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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今天追到妻了吗》作者:陈十年

晋江 VIP2021-01-13 完结
总书评数:928 当前被收藏数:12446 营养液数:2001 文章积分:170,946,704

文案
阿九是奉老夫人之命嫁给江采为妻的。
那时候,江采的心上人叶玉珠家中遭难,甚至牵连到江采。老夫人没法子,做主让江采娶了阿九。
成婚当日,江采明白告诉她:“我会与你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但是没有爱。
没有爱也没关系,阿九是他的妻子,她已经满足。
她替他打理内务,操持中匮,日子竟也安稳过了三年。
三年后,江采找回了叶玉珠。
叶玉珠日渐受宠,甚至于,成了叶夫人。而阿九这正牌夫人,倒是沦为笑柄。
甚至于叶玉珠嚣张跋扈,欺压到她头上。
至于江采,连相敬如宾都变成谎话。
***
那日城破,阿九与叶玉珠一起被劫持至山崖边。
叛军头领让江采选,阿九早知道他要选叶玉珠。就连江采自己也觉得,他一定要选叶玉珠的。
可是阿九跳下去了,江采却跟着疯了。
***
江采总在梦里想起阿九来,她白净的一张脸,在帘子后面,沾了些日光。
一睁眼,只有心撕裂般的痛楚。
黄粱梦醒,阿九成了别人的妻。
阿九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江采能如此。他红着眼,卑微可怜,“阿九,你不要我了吗?”
阿九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是,除非你死了,我能替你收个尸。”
*男主在文名里,但是男二上位了。
*追妻是不可能追到的,男主后来火化了:)
*不是重生文,就是这辈子踹了渣男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九 ┃ 配角:江采;陈照非 ┃ 其它:《窃欢》求收=3=
一句话简介:追妻?火化吧您。
立意:错误的感情也会让人得到成长,但不必要沉溺于错误之中。
总书评数:783 当前被收藏数:9367 营养液数:228 文章积分:76,738,408

第 1 章 1. 三人游 三个人的电影,必有一个人没有……
昨儿刚下过一场大雪,这是京城今冬第一场大雪,雪花跟鹅毛似的飘,和之前的小打小闹那是全然不同的。
老话说,瑞雪兆丰年。大家见着下雪,并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高兴极了。甚至有人对着雪祈祷,盼着来年
有个好收成。
雪下了一整夜,丫鬟福珠是个不经事的,咋咋呼呼发出一声惊叹:“小姐,你快看呐,下了好大的雪哦。”
另一个丫鬟宝珠则是性格沉稳的,低声训斥福珠:“你瞧瞧你,不成样子。小姐待会儿还得去给夫人请安呢,
你还不快去伺候小姐。”
福珠努努嘴,“我知道了。”
她转身打起帘子,已然端了盆热水进来,送到已经下床的小姐身边:“小姐怎么起得这么早?”
被唤小姐这人,正是阿九。她全名陆九,名字起得随意,人却生得甚是好看。不是那种一眼叫人移不开目光
的好看,而是越看越耐看的。小巧的一张脸,素净纯秀,眉似柳叶,眼波如秋水,嘴巴鼻子皆是小而精致的。
陆九并非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过沾了江夫人陆氏的光。她是陆氏娘家的远方亲戚,因着父母早亡,
得陆氏的庇佑,才在这江府里捡了半个主子当。
可陆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夫人仁慈那是夫人的恩德,她不能真忘了本,不然造人诟病不止,还要遭人耻笑。
福珠伺候阿九梳洗,给她梳了个时下京中流行的发髻,又挑了一件浅绿色的衣裳。一切妥当了,才出门往君
兰院去。
君兰院是陆氏的院子,陆氏的夫君成国公江逊,颇得圣心,因而陆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府里除了陆氏为元
夫人,还有一位贵妾。
但府里正儿八经的小主子却只有一位,正是陆氏所出,名唤江采。
江采今年已经十九,自从十六岁那年外出游学,至今已经有三年。等开春,就是江采行冠礼的时候。
因而,这几日,江采便要归家了。
为了这事,陆氏忙里忙外,操持了不少,只为了迎接儿子的回来。兴许正因如此,陆氏才不慎染了风寒。
阿九到的时候,陆氏已经起了,正靠着软枕,神色恹恹。见阿九来了,勉强打起些精神,朝阿九招招手:
“好孩子,怎么来得这么早?要我说,你就不该来,要是我把病气过给你可怎么好?”
阿九笑了笑,摇头道:“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您病了,我来伺候您是应当的啊。”
她说着话,瞥了眼屋里的情况。陆氏应当是刚起来,阿九便接过旁边丫头的手,打湿了毛巾,替陆氏洗脸。
待伺候完洗脸,又问起吃药的情况:“姑母的药可好了?我去小厨房瞧瞧,顺道给您拿几颗蜜饯来。”
阿九说话时候,声音也是温声细语的,很叫人喜欢。陆氏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欣赏。
阿九说罢转身,刚打起帘子,便与一步履匆匆的人影撞了个满怀。
她闷哼了声,便听见一声低沉的:“抱歉,没撞疼你吧?”
阿九眉目皆一停,片刻后才找回自己声音。眼前这人,轮廓分明,五官隽秀,即便风尘仆仆,也难掩俊色。
这人正是江采。
江采瞒了消息,想给陆氏一个惊喜。他走得急,在门口没注意阿九出来,与她撞上。
阿九手里的帘子在刚才掉落,她重新打起来,这会儿外头已经出了太阳,太阳光照进来,落了一点在阿九脸
上,更衬得她皮肤白皙。
江采与阿九已经分别三年,他略顿了顿,认出她来,同她行礼。
阿九一撞上他的目光,不由得脸红。
她低头,有些手忙脚乱地行礼,语气里却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少爷回来了。”
二人说话之际,里间的陆氏已经听出了江采的声音,下了床迎出来。
“阿采!”
江采见陆氏脸色并不大好,他还不知陆氏病了的消息,当即也变了脸色,搀扶上陆氏的胳膊。
“娘!这是怎么了?”
陆氏听见他这一声,心中欣喜又多几分,“没事儿,就是偶感风寒罢了。你怎么也不给个信,我好让他们去
接你啊。”
江采摇头,扶着陆氏往椅子上去,“我这不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吗?”
陆氏被他逗得喜笑颜开,“你啊你,你爹若是知道,定然高兴坏了。”
阿九听着他们说话,笑着颔首,出了门往小厨房去。
阿九端了药碗回来的时候,江采正陪着陆氏说话。陆氏又躺回了床上,屋内的炭火也烧得更旺。
阿九拿着药碗走近,“夫人该喝药了,有了少爷,我正好做甩手掌柜。”
江采看她一眼,接过药来,笑着道谢:“多谢阿九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也是劳烦阿九招呼母亲了。”
阿九不忍与他对视,只低着头摇头:“少爷说的是哪里话,夫人待阿九有恩,这是阿九该做的。”
陆氏也活了这么多年,一看阿九,就知道她有什么心思。她看阿九是欢喜的,阿九这孩子,性子稳重温沉,
人也生得好看,谁能不喜欢呢?
可惜……陆氏又看一眼江采,妾有情可郎无意,她免不得叹息。
她知道儿子心里有人,是叶家小姐。这是儿子的终生大事,陆氏向来宠爱江采,因而并不欲多加干涉。陆氏
是想撮合江采和阿九的,她觉得有阿九在,能照顾好这个儿子。若能行,便是让阿九给江采做通房也可以。可惜
那叶家小姐性子张扬,眼睛里只怕容不下沙子……
陆氏想着,咳嗽一声。江采立刻皱眉,“母亲,喝药吧。”
陆氏从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嫁到江家之后,夫君也爱她敬她,她从小就不喜欢喝苦药,对上江采的视线,
只得妥协:“好吧好吧,我喝就是了。”
阿九见状,捂嘴笑了声。
陆氏嗔怪瞪她一眼,“没大没小。”
江采见她喝了药,眉头才舒展开来,“母亲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陆氏不敢反驳,转移话题:“你可是连夜赶回来的?昨夜下这么大雪,你是在哪儿休息的?瞧你这一身,还
没沐浴吧。妙儿,快,快去准备一下。”
妙儿是陆氏的贴身丫鬟,闻声已经出了门去,江采拦都拦不住,只好妥协。江采少年老成,从前便是端方稳
重,如今年纪上来,只增不减。
他只皱眉,又问了问府里的情况,与陆氏说了些自己这几年发生的事。时间消磨得快,眼看已经过去快两刻
钟,陆氏依依不舍让江采先去料理自身。
江采起身作揖:“多谢母亲,那儿子便先告退,母亲保重身体。”
待江采出了门,陆氏才收回不舍的视线,又与阿九说话:“阿九啊,你瞧他,是不是又长高了些?真是大人
了,我还记得,他从前就这么点高的时候。”
那些记忆一瞬间浮现心头,陆氏不由得感慨,“老啦,不中用啦。”
阿九劝慰:“没有的事,夫人您还年轻,少爷也还小,等日后少爷儿孙满堂,您再说老这话吧。”
陆氏握住阿九的手,“阿九啊,你也长大了,我知道,该给你说亲事了。原本我想把你留在阿采身边,可叶
家姑娘是个不容人的,留下你反而不好。等我身体好些,等开春,我便为你相看亲事。”
阿九闻言,哐当跪下,落下两行清泪:“夫人,阿九想再伺候您两年。您对阿九的好,阿九无以为报,只能
留在您身边伺候罢了。嫁人不嫁人的,都不重要。”
陆氏被她动作吓到,连忙扶她起来:“好孩子,好孩子……”
阿九吸了吸鼻子,哭愈演愈烈,有止不住之势。
她是真心实意感谢夫人,也是真心实意想留在她身边再伺候两年。
她对江采是有些倾慕的心思,可江采从小和叶家小姐青梅竹马,她有分寸,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从未想过
高攀。
陆氏抱着阿九的头,只是叹息。娘儿俩无声沉默,这事儿暂且被抛过去。
*
阿九出来的时候,眼眶红红,她怕人看见,只压低了头走路。如此倒不巧,撞上了府里的江为。
江为是府里家生子,从小长在府里,留在江采身边伺候。
江为性子活泼,见了阿九,免不得一番闹腾。看见她眼眶还红着,调侃道:“阿九姑娘莫不是见着我家少爷
回来,太高兴了,偷偷哭鼻子了吧?”
阿九啐他一声,便要绕过去。
江为连忙赔不是:“好了好了,九小姐,你别生气,我不过跟你闹着玩呢。”
他手里还拿着封信件,阿九眼尖,瞥见一个“阿采亲启”。
江为触到她的目光,也不遮掩,直说:“这是叶家小姐送过来的,叶家小姐可真是消息灵通,少爷这才回来
多久,她就已经得了消息了。”
阿九笑了声,“那你还不快去。”
江为行了礼,从阿九身边绕过去,“那我就先走啦。”
阿九站在原地,看着江为的背影朝着江采的院子去。福珠知道她的心思,叹息道:“小姐……”
阿九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她明白,都明白的。
江采与叶玉珠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两家又家世相当,叶玉珠只比阿九小一岁,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二人
郎才女貌,不过是迟早的事。
阿九是聪明人,不会自找不痛快,也不会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想,待他们成婚的时候,她一定会帮着夫人操持得漂漂亮亮的,给全京城的人看。
阿九从未想过,江采与叶玉珠,会不在一起。
第 2 章 2. 二选一 可是谁能不喜欢江采呢?……
江采才刚坐下,后脚就收到了江为捎来的信件。
江为献宝似的递给江采:“少爷,叶小姐的信。”
江采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尽管他极力压制,可还是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他咳嗽一声,怪道:“你到底是我的
人,还是旁人的人?”
江为摸了摸鼻子,“少爷与叶小姐,不就是一体的么?”
江采瞪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先下去吧。”
江为一脸了然,“是,奴才告退。”
待江为走后,江采才打开信件。叶玉珠与他少时交好,游学这三年,也一直有书信往来。江采是欢喜她的。
两家人也都默认,日后要结为亲家。
叶玉珠没说什么重要的,只是些家常,询问他这一路上可还好、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江采微微停顿,提笔写回信。
他落笔又写得艰涩,毕竟已经过去许久,他一回到家,忽然觉得哪里便不同了。叹息一声,只好暂且搁置。
这时候,江采的贴身丫鬟雨晴进来。
雨晴福身行了个礼,“少爷,水已经烧好了。”
江采应了声,起身去沐浴。他沐浴的时候不喜人伺候,但动作很快。待从浴房里出来,洗去了这一身的风尘,
整个人神清气爽。这使得他气质更为耀眼。
雨晴头更低,掩饰自己微微的脸红,将茶水与饭食一道递上来。“少爷,你先用饭吧,这是夫人特意吩咐给
你备着的。”
江采看向桌上菜色,全是他爱吃的。母亲有心了,江采心中软了几分。
这是他的家,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江采夹了口菜,不由得涌起一股温暖之感。
转瞬又想起叶玉珠的信,忽然又觉得,明白怎么写了。
待吃过饭,雨晴叫人把菜撤下去。江采迈步入书房,又提笔写回信。
阿九过来的时候,他正全神贯注写信。
阿九连敲了几次门,都没惊扰他。
阿九有些疑惑,提着裙子迈过门槛,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低声询唤:“少爷?”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进了侧间的书房。阿九是六岁时便来了成国公府,与江采也算相识于少时。她在夫人那
儿是沉稳得不行,唯有在江采这里,还稍带些少女的天真。
阿九蹑手蹑脚进了书房,看见江采正埋头疾书。她便轻声咳嗽提示,江采听见这一声,猛然转过身来,一张
脸上很是不自然。
“阿九,你怎么来了?”
阿九捂嘴笑,指了指旁边的东西,那是陆氏叫她送过来的新衣裳。“我替夫人给你送东西,哪晓得,阿采哥
哥在做……”
她语气促狭,将自己那些女儿家小心思全然掩住。
江采叹了声,不知道说什么,“你别你……”
阿九只有在打趣他的时候,才会唤他阿采哥哥。其实更多时候唤他这称呼的,是叶玉珠。
江采手背捂嘴咳嗽一声,“这三年,家中没什么事吧?”
阿九摇头:“能有什么事?都是很好的,如今少爷回来了,一切便更好了。”
阿九微笑,“东西既然送到了,我便先走了,不打扰少爷了。”
阿九看出了他在做什么,给叶玉珠写回信。
每回江采除了给家里写信,还会给叶玉珠去一封。
江采看着阿九的裙角出了门,消失不见。
阿九真的长大了。他想。
*
阿九回陆氏那儿复命。
“嗯,送到了。少爷正在写字呢。”她寥寥几语,不该说的也不说。
陆氏点点头,很是欣慰:“待明年科考,阿采定然能高中。”
阿九笑着点头:“是啊,少爷一定能高中。”
娘儿俩说着话,一切都好似稀松平常。
窗外又落起雪来,比昨夜的还大些。
谁也不知,明日是落雪,还是好日头。
*
到傍晚时分,成国公赶回来,第一时间去见了江采。
“好啊,长大了。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了。”成国公拍着江采的肩,感慨道。
父子俩又秉烛夜谈许久,直到深夜。
第二日,陆氏身子竟然大好。许是因为江采的回来,叫她心情大好,连带着病也大好了。除去还有些许咳嗽,
已经没什么问题。请了大夫来看,也是说已经大好了。
江采与阿九一起在屋子里等着,江采再三询问大夫,得到肯定答案后,才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了,来人,送大夫出门。”江采命人付了诊金,搬了把椅子在陆氏身边坐下。
他微绷着脸,语气带些说教:“母亲可不能再疏忽了。”
阿九站在江采身后,看着他如此,不由得想笑。她笑意才刚出来,便听见江采说:“你看,阿九都笑你
了。”
阿九忙不迭摇头:“我可没有!我只是在笑,夫人与少爷感情好呢!”
阿九没成想江采会这么说,回话有些急,脸上都红起来。
陆氏笑着打圆场:“好,是我的错。你别打趣阿九了,她脸皮薄,经不起你打趣。”
江采咳嗽了声,正儿八经道:“知道了,我不欺负她。儿子知道母亲疼她。”
阿九闻言,头低下去,咬着唇,脸更红了。
陆氏笑了声,说:“这几日慧远大师也回来了,明儿咱们去青空寺瞧瞧吧,到年底了,也该去上柱香。”
青空寺有百年历史,在建国之初便存在,一直香火鼎盛。慧远大师更是受人爱戴,这时节,奔着慧远大师来
的人多了去了。
陆氏能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江逊地位不低,慧远大师是会见他们的。
陆氏又道:“顺便问问你们俩的姻缘。”
阿九抬起头来,嗔道:“夫人!”
江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阿九看出了他的不高兴,也唤了声:“母亲,你的病还没好呢。”
陆氏摆手,坚持:“已经好了,你都听大夫说了,不碍事。”
江采拗不过陆氏,这事儿就这么定下。
·
翌日一早,陆氏便带着江采与阿九出门,往青空寺去。青空寺今日香火旺盛,来人诸多。
陆氏牵着阿九,江采跟在后头,下了马车,由小沙弥领着,往慧远大师那儿去。
慧远大师已经年近古稀,头发胡子都发白,见了陆氏,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
“夫人安好。”
陆氏见过大师数面,也笑着招呼,“大师安好。今日前来,是想让大师看看我这两个孩子的面相,尤其是…
…姻缘。”
陆氏把江采往前推了推,“大师先看看我这儿子吧。”
慧远大师仔细端详一番江采,眼前一亮,“阿弥陀佛,小少爷乃是富贵之命,日后必定有大作为啊。至于姻
缘……似乎……”
大师垂下头,掐指算了算,还是摇头:“看来是老衲道行不够,看不透啊。”
陆氏闻言,脸上笑意已经消了大半。她心道:该不会阿采日后姻缘不好?
陆氏强撑着笑意,又让阿九取下帷帽,“那大师再看看,我家这姑娘?”
慧远大师看着阿九,不动声色:“姑娘命途多舛,兴许命中有些波折,不过一切波折,终归是好的。”
陆氏一口气松下来,“多谢大师了。”
阿九这孩子,从小就苦,她只当大师说的波折是她从前的遭遇,日后定然都是好的。
三人别了慧远大师,又去上了柱香,捐了些香火钱。
陆氏由小沙弥引着,去偏殿里抄一卷经书,为她已逝的父母。
“你们俩先去转转,年轻人,也该多走走。”
阿九与江采便在半山腰的亭子里等着,阿九见江采神色不宁,想着他还在为方才的事忧心,劝道:“少爷不
必烦恼,大师说猜不透,兴许是大好的。”
江采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他分明从大师的神色里窥见一丝不对,想来是极不好。
江采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忽然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还未想明白是谁,脚步声已经如燕子一般飞至眼前。
“阿采!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
来人一身红衣,声音爽利,摘了帷帽。
这人微撇着嘴,是有些恼的,一双眸子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江采看。
江采有些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九起身:“叶小姐。”
她唤叶小姐这人,正是叶丞相独女,江采的青梅竹马,叶玉珠。
叶玉珠随意地和阿九打了个招呼,更靠近江采,手撑在桌上逼问:“我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会我的信!每
次你给我写信,我可是第一时间就回你!”
她说着,一双大眼睛浸出泪花来。
江采心头一跳,态度不由得软下来,“我……我还没写完。”
叶玉珠回身,低着头:“谁知道你是不是有别的人了?”
这帽子可大了。江采啧了声,不悦道:“谁说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叶玉珠擦了泪,又直勾勾盯着江采:“那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提亲?”
她气势逼人,直白地说出这话,江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待我行了冠礼,就会由母亲向叶家提亲的。”
阿九听着他们的话,自觉地退到一边。每次叶玉珠一出现,她就只能做一个透明人。
阿九想着,要不寻个由头先去别处。
还未开口,又听见叶玉珠说:“阿九姐姐,咱们也有好久没见了吧!”
其实阿九和叶玉珠不算相熟,京中贵女聚会,陆氏一定要带着阿九去,每回叶玉珠都会主动与她攀谈。上一
次二人见面,还是几个月前的中秋宴会上。
阿九抬头,笑道:“是,有些日子了。”
叶玉珠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阿九的手,“阿九姐姐越发好看了,若是可以,不如待我和阿采成婚后,你便
嫁给阿采。”
她说这话时很慢,眼睛更是如同鹰阜一般盯着阿九的脸。阿九心中一凛,无比难堪,可面上还是不显山不露
水:“叶小姐说笑了。叶小姐与少爷郎才女貌,阿九怎么能打扰?”
叶玉珠足足盯了她半晌,才送开手:“是我说笑了,阿九姐姐心灵手巧,又天生丽质,怎么可与人做妾?”
她特意在“做妾”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阿九脸色一白,只想撅个地洞钻进去。
福珠与宝珠听完皆是心里咯噔,可身份有别,她们也不能说什么。
气氛是尴尬的,唯有叶玉珠不知不觉,端过江采喝过的那杯茶,兀自饮尽。
“这寺里的茶可不怎么样。”
江采看了眼阿九,明白叶玉珠这话说得过火,低声训斥:“不许胡言乱语!”
叶玉珠委委屈屈一眼,并不看阿九,反而拉着江采奔出亭子:“我们都三年没见了,你一回来就说我胡言乱
语。”
阿九看着他们背影,不知道是该跟上,还是该留在原地。
这时候叶玉珠又回头:“阿九姐姐,你快跟着呀。”
阿九咬唇,只好又跟上。
这里的道路不过羊肠小径,只能容纳两个人并排。阿九跟在他们身后,不声不响。
叶玉珠声音清脆,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全然听不清,思绪全叫叶玉珠刚才那番话打乱。
忽而听得一声:“小心!”
阿九回过神来,只见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条猪,正冲着他们飞奔而来。
阿九与叶玉珠都被冲撞,眼看要栽下去,江采站在一边,心中一紧,而后伸手抓住了叶玉珠。
这才回去看向阿九。
阿九身后两个丫头都被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能做什么。只见阿九一个踉跄,往后摔出好几阶。
这里台阶很高,江采看着不断往后退的阿九,脸色一变。
阿九在天旋地转里看着高高在上的叶玉珠,和面露不忍的江采,忽然心头一痛。
江采无论如何,都是要选叶玉珠的。
阿九苦笑,方才叶玉珠侮辱她那些话,江采全听在眼里,却没有惊讶之色,可见他早就明白了阿九对他的情。
他也这么觉得吧,自己不自量力,一介孤女,妄想喜欢什么天之骄子。
可是谁能不喜欢江采呢?

第 3 章 3. 赵公子 和江采一样的好。
阿九初回见到江采,是在陆家老宅。陆家老宅在贡州,并不是一个繁华的城池。
陆氏带江采回族里探亲,那几日,恰是阿九父母设灵。阿九作为女儿,替父母守灵堂。阿九前面还有一位兄
长,兄长娶了嫂子,父母一死,家中财产皆由阿九兄长继承。
原有阿九一份,可兄长并不喜阿九,并不打算将这份留给她。甚至想将八岁的阿九卖出去,做人家的童养媳,
好赚一笔银子。
阿九那时候已经听闻自己的去处,沉沉静静的,跪在棺材旁边也不说话。
阿九并非陆氏本家,不过沾亲带故,算一个旁支。
江采误闯入阿九家的灵堂,只见小小姑娘低着头,偷偷抹泪。
江采瞬间清醒,走近她身边,声音仿佛如同天上仙人:“你在哭什么?”
阿九咬着唇,哭得抽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我……”阿九哭着,却打了个嗝。
江采被她这个嗝逗笑,笑声爽朗,“哈哈哈哈。”
她觉得丢人,哭得更凶。她低下头去,无声地暴泪。
江采看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笑你的,你别难过。”
阿九只是抽动着肩膀,也不敢大声,怕把兄长招来。
江采看她哭成这样,从袖中拿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眼泪。
“好姑娘,别哭了。你长得这么好看,脸都哭花了。”江采说话时候很温柔,吐字端正。
阿九抬起头来,这才正眼看见江采。他生得唇红齿白,眉宇之间又带一些英毅。衣着更是富贵,举手投足之
间也透出一种贵公子的气质。
阿九一时看呆了,愣愣地看着江采。
江采被她的反应笑到,不过这回忍住了。“好了,好姑娘,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了吗?”
阿九后知后觉地眨眼,嗫嚅:“我……我爹娘死了,我哥哥要把我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听说……那人是个傻
子……
我……我不想被卖,可是……可是……”
她说不下去,眼看着又要哽咽。
江采连忙哄她:“别哭了,好孩子。你可以跟我走,我母亲是个好人,她一定会接纳你的。”
江采就这么直白地说出这句:你跟我走。
阿九又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江采。江采托着她的手起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声音很轻,似乎还没有实感:“我叫阿九。”
江采点头,牵着她出门:“阿九,你跟我走吧。”
江采领着她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阿九兄长回来,差一点就发现了他们。
“别跑,小贼!你要带我妹子去做什么?”
江采死死抓着阿九的手,带着她一路跑,阿九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穿着一身丧服,在街上十分引人注目。
江采跑得好快,阿九要很努力才能跟上,甚至于她的喉头都涌上一股腥甜。她看着身前的江采,她的手被江
采紧紧抓在手里,身后兄长凶神恶煞的声音还在穷追不舍。
眼前这个人,却让她觉得心安。阿九想。
阿九还是坚持不住,噗通摔下来,膝盖跪在地上,江采不得不停下来,焦急道:“你怎么了?阿九。你快起
来呀。”
阿九起不来了,她想,她还是拖累了这个小公子。
阿九的兄长毕竟是成年人,很快追上来。阿九不敢看兄长的脸色,忽然间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
那是江采。
江采死死拦在她身前,瞪着他:“父母逝世,幼妹无辜,你却想独吞财产!你这人,是怎么做兄长的!”
江采字字句句掷地有声,竟把人吓住了。
唯有身后的阿九知道,江采攥着的拳头在发抖。他也是怕的,可他还是挺身而出了。
阿九心头一暖,揪着江采的袖子,将自己埋在他身后。
阿九兄长脚步一顿,有些心虚:“你是谁?为何多管闲事?竟然还要拐带我妹子?”
江采稚嫩的声音却很坚决:“你别管我是谁!你直说,是与不是?你这么做,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阿九攥着江采的袖子,把他袖子都攥得皱巴巴的,只觉得他的话简直大胆极了。
两个小孩同一个大人的对峙,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江采梗着脖子,护着身后的阿九。
这样的江采,谁会不喜欢他呢?
*
还好陆氏恰好经过,看见江采和人僵持,差点吓死,还以为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阿采!你这是做什么呢?”陆氏小跑过来,看见他身后的阿九,愣了愣。
“这是谁家的孩子?”陆氏问阿九。
阿九看着面前这位和蔼的夫人,怯怯回答:“我……我……”
她说不出口。
江采看见陆氏,像抓住救命稻草,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告诉了陆氏。
“母亲,你带她走吧。我们家也可以养得起她!”
陆氏听罢,才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可这孩子的遭遇实在可怜,又合她眼缘……
陆氏叹口气,还是护住了阿九。
陆氏与阿九兄长交涉,最后又在族老们的帮助下,给了阿九兄长一笔钱,平息了这件事。于是,八岁的阿九
来到了成国公府。
那时候,江采十一岁。
十一岁的江采比阿九高出许多,已经念过许多书,俨然一个小大人,处处以阿九的大哥自居。
可阿九并不是他的妹妹,阿九自己清楚。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外人。
可江采从不把她当外人看,有好吃的好喝的,皆是由着阿九先选。在未见叶玉珠之前,阿九曾经以为,她可
以成为江采的身边人。她不求正室,能照顾江采就好。
直到一个月后,她见到了叶家嫡女,叶玉珠。那个张扬明媚的叶玉珠,就像一抹红叶,叫人移不开眼。
她会主动牵江采的手,而且江采并未甩开。
正如此时此刻,他会去牵叶玉珠的手。
但是没有人会拉住阿九了,唯一会拉住她的江采,也选了叶玉珠。
阿九滚落了好几级阶梯,最后额头磕在一级石阶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血顺着她的眼睛滴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不过也叫人分不清,那到底是她的眼泪,还是她的血。
宝珠与福珠惊叫一声,连忙来搀扶阿九起身。
“小姐,你没事吧?哎呀,流了好多血啊。少爷,咱们去找个大夫吧。”宝珠着急得不得了。
江采也急急忙忙赶下来,拿开她遮挡的手:“怎么这么严重?快,你们先扶好小姐,去厢房里,寺里有会医
的僧人。”
叶玉珠跟在身后,也关切道:“阿九姐姐,你没事吧?”
阿九一只眼睁不开,可还是从叶玉珠眼神里看出了一种高高在上的挑衅。她低下头,摇头回答:“我还
好。”
只差一点,她就要绷不住哭出声来。
阿九咬着嘴唇,被宝珠搀扶着往前走。福珠分头行动,去寻陆氏回来。至于江采,带着叶玉珠去找大夫了。
宝珠看她这样,一面心疼,一面不忍:“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野猪?这野猪也真是的,走哪儿
不好,偏偏走这里,还冲撞了小姐。”
阿九只是咬着唇,摇头:“快些吧。”
她一只手捂着眼睛,血糊了满手心,一路走,一路还在往下滴。宝珠看得要哭出来,搀扶着她往台阶上去。
好在台阶不长,迈过最后一级,就是方才他们休息的亭子。
如今亭子里换了两位贵人坐着,阿九这模样太过血腥,那亭中的贵人不由得看向她。身边侍从嘶了声,“这
是要破相了。”
侍从声音不大不小,刚巧阿九和宝珠能听见。阿九心中一跳,两行泪终于忍不住。
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即便是阿九,也是在乎自己容貌的。如今听得这么一句,尤其是从不相干的人嘴里说
出来,她简直心如死灰。
泪水混杂着血水,更加狼狈。阿九不忍丢脸,与宝珠说:“咱们快些走。”
——啪。
只听得这么一声,像是扇子拍在人肉上,还配着侍从的一声凉气。
亭子里的贵人终于出声,“若无。”
宝珠偷偷看向亭子里,只见那贵人起了身。贵人行至他们身前,声音清冷:“这位小姐,我的人不会说话,
冒犯了。不过在下略懂医术,倒是可以为你家小姐看一看。毕竟女子容貌,还是要珍重。”
宝珠见这人气度非凡,不由得信服:“那就有劳公子了。”
贵人道:“在下姓赵。”
阿九忍着声,“赵公子,劳烦你了。”
几人一道到了厢房门口,宝珠正要说明来意,被那赵公子抢先一步。
赵公子似乎身份尊贵,三言两语,便叫小沙弥带着他们进了厢房,且去准备处理伤口的物事。
宝珠扶着阿九坐下,声音还有些颤抖:“赵公子,现下该做什么?”
赵公子言简意赅:“止血。”
没一会儿,小沙弥取了止血的伤药过来。赵公子一手卡住阿九的下巴,“别动。”
另一只手上拿了浸湿的帕子,仔细替她处理了伤口。
血污被一点一点除去,露出素净的一张脸。
陈照非皱眉,为她眉上那一道食指长的疤惋惜。
阿九看他神情,不由得心头又一跳,以为自己这是必定要破相了。
阿九吸了吸鼻子,也不知是劝慰他还是劝慰自己:“不过是一道疤,无碍的。”
陈照非笑,“小姐这可煞某,某已经说了,不会叫你留疤。”
他声音温朗圆润,落在人心里仿佛就叫人心安。阿九的心也跟着落下去,“多谢公子了,至于诊金……”
陈照非一面替她上药,一面道:“可能有点疼,劳烦小姐先忍一忍。”
阿九皱着眉头,咬住下唇,硬是一声没出。
陈照非不由得多看阿九两眼,不过面上不显,他不想多事,并不打算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陈照非一抖手,一拢袖,放下药瓶,这才接先前的话:“诊金便不必了,就当我为我的侍从赔礼了。”
阿九咬唇,觉得如此不妥,正要争取,又听得赵公子说:“若无,你去我房里,取我那两瓶药来,给这位小
姐。”
若无不敢再怠慢,忙不迭出了门。
陈照非的厢房离这不远,若无很快取了两个白瓷瓶回来,递给他,“公子。”
陈照非将白瓷瓶转交阿九,“这是上好的去疤药,你每日涂抹,日后必定不会留疤。还有一瓶,是上好的伤
药,会让你的伤好得快一些。毕竟要过年了,留着伤也不好。”
阿九愣愣接过,还是道:“多谢公子,可诊金……”
陈照非仍旧坚持:“不必了。”
阿九还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陆氏的破音:“阿九啊!这是怎么啦?”
陆氏平时都是轻声细语的,这一声可知有多紧张。方才来的路上,福珠一个劲儿说留了好多血,把陆氏吓得
不轻。
陆氏直奔床边,将阿九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统统确认了一遍,才放下心来。陆氏拍着胸口,“可把我吓死
了。”
阿九赧然:“叫您担心了。”
陆氏心疼得眼眶都要红了,“这是什么话。哎哟,这伤这么长?”
阿九又哭又笑,“方才有些公子已经给我处理过伤口了,夫人不必担心。”
她抬头,正要给夫人介绍赵公子,才发觉赵公子已经不见踪影。阿九一愣,看着手中的两瓶药,喃喃:“赵
公子真是个大好人。”
和江采一样的好。

第 4 章 4. 变故生 叶家谋逆。
阿九吸了吸鼻子,陆氏看她神色,以为她是被疼到了,连忙又安慰她:“很疼吗?哎哟,瞧我说的话,这么
大的口子,能不疼吗?”
陆氏的心疼并非假的,阿九自从八岁来到江家,她便一直视如己出,如今也过了八年。眼看着这姑娘一天天
出落得漂亮,陆氏心里也高兴。
陆氏看向阿九额头上那一道口子,眉头紧紧皱着,又问:“阿采呢?他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正说着,江采便带着叶玉珠与一位僧人赶来。
“母亲,我来了。我与玉珠去找会医术的大师了,快,大师,你快给阿九瞧瞧。”
阿九头上伤口已经被赵公子处理过,僧人查看一番,给出了定心丸:“施主不必担心,伤口已经上过药
了。”
僧人又替阿九缠了一圈纱布,慎重处理好。
回去途中,叶玉珠与他们一起。陆氏时不时打量一番阿九的伤口,阿九这会儿已经定了神,反过来能安慰陆
氏:“夫人不必担心,我感觉好多了。”
叶玉珠与她们同乘,也搭腔:“是啊,阿九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的。”
陆氏欣慰叹气,“但愿吧。”
叶家比江家远,马车停在江家门口,阿九搀着陆氏下了马车。
叶玉珠福身,目光飘向江采:“江夫人,我想借阿采哥哥用一用。”
她说话间,还带着娇嗔。如此如花似玉的女子,谁能拒绝?
陆氏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去吧去吧,只要还记得回来就好。”
陆氏说罢,挽着阿九进门。
“阿九啊,你快回去休息吧。”陆氏如此道。
阿九谢过陆氏,却之不恭,回了自己院子。陆氏给阿九拨了一处院子,就在陆氏的君兰院旁边,名唤景兰轩。
阿九进了门,宝珠与福珠对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她们二人与阿九关系好,不由得替她担忧:“虽说那赵
公子说不会留疤,可……若是万一留疤,小姐这大好容颜,可不就毁了。”
阿九被逗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听天由命吧。”
*
国公府门外。
叶玉珠凑近到江采身边,撒娇道:“阿采,你骑马送我回家吧。”
江采不语,有一刻想起阿九的伤势,不过很快,便被面前红衣如火的女子取代。
他故作无奈地叹气,手指在叶玉珠鼻尖一点,“真是拿你没办法。”
叶玉珠缩回头,笑嘻嘻的。
送完了叶玉珠,免不得又被叶丞相拉着说了会儿话,一来二去,回到国公府已经是快入夜。
冬日里入夜早,暮色四合,江采先禀了陆氏,才又转入景兰轩看阿九。
阿九已经睡下,宝珠小声赶客:“少爷,小姐已经睡着了,你明日再来吧。”
许是今日受了惊吓,阿九竟然很快睡着,只不过这睡梦却不安稳。阿九又梦到八岁的时候,父母去世,兄长
又虎视眈眈。而这一回在梦里,也没人出现救她。
江采听丫头这么说,也没强求,只是叮嘱:“你们可得好好伺候你家小姐,不许偷懒。”
福珠与宝珠皆应下,待送走了人,二人对视一眼,皆是心道:这少爷也是拎不清的。
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心里又跟明镜似的。可你若说他拎得清,他又时而给小姐希望,这么一来二去,
就到如今这样,牵扯不清。
因而,俩丫头都不大喜欢江采。
阿九是被惊醒的,她喘着大气,从梦里醒过来。这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冬日的夜是沉沉的,看着就很压抑。
屋里只留了一盏外屋的灯,今天是宝珠值夜。
只听见一点动静,宝珠便转醒,进来里间伺候。
“小姐醒了?”
阿九点头,嗓子有些干渴,“我想喝水。”
宝珠便给她递水,又探了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热,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继续睡吧,这会儿才刚过子时,冷得很。”
阿九嗯了声,又躺下去。她不知是没睡醒还是被梦魇住,忽而发问:“少爷可回来了?”
宝珠说:“少爷早回来了,还来看过小姐。不过那会儿小姐在睡着,我便回了。”
“嗯。”阿九闭上眼,“宝珠,你也去睡吧。”
*
那赵公子给的药真是极好的,不过五六日,阿九伤口已经好了许多。宝珠和福珠都替她高兴,陆氏也高兴极
了。
这一日,叶玉珠来瞧阿九。
“阿九姐姐,你的伤还好么?”
阿九手里打着络子,抬起头来笑答:“多谢叶小姐关怀,已经好了许多了。”
看这势头,应该在过年前就可以大好了。这话她没和叶玉珠说。
叶玉珠闻言拍着胸脯笑,“那可真是太好了,要不然我都愧疚。若不是那野猪一下冲撞了我们俩,说不定阿
采就能救下阿九姐姐了,阿九姐姐也不必受伤了。”
她笑嘻嘻地说着伤人的话,好像还不自知。
阿九时常在想,叶玉珠是故意的吗?
她看不出来,也没本事去查究,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这一次也不例外,阿九浅笑着转移话题:“叶小姐说笑了,谁能知道那天就有个野猪呢?或许这是我命里的
劫。不过俗话说得好,破财消灾,大抵破相也消灾吧。”
叶玉珠又笑:“嘻嘻,阿九姐姐肯定不会破相的啦。”
二人表面和谐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宝珠进来通传:“少爷来了。”
叶玉珠当即起身,江采到门口的时候,叶玉珠也到了门口。
二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叶玉珠说:“阿采来了,好几天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这院子里里外外也有十几张嘴,他二人如此大胆,阿九眼皮不由得一跳。
听见江采咳嗽一声,不大自然地回答:“自然。”
叶玉珠挽着江采进门来,“我正在和阿九姐姐说话呢,刚想到你你就过来了。
这说明咱俩真是心有灵犀。”
叶玉珠晃荡着江采的胳膊,江采脸上有些不自然。他看向阿九,“今日感觉如何?”
这几日,江采每日都来看阿九,询问她的伤势。或许是因为愧疚吧,也或许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关心。
阿九低着头继续编络子,“好多了,也不怎么疼了。”
三个人在屋里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叶玉珠和江采在说,阿九听着。
阿九想,这日子也不知还能过多久?
待叶玉珠嫁过来,她便连旁听的机会都没了。他们都长大了。
你一言我一语,忽然听见江采问:“那日帮忙那人,真是姓赵?”
阿九回过神来,点头:“是,恩公是这么说的。”
江采稀奇道:“这倒是怪了,这几日我帮忙打听了一下,并未发现有一位姓赵的公子。”
叶玉珠随意道:“也许并不是京城人?哎呀,天下这么大,若是有缘的话一定会再聚的。”
江采沉吟片刻,阿九搭腔:“叶小姐说得对,若是有缘的话,一定会再聚的。”
*
到年二十五,阿九脸上伤口结痂已经脱落,那伤疤用了药,变得很淡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陆氏又是谢天谢地说了一番,“菩萨保佑。”
阿九心里自然也是欣喜的,她在心里谢过赵公子。
每到这时候,京城的年味是很重的。就连商铺,也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府里的采买活动都已经结束了,
只等着过年。
阿九站在红灯笼下,看着下人们贴对联,不由得感慨:“真是红红火火。”
哪里晓得,比红灯笼更红火的,是人命。
年二十八,明德皇帝以叶丞相谋逆,处置了叶家。
却在当日,叶府失火。叶家上下一百零一口人,无一生还。
包括叶玉珠。
这等大事,消息传遍京城,不过画了一个下午。传到江家后院,也不过是当日黄昏时候。
雪恰好又开始落,江采摔了手边一只杯子,而后拔腿就跑。阿九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看向地上的杯
盏碎片。
成国公反应更快,早就封了江家大门,命人把江采拦了下来。
江采悲愤欲绝,并不愿意相信这消息。
江逊毕竟混迹官场多年,他们家与叶家交好,本就是岌岌可危,若是这时候江采再弄出点事来,那必然是在
劫难逃。
江逊硬生生把江采绑回了自己房间,令人严加看管,不许他出去。
好在他们与叶家并未定亲,若要把自己摘出去,也不是绝无可能。
阿九没追上江采,只来得及看他被五花大绑塞回房间里。陆氏虽然心疼儿子,却也是识大体的,并没有帮江
采说话。
尽管如此,陆氏还是免不得偷偷抹泪。
阿九走上前劝慰:“夫人,你别哭了,少爷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阿九也难以接受。
陆氏声音带着哭腔:“不过一夕之间,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叶家谋逆……谋逆可是重罪,一点都沾不
得,老爷也是没办法。阿九,你说,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阿九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扶着陆氏,拍着她的背宽慰。
雪下得很大很大,比今年任何时候都要大,这一个年,注定是惊天动地的。
江采一直被关到除夕那日,听说他不吃不喝,以示抗议。可即便如此,成国公也没心软。
除夕夜的烟火在天空炸开,几家欢喜几家愁。
江采在房子里已经待了两天,这两天里,他水米未进。
江采想,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日他送叶玉珠回家,叶玉珠还笑嘻嘻地问他:“阿采,你喜欢我吗?”
那天叶丞相还和他说话,言语之间尽是把叶玉珠托付给他的意思。
他不愿意相信,那么多条人命啊。
江采的房门被盯上了木条,他拍着门:“来人,来人呐,我要见父亲!”
江逊当然不可能不见他,毕竟血浓于水,父子亲情。江逊带他去了祠堂,让他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说话。
江采两日没进水米,已经不太撑得住,背脊都在颤抖,可还是挺得很直。
“父亲,您与叶伯父也是好友,您怎么能如此?”
江逊站在他身侧,烛光照在他脸上,江采这才发现,他的父亲,仿佛苍老了十岁。
江采心突突地跳,可还是艰涩开口:“您……为何不救救他们?”
江逊沧桑道:“怎么救?阿采,你要我怎么救?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叶家的命是命,我们江氏一族不
是吗?你想要我,想要你母亲,都跟着搭上去吗?”
江采说不出话来。
江逊指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阿采,我甚至庆幸,你和叶家丫头还没定亲,没有牵扯到我们江家。”
江逊一掌拍在江采肩头,似乎是把他全部的力量也托付给江采:“阿采,算我求你了,别掺合这事。我和你
母亲……我们商量了一下,等你行了冠礼,便和阿九成婚。”
江采抬头,看着列祖列宗们,泪眼模糊。

第 5 章 5. 一双人 成婚。
半晌,江逊才听见江采说:“儿子明白。”
江逊语重心长放下一口气,“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为政,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为政,似
乎也挺好的。”
江逊苦笑,拍了拍江采的肩,将他扶起来,“我自说自话了,你的人生,还是得你自己选。”
江采抿着唇,在刚才那流逝得飞快,却又无比缓慢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儿子明白。”江采憋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江逊从小宠爱这独生子,看他这样子,也是难受至极。他不忍再看,转过头去,这会儿不知道谁家的烟花升
了空,噼里啪啦爆开来。
江逊挥挥手,赶江采出去:“去见见你母亲吧。”
江采挺直着脊背,腿有些打颤,出了祠堂的门。
陆氏正和阿九在廊下看烟火,“真热闹啊。”
陆氏笑容很是苍白,阿九明白,她是记挂着江采,遂劝道:“夫人不必担心,相信少爷会想明白的。”
陆氏拍了拍阿九的手,拢紧了身上的衣裳,声音很是苍凉:“但愿,但愿吧。阿采这孩子,从小与叶家丫头
一块长大,如今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心里当然难受极了……罢了,你也进去休息吧,让我在这里一个人静
一静。”
阿九不知说些什么,觉得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无妨,便福身告退。
行至廊下,与江采打上照面。
江采眼中噙着泪,看着阿九,阿九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又抿紧。江采抱住阿九,头搭在肩上,“阿九……”
阿九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没事的,阿采,没事的。你快去见夫人吧,她很担心你。”
江采回身,擦了眼泪,“嗯,我去见母亲。”
阿九看着他背影,不过两日,竟然瘦了一番。她想,江采定然对叶玉珠用情至深。
陆氏一个人扶着廊柱说话,嘴里念叨着佛经:“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
倏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母亲。”
陆氏一瞬间热泪盈眶,转过身来,看着消瘦一圈的儿子,“儿啊,你受罪了……”
陆氏伸手抚摸江采的脸,江采摇头,把脸埋进陆氏手心,“是儿子不孝,叫父亲与母亲担心了。”
陆氏看着儿子颤抖的背脊,原本已经快要长成一个大人了,这肩膀,也曾经能担起责任来了。此刻却如此单
薄,瘦弱不堪。陆氏手心里更是感觉湿热,江采在无声地哭泣。
阿九在后头看着,也沉默着。
一番烟火过后,陆氏领着江采进门,到这时候,别家的年夜饭早都结束了,江家的才开始。
陆氏不停地给江采夹菜,“来,你多吃一点。”
阿九也有样学样,给江采夹菜。她作为一个经受过苦难的人,明白言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可若是连劝慰都
没有,那人就更难受了。
江采抬头,感激地看了一眼阿九,“谢谢阿九。”
阿九摇头,低头吃饭。江逊作为大家长,见此情此景,心中欣慰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道:“吃饭吧,过了
年,新年大吉。”
陆氏应和:“对,新年大吉。”
*
大年初一,仍旧人心惶惶。
阿九在房中梳妆,宝珠替她挽发,还觉得有种不真实感。
宝珠小声道:“叶家当真出了事?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阿九咳嗽一声,“莫要议论,快些吧,待会儿还要去见夫人。”
宝珠吐了吐舌,收了声,“好,明白了。”
宝珠不同阿九说,还能同福珠说。待阿九进去伺候夫人,和夫人说话,宝珠便和福珠小声八卦:“听说老爷
要把小姐许给少爷,你说,咱们家小姐是不是也算因祸得福?”
福珠与阿九一样,只劝她:“莫要议论。”
宝珠还欲说话,一抬眼,瞧见江采正朝这边过来,忙不迭闭了嘴。谁敢在江采面前提这事儿,简直是触霉头。
这大过年的,谁也不想闹得不愉快。
江采行到门前,跨过门槛,向陆氏问好:“母亲,新年大吉。”
余光瞥到阿九,微微颔首,“阿九也是,新年大吉。”
他昨日处理好情绪,今天恢复了些神采。陆氏瞧着这样,心中欣喜不已,从手边拿出一个红色小布包,塞进
江采手中。
江采无奈地笑,推拒一番,“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陆氏嗳了声,“你在我这里,永远是小孩子。快收下吧,阿九我也给了。你们俩啊,都新年大吉。”
江采只好微笑收下,他笑容还有几分苍白,陆氏看着刺眼,不过没说破,只是又说起旁的话题。
从谁家八卦,又聊到谁家八卦,江采与阿九皆在陆氏跟前坐着听她说话。有那么一晃神的瞬间,陆氏真觉得
他们般配。
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说,不好说出来再刺激江采。
没多会儿,成国公也来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好一日的热闹。
成国公不似夫人心细,看见江采振作起来,心中欣慰,又记挂着这事儿,一不留神就大咧咧说了出来。
“你们俩啊,嫁妆聘礼都备好了,我看过了,三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陆氏连忙拿胳膊肘捅这人,给他使眼色,成国公还未反应过来,“你捅我干嘛?这不是应当考虑起来了
吗?”
陆氏懊恼,推了一把丈夫:“你啊你……”
又去看儿子的脸色,见他神色无异,才放下心来。陆氏执起阿九的手,又拉过江采的手,将两双手交叠一处,
“母亲相信,你心中待阿九也是亲厚的,这等时候,阿九也是身不由己。你可不能记恨她,若要记恨,便记恨我
好了。”
江采脸色一凛,打断陆氏的话:“母亲!”
阿九也是脸色一变,是,她是赶鸭子上架的,身不由己。江家救了她脱离苦海,她想,如此报答江家也是不
错的。
何况江采是她从小中意的男子,即便他心中没有自己,应当也不会待自己太差。
可阿九不知道说什么,若是应下,未免太过不矜持,若是拒绝,更是拂了面子。她只好低着头,一言不发。
待出了门,阿九与江采一道站定。阿九低着头,等江采先走。江采却没动,视线直勾勾落在她头顶。
这目光看得阿九心中一晃,声音也有些虚:“怎么了?”
江采却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受苦了。父亲母亲也没问过你的意见吧。”
他苦笑一声,“就这样做主把你最低了我,可以我们阿九的条件,分明可以有更好的去处。”
阿九视线在自己鞋尖前头一块地打转,声音柔柔的,还带着些闷:“哪里的话,是少爷救我脱离苦海,老爷
与夫人又有养育之恩,阿九当然没有怨言。何况……少爷也是很好的人,阿九心里是很欢喜的。少爷说的好去处,
哪里还会有?这里已经是极好的去处了。”
阿九想不通,江采是真的不清楚她的情意,还是只是不想说破,只将她看作妹子。
她正出神,忽然头上感觉到一道重量。是江采的手,落在她头顶轻抚摸。
“好姑娘,我们阿九真是好姑娘。”
阿九抬头,怯怯地笑。
*
叶家是真的一夕之间消失殆尽,一点消息也不见。好像这一家人,从未在京城出现过似的。
一眨眼,又过去一个月。春寒料峭,但已经开始抽芽,鹅黄嫩绿都开始往外冒,棉衣也已经换得越来越单薄。
京城的新传闻已经被宫中的新娘娘取代,至于叶家,就连传闻都成了过时的。
原先挂的红灯笼经历了一个月的风吹雨打,已经隐隐褪色。窗上的红窗花也失了颜色,阿九在窗下绣着花,
便听见门外福珠与宝珠打闹中推搡的声音。
福珠被推倒,嗔了声:“你真是的,这么大力做什么?”
宝珠连连道歉,扶她起来,“抱歉,福珠姐姐,是我的不是。”
阿九听见哐当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看,不由得叹气:“你们啊……”
正说着,陆氏便到。陆氏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为的是江采的冠礼。男子冠礼,与女子笄礼,都很重要。去年
阿九及笄,也是大办了的。
不过今年情况不同往年,不好大办,可也不能轻视。因而陆氏还是打算,邀请些亲近的人来。
阿九福身行礼:“夫人。”
陆氏着急得很,抓着阿九的手,便拉着她往外走,“你啊,快来帮我。”
阿九只好跟着陆氏走,替她处理些琐事。按理说,是轮不上阿九插手的。不过陆氏在心里早就把他们俩看作
夫妻了,也不管这些有的没的。
陆氏从房里捧了一堆东西出来,“阿九,你快帮我弄弄这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好累。兴许是人年纪大了,
老了。”
阿九听不得这些话,笑着打断陆氏:“夫人才不老。”
阿九拿了东西,去寻江采。江为在院子里玩着,见阿九来了,正身行了个礼。
“小姐,少爷在里头呢。”
阿九点头,进了里间。她步子轻,江采未曾听见。
阿九进来的时候,只看见江采对着一个锦盒发呆。她轻声开口:“少爷。”
江采回过神来,神情哀戚,一点也不避讳阿九。
阿九走近,目光落在锦盒里,里头是一只精美玉簪。她猜想是叶玉珠送的。
阿九道:“这是叶小姐送的吧。”
江采点头,“是啊,玉珠送的。我原想戴给她看来着,谁知道……”
他合上盖子,握住阿九指尖,忽然哽咽:“阿九……我很难过。”
阿九伸手将他头揽进怀里,“相信叶小姐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你难过的。”
江采只是靠着她的肩,沉默中哀息频出。
阿九拍着他的背,从他动作中看出对自己的依赖。尽管这很可耻,但阿九还是感到一丝欣喜。
她为江采愿意信任自己而欣喜。
江采的冠礼很顺利,陆氏更是欣慰。在冠礼当日,陆氏也放出了消息:阿九与江采的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宾客们虽然表示惊讶,可又觉得很合理,也没人有异议,只是恭喜。
冠礼之后,陆氏更加忙碌。
因为阿九是新娘子,没有叫新娘子给自己操办婚礼的事儿。因而陆氏一手包揽,日子又紧,陆氏忙得脚不沾
地。
不过也井井有条,一点岔子都没出。
三月十八。
阿九与江采成婚,婚礼规模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只是偶有知情人感慨:原该进洞房的,是那位明媚女子。
这话传不到阿九耳朵里,阿九在洞房里等着江采。
她戴着红盖头,心想:真奇怪,这竟是真的。
她在红色大袖中拧了一把自己的肉,疼得人呲牙咧嘴。
又笑起来,这竟是真的。
红烛摇曳,喜字成双,宾客喧闹。阿九从天光白/日等到天黑,江采才推门进来。
他似乎喝了许多酒,步子七倒八歪,一把掀开了阿九的盖头,而后唤她:“玉珠。”
阿九笑容只僵了片刻,江采甩了甩自己的头,似乎清醒过来:“对不起,我认错了。阿九。”
江采说着,一把抓住了阿九的手。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神色好不狼狈。
笑容更是凄怆,“阿九,我会与你相敬如宾的。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阿九想,相敬如宾也挺好的。好歹她已经是他的妻。
阿九扶着江采起身,江采一把把她带倒,覆身上来。红烛灭,灯影烧,迷迷糊糊里,阿九又听见他喊:“玉
珠。”
不,她不是玉珠,她叫阿九。
陆九。

第 6 章 6. 做噩梦 我只是爱上了两个人。
阿九攥着床单被褥,到底没有纠正他。谁叫她身不由己,背负着救命之恩,又确实心有所图。种种般般,都
只好忍下。
第二日,阿九醒得很早。
她转头看向身边躺着的江采,看他闭着的眼,抿着的唇,轮廓走得流畅至极。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不知道在
想些什么。
阿九听见江采闷哼了一声,那双眼睁开,露出好看的眸子。他转过头,同阿九四目相对。
阿九试图从他眼睛里,察觉到一丝陌生与不解。但是她未曾察觉到,江采似乎对此很是习惯。
或许他已经扭转过来心态,阿九想。
阿九起身,要伺候他穿戴。被江采拦下,江采按住她的手腕,脸上爬一抹不自然的绯红:“你别……你也累
了,我自己来吧。”
江采忽然温柔体贴起来,阿九只是微笑,应声好。江采从来是如此性格,看似冷心,实则面热,他其实很会
体贴人。
阿九也起身,自己穿衣服。她的行动受限,动作有些迟缓,尽管她极力地掩饰,还是被江采察觉出来。
江采囫囵系上自己的扣子,夺过她手中的物什,反过来伺候她。
你看,这个人这样观察细致。正因为如此,阿九时常想,他是否也待自己有些许不同?
听见屋子里的动静,丫鬟们才推门进来,伺候梳洗的,铺床叠被的……
福珠替阿九梳头,从镜中看她一张娇面,似乎更粉中带俏。待江采出了门,福珠小声同阿九打趣:“恭喜夫
人心愿得成。”
阿九小声斥她,这话多难听。何况她的心愿得成,还建立在叶家一百零一条人命上。
阿九轻声地叹息,恰好宝珠打起帘子,放进一阵风来,与她的叹息相抵。
宝珠端了铜盆,浸湿了帕子,伺候她洗脸。
待洗漱过后,便要去给陆氏敬茶。她与陆氏常相见,可今日身份不同,她不再是阿九的身份,而是江陆氏的
身份。
江陆氏,这三个字在唇齿里掠过一遭,仿佛都生着香气。
她想她是很对不起叶玉珠,可她仍旧要欣喜。
只好等百年之后,她下去见到叶玉珠,再同她认真道歉了。那是,叶玉珠也许仍旧要趾高气扬地羞辱她,也
随她去。
“好了。”福珠替她挽了夫人发髻,穿戴得宜。
出了门,江采在廊下负手而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待阿九走近,他才回过神来。
“你来了。”江采说。
阿九点头:“是,咱们走吧,莫叫……母亲等急了。”
母亲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略作阻隔。
江采看她一眼,与她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陆氏今日喜上眉梢,见他们过来,忙不迭招手。陆氏拉着阿九的手,越看越欢喜,只是欢喜之中,仍旧有些
许悲伤。
这悲伤没人可说,阿九也忽略不提,端过茶水,敬上。
“母亲,您喝茶。”
陆氏点头,接过阿九的茶,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交到阿九手中,“这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我今日传给
你。”
阿九喜道谢:“多谢母亲。”
陆氏点点头,扶她起身。又叮嘱江采:“阿采,你成了家,可不许欺负人家。”
江采略低着头,应下:“是,我明白。”
江采成了婚,瞧着皇帝也没有追究江家的意思,陆氏仿佛一口气松到底,如同一堵墙,土崩瓦解。又或许是
前一次的风寒仍旧藏在身体里的暗处,伺机而动。
总之,陆氏病了。
这一病来得突然,不过是第二日,陆氏的丫头去请她,却发现陆氏卧榻不起。
丫头大惊,连忙去禀了成国公与江采。江采在家里,来得最快,阿九也跟着。
陆氏眼睛都睁不开,脸上潮红,眼神迷离,看着江采,却换了一声:“逊哥。”
这自然是成国公的名讳。
阿九也听见了这一声,心中恍然有种预感,陆氏只怕不行了。她凑近床边,握住陆氏的手,轻声唤她:“母
亲。”
陆氏嘴唇张合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江采也上前来,低垂着眉眼,叫她:“娘。”
陆氏手指动了动,但眼皮却耷拉下来,人昏了过去。
雪天路滑,大夫来得慢。阿九迎着大夫进门,“大夫,你快给我母亲瞧瞧,这是怎么了?”
大夫拎着医药箱进了门,搭上陆氏的脉,嘶了声:“这脉相有些凶险。”
江采与阿九脸色皆是一变,江采问道:“还望大夫尽力而为,保我母亲一命。”
大夫胡子发白,点头:“这是自然,老朽身为医者,定当尽心尽力。”
尽管大夫如此说,但每个人神情仍旧凝重。
成国公很快赶回来,听了大夫的话,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大夫说:“命暂且能保住,只是……”
大夫叹息一声,继续说下去:“只是不久于人世矣,即便华佗转世,也回天乏术。你们看着办吧。”
江采命人送走了大夫,与阿九也出了门,把房间留给江逊和陆氏。
里头大雪封路,外头却出了太阳。阳光从云层后面爬出来,丝丝缕缕地站在雪地上。阿九觉得老天爷不大厚
道,这种时候,竟然出起太阳来。
江采神色凝重,背着手,唇都抿成一条线。短短时日,失了爱人,又失亲人,放谁心里都不好受。
阿九从背后走近他,“阿采,你若是难过,可以和我说说。”
江采苦笑一声:“我游学的时候,曾经见过许多事情,生老病死,等这些都到自己头上,人还是一样的无能
为力。”
阿九心里又何尝好受,陆氏待她如同亲女,一朝一夕之间,她却要第二次失去母亲。
阿九侧头,将头靠在江采肩上。江采握住她的手,在此时此刻,也互相给予了力量。
待江逊与陆氏说完了话,才叫他们进去。陆氏脸色苍白,似乎涂了口脂,朝他二人招招手:“过来,这里坐。
别难过,日后你们互相扶持,日子定然和和美美。阿九,我信得过你,定然能照顾好阿采的。”
阿九低着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觉得自己有充盈的感情,快要变成眼泪迸发出来。
这一年的春天,实在让人忧愁。
陆氏一日日病下去,虽说用汤药吊着命,可身体实在弱得很,身边离不开人。阿九便寸步不离地伺候,可尽
管如此,她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差下去。
夜已经深了,随着春天的前进,白天越来越长。阿九回到院子里,宝珠当即取了铜盆替她净手。阿九累了一
天,宝珠便替她按摩。
“夫人,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我晓得的。”阿九嘴上应着,宝珠知道她没放在心里,只得叹息。
江采近些日子终于能解脱出来,出门应酬。男人要成家立业,不能拘于小节。这是陆氏说的,借此把江采赶
出去应酬。
阿九忙着照顾陆氏,也不知道江采在外头如何。
江采进门,阿九擦了手,又伺候他。
“今日可累了?”阿九揉着江采的肩。
江采仰着头,嗯了声,问起陆氏的情况:“母亲怎么样了?”
阿九嗳了声,“还是老样子。”
江采没应声,沉默便漫下来。江采说待她相敬如宾,这话是做到的了。他们之间是互相尊敬的,阿九能感觉
到。只不过偶尔也会想,更进一步就好了。
不过只是偶尔,她毕竟是一个知足的人。她已经成为了江采的妻子,别的更贪心,也贪心不来。
江采看着阿九,无声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阿九笑了笑,她总觉得,江采在透过她,看着叶玉珠。
他定然在想,若是叶玉珠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是阿九的猜测,并没有实际的根据。
江采也不会告诉她,这是不是真的。
在他们成婚之后,江采从未提过叶玉珠。
但越是如此,阿九越觉得,他其实很想念叶玉珠。
因为人的感情越压抑,越会放肆。
待春天过完的时候,陆氏身子终于有所好转。阿九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外头的消息,说江采近来同三皇子交
好。
而三皇子,正是指证叶家谋逆之人。
旁人都指着江采的脊梁骨骂,可阿九却隐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这消息,她不敢让陆氏知道。
阿九也不敢问江采背后的缘由,个个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江采又是一身疲倦地回来。阿九伺候他,忽然听他说:“阿九,你幸苦了。”
阿九摇头:“不辛苦。”
江采抓过她的手,埋下自己的脸:“我日后一定会待你好的。”
他的声音从她手心里闷闷地传出来,阿九挺得心里一跳,却没说好或者不好。
江采抬头,挤出一个笑:“休息吧。”
阿九:“嗯。”
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做着不同的梦境。
阿九梦见陆氏的病,江采却梦见叶玉珠来找他质问。
叶玉珠横眉冷对:“阿采,你为什么背叛我?”
江采摇头:“我何时背叛你?玉珠。”
叶玉珠靠近他,“你是不是喜欢阿九?”
江采摇头:“没有,我不喜欢阿九。”
叶玉珠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凄厉:“你说谎!你一直在骗我!你从来就喜欢阿九!是不是!你说你喜欢
我,其实是骗人的!”
江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不,没有!我……我只是……你们两个都很好!”
他嘴里喃喃着,忽然大声惊叫起来,阿九梦中惊醒,见他额头上一层冷汗。
阿九拿过帕子,替他擦汗:“怎么了,这是?”
江采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把搂住了阿九:“对不起,阿九……我……我以前让你受苦了。”
阿九一愣,猜想他是做了噩梦,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好了好了,没事了。”
她不知道江采为何忽然道歉,又哪里对不起她?她想江采已经很对得起她,救了她,又一直对她很好。
江采口干舌燥,还不住地颤抖着。阿九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江采喝了水,又重新躺下。
他抓着阿九的手,朝她笑笑,“我做了一个噩梦。”
阿九只是微笑:“梦都是相反的,睡吧。”
江采闭上眼,梦里的场景忽然又跳出来。他的心又猛地一震,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对不起叶玉珠。
毕竟叶玉珠已经死了,至于阿九,他不得不承认,阿九很好,人漂亮,性子温柔,任谁看了都会喜欢的。他
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男人,他也喜欢阿九。从前朋友们调侃阿九,说阿九是他的童养媳,他会斥责他们,可心里
也会想,若是阿九能与他做妾,那也是极好的。
可叶玉珠毕竟与他青梅竹马,从小情投意合,他也不可能抛下叶玉珠的。
江采曾经甚至想过,他们完全可以三个人一起。但是他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叶玉珠讨厌阿九。她容不下阿
九的。
江采胡思乱想着,手心里阿九的手很小,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度过来,让他觉得心安。
从小就是如此,阿九总是让人心安的。
叶玉珠从小被宠坏,娇生惯养的,尽管大多数时候都很可爱,可也有很多时候蛮不讲理。他每次同叶玉珠吵
架,都会来找阿九。阿九就会安慰他,温声细语的。就像刚才,阿九告诉他,做梦而已。
江采心安下来,又很快睡过去,再没做梦了。

第 7 章 7. 叶玉珠 除了喜悦,还有一种恐惧。……
天儿渐渐热起来,日头对着晒,人也开始发汗。阿九扶着陆氏的手,陪着她在庭院中散步。
陆氏身体虚弱,声音也无所,没走两步,已经一头的汗。陆氏挥挥手,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喘着气儿和
阿九说话:“阿九啊,你们成婚也有几个月了,你这肚子有动静没有?”
这话题说起来有些羞涩,阿九羞羞地应了声,“哪有这么快?这事儿也得看缘分不是?”
陆氏笑起来,笑容有些苍白:“我只是怕,我看不见我的孙儿咯。”
阿九脸色一变,变得严肃起来:“您说得哪里话,怎么会?您现在身体已经好了很多了,日后会一天天好起
来的。”
陆氏摇头,抓着阿九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阿九,你们都别哄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我
死了倒是不要紧,我就是放不下国公爷,也放不下阿采,放不下你。”
她说着,叹了一口长气:“你们啊,我谁都放不下,可是又不得不放下。有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老天爷这
么不公平?我也没做什么坏事,甚至还算良善,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呢?”
阿九瞧着她的神色,有些哽咽:“您别这么说。”
陆氏摇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但是你们也得抓紧才好。”
阿九没答,又扶着陆氏回房。
近来江采在外头得了势,听说他很得三皇子器重。众人都在猜,他是凭什么本事做到的?
毕竟江采身份尴尬,当时可是差一点就成了叶家的乘龙快婿。而三皇子,显然是看不惯叶家的。
可江采就是做到了。
三皇子的车马从街市上行过,悠悠地停在江家的门前。江采与三皇子告别:“臣拜别殿下。”
三皇子点点头,“去吧。”
看着江采背影进门,三皇子赵平皋才放下帘子,无声地笑了笑。
属下劝道:“殿下,此人身份尴尬,您为何……”
三皇子摇摇头:“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他为我所用,哪怕他并非真心,可他有价值,那便够了。二
哥那边,近来有什么动静?”
属下摇头:“没有什么大动静,二皇子的人已经出了京城,我们的人一路跟着,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动。”
三皇子冷哼了声,只说:“不可轻视。”
他这二哥可不是省油的灯,虽然说如今不在京城,在千里之外,可也不容小觑。如今父皇身体一起不如一日,
任何小事都不能忽视。
属下点头:“明白。”
富丽堂皇的车马很快隐没于夜色之中。
*
江采进门的时候,阿九正在屋子里绣着东西,她手里拿着一件寝衣,是给江采新做的。
屋子里的灯亮着,映出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江采忽然心里一暖,悄声靠近,一把从身后揽住阿九的脖子。
这动作无比亲密,阿九一愣,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我让小厨房给你温了汤,可要喝一碗。”
江采的下巴搁在她头顶,应了声:“嗯。”
阿九虽说着要起身,可没动,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她的心跳得很快,直到江采松开手。
江采笑道:“去吧。”
阿九放下东西,起身出了门。江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愧疚消散了些。他如今所做,皆是为
叶玉珠。他越是取得了成功,越觉得对不起阿九。
阿九从小厨房端了鸡汤过来,脸上含笑:“快喝吧。”
江采拿过勺子,尝了一口:“嗯,很是不错。这可是阿九亲手做的?”
阿九点头:“是,我今天亲自熬的鸡汤,给母亲和父亲送了些去。”
江采点点头:“嗯,好阿九。”
阿九目光与他对视,竟然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温存。阿九大惊,却又随后泛出一些甜蜜。
她低下头,“你先喝着,我继续去做衣裳了。”
江采嗯了声,一边喝汤,一边旁观她做衣裳。
待喝过汤,江采去洗漱。
福珠进来,和阿九说话:“夫人,听说今天是三皇子殿下送少爷回来的。”
阿九嗯了声,反应平淡。福珠不满:“夫人你就不好奇,少爷这是要做什么吗?”
阿九摇头:“他要做什么是他的事,我没必要好奇。何况这种事,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福珠哑口无言,只觉得阿九太信任江采了。
不过阿九说得对,江采做的事,的确很快就知道了。
江采得了三皇子的推举,竟有机会直接去了御驾之前。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可规矩是天家定下的,也
没人敢说天家的不是。
听闻江采得了皇帝的赏识,皇帝破格提拔他入了仕。这之间,不过花了半年而已。
这消息传到阿九耳里,已经传遍了京城。江采回来的时候,陆氏也知晓了消息。
陆氏脸色苍白,全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不错。”
江采来见陆氏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官服。陆氏点点头,再说不出什么。她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仿佛已
经油尽灯枯。
江逊为了陪伴陆氏,前些日子已经向皇帝请辞。这等人之常情,皇帝自然也没挽留。江逊这些日子,一直陪
着陆氏。
见了江采,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嗯,你长大了。”
江采看着陆氏那模样,不由得心中苦楚。可这苦楚不能在陆氏面前显露出来,只好等回了房,和阿九显露。
阿九是一个合格的被倾诉者,她安静地听着江采的话,安慰他,给予他心灵上的慰藉。江采说罢,忽然又笑
起来,与她缱绻缠绵。
近来阿九时常有一种错觉,她好像离江采更近一步。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惶恐,同时又窃喜。偶尔想,若是日子这样长久地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但日子总是曲折而又琐碎的,这种美好的愿望,总是难以实现。
江采的官职不算太高,也不算太重要。但看得出来,江采很重视这官职。听闻他做得也极好,阿九是很替他
高兴的。
但高兴的情绪终究比不上担忧,因为陆氏的病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陆氏每日都在床榻上躺着,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夫说,只怕就在这几天了,叫他们准备好后事。
到这时候,阿九心里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吞噬。可她无法说出来,也没人能给她依靠。江采也是一脸愁容,阿
九反而还要安慰他。
阿九看着陆氏那憔悴的样子,恍然记起她生母过世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八岁,其实情绪并不那么强烈,对很
多事情的认知,还没有那么深刻。也不是很能体会,所谓死亡,到底代表着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经明白死亡代表的含义。陆氏这个人即将长久地从世上消失,她对阿九的爱,她的
所有的不甘都会消失。
阿九很害怕,她夜里做梦,梦见陆氏去了。她被一种揪心的痛楚所抓住,从睡梦中醒过来。
阿九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江采。可江采睡着了,面容里也带些憔悴。
阿九睁着眼,看着面前的纱帐,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虚。
毫无疑问,她爱江采。可是……这种爱,甚至得不到寄托,只能轻飘飘地在她自己心里发酵。
阿九闭上眼,觉得自己或许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因而这辈子,要受这些痛苦。
翌日清晨。
阿九起了个大早,去给陆氏请安。刚到门口,便听见陆氏去了的消息。
阿九停住了脚步,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她一个踉跄,听见宝珠的声音:“夫人!”
阿九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哗啦留下来。陆氏去了,她的母亲去了。
阿九冲进房间里,只见江逊在床边站着,紧紧地握着陆氏的手,一双眼通红。阿九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哭
出声来。
“母亲。”她低声喊了一声。
但没有人回应她。
陆氏去了,江采收到消息赶回来,也是噗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眶说:“对不起,母亲,儿子没能让你享
福。”
阿九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试图从他那里汲取一些力量。
这是一段乱糟糟的日子。府里气氛压抑,办着白事。
阿九强打起精神,操办陆氏的后事。江采成日里精神不济,与阿九倾诉:“阿九,日后我只有你了。”
阿九轻抚着这个男人颤抖的背脊,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江采又说:“阿九,我们要好好的。”
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人,再也经受不起更大的失去了。
江采这么说了,阿九就这么信了。
可阿九没想过,人心是会变的。
小时候那个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少年,长大之后,也会变成另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陆氏去后,江逊意志消沉,干脆退出了官场。原本皇帝是放他的假,可他坚持要退,皇帝也没拦。
江逊退后,府里便由江采当家。而阿九,则成了府里的管家婆。
江采的事业似乎节节高升,听闻他升了官,很得赏识。江采回来,也会与她分享自己升了官的喜悦。但是只
有喜悦,而不会说,他是如何升了官,如何得了赏识,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曲折。这些统统都没有。
他只说:“阿九,我升官了。”
而后阿九就夸:“阿采真厉害。”
似乎他就只是为了得阿九一句夸赞,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阿九听到的那些消息,都是从别人家的夫人那儿。男人聚会,女人也聚会,只不过聊的东西不一样。
男人聚会,聊升官发财,女人聚会,聊谁家趣事。当然,也有些许交叉。
阿九就从中听到了很多关于江采的消息。
“江夫人,听说你家那位近来做了件大事……”
阿九只是微笑应着,心里却在说:哦?原来如此。
江采也常说:“好阿九,我的妻。”
阿九不知道这话她该不该放在心上,她常想,她同江采过这么多年,等到日后垂垂老矣,能不能也如同陆氏
和江逊那般?
这太难预测,毕竟生活太过曲折。
江采与阿九成婚一年后,京中盛传他们夫妻恩爱。尤其是江采从不纳妾,可见用情至深。
阿九不敢信,毕竟她一直清楚,江采心里爱着叶玉珠。他不纳妾,兴许只是因为爱着叶玉珠。
可众人早都忘了叶玉珠,忘了曾经与江采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是叶玉珠。
她们忘了,可阿九不敢忘。
因为江采不曾忘过。
第二年,江采与阿九生活平顺,仍旧叫人艳羡。到第三年,阿九听得多了,差一点就要信了。
但是这一年,江采官至丞相。江丞相,又叫阿九不敢忘。
那日江采回来,与她温存许久,动作温柔,语气呢喃。不过到了夜里,阿九却听见一句久违的叶玉珠。
她叹口气,替江采掖上被子。
*
又是一个冬天,京城的第一场小雪落下来。
歌舞升平里,有人小声道:“哟,下雪了。”
江采看向外面,不知道为何,他这两天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
见他走神,有人调侃:“江相可是想念家中娇妻了?”
此话一出,满堂哄笑,就连歌舞伎也笑起来。
江采只是淡淡笑了笑,笑容甚至没到眼底。他在官场混迹三年,已经能够熟练地隐藏自己的情绪。也能不怒
自威,让他们心生畏惧。
他们说起阿九,江采便想起阿九。阿九定然在家中等着他回去,想到这里,他才真的笑到眼底。
江采举杯饮尽,“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回去了。”
在众人促狭的目光里,江采面不改色下楼去。
这里是京城最热闹的酒楼,除了吃饭,自然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干。江采喝多了几杯,下楼的时候,步子已经
没有那么平稳。
当那人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江采甚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还是江为先倒吸了一口气,“叶……”
江采陡然清醒过来,“闭嘴。”
他看着怀里的人,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般。怀中这人一张脸,分明和叶玉珠生得一模一样。
怀中的人颤抖着,似乎也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她紧紧地揪着江采的袖子,似乎怕他就这么走了。
江采看着她的眼睛,那些噩梦倏然重现。他不由地心里一颤,而后将披风拢紧了怀中的人,带她出了酒楼。
她一身的伤,衣裳破破烂烂的,显然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
后面有婆子追上来,“这位爷……您不能这样,这是我们新买来的……”
江采眼神一冷,江为会意,拿出一沓银票,恶狠狠地威胁:“卖身契交出来!”
婆子被看得一抖,接过银票,从一沓卖身契中找到了叶玉珠的。那上头只写了玉珠,隐去了姓氏。
想来也是,若非隐去了姓氏,她如何能活下来?
江采带着叶玉珠上了马车,他想他应该狂喜,可是除了喜悦,他竟然还有一种恐惧。

第 8 章 8. 胜利者 渣男的一百种理由。
这种恐惧从何而来,江采尚未找到答案。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会玩手腕、耍手段,搅弄权谋
诡谲,只是眼神,也足够陌生。
叶玉珠紧紧盯着江采的眼睛,而后才缓缓打量起这个人,从头到脚。这个人和当初她认识的江采,相去甚远。
是了,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三年。方面家世相当,如今却是云泥之别。
叶玉珠看着江采,眼泪涌出眼眶,终于唤了一声:“阿采。”
江采听着她的嗓音,与从前的灵动不同,如今带了些沙哑,就像她如今的眼神,也像被生活磨平了棱角似的。
她不再是那个高傲的叶家嫡女,而如今,眼神躲闪,甚至有些惶恐。
江采看得心头一刺,几乎是立刻想起她从前的模样来。
江采应声,“嗯。”
叶玉珠转过头去,忽然为自己这一身的狼狈感到羞耻。她站在富贵的江采身边,是如此的卑贱。
叶玉珠搂紧了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膝盖里,不看江采的脸。江采看着她这折落的姿态,不知道应当说些什
么。
江采想起自己曾经热烈的爱情,和那个主动的叶玉珠。
他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叶玉珠低声的啜泣从他怀抱中泄出,断断续续的,可怜极了。
叶玉珠抱紧了江采,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知道,自己不能放开江采。如果放开他,她就要回到泥潭里
打转。她已经受够了那些痛苦的日子,她不愿意再这样下去。
叶玉珠咬住自己的嘴唇,又出声:“阿采,你别赶我走好吗?”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叫人无法拒绝。她的高傲尽数化作了楚楚可怜的柔情,江采几乎没
有犹豫:“我不会赶你走的。”
叶玉珠得到他的答复,笑了起来。可惜笑容那么惨然,一点也没有开怀的意味。
余光瞥见她手上的伤,江采呼吸一滞,“你的伤……”
叶玉珠触到他的目光,立刻缩回手,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她目光躲闪,“被……打的。她们要把我卖了,
我不愿意……我……”
叶玉珠咬唇,闭上眼,声如蚊呐:“我始终记着你,阿采。”
叶玉珠不算说谎,当她生活艰难的时候,总是想起江采来。她觉得江采是一个解脱,能救她的解脱。
如今她真碰到了这个解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松开手的。
江采看她这模样,更加心疼,叫江为驾车回府。
江为从小就更与阿九亲近,见此情此景,不由得为阿九起了些危机感。江为劝道:“爷,夫人那边……”
经他的提醒,江采这才想起阿九来。阿九还在家里等他回去。
可……他不能丢下叶玉珠。
兴许是察觉到他的犹豫,叶玉珠更加攥紧了他的袖子,“我……我可以做奴婢,伺候你,你别赶我走。”
江采心头一凛,厉声道:“叫你回府就回府,哪儿这么多话?这事儿不许告诉夫人。”
他用的称呼是夫人,他潜意识里害怕叶玉珠知道他的夫人是阿九。
可叶玉珠并非愚人,她早就听说了,江采与阿九成婚后,如何柔情蜜意。可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她的,她怨,
她恨,她不可能就此放手。
叶玉珠在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里,学会了一件事:示弱。
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示弱。叶玉珠想。她低下头,伏在江采膝头,“我知道,你与阿九姐姐成婚了。我知道
你们生活很幸福,我不是要打扰你们……阿采,我只是想,活下去。”
仿佛字字泣血。
血泣到江采心里,他喉头一动,护住叶玉珠:“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心吧。阿九她也不是那种人。”
尽管他这么说,且用了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可江采心里却仍旧害怕,害怕阿九会知晓这一切,而后选择抛
弃他。
他不能被阿九抛弃。他想。
马车趁着夜色停在了府门口,冷风灌着风雪一阵阵地催人。江采抱着叶玉珠,将她的脸掩没在怀里,进了门
去。
往常,相爷回来都是先去找夫人的。可今日,却听说相爷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宝珠觉得奇怪,与福珠说起这事。福珠想了想,还是劝道:“说不定只是寻常事,莫要想太多。”
她们说着,便见江采过来。他还未换在外面时穿的衣服,宝珠更觉得奇怪,既然都回了一趟房间,竟然没有
换衣服。
宝珠摇摇头,溜进门去告诉阿九:“夫人,爷回来了。”
阿九放下手中的活计,淡淡道:“回来便回来了,怎么还要特意知会我?”
阿九觉得,他们成婚已经三年了,也不必要成日里腻歪。她放下东西,待江采到门口的时候,迎了迎。
“今天似乎晚了一些。”阿九无心地说着,替他解了外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采做贼心虚,咳嗽一声,解释道:“今日有些事,忙了会儿。”
阿九本来也不怀疑,听他还特意解释,更是翻过篇去。
阿九命人上热汤,是她特意留的。江采道谢:“多谢阿九。”
江采应付着阿九,却心不在焉。他一会儿担心阿九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一会儿又担心房里的叶玉珠。如此交
替,连热汤都忘了吹。
“嘶。”江采吸了口气,舌头被烫到。
阿九忙不迭查看情况,“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了一些公事,一时走神了。”
舌头被烫得失去知觉,江采更加觉得在这里待不下去。他借口还有公事要处理,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九没多想,“早些休息。”
江采的披风留在了阿九那儿,出了门,风霜对着脸吹。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加快了步子。
他房中没开灯,江采推开门,叶玉珠乖巧地在黑暗中坐着,自己倒了杯热茶,哈着气。
“你回来了。”叶玉珠笑,笑容终于有了几分颜色。
江采点头:“嗯,你还好吗?要不要洗个澡?我叫人去给你买几件衣裳吧。”
叶玉珠低着头,闷闷开口:“谢谢你,阿采。”
江采摇头,当即吩咐人去办。
叶玉珠还是低着头,江采正要叫她,却叫她抬起头来,一双眼里满是泪水。
叶玉珠说:“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结果我又遇见了你,你救了我。阿采,你救了我,你真好。不愧是…
…”
我喜欢的阿采。她后半句留了白,却更让人浮想联翩。
江采心一颤,“你受苦了,玉珠。”
叶玉珠摇头:“能再见到你,我已经不觉得苦。”
江采一声叹息,“你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
叶玉珠摇头,肚子却出卖了她。她有些赧然,“对不起……我给你丢人了。”
江采摇头,又命人去取吃食过来。叶玉珠狼吞虎咽吃完,又哭起来,“对不起,我一定吃得好没有体面,但
是我太饿了。我快要饿死了。”
江采看她叙说着自己的苦楚,更觉怜爱。江采抱住叶玉珠,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颤抖的身体:“没事,多吃
一些。既然你遇到了我,我便一定护你周全。”
叶玉珠点头:“嗯。”哭得更凶。
待洗了澡,换了身衣裳,叶玉珠出来。她的容貌没什么变化,与从前差不多,只不过多了几分憔悴,而少了
几分凌厉。人似乎也更瘦了,江采又想叹气。
叶玉珠赧然抬头,转了个圈:“好看吗?阿采。”
这动作让江采想起了从前,叶玉珠为他跳舞的时候。她也会问他,好看吗?我为你跳支舞吧。
看见他的眼神,叶玉珠知道,他定然是想起了那些事。叶玉珠心中大喜,“我……可以为你跳支舞吗?”
江采点头,于是叶玉珠便翩翩起舞。她已经很久没有跳舞,动作很生疏,但是这画面,还是如此地具有熟悉
感。江采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他不由得感到喜悦。
待跳完了舞,叶玉珠又问:“我今晚可以和你待在一起吗?我很害怕。”
那一瞬间,江采想起了阿九。他欺骗了阿九,但阿九是那么温柔,那么的善解人意。江采想,阿九一定也会
原谅他的撒谎,会同情叶玉珠的遭遇。所以他也没做错什么。
江采这么想着,心中有了些底气。叶玉珠于是更进一步,怯怯地开口:“我不求你做什么,毕竟我如今……
也配不上你。只要你陪陪我,陪陪我就好了。”
江采点头:“好。”
这一夜,江采同叶玉珠躺在一张床上。叶玉珠蜷曲着身体,像一个孩童一样。江采搂着她,回忆起自己从前
的少年时代。他那时候也曾经预想过,如果他和叶玉珠成了婚,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如何呢?
阿九是温柔如水,叶玉珠是明媚如火,一定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江采翻身,怀里的叶玉珠便醒过来,眼神惊恐:“你要走吗?”
江采摇头:“不,我不走。我陪着你,你别怕。”
这一夜开始降温,京城的冬风刮个不停。阿九在房里,搓着手,叫宝珠再添些炭火。
“今夜怎么这么冷?”阿九喃喃自语。
*
第二日,江采起了个大早,出门去了官署。出门之前,他把叶玉珠安顿好了,叫人好生伺候着,并且要瞒着
阿九。
叶玉珠待在房间里,明白自己这时候不能轻举妄动。她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把她的江采抢回来。
她不能和阿九分享同一个人,她要阿九完全地失败。
叶玉珠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候,她才是胜利者。阿九只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失败者,可如今,她却拥有了她
的一切。
叶玉珠恨恨地摩挲着杯子,咬着牙。可阿九是抢不过她的。因为从小到大,阿采永远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每一次做选择,他都会选择自己。
叶玉珠有底气,而且,她也不能失败。
*
阿九全然蒙在鼓里,听人说江采已经出了门,还有些诧异。
“怎么也不和我打个招呼?”
宝珠道:“夫人,你小心爷被那些狐媚子抢走了。”
阿九摇头:“不会的。”她相信江采,因为江采爱的人,是叶玉珠。
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次,就是叶玉珠。
阿九叹了口气,低头继续看账本。宝珠努努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几年,爷确实从未近过旁的女人。按理说,是值得放心的。但是宝珠总是觉得,江采是不值得的。
她没有根据,只是一种直觉。
她明白,她不可能靠这种直觉说服阿九。
这几日到年关,各家礼物往来不断,别人家送来的,自己家要送出去的。阿九操心得很,她得替江采打点,
不能让他丢了脸面。
这可是个细致活,送礼不能送得太差,也不能送得太好,又要有心意,实属为难人。
忙着这事,一下子一天就过去了。
眨眼便到了江采回来的时候,阿九伸了个懒腰,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

第 9 章 9. 门里门外 她多不甘心呐。
不过这感觉只一瞬,甚至还未到喉口,就自行消散了。阿九捂着胸口吐了口气,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江采人已经迈过门槛,阿九忙迎上来,接过他的大氅,照旧询问:“今日一切都好?”
江采阴沉着脸,心情并不算好。今日在朝上,与他一直不合的王侍郎,忽然提出了处置南方难民的法子,颇
得圣心。
王侍郎便顺道踩了一脚江采,“江丞相少年有为,不过还是太过年轻,对于这些事,没有经验也是寻常
的。”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把江采气得不轻。此时想起来,江采仍旧觉得气不顺。
江采语气不善道:“今日我与王侍郎起了冲突,被陛下批评了。”
阿九一愣,明白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安静地倾听。于是她便如往常一样,安慰夫君:“无事,官人不要放在心
上。”
江采平日里听她这么说,原都是心情顺畅的,可今日便没有。他听在心里,却觉得心里愈发憋闷。
江采没了兴致,又计划起房里的叶玉珠,撂下一句:“我先回房了。”
阿九本想拦他,却没拦住,“官人要不要喝碗热汤?”
江采连头都没会,径直出了院子。江为跟在身后,却颇为愧疚。
江为小心劝道:“爷,夫人还给您煲了汤,您就这么走了?”
江采一甩手:“我今天没有喝汤的心思。”
江为还欲再劝,被江采喝止:“你若再说,我可就生气了。”
江为闭了嘴,看着江采进了房门。房门砰地一甩,便关上。
叶玉珠吓了一跳,忙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询问发生了何事。江采心中憋闷许久,听她这么问,一声叹息,
竹筒倒豆一般全都说出来。
“我今日为此很是生气。”江采兀自抬手,满饮了一杯茶水。
叶玉珠咬唇,心道:“他定然是与阿九吵架了,才会匆匆回来。她何不抓住这机会?”
叶玉珠便低眉顺眼道:“我不会安慰人,安慰人的话,还是阿九姐姐最在行。从前,我们吵架了,不就是她
安慰你的吗?”
听她抛出这么一段,江采脸色变了变,忽然又想起从前的事来。从前……
原来叶玉珠竟然都知道,江采忽然心中愧疚,咳嗽一声道:“阿九是性子温柔,可……未必太过无趣了。”
江采想,她只会安慰他,说这没什么,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要怕。可叶玉珠就不同了,叶玉珠却是睚眦必报
的人。
小时候他们同顾将军家的公子起了冲突,叶玉珠后来找人把那顾公子折磨了好一番,直到他肯道歉才罢休。
江采想到这里,忽然又想念起记忆里那个鲜活的叶玉珠。
他抬头,望着叶玉珠。
叶玉珠悄声附耳道:“阿采既然讨厌他,那为何不动些手脚除去了他?”
江采一愣,虽说他会耍些小手段,可这王侍郎与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他自然从没想过这么做。
“可……他与我并无大仇。”
叶玉珠低下头,嘟囔道:“但是他让你不高兴了。”
江采心头一动,大为感动。这也是叶玉珠常说的话,“可他让你不高兴了”。
叶玉珠看他神色,又道:“那若是你不愿意,我替你骂他好了。他这个猪,这个小人,这个……”
她胡乱骂了一通,骂得脸都红了。江采看在眼里,噗嗤笑出声来,“好了,别骂了。”
叶玉珠看他笑了,也跟着笑。“你可算回来了,我在房里待了一天了,闷死了。不过……我还以为不回来了,
毕竟你要去见阿九姐姐,我想着,你兴许就宿在她那儿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到后面几乎听不见,还带着些颤音。
江采听得心头一跳,只好道歉:“抱歉,我明日让雨晴带你出去悄悄走走。”
叶玉珠摇头:“不,不用了。若是阿九姐姐看见了,我会给你惹麻烦的。”
她话里话外,都觉得阿九容不下她。
江采迟疑道:“阿九她不是那种人。”
叶玉珠听他这么说,头垂下去,落下两行清泪:“不,你不明白的,阿采。爱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我也很
爱你……不愿意和人分享你。倘若我有这机会,我定然不会叫人把你抢走的。所以,阿九姐姐定然也是这么想
的。”
她哽咽一声,“何况我与你,还曾有一段旧情,她定然更加容不下我。”
江采被她说得只得叹息,叶玉珠抬起头来,用一双泪眼瞧他:“阿采,你会嫌弃我吗?如今我什么也没有
了。”
江采摇头,“不,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不会。”
叶玉珠破涕为笑,“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正说着,便听人来禀报,是阿九差人送了汤和饭菜过来。江采沉吟片刻,叫人接过,端进来。
“正好,你也饿了吧,快吃饭吧。”江采把碗推向叶玉珠。
叶玉珠拿过筷子,却先给江采夹了一筷子。
江采笑了笑,二人在这边你侬我侬吃着。
另一边,来送菜的人回来,禀报阿九:“爷关着门,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人见。”
阿九挥退下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阿九叹气,心道官人今天是生气了。可她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生气?不过还是得哄。
阿九想着,还是从手边拿过一顶斗篷,往江采院子里去。
江采正和叶玉珠吃着饭,忽然听见人报,“夫人来了。”
江采忽生一种做贼之感,看了眼叶玉珠,起身出门,把阿九拦在门前。
阿九福了福身,“我是特意来给官人道歉的。”
江采这会儿消了气,又心虚,语气缓和了许多:“咳,这事儿也是我做得不对,我被气到了,这才冒犯了
你。”
阿九笑了笑,“没事。不过官人,可用过饭了?”
阿九偏头看向房里,江采拦在她身前,“用过了,夫人的手艺还是一样的好。”
他忽然改口称她夫人,阿九略愣了愣,却觉得这称呼别有一番滋味。她低头,有些娇羞:“那便好,你可还
要在这里?”
江采一愣,下意识看向房里,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抉择。
“不了,还是去你那儿吧。”
“好。”
叶玉珠在门口听着,手指甲都要扣进肉里。她看着江采搂着阿九离去,房里的饭菜甚至还没凉透。而她,只
能在这里见不得人。
叶玉珠忽生一股恨意,又觉得悲凉,她对江采是真心实意的。可变故横生,她的大小姐日子没了,连喜欢的
人也没了。她多不甘心呐。

第 10 章 10. 说服 她们可以和平共处。
这一夜,到夜半打更的时候,依稀听见风雪起来的声音。江采猛然惊醒,他原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睁着眼,
看着幔帐。连带着也惊醒了阿九。
阿九睁着迷蒙的眼,“怎么了?”
江采搂着阿九,摇头:“没什么。外头好像又下雪了。”
他只是想起了叶玉珠,叶玉珠还一个人在他房里待着。不知道伺候的丫鬟知不知变通,会不会给她烧盆炭火?
阿九蹭了蹭江采胸膛,又闭上眼:“睡吧。”
江采嗯了声,也闭上眼,却仍旧心里不踏实。这种不踏实甚至持续到了第二日,第二日他起了一个大早,轻
手轻脚地离开床。
阿九还睡着,江采舒了口气,轻声穿戴好,又吩咐下人:“不许吵醒夫人。”
江采急匆匆地往自己房间赶,他推开门,只见叶玉珠缩在了他的床上,扯过被子,紧紧地裹着。她的眉头紧
紧皱着,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不痛快的事情,竟然还咬着嘴唇。
屋内寒冷,到底是没人点炭火。江采轻声出去,寻那个专门伺候叶玉珠的小丫头来,叫她烧上炭火。
“日后也别忘了。”
“是。”
小丫头一直是伺候江采的,见到屋里多了个女人,第一时间是惊讶的,但是江采吩咐过她,不许往外说。她
便不敢说。
江采重新进来,屋内起了炭火之后,温度渐渐暖起来。叶玉珠似乎是感受到了,瑟缩的动作舒展了不少。
江采心头的那种不安终于落下,他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手。叶玉珠不知道何时醒了,睁着一双眼,好像回
到从前的时候。
她说:“你来看我了?”
江采坐下来,“嗯。”
叶玉珠笑起来,“真好,你还记挂着我,是吗?”
江采沉默,他当然记挂着叶玉珠。甚至为她做了一座衣冠冢,每一年都会去祭拜她。
可对活人,和死人的态度又是不一样的。这其中有什么区别,也难以说清。江采只好沉默。
叶玉珠松开手,“我睡了你的床,你会介意吗?”
江采摇头,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叶玉珠又笑,“谢谢你,阿采。”
江采与她对视,半晌,他起身要走,“我已经吩咐了小茶,她日后会照顾你的声音起居。你暂且在这里住几
日,我会另外给你安排地方,你别担心。”
叶玉珠却是失神,他要赶她走?不,不能这样。
叶玉珠抬头:“我……让你为难了吗?”
江采摇头:“不,不是。玉珠,我会为你安排好去处的。你放心,定然不会让你受苦。”
他虽然念着叶玉珠,可如今毕竟已经娶了阿九,总不能让叶玉珠进来妾。她若是留在自己这里,名不正言不
顺的,日后又该怎么办?
他昨夜想过,还是为她买个房子,让她一个人住。给她些钱财,若是她要嫁给别人,他也可以替她张罗。
他想得很好,且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
可叶玉珠显然无法接受。
她想留给江采身边,可不想做妾,她想做他的正牌夫人。
叶玉珠笑道:“好,谢谢阿采。”话音刚落,她忽然捂着胸口,面目狰狞起来。
她脸上血色忽然褪尽,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很是难受的样子。江采被这变故弄得无措,叫她名字:“玉
珠?”
叶玉珠抓住他的手:“阿采,我好痛。你别走,你陪着我。”
江采本要去让人找大夫,听她这么说,又没起身。“可是你这样……我们要先找个大夫,玉珠。”
叶玉珠侧着身子,手指扣在床沿,因为太用力而泛白,声音也变得轻而虚:“找大夫没用的,我已经看过了
…没有用的,你陪着我,陪着我就好了。”
她咬着唇,哆哆嗦嗦的。江采看得直皱眉,“好,我陪着你。”
她几乎要把床板都抓出一个洞来,江采看着难受,把手伸过去,让她抓着。叶玉珠却笑着摇头,“不,没关
系。”
她笑着,眼泪从一旁落下来。她又开始挣扎起来。
江采试图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子?”
叶玉珠说:“是在……塞北的时候,染上的病,大夫说,治不了。”
她想起从前那些日子,又落下眼泪。江采看着她如此,也不免心里揪着。
直到过去了两刻钟,叶玉珠才逐渐缓过来。她的头发都被汗打湿了,整个人如同一张白纸般虚弱。
叶玉珠的手还攥着江采的,眼睛缓缓睁开,似乎很是惊喜:“你真的没走,阿采。真的。”
她说完,便晕过去。
江采还是差人找了个大夫来,大夫只说她身体虚弱,却看不出什么病症,无从下手。江采只好让大夫走了,
真如叶玉珠所说,大夫也没用。
江采叹口气,刚请走大夫,便听得人禀报:“夫人来了。”
江采出门,阿九才刚醒,听他一大早就请大夫,还以为他害了什么病,忙不迭赶过来。
“可是有什么病症?大夫怎么说。”
江采拦住她,“没有什么病症,不过是屋里的丫头小茶病了,才让人请了大夫来。叫你担心了。”
阿九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江采点头:“赶过来,是想起落下了一份重要的官文,今天要用,所以才特意来取。我还怕打扰你,结果你
还是醒了。”
阿九听他关切之语,低头笑了声,替他整理好衣冠:“我已经睡饱了。”
刚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江采面露心疼之色,“左右近来没什么事,再睡会儿吧。”
怕阿九不同意,江采干脆推着她往回走,“走吧走吧,再回去睡会儿。”
江采后来直接从阿九那儿出发去上朝,路上他在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在一个家里,叶玉珠是藏不住
的。他还是得快点把叶玉珠安置妥当,可她这病症……似乎又棘手得很。
江采放下帘子,长叹一声。
*
近来那大事,皇帝交给了王侍郎去办,故而江采今日没什么事,回来得很早。
他原要去阿九院子里,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也不知道玉珠好些了没有?
脚步一转,又去看了叶玉珠。
叶玉珠已经醒了,脸色好了许多。一见他,就绽放一个笑容。
“阿采。”声音热切,颇惹人感慨。
江采点头,询问她情况:“你好些了吗?”
叶玉珠点头:“已经好很多了,多谢你陪着我。”
江采笑了笑,忽然露出一些从前少年郎的模样,“你没事就最好。我今日看了些去处,你看看,想去哪
儿?”
叶玉珠听他这么说,心下清楚,他还是要送她走。她咬着嘴唇,那里早上被她咬出了一个血痕,这会儿看着
很是可怜。
她忽然抬头:“我不能陪着你吗?你可以让我做一个粗使丫鬟,这样阿九姐姐也看不见我。但是我可以偷偷
地看你。”
江采皱眉,并不赞同。“可是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叶玉珠抢话道:“我也可以做妾,只要你能让我陪在你身边。”她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江采被她这话惊住,她从前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做妾?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叶玉珠。叶玉珠忽然凑近一步,唤他:“阿采哥哥。我真的很爱你,你是不是……早就
把我忘了?”
她说着,凑上唇,贴着江采的。江采犹豫片刻,她便趁机更加进一步。
他本应该推开她的,江采想。他少年时很喜欢叶玉珠,但是……但是……
他觉得自己脑子都乱了,他想起阿九,又想起从前。后来什么都乱了,辗转到床边。
江采也同叶玉珠亲吻过,她一如既往地主动,像一把火,让人无法招架。
烧得粉身碎骨好了。江采有一瞬这么想。
随后理智压上来:那阿九怎么办呢?
她们可以和平共处,不是吗?
阿九是温柔大度的,她会容忍叶玉珠的。何况叶玉珠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他了。他从前也明明一直念着
叶玉珠的。
于是,江采把自己说服。

第 11 章 11. 赌一局 暗度陈仓。


江采起身穿衣服,被叶玉珠拉住,“阿采,你要走了吗?”
江采嗯了声,继续穿鞋:“我……去看看阿九。”
在这一刻,他忽然又生出无边的愧疚。转念又想,为什么要愧疚呢?哪个男人家里不是三妻四妾?
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吗?
江采回身,同叶玉珠说:“晚一点我再来看你。”
叶玉珠坐起身,捂着被子,露出一个懂事的微笑:“好。”
从房里出来,骤然觉得冷起来。仿佛先前所有温存,都难敌这一阵两阵的冷风似的。
江采忽然想,原来温存这样短而脆弱。
待进入阿九的房里,才又觉得暖和起来。江采坐下,道:“今天外头也冷得很,想喝你炖的汤了。”
阿九笑,放下手里的活计,刚好收尾。
她把衣裳放江采身上比了比,“嗯,似乎是合适的。”
江采顺势握住她的手,“你做的,自然是合适的。”
阿九啧了声,嗔瞪他一眼,叫人去小厨房取汤和饭来。江采解了大氅,露出脖子上一块红。
阿九注意到,便问:“怎么了这是?被蚊子叮了?”
江采猛地抬手捂住,有些不安:“兴许是吧。”
阿九并未多想,只是又给他乘了一碗汤,“那夜里我先赶赶蚊子。”
江采嗯了声,低头喝汤,“我待会儿去书房处理些事情,可能要晚点才能过来陪你。”
阿九笑:“好,等你过来,试试新的寝衣。”
她待我这样好。江采想,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她这样爱我,从以前到现在。她既然爱我,一定也能包容我
吧。
江采再次说服自己。
临走的时候,江采与阿九依依惜别,在门口难舍难分,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去了书房。
福珠在后头瞧着,艳羡道:“老爷与夫人真是感情好。”
宝珠却还记得江采当年怎么样爱叶玉珠,疑惑道:“好嘛?可,若是那位叶小姐还在……”
福珠用胳膊肘戳她,“呸呸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就是他们还没个孩子,都三年了。若是再生个孩子,
那可真真是阖家欢乐。”
阿九并未听见前面一句,只听见后面一句。她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别……”
说来也奇怪,三年了,她竟然还未受孕。请过大夫,大夫只说她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兴许是还没缘分。
女人啊,爱一个人的时候,愿意为他生儿育女,也愿意为他自我蒙蔽。
*
江采推门,临走前还捎了一盏汤来。叶玉珠还在被窝里,她懒懒地起身,头发从肩边滑落,露出大好的春光。
这一幕看得江采脑子一热,那些画面不由得重新涌上心头。他避开视线,不得不承认,叶玉珠是美丽的。即
便如今落魄了,也仍旧是美丽的、勾人的。
江采拿出汤盏:“喝口热汤吧。”
叶玉珠与他有过亲密接触后,娇嗔起来,“好,但是要你喂我。”
江采面上一红,“这不太好吧?”
叶玉珠抓住他的手,强迫他和自己对视,“有哪里不好?不是同以前一样吗?”
她一说以前,江采只好妥协。
二人在这边又痴缠许久,喂着喂着,又喂到津涎相换,差一点又到坦诚相见。
电光石火之间,江采想起阿九来。他推拒,“我该走了,你也当好好休息。”
叶玉珠没有更进一步,只是点头,可这模样,瞧着更让人不舍了。
江采狠狠心,还是走了。
叶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却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意。如今,他总不能再把她送出去了。
他想瞒着阿九,她便不让。她偏要闹到阿九跟前去,告诉她,我的男人永远是我的。
叶玉珠扬起下巴,又缩回江采的床上。
江采打起帘子进来,阿九已经换了寝衣,又伺候他更衣。更衣更衣,更完衣自然是要睡觉的。阿九将新做的
衣裳给他换上,大小合适,样式也好看。
江采夸她:“夫人真是心灵手巧。”
他又喊她夫人,阿九略皱眉,却还是笑:“你喜欢就好。”
她要拥着江采睡觉,可江采却不经意地避开了,反倒搂住她,“睡吧。”
阿九心中直觉一闪,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
她咬唇,听见江采说:“睡吧。”
*
第二日,江采照常去上朝。阿九处理家中事物,忽然听见江采院子里的小丫头来报,说是丢了什么重要的物
件。
阿九蹙眉,起身随着去瞧。到了门口,丫头又支支吾吾起来。
阿九问:“到底是怎么丢的?好端端的,怎么丢了?”
丫头噗通一声跪下来,“求夫人恕罪,其实是……被打碎了,夫人随我来看。”
这丫头正是照顾叶玉珠那小茶,得了叶玉珠的吩咐,说让引夫人过来,还给了她一支银簪子做报酬。她一个
月月俸又不高,为了那支银簪子,自然就答应了。
小茶领着夫人进门,到那破了的花瓶处,又噗通一声跪下来。
“求夫人恕罪,奴婢也不知道,这是怎么碎的……只是时常听见有人的声音,可这是爷的屋子,又哪里有人?
奴婢怕……说出来,是装神弄鬼,故而没说。”
这也是叶玉珠让她说的。
阿九神色凛凛,正色道:“没事,许是你听错了。”
她刚说完,忽然又听见柜子里传来一阵声响。
阿九愣住,叫宝珠上前去查看,满屋子的人都吓到,皆是屏气凝神,等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柜子被支呀一声打开,没什么鬼,只有一个撞出来的美人。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阿九,面如死灰。
阿九看着叶玉珠,手都抖起来,这是叶玉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玉珠,只看见叶玉珠瑟瑟缩缩地跪下来,朝她求饶:“对不起,阿九姐姐,是我呀,我
是玉珠啊。我……我没死,是阿采救了我!不,是相爷救了我!”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相爷是怕你误会,才让我躲在这里的。我知道,你们如今鹣鲽情深。
他只是可怜我罢了,我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的。”
满屋子里的丫鬟听得默然,这意思,不就是老爷在院子里藏了个女人。老一点的人都认识叶玉珠,只有新来
的才觉得惊讶。
而老一些的,此刻都看着阿九。
阿九忽然被所有人盯住,她忽而想起那一日,在那长长的石阶上,那种窘迫感。
半晌,阿九才找回声音:“起来吧。”
叶玉珠被人搀着起身,露出脖子上的红痕,阿九一看便明白了。
原来,他们已经暗度陈仓了。她想起昨夜江采的话,忽然觉得苍凉,一个男人,一边和人厮混,一面还要回
来和她融洽和谐。她难道该庆幸,至少江采还愿意哄骗她?
阿九苦笑,如今满屋子里的人都看见了,像是火架在她脚下,要她大度。当然了,她一直是大度的,江采定
然也这么觉得。
阿九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既然你们都已经如此,为何不告诉我?怎么能苦了你,窝在这里。不过,这事
儿也大,还是让爷自己回来做定夺吧。”
江采要选叶玉珠,阿九明白。但她仍旧想赌这一局。

第 12 章 12. 都想周全 墙头无根草。


结局自然输得彻底。
江采自官署回来途中,便觉得心慌气短,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如今有什么算大事呢?他如今不得重用,
已经很是颓然。心中不顺日久。
家中还有一双佳人,想到这里,江采嘶了声,心道不会家中出了什么事?
马车咕噜噜地行过路,停在江府门前,两个大红灯笼被西北风吹得打转儿。江为朝里头喊了一声:“爷回来
了。”
江为扶着江采下马车,替他撑伞。刚踏进门,便觉得屋里气氛不对。可一时半会儿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只好
继续往前。
待进到阿九院子,唤了声:“我回来了。”
阿九没出来迎他,过了片刻才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回来了。”
江采点头,要去握阿九的手。阿九下意识地躲开,“进来吧。”
江采心中一跳,忽然明白什么。待进门,果真是大事在这里。
叶玉珠站在一侧,低垂着头,待他来了,才抬头来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得到解救。
江采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怨怼,他皱着眉看着叶玉珠,怨她为何被阿九发现。他还没做好这准备,要与她二人
一起解决。
可事到如今,不得不解决。
阿九深呼吸一口气,从江采反应里已经确认真假。叶玉珠所言,定然句句为真。
阿九强撑着笑意开口:“既然如此,又何须瞒着我?难道我是那种不讲情理的人?叶小姐与你既然是两小无
猜,又遭了苦楚,我不过是捡着这机会,才到今天这位置。你看,便迎叶小姐进门吧。”
江采看着阿九,心中愧疚,却未拒绝。“好,全听你的。”
阿九手揣在袖子里,心想自己是不自量力,又愚蠢至极,非要自讨这苦吃。
“嗯。”她惨然地笑笑,为叶玉珠做嫁衣。
叶玉珠进府做了姨娘,府里多了一位玉姨娘。叶玉珠身份敏感,不能外泄,江采便叫府里人都把嘴捂严实了。
阿九看在眼里,心想自己又是个多余人罢了。她从来争不过叶玉珠,兴许从这以后,她便要失去了江采的宠
爱。
叶玉珠进府的礼不大,但礼数都周全。第一夜,江采来了阿九这里。
江采心中有愧,毕竟他未曾和阿九商量,忽然给府里塞了个女人。尽管那是叶玉珠,可他还是没来由地愧疚。
江采自觉愧疚,态度都放软了许多。从桌上倒了一盏茶,递给阿九。
“阿九,对不住,这事是我的错。”
阿九低着头绣东西,忍不住要使些小性子,“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你已经对得住我。今夜不同平常,你还
是去叶小姐那儿吧。”她如此劝道。
江采摇头:“我已经很对你不住,不可再对你不住了。玉珠身世悲惨,你也多担待些。她如今性子不同从前
了,我信你能处理好的。”
他变着法儿说好话,阿九耳根子软,还是接下了那盏茶。
浅浅抿了一口,“我没生气。”
江采松了口气,握住她手,几番摩挲。
气氛陡然变得温柔缱绻,阿九望进江采眼里,见他眼里的自己,忽然想:或许他们这三年,江采也心里有她
吧。
才这么想过,便听得人在外头传禀:“夫人,玉姨娘屋里来了人。”
阿九心一梗,问:“怎么了?”
那人进来,噗通跪下来,便开始哭:“姨娘……她忽然疼得满地打滚,这会儿都晕过去了。我本来想找爷,
可是她……她不让,说是会打扰爷和夫人。可她疼着疼着,就晕了过去。”
江采脸色一变,“快差人去请大夫啊。”
阿九的手被他挣开,阿九眼睁睁看着他拔腿就往门外去,甚至连伞都忘了拿。阿九后知后觉地撑着伞跟上,
到叶玉珠的院子。
给叶玉珠拨了个院子,名唤养兰轩。是江采起的名字,似乎是他们以前的约定。
养兰轩没几个下人,全在屋里等着了。
叶玉珠疼得脸色发白,躺在那床上。
江采眼中尽是担忧,往床边去,情意缱绻地唤她:“玉珠。”
叶玉珠似乎喃喃应了声,而后抓住了江采的手。阿九看在眼里,仿佛一瞬间回到三年前。
她催身边的人:“大夫来了么?”
正说着,大夫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这一回换了个大夫,依旧说束手无策。
阿九看着大夫,忽然想到那日。她苦笑,原来竟这么久。
江采早就知道束手无策,因而更加心疼。待许久,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阿九。
江采回过头来,歉然道:“阿九……”
阿九摇摇头,“没事,你陪着叶小姐吧。”
此刻夜深了,阿九撑着伞往自己院子里去。脚印一深一浅印在雪地里,冷风灌进她的脖颈,她不觉得冷,只
觉得心冷。
又想起成婚那日,江采与她说:相敬如宾。
她叹口气,好歹江采还是个好人。即便没有爱,也能活下去了。
可她没有想到,人心最易变,尤其是摊上最爱的女人的事。
什么相敬如宾,什么好好待你,全然都变成狗屁一般,抛之脑后。
阿九回到自己院子里,那烛火还在烧,炭火也点着,她却无端觉出一种冷清感来。只好抱着胳膊,洗漱缩进
被窝里,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宝珠与福珠看在眼里,想劝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夫人……您别放在心里。”
阿九闷闷地应声:“嗯,我知道。”
她知道,她才是不被放在心里那个。
*
江采守在叶玉珠那儿,到深夜,叶玉珠悠悠转醒。江采松了口气,叫她好好休息,便要起身离开,回阿九那
儿去。叶玉珠一把拉住他,眼泪像断了线一般往下掉。
“你别走,阿采。我害怕,我做了一个噩梦。”
江采略略思索了片刻,想起阿九来,“可是……”
叶玉珠把脸贴在他手上,他感受到她的瘦骨嶙嶙,忽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你陪陪我吧,求你了,今夜……按理说,也算我们的洞房花烛了。”
江采又被她说得愧疚至极,他曾经与她许下山盟海誓,那么多的诺言,他一句话也没有实现。
江采叹口气,还是停下来,“好,我陪着你。”
明日再找阿九道歉吧。江采想。
叶玉珠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边:“你躺下来陪着我。”
江采又叹气,只好妥协。
如此,至第二日。
江采起了个大早,去找阿九。阿九还未醒,江采进了门,在椅子上坐下,同她小声地说话:“阿九,对不住,
我又来晚了。”
阿九已经醒了,但她装着。她听着江采的话,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男人,好像一株墙头无根的草,
这边偏一下,那边偏一下。他竟然两个都想要周全。
不过待自己,或许是愧疚吧?阿九这么想着。
等他说完了,才起身。
宝珠看不过去,骂江采,“爷也真是的,说好了陪着您,结果……您也不能这么下去,日后,日后都要被欺
压到头上了。”
阿九摇摇头:“别说了,扶我起来吧。”
她又选择相信江采,既然他两个都想要周全,定然也不会让叶玉珠欺压到她头上的。

第 13 章 13. 年关近 若是她有孕就好了。


叶玉珠这一病,病了许久,为此阿九也常去看她。虽说旧人今日重逢,多少有些尴尬。更尴尬的是,江采常
在叶玉珠屋里。
叶玉珠一张脸上没什么血色,阿九特意命厨房为她熬了参汤之类的补品,虽说大夫束手无策,可人事还是要
尽的。
阿九每回拎着参汤来她院子里,江采不是在和她说笑,就是在哄她。日子倒像倒流,阿九时常在门外站着,
听他们说好一会儿话,才迈过门槛进门去。
这一日,天气难得放晴。
阿九仍旧带了参汤来,才到廊下,就听见叶玉珠的笑声,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阿采,你最近常来看我,我很是高兴。不过,你也别冷落了阿九姐姐。如今,你们毕竟才是正儿八经的夫
妻,我只要留在你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阿九听得直皱眉,这话听得人心梗得硬硬的,实在难受。她原是江夫人,倒要叶玉珠来劝着江采见她,好似
她已经被遗忘。
虽然,也确实被遗忘。
这几日,江采在阿九院子里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起先还要坐上半个时辰,如今不过才坐下,就已经要走。这
么下去,眼看着是不行的。
宝珠急得要跺脚,“夫人啊,你可不能这么任他们下去了?左右如今你是夫人,他们从前那是他们的事,要
怪只能怪那玉姨娘命不好,摊上一个那样的爹。你不能这么让着她。”
阿九听在心里,其实是赞同的,“我知道了。”
可是她压根没有底气,没被偏爱过的人,要从哪儿来这种底气,从那个从前就被偏爱的人手里抢人。
阿九迈过门槛,出声道:“叶小姐可好些了?”
叶玉珠与江采皆收了声,回头来看她。
叶玉珠面上有些勉强,“阿九姐姐,你别嘲笑我了,如今我算哪门子叶小姐。”
江采听她这么说,也帮腔:“是啊,阿九,她如今身份敏感,你也该改个称呼才是。”
带了些淡淡的不满意。
阿九是从小会察言观色的,从他这一句里就听出了自己的输局。
“是我的不是,玉……妹妹。这样可好?”
叶玉珠重新笑起来,阿九这才发现,她手里还抓着江采的手,他们十指紧扣,一下刺痛了阿九的眼。
阿九移开眼,试探道:“阿采,小厨房今日新做了鸽子汤,你很久没尝了,要不要去喝一盅?”
江采听她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确实冷落了阿九。江采点头:“好,今日午饭,便去你那儿用吧。”
阿九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看似扳回一局,实则也输得彻底。若她是个赢家,又何必问出这一句?
阿九在一边坐着,听见叶玉珠又开口:“鸽子汤?我也想喝,我好久没喝了。”
江采道:“好,让小厨房给你做。”
叶玉珠笑起来:“嗯,谢谢阿采。”
……
阿九低着头,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座雕塑。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参汤记得趁热喝,我屋里还有点事,便
先回去了。”
叶玉珠成为姨娘,已经半个月有余。这半个月,漫长得好像半辈子似的。
江采见她出门,心里不由得忐忑,正要跟着出门,又被叶玉珠拦住:“你都要陪阿九姐姐吃午饭了,就再多
陪陪我吧。”
江采沉吟片刻,又坐了下来,“也是。”
阿九前脚出了门,后脚就听见许太尉的夫人到访。她松了口气,“快,快请进来。”
许夫人比阿九十来岁,毕竟不是谁都像江采这样,年轻有为。但是许夫人与阿九却是很投缘,阿九很喜欢许
夫人。
许夫人给阿九带了些礼,阿九有些不好意思:“叫你破费了。”
许夫人摇头:“怎么会?哪里话,咱们谁跟谁?”
许夫人与她一道进门,见她院子里有些冷清,直说道:“今日休沐,怎么不见江大人?”
阿九被问得一愣,不知道如何答:“他……他在自己院子里。”
许夫人没有多想,“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忙着公事,也不能冷落了你啊。你们都成婚三年了吧,怎么你这
肚子还一点动静没有?”
阿九又是沉默,许夫人叹了口气:“你啊你,性子太温沉了,这样可不行。”
阿九苦笑,“不说这些了,你快请坐,喝茶吧。”
阿九与许夫人聊了会儿,许夫人说:“近来热闹得很,我们家老许啊,见了不少人。”
阿九恍然点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从前帮过她那位赵公子,遂问道:“那……有没有一位姓赵的公子?”
许夫人摇头:“这倒是没有,可是有什么事?”
阿九摇头:“不算大事,不过是从前受了人家恩惠,一直想着报答,可一直没找到这么个人。”
许夫人嗐了声,“兴许是用的假名字,有些人啊,就是热心肠。”
“原来如此。”阿九与她漫谈了会儿,到临近中午时候,许夫人才离开。
江采恰好过来,与许夫人打了个照面,许夫人说:“江大人,你与阿九也该抓紧了。”
江采微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孩子。“多谢夫人关怀。”
送走了许夫人,江采与阿九坐下来吃饭。江采被许夫人这么一说,不禁走神。他们成婚三年,却一直没有一
个孩子。江采也一直疑惑这事儿。
阿九叫他沉着眉头,估摸着他在想这事儿,只好低着头吃饭。
江采忽然道:“没关系,这也不是大事。”
他只觉得这是阿九的问题,轻声安慰她。
江采伸手握住阿九的手,阿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嗯了声,“吃饭吧。”
这鸽子汤倒喝出些苦味来。
吃过饭,江采原要多留一会儿,又被叶玉珠的丫头叫过去。屋子里剩下阿九一个人,她叹口气都觉得太重。
眨眼又到年关,阿九忙里忙外地操持,却觉得人意外地困倦难熬。她管家里这些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嫌烦,也
没心思注意自己。
叶玉珠那儿则不同,空闲得很。叶玉珠看着阿九那儿人来人往的,不免有些味儿,这本是她的一切,如今她
却要在这里,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叶玉珠眼神有些阴沉,这些日子,江采大多时候都在她这儿。可见江采根本没把阿九放在心上,她白占着这
名号,也不嫌丢人。
叶玉珠百无聊赖扯着手绢儿,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距离她与江采第一回 ,已经过去快两个月。
她这肚子也不争气,怎么就没点反应呢?
若是她有孕就好了。
第 14 章 14. 除夕夜 姨娘有孕了。
除夕这一日,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甚至夜里特意开办庙会。诸多贵人携妻与子一道出去玩儿,花灯结彩、
游船画舫、烟火不断。江采也包了条船,打算趁夜里与阿九和叶玉珠一道出门游玩。
这会儿才到下午,府里一切准备已经就绪,皆是阿九操持的。
几步一挂的红灯笼还有窗花之类,任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心里高兴,江采也不例外。他从外头进来,进门便夸
阿九:“府里甚是好看,阿九辛苦了。”
江采顺势从身后抱住阿九,头埋在她肩上,难得的温柔缱绻。阿九依恋地回握住江采的手,温声细语:“好
了,我已经叫人去请父亲来,待放过鞭炮,咱们便进行祭祀。”
江采贪恋地在她颈间嗅了口,“嗯。”
江采松开手,与阿九一道往堂屋去。江逊自从陆氏去后,开始信佛,几乎不问是。距离他上一次出关,已经
快四个月。
因而,江逊还不知道府里多了一位玉姨娘,只当和从前一样。
“你们辛苦了,开始吧。”江逊道。
江采才反应过来,叶玉珠还未来。他正要开口,便听见一声清脆女声:“我来晚了,阿采。”
正是叶玉珠打扮得齐齐整整地过来,她大抵也清楚是什么日子,并未太过花枝招展。
江逊一见到叶玉珠,脸色大变:“她是怎么在这儿?”
江逊看向儿子,江采沉声道:“父亲,这是儿子新纳的姨娘。”
江逊气得冷笑,“你也是疯了,我真当你把她忘了呢。敢情全挂在心里,还大摇大摆带到府里来了。你知道
她是什么身份?她是罪臣之女,若是被发现,你当如何?你又当让江家如何?还有阿九,阿九又如何?江采啊江
采,我真是小看你了。”
江逊一番话说得言辞振振,又气又急,一下跌坐在椅子上。阿九连忙端茶倒水,“父亲息怒。”
江逊一把拂开阿九的茶,茶杯哐当一声,四分五裂。
这像一个信号,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江逊指着阿九,“阿九啊,你也是糊涂。你怎么能同意?他如何对得起你?你这么些年,为他操持打理,都
是喂狗了?”
阿九被说得低下头来,江采见状,拦在阿九面前,他不明白父亲为何如何大怒。
“父亲,玉珠与我的情意,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你怎么如此不通情理?至于阿九,我自然也是待她好
的。”
江逊闭上眼,摇头叹息,江采还是不明白。当年那事突然又迅速,虽说是三皇子拱火,可没有皇帝的默许,
怎么会如此之快?
既然是皇帝默许,便说明,是皇帝容不下叶家。如今江采这么做,便是在藐视皇威!
江逊指着江采,怒道:“你把她打发了,必须把她打发了。你若是不把她打发了,我与你恩断义绝!”
江采脸色大变,叶玉珠也是一瞬被阴霾裹挟,没想到从前恩厚可亲的江伯父,竟然是这种人?她一瞬间拉紧
了江采的袖子,“阿采。”
阿九被挤到一旁,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神色黯然。
江采据理力争:“父亲,你对母亲情深义重,应当明白我的心情才是!你若说我,那我也是继承了您的!”
阿九听得心里又是一凛,他这话显然是承认,他与叶玉珠情谊深厚。那她呢?当真如父亲所说,喂了狗罢?
阿九杵在一边,呼吸都困难起来,这好好的日子,搅弄得鸡犬不宁。
江逊哪里容得江采顶撞,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力道之大,瞬间嘴角流出血来。
“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得商量!”
这事突然,阿九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叶玉珠哭天抢地一句:“阿采!你没事吧?”
阿九只觉得脑仁都疼起来,江采身边有人,她只好选择劝慰父亲。
“父亲息怒,今日毕竟是除夕,这事儿咱们明日再说吧。”江逊哪里能息怒,胸膛起伏着,蹭地起身,“总
之,她不能留在家里。”
江逊甩下这一句,便走了。
叶玉珠心疼地看着江采,一面叫丫鬟去拿药酒,一面又安慰着江采。阿九看着,叹气都无处安放。
“还好吧?快,请大夫来吧。”
江采制止了她,“不,不用请大夫,放鞭炮吧。”
阿九迟疑,“可是……”
江采坚持,“放吧,一切照旧。”
阿九只好命人去燃放炮仗,噼里啪啦地炸起来,但欢欢喜喜的气氛是荡然无存。几个人吃着饭,各有怨怼。
吃过饭,还要去祠堂给祖宗们请安。叶玉珠是妾室,不得进去。
叶玉珠和江采撒娇,“我也很久没见伯母了,我想给她磕个头。”
却被江采拒绝了。
“你还是在外头等吧,玉珠。”江采与阿九一道进了门。
她站在门外,又想起江逊所说的话,她不知道江采会怎么选择。反正她不能被送走,绝对不能。叶玉珠掐着
手心,暗暗发誓。
阿九与江采上了香,阿九看着陆氏的牌位,心道:“夫人,我很想您。”
可陆氏的牌位是无法回答她的,阿九起身,“走吧。”
二人出门,叶玉珠自然而然又缠上江采,她吹着江采脸上的五指印,很是关怀。
阿九眸色一黯,只当默认他二人要一道,径直往自己院子里。
哪知道,江采叫住了她。
“阿九。”
阿九停步,听见江采说:“今夜除夕,我们很久没一起说话了。”
江采朝她走近,一把牵住她的手。这一下,阿九仿佛想起小时候。
她笑了笑,“好。”
剩下叶玉珠站在原地,空唤了一声:“阿采。”
叶玉珠心中拔凉,却又狠上心头。
*
说是说话,确实也只能说话。因为夜里的行程不变,他们仍旧要去游湖,原是还带了江逊,如今江逊必然不
去了。
江采与阿九说话:“我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些气话。你也清楚的,你与玉珠,在我心中,是一样的重要。”
江采说着,更加握紧了阿九的手,眼神真诚。
阿九只是微笑,却在想:人心里真的能装下两个人吗?即便能装下,又真的能一碗水端平吗?
到黄昏时候,一行人出发去往湖边。江采为了补偿阿九,竟与她更亲近些。叶玉珠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待上了游船,叶玉珠感慨:“我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京城的夜景了。”
阿九也看出去,一片灯火通明,甚是好看。
湖中游船不少,湖面原本风平浪静,不知为何起了波浪。船跟着颠簸起来,几个人恰好在船头站着,被颠得
左右摇晃,眼看着要掉下去。
好容易堪堪稳住,忽然听闻谁家的船起了火,一时间又惶惶不安。不知道谁家的游船撞过来,恰好撞上他们
的。
阿九还未走进船舱,便被甩出去。叶玉珠也是,江采毕竟是男人,身量重些,倒是扶稳了。
一左一右两个人呼救,江采心中一愣,他该先救谁?
她二人都不会水,可叶玉珠身体更差些。
江采如此想着,还是奔向了叶玉珠。
阿九有时觉得人生真是奇怪,怎么总是重复做同一个选择。简直像凌迟。
江采游向了叶玉珠,宝珠与福珠在岸上看着,只能干着急。
阿九呛了好几口水,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她甚至一瞬间想到了死。她今日要死在这里了么?
不知道是谁抓住了她,“别担心。”那人这么说。
江采把叶玉珠带上船,再回头去找阿九,哪里还能看见踪影。江采心中一凛,唤道:“阿九?”
他趴下来,声音忽然带了些凄怆,有一种失去的感觉涌上心头,“阿九?”
江采忽然感觉到恐慌,直到有人浮出水面,将阿九也带上来。
“这是贵夫人么?所幸没什么大事。”那人说。
江采心里石头落地,甚至没顾得上看那人到底是谁,“是,多谢仁兄。”
“阿九?阿九!”
叶玉珠尚且醒着,可阿九却昏了过去。叶玉珠看着江采,也跟着倒头,装作昏了过去。
一时间慌乱无比,直到船靠了岸,即刻带二人回府看大夫。
阿九更严重些,江采便守着阿九,等她醒过来。
这正合了叶玉珠的心意,叶玉珠叫住那个大夫,与他窃窃私语。
阿九转醒是一刻钟后,她看见床边坐着的江采。江采面露喜色,“阿九,你醒了?”
阿九收了收下巴,“嗯。”
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叶玉珠的丫鬟来报:“爷,姨娘有孕了!”
一时间静默。
江采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真的吗?”
丫鬟点头:“是真的,大夫亲口说的。才两个月呢,你快去看看姨娘吧。”
江采被初为人父的喜悦冲昏了头,急不可耐地冲出去。屋里剩下阿九一个人,宝珠上前送茶:“夫人……”
阿九摇头,她也曾经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大抵是真的没有缘分吧,或许她与江采,也是真的没有缘分
吧。
“扶我起来,咱们也去看看吧。”
宝珠只好照做。
等她到屋里的时候,江采正捧着叶玉珠的手,喜色难收。这更刺痛了阿九的眼。
阿九道喜:“原以为是大坏事,结果是大好事,恭喜妹妹了。”
叶玉珠赧然笑起来,珍而重之地摸着自己肚子,“可不是嘛,真是叫人高兴。”
大夫已经被送了出去,他二人含情脉脉。阿九捂嘴咳嗽一声,“我怕过了病气给妹妹,还是回自己那儿去
吧。”
甚至没人理她。
阿九转身出了门,只觉得寒风刺骨。

第 15 章 15. 流产 还有什么可说?
叶玉珠怀孕,无疑是喜事一件。在这过节时候,更是增添三分热闹。府里已经多年没有迎来一个新生命,阿
九自然也是高兴的。只不过又想,为何这缘分不在她身上?
也不过想想罢了,毕竟也强求不来。
看叶玉珠不过两个月,便能求来一个孩子,而她,三年了,也没等来一个孩子。
府里人嘴里念叨着的,全是叶玉珠这孩子。江采更是高兴地嘴都合不拢,这几日全在叶玉珠那儿守着。
江采还把消息告诉了江逊,“父亲,如今玉珠有孕,这是儿子第一个孩子,总不能叫他流落在外。”
江逊无话可说,只好妥协,“随你吧,可是你高兴归高兴,不要叫阿九伤心。
她为你这么些年,我也看在眼里。”
江采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好几日没和阿九说过话。
“儿子明白。”江采从江逊那儿出来,转去了阿九院子里。
阿九正在算账,江采咳嗽一声,迈过门槛:“阿九。”
阿九眼神一动,却没起身,甚至也没抬头,只是平淡地应了声:“来了,我叫宝珠奉茶。”
江采在她身侧坐下,“阿九,这几天我冷落你了。”
阿九抬头,勉强笑道:“没有,她如今有孕,是该多陪陪她。”
她望着江采,企图从他眼神里看出一些心疼,但是没有,他只有如释重负。似乎将她的话信以为真。
阿九皱眉,听见江采说:“你没生气真是太好了,她身子不好,日后可能还要你多操劳。”
阿九仍旧笑,“是,我明白,这是我该做的。”
江采仿佛卸下一个包袱,“那今儿中午,便在你这儿用饭吧。”
阿九点头:“好啊,你想吃什么?”
江采随意说了几个菜名,瞧着还颇有兴致。阿九当即吩咐人去做,可惜还没等到做好,江采又被叶玉珠的人
叫走。
数不清多少次了,阿九看着尚有余温的凳子,面容淡淡:“不必做了,随意些吧。”
福珠见状叹气:“这都多少次了,老爷真是一点也不心疼夫人。”
阿九摇头,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这儿,会被人叫走也是必然的。
从前还觉得,日子也过得下去。今儿却觉得,这日子,真是难过极了。好像在冰天雪地里穿一件单衫,寸步
难行,牙齿都打寒颤。
阿九捂嘴咳嗽起来,她上回落水后染了风寒,这会儿还没好全。这几日她也不往叶玉珠那儿跑了,怕被人说
过了病气。
叶玉珠和江采你侬我侬,偶尔想起阿九,也是叶玉珠说:“阿九姐姐近来好久没来看我了,是不是生气
了?”
江采自觉将心比心,“阿九多年未有孕,估计是闻着伤心,所以不来。你也多体谅她。”
叶玉珠挽着江采的胳膊,乖巧懂事的模样:“好,我明白。阿九姐姐不来看我,我去看她就好。”
江采嗯了声,随意地把话题带过去。
眨眼又过半月,阿□□寒终于大好。这日天气也好,晴朗日头照得院子都敞亮起来,人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阿九叫人打开窗户透气,又叫人把院子里的花木浇了水。
正说着,便听见叶玉珠到访。
这还是叶玉珠第二次踏足这院子,阿九这里比她那儿大多了,也气派许多。叶玉珠看在眼里,不过没发出口。
叶玉珠向阿九行礼:“阿九姐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闻你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阿九打起精神来,“好了。”
宝珠与福珠都不待见叶玉珠,寻了个由头出了门。叶玉珠的丫头倒是会来事儿,直接搬了凳子给她做。
“姨娘身子不好,不能站太久。”丫头说。
阿九看着她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又看见当年的叶玉珠。阿九没说什么,“是,妹妹请坐。”
叶玉珠面上还是乖巧懂事的模样,与阿九闲话家常,“阿九姐姐,等我的孩子生出来了,便认你做干娘好不
好?”
按理说,她是妾室,她的孩子生出来,应当是叫阿九母亲。她却说,干娘?
阿九看着叶玉珠,叶玉珠仿若不闻,又说:“我女红不好,只怕还要劳烦姐姐给我做些小孩子衣裳。这会不
会太麻烦姐姐?”
阿九摇头:“不碍事。”
叶玉珠说:“那就好。”
二人又聊了会儿,临走的时候,叶玉珠忽然指着阿九腰间一个香囊,“这香囊味道真好闻?不知道姐姐能否
割爱送给我?”
一个香囊罢了,阿九没什么挽留的,当即解下来送给她。“妹妹若是喜欢,改天我再做几个送给你。”
叶玉珠福身:“好,多谢阿九姐姐。”
送走叶玉珠,宝珠进来,“玉姨娘还没生呢,便已经这态度,若是生了个儿子,夫人您真是……”
她说着又觉得没意思,“罢了罢了,不管她了。夫人,您看这太阳多好,咱们出去走走?”
阿九感激点头:“好。”
阿九并未将这一天的事放在心上,然,没两日,却出了大事——叶玉珠流产了。
这消息传出来,阿九先是震惊,而后觉得茫然。
叶玉珠院子里鸡飞狗跳,染了血的床单,大夫跪在地上,丫头更是跪了一片。叶玉珠惨白一张脸,简直不敢
置信,她拽着江采的手:“阿采,这不是真的对吧?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会就没了呢?”
她捂脸哭泣,情真意切,江采沉浸在这巨大的悲伤里,这喜悦来得好快,太快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感
受。上天就夺走了这个孩子。
江采跌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大夫瑟瑟发抖,抖出一句:“老夫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姨娘这孩子……似乎是被人下了药,才掉
了。”
他说着,看向叶玉珠。
这自然是这位姨娘让他说的,从他来这里看诊,也将这府里情况看在眼里,那位正室夫人,是个不受宠又不
管事的。
叶玉珠听说这话,先是震惊,而后又发疯:“是谁?是谁要害我的孩子!到底是谁?这府里都盼着这孩子出
生,不会有人害他的!阿采!”
江采冷声道:“搜,给我去搜!在这宅子里搞这些腌臜事,真是反了天了。”
下人们便行动起来,最后在叶玉珠的香囊里找到了麝香。
叶玉珠不可置信地跌在江采怀里,“不!不会的,不会是阿九姐姐的。那日我还和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她
做干娘呢。她的为人你也知道的,阿采,定然不会是她。”
江采听她这么说,忽然间一股凄怆混合着暴怒涌上心头,竟然是阿九?竟然……是阿九?
他压抑着胸膛起伏,听见叶玉珠还在哭:“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找阿九姐姐,定然是我刺痛了她的心。她才
要这么做的!可是孩子他是无辜的,他是你的孩子啊!阿采!阿九姐姐怎么可以这样,置你于何地?”
叶玉珠哭着趴在桌上,哽咽之处,情深意切,字字句句砸在江采心里。江采不知道自己是迈过那道门槛的,
他怒气冲冲的地冲着阿九来。
阿九原以为他是来寻求安慰,正要说话,忽然被江采一个巴掌甩得懵了。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阿九毕竟是女子,又是毫无防备,被这一巴掌扇得懵了。她皮肤白,脸上立刻浮现出
一个巴掌印,并且那一边脸迅速地肿起来。
阿九捂着脸,不可置信看着江采,“……阿采。”
疼痛与怆然一齐逼上眼眶,阿九这些天的委屈尽数被逼出来,她看着江采。
江采被她看得心里一颤,他竟然打了阿九?
江采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坐在地上的阿九,忽然一股愧疚涌上心头。可随后又想,我为何要愧疚?她杀了
我的孩子。我的第一个孩子啊。
江采指着她质问,“玉珠做错了什么,冷落你是我的错,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冲我来!你为何要对这孩子下
毒手!”
阿九扶着旁边的凳子起身,嗤笑一声:“我?你竟然觉得是我?江采,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江采心痛得无以复加,一面心痛他的孩子没了,一面心痛,他竟然对阿九动手。在这痛楚之下,江采觉得自
己脑子都嗡嗡的。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阿九。”江采把那香囊甩在阿九身前,阿九忽然觉得心累,好像这么些年
所有的情都错付了。
从前江采是一个多好的人啊,如今,呵,如今。
阿九悲怆发问:“你当真觉得是我?”
江采反倒指责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阿九简直心如死灰,“你也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江采,我没做过。”
她死死瞪着江采,试图最后一次给他机会。可是江采只是别开脸,跌坐在旁边椅子上,“你变了,阿九。人
心这么容易变吗?”
这正是阿九想说的话:你变了,江采。
她大笑一声,面对一个全然不信的人,都不知道要如何辩驳。
阿九深吸一口气,“我没做过,你大可去查。若是能查到我身上,我自请下堂去。”
江采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怎么能打阿九?阿九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查?这香囊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送给她的?香囊里的麝香,是不是你放的?”
“是我的香囊,是她向我讨要的,我若是要害她,怎么能这么恰好,就知道她要向我讨要。”阿九呼吸逐渐
平静下来,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江采。
江采抬起头来,看着阿九,大手一挥:“来人,把夫人院子里的丫鬟都找过来,我要一个个审问。”
阿九问心无愧,随他去审。可叶玉珠做戏当然要做全套,早就买通了阿九院子里一个丫头。
那丫头噗通跪下来,“是……夫人让我去买的。”
寒风吹着檐下的灯笼,阿九觉得好累,她看着江采。江采一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姿态,阿九惨然问:
“你为何不怀疑是你的叶玉珠监守自盗?”
江采不可置信,“她会拿自己的孩子来做这种事吗?她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阿九只觉得呼吸都有些难,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信叶玉珠,不信她。如此,还有什么可说?
江采也觉得像被抽去大半条命,“来人,罚夫人去祠堂跪着,跪三个时辰。”
江采想,一条人命,只叫她跪三个时辰,他已经仁至义尽。

第 16 章 16. 阿九流产 你出去,好吗?


阿九被宝珠搀扶着,往祠堂去。她连斗篷都忘了带,福珠要回头去取,被阿九拦住。
“不必了。”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仿佛把血都吹冷了。
阿九开始审视自己,究竟是她变了?还是江采变了?
亦或是,谁也没变。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阿九冷笑一声,宝珠面露担忧:“夫人……”
阿九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必说。
江采看着阿九的背影,好像变得轻飘飘的,像个风筝似的。她不停地往前走,仿佛要飞出江采的手心。
江采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自己都没料到,“阿九。”
他喊阿九的名字,试图确认她的线还在自己手心里握着。
可是阿九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就这样,一身温柔的月牙白色晃过拐角,消失在江采的视线里。
江采愣愣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扫过院子:“还愣着干嘛?还不把人处置了,这事儿谁敢出去乱嚼舌根,
我定要他好看,下去吧。”
众人噤声,安静地退下去。江采只觉得自己好似从水里泡过一遭,人都泡沉了。他拖着一双灌了铅似的的腿,
回到叶玉珠那儿。
叶玉珠已经被丫头扶着躺下,江采刚进门,丫鬟要出声行礼,被江采拦下,“下去吧。”
他在叶玉珠身旁坐下,仔细地打量叶玉珠的脸庞。这张脸,还是这么熟悉。她从前什么性子,江采也知道。
他又想起阿九说的,你为何不怀疑叶玉珠?
江采皱眉,看着叶玉珠苍白的样子,她已经这么惨了,过了这么悲惨的三年,那些高傲都快被磨平了。她真
的会做出这种事吗?
江采撑着太阳穴,在心里否决这个想法。不,不可能。她从前还同自己商量,若是他们有小孩儿,会是什么
样子?
他记忆里的叶玉珠虽然有点小毛病,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转念又想,那阿九呢?
记忆中的阿九,又何尝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采被这年头折磨得要疯了,他开始感到害怕,怕他冤枉了阿九。如果他冤枉了阿九,可又说了这么重的话,
他甚至打了阿九一巴掌。阿九当时的神色,简直像对他失望透顶。
如果他做错的话……他就要失去两个人了?
他肯定没有做错,他怎么会做错。
江采抓着自己的手,说服自己。
……阿九。
阿九这么温柔善良,等这件事过去了,他还是会相信阿九的。他可以好好补偿阿九,不过是一个孩子嘛,他
想,他也会和阿九有孩子的。
江采呼吸都乱了,可旁边的叶玉珠却呼吸平稳。江采放下手,走近叶玉珠,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侧。
“玉珠。”他喃喃自语。
叶玉珠醒过来之后,又消沉了好一会儿,好似丢了魂儿似的。江采安慰她:“没事的,我们还会有孩子
的?”也是在安慰自己。
叶玉珠脆弱地趴在江采肩头,对他充满了依赖,“你别怪阿九姐姐了。”
江采应着,“我……我罚她去跪祠堂了。”
叶玉珠抬起头来,“怎么可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罚她去祠堂。”
江采为自己辩解:“没事的,不过就是三个时辰。”
他心里重复:三个时辰而已,怎么会出什么事情呢?他是挂着阿九的啊。
*
阿九直挺挺跪着,看着陆氏的牌位,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宝珠拿过一个蒲团,“夫人,你还是垫着吧。”
阿九摇头:“不必了。”
她叹气,“你出去吧。”
宝珠拗不过她,只好出了门去,在门口守着。
福珠与她一道守着,二人悄悄说话:“老爷怎么这样?自从那位进来,老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夫人真是太可怜了,再这么下去,夫人都要没有容身之处了。”
“唉……”
祠堂阴冷,即便这时节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可还是冷风钻心,阿九很快就感觉到自己在哆嗦,膝盖仿佛失
去了直觉似的,后背也一阵阵地发凉。肚子也是,好似吞了冰块似的。
阿九心里又开始想一些事情,她觉得她和江采,缘分就像已经尽了。也许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过缘分,她就不
该在那时候跟着江采跑出家门,也不该嫁给他。
她胡思乱想着,只觉得头晕目眩,逐渐支撑不住。肚子也开始疼起来,一阵阵地绞痛,她忍不住倒在地上,
缩成一团。
门外的宝珠和福珠听见动静,赶忙推门进来,只看见阿九躺在地上。
“夫人!”
宝珠和福珠抱起阿九,“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宝珠连忙摇晃着阿九,急急忙忙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福珠捂着嘴,一脸惊恐:“血……好多血……”
宝珠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阿九身下一滩血,一时间,两个人都尖叫起来。
还是宝珠最先冷静下来,“你快去请大夫!请大夫!”
福珠应下,跑出门去的时候太急还跌了一跤。
阿九仿佛身处云端,晕晕乎乎的,人失了重心,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全都是软乎乎的,哪儿都没有力气。
直到忽然下坠,她颤抖着,睁开眼,看见自己房里的摆设。
她怎么会在自己房里?阿九有一瞬间的迷茫。
直到看见江采的脸,他脸色很不好看,见阿九醒了,才艰难地和她说话:“阿九,你醒了。”
阿九眨眨眼,没有说话。江采不忍看她,声音低低又闷闷的,“大夫来瞧过了,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
他说出这消息,只觉得在剐自己的心。他在这短短时间之内,失去了两个孩子!
江采悲痛欲绝,深呼吸一口气,这才看向阿九。
阿九由最初的震惊,再到悲伤,这会儿又感到平静。不过就几个呼吸之间,她的心情经历了这么多的起伏,
阿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看向江采,眼睛里无波无澜,甚至有些淡淡的怨恨,“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阿九这么说。江采又深吸了一口气,他抓着阿九的手,“对不住,阿九……都是我不好,是我的
错!我没有相信你!我没有!”
他说着,一个大男人竟然带了些哭腔,抬手给自己甩了一巴掌。
阿九冷眼看着,心里不可能没有触动,可是她觉得好累,好累。
“阿采,我想休息了。你走吧。”阿九躺下来,侧过身,背对着江采躺下。
这等疏离的姿态,以前阿九从没有过。
江采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慌了手
脚,“阿九……我错了……对不起……你别这样,阿九,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还会有的。”
“你要休息了是吗?好,那我出去,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记得吃药。”
江采沉重地闭上眼,出门的时候还吩咐两个丫头照顾好夫人。
两个丫头经过今天这事,心里都恨上了江采,一点好脸色也不给他,“您走吧。”
阿九闭着眼,听见门被关上。轻轻的一声,好像一个开关。她脑子好乱,无数的事情从脑子里飞过去,头好
像还晕着,眼睛也很痛。
眼泪仿佛都是被烫出来的,砸在她枕头上。
她想起小时候父母都在的时候,那时候幸福日子还是有过一段。后来一跃,又到了陆氏跟前,陆氏拉着她说
话。一会儿又是江采拉着她奔跑,一会儿又是江采怒斥她。
好多好多的记忆在脑子里打转,阿九在这种晕眩里睡过去。
*
这么大的事,叶玉珠那儿怎么可能不知道?
阿九孩子没了。叶玉珠惊坐起身,“你说什么?真的吗?”
小晴点头,“是真的,姨娘。”
叶玉珠大喜过望,若是这孩子生下来,她怕是要失宠了。可如今这孩子没了,她便没有了这种担忧。
不过转念又想,因着这孩子,她先前陷害阿九的事,也没了作用。真是好坏参半。
叶玉珠眼珠子转起来,出了这件事,阿采肯定会怜惜阿九,说不定会与她重归于好。不行,不能这样。
她脑子飞快地运转着,阿九肯定会觉得心里委屈,这时候若是再加以挑拨,他们定然就全离了心,当时候她
的机会可就来了。
叶玉珠大喜过望,她可得好好计划计划。
*
阿九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宝珠和福珠伺候她起床,喂她喝药。她俩面容戚戚,却又不敢开口,怕刺激到她。
阿九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就让沉闷在屋子里蔓延下去。
今儿也是个大好的天气,暖洋洋的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还有鸟儿落在树枝上,叫着。
阿九喝过药,又重新躺下来。
江采来看她,与她说话,“阿九,今日天气很好。”
阿九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江采自顾自说着话,他还带了好些东西过来,“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你记得看看,喜欢不喜欢?”
这是江采的补偿,他想不到什么能补偿的了。
他就是很后悔,阿九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他应该和阿九道歉,补偿她。
阿九不为所动,只是说:“阿采,你出去,好吗?”

第 17 章 17. 两心离 索性叫她清净一些。


她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待着,不想听他说话。一听见他说话,她甚至觉得犯恶心。
江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心里先是觉得惊讶,而后又开始愧疚,是他错得太离谱,让阿九都
不想见他。
“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江采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如今他身边两个人都没了孩子,看完了阿九,也不能忘了叶玉珠。一听说江采来了,叶玉珠掀开被子就要起
身。
被江采拦住,“你干嘛?躺着吧。”
叶玉珠低着头,神情沮丧:“这件事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搂住江采的腰,把头埋在他腿上,低声啜泣。
江采看得心揪疼起来,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叶玉珠哭过一阵,“阿九姐姐现在怎么样?”
江采苦笑:“她不愿意见我,想来是我伤透了她的心。”
叶玉珠抢着认错,“不,都怪我。”
江采觉得头疼,在阿九那儿吃的闭门羹尤其让他心里不舒服。他只好和叶玉珠多多说话,试图忘掉那种难受
的感觉。
“玉珠,你好好休养。”
叶玉珠点头,听话地更加搂紧了江采。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让江采觉得高兴。他想起阿九将他拒之门外,
如此一对比,又不免埋怨她。
你看,连玉珠都知道安慰他,可是阿九呢?明明阿九才是那个一直温柔的人,她还是变了。
之后几日,江采一连吃了好几日闭门羹。他只好来找叶玉珠诉苦,“我已经和她道歉了,她却还是不愿意见
我。”
叶玉珠安慰他:“没事的,阿九姐姐只是还没能接受这件事。你别难受了,要不……我去给阿九姐姐道
歉。”
她这么说着,当即被江采拦下来,“怎么可以!”
江采彻查了那个指认阿九的丫鬟,哪知道她又改了证词,说是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因为不喜欢阿九,所以才
指认了他。他一早便把这事告诉了阿九,怀揣着无比的喜悦。结果还是被拒之门外。
“阿九,我查清楚了。”
阿九只是哦了声,“我累了,我想睡了。”
江采不满地叹气,他已经尽力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呢?
叶玉珠劝慰着他,但还是去找了阿九。她知道知道阿九不愿意见她,因而也没进门,只是噗通一声,在她门
前跪下。
“阿九姐姐,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便觉得是你。还望你能原谅我。”
阿九命人去请她起来,早在从前,她就知道叶玉珠并非良善之人。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狠得下心。他们都
将责任甩给那丫鬟,阿九是不信的。
宝珠进来,“夫人,姨娘不愿意起来。说是要跪下来给你赔罪。”
阿九近来真是疲倦至极,“那便随她去吧。”
她大约知道她还想做别的坏事,可是她真的好累,一点也不想再管了。
大不了也就是再挨一巴掌,外加一顿骂。
阿九兀自睡过去。
江采回来的时候,叶玉珠还在门口跪着。江采一愣,连忙拉她起身。
“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珠说:“我给阿九姐姐赔罪道歉。”
她硬生生跪了三个时辰,人都晕晕乎乎的,说完就倒下去。江采吸了口气,抱着人回了院子,又命人去请大
夫。
简直是焦头烂额,江采想。待叶玉珠醒后,他又去阿九院子。
“阿九,你怎么能让她跪着?她与你一样,你不高兴,失了孩子,她又何尝不是呢?你就不能感同身受
吗?”他上来一顿指责,即便阿九告诉自己,她已经累了,可听见这些话,还是不免觉得好笑。
“她要跪着,我叫她起来,她不愿意,也是我的错吗?”
江采听着她的语气,不屑的、无所谓的语气,这种语气让他觉得害怕,同时觉得陌生。他觉得眼前这个阿九,
真是全然陌生的。
“你不要太过了,阿九。我与你道歉,玉珠也与你道歉了。你为什么要咄咄逼人?”
阿九听得嘲讽,她从头到尾,何其无辜,还搭上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她何错之有?却换来一句,咄咄逼人。
阿九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江采却先道:“罢了,这件事,便这么过去吧。来人,更衣。”
阿九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江采道:“我许久没抱过你了,阿九。让我抱抱你,好吗?”
他说着,便要来握阿九的手。阿九不准痕迹避开,别过脸,“我身子不舒服。”
江采软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躺在你身边。”
这一段日子,他从未睡好。他怀念当时躺在阿九身边,那种安稳的感觉。
阿九低着头,没说话,江采起身,欲抱她去床边躺下。才碰到她,阿九便如同被烫到,一把推开了江采。
“不,我不想和你躺在一块。”她眉目里的不愿意太过显眼。
江采眸色渐冷,“阿九,你说什么?为什么不愿意?我是你的丈夫。”
但是他前几天才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她一巴掌。阿九直直看着他,“你也是叶玉珠的丈夫,你去找她吧。”
江采被她这嫌恶的态度触怒,“我偏不!”
他强硬地要抱着阿九上床,被阿九挣扎开,阿九大吼了一声:“你别碰我!”
江采动作一顿,被失落包围,他苦笑,自己在做什么?
他退了几步,“抱歉,阿九,我……”
阿九喘着气,“我求你了,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江采点头,“好。”
他二人动静太大,惊得宝珠过来,“夫人!”
阿九摇摇头,忍不住又想哭。阿采真的变了,他从前怎么会如此?
江采站在冷风里,只好又灰溜溜地去找叶玉珠。方才阿九那种嫌弃的态度,让他觉得愠怒,同时挫败。
“玉珠。”他一进门,就被叶玉珠一把抱住。叶玉珠依恋地在他身侧蹭了蹭,“吃饭了吗?阿采。”
江采看着叶玉珠,忽然觉得自己的空虚又被填满。
“玉珠,我好想你。”江采贴着叶玉珠的脸呢喃。
叶玉珠回应他,“我也想你。”充满了依赖,充满了眷念。
本该是如此才对,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为了不被那种挫败感包围,江采冷落了阿九好些日子。他日日宿在叶玉珠那儿,与她缠绵恩爱,甚至故意闹
得动静很大。
某日阿九出门,在水榭处看风景,便看见江采携叶玉珠过来,打打闹闹,卿卿我我。
“阿采,你看那只蝴蝶,你帮我抓一下。”
“好,我帮你抓。”
……
阿九一瞬间愣神,她们从前便是如此的,她不过是看客。兴许是她占了这位置吧。
阿九自嘲地笑了笑,“宝珠,咱们回去吧。”
江采甚至故意说得大声,想看阿九有什么反应,可是阿九一点反应没有,她甚至走了。
江采失魂落魄看着她背影,回忆起那天他的感受,风筝的线要拉不住了。
他不能接受,阿九是他的风筝,他不能松手。可是阿九不愿意见他,即便见了,也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江采甚至在想,是不是让她更讨厌自己,也能让她理一理自己。
于是几日后,同僚宴请,江采携叶玉珠去了。
叶玉珠高兴坏了,与他一番亲亲抱抱,“阿采,你真好,不过阿九姐姐会不会生气?”
江采变了脸色,“管她做什么?她既然不愿意搭理,便索性叫她清净一些吧。”

第 18 章 18. 一心偏 “我们和离吧。”


江采带着叶玉珠出了门,甚至没有只会阿九一声。还是福珠回来的时候,瞧见了门口的马车,来告诉阿九这
件事。
阿九冷笑一声,“好极了。”
宝珠咽不下这口气,“夫人,咱们何必受这气,不如告诉老爷子,让他帮忙替您出口气!”
阿九摇头:“不要叨扰父亲了,我心里有数。”
*
江采忽然带着一个生面孔出来,众人大惊,有人好奇问起这事:“这位是?”
江采沉默片刻,叶玉珠抓住他的手,期待地带着他。
江采说:“我新夫人,叶氏。”
叶玉珠抓紧的手放下来,看着江采,甚是感动。
……夫人。
她看向江采,欣慰地笑。
江采舌尖抵着后槽牙,然而想起叶玉珠的身份。她姓叶,这张脸又如何瞒得过去?
这似乎有些棘手。
他曾想过叶丞相是被冤枉的,这几年,一直在搜寻证据,如今似乎倒也可以进行下一步。若是为她洗刷了冤
屈,日后她也能堂堂正正。只是阿九那边……江采走神。
叶玉珠敬酒,“阿采,多谢你。”
江采笑着饮尽。
如他所想,在场之人,曾有见过叶玉珠的,见到这张脸的时候,简直惊讶至极。后又想到,江大人曾经与叶
小姐情投意合,倒也不意外了。只是又想起先前传闻,江大人与夫人琴瑟和鸣,甚至不纳妾室。现在想想,可真
是讽刺。
但这话也只能心里说说,瞧着江大人与这位新夫人恩爱的样子,有人拍马屁。
江采没有反驳,反倒表现得很受用,消息便不胫而走。
叶玉珠一时风头盛极,连带着府里的人也拜高踩低,对阿九怠慢许多。
那日江采回来,也没来找阿九,甚至没给她任何解释。之后几日,更是不曾踏足夫人院子。
府里下人看在眼里,更觉得夫人失势,偶有人为她可怜,但也只是可怜罢了。
没多久,府里便多了一位叶夫人。只因大人曾经亲口说,这是我新夫人。
消息自然传到阿九耳朵里,宝珠与福珠都是心寒不已,“爷这也太过分了。”
阿九却觉得这似乎是必然的,不知道从哪儿走偏的,反正早就偏了。
又过了些日子,听闻皇帝身体忽然不好,连带着太子之位的争夺激烈起来。在这时节,江相却为叶丞相翻了
案。
这事原是三皇子揭发,如今一朝翻案,自然把矛头对向三皇子。可三皇子似乎早有准备,竟然一转,又将一
切矛盾引到皇帝头上。
皇帝本就身体不好,当时更是昏迷不醒。这消息一出,举城震惊。
三皇子更是趁机私下集结兵力,包围了皇宫。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朝堂的事,原是和阿九没什么关系的。可这事和叶玉珠有关,又与她牵扯上关系。
外头都传,江大人是为心爱之人,所以才隐忍不发,情深义重,实在令人羡慕。
从前他们夸赞对象是阿九,如今换成叶玉珠,阿九这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大抵这便是八卦,风起云涌,也
不过一阵风一朵浪的道理。
茶楼里全在说这事,陈照非坐在三楼雅间,听见他们高谈阔论。这两年,他时常回京,对这位江丞相有所耳
闻,不过从前是夸他与夫人鹣鲽情深,如今忽然换了位夫人。
陈照非轻抿着唇,对这八卦起了些兴趣,“那他的元夫人呢?难不成已经下堂去了?”
手下观海摇头:“属下不知,听闻是没有的。”
陈照非唇线微勾,“那这真是有意思了,两位都唤夫人,难不成平起平坐?”
观海切了声,“侯爷,你不清楚这些事。哪儿可能平起平坐,定然被那位叶夫人压一头,事事不顺。”
“哦?”
观海见过太多这种事了,“若是江大人是个能端水的,那便也罢了,可从如今的消息来看,江大人定然是偏
心这位叶夫人的。故而,那位元夫人,在他心里失了重量,日后便会桩桩件件都是错处。”
陈照非嗤了声,“你倒是清楚。”
观海挠头:“属下不过是对这些事颇有涉猎。你不知道,这些内宅之事,可太有意思了,比话本子还好看
呢。”
陈照非饮尽杯中茶水,“好了,我们该走了。”
京中局势已经摸清楚了,该做的部署也已经做了,就等过些时日了。
*
三皇子圈禁了皇帝,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令皇帝传位于他。
于是,改国号称贞平,新帝继位,尊先帝为太上皇。
没几日,太上皇仙逝,举国守丧,新帝大赦天下。
这是家国大事,和江府没什么大干系。
已经入了秋,暑气都带三分颓势,阿九已经许久没见过江采。即便是见,也不过是远远看见江采同叶玉珠在
一块。
阿九的院子里,门可罗雀。叶玉珠得势许久,本性复发,越发嚣张。她接手府里管账,纵容下人克扣阿九用
度。偏偏还要装得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左右江采也不管。
其实江采看在眼里,不过在想,等她熬不住了,定还是要来求他的。
可他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阿九求他。甚至到入了冬,阿九房里炭火都不够,江采看见宝珠来找,受了委屈又
被赶回去。
他心想,这一次总该来了。
他故意端着架子,想给她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他们已经吵了很久的架了。
江采每天夜里睡在叶玉珠身边,都觉得不够安稳。他越发地怀念与阿九一起的日子。
但阿九没来。
阿九在房里冻得手都哆嗦,她原先有冻疮,以往每年保养得好,也不会有大问题,今年卷土重来,手指又肿
又烂。
宝珠把被子给她裹上,急得快哭了,“夫人,爷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阿九牙关都颤抖,记起他曾说的相敬如宾,只觉得好笑至极。也觉得自己好笑至极,当真是痴心错付与狗吃。
江采苦等阿九没来,他这么久以来的情绪终于压不住,他闯进阿九院子,看她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夫人别来无恙。”
阿九起身,给他行礼,咬牙道:“少爷既然与叶小姐琴瑟和鸣,如今终于得到圆满,我也不好占着这名号。
我们和离吧。”

第 19 章 19. 转机起 叛军攻入江府。


“我们和离吧。”
江采去遭雷劈,不可置信望着阿九,他甚至不自觉地往前两步,一瞬站在阿九跟前,双手攥住她的肩膀,质
问道:“你说什么?!”
阿九原本还冷得很,这一下也不觉得冷了,似乎觉得心热起来。
她重复:“我说,我们和离吧,江采。你左右与我没什么感情,如今叶玉珠回来,你与她情投意合,多一个
我横在中间,也是碍事。我自知配不上你,也不求什么,待和离后,我自会去寻去处,绝对不会碍你们的眼。”
江采听着她字字句句,清晰有条理地陈述,甚至畅想好了未来。他心跳加速,猛地松开手,惯性将阿九往后
推开几步,“你做梦!陆九!你在做梦!”
他情绪激动起来,甚至嘴唇和脸都在颤抖,什么端方气质都没了,只剩下狰狞。
他指着阿九,“不可能,这件事绝无可能!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是在江家长大的!你吃着江家的,用着江家
的,你竟然痴心妄想,想离开江家,想离开我!我不会的答应的!”
阿九脸色一变,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江采,目光逐渐变得陌生。
“你为什么不答应?江采。”阿九平静地发问。
江采被她问得一懵,对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抓住阿九这风筝线,他难以当机片刻,而后咬牙切齿
道:“因为我恨你!”
阿九听得心里一颤,“我做了什么,你恨我?”
江采又猛地起身,抓着阿九的肩膀,用了十分的力气,仿佛要把她骨头捏碎,“你别以为你总是温温柔柔的,
我就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是你与母亲说,要嫁给我,对吧?是你,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的话,玉珠的孩子
也不会死,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死!”
他觉得自己已经全然失去了理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阿九离开他。
他慌不择言,字字戳心,好像一个行刑的刽子手,拿着刀,露出狰狞的面庞。
阿九看着他这面目,听着他这些话,即便心已经冷了,可还是不免又感到心痛。原来自己这些年,在他眼里,
竟是这模样。
阿九冷笑一声,随后大笑出声。江采目眦尽裂看着她,“你笑什么?”
他晃着阿九身子,“你别以为你想离开江家,我会准许。不可能的,我永远不会答应。你只能死在这里!”
他说完这一句,便拂身而去。步履匆匆,好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去向。他从阿九院子里出来,脑子里仍旧
空白一片,只剩下她那一句:“我们和离吧。”不停地循环重复,提醒着他。
心脏随着这一句话的循环而疼痛起来,随后变得麻木。
他想自己做错了事,他把阿九逼到这种地步。可是回不去了,阿九不愿意原谅他了。那只能一错再错了。
反正,他不可能答应与阿九和离。
江采在石头上呆呆坐着,不知道过去多久,直到有人来寻他。
他看着那道窈窕倩影,讷讷出声:“……阿九。”
可来人并非阿九,而是叶玉珠。叶玉珠听说江采去了一趟阿九那儿,还听说,阿九说要和离。叶玉珠心中一
喜,又听见说江采出了门,便有些不对劲,朝着这儿过来了。
她寻过来,只见江采有些呆滞。
叶玉珠唤道:“阿采。”
江采忽然一把搂住她,将她抱紧了,“别离开我,好吗?”
叶玉珠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好,我不离开你,我们回去吧。”
江采跟着叶玉珠回房间,缓了许久才缓过来。叶玉珠询问他发生何事,江采摇头,“没什么大事,睡吧。”
叶玉珠自然不信,她还想着阿九下堂,便能让她上位了。不过江采不愿意说,她便不追问。左右如今她得了
势,拿捏阿九轻而易举。
*
第二日,江采下令将阿九的院子圈禁,不许她随意进出,院子里的其他人也一律禁足。
“把夫人看好了,若是她不见了,我拿什么是问。”他语气凶狠,直让人猜测夫人犯了什么事似的。
可阿九清白又无辜,看着门口那些守卫,心真是如同一片荒原。从前还只是枯败的花,如今已经是一片荒凉。
她记起昨夜江采的指责,他说,他恨自己。
阿九无声嘲笑,难道不应当是她恨吗?
可她恨不起来,她心里总是记挂着,那个一开始的美好的江采。可那个美好的江采,正被他一点一点打碎。
她似乎开始有恨了,她恨他们一对,害得她的孩子没了。恨江采不分青红皂白,恨他不相信自己,恨他这样
猜疑自己,恨叶玉珠从前欺辱她,如今也欺辱她。
可是她毫无办法,她从小在江家长大。除了江家这地儿,她不熟悉别的地方。江采要夺去她的自由,她又无
能为力。
夜里江采甚至来找她,强迫她做那档子事。她力气小,拧不开江采,只觉得屈辱。
阿九闭着眼,不愿意看他一眼。
江采看见她的神色,心头一痛,却又觉得这样也好,好歹她有情绪。她会痛,会恨,她也走不了。
江采窝在她颈侧,嗅了一口,喃喃唤她:“阿九。”
他睡在她身侧,又感觉到一种安稳。
尽管阿九背对着他,缩成一团,一副嫌恶的态度。
阿九醒过来的时候,江采已经走了。门口守着的人还在,她院子里只剩下宝珠和福珠,吃的东西都是由外面
送进来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日,开始还有些正常的吃食,到后面,全然是对待一个奴仆的态度。
宝珠和福珠都为她抹过几次泪,“夫人,咱们要不逃跑吧。”
跑到哪儿去呢?他堂堂一个丞相,若要找她,轻而易举。
阿九咬着唇,看着外头的天,分明这大好的艳阳,却仿佛数九寒冬。
江采时而态度很好,又与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阿九,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阿九冷眼看着他,真心实意地问:“江采,你是不是有病?”
她窝在床边,抱着膝盖,这样问他。江采当即变了脸色,“我没有,我不过是给你面子。”
阿九别过头去,只觉得好笑。
江逊听闻这事后,也曾经大动干戈,要处置江采。可江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口。而府里如今又是他当家,
江逊被他气得卧病。
阿九只觉得,这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仿佛永远也看不见转机似的。这后宅那一亩三分地,这样的小。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又一年春天。
新帝皇位来路不正,不足以说服天下人。恰好南方有灾情,便有人以新帝触怒天威为由,兴兵讨伐。没多久,
全国各地,皆有起义军。
也不知道为何,起义军一路胜利,没两个月,便已经打到都城。
新帝不得民心,施行□□,于是起义军节节高涨,很快将京城围住。
因着这事,江采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折腾阿九。只是偶尔来她这儿睡一觉。
江采被皇帝招去,一夜未归。叶玉珠想到外头局势,忽然不安。
也就是这一夜,叛军攻破了京城。京城里人心惶惶,江府自然也一样。
府里的人慌了手脚,守着阿九那些人自然也是,阿九正筹谋着,要不要趁机跑走。
结果又听闻消息,二皇子率兵马围剿叛军,势如破竹,局势又忽然变得倾斜。正当此际,二皇子更是放出消
息,直指三皇子弑父弑君,不忠不义。
这些消息当然都是听来空泛,直到叛军临走的时候,忽然攻入江府。

第 20 章 20. 二选一 君子崖上二选一。(含入 v 通知……


叛军来袭,措手不及。江采那时同众人一起被软禁宫中,也无从得知消息。
府里如今叶玉珠做主,叶玉珠慌了手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上面的人都乱,下面的人更加心慌意乱,府里
乱作一团。叶玉珠原要派人去寻江采,可混乱之中,哪里有人搭理?
叛军眼看要攻入大门,叶玉珠一咬牙,随手抄上一些金银细软,便要跟着众人一块逃命。
这时节,也无人顾得上阿九。
阿九先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忽然听见外头乱糟糟的,加上这几天听闻外面乱,心里忽然有种不好
的预感。加之,守在门口的人也忽然不见踪迹。
阿九起了疑心,正预备去查看情况,便听见宝珠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夫人,不好了,叛军不知为何,打到
咱们府里了,现下都乱做一团了。咱们可怎么办?”
宝珠与福珠都心急如焚,“要不咱们也跑吧,趁着这会儿乱,夫人便离了这府。”
阿九心下一琢磨,觉得这事或许可行,便与宝珠福珠二人一道出了院子,观察着外头情况,伺机往大门口去。
可大门早就被把守住,叶玉珠才跑到门口,便被一群带刀的人拦住,她吓得脸色苍白。来人将她擒住,看她
一身富贵打扮,便猜测她是这府里主母。
“你就是这府里的主母?”为首那人问。
叶玉珠摇头,疯狂否认:“不……你误会了,我不是。我……”
混乱之间,她想起阿九。
“府里的主母另有其人,你若要抓人做质,最好去抓她。我只是一个妾室,不顶用的。”叶玉珠说着,还指
向阿九的院子。
首领将信将疑,派人去了她所说的院子,果真找到三个女人。可那三个女人,看着都面黄肌瘦,怎么看也不
像主母的样子。
首领狐疑地看向叶玉珠,“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叶玉珠摇头:“没有,我真没有骗你,她是夫人。”她指着阿九,拼命想让他相信。
“你放了我吧。”叶玉珠求饶。
首领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这事的真实性。
他指着宝珠,刀架在她脖子上,“你,说,到底谁是你们家夫人?”
宝珠看一眼叶玉珠,也知道这事性命攸关,小心翼翼地指向她。
叶玉珠忽然吼道:“你这贱婢,为何害我!你敢说,阿九不是夫人?”
宝珠看着面前的刀,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
首领看她们要吵起来,心烦得很,本来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就近寻了个大官的府邸,想着带两个人走,说不
定还能保下一命。
“别吵吵,既然如此,都带走吧。兄弟们,撤。”
阿九与叶玉珠便被一起带上马车,宝珠与福珠也一起被带上马车,马车急急忙忙地往出城的方向驶去。
*
宫内。
二皇子携部众推开宫门,二皇子看向在场那些官员,眼神凌厉,而后收下从身后抛出一颗头颅,赫然是新帝。
众人大惊失色,听见二皇子说:“李润弑父弑君,且曾污蔑叶丞相通敌叛国,实行□□,昏庸无德。吾不过
替□□道,将他处置了,众位爱卿可有异议?”
此时此刻,如同刀架在脖子,火置于身下,何况先帝的确逆行倒施,与之相比,二皇子李溪倒是不错的人选。
众人便都摇头,有人带头服软:“臣等,参见吾皇。”
李溪很满意,迅速地稳定了现场,并将众人遣送回府。
“江丞相才能出众,此刻叛军惊扰百姓,朕还听闻,叛军攻入江府,掳走了你二位夫人。不如,围剿叛军一
事,便交给你吧。”
闻言,江采一愣,紧抿着唇谢了恩,“多谢皇上看重。”
心里却掀起翻天大浪,掳走了两位夫人?玉珠与阿九皆……
他不敢再想下去,即刻骑马起身,领军去追。
*
叛军出了城后,行的是山路,山路颠簸,马车行进速度慢,何况她们还有四个人。那头领心烦得很,便将两
个丫头扔了下去,让阿九与叶玉珠改为骑马。
而江采率领的兵马,在后穷追不舍。
如此你追我赶,终于在这一天黄昏时候追上,将叛军围困与君子崖上。
两军对峙,首领心想,果真还是有用的。他推出阿九与叶玉珠,威胁道:“江大人,你最好放了我,要不然,
你的二位夫人可就要香消玉殒了。”
江采看着阿九,又看向叶玉珠,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你今日已经没有退路,我劝你束手就擒。”
叶玉珠一听要死,情绪激动,“阿采,救我!我不想死!”
首领狞笑一声,“既然如此,也别怪我不客气了。不过我有些好奇,大人有两位夫人,更喜欢哪一位呢?不
如我们打个赌,江大人选一位去死,我便放了另一位,也算做一桩善事。”
他说着,将刀推进几分,眼看着渗出些血丝来。叶玉珠叫嚷更大声,“阿采。”
阿九不声不响,竟然觉得,这也是一种解脱。她的人生,也许在八岁那年便走错了。若是被哥哥卖给别人做
童养媳,说不定更幸福一些。
江采手上攥得更紧,心跳声仿佛越来越响,选一个去死,他如何能选?

第 21 章 21. 获新生 接下来由晋江电视台放送——回……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每一刻都被拉长放慢。江采终于开口,嗓音喑哑:“我可以放了你。”
这就是谈条件的意思了。那首领一听,挑眉看向江采, 向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
他看向江采, 却嗤笑一声:“晚了,我改主意了, 你放了我,可我还有这么多兄弟在。我要是一个人走了,
兄弟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过么, 我还是愿意做一件善事的。大人快选一个吧, 我倒是觉得这很有趣。”
江采紧张到额头上都冒出汗来, 局势在静默中僵持。首领又一抬手,他的手下们便将阿九和叶玉珠劫持到山
崖边上。
首领喊道:“大人如此犹豫不决, 看来是难以抉择了。不过我只做一件善事,可不是慈善家。我数五个数,
你再不选, 我就把她俩都推下去。届时,你可就什么都没了。”
“五。”
江采的心揪了起来, 叶玉珠面容痛苦, 看向他。
“阿采, 你忘了吗?当年你与我许下同生共死的诺言的!”
“四。”
“阿采, 我不想死……我还想和你一起白头到老。”
“三。”
“阿采, 救救我。”
“二——”
而从始至终, 阿九都没抬头。她低着头, 看向身后深不见底的山崖,竟然意外地觉得心情平静。从来这样平
静过。
这选择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每一次, 都是同一个答案。她从前还觉得委屈、不解,如今
竟然什么都没了,只觉得确实如此。她同江采、同叶玉珠,确实不是一路人。
他们走的是阳关道,而她,应该去走那独木桥。
她听见“一”的落下,听见江采疲惫的声音说:“放了那个穿红衣服的。”
红衣是叶玉珠爱穿的,阿九喜爱一身白,素净简单也好看。
她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江采。心顿时又是一愣,江采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舍与痛苦。
阿九嗤笑,朝江采说最后一句:“江采,唯愿——与君长诀!”
她说罢,在那士兵来推她之前,先一步跳下去。
一身白衣,消失在苍茫云海之中,再不见了踪迹。
这时候,江采手下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那些人围至一个小圈。
那首领仰天长笑,“英雄不问出处,只恨我棋差一招。”说罢,便饮剑自刎。
他手下的人见状,也都纷纷如此。一时间,死了一片。
江采翻身下马,朝着那山崖走过去。叶玉珠已经被人救下来,松了绑,她一脸狼狈,梨花带雨奔向江采。可
江采无视了她,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去,走向那山崖边际。
他噗通一声跪下来,匍匐在泥土地上,骤然放声大哭。
旁边的树杈勾落阿九的一块衣服碎片,江采将那碎片攥在手里,“阿九……”
叶玉珠赶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心惊胆战,可是一想到阿九没了,日后都是
光明,又忍不住欣喜。
她压抑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安抚江采的情绪:“阿采,你别难过。”
江采沉浸在悲伤之中,在那一刻,看她坠落的那一刻,他心如刀绞。
他拂开叶玉珠的手,“若不是你……”
叶玉珠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可仍旧装模作样,“是……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回来,你与阿九定然长长久
久,也不会有今日之事。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我就不该活着,我应当死在那暗无天日的后院。是我害了阿
九姐姐。”她说着,掩面哭泣。
江采听她这么说,更加悲愤欲绝:“别说了,你别说了。我只是太伤心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留下她,
若我放她自由,又何来今日祸事?”
他手握成拳,一下砸在地上。
*
江采围剿有功,复命后,皇帝赏赐。江采得了赏赐,却全然不觉得高兴。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江府,江府一片
狼藉,下人们正在收拾清理。
江逊原本卧病在床,因而逃过一劫。听闻阿九出事,一时悲愤,晕厥过去。
江采命人去请了大夫,待料理好一切,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来到阿九院子。院子里空寂无人,原来在这的人,
再也不在了。
思及此处,江采又红了眼眶。
他推开门,踏进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只觉得物是人非,睹物伤情。
他是个混账!
他都对阿九做了什么?
江采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回忆,从初见,到后来相伴长大。再到之后,他游学归来。
阿九总是扮演着一个等待的角色,等待着他来,而后替他倒一杯茶,温言软语地开解他。她永远是那样子,
从来都没有变过。
也许阿九说得对,变的人是他。
江采步子虚浮,跌坐在床边,一把抱住那被子,被子是他们成婚之时,阿九亲自绣的,上头绣了鸳鸯戏水。
江采把被子搂得紧紧的,把头埋进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阿九的气息似的。
这一夜,江采睡在这里。
夜里他入梦,想梦见阿九,可怎么也没梦见阿九。
他想起阿九说的话,唯愿与君长诀。
他陡然惊醒过来,月光幽幽地撒在地上。江采身边空无一人,他忽然起身,跌跌撞撞打开门,喊了声:“阿
九?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应他,连风声都没有。
他坐在台阶上,双目失神地望着月亮,喃喃自语:“阿九,你不愿意见我了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我真的知错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江采说着,凄怆掩面。他从前觉得,他心里总是欢喜叶玉珠多一些,与她许过海誓山盟、定过终生,也应当
守承诺才是。可是……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阿九在他心里的地位,才是更重要的那一个。
他失去叶玉珠的时候,只觉得心里难受。可没了阿九,却觉得心也像被人剜去似的。
江采失魂落魄,叶玉珠看在眼里,仍旧用柔情蜜意的老招数哄他。但都不见成效。
江采仍旧是那副样子,好像真丢了魂儿似的。
江逊那天病后,一病不起。江采与叶玉珠服侍左右,江逊看着叶玉珠,便想起阿九来。他自觉对不起阿九,
又与江采提议:“阿采,我有话与你说。这叶玉珠,在我看来,还是不该留下。”
说这话时支开了叶玉珠,叶玉珠躲在门外偷听。听闻此言,不由得心生恨意。
“这老东西,怎么如此恶毒?”她心道。
又趴下继续听下去,却听见江采说:“好。”
江采有气无力的样子,他也觉得,近来他无法面对叶玉珠,总是觉得愧对阿九。若是送走叶玉珠,兴许会好
过一些。
叶玉珠听见他点头,心顿时如刀割。虽说她有心机,可她对江采,始终是有那么几分情意在的。如今听他这
么说,不由得叹气。
转念又想,他如今不过是觉得对不起阿九,才同意的。归根到底,还是那老东西的错处。如今他病着,不如
将他除去。
叶玉珠心里有了计划,悄悄地离开。
江逊咳嗽起来,被扶着躺下去,“你明白就好。”
江采只得一声叹息。
没几日,江逊忽然病情恶化,撒手人寰。江采更受打击,竟也一病不起。
他连着发了三天高热,病中喃喃唤着阿九小名。这一病最后还是挺了过来,但元气大伤,甚至于一夜之间,
多了好些白头发。
这都是后话了。
*
阿九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会见到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以及阎王判官。
可她睁开眼,却是一片漆黑。手与腿好似也不是自己的,用不上力。她如同身处一片虚无,这倒是比黄泉更
加难熬了。
这儿可能喝孟婆汤吗?若要轮回转世,她必定得仔细些,莫要再步这后尘了。
阿九脑子里很乱,忽然听见一个男人的咳嗽声,以及同别人交谈的声音。
“嗯,你去抓些药来……”
这声音悦耳,一点也不像阴曹地府该有的。阿九混乱地想着。
直到忽然间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疼痛,阿九嘶了声,“啊。”
她感知到了疼痛,随后也感知到了她的手脚存在。一切感觉和意识都回到了脑子里,只不过,眼前仍旧一片
漆黑。
耳边的声音又响起来,“你醒了?”
阿九一愣,是在问她?
她出声:“我死了吗?”
那人轻笑一声,“我还活着,你觉得呢?”
阿九被他逗笑,原来她还活着。她笑得绵长,“我竟然还活着么?”
那人没答,问她:“你可感觉有哪儿不舒服?”
阿九直说:“手疼,腿也疼。”
那人又笑了声,“这是自然的,你的手与腿皆断了,是我替你接好,如今有咩疼痛,也是正常。你可知道,
你已经昏睡了七天七夜。”
阿九摇头,七天七夜么?好长啊。
这漫长的七天七夜,可不就像是死过一次似的。可她又活了过来,这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从前的她死了,如今的她重新活了。
见她嘴角扬起来,陈照非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好心情:“你现在是高兴,等过两日,伤口疼起来,但愿你还
笑得出来。”
阿九摇摇头,又点头,“能笑的。”
她可太高兴了。
她如今活下来,离开了江采,也离开了京城。日后的人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可是定然是好日子。
陈照非其实还记得她,他是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尤其在认人方面。这姑娘当年也是如此狼狈,如今又如此狼
狈,可真是命途多舛。
此次他原是奉李溪之命,出门办一些事情回来,谁知道会在路上遇见她。彼时她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
陈照非一看见她,便认出了她。
既然搭救过第一次,只好再救第二次了。
陈照非看她发髻是妇人样式,加之当时她便十六七岁,想来是已经嫁为人妇了。他并不知道,她嫁给了江采。
阿九也没认出这恩公来,她沉浸在喜悦之中,周边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陈照非又道:“想必你发现了,你的眼睛似乎出了些问题,不过不必担心,我已经命人去抓药,想来不日便
会好转。”
阿九点头应着,“多谢恩公。”
陈照非道:“你又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何救你,便叫我恩公?若是我要将你卖了呢?”他本意是开
玩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话正勾起阿九的回忆,她想起江采救她,结果如此惨烈。她无话可说了,嘴角的笑收了,嘴唇抿成一条线。
陈照非本想逗她,不过似乎适得其反。他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全然没有哄女人的经验。
只好都沉默下来。
又过了会儿,阿九说:“若是你要卖了我,也不妨碍你救了我的恩情。”
只不过,她不会再愚蠢地以为这情分在别人心里有多重要了。
陈照非笑了笑,“罢了,你不必担心,等你好了,我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你叫什么名字?”
阿九说:“陆九。”
陈照非问:“那个九?”
阿九答:“九九归一的九。”
陈照非哦了声,也跟着自我介绍,“我姓陈。”
阿九便喊:“陈公子。”
陈照非没说什么,又沉默下来。
这会儿正是黄昏时候,昏黄的日光暖洋洋地洒下来,陈照非起身去晒太阳。阿九闻见他脚步声出了门去,她
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进过米食,全靠些药吊着,她疲惫不堪的感觉将她席卷。于是她闭上眼,睡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第二日。

第 22 章 22. 贵人 提要真的很难写
观海抓了药回来, “侯爷,药抓回来了。那女子可还好?”
陈照非在屋外坐着晒太阳,点头, “放下吧, 她已经睡了。”
“哦。”观海把东西放在旁边架子上,觉得这女子实在可怜, 这种伤势,便是他一个大男人也觉得难熬, 更
何况伤在一个姑娘家。
观海道:“这女子真可怜。”
陈照非嗯哼一声, “她叫陆九, 你可听说过她的名字?”
观海喃喃念了一遍, “陆九?”
陆九,这名字有些耳熟。观海抓耳挠腮, 沉思片刻后想起来,陆九不就是那位江丞相的元夫人?!
观海瞪大了眼睛,看着陈照非, 如实相告,“她真是太可怜了, 果真如侯爷所说, 男人的心变了, 便会偏
心。”
“哦?”陈照非手掌搭在扶手上, 若有所思。
观海还在愤愤不平, “后来我还听说了一些事情, 那江大人有了新欢之后, 便待元夫人更加不好。简直是禽
兽不如!”
陈照非眯起眼睛,叹了声。观海继续道:“所幸大人救了她!”
陈照非不置可否,又说起旁的:“我让你布置的车马可妥了?”
他原是要回京复命的, 为这事已经耽搁了好些日子,如今她伤势稳定下来,他也该启程了。
“大人放心吧,明日一早,便能出发。”
“嗯,叫青水留下来照顾她吧。”
*
阿九眼睛仍旧看不见,乌漆麻黑一片,在这样情况下,耳朵便变得格外灵敏。
哒哒哒——脚步声渐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进来的人似乎是女子,脚步声很轻缓。一晃神,脚步声已经到了耳边。
“陆小姐,你可是醒了?”正是留下来照顾她的婢女青水。
她的伤陈照非皆已经处理过,只需要换药,而后静待些时日,便能好了。
阿九嗯了声,青水轻笑一声,替她擦拭脸颊,“陆姑娘,我家公子外出办事去了,因这事急在一时,便留下
我我来照顾姑娘。姑娘放心,我定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九道谢:“多谢你。”
青水没再说什么,伺候她换了药,便退了出去。
眨眼便过去数日,阿九与青水逐渐相熟,也会闲谈。青水似乎对她主子非常敬重,言语之间皆是夸奖。
“我家公子是个非常好的人。”青水比阿九小三岁,才十七岁。
阿九的眼睛已经能看清光线,只是还看不清楚人,便仍旧用布条遮挡着眼睛。
青水将她全身按摩一遍,喂她进了些米食,又放她躺下。
这几日,她的手伤与腿伤也在好转,如那位陈公子所言,的确疼痛难忍。在这一点上,青水也帮不上她,只
能时常听着她□□,和她说话分散注意力。
“陆姑娘,你若是实在疼痛,便喊出来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定然不会笑你的。”青水皱着眉,心里不
忍。
阿九死死咬着嘴唇,摇头。她眼角渗出些泪花,顺着脸侧流入头发之中。
只要熬过这一阵子,就会好起来了。阿九在心里用这句话支撑自己。
她想起在江府暗无天日那段日子,便觉得这种疼痛好像也没什么了。那才是对精神的折磨,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如今,她能重新做人了,她忍得住。
青水叹息一声,心道:“这位陆姑娘倒是个坚强的。”
青水悄声退出去,屋外的夕阳从窗户透进来,阿九咬着唇,小声啜泣起来。她从小就很怕疼,可是后来来了
江家,终归是寄人篱下,也不好太过张扬。她便让自己忍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事的态度。
那时候,叶玉珠与江采结伴玩耍。叶玉珠推她一把,她的头撞在石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差一点就要哭出
来,她硬生生憋回去,说没什么事。
仔细想一想,她忍让叶玉珠的实在太多了。可一味的温柔忍让,并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若是重来一次,她定然会强硬一些,在当时兄长要将她卖掉的时候强硬一些,在叶玉珠欺辱她的时候强硬一
些,在江采欺辱她的时候强硬一些……
他们欺辱她的,她总要一件件讨回来。
阿九想着,吸着鼻子,全由这念头支撑自己。
如此过了些时日,她的胳膊和腿都好起来,已经能下地走路。只不过走得不太稳当,还要青水扶着。
青水很是为她高兴,“陆姑娘,真是太好了。”
阿九勉强笑起来,纠正青水的称呼,“其实我已经嫁过人了,你还是别叫我陆姑娘了。”
青水摇头,并不在乎:“这有什么,你不喜欢我叫你陆姑娘,那我便叫你……陆小娘子?”
正说着,忽然听见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正是陈照非匆匆赶回来。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陈照非身后跟着观海,目光落在阿九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的伤恢复得不
错,我还怕出了岔子,特意赶回来。”
阿九看着陈照非,嘴唇张大,“你……你……”
她记得陈照非的脸,当时他分明说自己姓赵,如今又是陈公子。她失笑,还是唤道:“见过陈公子。”
陈照非从她错愕的眼神里想起还有这么一段,笑道:“当时我进京办事,行踪不便为外人透露,因而欺瞒你,
还望你别放在心里。”
阿九摇头:“没什么,陈公子两次出手相救,实在是大恩大德。我……如今是无以为报了。”她语气有些遗
憾。
陈照非摇摇头:“我救你,并不是图你报答我。”
这话题多少有些沉重,陈照非便转移话题:“罢了,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青水接话:“在聊陆姑娘,她说不许我叫她陆姑娘,因为她已经嫁过人了。”
陈照非点点头:“原来如此。如今的你的伤已经快好了,待你伤好之后,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你可自行选
择去处。”
阿九道谢,心里却打结,去处?她能去哪儿呢?她想去的,还是回到京城。她得回去,她要让江采和叶玉珠
付出代价,为她所受过的那些苦。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她如今如此弱小,若要这么做,不过是以卵击石。
陈照非看着她神情变化,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说:“你想回去报复他们吗?”
阿九一愣,抬头看他,泛起一丝波澜。
她当然想,可是……
阿九又重新低下头,沉默不语。
陈照非笑了声,“夫子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人生在世,不就是为自己而活么?若是活得不高兴了,
那便换一种活法好了。我可以帮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
阿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人生真有如此好运吗?这是否极泰来?
她懵懵的,没有说话。陈照非以为她是不信自己,又解释道:“你大可放心,虽然我曾隐瞒身份,但我绝不
是做什么不法勾当的人……”
阿九打断他的话,“不,我信你!即便你是做不法勾当的,只要你愿意帮我,我也愿意和你走!”
她咬牙切齿道:“因为我恨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
陈照非拍手叫好,“我就欣赏你这样的人。只不过我接下来要一趟扬州,兴许要花上半年时间,半年后我会
回京城去。你若是想同我一道去扬州也可,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命人送你回京城,你先好生休养。”
阿九毫不犹豫,“我跟你去扬州。”
她才不愿意弱小地待在京城,听见江采和叶玉珠任何高兴的消息。
陈照非说:“好,那等你再好一些,咱们便可以启程。”
*
阿九从未去过扬州,她除了幼时在陆家,便长在江家。除此之外,别的地方她都没去过。
对于这一趟旅程,还有些隐隐的期待。
陈照非等她能自行走路了,才启程出发。
除了他们的马车,还有一队运货的马队。阿九还未问过陈照非身份,便照此猜测,他应当是个商人。
她在心里猜测,也没好意思问他。毕竟他是自己救命恩人,如今又愿意出手相助,询问太多,反而不好。
阿九按下心里疑问,同青水上了马车。
青水一直跟着陈照非出门的,对此见怪不怪。见阿九如此神情,倒是觉得很高兴,“你如今看着好多了,阿
九。”
青水觉得叫她陆小娘子也别扭,索性唤她阿九。
阿九有些赧然,“我这是第二次出远门。”
第一次是从老家跟着陆氏过来京城,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记忆遥远又模糊。
她看着外头的风景,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感慨道:“原来世界这样大。”
女人却要被困在那一亩三分的地,为那些个男人争来夺去,真是无趣极了。
青水点头:“是啊,外头的世界可大了,我自十二岁,便跟着侯爷……公子,走南闯北,可好玩了。”青水
差点说漏嘴,眨眨眼,试图圆过去。
可阿九已经听见了,青水说,侯爷。她大惊,但不好追问,只好也顺着青水翻篇。
心中却有定论:这位陈公子,定然身份尊贵。
难怪他举手投足间,便显出一种不凡的气质。
青水挽住她胳膊,又与她说起些别的,说她在旅途中的见闻,重点描述了某个地方的东西有多好吃,把阿九
的馋虫都勾了起来。
阿九原以为青水不过是个寻常丫头,这以为也在某一个夜里被打破。
这一天夜里,马车在荒郊野岭停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一处破庙落脚。
一行人便进了破庙里休息,破庙四处漏风,阿九睡得并不安稳。
夜里惊梦,竟梦见江采与叶玉珠,她二人和乐融融,一家三口,而她自己,却在一旁流着血。
画面可怖,她一下子惊醒。
才刚醒,便听见有某种隐秘的声音在空气中靠近,倏忽之间,便有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出现。
阿九吓了一跳,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只看见青水一下跃起,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三两下便檎下那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有备而来,竟然当场便咬舌自尽。
青水哎了声,没拦住,“别死啊!”
陈照非自旁边过来,抬手道:“罢了,这是死士,”
“可是侯爷,他们都死了,这线索可不就断了!”观海急急忙忙地开口。
说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个阿九,阿九还不知道陈照非身份,一时有些尴尬。
阿九起身,福身行礼:“见过侯爷。”
陈照非似笑非笑,直言不讳:“本侯乃永安侯陈照非,不是故意瞒你,只不过你恰好没问。”
阿九低着头没说话,陈照非又道:“如此,你总能信我可以帮你。”
阿九虽然身在后宅,却也听说过永安侯的名声。传闻永安侯富可敌国,便是皇帝,也得给他三分面子。这样
的人,却愿意出手相助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
阿九有些惊讶,听见陈照非又说:“你又在好奇,我为何要帮你?其实,你与我娘有些像。加之,我确实是
一个助人为乐的人。”
“好了,收拾一下吧,把尸体丢出去喂狼,不然今夜怕是睡不好了。”

第 23 章 23. 高处 “待我有朝一日,能将他们踩在脚……
他都发了话, 谁还敢不从,于是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将那些人都丢了出去, 又简单收拾了一下, 破庙之内便
又安静下来。
青水与阿九仍旧睡在一处,她二人是这队伍之中唯二女子, 因而睡在一处最安全的位置。这地方与旁处隔开,
瞧不见那些男人们。
阿九闭着眼, 身上盖着一件大氅, 是侯爷的。她与青水一人一半, 面对面睡着。
阿九闭着眼许久, 却毫无睡意。青水感觉到她的不安,睁开眼同她闲谈:“阿九, 你怎么了?”
阿九摇摇头,这时辰很静,她们压低着声音, “我……我只是有点惊讶。”
青水以为她是惊讶侯爷的事,丝毫不在意劝慰道:“你不必担心, 我们侯爷是个顶好的人, 他说了会帮你,
一定会帮你的。”
阿九摇摇头:“不……其实这惊讶倒小, 我更惊讶你。”
青水睁大了眼睛, “我?我有什么好惊讶的?”
青水照顾她的时候很是细心, 又心灵手巧的, 瞧着就是个细致的人,平日里说话虽然开朗,却也还是温柔的。
可她竟然会武, 再想到她先前的动作与力道,丝毫不拖泥带水。这就是让阿九惊讶的地方了。
青水听她这么说,十分赧然:“这是在夸我吗?其实我没什么好夸的,我从小就学武了,是保护侯爷的。”
阿九点点头,“嗯,但是你很厉害。
我,包括很多人都肩不能挑的。”
青水嘻嘻笑了声,“因为侯爷是很好的人,我小时候就表现出了学武的天赋,而后侯爷就让我去学了。侯爷
说,女子不一定要学刺绣之类的,各人有各人的长处。”
她每一回说起侯爷,总是有很多话可说。眼看着自己又要长篇大论,青水及时止住,“反正侯爷是一个很好
的人,你日后就明白了。”
“嗯。”阿九点点头,另一件惊讶的事,便是他说的,她与他母亲有几分像。
阿九又问:“侯爷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青水神色凝重起来,“这事儿说来话长。”
她明白阿九是因为侯爷那话而感到好奇,老实说,她也惊讶过。
青水见到老夫人的次数并不多,老夫人时常在那间小院子里,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偶尔会发疯,必须要好
几个人才能拉住她。听说老夫人年轻时候是个美人,这一点青水并不质疑,从侯爷脸上就可以看出来。可惜美人
迟暮,并且成了一个疯婆子,说来令人叹息。
青水说:“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是大家小姐,那时候老侯爷继承了爵位,又年轻帅气,同老夫人一见钟情,
而后坠入爱河。可惜老侯爷生性风流,成婚后没多久,便有了新欢。老夫人接受不了,就哭闹,两个人就吵架,
甚至于打架,感情就更加淡了。后来老侯爷纳了房妾室,更加惹得夫人不快,夫人就……放了把火,把自己烧了。
当然了,救下来了,可惜从那之后,人也傻了。”
她说着,不由叹息一声,“多可惜啊。老侯爷在夫人出事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带了好多女人回来。我真是
为夫人可惜,可惜夫人根本看不明白。”
阿九听完,心里有所触动,“我与老夫人,长相相似吗?”
青水摇头,“不太像,不过,你与老夫人正常时候的气质很像,温温柔柔的。”
“哦。”阿九哭笑不得。
青水又说:“兴许,侯爷就是觉得看见你,想起了老夫人吧。”
阿九点头,“我明白了,谢谢你。天色不早了,我们快睡吧。”
她二人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小,可陈照非毕竟是习武之人,听觉较寻常人更灵敏一些。
第二日,启程之前,陈照非与青水道:“少说些话,多做些事。”
观海跟着起哄,“听见没有,少说些话,多做些事。”
青水一脸茫然,“哦,我明白了。”
她与阿九同乘,照顾阿九起居。阿九的伤如今已经大好了,可青水还是不放心。
陈照非与他们一起骑马,阿九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他正笑着与观海说话。
经过昨夜的事情之后,她对陈照非更有好感。
不过……昨夜那些黑衣人,阿九后知后觉询问青水,“昨天晚上那些人,为何而来?”
青水已经把阿九划分为自己人阵营,大咧咧道:“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们这一次出门,是为皇帝陛下做事。
因而,自然会引来一些人注意。”
阿九知道如今皇帝是二皇子,只不过她一直和外界没什么交流,加上先前那事,这会儿倒觉得恍如隔世。
新帝即位,旧臣子们自然要站队。想起那日江采带着兵马追出来,想必还是受器重的。
想起江采,阿九心里闪过一抹恨。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她放下帘子,此去扬州,也不知是怎样光景。
*
这一路走走停停花去快一月,到扬州时,正值酷暑。
入了扬州城门,一行人当下寻了一家客栈落脚。他们一行人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快二十人,一股脑进了客栈,
霎时热闹起来。
客栈老板娘一抬头,脸上漾出笑意,声音娇媚:“哟,这不是侯爷吗?”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柜台里出来,朝着陈照非过来。陈照非用扇子将她拦住,“老板娘,住店。”
老板娘朝观海抛了个媚眼,“住店是吧,明白,老样子呗。我说侯爷,你都多久没来了,走了之后,也不给
人家来封信。”
陈照非啧了声,“好了,够了,再多就过了。”
老板娘切了声,“真没情趣。”她说完,又去摸观海的脸。
观海脸色一红,青水看在眼里,瞪了他一眼。
陈照非道:“你给准备些小菜吧。”
老板娘点头,一刹那正经起来,打着算盘问:“住几天啊?”
陈照非道:“先住三个月吧,记我账上。”
“好嘞,客官楼上请。”
陈照非便拂开衣角,径直上楼去。青水与阿九跟着队伍,也上了楼。
青水和阿九一间房,青水还为方才的事生气,“啊,这个观海,他还真是享受啊!每次都是这样!哼,我看
他对丽娘就是有意思!”丽娘应当就是那位老板娘了。
阿九听着好笑,只得消她火气,“好了好了,不生气了。那丽娘不也同侯爷很熟稔么。”
青水摇头:“不,不一样的。侯爷他很洁身自好,你看他从来没让丽娘近过身。”
青水越说越委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九已经将她认作真心朋友,连忙安慰她:“没有的事,他……”
正说着,便听见有人敲门。
阿九起身开门,来人正是观海。观海看了眼房内,“青水在吗?”
阿九了然,迈过门槛,让出位置,“在呢,你快去吧。”
她说罢,还将门也带上,自己往旁边去。
阿九沿着走廊往前,在拐角遇上陈照非。
“侯爷。”阿九打招呼。
陈照非转过头来,忽然开口问她:“此次来扬州,你什么事也没做成,会不会后悔,浪费了时间?若是我送
你回京城,你还能时时看着他们的动向。”
阿九讷然,随后摇头,这一次跟着来扬州,她反而觉得是大收获。她见到了更大更广的世界,站在这样广阔
的世界里,倒是觉得心境也开阔了,人都开朗了不少。
世界这么大,能做的事情这么多,那小小的后宅真是没意思。
阿九答:“看着他们才来气呢,又不能叫他们如何,只能干生气了。可是跟着侯爷这一趟,我却收获颇
多。”
“哦?”陈照非虽是疑问句,却好像有所预料。
阿九便又答:“该记的仇不能忘记,待我有朝一日能将他们踩在脚下,我自然会一分不差地讨回来。可在那
之前,也不能为仇恨叫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的人。这也是侯爷的用意吧。”
阿九转头看向身边一身深衣之人,清浅一笑,“多谢侯爷。”
陈照非笑出声来,收了扇子拍手,“陆小娘子当真不错。”
他又问:“若你是我娘,你会怎么做?”
阿九想了想,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买一斤□□,毒死他与他的小妾。”她神色认真。
陈照非合掌而笑,“可若是官府来查呢?”
阿九道:“查不查的,反正他们也死了。”
陈照非大笑出声。
阿九叹口气,背过手,声音低下来:“但我还不知道,要如何站得比他们高。”
陈照非道:“本侯倒是站得比他们高。”

第 24 章 24. 有钱人家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阿九看向陈照非, 听他说:“以本侯的实力,既然说了帮你,便能叫你也站得比他们更高。”
他一顿, 又道:“不过, 还得你自己也付出些努力才好。一味地期待别人,终归是靠不住的。当然了, 本侯
自然是个靠得住的人。”
阿九听得乐了,“是, 多谢侯爷再生之德。”她装模作样抱拳作揖。
陈照非淡淡笑开, 回头看向青水的房间, 青水和观海都没有反应, 也没有要出来的迹象。看情况,兴许一时
半会解决不了。
陈照非背过手, 朝着楼梯去,“你是第一次来扬州吧,出去走走?”
阿九跟上他的脚步, 有些迟疑,“可以吗?会不会给您增添麻烦, 您不是还要办事么?”
二人携伴下楼。
陈照非摇头:“不急在一时, 今日可以抽空带你去逛逛。这事儿原应该由青水带你去更好, 不过今日她没空,
只好我来了。”
阿九惊恐道:“不, 您这么说, 太过谦虚了。”
陈照非笑了声, 老板娘瞧见他们,声音立刻变得婉转,目光飘向陈照非:“侯爷。”
陈照非咳嗽一声, 正色道:“丽娘,你真该收收你这性子。”
丽娘捧腹大笑,明白他说的是观海那事,“他俩吵架了?”
陈照非哼了声,丽娘掩嘴笑:“我不过是逗逗他们罢了,谁知道他们每次都上当。”
她眉目之间皆是笑意,从言语看来,与陈照非似乎是老熟人。阿九打量丽娘,她年纪三十岁左右,眉宇之间
有股成熟女子的风情,瞧着说话黏黏糊糊的,可行事又老练利落。阿九不经起了些敬佩的意思。
阿九打量她的时候,丽娘也在打量阿九,她目光丝毫不掩饰,很大胆。
“侯爷这是终于开窍,寻了个小娘子?”丽娘抿嘴笑,低头打着算盘,翻过一页账簿。
陈照非摇头:“非也,非也,是我路上救下的一位小娘子,你可别吓着人家。”
丽娘闻言皱眉,撇嘴道:“我还当你终于开窍,哪晓得还是个木头。你也老大不小,总不能一辈子孤家寡人
吧。”
陈照非不语,转身向门口去,“我出门去逛一逛。”
阿九迈步跟上他,扬州城中热闹繁华,但这气氛与京城又不同,似乎更显温婉。街边有小贩沿街叫卖,阿九
目光一寸寸瞧过去,瞧着那楼宇街道,瞧着那地砖廊柱,又瞧向酒家飘红的旗子……
这些与京城别无二致,可阿九瞧着,却觉得心境全然不同。
她扣着手指,神情里带着期待和新奇。陈照非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只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二人沿长街一路慢行至河岸边,岸边垂柳依依,这时候日头已经开始沉下去,给人一种温暖而又悲凉的感觉。
阿九跟在陈照非身侧,慢慢悠悠跟着他,她的心中莫名地觉得平静。她看着街上那些行迹匆匆的人们,有人
在挑担,有人守着摊子,有人守着铺子,每一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努力。
阿九心想,若是她,她能做什么呢?
人要活下去,少不了柴米油盐,走到哪儿都需要钱。
阿九咬唇不语,心中思绪万千。侯爷愿意关照她一时,那是善心,可她不能赖在人家身边一辈子。日后,还
是要自己寻一个去处。若她能得侯爷相帮,报复过江采与叶玉珠,那之后呢?
她想得出神,一不留神,撞上一个卖花的小女童。女童不过七八岁,双手费力拎着一筐花。
被她一撞,女童啊了声,跌倒在地,花也哐当落了一地。
阿九回过神来,连忙去扶她,“小妹妹,你没事吧?”
女童摇摇头,拍拍自己身上的土,又心疼地去捡花。
阿九替她捡起花来,女童看她面目和善,怯怯道:“夫人,买支花吧。”
她说罢,又看向陈照非,“公子,给夫人买支花吧,很便宜的。”
阿九是妇人发髻,与陈照非走在一起,显然被女童错认成一对夫妻。
阿九解释:“小妹妹,你误会了。我是这位公子的朋友,并非他的夫人。不过你这花怎么卖?”
女童见她问价,面带笑意:“十文钱一支,谢谢姐姐。”
阿九点头,“那我要一支。”
她从荷包里数出十文钱,递给女童。女童高高兴兴从篮子里挑了一支开得最好的,递给阿九,“谢谢姐
姐。”
阿九接过花,摸了摸她的头,又问:“你每天都要出来卖花吗?”
女童点头,“是呀,我家太穷了……我娘说,日后还要供弟弟读书,我也长大了,所以就让我出来卖花
了。”她得了一笔生意,说话都变得开朗。
阿九却听得皱眉,“你弟弟要读书,你不用吗?”
女童摇头,似乎觉得这很奇怪,甚至笑起来,“隔壁二丫也不读书的,女孩子谁读书呀,以后等十五六岁,
就该嫁人了。”
女童说罢,给阿九鞠了一躬,便匆匆地跑走了。
阿九看着她背影,眉越皱越深,这的确是穷苦女子的一生轨迹。幼时帮衬家里,等十五六岁嫁了人,又继续
帮衬夫家,这一生都是如此。
可这世界这样的大,照理说,也能容得下这女人。
阿九叹气,忽然道:“我也没读过书。”
时下以女子无德为美,从前朝就已经开始这传统。经历过这么多事,阿九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女子依附丈夫,并非靠得住之法。
她咬着唇,“还是应该多读些书,明白道理才好。”
陈照非偏头看她,赞同道:“你说得对。”
话虽这么说,可要做起来太难了。阿九也明白,只得又叹一声,转移话题。
二人又逛了会儿,走累了,便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没什么人,只一个掌柜的,连个小二都没有。阿九觉得奇怪,陈照非道:“掌柜的,怎么连个招待的
人都没有。”
掌柜的一脸丧气,过来招待他们,“您二位没看门口那告示吧,我这里啊,要关门了,所以才没人。不过您
二位都进来了,也是缘分,若是不介意,我给您二位烧个菜吧。”
阿九哭笑不得,看向陈照非,陈照非却挑眉应下,“好。”
待掌柜走后,阿九悄声问:“这掌柜的还会做菜,真稀奇。”
陈照非答:“说不定做得不错,指不定掌柜从前是厨子。”
他似乎并不在意,阿九只好按耐住心中想法,不再说话。
这地段不错,若是厨子做的菜够好吃,服务够周到,为何还会倒闭呢?想来做生意也是有门道的。
有人赚得家财万贯,也有人赔得本金不剩。
想到这里,阿九又想起身边这位,听说祖上就是做生意起家的,后来帮助了□□开国,因而被封异姓侯爷。
想来侯爷应该在做生意方面很有讲究吧。阿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二刻钟。
掌柜的端着两盘菜上来,他袖子还未放下,菜还热气腾腾的,“来了,二位慢用。”
这两个菜卖相还不错,阿九尝了一口,味道也不错。倒是惊讶。
陈照非点点头,“掌柜的这手艺不错。”
掌柜的道:“嗐,我从前也拿过勺子,还有些手艺。不过这做生意,一朝风云变幻,难啊。”
陈照非沉默听着,待掌柜的说完,又问:“不知掌柜的这店可盘出去了?”
掌柜的摇头:“还没影呢,多一天就要多赔一天,愁人得很。”
陈照非淡笑道:“那不妨卖给我吧。”
掌柜的一愣,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人来,这人衣着富贵,腰间坠的也价值不菲,倒是有钱的主。
掌柜的咧嘴笑:“这真是撞了大运了,这位公子,不知道你何时有空?”
陈照非手指轻点着桌子,“此刻,便有空。”
*
从那儿出来,阿九还愣着。陈照非竟然就这么买下了这地方?
她失笑,果真是有钱人家。
陈照非泰然自若,又与她闲逛着回到客栈。青水与观海已经和好,正坐在一张桌上聊天,见他二人回来,连
忙迎接:“侯爷,阿九,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过到处逛了逛。”陈照非看着他们的吃食,“我们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说完便上楼去。
青水看着他背影,兴奋地拉着阿九问东问西,“阿九,你们今天都去逛了哪儿?”
阿九想了想,说了些地方。她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能学会做生意,那
便能有钱,有了钱,便能做许多事情。
可她没有把握,她一定能做好。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青水见她心不在焉,担心道:“怎么了?你水土不服么?”
阿九点头:“可能是有一点吧。”
她起身,“你先吃饭吧,我上楼去休息会儿。”
她独自上楼,躺在床上休息,脑子里那念头却盘桓不去。
这一夜,注定是多梦的。
阿九又梦见江采和叶玉珠,梦见自己腹痛难忍,从梦中惊醒过来。
熹微的光从窗户透进来,阿九额上一层冷汗,腹中果然疼痛。她捂着肚子,是来了葵水。
因着来葵水,阿九这一日整个人蔫蔫的,无精打采。
青水大咧咧的,又太过兴奋,今日原要拉着她出门去,看她太过难受,这才作罢。
他们都出门去了,最后剩下阿九一个人留在客栈里休息。阿九睡了一觉,下楼来,丽娘和她打招呼:“身子
可好些了?”
阿九点点头,丽娘端了一碗红糖水给她,“那群臭男人。”
阿九道谢,丽娘摇头,这会儿没什么事做,便与她攀谈。
“小娘子,我瞧你打扮是妇人样式,可是死了丈夫?”

第 25 章 25. 雨夜和猫 喵呜
丽娘说话如此直白, 阿九噎住。她抿着唇,死了丈夫,那便是寡妇。她这情况, 似乎比寡妇也好不了多少。
阿九苦笑摇头:“倒不是……”
丽娘打断她的话:“哎呀, 我明白,那些男人靠不住, 不管他是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总归他要抛了我, 那
一概是当死了处理。”
阿九对她这泼皮道理哑口无言, 但仔细想来, 又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左右已经和你无关了,可不就是死了。
阿九捂嘴笑, “那便是吧。”
丽娘在她旁边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从前也有个丈夫, 那会儿说得什么天花乱坠的,把我捧得像天上仙女
一样。我那会儿才十五六岁, 多蠢一小姑娘, 也真信了。”
她冷笑一声, “结果呢, 没几年, 我生了个女儿, 那贱人便去找女人, 还要带回家来。我哪里能忍,和他厮
打起来,后来他便不带回来。”
她说着, 神情里不免染上些伤感,“可惜我那小女儿,才两岁,就病死了。那贱男人竟还说死得好,我哪里
听得这种话,当即拿刀砍了他一刀,他便说要休了我。呸,还想休了我,老娘休了他还差不多。”
她说到痛苦之处,面目颇为狰狞。待说完,长舒一口气,才又和缓过来。
“说岔了,怎么说起我来了。我瞧你面容哀愁,又独身一个妇人,想来也过得不容易。若是为男人,大可不
必。”
阿九点头:“多谢丽娘开解。”
丽娘笑了声,“没什么,左右过去了。你如今跟着侯爷,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话把阿九问倒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可还未定下来。
阿九手扶着陶碗,温度从她指尖传来,“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我……从前的丈夫并非死了,我恨他。
我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我实在是恨。我很想报复他。可他位高权重,这事儿终归不容易。侯爷说,他愿意帮我一
把,可我也不可能全指着侯爷。”
阿九低头,赧然笑了笑,“丽娘,做生意简单吗?”
丽娘听她这么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丽娘摸着下巴,“做生意嘛,还行吧,要豁得出去脸面,也要强硬一
些……哎呀,你去问侯爷吧,若是你想,他定能把你调/教好。”丽娘朝她挤眉弄眼。
阿九跟着她眼神往后看,才发现陈照非不知道何时已经回来,正站在她身后。
陈照非执着扇子,“你们俩在背后说我坏话呢,叫我逮住了。”
这时候恰好有别的客人进来,丽娘便起身去招待,“我可没有,这不是在夸赞侯爷吗?”
阿九看着丽娘背影,有些懊恼。她低下头,绞着手指,有些不安,“侯爷都听见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
是这块料,不过是突发奇想。”
她自小谨小慎微,很害怕给别人添麻烦。何况如今陈照非已经帮她许多,她不知道该再开口。
陈照非在她手边位置坐下,“你应当相信自己。你日后要做的事情,是你一个人极力想做到的事情,旁人终
归是无法理解你的。若是你自己都不信自个,那做到的几率便打了折扣。”
道理阿九都明白,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视陈照非的眼睛,认真说:“侯爷,我想学做生意,还请你
教教我。我一定会尽十二分的努力去学。”
陈照非眼中泛出清浅笑意,“这样便对了么。”
便从这日起,阿九跟着陈照非学做生意。
做生意的门道可多,阿九从前只管过家里的账,对这些并不懂。她几乎要从头开始学,多少有些吃力。
陈照非开始那些日子,先叫她学了些纸上的理论东西,叫她全部得记着,还有些行话,也得记着。
阿九并没上过学,不过跟着认得些字,因而开始颇为吃力。
陈照非几次看她房中灯亮到三更,不禁又高看她几分。
男人面对弱女子,天生有种英雄主义,因而即便萍水相逢,也能伸手帮一把。可一味的弱,则太无趣了,正
所谓刚柔并济。
陈照非嘴角微勾,下楼来,大堂里青水与观海正坐着闲谈,你一句我一句地好不热闹。马队卸了货,已经折
返,如今只有他们几个还在。
青水道:“侯爷来了,阿九今日怎么也不下来。”
她嘟囔道:“她近来十分发奋,颇有种要去考科举的意思。”
观海怼她:“人家那是上进,你看看你,成天除了吃就知道睡。”
青水一听炸毛,吹眉瞪眼,举起拳头:“你说谁呢?你再说一遍?”
观海起身避开,二人追逐起来,丽娘啧了声,又看向陈照非:“我瞧陆小娘子眼下乌青一片,这几日都没好
好休息过,侯爷未免太过让人刻苦。”
陈照非喊冤:“我可没有,这是学生的自发行为,与老师可无关。当然了,学生勤奋努力好学,做老师的,
肯定也欣慰。”
正说着,阿九便从楼上下来。她捂嘴打了个哈欠,昨夜四更天才睡,今日困倦不已。
她看向众人,点头算打过招呼。
阿九脚步虚浮,扶着楼梯下来,坐下之后还揉了揉眼。
“啧啧。”丽娘摇头,“我给你来一碗鸡汤好好补补。”
阿九笑着摇头:“不用了。”
她看向陈照非,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侯爷,昨日那些我已经全都记住了。”
陈照非点头,眼神嘉许:“可以,便奖励你一碗鸡汤吧。”
阿九失笑,朝他作揖:“那就多谢老师了。”
丽娘觑他们一眼,似笑非笑低下头,朝后厨喊道:“来一碗乌鸡汤。”
鸡汤热乎下肚,阿九打起精神,“我回房间了。”
青水看着她背影,这些日子,她看着阿九逐渐开朗,感慨道:“阿九日后会不会变成大周第一女首富,嘿
嘿。”
陈照非不置可否:“或许。”
*
眨眼,便过去半个月。暑气未消,即便撑着伞打着扇子,也抵不住这热气蒸腾。阿九站在门口,指挥着那些
人小心把东西搬进来,隔一会儿便要拿帕子擦汗,后背更是湿了一片。
“都仔细些,莫要摔了。”
陈照非同她说,让她试着去自己做半个月。
阿九如今身处的,正是那日陈照非买下的铺子。从前这是酒楼,如今她预备开间首饰铺子,首先这格局就得
改改。已经请人来做了好几日工,今日可算是差不多要完工了。
陈照非这回是全然放了手,一概不管,全叫阿九自己去做。起初阿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两日,便逐渐
熟悉。
工人们将东西放下,阿九付了工钱,自己也歇下来。
青水过来瞧她,见这里格局大变,不由惊叹:“哇,阿九,你好棒。”
阿九累极,喘着大气,这还未开始呢。她拉着青水的手,“可算是完成了,待会儿再收拾收拾,明日便能开
张了。”
青水笑着夸她能干,又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她,“给你带的。”
阿九接过,“多谢青水。”
店里只有阿九一人,她将那些进货来的首饰分门别类放进货架上,这活计瞧着简单,却费时费力。待她全都
做完,已经入夜。
夏夜闷热,门前那树上的蝉叫个不停,一刹那听见轰隆一道闷雷声响。阿九讶然,她今日看天气晴好,并未
带伞出来。
若是下雨……
她这么想着,手上加快了动作。尽管如此,还是撞上大雨倾盆。
阿九才锁了门,又听见一声闷响,听得她心一惊,而后便听见噼里啪啦的豆子砸下来,树叶子被拍得悉悉索
索地响。
阿九嘶了声,正发愁怎么办,脚下忽然投出一道阴影,是檐下的灯照出来的。而后,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从她头顶传来。
阿九抬头,对上陈照非的眼。
他一双凤眼,在这若隐若现光线里,显出一种缱绻意境。
“侯爷怎么来了?”阿九惊讶。
陈照非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她的话,只说:“下雨了。”
阿九点头:“嗯,这雨来得好快。”
陈照非没再说话,撑着伞要走,阿九被遮挡在伞下,只好也跟着迈进雨里。
雨从伞骨上落下,连线似的,落成一道雨幕。
空气中温度似乎降了些,给人送来一分清凉。还有清新的泥土气息,混杂着些许的腥潮。
阿九不由得嗅了口,“多谢侯爷了。”
陈照非只道:“你毕竟是女子,夜里独身行动,不大安全。”
阿九点点头,只觉得他更善良。从前看他,还觉得有些难以靠近,越发熟稔之后,倒发掘他是平易近人的。
二人步子快,不过雨越下越大,还是减缓了他们的速度。
雨声喧哗,脚步声都变得难以辨认。
忽然阿九停了下来。
陈照非疑惑看她,只见她眼神搜索着什么,表情有些担忧。他不由得跟着她的目光,逡巡一番。
风雨交加,周遭的灯都被吹灭几盏,阿九手里那灯笼,更是几欲熄灭,又挣扎着燃起。
阿九将手中的灯笼塞进陈照非手里,忽然冲了出去。
陈照非看着她忽然冲出去,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只见她冒雨奔向了一处灌木丛,停留了会儿。
她急匆匆地奔回来,脚步太快,一下子没刹住,撞上陈照非的肩膀。
阿九啊了声,“抱歉,侯爷,冲撞到你了。”
陈照非摇头,目光往下,才发觉她怀里竟还抱了只猫。猫早就被淋湿了,瑟瑟缩缩地躲在她怀里,喵呜一声。
阿九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从微弱的灯光里,可以看见她睫毛上沾的水珠。她低着头,安抚怀里那只猫,“喔
……乖。”
陈照非移开视线,“走吧。”

第 26 章 26. 第一场雪 “咱们该启程了。”


回到客栈, 雨势未减。因下雨,客栈门关着,阿九抱着怀中的猫, 先一步冲了进去。陈照非跟在她身后, 慢
条斯理收了伞,将伞放在门口。
“丽娘, 可有干的布巾?”阿九将猫放在桌上,猫也不跑, 蜷缩成一团。
丽娘应声, 从旁边拿了干净的毛巾过来。阿九接过毛巾, 将猫裹住, 擦干净它身上的水。
丽娘看着阿九动作,“还说呢, 你们就回来了。这猫是?”
阿九摸了摸猫脑袋,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在路上捡的。”
丽娘笑着坐下, 用手指碰了碰猫,猫竟也不怕生, 反而蹭着丽娘的手指。丽娘哎哟一声, “这猫真通人
性。”
阿九脸上笑意不减, 才反应过来, 去看陈照非。可身后哪里还有人, 阿九回身, 询问丽娘:“今日怎么是侯
爷亲自来接我, 把我吓了一跳。”
丽娘看着猫,漫不经心答道:“他最闲呗。”
阿九:“……”
她才发现青水与观海他们都不在,她心下想:他们都出去办事了吧。
猫又嗷嗷叫了两声, 阿九看着它,就像看一个孩子。阿九起身去找了些东西喂它吃,丽娘也跟着,二人逗弄
忙活好一番,猫寻了个地方趴着睡去,阿九才起身上楼。
她衣裳头发都沾了水,还得洗个澡。
待洗过澡,已近三更天。
这一夜,青水都没回来。经历过上次黑衣人之事,阿九对他们要做的事,心里有了划分。
第二日,阿九起了个大早,起身去店里。她一早上起来,连陈照非也不见了踪影。
丽娘见她目光搜寻着什么,便故意调侃:“怎么,你找侯爷?”
阿九没否认,“他何时出去的?”
丽娘说:“很早,反正比我起得早。”
二人说着话,那只猫从旁边跑出来,在阿九身边蹭着。
丽娘笑:“它倒是认识你。”
阿九蹲下来,抱了抱猫,出门往店里去。
新店开张第一天,阿九忙得不可开交,生意倒也还热闹。忙活一天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时候。
今天青水没在,没人给阿九送饭。她当时正忙着,也没顾得上吃饭。到黄昏时候,店里冷清下来,阿九才觉
得肚子饿。
她伸了个懒腰,正想着过会儿关了店,回去叫丽娘做两个小菜。这时候,有一夫人携几个侍女进门来。
阿九只好打起精神,迎上去:“夫人喜欢什么,可以随意看看。”
那夫人衣着富贵,一身贵气,视线在店里扫过一圈,似乎有些失望,“你这里与旁处也没什么不同,这些首
饰大同小异,没意思。”
她说着,便伸出手叫侍女扶着,要出门去。
阿九听她话中的意思,是想要些不一样的?她心中一动,诚然,这些都是都让人那儿进来的,自然与别人没
什么不同。若是能有些旁处没有的,只她店里有的,岂非妙哉?
阿九叫住那夫人,“夫人且慢。夫人需要什么样的首饰,不妨说来听听,我可以命人专门为夫人做,那便是
世上独一无二的。”
那夫人转过头,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
片刻后,那夫人道:“你所说,倒是不错。只不过今日天色不早……你叫我一时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样吧,
明日我叫人把要求送给你,你若是能做,便答复一声,若是不能做,那便算了。”
时下首饰这一块,多是市面上流行什么,她们便买什么。阿九在京城的时候,便是如此。少有一些铺子接受
定制,也只有带着宝石去根据宝石来做的,并未普及。
若是能抓住这机会,倒是不错。阿九打定主意,送走那夫人,而后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回去。
才回到客栈门口,恰好与陈照非打照面。他刚从外头回来,“今日如何?”
阿九心情不错,说话语气都颇有兴致,与他说了些情况,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的想法。
陈照非听罢点头,“不错。”
他二人在门口说话,丽娘在里头听见,骂道:“里头这么大地方容不下你们两座大佛?要站在门口?”
阿九噗嗤笑出声来,转身进门去。刚一进门,猫便跑过来。
陈照非看着她轻盈的背影,无声地笑。
*
第二日,那夫人果真派了个人来。阿九看了纸上要求,觉得可以接,便应下这差事。
只是她一个人定然不行,还得寻些师傅来。她又得看店,这事儿便暂且搁置。
中午时候,青水拎着饭来看她。阿九与她说起这事,青水很看好。下午时候,她提前一些关了店,去城里寻
会做首饰的师傅。
青水听她说完,回去之后,便告诉了陈照非。
陈照非不发一言,只是笑。
青水看不明白,便问:“侯爷,你觉得阿九这样做能成吗?”
陈照非只说:“有志者,事竟成。”
青水沉默。
阿九去问了几个师傅,仔细记下了价格与要求,做好笔记。一番忙活,又不知不觉入了夜。
今日没下雨,倒是还好。
阿九松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街上空旷,没几个行人,又忽然起风。阿九看着自己影子,忽然心里发毛。
行至街角,忽然面前一道人影,阿九吓得惊叫出声。待看清来人,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青水,你吓死我
了。”
青水嘿嘿地笑,把怀里的猫送到她跟
前,“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怕你出事,所以特意来接你。”
话是这么说,在她感慨阿九还没回来的时候,侯爷说:“那你便去接她吧。”
青水这才屁颠颠出了门,出门的时候,那只猫在她身边蹭来蹭去,喵个不停,青水便顺手也带上了它。
“真像你的孩子似的。”
阿九听她说起猫,不由得心软几分,又想起自己没出世的孩子,只好信一信因果神佛,也许是她没出世的孩
子来找她。
阿九用脸颊蹭了蹭猫,和青水一起回去。
青水回来的时候,本想同侯爷说一声,可侯爷竟不在楼下,只好作罢。
*
阿九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很快做完了那夫人要的东西,差人给她送过去。夫人十分满意,给了大笔
酬金。
阿九又想,这事若是能被更多人知道,定然会更好。如何能让更多人知道呢?阿九灵机一动,想到了城中的
说书先生,以及乞丐。
她给了他们一些银钱,叫他们不准痕迹地提起她的店,并且得夸赞。
这一计果真起效,没多久,来店里玩定制的人果然多了起来。先前那夫人很满意效果,便也说给了小姐妹们
听,小姐妹们将信将疑来找阿九,效果意外不错。便又传给自己亲近之人。
如此多番宣传一下,阿九的店一跃在扬州城炙手可热。
不过很快,也有人推出了相同的点子。这时候,阿九又招了好些人手,皆是她仔细挑选出来的,严格把控质
量。如此之下,倒也没受到太大撼动。
眨眼间竟过去了三个月,出门的时候被秋风一吹,阿九才惊觉时间过得如此快。
她清算了一番,发现店里盈利颇丰。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她当即想与人分享,思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了陈照非。
陈照非无论何时,都是那模样,处变不惊的样子。闻言也只是点点头,“恭喜。”
阿九嗯了声,转身下楼,去寻自己的猫。那只猫如今跟她混得很熟,阿九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循心。这是她
从前给自己的孩子想的名字,在还没有一个孩子、还满心欢喜期盼着一个孩子的时候。
如今也用不上了,给猫用恰好。
这几个月,阿九也脱胎换骨。她全然想与过去那个自己告别,便改了自己的穿衣风格,性子在每日与人交谈
之中,也变得更加圆滑不怯场。
秋风萧瑟,迅速卷走落叶,迎来今冬第一场雪。
客栈门掩着,阿九推开门,又迅速关上。循心嗅到她的气味,一下子扑进她怀里,“喵呜~”
阿九手还冷着,在循心身上一番摸蹭,很快暖起来。循心摊开肚皮,任她摸。
青水叫嚷起来,骂循心偏心:“小坏东西,我摸的时候还挠我!九娘,你看它!”
阿九这名字没什么人叫了,如今都唤她九娘。
阿九笑了声,“它不过是只猫,大人有大量,放过它吧。”
青水哼了声,“唉,如今九娘你是富婆了,连带着它也硬气了不少。”
在过去这半年,阿九赚了很多的钱。她拿出一些,兴办了女子学堂。女子学堂学费低廉,因而收得不少女学
生。不过她知道还不够。
外头的雪洋洋洒洒,听见青水和丽娘闲谈:
“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也更冷一些。”
“是吗?我怎么没感觉?”
“哼,你又不常住在扬州。”
“你住在扬州很了不起吗?”
“就是很了不起啊,怎么样?”
“好了,别吵了……”
“闭嘴!”
……
她的思绪却飘远。
侯爷说,她原名陆九,陆九十陆氏远亲,是江采的妻子,即便是死了,牌位也还是在江家。不如趁此机会,
改头换面。
他问阿九,“你想改什么名字?”
阿九想了想,说:“久吧,长久的久好了。”
“好,那姓呢?”
阿九想起陈照非从前假称姓赵,她道:“那便姓赵吧。”
“可以,不日你将是扬州人士,姓赵,名久。在扬州做生意,是商户之女,人称你久娘。本侯与你一见钟情,
结为夫妻后,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
“京城应当也下雪了,咱们该启程了,久娘。”

第 27 章 27. 回京 “你这恶妇!”
这已经是今年京城的第四场大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堆积成几尺厚,拦住了城门外的人。
眼看天色已晚, 城门外堆积的人越来越多, 都在赶着回去。守城的士兵搓着手,检查身份后放行。
久娘放下帘子, 看了一眼前头的长队伍。她有些坐立难安,兴许是近乡情怯。
陈照非看她一眼, 察觉到她的心绪不宁, 宽慰道:“安心。”
久娘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她并非觉得害怕, 反而有些兴奋。好像即将碰触到求了很久的东西了,这让她感到
兴奋, 同时也有些许对未知的惶恐。
离京半年有余,京中局势听闻发生了大变化。
久娘怀中的循心不习惯这天寒地冻,这一路都躺在她怀里, 懒懒地睡着大觉。待睡醒了,便嗷嗷地叫着要吃
东西。
一旁的青水忍不住说它:“小东西倒是过得舒服。”
闻言, 循心往久娘怀里钻得更深, 埋在她袖子下面, 舒服地闭上眼。久娘手从它背脊上落下, 笑了声, 心
情被它一打扰, 倒是安宁许多。
青水掀开帘子看了看, 外头的队伍往前进了几分,速度已经快了起来。雪又下大,难怪行进都变快。
青水感慨:“今年京城似乎比往年更冷些。”
阿九点头, “是啊。”
陈照非原本懒懒听着,这会儿睁开眼:“我倒是没觉得,冷或者不冷,全然看人心。若是人心冷,再暖的天
气也是冷的。若是人心暖,再冷的日子也是暖的。”
他说得高深莫测,青水不由皱眉,“侯爷又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了。”
久娘却听懂了,她记起自己那些心冷的日子,心下表示赞同,不过面上不显。
又过了会儿,终于放他们进城。
进城之后,马车往永安侯府去。
他们要回来的消息,陈照非早就命人提前通知了府里的管家。因而进门时,府里已经像模像样装扮过。
两个牛皮纸的灯笼挂在檐下,雄伟的石狮子被雪盖了头,掩去了一些气派,反倒显出些可爱。
管家携人在门口张望许久,见马车行过来,连忙命人搬踩脚凳过来。
“恭迎侯爷回府。”管家喜气洋洋地说话,面上带着笑。
陈照非从袖中拿出锭银子,“赏。”
管家笑得更欢快,连声音也高亢几分,“多谢侯爷,侯爷快进门吧,外头冷。里头我都命人打扫过了。”
陈照非这府邸空有个名号,他却并不常住,因而这管家大多时候也只是闲职。
管家弯着腰要迎人进去,只见侯爷停下了脚步,反倒从旁边人手中撑过一把伞,而后掀开了马车帘子。
帘子后露出一张清瘦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标志,但眼神却是与面容不符的强势。这种强势落在她身上,却
又不晓得突兀,反而显出一种这样的气质来。
她衣着一身窃紫色斗篷,裹住了身躯,只剩下这一张脸。
管家虽然在信上得知,侯爷此次在外成了婚,是携侯夫人一道回来的。
不过没想到这侯夫人架子这么大,还要侯爷亲自扶着。
久娘将手搭在陈照非手里,从车上下来,“多谢侯爷。”
陈照非托着她的手,久娘双脚落地,本要松手,却被他抓住腕子,反倒被打横抱起。
久娘一愣,下意识挣扎,听见他小声说:“有人来了。”
她睁大眼睛,往旁边街上瞧过去。
说来也巧,竟然回来第一日,便遇上了江采。
那是江采的马车,他似乎刚落下帘子,也不知道瞧见她没有。
瞧见了最好,指不定夜里噩梦变身。
久娘这么想着,转念又想,罢了,他都做出那些事了,难道还怕见到她就会噩梦缠身?指不定连她是谁都忘
了。
她脑子里纷乱想着,被陈照非抱着进门。
管家一看这架势,又心下对这位夫人的地位有了考量。
青水跟在身后,偷偷摸摸捂嘴笑。
二人跨过门槛,久娘便要跳下来,被陈照非拦住,“别动,既然都抱了,好歹到门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久娘被这样盯着,有些赧然。
他们对这位侯夫人自然好奇,毕竟侯爷这么些年,来说亲的都快踏破门槛了,也没见侯爷答应。
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侯夫人,还是说,在扬州城遇见的,侯爷一眼便相中了,如何能不让人好奇。
众人频频打量,久娘咳嗽一声,唯有陈照非面不改色。
陈照非抱她到堂屋门口,才放她下来。久娘转身进了门,只留给众人一个裙角。
陈照非又拿出一袋银子,扔给管家,“好了,都别看了,把你们夫人都看得不好意思了。”
众人得了赏,哄笑着散开。
陈照非迈过门槛,顺手将门带上,隔绝外头的冰天雪地。
久娘兀自倒了杯茶,问:“他方才看见我了吗?”
陈照非哑然失笑,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又似乎是意料之中。
这段时间,她虽然嘴上没说,可陈照非知道,她心里从未忘却过这件事。
陈照非摸了摸鼻子,在她身侧坐下,“不知道。夜色迷蒙,兴许是瞧见了,兴许是没瞧见。”
久娘低着头吐出一口气,才想起给陈照非斟茶。
陈照非接过茶水,略抿了一口,又道:“今日没瞧见,明日也会瞧见的,不急。”
久娘点头:“嗯。”
她是要叫他瞧见自己的,叫他看着自己现在过得很好。
至于他与叶玉珠,留待明天吧。
*
江采原是被喧哗声吵到,他本在车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声喧哗,不免心烦。
“何人喧哗?”江采问江为。
江为看着自家少爷,不过短短一年,他仿佛老了十岁,黑发中掺白发,脸上憔悴难掩,眼睛里红血丝更是从
未消减过。身体更是大不如前,时常咳嗽。
夫人给他请过好多大夫,都不见好转。
江为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叶玉珠,尽管他一直觉得阿九才是夫人。
江为看出去,“似乎是永安侯的府邸传来的。”
“哦?”江采掀起帘子,看向路边停着的马车。
他倒是见过永安侯几次,不过并不舒服。永安侯与当今皇帝关系亲厚,听闻当今皇帝能夺得这九五至尊之位,
与这位永安侯的鼎力支持脱不了关系。
不过这位侯爷常年不在京中,叫人想结交也找不到人,便慢慢被人忘却了。
如今快到年关,回来倒是无可厚非。
只是……未免太过高调了。
江采头又痛起来,正要放下帘子,忽然瞧见一个身影酷似阿九。他一下子来了精神,瞪大了眼睛往那儿瞧去。
却见,那身影与那位永安侯相谈甚欢,他身后的仆人们还说着什么“夫人”之类的话。
他提起的心又迅速坠落,不是阿九。
不是他的阿九。
江采闭上眼,落了帘子,吩咐江为:“快些回去吧。”
江为点头,命车夫加快了速度。
他如今的府邸还是从前那座,只不过在江逊也去世之后,这府里总觉得少了许多生机。
江采看了一眼门上牌匾,并不十分情愿回去。
他一回去,便要面对那些东西。
没有阿九的江家,还有叶玉珠的吵闹。江采只觉得头更痛了。
他下了马车,才行过回廊,便听见叶玉珠的脚步声。
叶玉珠脸色不算好看,“我还以为你今天又不回来了。”
江采身心俱疲,不愿意与她争辩,敷衍道:“我几时不回来了?”
叶玉珠不依不饶,“前几天,你每日都说宿在同僚家中,你忘了吗?”
眼见她又要翻旧账,江采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他抬手,扶着额头,声音疲惫
不堪:“别说了,咱们能先进门吗?”
他如今是越发不喜欢叶玉珠了,叶玉珠越来越嚣张跋扈,好像从前那些可爱,都被磨灭了。只剩下无休无止
的吵闹。
他若是与哪个人多说一句话,叶玉珠便不依不饶要闹。
家中丫鬟更是,他若是多看了谁一眼,叶玉珠便要发落人家。
江采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可是讲道理又说不通。但凡多说一句,她就要指责他:“江采,你变心了是吗?
你不爱我了,是吗?你别忘了,你曾经说过要爱我一辈子的!我们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这些你都忘了是吗?”
一听这些话,江采就觉得心更累了。他不由得会想起阿九,那个孩子……简直是一切事情的开端。
不,也许,从叶玉珠回来就是。
江采甚至怀疑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从前对叶玉珠念念不忘。
可是说再多,都回不去了。
他阴沉着脸,从叶玉珠身边走过。叶玉珠话还没说完,一把拽住他,“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呢……”
江采阴恻恻看她,“你还想说什么?”
这眼神,和他平日里截然不同。叶玉珠一愣,松了手。
江采便拂袖而去。
叶玉珠看着他的背影,心低落下来。她心里对江采到底是有感情的,他们青梅竹马,这情分别人哪里比得上?
从前还有个阿九,现在阿九也死了。江采就成了她一个人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江采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刚落下来就一阵剧烈地咳嗽。
江为赶忙让人送药来,如今江采三天两头要喝药,全然成了一个药罐子。
很快有人送药过来,江采喝了药,觉得胸口气顺了不少,便道:“福珠与宝珠呢?”
福珠与宝珠那日被救下,江采带她们回了江家,因为她们是阿九的旧人,他看着,好似又看见阿九在的时候。
叶玉珠哪里容不下,便苛责打骂她们。被江采发现,江采与她大吵了一架。她才有所收敛。
那人不敢回话,江采看他瑟瑟缩缩的样子,便明白又出了事。他冷下脸来,“人呢?”
那人噗通一声跪下来,“爷饶命……夫人她……她今天找了宝珠过来,说是她的名字冲撞了自己,便要处置
了她……”
江采猛地一拍桌子,怒道:“然后呢?”
那人一抖,小声说:“打了宝珠五十板子……宝珠没撑过去,当下就咽了气。”
江采震怒,眼里简直冒火,他愤而出门,直奔叶玉珠的房门。
叶玉珠还在生气呢,听见有人过来,吼道:“谁啊?我都说了,我不要人伺候!滚远一点!”
江采人到门口,听她这话,脸色更加沉,径直跨过门槛,便到了叶玉珠身前。
叶玉珠还愣呢,便被江采抬手甩了一巴掌。
她当下只觉得眼冒金星,扶着身后的桌子才勉强站稳。
“你这恶妇!竟如此歹毒!”

第 28 章 28. 故人 与阿九一模一样!
叶玉珠被他一巴掌扇懵, 捂着脸,迅速感觉到痛感。她抓着桌子,觉得自己半张脸兴许都肿了。
她已经受够了这日子, 她在想, 这是不是她的报应?
她不在的时候,江采想念她, 她借机回到江采身边。时移世易,今日她站在了阿九的位置上, 看着他每日失
魂落魄, 想念阿九。
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叶玉珠不是阿九, 她从小性子烈, 那几年落魄时候倒是学会了看眼色,但没学过忍让。
她一拍桌子, 指着江采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这是疯了不成?”
江采见她气焰嚣张,不由得更加脸色阴沉,“你还好意思问我什么意思?你做什么要害死宝珠?她不过是个
奴婢, 又做错了什么?让你容不下她。”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事, 叶玉珠脾气更大。叶玉珠冷笑一声, 原来是为这事?
“她当时差点害死我, 我记着呢。我又没让人杀了她, 不过打了五十板子, 她自己挺不过去, 又能怪得了
谁?”
好一副丑恶的嘴角。
江采冷笑几声, 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你真是歹毒至极!”
叶玉珠也不甘示弱,回他:“我是歹毒, 阿九倒是温柔可人,怎么,你当年不喜欢她,现在想起她好了?可
惜晚了,谁叫你选择了我,要她去死呢。即便是她的鬼魂,也不会愿意见到你的。”
她语气嘲讽,字字句句如扎刀一般,戳中江采的逆鳞。
江采最容不得旁人说这件事,他眸光逐渐变得凶狠起来,一把拔/出了旁边的剑,指着叶玉珠的脸。
“闭嘴!”
叶玉珠被他的气势吓到,加上剑指着脖子,倒是难得沉默下来。
她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越是不让我说,越是证明你的心虚。”
江采看着她的脸,头又剧烈地痛起来。他又想起阿九的脸,一瞬间身子晃动起来,难以自持。他扔下剑,哐
当一声,哼一声出了门去。
他一出门,便扶着墙,踉跄几步。心脏也疼起来,他捂着胸口,脚步虚浮,迅速往阿九从前住的院子里去。
那儿如今没人住,但江采一直留着,叫人打扰。他时常会过来这里歇息。
江采推开门,踉跄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没变。他撑着床边,栽倒下去,落进床铺之中。头还痛着,但已
经逐渐得到缓解,心跳剧烈地跳动也逐渐平稳下来。
他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终于回到岸上,一切平静下来。
他很想念阿九。
在她离开之后,他似乎看明白自己的心。江采很多次梦见阿九,各种各样的阿九,都是活生生的。
他是爱阿九的,只是发觉得有些晚罢了。
江采抱住棉被,沉沉睡去,去睡梦中见阿九。
*
另一边,叶玉珠歇斯底里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屋子里好些东西,花瓶、首饰之类,通通被她扔在地上。一片
狼藉。
叶玉珠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从镜子里看自己肿成猪头的脸,又尖叫起来。
丫鬟们不敢轻易惹她,都在门外候着,没她吩咐不敢进来。从前有人不顺她心,便被动辄打骂。
叶玉珠叫完了,朝外面的人吼道:“还不滚进来伺候,是都死了吗?”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进门,低着头,都不敢说话,收拾着地下的东西。
叶玉珠说:“来人,伺候我梳洗。”
她那张脸肿得老高,丫鬟们小心翼翼。这伤势过了好几天,才终于消退下去,但仍旧能瞧出一些端倪。
适时刘将军家的夫人喜抱金孙,请帖送来江府。叶玉珠要面子,盖了几层粉,还是去了。
可那些夫人,哪个不是少年的狐狸成精,一眼便看出端倪。不过各自对视一眼,只在心里有了默契。
这位叶氏,从前名满京城,什么情深义厚的名声,如今却也是狼狈不堪。
听闻江大人与她离了心,她也不受宠,不过脾气又不好……
诸如此类的话,在她们的眼神交流中传递。
这都是不会明面上说给叶玉珠听的,叶玉珠要维持这表面的体面,也不会说破,倒是微妙的平衡。
“哎哟,江夫人来了。”
“江夫人也年纪不小了吧,怎么这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呢?”
这等话语倒是不少,叶玉珠全都怼回去,众人觉得无趣,也就闭了嘴,转了话题。
“听说永安侯回来了,还带着夫人呢,也不知道这永安侯夫人是何等人物?”
“听闻是个商户之女,只怕上不得台面吧。”
“也不好说,能得永安侯喜欢,那自然是好的。”
“这永安侯颇得陛下器重……”
叶玉珠听着她们闲聊,一句话也不愿意插。她心情差极了,独自端着杯茶水,来回地喝。
什么永安侯,和她有什么关系?
叶玉珠心绪难平,这聚会也没待多久,很快就寻了个由头走了。
待她一走,众人变了脸色。
“切,你看她那脸上,听闻她被江大人甩了一巴掌,因为善妒,害死了府里一个丫头。”顾侍郎夫人说。
这等八卦不论从何传来,总之都能传得很快,不论真假,也不论对错。
有人觉得惊奇,“竟如此歹毒?”
顾夫人点头:“可不就是,也是造孽哦。”
之所以说造孽,那自然是因为从前那位陆氏。陆氏与她们自然也是相熟,陆氏性子温柔,比这位叶氏可好太
多了。
众人提起陆氏,自然要为她鸣一下不平。
正说着,便听得下人通传:“夫人,永安侯家的夫人到了。”
“哟。”刘将军夫人连忙起身,“我先去迎一迎。”
她的请帖自然也下到了久娘那儿,久娘与她们原是旧相识,如今要装得毫不相熟,这是天衣无缝的第一步。
先瞒得过她们,才能瞒得过别人。
久娘在门口等着,青水陪着她。她今日着一身紫色大袄,领边袖边皆嵌了一圈白色毛边,瞧着很是暖和。她
巴掌大的脸落在毛领之间,紫色更衬得人皮肤白皙。
然,她眼神却是极为坚定,这便让身上的紫衣显出种大气。
刘将军的夫人姓林,林氏穿过回廊,亲自来接久娘。只因她是永安侯的夫人,谁不知道永安侯风头正盛,能
结交那是最好,所不能结交,也不能得罪。
林氏并未看清她的脸,远远地只觉得面熟,“侯夫人来了。”
林氏伸手,握住久娘的手,迎她迈过门槛,才抬头去瞧她。这一眼,便呆愣当场。
林氏眼睛都忘了眨,只觉得不可思议,愣愣道:“敢问夫人名讳?怎么称呼?”
久娘将她反应看在眼里,并不怯:“姓赵,单名一个久字。”
林氏如遭雷击,“哪个九?”
久娘道:“长久的久。”
林氏吞咽一声,便知是自己认错。只能怪这张脸实在是太像了。
林氏心事重重迎她进门,众人原还说着话,“可算是来了……”
一抬头,皆是静默。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如何是好。
久娘只当不知道,问道:“可是怎么了?”
林氏打圆场:“不……没什么事,不过是夫人这张脸,与我们从前认识的一位夫人很像。”
久娘哦了声,没有继续问下去,反倒拿出一份礼物,送给林氏。
“听闻夫人大喜,略备薄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林氏摇头,接了东西,可心思还飘忽着。众人与她神色并无二致,都是惊讶至极。可这人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却与阿九截然不同,她们也曾听闻,她是扬州人士。这就更不可能了。
一时间,众人心情各异。
这聚会自然也就失了趣味,久娘没坐多久,便离开了,剩下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她们议论是她们的事,久娘并不放在心上。她带了青水,坐马车往江采经过的路上去。
她已经命人查过,江采这几日,每日都会在那家酒楼作停留。久娘要去的,便是酒楼旁边的铺子。
她掐着时机,叫人堵住江采的马车,面上是一场意外。
江采揉着太阳穴,有些烦闷:“又怎么了?”
江为道:“有位夫人的马车转弯,挡住了路,不过已经在掉头了。”
江采兴致缺缺,应了一声,“哦。”
久娘自马车上下来,戴着白色帷帽:“这位大人,实在抱歉。”
江采一时怔愣。
她声音与从前有七分相似,因着生了一场风寒,声音更低哑一些,仔细听,又能听出不同。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是最妙的。久娘低头,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果真,下一刻,江采猛地掀起帘子,动作太过急切,以至于显出些狼狈。
面前的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脸。江采手指都在颤抖,喃喃道:“阿九?”
自然没人应他。
他伸手欲要去掀开她的帷帽,青水上前一步,呵斥道:“大胆!我家夫人可是永安侯府的!”
这一声惊醒了江采,他缩回手,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抱歉,唐突了夫人,不过夫人的声音与我一位故人
有些相似。”
久娘道:“无妨。既然与大人道过歉,便先走了。”
她领着青水转身,背影也像阿九。
江采又愣住,随后冷笑,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兴许是太过思念阿九。
怎么可能是阿九呢?
那悬崖那么高,跳下去,只怕尸骨无存。阿九这时候,兴许已然入了轮回了吧。喝了孟婆汤,把什么都忘了。
这样也好,他这辈子是太失败了,若有来生,再重新开始。
他脑子里纷乱地想着,失魂落魄的,正要放下帘子。忽然间起了一阵风,江采瞧见,先前那位夫人的帷帽被
风吹开,露出半边侧脸。
与阿九一模一样!
第 29 章 29. 不可能 “绝无可能。”
江采陡然清醒过来, 又把帘子一把拉起来,紧紧盯着那人背影。他的手指抓着门框,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若是细看, 还能瞧出与惊喜混杂。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
这些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齐表现出来, 他的面部狰狞而抽搐着。
他几乎是跳下马车的,三步并作两步跃至久娘身前,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因动作太过急促, 甚至一个踉跄。
江采稳住重心, 狼狈地脱口而出:“阿九, 是你吗?”
青水不耐烦地皱眉,瞪着眼看江采:“这位大人!请你放手!你若是再不放手, 我可就要喊人了!”
江采死死盯着久娘,嘴唇因为太激动而无法停止颤抖。
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距离失而复得如此近。
这一年来, 他在街上遇见过无数的人。有人背影像阿九,有人名字与阿九撞了个九字, 有人侧脸像阿九, 有
人眼睛像阿九……
每一回, 他都要停留许久, 或者奔上去询问。
但从来都是失望而归。
可这一次, 唯有这一次, 这感觉如此强烈。
江采的心跳得飞快, 他看着帷帽之下的那张脸。他伸手,要去揭开那碍眼的帷帽。
被久娘拦住,“这位大人, 你这是做什么?”
语气染了些怒意。
江采自然听出了她声音里与阿九的三分不像,他心猛地颤抖,可仍旧不死心。
久娘的手腕还被他抓在手里,青水怒斥道:“大人!”
她的呵斥自然阻止不了江采,江采颤抖着手,可动作又很快,掀起了那道帷帽。
他看见了帷帽之下的那张脸,这就是阿九!
他手上更用力,久娘抬手,用力甩了一个耳光出去。
清脆地一声,把江采打懵了。
“登徒子。”久娘沉声道,“光天化日,轻薄无礼,实在不是做人之道。”
她声音铿锵有力,眼神更是凌厉非常,全然不似阿九。
江采愣在当场,心下想:不,她不是阿九。阿九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可他的心跳仍旧很快,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不,可这人就是阿九。
两种声音在他脑子里打架,江采盯着久娘的脸。他想起那丫鬟说,这是永安侯的夫人。
“敢问夫人名讳?”江采艰涩开口。
青水已经忍无可忍,骂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问我家夫人名讳做什么?这与你何干?你如此轻薄孟浪,
这难道是待人之道?我家夫人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
她既然已经嫁做人妇,又如何能随意透露名字。
久娘不欲与他多加纠缠,叫上青水,快步上马车。
见状江采又要拦她去路,颇有种不愿罢休的意思。
这时候,听得一声:“夫人是来接我的么?”
江采循声望去,只见永安侯正从酒楼里下来。他着一身玄色深衣,眉目含笑,脉脉望着那女子。
江采猛地心揪起来,虽然他不确定那女人是不是阿九,可见此情此景,仍旧是心痛非常。
久娘行了个礼,声音一下从先前的冷硬,变得婉转动人,“侯爷。”
显然,这是见了心上人的调调。
江采望着他们俩,见永安侯一下将人搂紧,而后一齐进了马车,直接忽视了他。他站在萧瑟寒风中,好似一
个丑角。
直到马车都走远了,江采才回过神来,一阵剧烈地咳嗽。
江为见状心痛不已,连忙扶他上马车。
江采一把抓着江为的手,情绪很是激动:“你看见了吗?她是阿九对不对!”
江为碎片不忍心打击他,可现实摆在眼前,他只好艰难地开口:“大人,你看错了。那是永安侯的夫人,并
非是夫人。”
那人举手投足,甚至言语之间,还带了些外地口音,都不是阿九。
除了那张脸。
江采不信,死死抓着江为的手,咳嗽起来,“不……咳咳咳,她就是!她一定是!”
他咳嗽惊到呼吸,一下子没喘过气来,眼看要晕过去。江为顾不上和他争辩什么,只好掐他人中。
江采脸上还留着一个巴掌印,头发也因此乱掉,狼狈得不能再狼狈。
此处一片狼藉,彼处却非如此。
久娘上了车,摘了帷帽,长长吐出一口气。见陈照非盯着自己,看向他问道:“怎么了?侯爷为何如此看着
我?”
陈照非这才移开视线,他记起初见她的时候,那会儿她含羞带怯,再后来遇见,虽说眼神悲伤,但仍是温温
柔柔。如今是全然不同了,她是一个坚定而自信的人。
她站在那里,就已经足够光彩照人。
这话只在他心里说,没可能拿出来说。
因而他只摇头,声音含着清浅笑意:“没什么。”
久娘也绽开一个笑,似乎心情不错。
青水在一旁,想起那人,皱着眉不满道:“这位江大人可真不怎么样。”
她一个人滔滔不绝说着江采坏话,陈照非听在耳里,去看久娘神色。见她神色未变,竟然觉得有种落地之感。
这感觉轻微到像一片雪落在手心里。陈照非心里泛出些涟漪,顺着青水的话问:“不知夫人见到江大人,有
何感想?”
久娘微低下头,想起江采如今的模样,鬓发掺白,似乎病弱得很,一张脸憔悴又苍白,似乎过得不太好。
见他过得不太好,她便高兴了。想到这里,久娘脸上泛出些笑意。
不过么,他又一副多么想念自己的样子。这感觉又叫她皱眉,她想起从前叶玉珠死后,他也是一副这种要生
要死的神情。
久娘吐出一口气,道:“畅快,同时又有些感慨。”
原来他一直是这种人。兴许他就是没了谁,便想念谁。
这大抵是……犯贱?
“哦。”陈照非懒懒应了一声,把话题带过去。
“我今日见醉花楼的厨子厨艺极好,想来夫人爱吃,我明日便去叫人将这师傅请回府里。”话题转瞬便到柴
米油盐,久娘捂嘴笑。
“好吧,多谢侯爷记挂。”
陈照非诶了声,真假难辨:“我与夫人情深意浓,自然是将夫人放在心上的。”
久娘不去辨真假,只说:“多谢侯爷。”
几人有说有笑回了侯府,而后吃饭,做旁的事,皆是心情大好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
江采被江为带回府中,当即请了大夫来瞧看。叶玉珠听闻江采晕倒,她虽然记恨前几日的事,可又记挂江采,
怕他出事,还是赶过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晕倒了!”叶玉珠质问道。
江为便将事情和盘托出,叶玉珠听闻事情经过后,气急不已。她捂着胸口,想把牙齿都咬碎。
这些日子,她本就被人说闲话。如今更是一巴掌甩在脸上。
她恨恨看着床上躺着的江采,不禁想:那人最好是旁人,如此,你再愧疚,又能如何呢?
反正阿九已经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人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
她恨恨想着,可心里并没有觉得畅快,反而更加憋闷。
她已经拥有了富贵,可她还想要丈夫的爱。她什么都想要,她可不愿意做一个失败的人。
叶玉珠拂袖而去,命人去打听那什么长得像阿九的人的底细。
打听的人自然很快打听到,回来禀报:永安侯夫人,扬州人士,与阿九长相相似,可神态并不相似。
叶玉珠听着这消息,皱着眉头,她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若那是真的阿九,她好像抢不过她了。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阿九那么卑贱,怎么可能踩在她的头上。
叶玉珠笑了声,待下次再有聚会,她定要亲自看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
*
江采发起高热来,嘴里还喊着阿九的名字。他又跌入无边的梦境之中,梦境之中有阿九。阿九还是从前模样,
唤他“少爷”,为他排忧解难。
他握着阿九的手,觉得无比的温馨。可下一秒,周边世界全然崩塌,怀里的女子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指着他
骂道:“你这个混蛋!”
江采陡然惊醒,他睁着眼,望着床帐,忽然翻身,可身体虚弱无力,一下跌在地上。
“江为!江为!”他唤江为的名字,嗓子沙哑,头发散乱。
江为推门进来,见状连忙扶他起身,“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江采抓着他的肩膀,“你去查查那个人,一定要仔细!”
江为见他不死心,只觉得为难。退一万步来说,永安侯是何等身份,不会查不到别人底细。若那人真是阿九,
永安侯怎么会帮着瞒着?
江为劝他:“少爷……”
江采听不进去一句话,仍旧说:“你去查!快去!”
他几近疯魔,江为见劝不进去,只好点头同意。
门吱呀一声关上,江为走了。月光洒进房间里,江采失去支撑,一下子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忽然笑起来,笑到后面,又痛苦不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塌糊涂!
无边夜色里,有人疯魔,有人安然自若。
久娘静坐窗边,有冷风吹过来,吹晃着烛火。循心喵了一声,跳上久娘的膝盖,在她并拢的膝盖上站了个合
适的位置趴下,慵慵懒懒地睡觉。
久娘顺着它的毛发往下抚,它发出喵呜声响,身后有人靠近,在她身侧坐下。
“夜深了,久娘该歇息了。”他靠着窗栏。
久娘抬头和他对望一眼,“侯爷去睡吧。”
陈照非偏头看向窗外,忽然问:“若是他对你是真心实意,你会考虑……”
他的话太轻了,还没说完就被风吹散了,“算了,休息吧,要过年了。”
久娘抱着循心起身,“绝无可能。”

第 30 章 30. 尾随与冲突 心里只有事业。


陈照非顿了顿, 又继续往前去,步子轻快不少。
这夜,后半夜下起雪来。到早晨的时候, 寒风萧瑟, 屋里的地龙早就烧起来,炭火也燃起来。
久娘最怕冷, 即便烧着地龙,坐在榻上, 她腿上也盖了个毯子, 手里还握了一个手炉。青水打起帘子, 飞快
地溜进来, 与她说话:“有人在打听你的消息。”
打听她,这是必然的。
因她最近风头正盛, 又掺入一桩情感秘事,更加惹得旁人窥探。除去这些瞧热闹的,还有江采与叶玉珠的人。
但久娘一点也不担心, 任他们打听去吧。左右打听来打听去,结果都是那些。
侯爷早替她遮掩过, 毫无蛛丝马迹可循。她信得过。
她不答青水的话, 反倒讲:“要过节了,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她如今身家不菲, 钱是全然不缺的。
青水被她带偏, 认真思考起这问题来。最后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要什么, 只是说:“罢了, 你送我什么都行,
我可不敢挑。”
久娘笑了声,将手中的帕子收线, “我晓得了。”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脚步声到了门外。下一刻,帘子被打起,陈照非进来,身后还跟了好些端茶送菜的丫鬟。
丫鬟鱼贯而入,将东西布置好,又都退出去。
陈照非道:“上次说的那个厨子做的,你尝尝吧。”
久娘点头,又道谢。
青水在一旁伺候,待吃过饭,便很有眼色地退出去。观海也在门口候着,二人对视一笑,闲谈道:“要过年
啦。”
“是啊。”
眨眼又过几日,已经是大年二十九。
这一日,久娘携青水出街去逛。这一日,街上各色铺子都很热闹,客络绎不绝。
久娘与青水进了一家首饰铺子,好巧不巧,叶玉珠也在。叶玉珠今日是出来添置东西的,听闻京中新开了一
家首饰铺子,颇为热闹,便也来凑热闹。
久娘抱着猫,带着帷帽,穿行有些困难。进里间的时候,擦过叶玉珠身旁。
人太多,循心似乎很不安,从久娘怀里跳下去,从叶玉珠身边窜了过去。
叶玉珠被惊到,破口骂道:“哪来的小畜生,也不看好了。”
久娘脸色耷拉下来,望着叶玉珠。帷帽遮住她的脸,但她的视线仍旧让叶玉珠感到心中一震颤。
叶玉珠甚至往后退了半步,待反应过来,又嗤笑一声:“原来是这位夫人的猫,怎么?我说错了?”
她说着,从脚踢了踢循心。循心呜咽一声,躲进柜台之下。
叶玉珠说:“这儿这么多夫人小姐的,这猫若是冲撞了谁,它担待得起吗?”她自恃丞相夫人,一直是不把
旁人放眼里的。
今日店里有些人认识她,无奈身份摆在这儿,也不好插嘴,一时间,场面静寂。
叶玉珠趾高气扬,冷哼一声,这姿态与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久娘无声笑起来,看她抬手拿过旁边的一盒项链,“掌柜的,麻烦包起来。”
众人正要唏嘘,只见久娘弯腰,朝猫逗了两声,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这倒是叫热闹没意思了。
不过下一刻,听见那掌柜的说,“对不起,我们东家说了,不卖。”
这变故突生,众人面面相觑。
不卖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向叶玉珠和那掌柜。叶玉珠也同样疑惑,“为何不卖?既然开了门,哪有不卖的
道理?”
掌柜的补充道:“你想岔了,夫人,是单不卖你。别人都可以做生意,唯独你,对不起。”
这话一出,有人捂嘴笑出声来。
当众被驳了面子,叶玉珠抓着那盒子,指尖因为太用力而泛白,脸上更是青一阵紫一阵。
她强撑着道:“哦?凭什么不做我的生意?”
掌柜的看向身后的久娘,“我们东家说了,不做你的生意。”
叶玉珠绷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要理论。视线对上久娘,一瞬间又哑了火。
“呵,怎么?你是这店的老板娘?仗着自己嫁了个……”
掌柜冷冷打断她,“这是我们东家。”
叶玉珠没说完的话,尽数堵在嗓子眼。
众人也是为这变故惊讶,而后便听久娘说:“请出去。”
外头的两个守门大汉便进来,将人带了出去。
久娘不曾回头,抱着猫进了后院。青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真是嚣张跋扈,见她吃瘪也太开心了。”
久娘淡淡应了声,“她一直如此。”
二人在后院坐下,掌柜的很快带了账本过来。
“东家,请您过目。”
青水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头大,在一旁撑着下巴无聊发呆。
“久娘,你已经很有钱了,为何还要如此努力。”
久娘目不转睛盯着账本,答道:“钱多不压身。扬州那边的女子学堂成效甚好,我计划在京城也兴办一
个。”
青水不懂这些,点着头说好。看账本可不是件容易事,一不小心,便过去许久。
青水都在一旁趴着睡着了,久娘伸了个懒腰,摇醒她。
“青水,回去了。”
青水朦胧睁开眼,跟着起身。店里人多,二人便从后门出去。
刚走没多远,青水警惕地往后看了一眼,道:“有人跟着咱们的马车。”
闻言,久娘泰然自若,“让他跟着吧。”
绷着一根弦,不上不下的,这折磨倒是不错。
跟着久娘的自然是江采,江采病了几日,脑子里想的全是她。索性叫人跟出来。
江采心想,若她是阿九,一定有蛛丝马迹可循。
江采咳嗽一阵,目光紧紧盯着前面的马车。
江为看着他这样,“少爷,你别作践自己的身体了。”
江采听不进去,他脑子里全都是阿九,“我心里有数,别跟丢了。”
江为只得叹息一声,着急道:“这人怎么可能是阿九姑娘呢?阿九姑娘多关心您?可她呢,十一点也没有对
您有过关切。您清醒一些吧。”
江为甚至想抓着他的肩膀,晃醒他。
江采不愿意听这些话,冷下脸来:“闭嘴!”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他不想听,也不想看,他只觉得自己已经要死了,如果没有阿九的话,他会死的。
她不关心自己,一定是因为她心里还在生气呢。毕竟他当年做错了那么多事,她生气也是应当的。
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江采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这个念头。
他不能再放手了!
江采忽然想起什么,一时激动,呛到喉管,又激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江为着急安抚他,“你别急,怎么了?”
江采捂着嘴,咳出一滩血来。
暗红的血污,与白色的手帕相对比,刺痛人的眼睛。江为眼睛里一下飙出泪来,“少爷……”
江采全然没有听见似的,反而很亢奋,吩咐江为:“福珠呢?福珠还在府里是不是?你把福珠找过来,送到
永安侯府上去,送到她手里!”
他紧紧抓着江为的肩膀,说罢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去!快去!”
江为含泪点点头。
久娘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前,她下了马车,被身边的丫鬟搀扶着。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笑得极为高兴。
那一低头一抬眸的神态,和阿九全然不同。
可怎么能不同呢?
江采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面容里找出一些什么。他们之间,隔了一条街,隔了半里的北风,江采费力地
在记忆里搜索着。
终于——
他在记忆里找到了一些相似之处,他为这发现高兴。他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阿九。
可是面前的人,伸出手,交到了另一个男人怀里。
男人揽过她的肩,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动作亲密无间。
她笑了起来。
笑容刺痛了江采的心。
转念又安慰自己,她只是在生气,等气消了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斜靠着旁边的车厢,心里平静下来。
江采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正如从前阿九在他身边的时候,轻声细语地劝慰他似的。
江采闭上眼,就这么睡过去。
*
久娘与陈照非相携进门去,待行至回廊,久娘才松了口气,往身侧挪了一步。
她说起今日遇见叶玉珠之事,“从前她便是如此,趾高气扬的,好像人人都该让着她。”
陈照非收了笑,忽然正色问:“她从前打过你么?”
久娘被问得微愣,摇头:“推搡倒是有,不过没有动过手。”
她记忆里,叶玉珠是很会装可怜的。她即便做错了事,也能恶人先告状,叫
别人先听她的话。
她不知道陈照非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怎么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没什么。”
他只在想,若是动过手,便不能让她只是丢人这么简单了。
他想护短,可惜……
陈照非瞥了眼身边之人,她又已经眉飞色舞说起兴办女子学堂之事。
“不错,你放手去吧,一切有我。”陈照非道。
久娘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福了福身:“多谢侯爷。”
陈照非在心里叹了声,“明日我们要去见见我母亲。”他声音里带了些怅然。
久娘点头:“我晓得了。”
袭得爵位之后,陈照非便与父亲分府而居,他父亲纵情享乐,反正给他钱便是了。只不过,他母亲尚住在父
亲府里。
陈照非原想带她走,可每次……一说带她走,她就发狂。
留在那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他父亲并不待见她,丫鬟们倒是能好生照料……
啧,陈照非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第 31 章 31. 休书 想休了她,不可能。
翌日清早, 久娘起了个大早,一切都已经备好。
见她如此紧张,陈照非不由得笑道:“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久娘反驳:“该做的礼节不可少, 自然应该郑重。”即便他们是假扮夫妻。
如此想着, 久娘随他上了马车。老永安侯的府邸与他们住的地方隔了几条街,没花太多时间。
马车停在门口, 陈照非搭手扶她下来。小厮认得陈照非,见状喜上眉梢迎上来, “侯爷回来了。”
这看门的小厮是旧相识, 陈照非略点点头, 又叫观海看赏, 而后携久娘进门去。
府里的管家接到消息,急忙忙迎到门口, “侯爷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
管家擦着额头上的汗,这侯爷回来得突然,侯爷这会儿还在姨娘房里呢。他已经命人去请了, 只盼老爷动作
能快些,别叫侯爷撞上, 否则少不得又要爆发争吵。
这父子俩的关系, 一直是不咸不淡,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终归是亲父子, 何苦闹得和仇人似的。
陈照非把管家反应看在眼里, 并不戳破, “既然如此, 便先去见见母亲吧。”
管家闻言又是擦汗,“这……老夫人她……”
陈照非笑意尽敛,眸光似箭, “她怎么了?”
管家一咬牙,只好和盘托出。原是前几天的事,看管老夫人的人不得力,让老夫人跑出来。她撞上老爷新纳
的姨娘,一下子发了狂,把新姨娘的脸都挠花了。老爷生了大气,命人把老夫人绑起来,关进了房里。
可这事如何能说出来?
果不其然,陈照非听后沉默许久,怒笑一声。
久娘听得心中一惊,“那……咱们能去瞧瞧么?”
管家点头,又抹了一把汗,“当然可以,夫人与侯爷尽管随我来。”
他说罢,当即领路。
七绕八绕,穿过几处回廊,才终于绕到一处院子。这院子大门看着破败,与旁处格格不入。
久娘心中又是一抖,而后见管家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侯爷夫人请进。”
他快步进门,推开小门,一种发霉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木头味道,扑面而来。
久娘不禁皱眉,看向里头的人。房里有张宽大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女人,被绑在椅背上,低垂着头,头发
披散着。
管家吩咐道:“还不快给老夫人解绑!”
手下人应着,当即解了绳子,但仍旧一左一右抓着她的肩膀。
管家解释:“老夫人情绪不稳定,怕她伤人,还是得看着点。”
陈照非面上看不出表情,也许有悲悯,也许有愤怒,但都一闪而过。久娘转过头,仔细打量那女人的脸。她
脸上皱纹很深,双目失神,眸子很浑浊,在久娘打量她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久娘与她对视,她忽然咧嘴笑起来,“怀郎,你来看我了。”
久娘一愣,才反应过来,她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陈照非。
听她喊的是“怀郎”,久娘心里有了猜测,怀郎应当是侯爷的父亲吧。
她心里想着,忽然又被她的一声尖叫吓得不轻。
她挣扎起来,朝着久娘看过来,“你!你这个小贱人!”
陈照非皱眉,管家面上更加焦急。
片刻,听陈照非道:“罢了,将她打晕,绑起来吧。”
他似乎不忍再看,夺门而去。
久娘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出很长一段路才停下来。
陈照非胸膛起伏着,这虽然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叫他心绪难平。
陈照非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不怎么样的男人……作践自己到这种地步……”
他话没说完,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近了。
久娘抬头,见陈易怀拐过弯,朝着他们过来。
陈易怀得了消息,说是儿子回来了,他顾不得许多,慌忙从姨娘身上起来。太过仓促,甚至衣裳都没理平。
他咳嗽一声,端出父亲架子:“照非回来了。”
他们之间已经半年多没见,上一次见面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毕竟已经过去半年多,他自觉事情也该过去,于
是又是一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可惜陈照非压根不买账,毫不留情戳穿他:“父亲当理清仪容再来。”
陈易怀脸上挂不住,不由得耷拉下脸来,“你什么意思?我是你老子,还要你管我?”
陈照非也神色一沉,“本想着与父亲许久没见,不过父亲大抵不想见我。既然如此,今天大好的日子,还是
各自欣喜为好。”
他说罢,便拉着久娘的手快步离开。
久娘一言不发,跟着他直到上了马车。久娘见他一脸不愉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试着宽慰:“冬日
手冷,不如回府温盅酒吃?”
陈照非转头看她,气消了些。
“没事,早习惯了。”
久娘不语,又道:“温酒就花生,也是不错的。”
陈照非露出笑意,“好吧,既然久娘如此盛情,那便听你的。”
久娘也笑,看着马车往回走。
府门口还停了一辆马车,是江采的。
陈照非一眼便认出,他不准痕迹看久娘反应,见她眉目都似寻常,竟然不由松了口气。
见他们回来,江为上前一步,与陈照非说话:“见过永安侯,我是江丞相府上的,奉命来给夫人送一位故
人。”
久娘这才懒懒地掀开帘子,看着江为,是看陌生人的神态。她皱眉,不解道:“我怎么不知,我有故人在京
城?”
江为将福珠领过来,笑道:“便是这位。”
久娘打量福珠一番,眉头皱得更加深,“我几时认识她?我如何不知?”
她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奇,你主子是什么意思?”
福珠见着这张脸,欣喜若狂,可细看她神态,热血又冷下来。
久娘看着福珠问:“你是谁?”
福珠泛起泪花,看着这张脸,不可置信的情绪掺杂着欣喜,“奴婢是从前伺候我家夫人的,我们家夫人与夫
人您生得很像。”
久娘皱眉,“哦,我听说过。可真是奇了怪了,你主子是什么意思?他打定主意觉得我就是那位苦命的夫
人?”
江为无话可说,他只是来送人的。
久娘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便要把人打发了,还是陈照非出声解围,“能生得相似也是缘分,既然江丞相如此
有心,那人我们便留下了。”
久娘还要反驳:“你收什么?太过……”
陈照非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她:“诶,不过是个丫头,随意养着就是了。”
久娘一下甩下帘子,似乎是生了气。
江采在不远处,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眼神中弥漫着悲伤,真的不是吗?
他捂嘴咳嗽起来,头靠着柱子。不知道过去多久,江为跑过来复命:“少爷……人已经送过去了,可……”
江采抬手,打断他的话,“回府吧。”
待回到府邸,久娘才敢去看福珠。福珠与她从小一块长大,也算情同手足。
久娘拉过福珠的手,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瘦了不少。
福珠还懵着,不可置信看着她,“阿九小姐?是你吗?”
久娘笑了声,喜极而泣,“是我,宝珠呢?”
提起宝珠,福珠忍不住哽咽。
“宝珠她……她死了……那个姓叶的小贱人,她把宝珠打死了。”
久娘眼神一凛,“你说什么?”
福珠重复:“宝珠死了,小姐,她被那个女人害死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福珠哭得凶,哭了许久,才问:“小姐你如今过得还好吧?你过得好,我们便放心了。”
“嗯。”
久娘简略与她说了说这些时间发生的事,听得福珠又哭又笑。
“太好了,小姐,我真高兴。”
久娘安抚好她,走出门去,捂着胸口一阵发闷。青水跟着她,看她靠着柱子,手指甲都要陷进肉里。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真想杀了她!”
青水心疼她,安慰道:“那……咱们挑个好日子,我去杀了她,反正侯爷会兜底的。”
她说得认真,又把久娘逗笑。
“叫她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了,她喜欢面子,喜欢荣华富贵,还喜欢江采,一件一件让她失去,才解我心头之
恨。”她握着拳头,在心里暗暗发誓。
青水附和:“好,那我们就一件件抢走。让她什么也没有。”
因着见到福珠,久娘心情起伏不定,连除夕夜也没心情过。
她忙活一下午,到夜里,城里的烟火声响起来,才轻松下来。
陈照非故意道:“夫人说要给我温酒,结果都要过新年了,我还没喝到这酒。”
久娘才反应过来,笑着赔罪:“对不住侯爷,我这就去。”
她起身,要去取小银壶,被陈照非叫住:“罢了,都这么晚了,不必忙活了,夫人便欠着吧,等来日再讨
要。”
正说着话,又看见天边的烟火亮起来。
二人齐齐抬头。
“多好的烟火。”
“是。”
看着同一片烟火的,还有江采。
他披着一件大氅,在门外站着,看着天边的烟火,想起阿九还在的时候。
下午叶玉珠听闻他把福珠送走的消息,又同他闹,闹得不可开交,到这会儿,才终于得了清静。
阿九,你也在看烟火吧。他笑起来。
*
叶玉珠抬手踹翻凳子,江采为什么就觉得那个女人就是阿九?她才不是阿九!她怎么可能是阿九!
可同时,她心里升起一种巨大的害怕,她会不会真的是阿九呢?
如果她真的是阿九的话……
叶玉珠毛骨悚然,又摇头,不,不是的。阿九早就死了。她亲眼看着跳下去的,她一定死了。
她又恼怒起来,扫落了一地的首饰,与地上的纸片碎片混在一起,那是江采的休书。
休书,想休了她,呵,不可能。叶玉珠大笑出声。
不可能的!

第 32 章 32. 咕咕 “亏心事做多了。”
元宵佳节将至, 京中高门大户的夫人们又已经开始筹备各色聚会。久娘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被邀请对象,她其
实不大喜欢这场合,比起来, 或许去算算账做做生意更好一些。
像她们那样, 聚在一块闲谈八卦,属实无趣。
可她又不得不去, 因为叶玉珠会去。能看叶玉珠吃瘪,可是一大乐事。
何况装了这么久, 也该进行下一步了。打听的消息称, 江采与叶玉珠几次争吵。消息传回久娘这里, 高兴是
高兴, 不过还有些……感慨。
这像一道循环,从前她站在那儿, 如今她换了个面站。不过不同的是,她可不会回收江采。
这几日天气放晴,久娘到的时候, 略晚了一些。
她穿一身湖水蓝的衣裳,在门口和叶玉珠不期而遇。
叶玉珠看她身量, 有些惊讶, “是你?”
那日久娘戴了帷帽不曾露脸, 叫她丢了好大的人。原来竟是同一个人, 叶玉珠冷笑一声, 还要说话。
久娘连个眼神都没给, 径直往里间去了。
今日约在依兰亭, 众夫人们早就到了。见久娘来,忙给她空出个上头的位置。
“来了,夫人这里坐。”
叶玉珠紧跟着她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选择无视。
这倒是有点尴尬,虽说这位赵久并非陆九,可毕竟顶着同一张脸……
久娘泰然自若,接了茶水,与她们闲谈。谈话无非是家长里短,到京中时兴的衣裳首饰。
京中时下风头最盛的,是云琅轩。那正是久娘手里的产业。
众人听闻这消息,又是好一番吹捧,甚至吹捧久娘今日所戴首饰。
“哎呀,夫人今天头上戴的,可是店中新品?”
“太好看了。”
……
久娘不经意扫一眼叶玉珠,从前少女时期,叶玉珠最喜欢被人围着转,各种夸赞。如今时移世易,她微不可
闻笑了笑。
叶玉珠注意到她的目光,只觉得这是在嘲讽自己。她本就气不顺,看着这张脸,在这里享受着旁人的夸耀…
…她掐着自己手心。
“我们大人送了姐姐的贴身丫鬟给夫人,不知道夫人使得惯吗?”叶玉珠忽然开口,冲着久娘看过来。
她这话叫众人停下说话声,这话意思……
送陆氏的旧人给久娘,可不就是意味着江大人心里还计划着陆氏。这叶氏明晃晃说出来,简直是为杀敌一千,
自损八百。
众人看向久娘,只见她神色淡淡,抿了口茶。
“方才说到哪儿呢?这簪子是吗?是呢,是我们店里的师傅自己做的。若是众位姐姐妹妹喜欢,可以去店里
问问。”
竟是直接无视了。
叶玉珠一拳打在棉花上,脸色狰狞起来。她一拍桌子,猛地走近久娘,手中还拿着茶水,眼看要泼过来。
青水眼疾手快,抬手一挡。杯子一歪,倒在地上。
众人吸着凉气,便要劝道:“江夫人未必太过泼辣……”
久娘并不忍着,抬手甩了她一巴掌,“放肆。”
叶玉珠被这一下甩懵了,她不可置信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不是阿九,她一定不是阿九。她嘴唇翕动着,久娘已经不耐烦起身,“那边的梅花开得不错。”
说罢,她便起身出了亭子,往梅花那儿去。
众人看了看情况,也跟着一块离开。剩下叶玉珠一个人在原地,她捂着脸,还在不可置信之中。
她攥紧了袖子,觉得自己应该快些离开这里。可是……她握紧拳头,不,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不
是阿九。
叶玉珠放下手,也不管脸上巴掌印,竟然还跟着过去。
她脸上指印清晰,很是狼狈。
“侯夫人,我有话想与你说。”叶玉珠不理会她们的目光,径直朝久娘走过去。
久娘看着她,捂嘴笑出来,挥退左右:“好,那你们便先下去吧。”
霎时,只剩下她与叶玉珠二人。
叶玉珠问得直白:“你是不是阿九?”
久娘避开她的视线,答非所问:“你方才问我,用着别人的丫鬟可还顺手?老实说,很顺手。”
叶玉珠皱眉,似乎不解。
久娘继续:“我的人,我自然用着顺手。而你,还欠我一条命。”
叶玉珠脸色陡然惊变,“你……你果然是阿九!你想做什么?你想抢走江采吗?不可能的!”
她忽然大笑,“我何时欠你的命,那是你不被选择!与我何干!”
久娘并不被她激怒,淡淡道:“你欠我的,是宝珠的命。还有从前那些腌臜事,你最好祈求江采他护着你一
辈子,要不然,我一定要你血债血偿。”
她语气很轻,却重重砸在叶玉珠心里。
她是来报仇的!她要夺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叶玉珠被这念头紧紧抓着,忽然狰狞着冲向久娘。久娘闪身避开,身后恰好是冰冷湖水。
只见噗通一声,是有人落水的声音。
众人停下了玩闹,朝着这里看过来。
而后听见久娘喊道:“来人呐,江夫人跳水了。”
闻言,众人赶过来,又急急忙忙去吩咐奴仆过来救人。
“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掉水里了?”
久娘看着还在挣扎的叶玉珠,“江夫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定说我是江大人的元夫人,还说自己做错了好些事,
叫我原谅她。我又不认识她,自然拒绝。结果江夫人忽然发了狂,就跳进水里去了,拦都拦不住。”
她说着,还叹息一声,“早知如此,我便假装一下。只不过听她说的那些事,我可说不出来原谅,到死也无
法原谅吧。”
她说得有理有据,脸不红心不跳的。
众人听得叹息,“这真是造孽……”
久娘又道:“我看她有些疯魔,只怕是想得太多,人都魔怔了。还是叫人去知会江大人一声吧。”
有人附和:“这倒是……毕竟出了事也不好交代。”
众人说着,那边叶玉珠终于被打捞起来。叶玉珠牙关瑟瑟发抖,恨恨看着久娘,“你不会成功的……”
久娘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们瞧她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叶玉珠看她一眼,忽然间怒吼一声,又要扑上来。
青水将她护在身后,“还不快带下去请大夫。”
众人看着她这癫狂的样子,确实像是疯了,不由得惋惜:“怎么好端端的……人就疯了……”
久娘也跟着叹息,“谁知道呢。”
*
来通报消息的人,很快抵达江府。江采听说这消息,眉头皱得很深,“什么意思?”
那通报的小仆说:“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夫人冲撞了永安侯夫人,而后发了疯,自个儿跳水里了。”
冲撞了永安侯夫人?江采沉吟着,问:“那永安侯夫人可还好?”
小仆觉得疑惑,但还是答道:“并没有大碍。”
江采闻言松了口气,正要说“那你们将她带回来便是”,转念又改口:“那……便去备车,走一趟吧。”
她们聚会的地方是个亭子,并没有休息的地方,将叶玉珠捞起来之后,只能给她找了件干净毯子罩着,叫她
在旁边站着。她看着脸色苍白,目光失焦,瞧着真是魔怔了。
众人怕她做什么不好的事,皆都离她很远。
不久后,听见来人通传,说是江大人到了。
小仆们便把叶玉珠扶出去,叶玉珠冻得瑟瑟发抖,又受了些刺激,瞧见江采,像是瞧见救命稻草。
她可怜地叫了一声:“阿采。”
便跌入江采怀里,江采不得已扶住她,放她在车上。又折回,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久娘的身影。
这会儿她们已经散了,久娘人在门口站着,候自家的马车。
江采目光定在她身上,快步到她跟前,“夫人今日没受什么伤吧?”
久娘皱眉看他,将他打量一番,道:“大人年纪轻轻,却生得白发。”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看见江采神色里生出一些期待。
江采满怀期待看着她,原来她还是关心自己的……
他眉目之间浮出的期待呼之欲出,然而下一刻又碎得全然不剩。
久娘说:“别不是亏心事做多了,人心思虑重。”
江采面如死灰,亏心事……思虑……他回忆起自己这一年的状态,无法反驳。但下一秒又涌出一种重大的喜
悦,她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意味着……
他看向久娘,嘴唇颤抖着,“阿九……”
被人打断——
“夫人。”
是久娘等的马车到了。
久娘一眼都不看江采,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江采沉默看着,直到她人都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她原先待的地
方,却遗落一方手帕。
江采弯腰拾起手帕,看着手帕上熟悉的图案,心一瞬间又死灰复燃。
这短短时间里,他的心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死去活来,不得安生。
那手帕最角落里,绣着一只燕子。那是阿九最常绣的。
江采把手帕揣进袖中,又一阵咳嗽,才起身回马车上。
他全然无视了车厢里昏睡的叶玉珠,只想着,去找阿九从前的东西,比对一番。
他觉得胜券在握。
叶玉珠这一晕是真的,也是假的。她只晕了片刻,很快就醒过来。
她在马车里等着,却只等到江采和阿九说话。
说话内容她隔得远,并未听得完全。这更让她恐慌,他们说什么了?是不是旧情复燃了?
她惶惶睁开眼,脸上装出柔弱的神情,可江采根本没看见。
江采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状态十足的亢奋。
叶玉珠来了火气,推了江采一把,“你在这犯什么痴,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江采太过亢奋,有些没反应过来,“你推我做什么?”
叶玉珠说:“我说,阿九她已经嫁给别人了,她不是以前的阿九了!”
江采欣喜若狂,抓着她的肩膀:“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 33 章 33. 欣喜若狂 下雪天,和火葬更配哦。


叶玉珠被他晃得头晕, 她身上只披了个毯子,头发都还湿哒哒的。可这人竟然毫不关心,却追问一些无关紧
要的人。
叶玉珠起先感到愤怒, 而后却忽然福至心灵, 江采这反应,说明他现在还不知道。
阿九只告诉了她这消息, 她就是来恶心自己的!
叶玉珠为这个发现又喜又忧,如果她捂住这消息, 她就不能得逞了。可她既然这么明晃晃告诉了她, 必定是
因为还要做别的。
她脑子里转得飞快, 看着江采一双急切的眼, 冷笑道:“我说,她不是陆九, 不是你的妻子。你现在发疯,
毫无用处。”
她不能让江采休了她,叶家早就没了, 她无处可去。即便叶家平反,她不再是罪臣之女, 可她也没有荣华富
贵了。
如果没有江采的话……
叶玉珠指甲陷进肉里, 无论如何, 也不能。
江采听她泼凉水, 那些欣喜又尽数化作泡沫。他甩开叶玉珠的肩膀, 不再看她, 继续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
马车停在府门口, 江采一下子跳下车,全然没管身后叶玉珠。他奔进门,径直往阿九住过的院子里去。阿九
从前的东西都还在, 他翻箱倒柜,从中找到一些绣品。
将两者放在手上对比,肉眼看来,是十分相似的。
他欣喜若狂,拿着东西又奔出门去。他走路带风,在廊上撞上叶玉珠,叶玉珠骂道:“你要做什么?”
江采一句话也听不进,他出了门,吩咐车夫去最近的绣坊。而后找了个经验老到的绣娘,将两件东西递到跟
前,声音因为太激动而颤抖:“你看看,这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么?”
绣娘看了许久,点头:“应当是。瞧这绣法与针法。”
江采道:“我不要应当,我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绣娘狐疑道:“这……是的,大人。”
江采得了答复,当即被一种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他发狂一般冲出绣房。在街上横冲直撞,直奔永安侯府。
侯府大门紧闭,江采直接冲上来,被家丁拦住。
“你谁啊?想干什么?”
待看清脸,发现是江丞相。
“江大人,你这是有什么事?我们家侯爷不在。”
江采摇头:“不,我找你们夫人!她在吗?”他双眼放光,难以平静下来。
家丁看着他,只觉得他有毛病。找他们夫人?
家丁看他神色癫狂,倒像是喝多了,不耐烦道:“我们夫人自然也不在,江大人请回吧。”
江采不信,他又莽上去,被用力推出来,跌坐在地上。
路过的人不禁停下脚步看热闹。
“你这人!竟想私闯侯府!”家丁啐了一口。
江采顾不上恼怒,他脑子里都是阿九。他便撑着起身,嘴里念叨着“阿九”两个字。
而后竟然盲目地往街上去了。
众人看着,都不禁怀疑他疯了。
在楼上看热闹的久娘与陈照非神色淡淡,都看不出什么心绪。
陈照非掂着手里的茶杯,道:“江大人这身体……似乎不大好。”
久娘神色淡淡,收回目光。方才那一幕,她已经收入眼底,眉目轻微皱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听见她说:“那大概是他造化不好,作孽太多。”
她放下杯盏,留下那手帕,是故意引江采来寻。
“我从前还以为他们过得多好,想着,若是他们过得好,我便咬牙切齿。可是如今看来,他们过得真惨,我
都……”
她笑了声,“我都不想再玩下去了。”
她拢过衣袖,给陈照非斟了杯茶,“像在浪费时间似的。不过该浪费的还是要浪。”她补充道。
受过的罪,吃过的苦,总不能是白受。
圣人才会大度到原谅世人的罪,她又不是圣人。何况圣人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陈照非似乎低笑一声,问道:“你预备怎么做?”
久娘重新坐下,抿了一口茶,“且看吧。”
她原想着要费些功夫,才能让叶玉珠和江采离心,如今倒好,根本不必要她出手,他们自己已经吵得不可开
交。
近来京中在传,江采要休妻。
阿九觉得这话不大可信,他从来是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待叶玉珠少年情谊,只怕多有贪恋。哪儿能这么舍得?
她脑子里想着些东西,不由得又想起旧事,轻蹙着眉,甩开那些有的没的。
听见陈照非说:“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那叶氏从前以怀孕落胎为由,污蔑于你,其实……她是买通了大
夫。”
陈照非说完,静静看着久娘反应。
久娘点点头:“猜到了。
她早猜到了,只不过那会儿隐忍惯了,何况江采根本不听。
陈照非笑意更甚,又说起另一个消息:“还有一桩,江采……有弱精之症。”
久娘这下实打实笑出来,“这……侯爷从何得知?”
陈照非挑眉:“有钱能使鬼推磨。”
久娘点头赞同,这话倒是不错。
陈照非说的,她确实没想到。从前还以为是她自己有问题,如今全然真相大白,好像都释然了。
只是想说那个孩子,那个短暂在她肚子里待过的孩子,又去得匆匆的孩子。
似乎也好,若是真生下来,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指不定日后是什么样子。
二人又闲谈恋爱两刻,才转去酒楼吃饭。吃过饭,回到府里,循心许久没见她,一下跳进她怀里。
久娘哄着怀里的猫,“喏,乖乖。”
循心叫了一声,竟又跳到陈照非身上。
久娘啧了声,便要伸手去抓它。它动作轻快,躲开久娘的手。久娘没抓到猫,反倒是抓到了陈照非的手。
指尖相碰,他手是温热的,久娘愣了一秒,立刻松开。
“冒犯侯爷……”她福身。
陈照非摆摆手,又俯身去逗猫。循心喵了一声,却没搭理他,反倒跳出门去,一溜儿远了。
久娘嗔怒:“真是反了天了。”
陈照非看她一眼,若有所思道:“兴许是子凭母贵吧。”
久娘看着循心背影,被听清他后一句,“嗯?”
陈照非摇头,“没什么,近来天凉,夫人记得加衣。”
他笑眼轻眯,说罢背过手去,踱步出了门。
*
江采在街上游荡一圈,又回到江府,他本要去阿九的旧院子。
被叶玉珠的丫鬟叫住,“大人,夫人说……她身体不大舒服,叫你去看看。”
江采露出厌恶之色,“看什么?她不会叫大夫去看么?”
丫鬟低着头,不敢回话。
江采还欲再说,忽然又想起她曾经身子不好,如今是养得好了……
他犹豫了片刻,又想起她今天也落了水,沉吟后还是点头:“那便去看看吧。”
丫鬟忙不迭带路,江采才到门口,便听见叶玉珠的□□,她哎哟哎哟地叫唤个不停。
江采跨过门槛,叶玉珠见他来,收了声。她看着江采的模样,不禁悲从中来,他们到底是为何变成一对怨侣?
分明从前也那么好。
叶玉珠想到这里,不禁眼眶发红,先前的气都消了大半。先前听闻他忽然去了永安侯府,叶玉珠本来气得不
轻。这会儿见他来看自己,不禁又涌起一丝期待。
“阿采,我们好好过日子,可好?”她看着江采。
江采也看着她,脑子里却在想着阿九。
他在一旁圆凳上坐下,开口就是:“她一定是阿九!”
叶玉珠拉下脸来,“她不是!”
江采争辩,“她就是!我今日去找了绣娘比对,她就是阿九!”
他说着,脸因为太过用力而涌起潮红,他咳嗽起来。
叶玉珠甩过旁边的枕头,“她是永安侯的夫人!”
江采又反驳:“她一定是阿九,她的户籍还在江家呢。”
他喃喃,忽然抓住什么,眼睛亮起来,“对,户籍!”
他大笑,又奔出门去。
叶玉珠看着他背影,把身上的被子也一把甩下来,全然没有病态之姿。
她觉得阿九的目的很快就要达到了,看看江采如今这样子,像鬼迷了心窍似的。她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阿
九策划好的。她故意跳崖,故意在一年后回来,为的就是让江采想念她,好让他们离心,好把一切夺回去。
她越想越觉得烦躁,又噼里啪啦摔了家里一堆东西。
江采出了门,当即去托人调查她的户籍。可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她叫赵久,而非陆九。
江采又失神,怎么可能呢?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他又跑到永安侯府的门口,拍得大门砰砰作响。
“阿九!阿九!我知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他咳嗽着。
这会儿刚入夜,街上人不少,看着江采站在那儿,都停下来看热闹。
他喊了会儿,弓着腰喘不过气来。
又过去了许久,风更冷一些,天上又飘起些细碎的雪来。
看热闹的人看久了,觉得无趣,又渐渐散去。
只剩下江采继续拍门,“阿九!咳咳……”
门轰隆一声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一身蓝色衣裳的女人,撑着伞,在台阶最上停下,居高临下看着江采。
风雪愈大,迷了人的眼睛。
江采的眼泪从眼眶里被风吹出来,他看着面前的女人,“阿九。”
久娘只是漠然看着他,“江采,别来无恙。”她这么说。
她承认了自己是阿九!
她果真是阿九!
阿九果真没死!
江采太过兴奋,兴奋得都要晕过去。他往前,却撞在台阶上,噗通一下跪在那儿。
他喃喃自语,“阿九,你回来了。你是不是恨我?没关系,从前是我做错了?我把叶玉珠休了,好不好?”
他声音渐渐弱下来,头越来越晕。
最后听见头上的声音说:“江大人似乎病了,来人,送他回去。”

第 34 章 34. 狗咬狗 若非如此,绝无可能。……


江采视线越来越模糊, 最后头一歪,倒在地上。
久娘命人送他回去,又嘱咐底下人说:“恰好最近有位厉害的神医, 从外面云游回来, 你去神医那儿走一趟,
请他去江大人府里看看。这不, 江夫人也不大舒服,一起瞧瞧吧。”
“是, 小的明白。”
久娘仍旧站在台阶之上, 神医的话最信得过。
“只怕要热闹起来咯。”
不过热闹也是明天的事, 这会儿倒不如回家温壶酒坐着吃。
进门的时候, 发觉陈照非在门口等。他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又下雪了。”
“嗯, 该回家了。”久娘答话。
*
江采这一觉直到第二天。
叶玉珠早早在门口等着,她非常生气,可她无能为力。她如今没有娘家做靠山, 无论如何还是只能抓住江采。
因而等江采转醒的时候,叶玉珠便端过碗, 面目含笑, “阿采, 你终于醒了, 先吃点东西吧。”
江采人还迷糊着,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看着叶玉珠, 随后脑子里的回忆都被想起。
他一激动, 动作扫过叶玉珠的胳膊,叶玉珠猝不及防,手里的碗摔落下去。她当下变了脸色, 压抑着,“阿
采……”
江采说:“阿九!她真的是阿九!”
叶玉珠最不想听见的,就是阿九的名字。她嘴角拉下来,正要开口,就听见有人通传:“大人,夫人,永安
侯携夫人到访,已经在门口了。”
叶玉珠与江采皆是一愣,而后江采捂嘴咳嗽一阵,道:“快请进来。”
没一会儿,陈照非就和久娘进了门。不止他们二人,还有一位背着医药箱的大夫。
永安侯与江采寒暄:“听闻江大人病了,这位廖神医是我好友,不如请他给大人瞧瞧吧。”
江采看向久娘,久娘附和:“是啊,神医医术了得,说不定能药到病除。”
江采欣喜若狂,阿九在关心他?
他嘴角都不压,直接笑出声来,“多谢。”
廖神医看一眼陈照非夫妻,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他在一旁坐下,取过看诊用的东西,给江采看病。
廖神医看得认真,最后点点头,心下有了决断。
这时候,久娘又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也给江夫人看看吧。江夫人前几天落了水,受了好大的惊吓
呢。”
她漫不经心,抬眼瞥一眼叶玉珠。
叶玉珠却猛地一颤,推辞:“不必劳烦了吧,神医想来也很忙,我没什么大问题……”
陈照非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还是要仔细些才是。”
叶玉珠暗暗咬牙,她不知阿九是什么意思,反正不可能是好心。
她尴尬地笑笑,还是要拒绝,被久娘抢先一步:“难不成江夫人是有什么隐疾?这更不用担心了,廖神医妙
手回春,说不定能给夫人看好呢。”
她咄咄逼人,逼得叶玉珠无话可说。她若是再躲闪,倒是更加惹人怀疑。
叶玉珠只好突出一口气,在一旁坐下,朝廖神医道:“那便多谢神医了。”
江采看着叶玉珠,想起她确实曾经说自己有病症,也劝道:“是啊,劳烦廖神医了。”
廖神医摸了摸胡子,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久娘与陈照非也坐下来,久娘问:“廖神医,江夫人可还好?”
廖神医答道:“夫人可有心绞痛之症?”
叶玉珠点头,“是,神医真是厉害。”
廖神医笑了声,继续说:“夫人思虑过重,肝火太旺,这些好好调理即可。至于心绞痛之症,确实有些棘手
……不过也并非无可救治,待老夫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久娘也跟着点头,似乎颇为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叶玉珠关系多好,可前几日,她们才在聚会上针锋
相对。
久娘抬头,状似不经意问起:“江夫人曾经掉过一个孩子,廖神医,这事儿可有影响她的身体?”
她话音落,叶玉珠表情僵住。原来如此,她竟然是为了这来的,她想翻旧账。
叶玉珠要抢话,被久娘打断:“江夫人不必着急,我知道你求子心切,相信廖神医肯定有办法。”
久娘看向廖神医,廖神医说:“这倒是奇怪,并未发觉江夫人曾有小产之兆。”
叶玉珠给自己找补:“兴许是廖神医看不出来……”
廖神医听不得质疑,当即反驳:“胡说八道,老夫这点功力还是有的。江夫人压根没有过怀孕之兆,何来小
产?我倒觉得是那个大夫胡诹。”
叶玉珠脸色铁青,江采更是激动,“你说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切的根源,竟然是自己被蒙在鼓里?
江采手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看着叶玉珠。
廖神医从前出门远游,对江采和叶玉珠的事全然没听说过,还以为他们已经成婚多年。又看这架势,隐隐要
打起来,忙劝道:“这事儿也不能怪江夫人,大人自己也有些问题。”
江采愣住,“什么?”
廖神医看一眼陈照非和久娘,明白这话说出来确实有些难为情,可也不能不说。他叹一口气,还是直说:
“江大人也是思虑过度,先前风寒入体也没好全,故而如今身子不好。”
他一顿,“还有,江大人有肾虚之相,应当是弱精之症。故而不能有孕,想来也不只是江夫人一人之错。”
江采闻言,面色也铁青,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久娘。
久娘却笑得光明正大,“哦,看来今天要多谢廖神医了。”
廖神医摆手,“这是老夫的职责罢了,我会开些方子,给二位调理。”
久娘点头,起身欲走:“既然已经看过了,我们便先走了。江大人,江夫人,保重身体。”
陈照非也起身,和她一起。
身后的江采原本还要同叶玉珠计较,这一下不管不顾奔上前来,陈照非下意识挡在她身前。
“不知江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江采看向阿九,“阿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时不应该错怪你,你能原谅我吗?”
他目光灼灼。
久娘却低下头,“不能。”
江采眼睫毛颤动着,激动之处,语无伦次:“对不起阿九,是我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好吗?这一年,我一直
在找你,我很想你。你从前住过的院子我还命人打扫了,留着,你的东西我也留着……”
他咳嗽起来,要去拉阿九的手。阿九漠然避开,往陈照非身后退了一步,“自重。”
江采说:“阿九,我们以前不是很好的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保证,我会好好对你的。小时候,你不
是很喜欢我的吗?你不要我了吗?”
久娘道:“若是你死了的话,我兴许可以替你收个尸。若非如此,绝无可能。”
江采不忍再听,他给自己找借口,“是不是因为叶玉珠!我休了她!我马上休了她!”
他又咳嗽起来。
久娘摇头,语气嘲讽:“你凭什么觉得,你休了她,我就愿意接手你?江采,你也未必太高看自己。”
他方才那一句“休”,叫叶玉珠听见,叶玉珠也奔出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你说什么?江采,你这个没良
心的!”
江采同她厮打在一块,陈照非护着久娘往后退开,吸了口气:“咱们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久娘点头,与他快步离去。
她嘴角止不住上扬。
廖神医本来是来看病的,细看这架势,顺了顺胡子,自言自语道:“老夫还是去云游吧。”
陈照非与久娘一路小跑回到马车之上,皆有些气喘,这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第 35 章 35. 休妻 他想总还来得及。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 实在是太过喜剧。久娘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幕,他们俩打了起来。
从前他们相亲相爱,她像是多出来的。今日, 他们撕破脸面, 她在旁边看戏。
瞧着也没什么差别。
久娘笑意原已经止住,一想起来, 又捂嘴笑开。
笑意盎然,好像春风拂面似的。
陈照非看着她, 嘴唇也跟着又扬起来。
久娘见他笑, 以为他在笑江采他们, 又忍不住笑。
这样一波接一波, 倒是肚子都笑痛了。
青水看着他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原本青水是在和他们笑同一件事,可看来看去,反倒开始自我怀疑。
青水掐了一把观海, 小声问道:“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观海大咧咧点头,“可不嘛, 你看他们俩狗咬狗, 多乐乎。”
青水将信将疑。
说话间, 马车已经行至侯府门口。
陈照非率先下车, 自然而然扶一把久娘。出门的时候天儿阴沉沉的, 不像好天气, 这不, 下了马车,刚进府
门,便忽然一阵狂风大作。
福珠在回廊下等她。
福珠这一年过得也苦, 身子虚弱得很,久娘接她回来后,特意请大夫给她养,各种补品更是不断。
福珠不堪受用,窘迫得很,“这样倒显得我像小姐了。”她又改回最初的称呼,唤她小姐。
久娘笑了声,拍着她的手背,“这都是虚名罢了,活着就好了。”
她渐渐觉得很多事情都不那么重要,要死的时候,只有活着最重要,而生不如死的时候,自由也那么重要。
所以说,自由地活着,真是太好了。
福珠手里拿了件披风,给久娘披上。她知道久娘今天去了江府,怕她受什么罪。毕竟她家小姐从前在那儿受
的罪太多了。
那儿曾经是她的福地,后来也变成她的苦难之地。
久娘看出她的担忧,扬起一个笑,“没事,我很好。”
她与她说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过戏剧。”
福珠听罢,也点头,“是,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从前少爷是一个温润端方的人,叶小姐……虽说有些骄纵,但到底是好人。
至于她家小姐,从前是顶好的人,如今更是。
一行人在回廊上站着,狂风呼啸而来,光秃秃的枝丫被吹得晃动,好似不堪站立,远处的天阴沉下来,像一
张网收过来。
久娘抬头,伸手从廊下接到一粒冰坨子。
“好像有大风雪要来。”
陈照非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怕,左右侯府结实。”
久娘笑了声,“那是,咱们进去吧。”
风雪很快席卷而来,刮得窗户砰砰作响。门帘子要挡得严严实实,才能不放寒风进来。屋内的炭火烧起来,
火星子次啦一声,往外冒出。
青水疑惑地看向外头黑压压的天,“这倒是奇怪,往年过了元宵,哪儿还有这么大的雪。”
久娘也点头:“是啊,若是一场雪也就罢了,若是多来几日……”
她及时收了声。
青水把信递给她,又去找福珠,“好姐姐,你给我拍拍雪。”
福珠原本看着小姐身边多出个人,心里还有些不对劲,可青水又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一来二去,倒是合拍。
青水取的信,是久娘联系城里的一位老先生所去的。
她意欲在京城也开设一些女子学堂,已经选好了地方,只待找些先生,便可以去租下房子,开始忙活。
久娘找的这位先生,是京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先生。这样的先生,或许并不会答应……
她忐忑中拆开信,果真,老先生拒绝了。
老先生说,女子出来读书,简直如牝鸡司晨,倒不如多学些女德女诫。
久娘看得横眉,“真是老顽固!”
她抬手,把信放入了炭火盆里,一下子烧起来,一点不剩。
看她这样,就知道事情定然不顺。
福珠劝道:“这事儿也急不来,小姐你别急。”
久娘叹口气,她来京中也没多久,时间倒是有的是,就是每回看见这种言论,还是觉得心里不顺畅。
她心里一顺畅,便想喝些酒。
这是在扬州的时候,同丽娘学的。
丽娘爱喝酒,有事没事就想喝一杯,也拉着她和青水喝。青水酒量好,从来不醉,久娘不行,每回喝上三杯,
定然要醉。
她看向福珠,笑容狡黠,“福珠,你去取酒来,咱们喝一杯吧。”
福珠愣住,近来这些日子,她已经见识到小姐同以前的大不同,虽然在努力习惯,可还是有些吃惊。
“这……不大好吧。”
久娘诶了声,“这有什么不好的,只许男人喝,不许女人喝?你快去吧。”
福珠当然不可能拒绝她,叹了口气,去侧间取了酒来。
此处温酒煮雪,别处可不见得太平。
这风雪起在大城里,也起在小家里。
久娘与陈照非走后,江采与叶玉珠扭打出结果。叶玉珠毕竟是女子,哪能抵得过江采,被他一把推在地上,
指着她鼻子骂:“我哪点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欺瞒我?”
她竟然用一个莫须有的孩子,害得他与阿九离心。
如此拙劣的手段!
可就是如此拙劣的手段,却如此有用。
归根到底,还是他自个儿的问题。他眼盲心瞎,竟然愚笨至此。
叶玉珠不甘示弱,干脆骂他:“你这个负心汉!你曾经与我海誓山盟,可你呢?在我们家出事之后,你却连
找都找过我!”
她不禁悲从中来,若是叶家不落难,她又何须如此?
她指着江采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同阿九你侬我侬,将我忘在一边。结果一看见我,又愧疚难当,
以为自己是什么英雄了。你如此为难阿九,难道是我拿剑逼着你吗?自己做的事,倒想一股脑推给我!”
她越骂越上头,竟然大笑道:“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就叫善恶有报!你是不是觉得难过死了,原本你们还有
一个孩子,可如今也没了!至于你,你根本生不出孩子!多可怜啊。”
她一边说,一边笑。
嘲讽至极。
江采听得心冷,“是,我自己做的,我自己会一力承担。至于你,你滚得越远越好。”
他从一边拿来一封签了字的休书,甩在叶玉珠脸上,“日后你我毫不相干。”
叶玉珠抓过休书,又骂:“不相干就不相干,你以为踹了我,就能回到阿九身边?人家早就有了新人了?你
看看你,哪点比得上永安侯?哈哈哈哈哈。”
江采不想再听她说话,径直出了门去。
他督促下人,叫人看着叶玉珠搬走,越快越好。
当时寒风呼啸,叶玉珠带着东西,回头看他一眼:“你也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她说罢,转身离开。
叶玉珠走了,府里清静下来。江采甚至遣散了一批下人,府里更加冷清。
他坐在房里,听着外头的风呼呼地刮,从门口吹到他脚脖子。
江采想,所幸还没有错太多。一切总还来得及弥补。他可以一件件,向阿九弥补。
这一夜风雪大作,叶玉珠站在江家门口,无处可去。她带着那些金银钱财,脸耷拉着,狠话都说完了,可是
心里一点也不畅快。
她叫马车夫送她去客栈,去客栈的路上,风很大,天很暗,车夫说:“这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放你在路边停
下吧。”
叶玉珠与他理论:“你怎么能如此?”
车夫说:“钱当然重要,那还是命最重要,也不远了,您自己走过去吧。”
叶玉珠与他争论无果,只好下车自己走。风雪迷了眼,她失了方向,都不知道自己人在何方。更快说看清路。
一时不查,竟然走近没有护栏的河。她一脚踩空,察觉到不对,可身上东西还是掉下去。
这时候,也看不清楚,找不回来了。
她心急如焚,没有钱,还能去哪儿?
可没有时间了,雪像直接盖下来似的,叶玉珠被风掀翻,重心不稳,也跟着掉下去。

第 36 章 36. 心思不正 拒绝到底。


这一幕在风雪里无人看见, 大多数人都窝在自己房里,即便少数,也正匆匆进门去。
没有人注意到, 在这角落里一处, 有一个人影坠落。
这天气,即便是窝在屋里头, 也会被外面的情况吓到。
久娘显然喝醉了,她撑着自己的头, 眼神的一切都有些飘忽。福珠要伸手扶她, 被她推开, “不用, 我没
醉。”
陈照非进来的时候,便是这样子。
他忍俊不禁。
青水与福珠给他请安, 福珠向着自家小姐,觉得这模样还是有些不好,解释道:“侯爷见谅, 小姐她吃酒吃
醉了。”
陈照非笑了声,在她身侧不远处坐下, 伸手轻夺过她手中的杯盏。
久娘懵了一瞬, 目光迷离望向面前的男人。
她脑子迟钝里运转着, 终于缓过神来, 要下去请安。脚尖才着地, 便是一软, 要往前栽去。
陈照非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她。看她这样,记忆里某些东西也被勾起来。
记得在扬州时,她第一次喝醉, 不过饮了几杯,便晕晕乎乎地找不到人。
站起身的时候,差点跌倒。陈照非看得心里一惊,好在她摸索着凳子,又自己站起来。而后又跌跌撞撞地往
前走,目光飘忽中搜寻着什么。
陈照非还想,她在找什么。
一出神,却看见她到了自己跟前,步子跌跌撞撞的,很是吓人。
他伸手要扶,被她推开。
“不用扶!”声音还挺大。
陈照非忍住笑意,真收了手,看着她似乎还有话要说,便等着。
下一刻,便听见她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
“我今天赚了这么多钱!”声音还是很大。
陈照非点点头:“哦。”
久娘不赞同看着他,眉头紧紧皱着,“哦?你就哦?”
那不然?
陈照非试探着开口,“那……你很厉害,很棒,做得很好。”他也不知道为何,一系列夸赞的话就这么溜出
嘴边。
久娘似乎满意了,点点头,拍着自己胸口:“对,我很厉害!我很棒!我做得很好!”
陈照非刚要笑,笑意才刚到嘴边,又听见她哽咽起来。
“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只说了这一句,身子一歪,靠着他肩睡过去。
陈照非敛眉,把回忆都收好,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藏好,才去提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暖心,顺着流下去,温暖了手脚。他咂摸着味道,对旁边的青水说:“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青水当即上来,驾着久娘的胳膊,送她去卧房里去。
福珠上前搭把手,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位侯爷。
小姐说,他们是假扮夫妻……她怎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这位侯爷比起少爷,想来是极好的。不过……少爷也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摇头,把这些念头甩开,扶着久娘在床上躺下,替她擦了脸。
*
又过几日,这风雪没持续多久,叫人松了口气。
久娘又去找了些学者,可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久娘回到府里,有些沮丧,扬州城那边的女学能办起来,多亏有位女先生。可京城却没有。
这事儿似乎被难住,不得不搁置下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
久娘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福珠出来,感慨了一句:“这日子,让我想起了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了。”
她说完,自觉失言。
久娘却若有所思,她好久没去看陆夫人了。
无论如何,陆夫人待她的恩情是确实存在的。
“咱们也该去看看她,福珠,你去准备些东西吧。”
择日不如撞日,便定在这一日下午。
陆夫人就葬在城郊,没花太多时间就到了。
久娘和福珠下了马车,停在那墓碑之前。久娘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又烧了好些纸钱,“夫人,很久没来看你了……”
久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她在扬州的见闻。
起身的时候,没想到与江采撞上。
江采来的时候,她正在讲自己的见闻,他没出声打扰她,只是安静听着。听她讲自己做了什么,那是她离开
之后的人生,似乎很是精彩。
江采心生愧疚,低着头,叫她:“阿九。”
久娘纠正他:“我早已不是阿九了,阿九死在那一日了。我如今是久娘,姓赵。”
她觉得改头换面生活,就好像也抛却了从前那些不高兴的日子。
郊外风大,久娘拿帕子遮了遮,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因为无话可说。
倒是江采先开口了,“阿九,我已经休了叶玉珠。从前那些事,使我对你不住了,我必须要向你道歉。”
久娘看向他。
“我知道,言语的道歉很无力……只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的。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我想弥补你。”
“可我如今什么也不缺。”
江采面色难看,“那……那你若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我说,我若是能做的,一定都会尽力去做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的时候眼睛里多了一丝光彩,“听说你最近在找先生,想办女学,我觉得这是很好的
……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
久娘出声:“这不好吧,江大人自己身体不好,不必劳累你。若是你劳累出病,我倒要欠你的。何况……”
她轻笑了一声,“我觉得江大人太过愚钝,自己都还愚笨,如何能教别人?若是你把学生也教得心思不正,
可就从大善事变成了大坏事。”
江采脸色陡然苍白,心思不正……
是……他是心思歪得很,心思狭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处,不愿意放下身段。实在是错得太过离谱。
江采惨然笑,“我在游学时曾认识一位先生,我可以修书一封给他,问问他的意见。他人是极好的,心思也
是正的……至于学识,也是很渊博的,他思想也很开放,想来能胜任。”
久娘沉思片刻,似乎在考虑。
过了会儿,她道:“那便劳烦你,将那位先生的名字告诉我,我可以请侯爷差人去请。”
她反正是拒绝到底。
江采站在风中,只觉得心口被吹得发凉,“也好,那位先生姓秦,单名一个简字。”
久娘点点头,客套而疏离:“多谢。”
她说罢,起身欲走,“时间不走了,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江采愣愣看着她背影上了马车,许久,直到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才缓过神来。
吩咐江为:“待回去之后,你还是替我送一封信给秦先生吧。只不过这事得保密,不能说出去。”
江为点头:“哎。”

第 37 章 37. 独自欣赏 “不妨也说与我听听?”……


久娘回到府里, 已经入夜。夜里风凉,她下了马车,不由得感觉衣服上也是一层霜结着似的。
她拍了拍外衣, 才迈开腿, 踏上台阶。一抬头,瞧见灯笼底下站着个人。
正是陈照非。
久娘心中一惊, 矮身行礼:“这会儿,侯爷怎么在这?”
陈照非自灯光下走出来, 似笑非笑的脸, 叫人看不出来情绪。
他道:“不过是刚吃过酒, 在这儿略散散酒气。”
说罢, 捂嘴咳嗽一声。
久娘走上台阶,劝道:“天儿冷, 还是快进去吧。”
从他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嗅到显著的酒气。兴许是已经站了会儿了,散透了, 久娘这么想着,跟在他步子后
头。
她今日出门前, 是同侯爷报备过的。这会儿, 她主动说起在陆氏坟前遇见江采一事。不过重点是他说的那位
秦先生, 至于他自个儿, 不过两个字带过去。
“若是可以, 还得劳烦侯爷帮忙寻一寻这位秦先生才好。”
陈照非应得很快, “好, 我晓得了,明日便放出消息去寻。”
他有自己的情报网,因而也知道许多让人不知道的事。这自然也是他们家受皇帝器重的原因之一, 毕竟这么
庞大的关系网,以及人脉,那可是极为难得。又需要花费众多的财力物力去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久娘点点头,道谢。
二人走过回廊,风把廊下的灯笼吹得摇晃不止。久娘不禁感慨:“今年这冬天真是长。”
陈照非嗯了声,却没再说话。
二人在院子里分别,久娘回自己院子里去。青水跟着她,有些高兴,“这事儿似乎是柳暗花明了。”
久娘点头:“是新的转机,至于明朗,还得再看看。”
她终归有些担心。
不过这一次,担心是多余了。
侯爷动作很快,不过半个月,便寻到了那位秦简秦先生。与他说明来意之后,秦先生答应得也很爽快。
这事儿便这么拍了板定下来。
秦先生从外面赶过来,只怕还有一个月时间。
久娘高兴坏了,趁着这时间,当即着手去寻房子,又置办东西和人手。这些都并不费力气,之后最费力气的,
是寻学生。
既然是女学,当然得找到女学生才好。可久娘差人去广发告示,最后成果寥寥。
她又有些颓然,意欲渡人,人却不想自渡,实属不好受。
好在她也不气馁,继续去发消息。另一方面,陈照非向来是不干涉她的这些事,除非她自己有请求。久娘并
没有和他说这件事,实在是已经欠得太多,能少一件是一件。
她没开口,但愁容不展。
陈照非略打听,就能知道她为何愁眉不展。他没说出来,但私下里推了一把。
不过有些意外,因为发觉江采也在为这事忙碌奔走。
甚至于,他竟然向皇上进谏女学一事。这等大变革之事,自然是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皇帝见面时说起,还觉得奇怪。
“江卿从前丝毫没讲过这事,如今突然说起,倒叫朕意外。”
陈照非淡淡笑了声,不置可否。
这等谏言没可能被采纳,故而后续是不会有的。
只不过陈照非在推这事儿,皇帝也会有所察觉。
皇帝与他说:“陈卿怎么与江卿想到一块了?”
陈照非略顿了顿,拱手笑道:“不敢欺瞒皇上,这事……是拙荆在做,我也不过是讨她高兴罢了。”
皇帝大笑,“原来如此。”
皇帝也是听京中八卦的人,对他的妻子的八卦,也听得些。便打听:“你这夫人,当真是扬州人士?”
陈照非点头:“是。”
“当真是一见钟情?”
陈照非想了想,摇头:“这倒不是。想来是人谣传。其实我见她时,并没有心动。”
“哦?那是如何心动的?你这么多年,身边出现的女人可不少,怎么就独独是她?”
陈照非摇头:“不可说。”
由怜故生惜,由敬故多心,多心则好奇,目光之所至,便有了情动一事。
这些事,说来细碎而寡淡。一个人的心动,在自己这里惊天动地,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
日常小事。
还是不说为好。独自欣赏。
皇帝不过随口一问,自然也不会追根究底,与他下了一盘棋,便放他回去了。
回到府里的时候,听闻秦先生已经进了京。
果不其然,今日见久娘,便是十分元气活力,笑容明朗而中气十足。
陈照非拂衣迈过门槛,“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不妨也说与我听听?”

第 38 章 38. 一更 礼重情意轻。
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 眨眼间,光秃秃的树杈子就已经鹅黄接新绿。
久娘移开眼,叹一声长气, 似乎有些不解, “你说这日子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今日只有福珠在,青水被观海约着出去玩了, 听闻京中新开了一家酒楼,这俩人迫不及待去尝鲜了。青水本
还要拉着久娘和福珠一道去, 久娘才不掺和。
她和福珠笑说, 青水真是一点不开窍。
福珠笑着应下, 心里却道:她家小姐还说别人……自己也不怎么开窍嘛。
这话只能心里说说, 福珠觉得侯爷待小姐是有情的,可侯爷从不明说, 至于小姐……那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也不知道从何猜测,只好作罢。
福珠抬头看向那挂了叶的树枝,笑道:“是啊, 日子过得真快。我仿佛还记得,小姐刚来的时候……”
她打住话头, 这话说起来, 也不见得是高兴的事。
“不说了, 这些日子可算忙完了。”福珠咳嗽一声。
久娘点头, “是啊。”
这些日子, 她一直忙里忙外的, 在打理女学一事。忙活了快两个月, 终于把一切都弄得差不多了。
看着一切都步入正轨,她这心里头真是痛快极了。
心里的负担一落下来,久娘便嘴馋想吃酒。她一个眼神, 福珠便明白她的意思。
福珠左右为难:“小姐,这不好,真的……这还是白天呢,要不晚上再吃酒,配个小菜?”
上回她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了许多,那时候侯爷还来了,可把福珠吓得不轻。
久娘无趣地撇嘴,顺着怀里循心的毛,“好吧好吧,那就下次吧。不过今日也该出去走走,这样好的春
日。”
福珠跟着点头,看她继续说:“不如咱们去学堂里看看吧,我都许久没去了,也不知道秦先生是如何教她们
的?”
福珠还是点头:“好,听小姐的。”
今日陈照非也不在,一大早被皇帝找去,不知道忙活些什么,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久娘想到这里,忽然诧异,她为何对这时间记得如此清楚?
她自顾自笑了一声,携福珠上了马车。马车是侯府的,才到门口,便被认出来。小丫头们一见到她的马车,
便笑起来,连课都不上了,一股脑从里头冲出来,将她围住。
“久娘!”
“你来了!”
……
久娘一下马车,就被她们抱了个满怀。她失笑,轻抚着她们后背,听她们嗔怨道:“你都好久没来了!”
久娘叹了声:“忙别的事去了。”
她们不依不饶:“再忙也可以抽空来看看我们的。”
她们都是久娘亲自去找来的,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们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这群孩子们。
久娘被她们迎着进门去,秦简在门口,与她视线碰上。
秦简笑了声,打趣:“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
久娘笑道:“哪里,这可不是好事,课都不上了。”
秦简大手一挥:“罢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吧,你们许久不见,便聊一聊吧。”
他说罢,踱步去了旁处。
众女孩子们听见这话,皆都高兴坏了,拉着久娘的手,你一言我一语的。
“久娘,我告诉你,我最近新学了……”
“还有我,我也学会了!”
“上次你不是问我日后想做什么吗?我想做你这样的人!”
“我也是!”
“我也是!”
……
小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七八岁,声音还带着稚气,却又很自信。和一开始的时候,已经截然不
同。
久娘看在眼里,欣慰不已。
她几乎要热泪盈眶:“好呀,那等你们长大了,一定要记得。”
等她们长大的时候,她已经快要人到中年,那时候,也许心力不足,再做不来那么多事。但是没有关系,她
们会替她去造成她想做的事情。
哪怕只有一个人坚持,那一个人会影响下一个人。等到十年之后,也会有不少人。若是十年不行,那就二十
年;若二十年还不行,那就三十年;或者一百年,总会有变化的。
她与孩子们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让她们去吃饭。
久娘终于轻松下来,又去寻秦简。
秦简在院子后面的树下坐着,很是潇洒自在。这位秦先生的气质很超脱,似乎不为任何事烦恼。
久娘远远看着他,忽然觉得疑惑,他竟然是江采的老师。
她觉得很难理解,江采若是认真学过,又怎么会是今天这样?
她捂嘴轻哼了声,秦简转过身,同她说话。
“你来了,坐吧。”
久娘在他身边坐下,见他还倒了杯酒,不由得也有些嘴馋。不过她忍住了,只说:“多谢秦先生了。今日来
看,发觉秦先生真是一位好老师。”
秦简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不必言谢,这事我做来高兴,也有大益处,倒是大好事。”
久娘听他这么说,也跟着笑,“是,大好事。”
秦简小酌一杯,已经有些微醺醉意:“江采曾给我来过一封信,恳切求我一定要答应你的请求。我当时还在
想,你的请求是什么?”
听见江采的名字,久娘一愣,脸上笑意敛去。
秦简闭着眼,没发现她表情的变化,继续说下去:“后来侯爷又来找我,还许我丰厚报酬。”
秦简笑了声,“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都觉得我不愿意答应,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久娘笑意平淡,“这是礼数,该有的还是要有。”
秦简哼笑了声,“江采千万恳求我,不必告诉你。但我觉得,还是应当告知你一声。”
久娘沉默不语,端看着斜上方的桃树,许久才道:“嗯。”
秦简又道:“他在我那儿做学生的时候,曾经提起过两个女子,一个温柔解语,一个明艳似火。我当时听他
言语之中,两个都难以割舍。如今看夫人,他还是更喜欢明艳的那个……”
久娘打断他的话:“秦先生这话对,却也不对。他是更喜欢那个人,可是他终究最喜欢自己。至于看我得知,
那更无从说起,我与江大人,可没什么瓜葛。”
她撇清得干脆,秦简睁开眼看她,有些意外,“抱歉,这话似乎不该说起。”
久娘扯了扯嘴角,“无妨。我找先生,不过是为道谢,如今说过了,也该走了。”
说罢,她起身欲走。
秦简还有一句没说完的话,对着她背影,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原本还想说:“江采今日也要来。”
这会儿倒是不必说了。
久娘想趁着她们吃饭的时间离开,谁知道在门口遇上陈照非。他刚从皇帝那儿回来,回府一趟,得知久娘不
在,又转头来了这里。
久娘有些惊讶,“侯爷怎么来了?”
陈照非下了马车,“顺道来看看。这么久了,也没来看过,今日正好有机会。”
久娘原要走了,闻言只好又打住这念头,“那我便带侯爷看看吧。”
他们二人又待了许久,到下午她们教学的时候,他们俩便在外头看着。
久娘看着,不禁有些骄傲:“真好。”
陈照非也跟着点头:“是,真好,夫人真厉害。”
他忽然这么一夸,声音不大不小,兴许里面的人还听得见,久娘不禁脸红,“咳,还得多谢侯爷帮忙。”
陈照非顺势道:“道谢只嘴上说说?”
久娘立刻明了:“晚上回去,我亲自下厨给侯爷坐一桌子菜。”
陈照非来了兴趣,这还是第一回 呢。
“好,我可记得了。”
又在四下看了看,二人才打道回府。
出门的时候,路上有一处不平滑,久娘差点跌一跤。陈照非眼疾手快,抬手相扶一把。
久娘拍着胸口,“多谢侯爷。”
那动作落在旁人眼里,亲密十分。
江采今日原是来见秦简,没想到会遇上阿九。他心中惊喜,甚至叫江为给他看了看,没有哪儿不好吧。
不过刚进门,便瞧见这么一幕。他又被陡然唤醒,他在自作多情,如今阿九已经嫁做他人妇了。
江采低头一愣神的功夫,久娘和陈照非也走过来。
三个人对上,一时默然。
陈照非率先开口:“好巧,江大人也在。”
江采勉强笑了笑:“确实巧,侯爷与夫人这是要回去了?”
“嗯。”
久娘已经迈步,从江采身边走过,江采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抑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上了马车,陈照非当下帘子,不经意道:“我听说,江大人也为这事忙活了许久。”
久娘冷笑了声:“那便等回去之后,命人送些礼金给他吧。”
陈照非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待马车停下,久娘当真命人送了白银去江采府上。
江采愕然,送东西的人说:“我家夫人说,这是感谢大人的。”

第 39 章 39. 二更 她是她自己的。
江采看着那箱银子, 实在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失望、难受、痛苦、纠结……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煮了一锅粥似
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最后只让他喉头发痒, 咳嗽更加剧烈。
他扶着旁边的门框, 叫人去送那送东西来的人出去。江为看他这样,忙不迭叫人去取药来。
“少爷!”
江采摆手, 示意自己没事。他平复好心情,因为咳嗽太过而有些有气无力道:“我没什么事。”
江为不信, 他身体每况愈下,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上回廖神医来过之后, 开了很多方子, 但江采因
为忙着,也没按时吃。
江为气急:“您还是得按时吃药!”
江采沉默不语, 这一次倒是没抗拒,反而点点头。他觉得江为说得对,好歹他得多活些时日, 才能更好地弥
补阿九。
哪怕阿九不愿意,他也想这么做。阿九接受不接受是她的意愿, 可这却是他必须做的。
送东西的人回来答复, 说东西江大人都收下了。久娘嗯了声, 挥退下人, 又抱着猫在旁边坐下。
循心呜呜咽咽地叫了两声, 似乎是饿了。久娘便给它弄了些吃的。
坦白说, 她心情还是受了些影响。若要完全地无视, 久娘目前还不太能做到。
一看见江采,她就心里不高兴,脑子里自动回忆里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失去了
自由,也失去了尊严。
久娘长叹一声,脑子里抛开这事,又去忙别的。
经过她走访发现,还有好多小姑娘需要帮助。可如今的学堂还无法容纳这么多人,她还得继续奔忙。
而店里生意红火,她计划再涉足一些旁的领域,也需要精力。
忙起来的时候,很多事情倒不再想了。
一晃神的功夫,就已经入夏。
春衫换夏衣,天气渐渐热起来,房间里要常备冰块消暑,人也懒懒地犯困。
久娘撑着头,懒懒地靠在桌上,眼睛迷糊得紧,一不留神就眯了会儿。
陈照非笑了声,这笑声很轻,还是把她吵醒。
久娘强睁开眼,眨了眨,试图驱散一些困倦,“侯爷怎么来了?”
陈照非走近,在她身侧站定,懒懒摇着扇子,“既然困了,不妨当下公事,出去走走?”
“去哪儿?”久娘问。
陈照非沉吟片刻,道:“去赏荷花吧,这时节恰好荷花开了。”
久娘低头思索片刻,点头:“好。”
二人乘马车出门,兴许是因为太热,街上都没什么行人。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久娘只看了一眼,便放下帘子。
“今日怎么想起赏荷花了?”久娘笑问。
陈照非道:“看你最近都在忙,忙久了,还是得放松放松。”
久娘只笑,“确实是太忙了些。”
马车在湖边停下,今日似乎湖边没人,格外空寂。久娘记忆中,这里甚少有这么空寂的时候。她偏头看向侯
爷,陈照非只好承认:“好吧,我特意清了场,今日不不许人过来。”
久娘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道谢:“多谢侯爷,侯爷费心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转过头去:“走吧,上船去看看。”
久娘上船小心翼翼,这地方……她有过不大好的记忆,正是那一次,她与叶玉珠一起落水的地方。
陈照非看出她的慌张不安,伸手稳稳扶她一把,直到进了船舱,在里头坐下。
久娘又道谢。
里间精心布置过,很整洁,桌上摆放着一壶酒,两只小杯,在旁边还有个箱子,箱子里放着冰块,冰着一些
小吃食。
久娘看见酒,眼睛发亮,她已然成了个小酒鬼。
“小酒鬼。”陈照非低声道了这么一句。
久娘听见了,有些赧然。
陈照非替她倒了一杯,她抿了一口,喟叹一声。
船夫在船头摇着桨,船悠悠地往湖心去。目光所及,清粉荷花与嫩绿的荷叶相衬,映在背景的墨色湖面上,
好一幅山水画。
久娘不知为何,想起那夜的景色,那一夜的景色自然也是不错的,可惜无心欣赏,后来还出了那事儿……
她垂下头,道:“我曾经在这里落过一次水,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陈照非哦了声,“这倒是巧了,我曾在这里救过一个落水的人。”
久娘惊讶不已,看着他,不可置信:“该不会,就是侯爷……”
她看陈照非脸色,虽说着巧,却一脸笃定,她便更加确定这猜想是真的。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笑一声。
“这真是……原来侯爷救过我这么多次,实在是无以为报。”
陈照非本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再等等吧。
在湖里游了一圈回来,陈照非提议去新开的一家酒楼尝尝鲜,途中路过学堂。久娘看了一眼,她又有许久没
去看了。
陈照非见她神色,便顺水推舟:“不如去看看?”
“好。”
二人进了门,和上次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这一次多了一个授课的房间。久娘是有听说又新来了一批学生,
秦先生说,要另外请一位先生来帮忙。
她没想到,秦简让江采来教。
她想起自己拒绝江采的话,静默片刻。
待结束一堂课之后,秦简与他们见面,他说起这事。
久娘沉默不语。
江采从另一边过来,原有些忐忑,见久娘意外没说什么,竟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忍不住想:阿九是否消了
些气?
他正想着,便听永安侯道:“江大人吃饭了吗?”
江采礼貌微笑,“还没有。”
“哦,那江大人快回去吃饭吧,我与久娘也正要去用饭。”
江采笑容僵住,“是。”
他们各自回去,可途中有一段恰好顺路。久娘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这一眼有些惊讶。
她看见路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有些眼熟,像……叶玉珠。
她皱眉,自从听说叶玉珠与江采分开之后,便没听闻过她的消息。因而此时此刻,久娘很是惊讶。
那女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脸上满是脏污,被另一个男人拉着。男人似乎在生气,竟然一脚踹在女人腿上。女
人当场跪下去,痛哭起来。
久娘眉头越皱越深,叫停了马车。马车停得很近,久娘看见那被打骂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叶玉珠。
她怎么回来沦落至此?久娘心中有疑惑。
原来是那日,她意外坠河之后,竟然没死,被河水冲到下游,被一户人家所救。只不过叶玉珠发了一场热,
烧坏了脑子,那之后便成了一个傻子。
那男人动手又动脚,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久娘闭眼,还是叫观海上前去制止。
观海喝止了那人,又给了些银子,将人带过来。叶玉珠痴痴傻傻的,看着久娘许久,嘴里还说着胡话。
久娘本犹豫要不要救下她,她希望天底下女子都能过得更好一些,能自立自强,可这包括叶玉珠吗?
叶玉珠可以过得很不好,但是放任她被一个男人打死,却不是久娘愿意看见的。
可要搭手救她一把,久娘也做不到。
她只道:“随她去吧。”
她不知想起什么,看一眼江采,声音提高几度:“若是江大人想英雄救美,倒是不错的选择。”
说完便走。
江采听见这话,看向叶玉珠,却只觉得嫌恶,他也命人驱车离开。
久娘看着他的马车跟上来,而叶玉珠还站在原地,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久娘放下帘子,没再管她。
她想起从前很多次的等待被选择,她都是那个不被选择的人,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再被人选择了。她是自己的,
不需要一味地等待让人搭救。

第 40 章 40. 三更 “那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呢?”……
马车行出很远, 连叶玉珠的性子都看不见了。
久娘忽然出声问:“我应该救她吗?”
陈照非声音温柔:“你想做圣人吗?”
久娘摇头:“不想。”
“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嗯,不去酒楼了,回去吃吧。”
“你给我做?”
“可以。”
*
江采只是在学堂帮忙, 他毕竟公务在身, 其实能来帮忙的时候也不多,不过一来二去, 他同学堂里的学生也
熟悉起来。
秦简看着他,想起他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秦简不禁感慨:“你变了许多。”
江采点头应下:“是, 人如何能有不改变的呢?”
他反而觉得, 现在的自己, 是最好的时候。从前,或者从前的从前, 都不是很好。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
他的心绪难得地平静下来。
秦简笑了声,没说话。
休息的时候, 学生们会问他问题。在她们眼里,江先生和秦先生是差不多的人, 都很好相处, 很好说话。
江采认真地替她解答疑问, 因为说话太多而有些咳嗽。他随身带着药, 就着水服下一粒。
学生们面露担忧, 关怀道:“江先生, 你没事吧。”
江采摇头, 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没事,不过是些小毛病。”
学生们点点头,又聊起旁的。不知道是谁说起久娘, 她们都笑。
有一人忽然问:“江先生也很喜欢久娘吧,你每次见到她也很是高兴的样子。”
“对呀,久娘是很讨人喜欢的。”
江采跟着笑,笑容发自内心,“是啊,不过……”
他没再继续说完,转移话题:“你们都很喜欢她吧?”
她们都点头,“那当然了。”
“唉,可惜久娘已经嫁人了,不能嫁给江先生了。”她们对江采的过去一无所知,仅会凭借目前为止的相处
经验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因此,江采于她们而言,是好人的行列里的。
江采神情一顿,是,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真想人生重新来一遍,倘若时光能倒退的话,那该多好呢。可是这是虚妄幻想罢了。
江采捂嘴咳嗽起来,有一个学生说:“我好像听久娘说,她同那位陈叔叔并不是真的夫妻诶。”
江采眼神陡然睁大,不可置信望着那个小姑娘:“你说什么?你能再说一遍吗?”
见他这么激动,她们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什么呀?真的吗?”七嘴八舌的。
那人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江采确认自己没听错,他的心又突然变得鲜活,他起身,快步奔向外面。江为的马车在,他奔上马车,有一
瞬间好像所有的病痛都不存在了,他重新变得年轻,像回到许多年前。那时候他还能轻松地唤起阿九的名字,能
在雪夜骑马奔袭。
他怀揣着这情感,叫江为赶往侯府。江为不知道发生什么,不过看见他如此容光焕发,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但是扑了一个空。
阿九不在,陈照非也不在。那小厮说,他们一道出门去了。
*
今天不是什么大日子,可陈照非忽然说要请久娘吃饭。久娘很是疑惑,如果一定要说,今天除了有一个好天
气,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一点值得特意出去吃一顿好的。
久娘虽然心里疑惑,可还是没问,跟着他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已经近黄昏,等抵达,更是已经落下夜幕。
侯爷似乎心情很好,他背过手,哼着什么。久娘款步跟在他身后,不知他要做什么。
但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因而她把步子放得很慢。
他们进了热闹的大门,迈过一级级的台阶,又进入寂静的楼阁。推开手边的窗户,撞进眼里的,就是满天的
星星。
这是九月的夜晚,晚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一些凉意,但还是凉爽居多。星星们缀在天上,一闪一闪的,很美。
而在窗户的对面,是江岸。连绵的灯火连成一片,也甚是好看。
久娘看向面前的男人,心里那个猜测已经呼之欲出。
她的心跳变得快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陈照非被她许久没出现的敬辞逗笑,“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有些话想对你说。”
“嗯?”她低下头,深呼吸。
陈照非不是喜欢拖泥带水的人,因而说话很直接。他直白地叙说他的情意,从最开始的眼神,到后来的每一
个眼神所至之处。
从那个雨夜缱绻灯火下的侧脸,到后来每一盏灯光下的旖旎。
到最后,他笑起来,难得地显露出一丝青涩。
“你愿意嫁给我吗?真的那种。”
久娘不敢低头,因为觉得太不尊重,可若是目光对视,又显得太无处安放。视线只好飘忽不定。
她已经成为了半个聪明人,会察言观色,会从细微处看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什么也分不清楚的小姑娘。
她大概有所猜测,但没想好如何面对。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样重新去面对。因为情感很重。
久娘不知道如何开口。
陈照非看出了她的惶恐,语气安抚:“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会坚持我的情意。你要做的,是撇开所有的恩
惠,审视我,也审视你自己。”
久娘又低头,这很简单,但又很难。
她还没能给出答案之前,那扇门先被人推开了。
江采辗转寻过来,在门口听见那一句。
他明白,他还来得及。
这是他所认为的。
但久娘只是皱眉看着他,眼神冷漠,且带着一丝厌烦。
“江大人,擅自闯进来未免有违礼数。”
江采脸上带着笑容,他什么也顾不上,他想起自己被噩梦支配的夜晚,和想念她的时刻,一股脑地告诉她。
语无伦次,磕磕绊绊地说完。
“阿九,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久娘看着他,嗤笑了一声,“我已经说过,若是你死了,我能给你一个收尸的机会。其余的,绝对没可
能。”
江采情绪激昂:“可是我爱你,阿九。我爱你的。我只是从前没有明白过来。”
久娘冷漠地反驳:“你若是连爱都分不清楚,又凭什么配说呢?何况你的爱,实在令人难以承受。难道是不
分青红皂白地冤枉?亦或是对自由的扼杀,以及麻木不仁地虐待?还是说,你不过是爱自己的想象?”
她站起来,倏然像居高临下:“可我并不需要这样的爱,那只有伤害。你还是另爱他人吧。”
江采还要说话,“阿九……我们从前的回忆,难道一点都不剩了吗?”
久娘更嘲讽:“那你看我有几分像从前呢?”

第 41 章 41. 四更 还你一块心头肉。
江采看她, 如今的阿九,除了长相,自然是没有一分像从前。
久娘便替他答:“一分也不像。所以提从前又有什么意义?从前难道你很好吗?”
“我……”他深吸一口气, 只觉得答不上来。
好像也没有。
见他沉默, 久娘又道:“那既然你自己都说不上来,还有什么好说呢?”
江采只得苍白坚持:“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 但是我可以尽我所能地弥补你,也许等那以后, 我还能求
一个机会……”
说到后一句, 他声音又低下去。
久娘大笑, 似乎难以忍住不笑:“你能怎么样弥补?这话真没有意义, 过去的一切它都过去了,你无法重复
一遍, 若是你能,那你再来谈吧。”
她原本的心情在这会儿已经荡然无存,她回头看一眼椅子上的男人, 只觉得抱歉。
但那人只是笑着,同从前许多次一样, 并没有半点不同。
他道:“今夜的星星看过了, 话也说过了, 给你几天的时间考虑, 回吧。”
有这句话, 久娘便大步走出门去。
江采看着她的背影, 痴痴唤了一声:“阿九……”
陈照非施施然起身, 行至江采身前,“世上没有阿九,只有久娘。江大人, 吃饭了吗?没吃的话,还没上的
菜便留给你享用吧。”
他也走出门去。
江采看着他的背影,又垂下头颅,不知在想些什么。
满天的星子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出了门,檐角的灯仍旧亮着,直到第二天天明。
*
久娘懒懒起身,福珠来伺候洗漱。青水不知道去了哪儿,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回来,一脸羞涩的表情。
久娘都不必猜,“难道是你要嫁人了?”
青水睁大了眼睛,似乎很意外,“你……你怎么知道?”
福珠也捂嘴笑:“大家都知道。”
青水捂着脸,很是不好意思,“是……他今日神秘兮兮叫我过去,竟然是说,他同侯爷求了恩典,要娶
我!”
久娘笑:“这不是好事?”
青水有些迷惑,“可是……可是若是成婚,总觉得很多事情就变了。”
“人生总是要变的,没道理一成不变。”
青水捧着脸,撇嘴,还是不太明白,“算了,等到时候再说吧。”
正说着话,忽然间有人来通传,说是江丞相求见。
久娘愣了愣,皱眉头:“不……”
她话还没说完,门外人又道:“他说,夫人一定要见见他,他欠夫人的第一桩,今日便还。”
久娘只好收了声,懒懒地起身,带上福珠去见他。
江采在门外站着,见她出来,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福珠看着这人,从方才的神态里瞥见一丝从前的回忆,但也只有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一切早都不同了。
她站在久娘身后,听见久娘道:“第一桩是什么?”
江采却长作了一个揖,声音拔高几度:“我昨夜思虑了许久,觉得第一桩,还是我们之间的孩子。可男子终
究无法生子,我无法重来一遍。但俗语有云,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也不知道如何还他。烦请夫人
取一把小刀来。”
久娘挥手,立刻便有人去取来,送至江采身前。
江采看那刀一眼,拿在手中,而后扒开自己胸前衣裳,露出一块胸膛的皮肤。
旁边有人惊呼,眼看着那刀划开皮肤,在心口割下一块肉。这过程看得人不忍直视,江采的手也一直在抖,
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下来,滴落在地上。
到真割下一块肉,他额上已经一层汗,眼睫毛都被汗水晕开。
他抓着那块心头肉,手还在颤抖,模糊中看向阿九。
只能看出一个张扬的人影,难辨神色。
“我……”
全程旁人神色皆是不忍,或是震惊,即便是福珠,也有所触动。唯有阿九,什么神色也没有。
江采只吐出一个字,人便晕过去。
久娘抱着循心,声音平淡:“送江大人回去,请个大夫,若是死了,记得回来禀报一声。”
说罢,她转身就走。
进了门,循心大概是被方才的场面冲击到,从她臂弯里跳出去。
久娘啧了声。
福珠欲言又止。
久娘瞥她:“福珠,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冷淡?”
福珠摇头,“奴婢没有。”
久娘自嘲地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我好冷淡,甚至觉得很好笑。他觉得第一桩,是那个孩子。我却觉得不
是。”
第一桩,是许多年前,他就有的偏心。他在叶玉珠那儿委屈,便来她这儿找安慰。哄好了,又回头去找叶玉
珠。
他不断地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始终吊着一口气。这也怪她自己,为何如此愚蠢,看不穿这拙劣伎俩?

第 42 章 42. 一更 与君长诀。
倒没人回来禀报说江采死了。
那人只说:“回夫人的话, 江大人昏过去了,请了大夫,已经稳住了伤势, 没什么大碍了。”
“下去吧。”
福珠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看向久娘,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久娘也不说话,主仆二人长久地沉默着。
这一日都没见到陈照非。
久娘在夜里才后知后觉问起, 她醒的时候, 侯爷便已经不见踪影。她原以为, 又是进宫去了, 但到夜里也没
回来,观海也不在。她才多嘴问了一句。
下人回说:“侯爷出门办事去了, 说不许惊扰夫人,此去快则两三月,短则一两月, 夫人可以慢慢审视。”
听见最后二字,久娘无端端脸红起来。她别过脸, 隐藏这不自然的情绪, “哦。”
叫她审视, 干脆面也不必见了。
她叹口气, 吩咐小厨房上菜。
*
江采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一个梦是难得的长久以来的平和的梦, 不再是噩梦。他醒过来的时候, 只觉得心
口疼痛不止。
记忆一瞬间回到他的脑子里,他想起一切,下意识伸手去碰触自己胸口。这动作牵扯着肌肉, 又引发一阵疼
痛。
江为在一边守着,被他吸气的声音吵醒,脸上急切:“少爷,你醒了!”
江采看着江为,江为从小随他一起长大,如今也不再是毛头小子了。他的目光从江为脸上移开,又到这房间,
这是他一直熟悉的地方,那时候有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有阿九。如今什么没有,只剩下这一座空荡荡的陌生的
房子。
江采想着想着,又再度睡过去。
江为吓得不轻,他已经睡了一夜才醒。江为忙不迭去请大夫,大夫来看后,却说没什么问题。
但江采没醒,他又睡了整整两天。
两天后,江采再度醒过来,而后开始吃药,调养身体。
他迫切地想好起来,但这过程仍旧花了不少时间。
久娘再见到江采,已经是一个月后。他原本很早便想出来,被江为拦住了,他那时走路都不大顺利,又如何
能出来?
何况入秋后,一天比一天更凉,萧瑟寒风往人身上一吹,都觉得好冷。
反正好说歹说,甚至连死去的陆氏都搬出来了,才把江采劝住了。如果再劝不住,只怕江为要拿绳子把他绑
起来。
但江为从不怪阿九,他明白阿九的痛苦。他只觉得,少爷不应当再这样下去,过去的事情或许应该让他过去。
但他也劝不住说不通,只能唉声叹气。
久娘这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少了某个人时常的出现,多少有些不习惯。
江采又重新站在她的门前,说要还欠她的第二桩,请她动手,打他一个耳光。
“我不愿意脏了我的手。”久娘这样说。她神情很平淡,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这目光让江采心里一痛,他苦笑一声,低声道:“也是。”
最后了还是自己动手,当着久娘的面,甩了自己十个耳光。
江采脸上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出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窃窃私语。
“这样可算?”
“算不算,自在你心,你何必问我。”
江采笑容戚戚,“是……”
久娘说完,转身进了门去。江为扶着江采起身,“少爷,算了吧……”
江采摇头,不,不能算了。怎么能算了,若是这么算了,他怕若有来世,也不能重新来过。
江为搀扶着他,从人群中走出去。
这等大事,自然为好事者所传开。各种猜测,各种版本,传得神乎其神,一时间,引发众人诸多感慨。
剩下的江采不知道怎么做了,他总不能叫阿九把他关起来,阿九不会同意。他思来想去,只好每日在她门前
跪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围观,第一日阿九出来看了一眼,之后干脆连面都没露过。他面对着那扇紧闭的门,面
对着周围无数人的眼光,有冷风从脖子吹过,膝盖磕在地上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
江采闭上眼,不禁想,那时候阿九在想什么呢?
他试着去猜测,越想越觉得自己做错。
他想起小的时候,陆氏还在的时候,陆氏很喜欢阿九,但更喜欢他,他们一家人坐在一起。
那日子再不会有。
再不会有了。
江采猛地睁开眼,眼睛酸涩,不禁又想:倘若时间能重来……
可时间并不能重来,萧瑟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在这日子里,冬天踏着步子靠近。
陈照非还没回来。
久娘不禁想提笔给他写封信,可又想,若是他已经在回来的途中,那这信兴许送不到了。
只好作罢。
这些日子,她在忙生意、忙女学、忙府里的事,忙里偷闲的时候,如他所言,审视自己。
陈照非这一去,比所说的时间要久上许多。直到京城都落了雪,还是没有消息。
久娘不禁有些担忧,毕竟出门在外,有诸多的危险。她忧心忡忡地度日,甚至于忘却了门口还跪着一个江采。
在听闻信使到的时候,久娘奔出去,兴高采烈。在打开门看见江采的一刹那,脸上写满了诧异,而后才回过
神来。
信使将信送到久娘手里,这一次总算是是归期。
“三日后回。”
只这四个字。
久娘眉头皱了又松,由平到折,心情有些复杂变化。
她甚至觉得这是一招好棋,比那什么审视可高明多了。
江采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看着她出门,进门,从出到回,没有多余的一个眼神落在他身上。
他来的时候兀自来,走的时候也兀自走。
江为劝道:“天气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下大雪……”
江采伸手打断,示意他不必再说。
三日后。
久娘起了个大早,便在等。但她没说她在等,只是心绪不宁地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来等到一个人影。
她心变得格外不宁静,不禁想起许多的事端和意外。
这一夜惴惴不安,到醒来,竟然下了好大一场雪。
雪漫长街,江采仍旧在跪着。
江为替他撑伞,“少爷!你作践自己,难道就是对阿九小姐的弥补吗?”
江采没说话,他直直地望着面前的门,甚至想做一场豪赌。
漫天的雪飘飞,迷了人的眼睛,不知道过去多久,江采昏昏沉沉。
却听见那扇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又一次猛地提起来。
他看见阿九奔出来。
他想笑,但嘴唇都冻得发紫,笑不出来。
“阿九……”
但是阿九没停下来,越过了他,停在了他的身后。
久娘堪堪停住,雪天路滑,差点跌倒。
陈照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
“小心些。”
久娘清了清嗓子,问:“不是三日后?这都第四日了?”
陈照非似笑非笑:“看来夫人是审视明白了?”
久娘偏装作听不懂,“什么?外头的雪太大了,我听不清楚。”
陈照非笑了声,“那回家吧。”
他们转过身,看见江采被江为扶起来。
漫天的风雪吹着,盖下来,江采眼前一片模糊,他朝阿九的方向伸出手去,喃喃唤她的名字:“……阿
九,”
她没动,站在原地。
江采嘴角扯了扯,人往后栽下去,他听见江为担忧的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少爷!”
是,他再也碰不阿九了。
他笑着咳出一口血,血染红了旁边的雪。
他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想起游学回来那日,与她外面门口撞见,她在门帘子后面,素净一张脸;想起站在
那个台阶下面,她那一眼;甚至想起小的时候,他拉着阿九一路跑……
好像如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最后想起那一天在那个山崖上,她说的那一句话:与君长诀。
是怎么样的坚定和决绝。
是,与君长诀。
大约是此生、来生、生生的,与君长诀。
陈照非握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道:“来人,送江大人回府。”

第 43 章 43. [最新] 二更更 =完结=


他话音落, 便有人上前来帮忙,抬着江采上了马车,江为临走的时候, 回头看了一眼久娘, 但什么也没说。
久娘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风雪里,收回视线, 才发觉她的手还一直在陈照非手里。她试图挣脱,却被握得更
紧。
久娘道:“侯爷这是做什么?要用强么?”
陈照非笑道:“哪有的事, 夫人可不要胡说八道, 风太大了, 该回家了。”
他鹤纹长毛大氅上落满了雪, 与她一道进了门。久娘挣开手,替他拂去衣裳上的雪, 还是问道:“这一路可
还顺利?”
陈照非直白地看她,任她走动到旁处,目光总是落在她身上, 把她看得很不好意思。
她只好瞪大眼睛,“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陈照非乐了, 这才回答她先前的问题:“不大顺利, 所以才想多看看你。
走山路的时候, 山体崩塌, 把一辆马车冲了下去, 所幸车里没人, 只有东西。我当时很害怕。”
久娘觉得奇了, “你还有害怕的时候呢?我还以为,你已经身经百战,天不怕地不怕了。”
陈照非面上笑意不减, “当然了,人都是惜命的,我也不例外。何况,我还在等你的答案。”
久娘低着头,许久,抬起头来,上前一步,将手递到他掌心里。
“你也看见了,我心狠得很,绝没有回头路。”
陈照非欣喜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往怀里一带,“那是自然。”
久娘坐在他腿上,被他虚虚抱着,轻轻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听见他说:“我已经想好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久娘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快的事?”
陈照非点头:“我知道,还得补洞房花烛夜嘛。”
……
喜事操办起来总是比较麻烦,原本府里的事是由久娘负责。可这事她不能管,哪有人自己给自己操办婚事。
她是觉得没什么所谓,大概是抛头露面久了就脸皮早就变厚了。
不过陈照非不许,他不答应。他亲自接过这活,从里到外地忙活起来。
从府里的摆设,到各色礼节,该补的都补上,一样不落。
嫁妆和聘礼从一处来,原说让她搬出去一段日子,他没答应,最后不过是从一个屋挪到另一个屋。
红烛烧心,红被翻浪,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使这对比更加鲜明。
京中众人只凑热闹,反正对外说,只是补办一个大婚宴。
排场阵仗,羡煞旁人,一时间为人所乐道。
“哎,你听说了吗?永安侯同侯夫人恩爱得很呢。”
“可不是嘛……”
……
“哎,还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啊?”
“江丞相去了。”
“这倒是没有。”
……
江采死在那天夜里,他原本昏睡了很久,江为在床边守着,请了大夫,大夫只说回天乏术。后来又去请廖神
医,连廖神医也摇头。
这就是没办法了。江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守着江采,府里已经很冷清了,炭火倒是烧得旺,噼里啪啦地燃着。
炭火将熄的时候,江采才睁开眼。他浑浊的双眼失去神采,耳边好像听见有人办喜事的声音。
侯府距离江府挺远,那声音这里一点也察觉不到,何况还有风声,更加阻隔声音。
江为只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哪有什么人办喜事?你怕不是病糊涂了。”
“是吗?”他喃喃自语,“难不成是我做梦了?”
他又闭上眼,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他想自己大概命不久矣,有气无力交代了一些后事。
“我累了,想睡会儿。”江采这么说着,嘴唇变为紧抿,呼吸变得很微弱,而后连一丝也没有了。
江为嚎啕大哭,“少爷……”
府里唯一一个主子去了,府里乱成一锅粥,江为强撑着处理了一番,想起来江采的遗言,还是请人去告知了
阿九一声。
“请夫人替他收个尸吧。”传话的人说。
久娘摩挲着大拇指,最终只是说:“福珠,你去吧。”
福珠便去了,江为看只有她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多烧了几张纸。
趁着一个不落雪的日子,江采的棺材出殡。
久娘说:“还是让他和陆夫人一起吧,陆夫人想来很想念他。”
队伍出城的时候,街上没几个人,有个疯疯癫癫的女乞丐抓着他们问:“这是谁死了?”
他们不耐烦地告诉她,“江采,江大人。”
女乞丐好像有一瞬间的清明,而后狂笑一声,竟然一头撞在了棺材上,也死了。
后来人回来禀报久娘,久娘叫他们再辛苦一趟,把那个女乞丐和江采葬在一起。
陈照非闻言,放下手里的书笑道:“怎么忽然这么好心?”
久娘撇清:“这可不是好心,他二人竟然如此难舍难分,便成全他们好了。只盼他们来世自己在一块,好好
混日子,最好是拿同心结锁死,连理枝缠死在一块。”
她说完,懒懒地抿了一口茶水。
屋外的天阴沉沉的,好像迟早要下一场大暴雪。
但是没有等到大暴,反而在黄昏时候,从厚重的云层里,蹦出了几丝太阳光。光投射进窗户里,只有两个隐
约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久娘看着那点微弱的日光,忽然开口:“若是人真的会有来生,来生你想做什么?”
陈照非把头埋在她肩上,慵懒地嗅了嗅,“谁知道?大抵是没有的。若是有,那我一定提早来救你。”
“怎么就来生也要你救了?”
“那你来找我吧,也是一样的。”
“那可不好说,万一你投胎成畜生道怎么办?”她逃开,被捞回去,压在桌边。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侯爷……”
“嗯?叫什么?”
“……夫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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