世”的,而在“入世”这一方面,他,才是她的老师!
她看向灯火辉煌的台上,程逸兴神采飞扬地正在演讲:
“……人,要有一定高尚目标才可能活得充实而有意义。古时候,没有民族工业的概念,以家国天下为忧是
高尚的理想之一;修身者所云‘养天地浩然之气’则又是另一种境界。我所崇尚的也正是孟子的修身哲学,所养
者,乃‘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天地间浩然之气。人但凡让卑微的私欲主宰,就再不会有恢
宏的气魄,再不可能一生坦荡无亏地立于天地之间,而一味沉湎于一个自己小我的得失盘算,久而久之,气质就
会变得猥琐不堪,直到成为彻底的小人。……”
他的慷慨激昂,又一次深深震撼了她。几乎在留意他的每时每刻,他都会展现给她全新的层面,而她,在这
种不断地发现中惊觉,他其实早已在她心里落地生根!她不需要问他得了什么名次,因为在她心目中,他是唯一
的第一!

* * *

元旦过后不久,就进入期末考试阶段。
安素颜是没有考试的,她的开题报告已经通过了,现在正忙着采办仪器药品,下学期一开学就可以进入课题
了。
程逸兴要准备考试,却不去教学楼自习,而是跑到她的研究室来。最初,安素颜不肯,他发誓保证说绝对只
是看书,没有任何不良企图,也绝对不干扰她的正常工作。她才允许他留下。而果然,他看起书来心无旁笃,安
安静静地写写画画、执笔凝思,完全沉浸在他的课业中。安素颜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能在高三时成绩飙升,那是和
他的学习效率完全成正比的。
在他休息时,她赞许地说:“你的学习效率很高,难怪能以高分成绩考入京华工大。”
“那当然!我是谁啊!”他又一脸得意,“不过,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呢。”
“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可没想沾你的光!”她说。
他笑了笑,“虽然试是我考的,但是我的学习方法是你教的。”见她疑惑,他又说:“我用的复习方法就是
你所谓的‘三段式’复习法:第一遍通篇,第二遍疑难,第三遍重点。果然是好方法!从高二到现在,我一路过
关斩将,所向披靡啊。”
她愕然,“你还记得?”当时,她给高二(3)班代课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不久就发生了“班会事件”,她的
代理班主任被撤销之后,她的言论也拘谨规矩得多,这“三段式”复习法她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有指望谁会真的
照搬,因为已经是高中的学生了,大考小考历经无数,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没想到程逸兴竟然真
的如法炮制了,她只庆幸还好没有误人子弟,他考上了大学。
程逸兴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说的话,我不敢说每一句都记得,但是百分之八九十总是有的——尤其是你
融诗文与化学为一炉的化外神功,实在是令我叹为观止!”
她被他说得脸有些发红。而那抹美丽的红晕看得程逸兴心跳加速了起来。
“嗯!嗯!”他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翻着书页说:“你的第二点功劳呢,就是让我定下心来,发奋攻读。我
知道你是绝对不会要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在身边碍眼的,此其一;再者就是,我已经把你订下了,这就让我能安安
心心地读书,不用担心有人会捷足先登。”提起他那次创举,他的语气不无得意。
而她听了则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提!一枝玫瑰花就想把我订下?你以为你是谁啊?秦始皇
还是汉武帝?”
他不以为意地说:“我不需要是秦皇汉武,我要征服的又不是天下,只是一个你而已。再说,我劝你啊,像
这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景仰景仰也就罢了,如果真来个‘誓要将身嫁予一生休’,你这辈子就哭去吧,你!先
不要说嫁了之后大失所望,发现那一身的农民习气,或是匪气、痞气,或是霸气、傲气,真是臭气熏天;就是这
名气太大,各色女人趋之若鹜,就足够你惹来一身骚气了。好端端的,生生把个冰清玉洁的可人儿糟蹋得病骨支
离!真真是暴殓天物啊!”
对于他的谬论,她只有哭笑不得。
然后,他得意地总结说:“所以说呢,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当然你也只有这唯一的选择了!你已经被定
下了,可不准三心二意的!”他的霸道已经暴露无遗。
安素颜甩甩头,微笑着甩开关于程逸兴的种种。现在,她总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他来,看来他对于她的影响,
远远比她以为的多!真不知道这样下去,她的实验还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
“叩叩!”敲门声响起。
她急忙走过去开门,“小程!”她叫。
可是,门外站的并不是程逸兴,而是一个已经开始发福的中年妇女。
“你问,你找哪位?”她礼貌地问。
那女人伸头朝研究室里看了看,才说:“方弘治不在这儿啊?”
“哦,”安素颜回答,“方老师可能是在图书馆吧,他今天没来。”
那女人笑了笑,说:“没来就好!没来就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女人暧昧的笑容,令安素颜极为反感。
“哼!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小狐狸精!”那女人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满脸的鄙夷憎恨,甩下骂人
的话就要向楼梯口走。
“你给我站住!”安素颜拦住她去路,“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心里清楚’?”
那女人狠狠白了她一眼,“哼!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年纪轻轻就会勾引别人的丈夫!现在的女孩子,都这样
不知羞耻!明明骨子里骚得无法无天了,表面上还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听到这里,安素颜明白了,这女人就是方弘治的妻子!
“原来你就是方师母!”她了然地说。虽然方弘治是她的第二导师,可是她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家,因为敏感
的她多多少少觉得应该避避嫌疑,所以,她偶尔有事也是上一导家中请示,对于方弘治,都是电话联系,请他上
系办来。没想到就是这样,仍然无法避免飞短流长,对于长舌无聊的人来说,文雅美丽的女学生和风度翩翩的男
导师之间的桃色故事,肯定能吸引到众多拉长了的耳朵,于是以讹传讹,谣言变本加厉,直到满天红云、草木皆
兵。
“你还知道有师母啊!我警告你,离方弘治远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甘秀菊气势汹汹地挑战。
安素颜却淡淡地笑了笑,“我对于谁的距离,我自己会把握,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的距离吧。”说完,气定神
闲地就要走回去。
“你!”这回换甘秀菊拦住她的去路了,“你给我听清楚!我和方弘治还没有离婚!他还是我的丈夫!我不
会离婚的,你不要做教授夫人的美梦了!我绝对不会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要我让路,门都没有!你听到没有?
门都没有!”
安素颜好笑地看着她吼,向后仰仰脑袋,以防被她的口水溅得满脸,擦擦脸,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门没有
吗?那一定有窗户。方太太,我劝你啊,回家把丈夫用铁链子锁在床脚,这样子比较放心。”
甘秀菊气得七窍生烟!“你!你!你不要太得意!我这就到系里去反映,我要叫你身败名裂!我还不信,天
下就没人治得了你!你等着!你等着!”她一边指点着安素颜,一边向楼梯走去。
安素颜在她背后笑着叫道:“方太太!你不怕教授夫人做不成吗?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哦!”
甘秀菊陡地停下脚步,是哦,她如果去系里一闹,方弘治的教授职称这次就危险了!她还打算风风光光地做
教授夫人呢!她转过身,指着安素颜,只能在嘴巴上发泄怨恨:“你!你这个狐狸精!你会有报应的!”
安素颜真的很怜悯她,她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业,亏损了双方都难辞其咎,只知道一味地
怨恨男人都是陈世美,却从不知反省自身的缺陷,男人远离了,就又吵又闹,而这恰恰又给男人外出寻求以最好
的借口。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啊!
安素颜本想再讽刺她几句,但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想还是算了,摇摇头,返身回去,却一头撞上了一个
结实的胸膛。
程逸兴抱定她,扬声对甘秀菊说:“方太太,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中意的,未必别人就稀罕!”说
完,揽着安素颜走进研究室,“砰”地关上了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你?”安素颜问。
“我从另一边楼梯上来的。”程逸兴说,“本来看见你被骂,想帮帮你,可后来一看,你完全能应付,就没
开口了。你气死人的功夫也很高段嘛!”
她笑起来,“《不气歌》不是说:‘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气之为害大可忌,气下病来没人
替’嘛。所以不必计较太多啦。”
程逸兴拉回她走出他怀抱的身子,扶着她的双肩,说:“你该把我们的关系公开了吧?”
她装傻:“我们什么关系啊?”目光飘向别处。
他扳过她的下巴,让她与他对视,“今天这种情形,我不想有第二次。如果有必要,我会直接去找方弘治,
当面讲清楚,让他管好自己的太太!”
“你可能不知道,”安素颜叹息着说,“方老师正在闹离婚。”
“既然这样,就更要公开了!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再有借口。”他作出决定。
于是,他坚持要送她回宿舍,从教学区直到生活区直到走进研究生公寓,他一直牢牢拉着她的手,任凭她再
怎么甩也甩不脱。一路上,认识安素颜的人跟她打招呼,无不探寻地看向程逸兴,安素颜尴尬得只想打个地洞钻
下去,而他,则趾高气扬地无声宣告着他的胜利。
既然安素颜有这么年轻英俊的男朋友,那勾搭方弘治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而第二天,错过了好戏的左毓敏满脸惊异地叹息:“天哪!安素颜!真有你的!我还怕你就这么‘养在深闺
人未识’了呢,真是多余担心!可真看不出来呀!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个程逸兴,是叫这个名字吧?
简直就是色胆包天嘛!这么年轻!才刚大一哎!现在的孩子,真是早熟得可怕!哎,不会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培养
感情的吧?”
安素颜斜睨她一眼,简直无言以对,她以为她又有多大年纪?这么倚老卖老的!还“现在的孩子”,她也不
过就是个大孩子罢了。
安素颜直到现在,还没能从昨天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可想而知,在认识的人们心目中,一向循规蹈矩、清高
孤傲、对所有的追求者一概拒以千里的安素颜,几乎就是老处女梯队不二之选的储备人才!冷不丁蹦出个男朋友,
就够教大家跌破眼镜的了,更何况对方还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英俊也就罢了,更兼无比的年轻!于是,此事无
疑成为举楼上下的特大爆炸新闻。人们传说着,带着各自不同的复杂心态,尤其是那些曾经追求安素颜而不果的
酸狐狸们。无可避免的,在一些无品男女的口中,又一个女孩的清誉将被谣传得十分不堪,成为他们茶余饭后嚼
唾的对象。不要以为学历高了,人的修养也就水涨船高,其实大不然,学历和修养并不成正比。有些无聊的人之
所以无品的原因就在于,你不需要直接得罪他,他也一样要诋毁你,直到你的形象终也和他们一样低贱才可以已。
而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是无懈可击的完美。
左毓敏当然注意到了她的尴尬,状似淡然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嫩的谁不喜欢?这个世界上老牛吃
嫩草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爷孙恋也有人为之大书特书的,腆脸夸耀的就更加数不胜数了。传得酸、传得臭,只
不过是自己得不到而已。”她的话可谓一语中的,也不知是否自己也是此中滋味。
“其实,我们也未必就会发展成什么样……”安素颜苦笑了下。对于两人关系的前景,其实她自己也和所有
的人一样,是并不看好的。未来的变数毕竟太多,客观的差距是无法逾越的。只是,在程逸兴日益主动而紧密的
攻击下,她日益感到力不从心而无法招架。既然已经被他恰恰地撕开了防御上的第一个缺口,那么,其后的抵抗
就必然显得尤其被动、吃力而且——违心。几乎每一想起他,她内心的矛盾便争执不下。她只好不去想,其实即
便想了,又哪里能改变如今水到渠成般的事实呢?你在放任他走入近距离范围圈的第一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默
许了他下一步的趋近。
左毓敏笑了,“你这又何必?至少我支持你!‘我未成名卿未嫁’,和谁恋爱是你的自由;再者说了,又不
是你去招惹的他,两情相悦就好,管别人怎么说!那些吃不着葡萄的酸狐狸,你介意了,就上当了。退一万步说,
我们这个年纪,谈一次恋爱本就无可厚非,就算革命不成,也是经历一场嘛!等到老了,也可以聊以自慰地说:
至少我没有青春辜负,少年也曾轻狂啊。”她走过来,拍拍安素颜说:“加油啊!一定要笑到最后!可别让人抢
了去哦!”
安素颜朝她笑笑,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第六章

又一年的春天早早来临。
阳春三月,无处不飞花。校园里,路两旁的桃花开得一片烂漫,大学生们趁着这融合天气,赶上周末,都兴
高采烈、呼朋引类地出去春游。
来熙和来到安素颜的研究室。自从安素颜明确地拒绝了他之后,他到研究室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也不知是
玩累收心还是顿悟猛醒,他真的潜下心来攻读学业,让曾为他的不羁头疼不已的导师们大松了一口气,可以预见
不必再为他的论文和毕业问题大伤脑筋了。
“哦?”安素颜开门见是他,有些惊奇,“师弟稀客!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我听说你现在已经改邪归正,
用功学问了。”
“唉!往事休提呀!”来熙和说,“今天是来问问你,研究生会组织去碧云寺春游,你去不去?”
“我恐怕不能去,我的实验刚刚开始,有很多工作不能耽搁。”安素颜照例地拒绝。
“我就知道问也白问!”来熙和说,“以前你就对集体活动不太感兴趣,何况是现在!”
“现在又怎么啦?”看他酸溜溜的样子,她觉得好笑。
“怎么啦——”来熙和酸味十足地说,“师姐啊,你的魅力真是无远弗届啊,上至老师,下至学生,无一遗
漏!”
“小来!”安素颜真生气了,“我以为你有足够的君子风度,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对不起!”来熙和闷闷地道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师姐,你想过吗?你们毕竟相差得太多!
五岁哎!现在十岁就是一条代沟,你们能谈得到一块去吗?你能融入到他的生活圈子里去吗?他的背景又如何?
你了解过吗?就算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可是,生活毕竟不是作文章,对不对?你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等你
毕业参加工作,他才刚读完大学二年级!如果他还要读研究生,你得等到什么时候?那时候你就真的是红颜不再
啦!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年纪越大,那叫做成熟的魅力;女人年纪大了,就是人老珠黄了!何况,他长得
一副万人迷的样子,你就敢保证他不会变心?毕竟他才十九岁!少年心性如何,我是最清楚不过!十九岁时,我
也曾自信十足地以为我的定力足以支撑到找到爱人为止,可是,我失败了,现实的诱惑实在太多!多得令你防不
胜防啊!尤其是对于年轻的男孩子!师姐,你好好想想吧。”
安素颜静静地听着他说。其实,他所说的这些,她都想过,翻来复去地想过无数次!可是,一见到程逸兴,
在他霸道又不失温柔的目光中,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此之前,她的理想还在云端,她可以五心不动;
可是现在不同,试问,当真的就有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而又年轻英俊的男孩子,那么温柔似水、深情脉脉地凝视着
你,你怎么能不动心?!她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如今的局面,她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虽然她理智的一面声嘶
力竭地不断企图提醒她正视!她已经陷下去了,如今,只剩下一丝弥留的清醒还在苟延残喘。
来熙和见她默然不语,知道他的话她是听进去了,他也就不再多说下去。
“叩叩!”又有人敲门。
安素颜过去开门,进来的是程逸兴。他一看见来熙和在场,脸上有些不悦。来熙和赶紧知趣地离开。
来熙和一走,程逸兴就问:“他来干什么?是不是说了什么坏话?”
“没有啦!”安素颜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是来问我参不参加研究生会组织的春游。”
“不对!”他扳过她急欲离开他的肩膀,“你们刚才一脸的沉重,不可能是这么轻松的事!”
她坚持低头不语。
他猛地把她压进怀中,紧紧抱住,在她头顶上压抑地说:“安,‘长相知,莫相疑’!你要相信我!你必须
相信我!如果连你都不坚定,我一个人怎么走下去?”
她听得心中抽痛不已。
而所有的隐患都在那一次春游之后一一暴露了出来。
“五一”过后,程逸兴邀集高中时代的好友——徐振华、彭远以及王志斌、郭树芳,定在周末一起去春游,
说好各自带上女朋友,目的地为危云山还没有大力开发的一带,他们甚至打算露营。
“喂,老程,”徐振华说,“你小子这么快就找女朋友了?我还以为你还沉浸在当年对安老师的暗恋当中呢!
瞧你当时抱得那个紧!”
程逸兴揍了他一拳,笑骂:“你他妈什么时候也没个正经!”
彭远说:“老程,安老师不是就在京华工大读研究生吗?难道你没见过她?”
“哦——”徐振华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小子竟然考到京华工大去!以你的成绩,上清华也够了啦!喂!你
见到安老师了吗?你的女朋友又是谁啊?”
“我见到了安老师,她还带过我实验,又当了我一回老师。至于我的女朋友嘛,现在暂时保密,到星期六你
们自然就见到了。”
“哎,老彭和我还没有女朋友,怎么办?”郭树芳问。
“这有什么!让我马子带上两个就是了。”徐振华说。
彭远急忙说:“拜托拜托!千万不要是小太妹啊!”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话?我马子是小太妹吗?”徐振华擂了瘦瘦的彭远一拳,真让他吃不消,皱着眉头,
心想:你那马子还不是太妹,这天下岂非都是淑女啊?可是又不敢说,只能呲牙咧嘴表示抗议。
商量妥当之后,程逸兴回到学校,直接上研究生公寓来找安素颜。开学以来,安素颜以必须专心致志做实验
为由,再不让他进研究室,他只好到宿舍来找——好在研究生公寓没有门禁。
安素颜这学期已经正式进入了课题,宿舍目前只有她一个人长住了。也许就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每次
在晚上十一点——大学生公寓的门禁时间之前,她必然把程逸兴赶走。对于她这种防备的姿态,程逸兴只觉得好
笑。他是那种“只用下半身思考”的人种吗?没有她的许可,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出轨的举动,就算他再饥渴,也
不至于变成春情蠢动、欲壑难填的种马!
安素颜把他让进屋里。
不等她问,程逸兴就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安,我们去春游吧!地点我已经定下了,就是危云山。”
她有些疑虑地说:“可是,听说那里还没有开发,旅游设施不太完善。”
“这有什么!我们是学生,只是去爬山而已,又不是去高消费。”他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她犹豫着。
“哎呀,别可是了!你的实验就放两天,又能怎样?大周末的,给自己放放假,搞学问也要讲究劳逸结合嘛!
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再有借口!”他又拍板定案了。
安素颜苦笑了一下,他总是这样,让她连反对的余地都没有。
“就我们两个?”她问。
“啊!你以为还会有谁?”他不敢说还有徐振华他们,否则打死她也不会去。
“小程,你应该多和班上的同龄人一起出去玩,不要太脱离集体,像我这样,会很没有人缘的。”她劝道,
“我是女人,不追求功成名就的也就罢了,可是,这社会对男人的要求不是。离群的男人会混不下去的。”
“这点我知道。”他保证说,“你放心,我会功成名就的。我不愿和班上同学去春游,是因为,你知道,有
些女孩子明明知道我有女朋友,还……”
那是因为大家都不看好我们!安素颜心想。只是她并没有说出来,她不想又惹来程逸兴的强烈反弹。自从那
次之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这个敏感话题,可是,越是如此,安素颜心中的不安就越大。
她只能无奈地笑笑。
星期六的一大早,当他们到达程逸兴家的小楼时,其他人都已经聚齐,安素颜看见院中的人影似曾相识,转
向程逸兴,用眼神指责他撒谎,可他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把她推了进去。
“哇!”第一个叫起来的是徐振华,“老程!你小子玩真的!有胆!带种!”说完狠狠拍了下他的肩膀。
安素颜无奈而尴尬地笑笑,开口打招呼:“同学们好!”
大家“轰”地笑起来,徐振华捧腹说:“拜托!安老师,现在不是上课时间!”
程逸兴也笑着把她拉过来,说:“大家一起玩,叫名字就好。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安素颜。”他向另外四
个女孩子介绍。
另外四个女孩子是:徐振华的女朋友齐琪、王志斌的女朋友李秀格,剩下两个一个叫张清仪,另一个叫罗丽
图。
徐振华开来了家中的面包车,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地上了路。
安素颜静静地坐在最后,有些不能适应。在这群年轻的大孩子中间,她显得太“老”了!她心中的那团不安
又在升腾、扩散,以至于整个把她笼罩。她怎么会以为爱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呢?她怎么能?!面对着这一张张
近在眼前的青春稚嫩的脸庞,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远得隔断星河!来熙和说的对,她根本无法
融入他的生活圈,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两代人!她还清楚地记得刚才,张清仪惊讶地说:“安老师!没想到你‘看
上去’这么年轻!”
是的,“看上去”年轻!也仅仅是“看上去”而已!而他们是年轻的,真正的年轻!因为年轻,所以代表着
无限的可能性!就算程逸兴再老成、再早熟,他毕竟只有十九岁!五年的光阴啊,五年!这五年之中,会有多少
的内容在不断地更新?如今,无论是科技还是生活,迅捷的发展日新月异,今天和昨天都可以完全不同!他们之
间的鸿沟,不是她想跨越就能跨越得了的!他们有他们那个年龄阶段的语言,有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那些话
题,也许早在她大学时代已经聊过,而更多的,她却连听都没有听过!如今,她甚至听不懂他们现在的语言!
她看向车前方,那几个男孩子正围在一起高谈阔论。三个小女孩因为是华宜的同学,挤在一起叽叽喳喳、推
推搡搡地说笑不停。
李秀格笑着坐过来问她:“安素颜,你真的是他们的老师吗?”这里面只有她没有到过华宜。
安素颜也微笑着点点头,“我大学毕业实习时给他们代过一个半月的课。” 她看向李秀格,她是落落大方的,
比她要大方得多,尽管在这里她除了王志斌之外,对每一个人都不熟悉。
李秀格听完她的肯定,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我听王志斌说过,他高中时有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老师,没
想到就是你!你真的与众不同。我感觉你明明和我们在一起,可是又好像离我们很远。”
安素颜悚然一惊。她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她赶紧做出一个微笑,“不会吧,我只是不太喜欢说话。”
李秀格点头,又凑过来好奇地小声问:“你真的是那个程逸兴的女朋友吗?”
她笑起来:“也许不是吧!你知道,他长得太帅,总得找个挡箭牌什么的,要不然会有很多麻烦。”
“嗯,”李秀格说,“我想也是!”
前面的程逸兴不时地向安素颜这边张望,先前见她一人寥落地坐在最后,他几乎忍不住就想过去安慰她,她
的清冷疏淡与车内热络的年轻欢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心中隐隐约约地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似乎有一种不安
全的预感正在侵袭他,他想挥开,可是又无从捉摸。难道,强拉她来参加他们这年轻的组合,根本就是一大失误,
完全与他的目的南辕北辙?他搞错了吗?他不应该这么急于就想让她融入他的世界,毕竟,他们之间确实是有差
异的,尽管他可以不在乎,但是她在乎!可是后来,他又看见李秀格坐了过去,安素颜跟她谈笑自如,看不出有
什么异样。他安慰自己,不要多心,她天性随和,不会把一时的冷落放在心上的。看看,她现在不又是那一贯的
笑意盈盈了吗?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一点。
车子开了一个上午,才到山脚,吃过简单的午餐,然后开始爬山。
男孩们一人背着一顶露营的帐篷,还有自己的背包。徐振华最累,他还得背齐琪的背包。其他男孩本来也想
逞英雄,安素颜笑着说:“你们还是保留一点体力吧,否则到了山上,大家今晚只能‘幕天席地’了!”
大家哄笑着开始拾级而上。
山路初始还有一级一级整齐的台阶,以后台阶就越来越不规则,高高低低,时有缺损,凹凸不平。三个小女
孩有些受不了。可是安素颜和李秀格却健步如飞,尤其是安素颜,几乎总是跑在队伍的最前面——男孩们负重也
跑不快。
郭树芳说:“没想到安老师爬起山来,完全不是娇娇弱弱的样子!”
程逸兴拍拍有些分量的他,笑着说:“知道了吧?这就是身轻如燕的好处!”
到达半山腰,这里居然有一个不算小的人工湖。湖周围都是青翠的山峦,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顷碧玉,温
润得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湖边的小径一米来宽,山上伸出来的树枝投影在小径上,轻轻随风摇曳。
大家在小径上七歪八倒地休息。
程逸兴在安素颜身边坐下,将她被山风吹散的头发夹回耳后,安素颜朝他笑了笑,转回头遥看湖的对面。
“树影扫阶尘不动,”她轻轻地念。
“云穿潭底水无痕。”他很快也轻声念出下句。
她倏地扭头看他,他居然知道她所念的禅诗!还相应地也改了一个字!
他微笑着,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轻声说:“我说过,世上只有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看着他深沉的黑眸,听着他轻柔的低语,安素颜又一次迷失了。
突然——
“喂喂!”徐振华的大嗓门嚷道:“你们两个!别再卿卿我我了,开拔啦!”
真是大煞风景!程逸兴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而安素颜则红透了双颊,然而,有一道冷厉的视线看得她不由自
主地心中一颤,她急忙四顾,却又找不到来源。
一行人又开始向山顶进发。
这次,程逸兴一直紧跟在安素颜身边,两人远远地把其他人落下。
越往高处,乔木越少,松树越多。山风习习,松涛阵阵,林间的清幽令人心旷神怡。小径边有一块山石,上
面落着一层松针、松果,无人清扫。
“你看!”程逸兴走过去,以手拂开松针,念道:“松下无人一局残,空山松子落棋盘。” “神仙自有神仙
着,千古输赢下不完!”她感慨着把诗念完,又问:“你怎么也喜欢禅诗?”
“因为你喜欢!”他走近她。
“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需要用嘴巴说,你所有的言行举止在在都在说,只是从来没有人去留
心、去发现——除了我之外。”
她心中大震,只能微张着嘴,呆呆凝视着他,再一次哑口无言。
“嗯!嗯!”程逸兴突然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子下去,否则,我怕我们会晚节不保!”
“呀!”她立即惊跳开来,耳边传来程逸兴闷闷的笑声。
到达预定露营区,大家陆陆续续地上来,一个个喘着粗气。
张清仪说:“安老师爬起山来可真快,一点也不像大我们五岁的样子!”
男孩们都诧异地扭头望向她,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尽量避免,可是她却这样明目张胆地大声
宣告!是何居心?程逸兴狠狠地怒视着她,仿佛想把她瞪穿。
安素颜赶紧笑着说:“是啊!你们加油哦,可别被我比下去了!”
齐琪忙过来赶人,嘴上说:“快!快!支帐篷啦!别偷懒啊!”把大家赶去干活。
第二天上午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小径边说说唱唱,程逸兴又坐到安素颜身边来,看着遥望远山的她,说:
“我知道你又在想什么。”
“哦,”她回过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修炼成半仙啦?你说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我!”他得意而肯定地说,然后,清晰地念起来:“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
凝而白云遏……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
之有数。”
安素颜一脸折服地望着他。这么生涩的古文,在他清朗的声音吟诵下,竟然是如此的美妙动听!绝大多数的
人们都以为理工科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木讷呆板,毫无情趣,可是,眼前的这位,足以叫他们自愧不如!
徐振华凑过来,在程逸兴身上翻来翻去。
“你干什么?”他好笑地拍掉他的手。
“你小子一定带了本《诗文大全》!”徐振华肯定地说,笑着还想上手。
程逸兴擂了他一拳,“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不学无术啊!”
徐振华坐下来,“喂!我听你刚才说:‘四美’聚,我们今天明明是‘五美’,你可不准把我们齐琪算漏了
哦!”
程逸兴头朝后仰,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老徐——没有学问就要懂得藏拙,否则会贻笑大方的!”
“什么?”徐振华不解,“那这个‘四美’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程逸兴无奈地直摇头。
徐振华又去问安素颜:“安老师,你告诉我好了!”
安素颜笑着说:“‘四美’就是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这四件事。”
“哦,原来是这样啊!”徐振华说,“还是安老师学问大。”
“那当然!她比我们早生多少年呢!”又是张清仪!
终于,安素颜明白了——如果说一次可以解释为无心,两次也可以勉强算得是偶然,那么,再有第三次,就
绝对是蓄意!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是怨毒的恶意呢?昨天那冰冷的眼光想必也是来自于她了。她以前从不认识她,
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恨”,那么就只能是“新仇”。而明显的,这“新仇”的缔结,就是因为年轻的程逸兴!
“你闭嘴!”程逸兴听到张清仪的话,陡地站起来,冲到她面前。
张清仪楞住,如果眼光可以杀人,她现在只怕已经死了几百次!不过,她才不怕他!她头一扬,给了他一个
“你敢把我怎样?”的表情,一脸的满不在乎。
程逸兴的拳头捏了起来,徐振华赶忙过来将他拉开,齐琪也赶紧拉开了张清仪。程逸兴指着张清仪说:“你
敢再说话,别怪我不客气!”
而安素颜已悄然背起背包,一路向前走出去好长一段。其他人全都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跟上去安慰她。彭
远站起身来,正想去追,被程逸兴一把拉回,然后他自己就快速跑了上去。
安素颜低着头只顾向前赶,心中五味杂陈。是啊!来熙和说的一点不错,她到底了解他多少?只从几篇优美
的文章,真的就能了解他所有的面貌吗?即使能,那也只是精神的层面;而人,毕竟是物质的,是社会的动物!
他有怎样的过去?他有怎样的背景?他又有怎样的生活圈?这些她竟从来不曾过问过!她只一味地沉浸在彼此精
神的空灵感应中,盲目而快乐地建造着她的空中楼阁!然而,爱情毕竟不是生长在纯洁无瑕的天堂里的仙草,只
要空气就能茁壮,它既然植根于人间,就必然得沾染上人间的雨露,任凭你再如何的超脱都不能幸免!程逸兴不
是也说过吗?“天使,既然坠落凡间,也就是一个凡人,纵有千般高洁也不免蒙尘”!所有的问题,就算他们再
如何小心翼翼地规避, 现实,总会不以人意志为转移地不断涌现——不论你想不想知道!
程逸兴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甩开,继续埋头朝前走。他冲到她面前,不由分说把她抱住,“你
听我说!”他坚定地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安素颜推开他,抬起头,萧索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却必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啊!小程,你说的对,
我的心原本在天上飘浮,现在你看,就是因为我飘浮得太久,回到人间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在我这里有!”他大叫,一把拉住了又想走开的她。她回头朝他凄然一笑。顿时,他心中那个蜷缩在角落
里的阴影瞬间膨胀,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空间,让他觉得清新的空气中在在弥漫着危险临近的气息。
他猛地把她拽进怀里,紧紧箍住。安素颜挣扎着,可是他越箍越紧,她只好放弃不动。只听见他痛苦的低语
沙哑地传来:“不要抛下我!”
霎时,她的心剧烈痉挛,抽搐得锐痛!一股热流倏地从眼中泉涌而出。
第七章

安素颜的实验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研究室谢绝一切来访,因此,在研究室的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
科学实验的。
“安素颜!电话!” 走廊中有人在大喊。
接电话要到楼下的院系办公室去。会是谁呢?她早就跟程逸兴说过,她做实验时不得以任何形式来打扰;也
应该不会是来熙和,他下学期要写开题报告,现在一有空就埋在图书馆里啃书。会是导师吗?一般,方弘治有事
都会亲自来研究室察看,而一导基本就不管事啊。那会是谁呢?
安素颜一边下楼,一边揣测。进入系办,拿起电话,“喂!我是安素颜,请问您哪位?”她问。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女声,“你好!我是程逸兴的母亲,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你能不能出来一趟?”
安素颜有一刻不能反应。她从来没有想过,程逸兴的母亲会亲自找到她来见面。
电话那边没听见她的回话,又问:“喂喂!你还在吗?喂!喂!”
安素颜赶紧回答:“我在!”
“哦,”那女人说,“我在你们学校附近的‘红潮’咖啡馆,请你出来一趟,我的时间有限。”语气俨然是
命令下属。安素颜听得火起,正想拒绝,那边又说:“哦,你不要误会!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很忙,所以这
次是抽空出来的。我等着你!”说完竟径自挂断了电话。
安素颜看着听筒,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她根本连询问一声对方的意见都不客气一下,自作主张就要人随传随
到!气焰简直嚣张至极!她以为她是谁?武后还是慈禧?——哦!看来程逸兴的霸道还有这样的家学渊源!
安素颜无奈地上楼把实验暂时停下,那女人根本就不管她这样做会造成别人怎样的损失!罢了罢了,明天重
新做过吧!这几天的辛苦全都泡汤了,还得重新备样。
安素颜来到“红潮”咖啡馆,直接从实验室过来,她也没转回宿舍换一身衣服。
推开咖啡馆的门,侍者上来问:“安素颜小姐吗?请跟我来。”
安素颜跟着侍者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见到了那个嚣张的女人——她面貌美丽而高贵,神情傲然而冷漠,穿
着一身做工精致的米色职业装,盘着纹丝不乱的头发,正在啜饮着黑浓的咖啡。
高婷雅打量着安素颜,短短的直发,中等的身材,再加上一身线衣、牛仔裤,俨然是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
她居然穿这样一身衣服来赴她的约!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程太太好!”安素颜向她点头问好。
“我现在是张太太。”她扯扯嘴角,笑了一下,伸手示意,“安小姐,请坐。”
“对不起!”安素颜一边道歉,一边坐下,“我不知道。”
“没关系。”高婷雅说,“兴兴没有告诉你吗?”
“是我没问。”安素颜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刚才也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约了出来。你不会不方便吧?”
安素颜看了她一眼,这时候才这么说,也不嫌晚!淡淡回道:“还好!不知道您找我,想谈些什么?”
“我听小仪说,兴兴现在和你在谈朋友。”高婷雅望着她缓缓地说。
“小仪?”安素颜纳闷。
“哦,就是张清仪。她是我现在先生的女儿。”高婷雅解释。
原来如此!张清仪原来是程逸兴的“妹妹”。不过,他们之间可看不出有多少“兄妹”情谊可言。
“你不知道?”高婷雅见她恍悟的表情,诧异地挑高了秀眉,“兴兴居然连这些最基本的情况都没有告诉你
吗?看来,你们的相互了解还很不够!”
安素颜笑了笑。他们是了解不够,不过她也不必用这么夸张的口气来宣告吧。
桌上,高婷雅已经为她叫好了一杯同样黑浓的咖啡——也同样的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她轻啜了一口,苦得
直皱眉头。高婷雅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接着又说:“那你大概也不知道,小仪从认识兴兴起就喜欢他,后来我和
老张结婚之后,双方长辈都乐见其成,他们嘛,也算得是两小无猜、门当户对的,所以,对于他们之间的交往,
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发展。兴兴这孩子早熟,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我们也正好省心。看
着两个孩子感情那么好,我们做长辈的心里都很欣慰。”
安素颜平静地听着她说话。她虽然并没有一上来就明确表示反对,但她的言谈举止之间无不在表达着对她的
轻视:当她看见她简单的装束时,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她的朴素大为反感;她傲慢地请她坐下,看见她被
咖啡所苦,那冷冷的一瞥里,尽是鄙夷不屑;现在,又说到张清仪和程逸兴的“两小无猜、门当户对”,而且关
系很好,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他们关系好吗?她可没看出来。
高婷雅见她不以为然,知道前面的话没有奏效。这个安素颜娇娇柔柔的样子,看上去很好对付,却没想到是
个软钉子。不过,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难缠的主儿没碰到过!她换了一个话题,接着说:“听说,你比
兴兴大了五岁,曾经是他的老师?”
安素颜微笑着回答:“对!我大学毕业实习时在华宜代过课,后来他上大学我又给他们班带过实验。”
“这么说,你确实是大他不少了。”高婷雅加重语气地肯定,又很快说:“当然啦,你不要误会,现在这个
时代嘛,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反对你们交往的。其实,我个人认为,只要兴兴自己喜欢就好,
毕竟父母不能跟他过一辈子。”
“嗯,我看得出来,张太太是很开通的人。”安素颜心里好笑,不过嘴上还是这么说。
“嗨!”高婷雅笑着挥挥手,“总得跟上时代发展嘛!”看见安素颜再也没喝那杯黑咖啡,她明知故问:
“安小姐不喜欢这个口味吗?”
“哦,”安素颜说,“我还不习惯喝咖啡,平时只喝喝绿茶;也很少来咖啡厅,一般只上茶馆。”
“是这样啊!”高婷雅似乎这才恍悟,然后又不屑地说:“茶馆那种地方,人又多又杂的,乱乱糟糟跟酒楼
没有什么区别,上不了档次!你应该习惯上咖啡馆、西餐厅这类格调高雅的地方,比较安静,也有品位。”
是吗?安素颜在心里笑,不置可否。
高婷雅见她没有反应,又问:“我还听说,你的父母是搞水电建设的,是不是啊?那就是常年都在山里跑
了?”
安素颜抬眼看她,看来她不止是“听说”了她,根本是“调查”了她,于是,她肯定地回答:“对!他们自
嘲说自己是‘高级农民’。”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啦!不过呢,”她眼睛扫着安素颜素净的脸和朴素的衣着,“你知道,在我
们那个圈子里,来往的可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呢,必须要懂得诸如时尚啊、美容啊、沙龙啊、高尔夫
啊这一类的高雅趣味,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以后确实需要花很大功夫来补课!”
安素颜淡淡一笑,缓缓地说:“我想,这些东西,只要我想学,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你说是不是呢,张太太?
您忘了吗?我是硕士研究生。”
高婷雅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显然,她是低估了这个文文弱弱的安素颜了——她虽然总是笑意盈盈,似乎很
随和、很好欺的样子,实际却是十足的绵里藏针:旁敲侧击时她就装傻;企图吓退她,反还被她将了一军。
“嗯!”高婷雅重整旗鼓,决定孤注一掷,她故作迟疑地说:“有一件事,可能你要有心理准备,本来这种
事我也觉得不好说出口,可是总比让你事到临头才慌神要好。这个,我和老张呢,曾经好几次看见兴兴一大清早
的从小仪房里出来……”
安素颜果然很快抬起头来看向她,于是她继续说:“当然啦,我们也只是怀疑,原先呢,我们是任其自然发
展,也就没有管过他们,现在既然兴兴在和你谈朋友,我想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也知道,他这个年龄的
男孩子,血气方刚、心性未定,最是抵抗不了诱惑,何况,小仪又长得那么漂亮,所以……兴兴呢,一直跟着他
爸爸生活,当年我跟他爸爸离婚,就是因为受不了他不断地带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家,所以,我很担心兴兴也
会学得跟他爸爸一样……”她察看着安素颜的脸色,发现,虽然她很震惊,但好像并不是愤怒,但她仍然接着说:
“不过这都是过去了,是不是?就算真有些什么,也希望你不要太计较,人嘛,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呢?何况兴
兴毕竟还年轻。所以你以后呢,可得把兴兴看得牢一些才好,我希望你们不要重蹈我和他爸爸的覆辙。”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击倒安素颜,那么,高婷雅找对了!她用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的暗示,在安素颜
的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就算安素颜现在不信,但是那蛰伏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悄然萌发,而到
你恍然惊觉时,邪恶的藤蔓已经爬满了它所能触及的每个角落!
安素颜蓦地觉得胸口像被堵上了一块磐石,压得她快透不过气,她盯着高婷雅美丽的脸,无法想象她居然不
惜破坏儿子完美的形象来达到目的。她达到目的了,她的心现在好痛!但是,眼见着高婷雅脸上浮起得意的笑容,
她心中又涌起一阵强烈的不甘,她已经被她打败了,那她为什么还要让对手这么自鸣得意?就算是输了,也要让
她知道,她安素颜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于是,她稳定了一下心神,整顿容颜,淡淡地说:“张太太说的对,过去
的事情嘛,我计较不到,也就只能不去计较。毕竟,他在结婚以前,还是自由的,对不对?”
高婷雅没想到刚才还分明见到她被击倒的狼狈,下一刻她就又这么淡然自若起来,一时之间,微张着嘴没法
反应。
安素颜站起身,对她点点头,说:“张太太,谢谢你的咖啡,我实验室还有事,就失陪了。再见!”最好永
远不见!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径自走了出去。

* * *

安素颜走在街头,一种深沉的无奈攫紧了她的心。
街头永远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暧昧的广告、精美的橱窗、齐全的商品,这就是商业社会的繁华,物质世界的
现实。花红柳绿的缤纷,形形色色的诱惑实在太多!时尚的文化,就是挑逗的文化,通过快捷高效的媒体迅速蔓
延,没有任何角落能够幸免。轻佻的世风,更关注的不是文明精粹的传播延续,而是花样百出的刺激与欲壑难填!
而在这无孔不入的诱惑面前,顺水推舟永远比克己为难容易得多!所以,在坚强的意志之后的,必是不为人知的
深重苦难——这就是坚持原则的代价!可叹这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所原则呢?
她以为程逸兴是不同的,现在看来,这个结论还有待商榷。毕竟,他还太年轻!就算现在他已经认识到,
“在这一派缤纷眩目的繁华中悄然陨落的,是那份隽永含蓄、余韵无穷的纯真”,但是,在这以前,或者说在认
识她安素颜之前,他未必就不是通过身体力行的渠道而日益“成熟”的啊。而这种“渠道”,被这世间几乎所有
的男人推崇备至、奉为宝典——男人,是因为“经历”而成熟的,必须是先有堕落而后才猛醒!——就算有浩若
烟海的篇章,告诫着人们失足成恨的教训,也会有无数蠢蠢欲动的男人前仆后继,不惜亲身去实践验证这个真理!
更何况上下五千年,道德对于男女的约束,从来都是实行着双重的标准!
然而,她安素颜不想媚俗屈从,她执著地坚持着,抱定她“以心易心”的宗旨,虽然这么多年以来,这份长
久的等待令她自己也十分怀疑,这世间是否会有值得她等待的男子。毕竟,一生情事,并不是像这学位一般,攻
略下来便永远属于你了。难得如此啊!人毕竟无法忽略其动物的本性。一切都归于后天的定力与修为。
安素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的宿舍,只知道心中千头万绪,已是一团乱麻。情感的一面,竭力地抵抗着怀
疑的阴云——从他的霸道独占,到他的深情款款;从他的慷慨激昂,到他的才华横溢;而理智的一面,却又不断
地提醒她:若非真有其事,高婷雅怎能如此胜券在握?他们是什么家庭?有父如此,难保不会上行下效;何况,
富豪的家庭还能容得下清纯的男孩儿硕果仅存吗?
直到晚上程逸兴来宿舍找她,安素颜还处在恍恍惚惚的境界中。
“你没事吧?”程逸兴问,就要探手来试她的额头。
“哦,”她闪开,掩饰地说:“可能是做实验太累了,有些头晕。”
“实验不行就放一放,不如我陪你出去逛逛?”他提议。
“不用!”她急急地阻止,她缺乏足够的勇气走出去承受人们探寻的目光,就算她再迟钝,也多多少少知道
一些人们的议论,诸如“老牛吃嫩草”啦、“创新师生恋”啦等等酸溜溜的评价,甚至还有“外表光鲜鲜,里面
一胞脓”这类恶毒的诋毁!人言可畏啊!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种无形流传、查不出确切出处的谣言,积非成是、
积毁销骨!反正,美丽的女人,不是真风骚,就是假清高,只有这样,人心才能平衡。
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她赶紧又说:“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多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然后,她状似无意地问道:
“今天是周末,你怎么不回家去?”
“哼!”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家,永远不回去才好,省得沾惹一身骚气。”
“你的父母,他们……还好吗?”她有些犹豫地问。
“哦,他们早离了婚,我跟我爸。”他说起这件事就有气,“他后来娶的那个老婆也叫‘人’?!算了,别
让你知道这种丑恶的事。”他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苍蝇。
安素颜又问:“那……你经常去看你妈妈吗?”
“过去是十天半月的去上一次,上大学以后就很少去了。”她主动问起他的家庭,让他心里一阵窃喜,这说
明她想了解他了,他是不是可以假设,她打算进一步地深入他的生活了呢?
“他们会留你吃饭吧?”
“啊!我一般都是在那儿住个一天两天的,张伯伯对我还不错。”
“那……张清仪是和你住在一层楼上吧?”
他很快转过头来,盯住她,眼中有着疑问,“你知道了张清仪是我‘妹妹’?”
“哦,”她赶紧说,“是春游那次我们几个女孩子在一起聊天时说起的。”
“是这样啊。”他犹疑着转回头去,继续翻他的书,一边说:“我讨厌她!上次春游,齐琪本来没有邀请她,
是她听说了硬挤进来的。我在张家住,她就时不时说房里有蟑螂,大呼小叫非让我去帮她打,可是我墙墙角角找
遍,连半只蟑螂影也没有!想用这种方法骗我进她房间,我有那么好骗吗?所以,我上了两次当之后就再不理她,
随她去尖叫。”他抬起头看向她,好笑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女人尖叫起来,真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
叫得你只想立即扯断她的脖子!”
她看定他,是这样吗?在他眼中,她看到的只有一派澄澈的坦然。是啊!“长相知,莫相疑”!她应该相信
他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执著的不安?

* * *

这一夜,安素颜睡得很不安稳。有一股神秘的、恐怖的力量在不断地逼近,她没命地跑啊跑,可是,那真真
切切的压迫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仿佛听到了它慑人心魄的悠长呼吸,伴随着不知所以的混乱与嘈杂。她的
心狂跳着,几乎跃出喉咙。她只能一劲地奔跑,可是路呢?路在哪儿?四周一片铺天盖地的茫茫大雾,伸手不见
五指,也没有半个人影……突然,她一脚踩空,“啊——”便向着无边的深黑猛跌了下去……
安素颜抖地一震,惊醒过来。伸手摸摸脖颈,一手的汗湿。她晃晃头,刚才梦里的嘈杂声仍在耳边不散,真
是一场惊险的恶梦啊。平稳了一下呼吸,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入睡。
可是,不对!那嘈杂声仍在,好像并不是她的幻觉!她倏地睁开眼,房间里黑黑的,只有北窗外透进来一丝
幽微的光线。她凝神聆听,那嘈杂的声音仿佛在大楼之外,扰扰攘攘的,带着一种莫名的惊恐。她脑际闪过的第
一个念头是——地震了吗?立刻,她的心又重新开始狂跳。早就听说华北正处在地震带上,大学时就有同学曾经
描述过周边地震时,自己当时经历的感受,可是安素颜并没有经历过。她腾的跳起身来,习惯性地去拧床头的台
灯。拧不亮!已经断电了。大楼现在仍然安稳,她是不是应该迅速逃出楼去?或者跑到水房去?
安素颜匆匆摸过外衣披上,人已经下了床,到抽屉里很快摸出了手电筒,拣起桌面上的钥匙,快步跨到门口。
刚拉开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呛得她不能呼吸。她憋着气朝楼道里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充斥的浓烟,
还有些微的焦糊味——着火了!不是地震。然而,楼道已经被浓烟完全占领了,此时出门是不合适的。她果断地
关上了门——浓烟已经这么盛了,人们必然已经报了火警。
返身回房,安素颜已经平静了许多,镇定地找出抹布填堵着门下的缝隙,抹布不够,又起身想去取床前的小
布帘。此时,门上却传来重重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声焦急的呼唤——
“安!快开门!是我!”
是小程!安素颜精神一振,冲到门前旋动门把。
不等门全开,程逸兴便闪身而入,背向门上一靠,甩掉手中的毛巾,一把拉过安素颜,紧紧抱住。
安素颜任他抱着,他的心跳显然有些紊乱,但是,她心中原本还有的几分忐忑却顿时一扫而空。然后,她轻
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阵夜里有球赛转播。”他说,“田海农那儿有台小电视,他导师淘汰的。我在他那儿看了两次了。火
在三楼,我看准是那帮家伙在用电炉煮夜宵。”
田海农算是第一个知道安素颜的神秘信件来自何人的外人。那是上个学期末的事。他当时的室友是个环境工
程的研究生,四月毕业,元旦过后就要答辩,答辩之前照例都是要写好几份海报的,以便在校园各处张贴。有老
师推荐说,有个小师弟写得一手绝佳的美字,人也挺活跃的,已经是系学生会宣传部的干事了,写过不少海报,
找他帮忙准行。于是,程逸兴就被大师兄找了来,帮忙写海报。田海农在旁看了海报,虽然觉得字迹有些眼熟,
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候程逸兴已经不写信了。直到一次在足球场上,两个人冲撞到一起,没想到这一撞,竟
然把田海农撞得脑筋忽然搭上了线,蓦然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安素颜!”
他莫名其妙的话,只有程逸兴听懂了,他笑着说:“什么安素颜?你认错人了。”转身跑开去。害得田海农
被伙伴们大大地嘲笑了一通,说他是不是想安素颜想疯了,愣能把漂亮的大小伙子认成是梦中情人。直到程安二
人的恋情公开,田海农的“冤屈”才得以洗清。程逸兴往研究生公寓跑得勤了,自然也就和田海农更加熟络了起
来。而熟了之后,自然也免不了被问到两个人的关系。
田海农说:“这楼里谁不知道安素颜一向眼高于顶啊,她连小来都看不上!我就奇怪了,你小子到底凭的什
么打动美人芳心啊?年轻?漂亮?还是有钱?”
“俗!忒俗!”程逸兴跩跩地说,“告诉你,这些都不是!想要追到绝佳的美人,就要投入绝佳的用心,懂
了吗?”
田海农一推他的脑袋,笑骂:“你他妈的臭小子!乳臭未干,竟敢教训起老大哥来了!老子见识过的女人不
比你多?”转而又摇着头,叹息着说:“那个安素颜哪,美则美矣,可整个儿没点活人的热乎气儿,虽然总是笑
笑的,可笑归笑,谁都知道她离你有多远。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还是老弟,本事通天啊,”他拍了老弟一下,
“天上的星星愣是能给摘下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然后,又一脸犯贱地低声问:“喂!到什么程度了?
抱过没有?亲过没有?什么感觉?有热气吗?”
“拷!”程逸兴一拳擂开他的贱脸,“下流人等!少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谈女朋友是用来哗众取宠的
吗?”
“嗯!高!果然是高!”田海农被揍了还直点头,“就这一句话,就比那些酸狐狸高出一大筹!值得鼓励!
大哥看好你!”
田海农的宿舍在四楼靠东头,是四楼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宿舍之一。而女生们则住在四楼往西和五楼,安素
颜更是住在五楼最西头的倒数第二间 517 号。为了“防患于未然”,四楼西面的楼梯被封住了,女生们平时只有
走东面可以下楼。
球赛战得正酣,忽然三楼有人大喊:“起火了!”之后,四楼的女生被惊醒,闻到了焦糊的气息,顿时乱作
一团,楼道里杂沓一片,不停地有人尖叫着“起火了、起火了”。接着,电被拉了闸。程逸兴出门的时候,五楼
的女生也已开始乱乱糟糟地往下逃命。楼道里、楼梯上,推搡、拥堵着惊慌失措的人影,外带女生高分贝的尖叫。
手电筒的光柱忽闪不定。
程逸兴挤到楼梯时,烟雾已经越来越浓了,他的直觉告诉他,安素颜没有出来,她住得太远,肯定还不知道!
一念及此,他不是随着人流向下挤,反而逆流向上挤去。
田海农大叫:“小程!你疯了!火是往上走的!”
“我知道!我去找安素颜!”程逸兴一边推扶、避让着跌跌撞撞抢着下楼的女生,一边高声回话。
田海农顿时哑然,只觉得心里阵阵涌动着感触的乱绪。如果说以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他已经清清楚楚地肯
定,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只有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愧是安素颜慧眼独具选定的唯一!
门内,安素颜很快推开程逸兴,“门缝还没有堵严呢!”
两人七手八脚地取下布帘堵门缝。堵好之后,安素颜问:“要不要洗洗脸?”
“好!”程逸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到她床边坐下来。
安素颜看着他洗,等他洗完,她一边将脸盆毛巾板凳归置好,一边埋怨:“你干嘛跑上来?有多危险你知道
吗?火灾里被烧死的,绝大多数都是先被烟雾呛昏过去的!你应该知道,我应急能力还是有的;再说,不是三楼
着火吗?等烧到这儿,且得有段时间呢;消防队肯定就快来了,我并没有危险。你这么冒冒失失地,真出了事可
怎么办?楼道里什么也看不见,谁知道你在那儿!多危险啊!”
他笑吟吟地听着,心里甜甜的,嘴上却不饶地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能唠叨,老了可怎么办?”
“讨厌!”她狠嗔他一眼,“你听没听我说?这种时候你跑上来,十分不明智!这是真实的火灾,不是演
习!”
“我知道啦!不是演习!”他仍旧不以为意,“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等到有事还来得及吗?”安素颜没好气。
“女人!就是这么罗嗦!”他轻哼,“芝麻能夸张成西瓜!”
“你成心气我,是不是?”她气坏了。
“不是。”他说,“我喜欢听你关心我。”
她哑了一下,狼狈而败坏,“臭美!谁关心你?”
“你呀!我刚说完,怎么就问?”
“你!”安素颜气结。
“过来!”程逸兴神气活现地伸出手,命令道。
“我凭什么听你的!”嘴上是这么说,可是,看见他又挥了一下手,她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将她圈坐在身旁,他轻声说:“我没事!我捂着毛巾呢,熏不到。”随手取来床上的手电筒,上下照着自己,
“你看,我好好的,毫发无损。”丢开手电,又来揽她。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你太冒险了。”她也放柔了声音。
“你还在火场里,我要是下去了,只会更难受。看到你,我就安心了。”
“我也是。”安素颜轻声响应。他手臂一紧,将她搂靠到他身上。而悄然地,他的手已经绕进她身侧轻抚。
救火车尖锐的呼啸终于越来越近。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安全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手电筒的光芒越来越微弱了。
许久,程逸兴幽幽地发出一声轻喟:“你真软!”
安素颜机灵一下,本能地直蹦而起,立刻——
“砰!”“哎哟!”两声连起,安素颜的脑袋碰到了上铺的床沿。正懊恼地揉着脑门,耳边就听见程逸兴闷
闷的轻笑。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她气乎乎地走到窗边去了。
他很快跟了过来,忍着笑意说:“你干嘛?有必要防我像防狼一样吗?”偏将她转过来,抱得比刚才进门时
更紧,紧得仿佛想要揉碎了她,好让她渗入到他的身体里去似的。她贴身穿着轻薄的睡衣,外面只套了一件衬衫,
抱在怀里,无比的柔软,他感觉心里正有一团乱草在蓬勃地疯长,而口中唾涌如泉,急切地想要去灌溉它。他吞
咽了好几下。
安素颜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危险就要降临,慌乱而使力地猛推他,“勒死了!放开,你放开!”
他不放,终于,一把抓下她双手,果断地俯过头来,只说了一句:“闭上眼睛!”嘴唇就噙住了他觊觎许久
的目标。
安素颜蓦然应声闭眼,一贯清晰的头脑在瞬间全无应急举措下达,心跳如鼓点砰然,竟提不起丝毫勇气睁眼
看现实,只有触觉还在工作,敏感地意识到嘴唇正被怪异的湿润和柔软笼罩,可惜却全无还击之力地瘫痪着,而
喉间却渐渐地烧起火来,越来越炽热、越来越渴水。然而,那个可恶的占领者却俨然把她当成了水源,不停地辗
转吮吸着她。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安素颜终于能够支配自己的手脚,猛地推开了正昏头转向、全无防备的侵略者,
冲到书桌前,抱起水杯,“咕咚咕咚”一通狂饮。身后,那个始作俑者居然还说:“给我留点儿!”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把安素颜晾在大玻璃瓶中剩余的一升多凉水喝了个精光。喉间的火势终于被扑灭了,
可是,心间的火苗从此开始忽闪忽闪地窜升。
门上传来敲门声,楼道里有人在高声说话。
安素颜开门出去,楼道的浓烟正在逐渐消散,只留下焦糊的气息。保卫处人员正在挨个房间地敲门,叫所有
人都到楼下去集中。剩在楼中的只有不到十个人,五楼也只剩下最西头的两个宿舍有人。
一连几天,公寓的火灾都是研究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火灾的后果并不严重,明火只在 308 室,没有扩散到
别处,保卫处清理现场时,收集到了一箩筐的拖鞋,可见人们当时逃跑情形之混乱,还有两个人,因为情急跳楼
而摔成了骨折。这次火灾,直接导致的大行动就是,全校上下统一在各公寓进行了电炉、电热杯、热得快等高功
率电器的彻底大搜缴,结果获得了空前的大丰收,而违规情况尤以研究生公寓最为猖獗——因为这里不限电。当
然,在火灾当中的众生相也被广泛地传说着,程逸兴临危救美的故事被传为美谈,而与之相对的,便是一则“费
希勇逃生记”的大笑谈。
当时,费希勇同学被人拍醒,迷迷乎乎听到“起火”二字,立即鱼跃而起,抱起被子就冲进楼梯隔壁、他宿
舍对面的东水房,三下两下把被子打得透湿,蒙到头上,开始往楼下跑。可是,也不知是棉被太湿重,还是惊吓
太过度,走两步就打一跌,走两步就打一跌,两层高的楼梯,他是裹着他的大湿棉被一路跌将下去的。到得楼下,
拖鞋也跑丢了一只,身上仅穿着一条小裤衩,冻得直打哆嗦,兼带双腿发软,已经无法站立。其实,直到他跑到
楼下时,二楼楼道里也并没有被浓烟充斥。起火的宿舍在三楼的中部,火势倒不太大,但是浓烟很盛。与所有火
灾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最可能致命的是烟,而不是火。应该说,费希勇的应急举措并无大错,但是他那种临危
失常,只顾自己逃命唯恐不及的状态令人在爆笑之余,极尽揶揄之能事,言笑间充满了鄙夷不屑。虽然慌乱间,
大家逃命也一样顾不上别人太多,可还真没见过比他更夸张的了,连基本情形都不用问一下。
左毓敏事后提起此事,添油加醋地捧腹不已,“我的天!真是太滑稽了!可惜我没有亲眼看见!你想想,一
个一米八十几的大个儿,从二楼下一楼,走一步、跌三跌,连滚带爬,就差没有屁滚尿流了!只有两层楼高喂,
他跌了不下二十跤!那到底是怎么个下楼法?哎哟喂!我不行了,受不了了!我现在真正知道了,举楼上下,惟
‘飞机油’之命价值最高!你看看楼下,铁丝架上就晾着他独一家的滴水大棉被,这下子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怎
么晾得透!”那床象征着费希勇丰功伟绩的大棉被,令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俊不禁,会意地露齿莞尔。
还是安素颜厚道些,强忍着笑意说:“‘飞机油’同学能在十万火急的关头,保持高度清醒的头脑,明智地
选择了最为正确的逃生举措,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确实做到了‘常人’所不能。”
左毓敏闻言,更加笑不可抑。
第八章

安素颜轻轻地推开了一扇窗,徐徐的小风扑面而来,清清凉凉的,天色越来越明朗,终于,有斜斜的阳光照
进了建筑和树木的空隙间,又一个晴朗的黎明静静地来临。
安素颜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注视着窗外的景物,头脑中一片空明。她喜欢看天光逐次地嬗变,不论是黎明还
是黄昏。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些在熹微的晨光中去赶早读的匆匆脚步,那似乎成了她紧张的高中住校生活的象征,
而每个星期最期盼的,就是周末姗姗来迟的黄昏。下了课,风一般地旋卷到宿舍,拎起早就收拾停当的小包,几
乎是一路小跑地从近郊的学校跑到县城里,等待着基地的班车把他们这些归心似箭的子弟拉回家去。而夜色就在
那一路的嘈杂喧嚷中悄然来临。每次,她总是安安静静地靠着车窗注视着外面迅速后退的田野、林木、山峦和天
际,直到那最后一抹紫色的霞光也终于隐藏到远山的背影之中,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幽远,最后黑沉
沉的车窗外只能看见三两星或明或暗的灯光在山坳间一闪而逝。而此时车内的人们却往往已是昏然欲睡,虽然明
明知道,目的地也很快就在转过山路的一个大弯之后,正点燃了一片辉煌的灯火欢迎着他们的归来。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安素颜微愣了一下,随即走到门口。
“谁?”虽然已经料到会是谁,她还是问了一句。
“我。”门外是简短而有力的回答。
安素颜拉开了门,“一大早的就搅人清梦,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但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证明,被搅扰的并不是‘清’梦。” 程逸兴得意地笑着,“怎么?冥想被打断了吧?
不用想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臭美!”安素颜受不了地斜了他一眼,“谁要想你!”
“口不应心!”他武断地说,“大凡女子痴痴遐想,必是在思念她的恋人——别忙否认!我可看见你的样子
了!”
“哼,”安素颜不屑一哼,“我看某人冥想的时刻,未必就少了!依我看,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是,男子冥
想,也无非是想想女人罢了!只是世间人有百态,区别就在于有人想得卑琐,有人想得高致而已。”
程逸兴转到她身前,用食指勾了勾她的下巴,被她撇着嘴闪开了,他笑问:“那你说,我是前者呢?还是后
者?”她说了那么一堆,不就是想引他上钩吗?还不知是谁拐到谁呢!他故意对着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她赶紧挥手赶开他的脑袋,像赶苍蝇一样,“以阁下目前种种的轻佻举止论,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去?”
他不但赶不开,反而更加嘻皮笑脸地凑近来,慢吞吞地说:“既然如此,我若是故作清高的话,岂非白白辜
负了佳人期许?”真是倒打一耙,而且迅速出击,长腿一勾,就将早已预见隐患端倪而准备逃脱的佳人绊了一个
趔趄,身形也飞快地转到她面前扶住她,谁知却被她利用了他一瞬间的紧张集中而挣脱了掌握溜走了。他颇有些
遗憾地耸了耸肩。
安素颜笑问:“不是说你们摄影社要去植物园采风吗?做准备了吗?”
“没什么可准备的,要去也是明天,再说,我去不去还没定呢。”程逸兴淡然说,“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个副
会长,满脑子桃色创意,这次啊,准得又带上一大堆‘模特’,大呼小叫、搔首弄姿,足够你恶心一路的。”
安素颜笑着说:“活泼开朗是年轻人的天性和权利啊,同学们在一起才能畅所欲言、乐尽天真。依我看,你
倒没有必要为了拉近我们的距离,而刻意地回避与同学一起出游。”
“你不介意吗?”他不信地看进她眼中,她避开了他的视线,于是他了然一笑,“你可能不知道,我作过心
理测验,说我的心理年龄都有四十岁了!现在我看确实如此。小女孩们叽叽喳喳也就罢了,更有一些男生,又想
故作深沉,又急于在女孩子面前卖弄,着实令人忍俊不禁。”
安素颜问:“那么你有没有呢?”
“我需要吗?”他得意地反问。
“是吗?”安素颜微笑着斜睨他一眼,“那么你在自己系上得意也就罢了,怎么田海农那里的活儿也得非你
不可吗?好像不是吧?这整栋楼里会写字的还是有几个的,据说老飞就写得还不错。”
“那都是老田找我,可不是我卖弄啊。”他声明,转而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再者说了,这楼里还确
实就是没找到能出我之右的书法啊。”也难怪,奔波忙碌的都市人群中还有多少人能有练习书法闲情逸致?时间
就是金钱,损失一寸光阴,那得损失多少美元?一寸金子根本不够弥补。
“好了!”安素颜看了看时间说,“你还是去找别的活动吧,我真的没有空。”
程逸兴有些不解和不甘,“怎么我看好像这研究生里就你成天忙得团团转似的,埋进实验室就不知晨昏,今
天可是周末,就不能放一放吗?”
安素颜笑了笑,“每个人的实验情况不一样,每个人的导师要求也不一样,端看你自己的选择。我学的既然
是实验学科,就要用真实的数据说话,所以必须不断地做实验,舍此不做他想。”可以肯定,在众多研究生当中,
的的确确有投机取巧的人存在,以混张文凭为最终目的,甚至不择手段,但是,虽然她安素颜看不惯这种瞒天过
海的伎俩,也根本不妨碍他们照样顺利毕业,甚至比一般人更加风光,更有甚者,导师本身就是游刃有余的个中
老手,旗下弟子又如何能够不去上行下效,甚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不论怎样的体制,都不会是无懈可击地完
美的,所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漏洞可供聪明的人去钻取,就像法律也有相当的滞后性一样。对于我们个人来说,
既然知道即便振臂高呼也是无人理睬,又何必浪费情绪于愤愤不平之上呢?其实说到根本,教育的本质应当是教
化人心,最终的目的是人人自觉地遵守规则,然而,在最初推广普及的阶段,免不了的总会泥沙俱下。这就是她
所认识的身处其中的高等教育。
安素颜打发了程逸兴,却没有料到下午的时候,她的研究室来了另一个不速之客。她是张清仪。
张清仪与程逸兴是在相同的中学读的初中、高中,她比他低一级,和齐琪是同班。程逸兴在中学的学习成绩
并不出色,但是,他是篮球场上不可或缺的主力,在每次的校运会上也是出尽了风头,加之俊秀的外形和富裕的
出身,几乎是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梦中的偶像。张清仪也不例外。她想接近他,可是,程逸兴总是冷冷地睥睨
着一切企图接近他的人,尤其是女人——不管多大年纪。她不敢冒然上前。后来,徐振华和齐琪闹起了“早恋”,
而徐振华又是程逸兴的童年好友,于是,她主动地接近了齐琪,投其所好,终于成功地与之打成一片。某一次,
当齐琪带着她终于踏进程逸兴家的小院时,她心跳雀跃,她的梦想与现实只差一步之遥了!没想到,倨傲的程逸
兴只冷然睨了她一眼,就不悦地对徐振华说:“你他妈管好你的马子!少给我带些不清不楚的人来!否则,别怪
我不客气!”
初战失利并没有击倒张清仪的决心,反而更坚定了她势在必得的勇气。世间万事无不如此——越是具有挑战
性,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其时,程逸兴的父母已经离婚,于是,张清仪即时地鼓励也已离婚的父亲去追求高婷
雅,她则从中穿针引线,为父亲制造各种“浪漫”的机会,同时,她的温良乖巧也深得高婷雅的欢心。终于,她
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程逸兴的“妹妹”,顺利地赢得了堂堂正正接近他的身份。之后,她有意无意地制造了一些关
于他们之间关系暧昧的暗示,这些暗示确实打击到了不少对程逸兴暗中恋慕的少女芳心。可是,对于她散布的消
息,程逸兴都以冷冷的态度,一概予以了否认。对于张清仪积极撮合父母的举动,他也早就心知肚明,对她为达
目的誓不罢休的作派,不禁叹为观止!在如今这计划赶不上变化的时代,她也算得是件孤品了。可是,她越是穷
追不舍,他越是反感倍增——可能这就是世间男子的通病,越是得来轻易,越是不放在眼里——所以,就算张清
仪再如何机关算尽,也是枉然。
尽管如此,张清仪也并不担心,因为在整个中学时期,程逸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密切的女友,甚至可以说,
除了他那几个好友,他对其他人几乎都是那副爱搭不理的姿态。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他青春萌动、情怀初开。
男孩子嘛,总是血气方刚的,她就不信,难道他能一直做他的柳下惠不成?
果然,程逸兴终于坠入情网了,不过遗憾的是,他的对象不是她!却是那个叫安素颜的“老”女人!虽然,
在安素颜实习离开华宜之后,她曾听齐琪玩笑地说过一次,说是徐振华推测程逸兴可能暗恋上了“安老师”,可
是,其后却并不见他有所动静,她放下心来——暗恋嘛,谁不会有?只要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用不了多久自然就
淡忘了。
可是她没想到,原来程逸兴不报清华,却考去京华工大,全都是为了这个安素颜!这使她第一次意识到,这
回她是碰到了一个真正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了。这个安素颜,虽然大上他们许多,可是那一身纯净的气质,连他们
这些真正的少年都自叹弗如,那种空灵的纯美在这个越来越秾艳的世间,显得那么的不可多得!尽管她自己也很
美,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安素颜那种空灵飘忽的气质,不是随便哪个人想学就学得来的,她美在丰富的内涵,美
在灵动的气韵,而这些,恰恰正是她们这些身家不虞匮乏的小女孩所缺少的。她唯一胜过她的只有时间,她比她
年轻!于是,她充分地利用了这一点,没想到这次程逸兴竟然直接冲到她面前来发火了!她的危机意识越来越浓
重了。
但是,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怎么能说放就放?她不失时机地把程逸兴与一个“大他五岁的老师”恋爱的消
息告诉了高婷雅。在高婷雅的心目中,这个乖巧美丽又聪明大方的继女一直是她理想的儿媳人选,乍听得安素颜
居然比程逸兴大上那么多,已经不太高兴,又在张清仪不断的旁敲侧击之下,高婷雅果然约出安素颜谈话了。
可是令张清仪大失所望的是,高婷雅出马并没有击倒安素颜,程逸兴仍然与她过从甚密、不知悔改。于是,
她趁程逸兴到张家来探望母亲的时机,当面清楚地对他表白,而且,也再顾不得女孩子的矜持,主动对他投怀送
抱,却不想被他手快地一掌推倒在地毯上,他冷静而清晰地说:“你清醒清醒吧!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承诺,
连暗示也没有!以你的条件,难道还怕找不到男朋友吗?我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我也不妨明白告诉你,
就算没有安素颜,我也不会喜欢你!”
“可是,她比你大五岁!”张清仪不甘地喊。
“那又怎样?只要我愿意,大一百岁也与你无关!”他宣称,再不理她,傲然拂袖离开了张家。
张清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羞恼而不甘。以前,不管他对她的态度如何,总还是接受了她是他“妹妹”的事
实,对于她的距离,已经是所有女孩子当中最近的了。每每,她一想到这一点,就欢欣鼓舞,信心倍增。他终将
会是她的!只要她足够努力,终究会打动他的心!可是,现在,他用完全不容置疑的话语,打碎了她编织的所有
彩梦,她这么多年来处心积虑的接近,似乎就在这一瞬之间,全部化为泡沫纷纷破碎了!她好恨!恨程逸兴冷酷
无情!更恨安素颜横刀夺爱!她从十三岁就爱上了他!她比安素颜早爱上他五年!不!她不会这么轻易地就退出!
不管安素颜现在和程逸兴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只要没有结婚,她就还有机会!这是一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
她怎么能还没跟对手照面就举旗认输?就用这五年相处的筹码,用这比她年轻的优势,她一定要击败安素颜!
安素颜开门见到是她,只有一瞬间的惊讶。虽然她并没有想到张清仪会亲自找上门来,但她会来,应该也在
情理之中。
“书桌那边有水和纸杯,你需要的话请自己倒吧。我正在做实验,不好招待。”安素颜交待完,又回到实验
台边去忙碌。
张清仪打量着研究室的陈设和忙碌着的安素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明明安素颜才是后来者,可是,
为什么她却感觉自己才像后来人呢?安素颜的气势在一开始就压过了她,她得想一个周全的策略反败为胜,只要
达到目的,手段的考虑就在其次。
安素颜一边忙碌,一边等着她说话。可是,一直到她今天的实验就要结束,张清仪也没有开口。她微笑着收
拾实验台,说道:“你不会是专程跑来监督我做实验的吧?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安老师,”张清仪期期艾艾地说,“我知道跑来找你很冒昧,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安素颜看着她年轻清丽的面庞,上面明显地写着紧张,于是安慰地说:“小张,我想你今天来,是想告诉我
关于你和程逸兴的故事,如果你想说,现在我实验做完了,你可以说了。”但是,如果你以为你的故事会改变我
和小程现在的关系,那就错了,安素颜心想。虽然她是于世无争的,却并不是软弱可欺,先有高婷雅的示威,再
有张清仪的挑衅,只能说明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容忽视!她早已心有准备接受挑战。
张清仪点点头,开始叙说。从豆蔻年华的暗恋,到明示暗示的追求;她如何积攒着和程逸兴相处的点点滴滴
的快乐;如何憧憬着和他在一起完美幸福的未来;长辈们如何嘉许地祝福着他们这对小情侣……她都说了,说到
用情之深,不禁声泪俱下。
安素颜静静地听着,一颗心渐渐被酸涩的沉重塞满,拉过纸巾筒,给她递去一张纸巾。她看向张清仪,那张
清丽的小脸上已经满是泪痕,显得那么楚楚可怜。眼前这幅美人梨花带雨的图景,看得她只想掬上一把同情之泪!
按照她的说法,他们是多么完美和谐的一对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她无比羡慕的小情侣!而她安素颜,
横亘其中,分明就是后来的闯入者!
“……,安老师,我从十三岁就爱上他了!他对我一直是对所有女孩子里头最好的!他说他现在喜欢你,可
是……安老师,你比我们读的书都多,肯定也知道,男孩子有一个时期是会有一阵子感情游移的,这都是暂时的,
我哥他现在就处在这个不稳定的时期,我不会计较的,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我也不会计较,我只是希望他回到我
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张清仪一边哭诉,一边用纸巾擦泪,同时细心地观察着安素颜的反应。
安素颜无意间瞥见一眼张清仪观察的神情,蓦地,她心中恍然有些明白了,张清仪是聪明的,应该说是非常
聪明!她既没有像高婷雅那样居高临下地显示她的优越,也没有像甘秀菊那样穷凶极恶地宣告她的占有,而是采
取迂回曲折的低姿态,以委曲求全的楚楚可怜激发她感同身受的怜悯、声讨她夺人所爱的罪恶!而她此刻心中满
溢的酸涩就是她达到效果的实证!她陡地警醒起来,张清仪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八岁的小女孩!
于是,安素颜缓缓地开口说:“你的故事的确很感人。但是,你知道感情的事是非常微妙的,两情相悦,总
要双方自愿才行。你确定他是爱你的吗?你明确地问过他吗?虽然小程是很年轻,但是也足够到自我判断的年龄。
这种事,并不是仅凭你一厢情愿的臆测就能定论的。”
“我不是臆测!”张清仪急忙辩解,“如果他不爱我,他怎么会到我房里来?我们……我们……”
安素颜盯住她,心里已经忐忑起来,那潜伏在角落的邪恶的藤蔓此刻正张牙舞爪地轰然蓬勃壮大,她强抑紧
张地问:“你们怎么样?”或者她根本就不该去要这个答案,她在害怕了,而她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
出!
张清仪满脸通红,低声说:“我们……我们……他……他到我床上……我……”
安素颜“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仿如一股电流穿透她的心脏,她被电得麻木。
一时间,室内弥漫着一层尴尬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敲门声在这时响了起来,安素颜木然地过去拉开了门。
程逸兴一边走进来,一边说:“你不是说今天会早结束吗?我等你半天都没见人影。”进门看见张清仪在场,
脸色一沉,“你来这儿干什么?”又见到她脸上的泪痕,起疑问道:“你都说了些什么坏话?”赶紧扭头去看安
素颜,安素颜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他放下心来,对张清仪下逐客令:“我们要走了,你也请离开!”
他走过来,想去扶她的肩,却被她闪开,他疑惑地问:“是不是她说了我什么?”
“她说她十三岁就爱上了你。”安素颜淡淡地说。
“那又怎样?”他不屑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可是,你……你到她的房间里……你们……”她犹豫着。
他的眼睛倏地眯了起来,言语也泛出森冷的气息:“你在怀疑我?原来这就是她来的目的!来造谣来了!”
走到她面前,猛地扳过她的肩膀,“而你!你就相信了!是不是?回答我!”
她不敢抬头迎视他冷厉的眼眸,却被他强抬起下巴,与他对视。
“安,你令我非常失望!”他锐利的视线逼进她的眼睛,“如果我们连这一点考验也不能承受,还谈什么相
知相许?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的身边一直都有来来往往那么多的男人,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一点坏处…
…”
“那是因为我光明磊落!”她恼怒地打断他,“我从来没有任何暧昧苟且的举止!可是你,瓜田李下、非常
时间,一而再、再而三……”
他火大地打断她,吼道:“我还要说多少遍!那是她骗我去打蟑螂!别人一两句谣言就能把你支得团团转!
你对我的信任何在?!你的‘长相知’未免太过脆弱!如果双方连基本的互信都不能达成,还怎样一起走下
去!”
“你不用吼!我听得见!”她的声音也不禁提高起来,“既然我们的关系本身基础就太薄弱,也就没有必要
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你尽可以去找对你坚信不移的人!请便!”
“你!”他突然转过身,猛地一拳捶在实验台上,台上的玻璃仪器被震得弹跳起来,安素颜扑奔过去,将装
着样品的烧瓶抱住,冷冷说道:“请你出去!”
他没有出去,双手撑着台沿,深深地吸气。许久,他才恢复过来,苦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
次如此失控!
安素颜一直抱着她的烧瓶,也逐渐地恢复了平静。他们吵架了,没想到两个自诩冷静自持的人居然也会吵架!
看刚才程逸兴的模样,那一拳肯定本来是想揍向她的。
程逸兴走过来,掰开她抱着烧瓶的手,把她拉进怀里,下巴顶着她的头顶,轻声说:“我们不要再吵架,好
不好?我心里酸痛酸痛的。不管别人说了什么,那都不是真的。我和任何女人都没有不干不净的关系,你一定要
相信我!”
她贴在他胸膛上,倾听着他坚定的心跳,轻声道歉:“对不起!小程。你也知道,当你不断地接收到相同的
讯息,就像‘曾参杀人’一样,禁不住积非成是啊。”
他扶住她双肩,将她推开一些,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也不怕让你知道,的确是有不少女人想勾引我,包括
张清仪。如果她亲口说我和她有关系,我也不会惊讶。不过,就算她不再是完璧,也别想栽赃到我头上!我连碰
一下她的欲望都没有,我还不至于饥不择食!”
看着他又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气,她不禁摇头。
勾过她的下巴,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然后,他俯下头来,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轻拂过,到她耳边
吹着气小声说:“事实上我太挑食了!其实我垂涎已久,只等着你这道大餐。现在,请问大餐,我很饿很饿,可
不可以先吃一口啊?”
“你休想!”她推搡着他,可是毕竟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放下姿态求恳:“小程,不要这样!”
“你在怕什么?是怕我始乱终弃吗?”他说,“你要我负责,我正求之不得。”
“不是这么说,”安素颜笑得有些尴尬,随着衣衫日渐单薄,过近的距离将会导致的后果,她自认还没有承
受的心里准备,她只好说:“无论如何,未来是不能轻易预支的,更何况……”
“更何况,我们的未来也是不能简单预期的!”程逸兴不耐地将她咽下的话说完,“安!如果我不是足够了
解你的矜持,矜持得近乎冷漠,我也会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心。你习惯于拒绝,我知道,可是如今你不再拒绝了,
你就不能主动一些、放开一些?——当然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尊重你的意见,你放心!——我的
意思是,外在的压力,你不能躲开让我独自招架,而你感受的挫折,也不要独自闷在心里。你这样把我排斥在外,
等于置我于何地呢?”
“对不起!”安素颜低声垂首,他说对了一半,高婷雅与她见面的事,她就一直只字未提,“但是,我并没
有躲开啊,凭心而论,压力更大的是我,对不对?所谓招架,并非都要表现成你来我往的言行吧?而且,你的出
现确实是我始料未及的变数,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时有不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怎样应对才好。”
他微笑地鼓励她:“那么,起码你要让我感觉到,你确实和我在一起啊——我也需要你的鼓励,才有足够的
动力支持我的信心。我十分清楚,客观的差距是不容忽视的,所以,你必须给我足够的时间去证明——我们的未
来不是变数,而是必然。”
然而,安素颜始终是无法像他那么洒脱的,你总不能让一个因循谨慎的人瞬间变得开朗激进吧?她只知道,
在未来的进程中,肯定不断会有未知的因子参与进来,修正每一个关键步骤将要前进的方向。这和做实验的道理
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一切都不能匆忙定论。即便他们的未来是一个必然,要走的路也是漫长的,不可更改的岁
月差异始终存在,而它搅起的波澜,几乎无一不是对少年心性的严峻考验。

* * *

左毓敏和安素颜落荒一般逃出了阶梯教室。
“哎哟我的妈妈也!”左毓敏夸张地咋着舌,“西洋文化果然不是我们这等土豹子级别的能够轻易理解
的!”
安素颜笑着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嘛。这不正代表我们的国家越来越有国际影响力了吗?人家景仰中华文化,
爱屋及乌有何不可呢?”
左毓敏笑啐一声,“反正什么怪现象到你那儿都有合理的解释!”
今天晚上,她们是看到张贴的海报说有外教讲座,这才结伴来参加的,没想到那外教在约略讲了讲本国风情
之后,就开放提问了,然后,还和蔼可亲地走下台来与同学交流,交流交流着谈话就杂乱起来,而对于与之交谈
的女生,总免不了有那么几个相同的重复的问题。安素颜她们去得比较晚,也没有往跟前凑,一看大事不妙,就
赶紧溜之大吉了——试问,当一只满头满脸覆盖着浓密的黄褐色卷毛的“大猩猩”,瞪着眼睛问你——你结婚了
吗?(否定之后)——你有男朋友吗?(否定之后)——我们可以交往吗?——的时候,你怎么可能不油然泛起
层层鸡皮?
安素颜笑着说:“你还是少见多怪。本科时我们那个外教,五十多岁了,澳大利亚来的,每逢与女生谈话,
总要强调‘我离婚了’,你说他是什么意思?”那个外教后来去了山东某校,据说还真的娶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
中国姑娘。
左毓敏笑说:“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白痴!不过比起今天这个,他已经够含蓄的了。”
两人说笑着向生活区走去。过了开水房布告栏的岔路口,两人就要分开走了。左毓敏却忽地想起什么,“对
了,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你知不知道文婧现在又有了新目标?”
“哦?是吗?”安素颜漫应着。
“呀!你居然无知无觉?真服了你了!”左毓敏惊叹着,把她拉到路旁的花丛后,打算好好开导开导她,
“你那个小程,可得看得紧点儿!这次他们摄影协会的影展,你看了吧?你们小程照的那些照片,十有八九的模
特儿都是文婧!”
“那也很正常啊!他们带上模特儿,不就是要给她们照相的吗?”安素颜虽然这么说,但是当时乍然一见的
时候,心里还是感觉不适的,只不过她相信,即便是没有她,程逸兴也必然对文婧没有兴趣,他太骄傲了,又何
尝不是眼高于顶,对于唾手可得的事物,向来是认为没有挑战性而不屑一顾的,何况是个花名昭著、主动投怀的
女子?
左毓敏翻翻白眼,“你再这样麻木不仁下去吧!小心他迟早变成别人的盘中餐!告诉你,你的小程啊,早被
别人盯上了!别说我,就连邓军都看见过好几次,文婧围着他问长问短的,分明就是没事找事。没有什么当然是
最好的,问题是你再这么疏忽下去,是会令人有机可趁的!要不怎么死缠烂打也叫功夫?你的实验,也别那么紧
赶慢赶的,时间还早着呢,多留意留意个人生活也是必须的嘛——我们都什么年纪了?”
安素颜正色说:“阿敏,真的谢谢你!我会留意的。不过,你对小程可能有些误解,他并不年少冲动。”
“那当然,又不是人人都像老飞一样色欲薰心。”左毓敏也放缓了神色,又接着低声面授机宜:“小安,我
跟你说啊,就算他并不年少冲动,但是他毕竟是男的,你呀,不要太矜持,适当地——我是说适当的啊——该交
付的时候就交付,没有什么吃不吃亏的问题,如果真的为此把人气跑了,那才真是亏大了!”
安素颜笑起来,她说的必然是自己的过来经验。
“我说真的!”左毓敏强调。
“我知道。”安素颜说,“你不也说过我‘孺子可教’吗?我也不是白痴啊。”
“那就好!我走了。”左毓敏这才放心地拐到自己的路上去,“明天见!”

第九章

安素颜的实验按部就班地平静进行着,再没有人前来打扰。谣言毕竟是谣言,若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件层出不
穷地新陈代谢,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对于曾经谣传的种种,都可以不必去计较,毕竟,每个人既然存活于世间,
就不可能不被人议论,因为你自己可能也会议论别人。
这天晚上,安素颜回到宿舍,正在疑惑程逸兴为什么有三天没来了,就听见门上响起“叩叩”的声音。
“小程!”她一边开门一边叫。
“非常遗憾!不是小程!”门外站的竟然是来熙和,他已经有很久不曾来访了。
安素颜有些尴尬地把他让进去。
“怎么?不欢迎?”来熙和问。
“瞎说什么呀!”她斜了他一眼。
“唉!”来熙和装模作样地哀叹,“没想到我也有不受欢迎的一天!走了走了!”作势向门口走去。
安素颜含笑看着他,并不阻拦。
“哎呀!”来熙和叹着气,又走回来,“师姐!人聪明就好,但不要太外露,这样会让别人很尴尬的!”
安素颜笑着说:“这句话本师姐原装奉还!老弟!你既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为什么不干干脆脆把话说明白,
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
“是是是!”来熙和说,“反正在你这里,想占点便宜都没门。”
“你呀!就是以前占人便宜太多了!小心别亏了老本!”安素颜说。
“我已经亏了!”来熙和闷闷地小声说。
安素颜带着笑意说:“我看是不尽然!以你老弟的精明,就算跌倒一次,倒也无伤元气。本师姐虽则深居简
出,却也不止一次地看见你又与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可见所谓‘青山易改,本性难移’,真真是所
言非虚。”
“嗤!”来熙和哼了一声,“‘本性难移’应该原装奉还给师姐你!从来只看事物表面,不愿领悟其中实
质!”
“是是是!”安素颜说,“你该不会告诉我,那个女孩是你的‘小妹妹’吧?”
“哎!还就正是了!”来熙和说。
“得了!”安素颜不信,“哎!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咦?”来熙和稀奇道:“你居然也变得八卦了?”
“不可以吗?”安素颜笑了。
“可以!她叫谷之华。”
“就是了,你并不是‘谷之实’!”
“噗!”来熙和终于笑出声来,“她是我家的邻居,说起来真的要算是我的‘小’妹妹,我还给她换过尿布
呢!”
“你也不过大她四五岁而已,不需要倚老卖老。”安素颜说,“我看她追你这么用心,只怕也是个早熟的心
灵!”
“何止如此!”来熙和叹息,“更可怕是谷爸爸、谷妈妈,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在他现在看来,谷
家父母似乎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女儿往他怀里送,从小就纵容女儿一味地粘着他“来哥哥”长、“来哥哥”短
的,长大了,对他们之间的亲亲密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着哈哈,现在就更好了,谷之华如愿以偿地考
到他同一个城市来,更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了。
安素颜感慨地说:“小来,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你的桃花总是常开不败啊?——也许我说的都不中听
——”见来熙和示意她继续,于是接着说:“依我看,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你自己。你以前总是揶揄我的原则,
但是行为处事总得有一个尺度,是不是?任何模棱两可的态度其实都是对现状的姑息,其背后的意义都会被人理
解为默许的——尤其是在一些敏感的问题上更是如此——尽管你事后费尽口舌也无济于事了。就像这个谷之华,
现在这种状态可以说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现在你觉得毅然舍弃这种关系有相当的难度,
还是不妨仔细思量一下,你是否对于她并不仅止于简单的‘兄妹’之情——毕竟她与你算得是相交甚深。至于其
他的,我就说不出来太多了。我也仅能就自己的体会说上一二罢了。”
来熙和沉默不语,谷之华不同于以往与他来往的那些女孩子,对她是绝不可以抱游戏态度的,而要说对她的
情感就是爱,他又始终认为牵强,直到现在也没有想通,“嗨!”他甩甩手,“先不管她了!眼前的关卡是老方
要的开题报告,快!师姐,借你的开题报告参考一下,不要小气啊!”其实,这才是他来的最大目的!
安素颜苦笑着摇着头,给他找出报告。两人讨论了一阵,他们本是一个导师,所做的课题也是有所关联的。
讨论过后,来熙和站起身来,问道:“师姐,你那小程今天怎么还没来?我是不是得赶紧走人啊?”
安素颜笑笑,“他已经有好些天没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来熙和诧异地看着她。
“怎么啦?”安素颜好笑地看着他夸张的表情。
“唉!”来熙和叹息,“师姐呀!你真是什么时候都能够活得这么潇洒。只要一埋进实验室,就‘两耳不闻
窗外事’了。做学问是不错的,但是生活的内容还有很多的层面啊。当然啦,话说回来,也就是你这种纤尘不染
的心性才是最诱人的地方。可是,却有人不知道珍惜!唉!如果你是我女朋友……”
“喂喂喂!”安素颜打断他,“不要旧事重提啊!”
“好吧。”他无奈地说,又问:“你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啊?”
“发生什么事?”她问。
来熙和摇着头,叹息着说:“你那个小程,恐怕是惹下大麻烦了!”
安素颜一惊,“什么麻烦?”
来熙和说:“听说是他继父的女儿为了他自杀了。”
“什么?”安素颜有一刻不能反应,张清仪自杀了?!
“不过没死成!给救过来了。”来熙和赶紧解释,然后,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说:“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居然
还有人玩殉情这一套!”犹豫了一下,又说:“我还听说——当然都是些小道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据说是姓
程的玩腻了她,再把她甩了,她一时想不开就……”
“不可能!”安素颜大叫。
来熙和耸耸肩,“我也不太相信!那程小子虽然跩得个二五八万的欠揍样,但是对你,还是看得出来是来真
的,否则,我也不会那么甘心就退出。我想是那个女孩子被他拒绝以后,就想以死来要挟他。”他看着安素颜有
些苍白的脸,担心地问:“师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安素颜有些虚弱地说。
来熙和本想来扶她,可是想想还是算了,她不喜欢别人随便碰她,于是,只能劝道:“师姐,消息还没有证
实以前,你都不要把它当真,尤其是这种事,很容易就上当的,只要你有三分相信,别人就得逞了。”
安素颜看向他,由衷地说:“谢谢你!小来。我真的没事。”
来熙和说:“没事就好!师姐,你想开些,就算是真的,你还有我呢——当然,我知道这么说有趁人之危的
嫌疑,但是……啊!算了!你当我没说!”他看见安素颜冷下脸,赶紧自动闭嘴。
“小来,我很好,你回去吧。”安素颜下逐客令了。
来熙和摸摸鼻子,点点头,“那好,我走了!有事叫我!”朝门外走去。
来熙和走后,安素颜颓然跌坐在床上,一时间似乎脑中一片空白。
张清仪自杀了!张清仪居然自杀了!
敢于自杀的人无疑是世间最勇敢的人,起码她缺乏这种勇气!在生死攸关的恐惧中,仍能持之以恒地选择自
蹈死地,支撑的该是如何巨大的精神力量啊!从这一点上说,她比不上张清仪,至少,她没有她爱得那么执著,
直至失去而痛不欲生!就算程逸兴与张清仪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了“为了他自杀”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横亘其
间,程逸兴还能和她安素颜心安理得、依旧坦然地在一起相处下去吗?
她的心一阵抽紧。世界上果然没有任何完美的事物!就在她以为这一生心有所归的时候,一桩桩、一件件的
“意外”就这样接踵而来,使她疲于应付。她其实是虚弱的,勉力的冷静掩盖不了她实质的外强中干,她太敏感
了,又敏感到多疑的地步!发生了这件事之后,程逸兴竟一直没有露面,她还要从一个局外人的口中才知道消息,
难道,这其中又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以至于他根本就无从解释吗?
她的头脑这一刻又被自己一大堆的推想壅塞得几近窒息!

* * *

温馨舒适的卧房。黄昏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中透射进来,房中一片融融的暖意。
程逸兴冷冷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张清仪。你总有醒来的时候,不怕你就这样一直装睡下去!他心想。
他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相信活得呼风唤雨的张清仪会去自杀!乍接到母亲的电话时,他愣了一下,随即马上明
白过来,张清仪又在耍花招了。就算她吞服了高婷雅药瓶中所有的安眠药片,如果她真想死,根本就不会让任何
人知道!她不过是想以此来威胁他而已。如果以为他程逸兴有这么容易就就范,她的算计又一次要落空了!
张清仪是在被他再一次严词拒绝之后“自杀”的。还好,那天父母都在家中。
他到达医院的时候,张清仪正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地在输液。在经过了洗胃灌肠等一系列紧急抢救之后,她
已经被折腾得几乎奄奄一息,十分虚弱。而等她终于醒来,虽然气喘吁吁,却强硬地坚持着提出了她恢复生命的
条件——程逸兴必须一直待在她的房间里,她要看得见他才肯继续输液;程逸兴必须亲自喂她吃饭,否则她就绝
食。程逸兴怒发冲冠,捏紧了拳头,只想立即冲上去挥向她。
“兴兴!”高婷雅把他拉了出去,劝道:“她现在是病人!你就多担待一些。她喜欢你,我和你张伯伯也一
直都希望你们俩能成为一对。你们两个不论从身家,还是教养,各方面都是最般配的,何况,小仪长得这么漂亮,
又这么喜欢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我和你张伯伯早就说好了,等你们俩都毕了业,就把所有的产业都交给
你们管理,这不比你去指望你那个不知道会招来多少小老婆的爸爸强上百倍吗?”
“妈!”程逸兴说,“我们年轻人的事,你们少掺和!对于你们的财产,麻烦自己保管好,我从来没有觊觎
之心!感情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跟漂不漂亮也没多少关系。我讲究的是心灵的沟通,你们可以不信,只要我自
己信就行了。你少管我的事!我自己会拿主意!”
高婷雅拉住转身想走的他,“你现在不能走!你没听见小仪的话吗?你想让她再死一次?”
他轻蔑地说:“她根本就不想死!否则绝不会趁你们都在家时玩这种把戏!”
高婷雅不放弃地继续劝他:“兴兴,妈妈也曾年轻过,完全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那些什么生死相许的东西,
全都是文人编出来骗骗小孩子的,真正生活中,根本就不会有那种爱情存在!什么叫心灵的沟通?不过是冠冕堂
皇的借口罢了!生活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生儿育女!而且,我想你也多少看过听过,与其寻找你爱的人结婚,
不如和爱你的人结婚,这也不是妈妈一家之言,都已经是至理名言了!就冲这一点,小仪也比你那个老师合适!
何况,小仪和你年纪也相当。你不知道,女人老起来是很快的,就算她现在看上去还很年轻的样子……”
“你见过了安素颜?”程逸兴打断她。难怪安素颜说什么“曾参杀人”,原来还有高婷雅一份!
高婷雅说得太快,一时没有注意自己说漏了嘴,不过,她也不否认,“对,我见过了。那个安素颜,虽然看
上去文文静静的样子,还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种心机深沉的女孩子,你和她在一起会吃亏的!”
“她‘心机深沉’?”程逸兴好笑地说,“你说反了吧?心机最深的人现在就躺在里面!你当初本来和陈叔
叔好,为什么后来跟张伯伯结了婚?你心里会不清楚?”
高婷雅当然清楚,可是张致远也很不错啊。
就在程逸兴转身要走的时候,张致远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拽住了他,“小仪把针头拔了!兴兴!就算张伯伯求
你了!你留下来吧!”
于是,程逸兴一直“留”到了今天!
这些天来,他一直苦于找不出张清仪假自杀的证据,显然她的“自杀”是蓄谋已久、计划周密的;而张致远
和高婷雅,看来也是与她心有灵犀,竟然连诊断通知都藏得不见踪影。
直到今天,他因为这四天以来愤懑又无奈的形同软禁的生活,饮食一直不曾正常而发作胃痛,他到药橱去找
药,却赫然发现高婷雅的安眠药瓶仍然完好地放在角落中,瓶中仍是那几枚药片——张清仪根本就没有吞服安眠
药!她当然知道安眠药的厉害,只怕她根本就是吃了一整瓶的酵母片!最多也不过是找了一瓶类似安眠药片的药
物来故弄玄虚!他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直至铺天盖地,他几乎有一股想要掀翻这座小楼的冲动!张清仪!一个才
十几岁的女孩子,心机居然学得如此狡诈!她未免太小看他程逸兴了!他是那种威胁得了的人吗?别说是她没死,
就算是她真死了,就算为此不惜和母亲、继父翻脸,想要他做任何不情不愿的事,这种人还没有出世!
他努力地平息着自己涨到极致的愤怒,深深地吸着气,告诫自己千万冷静,在愤怒的状态下只能把事情越弄
越僵。
现在,他就平静地站在她床前,等着张清仪自己“醒”来。就是因为不敢面对他,她才装睡,可是,当他一
有要走的迹象,她马上就会醒过来召唤,他早就看穿了她的小把戏。
保姆端着炖好的汤走进来,“小仪,快醒醒!你最喜欢的乳鸽汤来了!让你哥哥喂你吃吧!”她将汤盘递到
程逸兴手中。
程逸兴把汤盘放到床头柜上,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没睡着!你也完全可以自己吃!汤就放在这里,你爱吃
不吃!”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砰”的一声响起,保姆和特护惊叫起来,“小仪!”张清仪把热汤全扫到了地毯上!
而程逸兴连头也没回一下,径自出房下楼。楼下的张致远和高婷雅闻声都向楼上奔来,在楼梯上拦住了他。
“兴兴!你不能走!”高婷雅说。
“她早就没事了!我已经好几天没去上课了,她可以不要学业,可我要!”程逸兴推开挡路的人。
楼上,保姆和特护又在惊叫:“小仪又把针头拔了!小仪!小仪!”
张致远拉住程逸兴的手臂,“兴兴,不管怎么样,小仪的确是为了你才遭这份罪的,你怎么也得等她把安眠
药的药力退尽,身体复原了再走吧!”
程逸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张致远不禁有些心虚,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年轻,却有着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令他几乎不敢跟他对视,他有些尴尬地闪开了眼。
程逸兴淡笑开来,“她有没有吞安眠药,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以为这样就能留下我,那你们都想错了!
张伯伯,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就算她真的吞了安眠药,也与我毫无瓜葛!我跟她之间,全无半点苟且!我俯仰无
愧!如果是她自己失了身,想要赖到我的头上来,还要问问我答不答应!至于你们的财产,我从来没有半点觊觎
之心!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金钱打不动的人,你今天就见到了一个!请你让开吧!”
张致远有些恍惚地让开了路。高婷雅叫道:“兴兴!你……”
程逸兴回头对她一笑,“妈!下次记得你的安眠药瓶要再藏得隐蔽一些!天下还没有不露馅的谎言!你们这
里,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你要见我的话,就去学校找我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剩下张致远和高婷雅站在楼梯上,面面相觑。

* * *

程逸兴已经有五天没来了。
安素颜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亟待整理的实验数据,有些心不在焉。
叩门声起,她惊跳起来,奔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不好意思,又让你失望了!”来熙和笑了笑,自己走了进来,“师姐,你这几天情绪不佳,我陪你出去散
散心怎么样?”
“谢谢你!我没事!”安素颜照例拒绝,“我还有实验数据要整理,也没空!”
“唉!”来熙和又在叹气,自从追求安素颜以来,他几乎快要把这辈子的气都叹光了,花样使尽,徒呼奈何
啊!“看来,又要浪费两张得来不易的珍贵入场券了!”
“什么入场券?”安素颜问,“你知道我对那些蹦跳嚎叫的东西从来不感兴趣。”
“拜托你在评论这些东西的时候,多少给我留点颜面吧!”来熙和无奈地说,“不过这次的东西,不是‘蹦
跳嚎叫’之流的。”他递过来两张票。
安素颜接过,“‘俄罗斯红军歌舞团’?你从哪里弄来的?”
“哦,是方老师的同学送的。你也知道,方老师和师母关系越来越僵了,所以,他把票给我了。怎么样?不
是‘蹦跳嚎叫’吧?我们一起去吧!”来熙和凑到她书桌前面来。
安素颜仰头看向他,笑着说:“你来大少要找个女孩子陪你去听音乐会,还不是一呼百应啊!何必非要找
我?”
来熙和撇撇嘴,“如果是‘蹦跳嚎叫’的演唱会,随便找个人也就罢了,这种怀旧音乐会,我怕她们会打瞌
睡!好啦!别磨蹭了!走了走了!再不走要来不及了!”他取来她的风衣,催促道:“快点吧!”
安素颜摇着头站起来,接过了风衣。
听完音乐会回到学校,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走进学校大门,来熙和笑着说:“如果现在你那小程看到我们在一起,恐怕会当场举刀把我杀了!”说着,
就想来挽按素颜的手。
安素颜急忙躲闪,挥开他的手,“你干嘛?”
来熙和委屈地说:“我还什么也没做,被杀了岂不冤枉!再说,也让你看看我来大少如何视死如归!教你后
悔一下,没选我这个情圣是多大的失误!全公寓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爱你入痴,唯有你成天质疑不信。”
“你少来啊!”安素颜离开他远一些,好笑地说:“你‘狼来了’叫得太多了!真要跟你在一起,我成天就
只够去想这句话是以假乱真呢?还是似假还真呢?不累得英年早逝才怪!”
“喔!”来熙和仰天哀叹,“看来我的形象已经永世不得翻身了!”
两人顾自说笑着,没想到从路边花坛那边蓦地跳出一个人来,安素颜吓了一大跳,往外就闪,来熙和想来揽
她,可是来人比他手更快地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一嗅到他身上的气息,她安定了下来,叫道:“小程!”
“呃,你们聊,我先走了啊!”来熙和见状赶紧走人。
“你们玩得很开心嘛!”程逸兴酸味十足地开口。早在他们谈笑风生地走进校门时,他就看见了。今天他从
张家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安素颜,没想到她的宿舍大门紧闭;他又找到研究室,研究室里一片漆黑;他
接着又去图书馆、教学楼,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校园、草坪也一一寻遍,依旧一无所获。然后,他蓦地想
起了来熙和,立即折回研究生公寓,找到来熙和的宿舍,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听音乐会去了,而安素颜想必就是跟
他在一起了!他心里泛起浓重的酸意,憋着气到校门的花坛去守候。果然,直到十点多才见他们一起回来,还不
停地打打闹闹!等他们走近,他一语不发地就跳了出来。看见来熙和还想去搂安素颜,他几乎按捺不住就要挥过
去一拳了!算那小子溜得快!
“哦,是这样,”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悦,安素颜赶紧解释:“方老师给了两张‘俄罗斯红军歌舞团’的演出
入场券。你也知道,如果是别的什么演唱会,我也不会去的。”
“他倒是很懂得投其所好嘛!”他说。那个“他”,也不知他是指来熙和呢?还是指方弘治?安素颜没敢问。
两个人默默地走进安素颜的宿舍。
“我找了你一个晚上!把整个学校都翻了一个遍!”他闷闷地说,可是,你却和别人兴致勃勃地去听音乐会
了!
她低着头,讷讷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转而又想到这么些天来,她每天在宿舍里等他,可是他非但人不来,
竟然连个电话也不打!心里不由也生起气来,不服地说:“那你这些天又干什么去了呢?我每天在宿舍等你,你
却连个电话也没有!”
“我是被张清仪拖住了!她又是吞药,又是绝食,我根本走不开!不管怎么说,她总也算是我‘妹妹’!”
他语气不善起来,他没想到她竟然反过来责难他,找人找了一个晚上的可是他!校园那么大,他来来回回跑了好
几大圈!她和别人出去倒也罢了,竟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好一个‘妹妹’!”她酸溜溜地说,“照顾得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只怕是你不但要喂她吃饭,还
要陪她同睡吧!”
“砰”!程逸兴拍案而起。找人找得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再见到她和来熙和言笑晏晏更是火上浇油,没想到
现在她还说出这么不堪入耳的话!
“你给我闭上你的脏嘴!”他吼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寂寞难耐吗?我才没来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江
山易主了!”
她气得浑身颤抖!“对!我就是江山易主了!你敢怎么样?本来就没有人看好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冒天下
之大不韪!趁早一拍两散,大家都落得轻松!从今往后,你爱照顾姐姐也好,妹妹也罢,一切都与我无关!你走!
你现在就走!”她指着房门大吼。
“走就走!就凭你对我的怀疑,你也不配当我的女朋友!我还不信!这天下除了你,我还会找不到人去
爱!”他吼完话,就冲到门前拧动了把手。
安素颜愤懑地跌坐在床上,胸口起伏不定。看见他真的拧动把手要出门,她心里又蓦地涌上一阵强烈不舍。
可是,狠话已经说出了口,再难收回了!
程逸兴转动着把手,手因为气愤不停地发抖,竟然连转好几次都没有转开,气得猛踹了房门一脚。
“哐——”的一声巨响。
“拜托你爱护学校公物,踹坏了还要我赔偿!”安素颜冷冷的声音传来。
程逸兴在踹了一大脚之后,心里的怒气总算得以发泄,然后的一声巨响,在他心里仿佛也敲响了警钟——我
这是怎么啦?我又失控了!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想起了他们各自所说的断绝的话,虽然后悔,可又谁也不愿先低头!他再次转动起把手来,但是却转
了又放,放了又转,就是不直接开门出去。
“你要出去就出去!别把我的门把手弄坏了!”安素颜又冷冷地来了一句。
“我干嘛要出去?”他说,“凭什么让别人免费看笑话!”依旧转着他的把手。
终于,安素颜实在受不了那不停的“卡嗒卡嗒”的声音,走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拿下他的手,没想到他顺势
一揽,已经把她紧紧抱住。
“你干什么!你给我放开!放开!”她在他怀里不停地挣扎,拍打着他的手。
“你再动!”他威胁道:“再动!”
“你敢把我怎么样?”她不甘示弱地挑衅。
“这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不客气!”他猛地一把抱起她,扔到床上,然后,整个人就扑了上来……

第十章

那个夏夜的质变,令安素颜慌乱而无所适从了,她极力地试图躲避程逸兴,但是,物质的形体可以隔绝,精
神的影像却无孔不入。实验受到了严重干扰,甚至有一次竟因为药品的顺序加错而导致了一次小小的事故,而且
更不幸的是,正在她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的当口,被下了课过来巡视的方弘治撞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方弘治问。
安素颜低着头,嗫嚅着回答:“是……发生爆沸,烧瓶炸裂了。”
方弘治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声音还算温和:“没有伤到人吧?”见安素颜摇头,又叮嘱说:“以后要小心些!
这么低级的错误,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做实验时一定要专心致志,来不得半点马虎。”
安素颜垂头听训,心下懊恼不已。好在方弘治并没有久留,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实验记录,询问了一些实验进
展就走了。
此后,安素颜更加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与程逸兴的物质距离。然而,一个暑假过去,久未谋面的两个人在重逢
的第一天就把这种刻意维持的薄弱的临界状态彻底打破了,于是,在新的这个学期里,程逸兴总是借故磨磨蹭蹭,
晚上到了门禁时间也不回去,任凭安素颜怎么赶也赶不走,其脸皮之厚,令人叹为观止。
“时间到了,你该走了!”安素颜赶人。
“什么时间?”他装傻。
她翻翻眼,“晚上十一点!大学生公寓要关门了!”
“我又不回去,管他几点关门!”他理所当然地说。
“你!”她气结,“你也不注意一下影响!”
“什么影响?”他说,“这研究生公寓里的小鸳鸯成双成对的,不知凡几!我还没说是他们影响了我呢!”
他大咧咧地躺到她床上,翻着本书,不以为意。
“你给我下来!”她去拽他。
“你给我上来!”他也拽她。
拔河比赛的胜负结果可想而知。
甜蜜恩爱的代价是惨重的。
程逸兴这个学期的功课学了个七零八落,考试也纷纷铩羽——有机化学险些被当,英语四级也惊险地低空飞
掠,甚至工程数学更是挂起了他有史以来第一盏红灯!
而安素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论文初稿被方弘治在上面画满了红色的圈圈点点。方弘治找到她的研究室,
严厉地批评了她:
“小安!你的论文初稿写得实在令人不忍卒读!这不是你的水平!除了综述部分的内容大部分来自开题报告,
还算差强人意之外,实验部分的安排空洞无物,只有一些干巴巴的数据!而讨论部分更是一塌糊涂!简直不知所
云!你这种论文,还想通过论文答辩吗?以前,我们老是担心小来如何毕业,没想到小来如今收心定性,知道用
功了,反而是我们一直看好的你,竟出了这样的问题!蒋老师(一导)和我都大失所望!”
安素颜被训得满面羞愧,泪光盈然。
方弘治见她情形,也不忍心再训下去,放缓了声音说:“小安,不是方老师有意为难你,实在是你的初稿写
得很不合格。这论文你拿回去,好好地增补修改,充实实验部分,再把讨论部分重新写过一遍。下次交给我时,
希望你已经恢复状态了。”
“嗯!”安素颜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方弘治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听小来说,这个学期,你那个上大学二年级的男朋友经常夜不归宿,就
住在你那儿。我想这可能就是你的论文写得大失水准的重要原因。小安,年轻人谈谈恋爱本也无可厚非,但是,
如果因此耽误了学业和工作,就不好了。我建议你好好反省反省,清醒一下,再来修改整理论文。其他的,我也
不多说了。你的论文改完之后,再给我打电话吧!”

* * *

门上开锁的声音窸窸嗦嗦地响了好几下,见仍然打不开只好放弃。左毓敏的声音响起来:“安素颜?你在吧?
是我,开门吧。”
安素颜走过去拉开了门。
“怎么?有必要这么夸张吗?”左毓敏一边说一边走进来,还东张西望的,“呵!真的把小程也赶走了?”
“唉!没办法。”安素颜唉叹着,“如果再拿不出合格的论文,我就别想毕业了。”为此,她不得不放寒假
还待在学校里,并且毫不留情地把程逸兴赶回了家,严令他不得以任何形式前来骚扰。按照方弘治的要求,她的
论文除了议论部分需要重写之外,还有一些论据需要补充部分实验数据。
“也难怪,全校谁不知道蒋老头的关卡最难过!这几年,被他当下的少说也有六七个了。”左毓敏同情地说,
“听说你被老方狠狠地尅了一顿?真是阿弥陀佛,我答辩时不必请他们!看吧,早说还是我们老常好吧,最好说
话了,我们问他要什么给什么,我手边就有好几本论文范本,要不要借你也参考一下?”
安素颜笑着摇了摇头,老蒋最看不惯的就是老常的学生了。
“哎!你今天有什么要事,跑宿舍来干嘛?”安素颜奇怪地问。
“我要结婚了!”左毓敏不无得意地宣布,“来收拾收拾,也特地通知你,礼物不能少啊!赶快恭喜我
吧。”
“是是是!恭喜恭喜!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夫唱妇随、比翼双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安素颜
笑着说。
“嗯嗯嗯!够了够了。”
安素颜有些不解地问:“你也未免太着急了吧,再几个月不就要毕业了吗?毕了业从从容容地办,不是更好
吗?何必急在一时?”
“不开窍!”左毓敏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我还急?有比我更急的!还好是规定了必须年满二十五周岁才肯
审批,否则不知要挤成什么样。你以为现在留校容易啊?比不得前些年青黄不接的时代了!”
“这倒是。”的确,如今高校教师的地位水涨船高了,备选的资格已经由国产博士升高到海归博士,硕士生
就更得分名校派、本地派、外地派各个不同的层次,左毓敏也是外地生源,好在她还有邓军已经留校的优势。世
事变化就有这么快,毕竟是信息时代了,似乎前两年还炙手可热的硕士,在一夕之间就已经遍地开花了,所以,
你的计划永远是赶不上变化的。就比如现在是博士走俏,而等你去念完博士出来,必然也会发现博士俨然已经俯
拾皆是。这,也就是安素颜并没有随同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学一起去接着考博士的原因。
“怎么样?你是什么打算?”左毓敏问。
“嗨!我能有什么打算?”安素颜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打回老家去了。暑假的时候我去联系了联系,省
内大学对我们这些‘学成归来’的硕士,还是比较欢迎的——毕竟跟这里没法比。”
“那你的小程怎么办?”左毓敏关切地问。
“没什么怎么办。”安素颜实话实说,“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就不担心?”左毓敏说,“要知道,男人其实是最耐不得寂寞的,尤其是……尝过了甜头的男人,最是
禁不住诱惑——你别不信,这可是经验之谈,有前车之鉴可循的!你看看那个‘茶博士’,老婆前脚才走,他后
脚就出墙了。更何况小程又是那么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有你在的时候尚且被女孩子追着跑,没你在跟前,谁知
道哪一下没能把持住就被人家钻了空子?我说你呀,还是多想想办法留下来才是正经!多去求求你们老蒋啊!那
可是咱们学校的老权威了,说起话来还是掷地有声、分量不菲的,说不定啊,你比我能留下的机会更大。”
“那我还是把机会让给你吧!”安素颜笑着说。她并不想去求老蒋,因为她深知老蒋的脾性,一生以学问为
天的老学者,对于学术的问题,可以理直气壮地争得脸红脖子粗,但对于那些疏通游说的活动,却是极不在行的,
她不想令他为难,也未必留下来就是她最好的着落处。毕竟,天地间的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特定的坐标点,
并不是适合别人的就一定会适合你。
左毓敏不悦地说:“你这人!每次跟你说正经的,你就打哈哈。”
安素颜正色说:“我不是打哈哈,而是真的认为留下来未必是最好的选择。爱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相互的信
任,然后才是其他。退一步说,就算我看得了他一时,毕竟看不了他一世,他以后肯定还要读硕士、读博士之类,
未必就一定在京华,甚至未必在国内,我又如何能看得到?如果日后真有什么不幸发生,就算它是命中注定吧
——毕竟,不属于你的挽断罗衣也是留不住,而属于你的,即便海枯石烂也是分不开的。”
左毓敏为之叹服,“小安,其实你才是活得最潇洒的人。”
安素颜笑了笑,潇洒不潇洒的她不知道,只知道这世间纷纷扰扰的繁华并不值得殚精竭虑地孜孜以求,就像
繁华之后必然就有凋零一样,你在既得利益的同时,或许失去的竟是更多。浮华充斥的世界里,最值得珍藏的,
或者只是一份感动的情怀。
六月初,安素颜顺利地通过了硕士论文答辩。

* * *

周末,餐桌前的父子俩各自沉默地用着餐。他们每次共同晚餐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自从打了那一架之
后,两人之间的对话每次都不会超过三句,冷淡而客气。以至于高婷雅在闹离婚时不解地问:“兴兴,你为什么
就是不跟妈妈走?”
而程逸兴懒洋洋地回答道:“我愿意。”
高婷雅疑惑了一霎,随即恍悟说:“对!妈妈真是糊涂了,你是他嫡亲的儿子,这偌大的产业,岂能便宜了
那些个小妖精!”
程逸兴瞟了她一眼,随她怎么说,反正他是不会自投罗网送上门去和那个讨厌的张清仪从此生活在同一个屋
檐下的。在父亲这边,他不管他,他的自由度大得多。
“爸!等一下!”程逸兴出声叫住了正打算离开座位的程永业。
“有事?”程永业挑眉问。
“是这样,我想带一个人来见见你。”程逸兴说。
“是安素颜吧。”程永业一点也不意外地说。兴兴恋爱的事,他早就由高婷雅那儿知道了大概,他可不像高
婷雅那么大惊小怪,男孩子嘛,谈几次恋爱有什么稀奇,那是人生的必然过程,没有经历足够的女人,怎么可能
有成熟的男人?游戏过后,自然会淡忘的,就像那些对自己主动投怀的女子,与她们逢场作戏,不过是找点刺激。
而自己的婚姻之所以失败,恐怕就是因为婚前体会历练得太少了。更何况,兴兴自己对他从未提及此事,可见也
是认为这根本不值得一提,没有必要小题大做。不管怎么说,对于这个儿子,他是非常欣赏而且自豪的,从小就
懂事而自立,从未令他头疼操心过。虽然这个儿子有点过于执拗,打架之后对他就一直冷冷淡淡的,可是他们闹
离婚时,他选择了留下,说明他还是向着他的,而且,自己的产业,最终还是得传给自己最信任的人,除了至亲
的儿子,还能给谁?
程逸兴也并不意外地说:“是!你什么时候有空?”
程永业笑了一下,说:“我看,见就没有必要了吧。女孩子嘛,你自己看着喜欢就处着,只要别玩得太过火
就行,不需要个个都让我来帮你评判。”
程逸兴严肃地说:“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而是我要娶的那一个。”
程永业笑意更深,“你年纪还小,终身大事考虑得太早了!”见儿子又要反驳,摆摆手说:“对对对!我知
道你想说什么,第一次谈恋爱都是这样,山盟海誓的,等到事情过去,你就会知道当时有多么幼稚了。所以我并
不反对你们交往啊,只是我很忙,就不参与讨论你的恋爱问题了。等你学业完成了以后,时机成熟了,我相信你
会带你要娶的女孩子来见我的。还有,趁今天这个机会,有件事我要再问你一次,如果你愿意出国的话,我会托
你妈帮忙留意一下,这事你妈也问过我好几回了,我的意思是……”
程逸兴起初还耐着性子听,后来见他居然转换了话题,就冷然打断他说:“关于出国的事,我是什么态度,
早就告诉过你,我想去的时候自然会提前通知。可今天说的是关于安素颜,我已经打算明天就带她来,如果有空,
希望你能出现一下。就这样。”说完,顾自起身离席,向楼梯走去。
程永业愣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本还以为今天儿子终于能与他这个父亲说上一大段长长的话了,没想到
根本还是在原地未动。这个安素颜,见就见吧,无可无不可。听说还比兴兴年纪大了不少,可见对兴兴的目的不
会太单纯。但那又如何?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如果想套着兴兴到他这儿发笔外财,他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老
将出马的,姜毕竟还是老的辣。他叫住了儿子,“兴兴!我看这样吧,你明天下午晚些时候把她带来,上午你王
伯伯约了我打球。”

* * *

安素颜颇有些忐忑地站在程家客厅当中,等待着程永业从楼上下来。才不久前,她的房门被程逸兴敲开,他
逼着正忙于打点行李的她稍事清理,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把她拉到这里来了。从杂乱得到处都是书籍杂物的宿
舍乍到这么宽敞整洁的客厅,她有些不太适应。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与程永业见面,因为她一直以
为,他们即使要见面,那也至少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程永业从容地下着搂,一边观察着客厅中站着的那个女孩子——穿着一身淡蓝色套装裙,留着短短的直发,
素净的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全身上下也没有一点额外的装饰,显得洁净而清新——嗯,气质很好,长得也很美,
应该说,这种状态给人的第一印象都会不错。然而,现在的女孩子往往都是这样,外表越是清纯,心机越是深沉,
也绝不是轻易吓吓就能唬住的角色,他可见得多了。
“程叔叔好!”安素颜在他到达楼下时招呼道。
“啊!好!”程永业简单地应了一声,伸手向沙发,“安小姐请坐。”
这种太过客气的称呼,令安素颜倏然感觉自己好像前来参加的是应聘面试,她几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回敬道:
“谢谢程先生!”
程逸兴也感觉到了父亲刻意的疏远,提醒他说:“爸,叫她小安就可以了。”
程永业含糊地“啊”了一声,随意地问向安素颜::“你的父母都在哪里高就啊?”
安素颜礼貌地回答他:“他们现在都在南州新丰水电基地。我父亲已经退休了,母亲是职工医院的护士。”
“哦。”程永业点点头,“那里可是老少边穷的地区啊,生活一定很艰苦了。他们就没有想过要调出来
吗?”
“下海潮那阵子,我母亲倒是想过让父亲出去,但父亲不愿意,也就作罢了。”安素颜说。
程永业又问:“你,就要毕业了吧?”
“我已经毕业了。”
“哦,那倒是可以把你父母接出山来享享清福了。”
安素颜笑一笑说:“我现在恐怕还没有这个能力。再者,我父亲也未必愿意。”
“你都联系的什么工作?”
“大学教师。”安素颜回答。
“哦,大学教师好啊,待遇不错嘛,最近更是经常听说教师加薪。我们新开的楼盘,就有不少大学教师前来
咨询,甚至还有人在我们‘红景丽家’买了一幢别墅,可见现在的大学教师,底气十足啊。”程永业说。
安素颜看着他,虽然已经发福,但他保养的很好,并不显得臃肿而肥腻,只是言谈间流露的,总是那种高人
一等的优越,她不卑不亢地说:“我才刚毕业,只是个小字辈,买房置产的事还很遥远,别人的具体情况我也不
是很了解,但是我想,这种情况毕竟还是少数。”
“诶!”程永业不同意,“现在的情况是,年轻人的手笔可比父辈们大得多。我看以安小姐这样的条件,想
找一份更高薪的工作也不难,你要是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推荐推荐。”
“谢谢程先生,我就不必了。”安素颜客气的回绝。
“倒也是,”程永业看了儿子一眼,后者正皱着眉头沉默着,显然对父亲的态度很是反感,但这并不妨碍他
接着往下说:“女孩子嘛,只要找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就够了。”
对于他一再含讽的谈话,安素颜一直隐忍着,到了这一句,她不由得反唇相讥道:“的确,恐怕程先生的阅
历就是这个命题的最好注解。”
“嗯嗯。”程永业噎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假装咳嗽,心里约略有些明白高婷雅何以败阵的原因,这个女孩果
然不是一般的老成,他倒是低估了她。而一旁的程逸兴早就“噗哧”一下轻笑出声,眼见着父亲败阵,心里有一
丝快意,他恐怕还以为安素颜与他自己交往的那些女人一样,只会耍一些拙劣的小聪明吧。程永业气哼哼地横了
儿子一眼,指使说:“你,去我车里把那篮水果取出来招待客人吧,我先前忘了拿回来了。车钥匙到我书房里去
找。” 那篮水果其实是他当时故意留在那里的,以便到时候能有个支开儿子单独与安素颜开门见山的借口。
程逸兴顺从地站起身来,临走对安素颜笑了一下,他知道她完全能够应付,她刚才的表现令他叹服,他已经
不是第一次见到临阵不乱的她了,对于她而言,似乎压力越大,她的头脑越清灵,然而每次跟他在一起,她却反
而总是处在下风,这大概就叫做“关己则乱”吧,对于其他人,她总是超然事外的。
等程逸兴走远,程永业仰靠向沙发,几乎是用眼角睥睨着安素颜说:“你开价吧,要怎么个数,你才肯离开
我儿子?”
安素颜并没有被他倨傲的姿态打压下去,语含讥诮地问:“程先生是做房地产的,若换作是我,你说我会建
议您按揭付款呢?还是一次缴清呢?”
程永业笑起来,“说得好!看来你是想要前者了。” 按照按揭息息相因的算法,按揭的年数越多,赚取的利
润也越大。但是如果她以为抓住了他儿子,就抓住了他这个聚宝盆的话,她的算盘就打错了,想掏他的口袋,可
别想拿到一分钱。
安素颜淡笑了一下,说:“我什么也不想要,因为,你的儿子不是房子。”
“的确不是房子,而是可以随意填写的无限期空白支票簿。”程永业讽刺地点破说。
“那是你的看法,”安素颜缓缓地说,“就好比你以为你自己在每个女人眼中都是一座大金库一样。”
“我的确是,”程永业不无得意地说,“难道你认为我不是吗?”
安素颜笑了,“我的确认为您不是,您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金库的保管员而已。”拥有金钱而又事事以金钱为
考察标准的人,其实已经沦为金钱的奴隶而不自知。
程永业一愕。
安素颜接着说:“珍宝之所以成为珍宝,是因为你把它看得太重,而对于无心于它的人来说,它本就是石头
而已。您尽可以放心地保有您的金库,因为我从未想过要加入您的行列。”
程永业面有愠色,他岂能听不出来她在拐着弯骂他是守财奴,他嘲讽地说:“你敢说你与兴兴交往,就与他
丰厚的身家毫无关系?”
安素颜笑着说:“好像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因为,若非您把他送到华宜去念书,我们也不会相遇。”
程永业斜视着她说:“那么你别处不去,而特地去华宜联系实习,难道不是别有居心吗?”至少是想借此钓
到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家长。
安素颜瞟了他一眼,“我就是说没有你也不信,因为你心里早已有定论。”他轻蔑的姿态,已经令她不屑于
再与他多费口舌。其实,去华宜实习纯属偶然,她只是揣着学校的推荐信到处乱打乱撞而已。
程逸兴端着切好的瓜果进来,招呼安素颜吃瓜。
安素颜辞谢说:“谢谢,不用了!我还要回去收拾行李,明天就要托运了。”
程永业疑惑道:“托运?难道你不是留在城里吗?”他还以为她必然留在这里等着到时候能够赖着与程逸兴
一块儿出国呢。
安素颜简短地回答他:“我回省里再分配。”一边站起身来,向他道别说:“我走了,程先生再见。”举步
向门口走去。
程逸兴拦住她,“忙什么?多待一会儿吧。”
程永业故作客气地附和:“是啊,在这儿吃过晚饭再走不迟。”
安素颜对他疏淡地一笑,不感兴趣地说:“不了,谢谢你!我比较着急回去。”而且,我想你我肯定都不希
望在餐桌上继续证明什么叫做“话不投机”。
程逸兴追出来送她,两人沿着小区垂柳依依的小溪堤岸漫步。
“谈得不愉快?”他侧头问。
“没有,”她笑说,“至少我很愉快。你知道,如果他不是这么敌对的态度,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才合
适了。”
“你,不怪我这么突然把你拉到这儿来吗?”他问。
她摇摇头说:“我想,其实你何尝不知道,我与你父亲见不见面,原本无关大局,也改变不了任何。”她侧
脸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确定?
他笑得有些勉强,却说:“我有什么不确定的?我甚至从来就没问过你的去留。”
她也笑着说:“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后的打算啊。你看,我们连这一点都相似。”
“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今后的打算吗?”他问。
“想知道。”她肯定,“但我也知道你父母必然不止一次地劝说你出国去留学,而我又不想因为我的好恶而
影响了你的决定,毕竟,你的人生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你莫不是又想要退出?”他激动起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我没有这么说。”安素颜取下他的手,“我只是想留给你一个独立的时空,以便你作出完全属于你自己的
决定。”
他抱住她,叹息着说:“你总是这样让我的心酸痛酸痛的!”
安素颜不语,她心里又何尝不如此。
他将她推开些许,注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会有决定的!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安素颜默然颔首,轻声念出一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暮色,在他们周围渐次弥漫开来,而越来越深邃的天空,正团团托出一轮皎洁的月。

尾声

兴:
又坐在临窗的桌前,给你写信。清新的风送进来的凉意,让人感觉不到夏日的来临。或浓或淡的相思就如这
忽而一霎的黄梅雨。
如今已然深味,什么叫做“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拂之不去的
人影,就是你!
我总是想:如果爱情真的就是时下时尚男女演绎的模式,我们两个,大概完全可以上博物馆以供展出了!快
餐爱情、露水姻缘,我看不出“情”字何在?没有心灵的交会,哪里会有情感的火花?而生命,如果非得以放纵
感官的极限来度过,其结果只能是导致能源的提前衰竭而已。终究不是自然的状态。
生活,只是一种存在的状态罢了。过度追求物质的享受只会令人益加粗鄙。原本就不过是丰衣足食完全可以
满足的生存需要,又何必再追加更多的附丽?“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是啊,锦衣
玉食又如何?养活的同样只是一副皮囊;华堂豪宅又如何?居住着无非是一宵睡梦、遮风避雨。
名利于我已淡泊多时。有也可,无也可,不必苦苦追求。争来争去徒惹一身闲气。事实上,若非经天纬地的
大才可能保存尸骨以供后人瞻仰,到头来谁不是一撮黄土、一盒骨灰,既不能名垂千古,也不能长生不死。此生
所求本无多——只需一方安枕之席,一则静思之案,如此而已。如今,又有了相知深情的爱人如你,已经远远超
过了我在心底最深处的奢望啊!于愿足矣!
都说女人是水,若必得是水,我只愿是山间一缕流泉,不必波澜壮阔,不必容纳百川,自澄自净,自吟自唱,
有清风相和,有云影相投,共醉这天地间的一派祥和。万籁俱天然。我以为,那涓滴相聚的悠远绵长,才是永葆
爱情常青的不二法门啊。
生活在城市喧嚣的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总不由得去想:在这满眼的浮光掠影之后,还有几人笃信:爱,还有
痴心不改这个真谛呢?只怕是所剩无多!正因如此,今生有你,至为大幸矣!
兴,不知道有没有对你说过?此生此世,最动我心的一句话是:爱的最高境界是忠诚的守候。能为你即死的
人未必能为你守候。——就是你在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中所说的话。兴,就让我们为彼此忠诚地守候吧!
区区两千里,何足道哉!正所谓——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安:
又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呢?大概是三个月零六天!每天有你的书信相伴,我似乎都感觉不到你离我竟然有两千
里远!
每天收到信的时刻,是我这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读着你娟秀的文字,仿佛听见你轻柔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
私语。此中情怀,不曾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同学们笑我,说我可以算得上是世界上收到情书最多的人!我想,
他们大概是在妒忌我!
长期以来,我也一直在疑惑着:人存在世间有什么意义?试看人间,比比皆是造粪之机:饱食终日无正事可
事者有之;为了消食寻求放纵刺激者有之,从不曾见谁人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人生意义的探讨而苦恼过,享乐的
猪圈不也是很好的理想吗?所以,弄不弄清,我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已然既定存在的事实上,有怎样的行止才能保证你不会倍感空虚。谁都会有空虚之时,于是人
们做这样或那样的事去填补。为了开疆拓土也罢,为了骄奢淫逸也罢,大家的目标其实完全一致。所以,又何必
去鄙夷猪圈的理想呢?就像我们,为了这一世的情爱而活,又何必去在意别人的看法如何?其理一也。
心灵有个安详的港湾就是我的理想。虽然我也知道,既然生于世间,就没有任何安祥之地,除了寂寞的最后
归宿;就算是风平浪静的港湾中,也不能保证每一艘船儿都有一颗平静的心。但是,如今我知道了,爱人的心就
是我的港湾,再没有任何的事物,比拥有一颗珍贵的、投契的心灵更值得你为之奋斗一生而永不言悔!
虽然,我也羡慕别人能够双双对对、花前月下,可我又想:你在羡慕别人的时候,不知道别人也在羡慕着你。
因为,谁都不会应有尽有。
其实,我们存在的任何方式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能够强迫谁做任何事。既如此,我们只需要对自己
的选择负责就够了。我只怕如果我去选择随波逐流之后,在回首往事时,会因为自己的庸庸碌碌、虚度年华而悔
恨。所以,我不想从俗,也从不后悔。就像我毫不犹豫地定下了你一样!
啊!我现在想起来,我当时是多么的英明睿智啊!如果不是我出手迅捷,岂非要让别人捷足先登!
分离终究会结束,而我们的分离,是为了我们自己亲手缔造的明天更加美好!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实话:我想你!想要你!想得入骨!
就在此时、此刻,
渴望——
拥你入怀!

(全文完)

小记

本文最早在晋江原创区贴出的时候,正是作者描花试手的最初阶段,看惯了满目繁华的创作园地,忍不住便
跃跃欲试起来。谁知道这一试竟是欲罢不能,始知写文原也有上瘾之一说,而促其成者,当然就是各位同好的姐
姐妹妹的支持与鼓励,;且本文之所以成为如今这般模样,也正是接受了姐妹们的中肯建议,而重新调整修改的。
在此,再次感谢各位同好姐妹,谢谢各位!
花了很大的气力写《红颜劫》,写完之后,更觉得似乎一切完美的结局都落入了俗套之中,差一点又想把本
文也弄它个天人两隔,不过最后还是手下留情了。
其实,现实生活里实在太难得有十全十美的感情,过于沉醉幻想将会导致与现实的脱节,甚至格格不入。作
者就是深有体会,在现实中,不会违心阿谀、不会吹牛拍马、不会见风使舵……然而这些本领却正是构成你社会
素质的基本要素之一,是你所有其他素质所不能弥补的。所以,不要怪作者有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太现实,是因为
作者着实是非常羡慕那些能够游刃有余于现实生活的人。

葛之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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