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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进了四月后,金陵无一日不是好天气。

翠翼高攒叶,朱缨澹拂花,好一番烂漫绮丽,与古朴
典雅的建筑相互点缀,映出了几分缥缈的仙气。
“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白衣少女眉眼弯弯,天真娇憨
的行至正厅,施施然对众人行了个礼,莺啼软语里是掩不
住的欣喜与轻快,纵然言辞间有些许突兀,也只是叫人觉
得可怜可爱,生不出丝毫责备之心。
少女正是王语嫣,她自幼长在金陵,虽然衣食丰足,
奴仆众多,可身边并无甚么亲信手足,父亲去的又早,平
日里接触最多的不外是娘亲及一众老仆,这日突然天降一
个表哥,龙姿凤章气度非凡,自然是如获至宝,心中想与
对方多多亲近。
慕容复听罢此言,轻蹙眉头,这是他第一次登门拜见
自己的舅母,姑苏与金陵离的自然不远,只是自家长辈与
对方早年间有一些龃龉,如今自己父母皆已亡故,世间也
无其他亲人,这时便想到了这一门亲。
从姑苏到金陵走的是水路,一路颠簸,到了金陵后才
觉出此地的繁华与风流,虽说姑苏的水土养人,金陵的富
贵气才是真真的迷人眼,这曼陀山庄能在金陵世家里占据
一席之地,可见主人的财力。
只是这个表妹,倒与他脑海里预想的不太一样,思及
此,慕容复微低眼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了心底的情绪。
“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王夫人看着自家女儿眼
睛直勾勾地盯着外甥看,不免心中有些薄怒,她自然不会
责怪女儿轻慢,只好迁怒这个慕容复了。
第一次见面就把王语嫣的呆性带了出来,可见不是个
好相与的人物。
王语嫣偏偏未曾觉出母亲心中的吃味,只见她倚头笑
道:
“虽没见着,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一
般。

说罢不等人回,便轻轻坐在了慕容复旁边,仔仔细细
的打量了一番,她对这个表哥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对方家
传渊源,祖宗还当过皇帝咧,自然武艺精通,琴棋书画不
在话下。
慕容复原本并未在意,只听她道“远别重逢”时,心
头猛地一颤,脑海中竟真的浮现了他二人如同青梅竹马般
相处相守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一一闪过,真是怪哉怪
哉。
他压下心底的好奇,正经抬起眼与这位表妹对视,却
不料旁边少女是何时凑近的,像只猫儿般忽的近在咫尺,
衣袂间飘来一股淡淡的茶花芬芳,直钻到人骨子里。
偏偏这表妹不晓得收敛,得寸进尺地问道:
“表哥可
有表字?若是没有,我这有一个,送给表哥再合适不过
啦。

慕容复早已行过冠礼,自然有字,只是这舅母家的表
妹也忒不知礼数,怎的一见人就要给人赠字,难道每见一
个清俊男子,她都是如此作态吗?
慕容复又羞又恼,耳根悄悄地红了,面上仍然光风霁
月:
“倒是让舅母与表妹见笑了,家父早在出生前就为我
定好了,表字复官。”
王语嫣听罢后并未挫败,原本她以为来家中做客的表
哥与她年纪相当,在听闻对方比自己年长十岁后,就有些
恹恹地提不起兴趣,可今日一见,立时把之前的不快全然
抛之脑后。
家里来了这样神仙似的哥哥,她心中已别无他念。
自那日拜会后,王夫人当晚便设了家宴,留慕容复在
山庄多住些时日,对方推辞不过,应了下来,王夫人又着
仆人收拾出几间屋舍,供慕容复一行人居住。
曼陀山庄花木遍布,意趣盎然,其他院子多是种的花
儿朵儿,只一间院子外栽了些翠竹青松,高耸挺拔,久没
人住过,安静的很,离主院又有一段距离,方便行事。
慕容复喜静不喜闹,便挑了此处住下。
他自幼习武,醒的早已成习惯,只是自在这曼陀山庄
住下后,原本并不做梦的他倒夜夜梦魇起来,梦中又是什
么前世今生,又是疯疯癫癫,堪不破又猜不透,实在讨厌
的紧。
既然睡眠不成,倒不如早起吸取一些日月灵气,温习
武艺,养养精魄。
另一边王语嫣起床梳洗过后,饭也不用就直直地奔向
表哥的院子,她心想往日闲时光阴易过,如今家中娇客登
门,自己倒恨不得日子过的慢些咧。
王夫人这几日管她管的有些紧,恰好昨日晚上不知道
听谁报了什么消息,连夜就出了城去,这一次出门又急又
快,按照惯例估摸要好几日才回来。
在王语嫣看,这正是天赐良机了,能治得住她的人如
今不在家中,她自然就成了曼陀山庄第一人,丫鬟仆妇想
要劝阻却也不能。
今日她特地换了一身天蓝色衣衫,还破天荒地上了一
点唇脂,正是芙蓉花面一点红,整个人灵动秀逸神采飞
扬。
王语嫣如画中人出卷,小鹿一般踏入小院,只想第一
眼被表哥看见。
可她明明听仆人说表哥早已起了,为何在院中遍寻不
见呢?
只听半空中传来阵阵风声,王语嫣急忙回头,眼中扫
过一道碧色身影,对方身轻如燕,飞若蛟龙,一人一剑在
这个小小院子里也依旧舞的出神入化,不受外物限制,几
乎就要融化在这片晕不开的绿意里。
王语嫣眼见慕容复身姿潇洒,气度非凡,心下更是与
有荣焉,不愧是我表哥,果真不俗,只这一眼,便胜过世
间男子无数。
只是这最后的收尾招式嘛…倒与她的小狸奴生气时对
主人张牙舞爪的可爱模样有些像呢,一样的爱娇。
“表哥,你做什么长在树上?”
王语嫣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便也这么问了,直来直
去,小女儿家的心思哪有那么多九转回肠。
“哼。”慕容复闻声先是有些不满,待看清来人是谁
后微微敛目,不疾不徐收起佩剑,自树梢纵身跃下,一步
不差地正好落在了王语嫣跟前。
“不知表妹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与这王家表妹已有五天未见,今晨才听闻舅母昨日
出了城,怎地还不到一会儿她就找了过来,莫不是家中出
了什么要紧的事?
怎么情急之下连客套话都忘了说,慕容复啊慕容复,
这才几天,你就忘了自己的规矩?慕容复心底暗暗骂了自
己一句。
晨练后,叶间的露珠微微浸湿了他的发,带着一股清
冽的香扑面而来,衬得眉目愈发馥郁分明,这时候的慕容
复不像大家公子,反似草木成精。
“是我想…是我母亲说,表哥初来金陵,免不了要出
门转转,她这几日不得闲,便叫我与你一道出门,欣赏本
地风光之余了解些人情风貌,也好让我家尽些地主之
谊。

此一番话解释的倒也合情合理,王语嫣自圆其说下连
自己都信了,仿佛王夫人临行前真的交代了她一样,自己
说罢后还笑了笑,面上微微带了红,只是不知到底是羞涩
还是紧张。
小姑娘温声软语,似乎真有其事。
“既然舅母开口,外甥也没有不从的道理,那就客随
主便,今日,要劳烦表妹费心了。”
慕容复并不了解王语嫣往日秉性如何,看她现下低眉
垂眼的样子,与初见时的张扬肆意完全不同,觉得十分新
奇,这才短短几天就改了性子?
本是随口拈来的邀约,不料对方答应的如此干脆利
落,真是天时地利,王语嫣得到肯定的答复,满心欢喜,
心中舒畅非常。
既然待会儿要外出,那早上练功时的衣衫沾了露珠便
不能穿了,慕容复素来爱洁,回屋重新换了一身淡黄色的
衣衫,又与等候在外的表妹一同在院中用了早饭,两个人
略坐了会,待天气和暖,方出了门往城中行去。
鸡笼山上山原如黛,草木葱茏,因为清明已过,人烟
并不算多,只伶仃几个人影,隐在小径越走越远。
诚心拜佛求香的信众早已返家去,见有人正往前行,
不由撇了撇嘴,这个辰光来的,想必也都是些闲人吧。
看来在家里望得的好天气也做不得数,在城中时不觉
得,怎么偏偏走到这里云遮日隐的,还刮来了一阵轻风。
未等这阵风过后,地上就落起了丝丝细雨,天地苍茫
一片,连带这古寺也雾蒙蒙了起来。
一对璧人缓缓行到半途,眼见还有一段距离就要走
到,却被这场雨弄的有些狼狈,进退两难。
虽说已经四月,可这料峭春风还是带来一股寒气,两
人又是轻装简行,无甚遮挡,男子当机立断展开衣袖,护
在了同行少女身侧。
王语嫣本想带慕容复好生在秦淮河游览一番,可转念
一想,表哥是从姑苏坐船来的,这河啊水啊的一路上早该
看够了,福至心灵下,想到了另一个好去处。正是他们此
行的目的地—鸡鸣寺。
慕容复之前也听过鸡鸣寺的典故,哼,什么南朝的皇
帝菩萨,在他看是既舍不得世俗权力,又放不下神佛虚
名,扭扭捏捏,好一番惺惺作态,若换成他,早就…
不过既然是表妹的提议,他也不好拒绝,客随主便就
是,只是现在又下起了雨,少不得要耽误一些时间了。
他脚程加快,仍护着身边少女,紧赶慢赶,总算在雨
下大之前到达了寺庙。
“表哥,我没骗你吧,怪不得旁人说上鸡鸣寺,最好
择一微雨天,亦或者是月夜,现下可巧让我们赶上一
个。

下雨似乎也未能影响到王语嫣的好心情,她转头看向
似乎有些心事,正蹙着眉头的表哥,好脾气的宽慰道。
慕容复闻此言,放下了心里纷乱的思绪,是啊,只是
一场雨罢了,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在他的印象里,也存在着
一个这样的雨天,对面也有一个这样冰清玉洁的表妹在躲
雨呢。
一定是他记岔了,定是这几日没休息好的缘故,
“表妹说的对,雨中的鸡鸣寺,是别有一番风味,只
是看样子,我们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他二人此行本就是随性所致,来寺庙也是临时起意,
恐怕家中仆人找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既来之,则安之,慕容复注意到表妹身上衣物依旧干
燥,稍微安下心来,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寺庙主殿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像,面朝北,楹联写
道: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只是表妹拉他来了这鸡鸣寺,自己为何却不去求签拜
佛呢。
他虽心中不信这些泥胎塑像,但也承认这寺庙的确环
境幽雅,宝刹庄严,一路行来只有几个比丘尼路过,对方
点头致意,面容恬静,并不聒噪。
“不妨事,能在这里待上一时半会,我倒觉得是场幸
事。人生苦短,又能有几次率性而为呢?”
表妹明明是正该天真烂漫的年纪,怎么这会说出这样
的话,难道她平日里过的并不快乐?
慕容复把这番话听了进去,见王语嫣眼神空惘,应是
在想些心事,便静静地站在了王语嫣身侧,一同欣赏这春
日丽景。
寺中植了不少樱花树,本应三月开完的的樱花一直开
到了四月,粉中透白,似云似雪,在微风细雨中静静坠
落。
有一朵偏偏落在了王语嫣发间,点到为止的艳,他第
一次发现原来表妹生就了这样一幅惊心动魄的好皮囊。
慕容复小心翼翼地替她取下,不动声色的掩进了袖
间。
“表哥,你怎么啦?”王语嫣被这突然的动作惊到,
从心事里回过神来,有些羞怯。
“没什么,只是看见了一朵花。

月上中天,值夜的婆子忍着阵阵袭来的睡意,正强打
精神注意庭院四周的动静,已经深夜,曼陀山庄里除了些
许鸟叫虫鸣,已是万籁俱寂。
屋内,婢女早早地点燃了烛火,明灿灿的烛火映的一
室生辉。
昨日出城的王夫人坐在堂内,已经恢复了家常装扮,
手中把玩着一串念珠,面上看不出喜怒,有一搭没一搭与
身边老仆说着闲话,只是说着说着,神色难看了起来。
“我才一日不在家中,你们就由得她胡闹,平日里净
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也就罢了,怎地姑苏来的外甥也被带的
如此不知事,我临走时又是如何交待你们的!

王夫人本就心中有气,想到王语嫣与慕容复一起时不
自然露出的小女儿情态,又想到偌大的家中,除了自己,
竟无一人能管得住这个孩子,说话间语气就带了三分薄
怒。
可纵然有千般不是,也终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
女儿是混世魔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不由得开始迁怒
起旁人来。
下人们早知道她的脾气,不敢搭腔,有那胆子大的老
仆仗着有资历,腆着脸色上前宽慰,挑了些王夫人爱听的
话,好说歹说总算劝得主人回转,替众人免了一场责难。
却说这日王语嫣与慕容复直到黄昏时分才从外归来,
被刚好返家的王夫人撞了个正着,被喝住一并来正厅说
话。
王语嫣见她母亲身后跟着几个眼生的小厮,中间围着
一位锦衣玉服的少年郎,样貌比不上表哥俊秀,看罢也就
没了旁的兴趣。
记忆里曼陀山庄一向不与外人有过多接触,从小到大
见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她原以为表哥已是例外,怎忽的
又来了一个,只是不知对方是友是敌。
不过王语嫣转念一想,今日自己虽犯了错,可母亲一
向爱惜脸面,在外人面前定不会发作,自己与表哥也能全
身而退,是再好不过了。
思及此,她不由多看了一眼这男子,本是无心之举,
这一眼不打紧,倒叫被看的少年热血如沸,心跳怦怦,想
要说些什么,又恐自己冒犯了佳人,几番踌躇之下悻悻闭
上了嘴。
慕容复原不知这中间的眉眼官司,他顺着表妹的目光
看去,只看见这浮夸的男子正痴痴地盯着王语嫣,心底无
由来地升起一些不快。
他压下情绪,对王夫人见了礼,观王夫人神色不虞,
便把情况猜透了七八分,说了些今日的见闻,言谈间把王
语嫣择了出去,只道是自己想要出门,与小姐并不相干。
王夫人也是自年轻过来的,又深知女儿秉性,分明是
王语嫣看他表哥一表人才,颜色出众,想找个机会多多亲
近罢了。
这一日来她舟车劳顿有些惫懒,没心思做这“恶
人”
,便顺水推舟揭过不提。
慕容复自家的老仆在一旁站着,又觉出另一番意味:
公子爷性子高傲,在参合山庄时,几时见他这般为人说过
好话,稀奇稀奇。
王语嫣见慕容复替她说话,这在她平生里还是第一
桩,原来被人维护是这般感觉,心中甜丝丝的正要与他说
话,却不料刚要张口就被王夫人抢先了话头。
“正好你们两个都在,倒省了我多费口舌,这位段公
子是我一位故人之子,近日将会在山庄住一些时日。
”她
提到段公子时,语气微妙,别有深意。
王夫人缓缓扫了一眼堂下众人神色,继续说道:“山
庄东南角的梨香院还空着,让下人去准备吧。

她我行我素惯了,今日冷不丁带了个年轻男子回来,
解释地这样没头没尾也无人敢质疑,说罢转身离开,自行
歇息去了。
独留下王语嫣,慕容复,和这段公子三个人面面相
觑,王语嫣原本还想私下里同表哥说会儿话,别的下人早
有眼色在王夫人离去时就散了,这个段公子却不识好歹,
偏偏赖着不走。
思忖间,王语嫣就想好了借口,料想慕容复也一定能
猜懂她的心意。
“表哥,天不早了,今日有劳你陪我顽了一天,就让
我送你回去吧。
”王语嫣柔柔地向慕容复提出建议,径自
忽略了在场的第三人。
“谢谢表妹,表哥认得路。”
慕容复回答的飞快,乃至快到他自己觉出此话有些不
妥时,已经来不及了,待他想解释一番,又被人抢了先
去。
“我我我,我不认得,我是初来乍到!
”少年接话接
的飞快,唯恐没人理他似的,反应过来后倒有些不好意思
了,便急急忙忙地向他们二人见礼,言明自己是大理人
士,姓段名誉,乃家中独子,尚未成亲。
慕容复观此人态度亲和,举止有礼,并不像是被王夫
人强掳来的,舅母虽然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也不至于打
家劫舍。
这厢慕容复还在内心猜测着段誉来历,那边王语嫣早
已等得不耐,只见她面色微沉,似嗔似怨。
“你不认得,下人认得就行了。
”少女冷酷地回答完
毕,看也未看其他人的反应,悄然远去。
这还是慕容复第一次看见表妹变脸,只是不知,惹表
妹不开心的罪魁祸首究竟是哪一位。
慕容复心头有些吃味,再跟这姓段的小子聊下去也没
甚么意思,便披着一样的月光回房去了。
已至五月,天气温和疏淡,晒久了太阳,人也变得闲
散起来。
这日中午,王语嫣正在房中小憩。
因着她心中有事,在床上翻来倒去折腾了半天,最后
命侍女取了天竺国新产的香来,据说有安神定心之用。
点上之后果然一室生香,少女一会儿便起了困意,没
过一会便进入了梦乡,一旁打扇的丫鬟见姑娘睡熟,悄没
声息的退了出去候在廊下。
梦里梦外云消雾散,露出一片雕栏画壁浓光艳彩。目
光所及之处或是仙山琼阁或是琪花瑶草,世间罕有,好一
处云阶月地,美不胜收。
只是四周不见人烟,寂静无声,有些诡谲。
她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地方,王语嫣心下疑惑。睁开眼
后映入的陌生的景象与她自小的认知相违相悖,一时行动
间难免有些怯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她缓缓向有路的地方
行去,转了几个弯,听得前方传来水声潺潺,原是有条小
溪如玉带般横在这里,王走近后发现溪水清澈,水面上映
出一个眼含轻愁的绝代美人,正是她自己。
要是别的什么文人雅士遇此桃源仙境,说不准会当成
一桩极佳的机缘,借此作出十几二十篇诗来。
偏偏王语嫣对周遭新奇的一切毫不在意,这亭台楼阁
锦绣屋室便是再华丽也无非是些死物,与她无关,还是尽
快找到出口早日家去方是正经。
要是家中亲人发现她不见了,不知又是怎样慌乱的情
形呢,母亲定会大发雷霆,就不知,不知表哥会不会一样
的着急呢?
想到那人,王语嫣眼波流转,心思浮动,待她再往前
望去时,居然真的看见了他。
“表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少女发出一声急促的娇呼,不远处站在桃花树的公
子,可不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表哥慕容复,难道是老天
爷有灵,听到了她的夙愿,特意将表哥也送到此处的么。
她快步走到树下,微微抬起头,满目希冀地望向男
子。
“是啊,我怎么会在此处,”慕容复喃喃自语,回答
了却如同没有回答。
他习惯性的蹙起眉头,俊秀的脸上出现几丝困惑,这
不是他该在的地方,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又来了多
久,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望去,看着王语嫣此刻高兴的样子,冷
不丁对她发难:
“表妹,是你,你不是嫁给段誉那小子,
做大理皇妃去了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记忆中一些惨不忍睹的画面从他脑中挣脱浮现,他看
见了另一个自己,前半生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殚精
竭虑四处奔波,最后沦为孤家寡人疯癫度日。
他还看见表妹与段誉那小子亲密无间的从他身边走
过,二人渐行渐远,只余他一人留在原地。
大抵是从那时起,人世间的快乐便与他就此隔绝了
吧。
“表哥,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几时嫁给别人了,你
冤枉我!

王语嫣一见慕容复,心中就似有了定海神针,不疑有
他,可表哥怎么一见她就说出这样混账的话来。
慕容复内心酸楚,这些画面太过逼真,仿佛真的发生
过一般,往事种种浮现眼前,逼得他头痛欲裂,身体也开
始摇摇欲坠,似风中摇曳的一株伶仃芦苇,再无余力承受
这份击打,眼见着就要在少女面前倒下。
王语嫣本还想好好解释,见此情境又如何能坐视不
管,忙止住话头赶去搀扶,却不料被对方一把拂开,登时
怔在原地。
“我冤枉你…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吗…”
慕容复微微颤抖,眼角发红,内心似在天人交战,面
上一会儿阴一会儿晴,望向王语嫣的眼神也逐渐复杂了起
来。
原来是他又错了啊。
王语嫣低下头去,委屈难耐,几乎要垂下泪来,可看
样子表哥一时半会清醒不了,自己又哭给谁看。
她小心翼翼地再次靠近对方,见对方这次没有反对,
先伸出小手抚平了慕容复凌乱的衣襟,又凑近些,大胆挽
住了慕容复的臂弯,专注的看向他。
得想个法子和表哥早日脱困才是,王语嫣心底有了计
较,旋即带着表哥朝外走去。
二人一路无言。
倒也奇怪,自她挽住表哥后,周围的景色似又发生了
改变,花草树木一应不见,天色也从初时的艳阳高照转成
黯淡黄昏,但见前方荆棘满地,猿啼鸟哀,空中更是传来
雷声阵阵,可怖非常,不知又从哪里出现一道黑溪拦路,
将二人堵在这里。
莫非这就踏上了末路,王语嫣心下一沉,正要回头,
不料慕容复却在此时勾了勾她的小指,冲着她似是而非的
摇了摇头,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语嫣微微一笑,是了,如今有表哥陪在身边,便是
阴曹地府她也去得。
有人好奇,问此系何处:
原她二人正前方的那条黑河,乃是此境中的迷津,深
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
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
之。
如今有缘人士到访,这木筏也就缓缓自东方划来。此
情此景百年不遇,千年罕见,是幻境头一遭。
王语嫣慕容复自然不知晓其中典故,见脚下蓦地出现
一条生路,心中颇有些忧虑,但事已至此,也别无他选,
既然别人将路送到了眼前,又岂有不上之理。
溪水汹涌湍急,木筏悠悠荡荡,王语嫣同慕容复小心
地踩上木筏,此时一阵无头妖风忽的从二人身前刮过,吹
的王语嫣在落脚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跌进水
里。
“啊,表哥!”王语嫣失声娇呼,难道自己今日便要
交代在这里了么。
只听迷津内响如雷声,水底冒出许多夜叉海鬼,形容
十分怪异可怖,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等来人自己掉
下。
慕容复神志猛地回笼,情况危急,如何能坐视表妹在
自己眼前受难:只见他脚下一点,纵身向王语嫣跃去,待
接近时长臂发力凝掌成风,电光火石之间将人救下。
“表妹不怕,表哥在这里。”他声音有一丝颤抖,掺
着后怕与自责,将眼前人揽在怀中,附又小小声的温言安
慰。
王语嫣怔怔的盯着慕容复,她面上泫然欲泣,眼中却
深含无限柔情,全盘托出,几乎让慕容复心头一震。
他该拿表妹怎么办呢。
船夫看他两人已经安然无恙,便撑起船桨,任水面荡
开,船自稳如平地自东向西缓缓渡去,期间再无异状发
生。
星夜如墨,这一对璧人成就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将世事烦恼皆抛诸脑后,慕容复觉得连这小舟的速度
都变得轻快了起来,只是不知它究竟驶向何处,前方等待
他与表妹又是怎样的危情险境。
“哎呀,到了。
”王语嫣轻轻说道。
明明只过了半天,她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既到岸,船夫二人依旧不发一语,如雕塑石像立在木
筏两端。慕容复看向王语嫣,见她神色无恙,这才冲她点
了点头,示意自己先行。
他上了岸,转身接过表妹,未想此间景致又与先前大
不相同,明明刚刚还是黑夜,现下又变成了日间。
纵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咋
一放眼望去,此处的院落屋舍,树木花草,竟与他燕子坞
参合山庄的形貌别无二致。
难道他们回家了不成?!
慕容复顾不得惊讶,他还未来得及安抚王语嫣,就从
远处涌来乌央乌央的一群人,转眼间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他在其中看见了几个眼熟的面孔,
奇怪,怎么大家都在这里。
这些人越凑越近,让人招架不住,因表妹在旁,慕容
复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二人被人群裹着向正院行去,在要进正门时,慕容
复却被另一堆人卷走,被迫与王语嫣分了开来。
临别时王语嫣冲他微微一笑,口型似乎在说不用担
心。慕容复心下稍定,不再抵抗,随他们回了自己平日里
居住的房间。
房间内的摆件陈设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你们是什么人,说,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慕容复厉声发问,手下暗暗蓄力凝气聚型,只待问出
个所以然来就让他们好看。
“公子爷糊涂了不成,今天是你跟王姑娘拜堂成亲的
好日子呀!
”一旁喜娘笑语盈盈,对慕容复的冷脸毫不在
意,指挥着下人忙着忙那,好不威风。
“成亲?怎么回事?”慕容复还要发问,一旁等待的
下人们早已迫不及待,手脚并用就要将慕容复的衣服扒
下,好生装扮一番。
“再不去拜天地,可要误了吉时了,
”喜娘絮絮叨
叨,又叮嘱众人不可粗心大意,在婚礼上出了纰漏。
是啊,吉时可误不得!
慕容复隐隐约约觉得这话有些道理,任人摆布起来,
待换好了新郎官的装扮,又从这轻飘飘的快乐中清醒过
来,表妹那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万不可沉溺。
罢了罢了,且静观其变吧。慕容复随人群走到正堂,
室内一片欢声笑语,张灯结彩。
慕容复心想,他从不知燕子坞里还能有这样热闹的时
刻,今日见了,倒也谈不上不喜欢。
吉时已至,大红鞭炮噼里啪啦地燃起,乐声奏起,一
座大轿自院门抬进,傧相请了新人出门,因席间未有高
堂,便邀天地为媒,日月为鉴,两人按照步骤互相拜了天
地,
那红盖头下的新娘子,真是我的表妹么…夫妻对拜
时,慕容复出神的想着。
今日实在是委屈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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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你还好吗,”
傧客们闹过之后一一散去,弗一进门,慕容复就看见
了一张艳光四射惑人心神的芙蓉花面。
龙凤喜烛下,王语嫣头戴金冠,凤袍霞披,正羞涩的
坐在床边。她自知有些理亏,刚刚听到慕容复问话,自己
一时冒失竟掀开了盖头。
哎呀,我作甚么这么着急,合该等着表哥来掀的,王
语嫣暗暗埋怨,又见慕容复一身新郎官的打扮,丰神俊朗
光彩夺目,与自己正好相配,仅存的一丝不满也消失地一
干二净。
“我很好,表哥,你呢?”她语笑盈盈,对陌生环境
适应良好。
慕容复晃了晃神,偏过头去,定是这屋内烛火太照
眼,让他失了魂,不然怎么解释他会觉得此时此刻的表妹
分外引人遐想呢。
“此处情状有异,我们还是小心行事才是,
” 慕容复
压下心中莫名的躁动,离开喜床,走向窗前,背对着王语
嫣,将话题转回了现实。
表哥又皱眉了,难道他与我成亲,就这般的不情不愿
吗,王语嫣缓缓起身,将头上的凤冠取下,站了起来。
“难道这里不好吗,我已经知道了,这里就是表哥在
姑苏的家呀!”王语嫣甜蜜蜜的回答。
“表妹,难道你忘了你我二人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吗。
”慕容复挥了挥袖子,硬着心肠没有回头,只当王语
嫣与他先前一样被迷了心神忘了前尘。
龙凤喜烛就要燃尽了,可表哥还是不肯看她一眼。
一不做二不休,王语嫣狠了狠心,一口气吹灭了蜡
烛。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
得、放不下。
月光自窗外洒进室内,慕容复依旧站在窗前,他想说
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讨厌这样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像面对表妹时的他。
慕容复突然想到了曾落在表妹发间的那朵花,那朵花
现下却不在他的身上。
与表妹经历的这一切,也许只是他又一场恼人的梦
境,醒来后,也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想到这,他又生出了
一丝不舍。
是了,一定是梦,不过是梦罢了,等到天亮, 一切就
结束了。
慕容复自觉已经想通,蝶可化庄生,他周围的一切亦
然,这些困住的他的东西,无非是一些镜花水月,海市蜃
楼,又有何惧。
回答王语嫣时,他又生出了几分底气:
“可是这些都
是假的,连你也是。”
即使慕容复知道了这些都是假的,也不忍对梦中的表
妹恶言相向,只能好言相劝,希望她自己心意回转,勘破
迷障。
可王语嫣只是扬起小脸,目光灼灼,道出一句斩钉截
铁的话:
“表哥,我不怕。”
是真是假,她都不怕,她只知道,面前的慕容复,已
经是她拜过堂的夫君。
倘若真的是梦,那这梦做得也太符合她的心意了。
皎白的月色为慕容复镀了一层圣光,他神色悲悯,有
些怆然,只能看着王语嫣亦步亦趋地向自己走来。
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前,将头轻轻的靠在他的颈窝,
着迷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紧接着两只小手也义无反顾的
环住了他的腰。
表哥现在可跑不掉啦,在看不见的地方,王语嫣悄悄
露出小动物般餍足的笑容。
她们离的真可近,近到王语嫣可以清晰的听到表哥的
心跳:嘭,嘭、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强。
“我不怕,你怕了吗?”王语嫣这一次的语气更加的
坚定,不容拒绝。
这大抵是世间最天真的勾引,最直白的邀请,只怕天
上的神仙听了,也免不了凡心萌动。
一阵风来,分明是兰麝氤氲之气,王语嫣鲜艳的裙摆
从地上淡淡扫过,那一抹热烈的红,不带痕迹地留在慕容
复的眼底与心上。
“唉。”屋内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轻不可闻。
他终于回抱住了怀中的王语嫣,素手抚上她的发,自
上而下,从里到外。
情天孽海,风月无边,意到浓时,真假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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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语嫣坐在塌上,面上犹带着几分春意。
她从甜梦中醒来,浑身轻松,酣畅淋漓,只自觉这是
她做过最好的一场梦。
“我表哥现在何处?”她唤来在外等候的侍女,急不
可耐的要从床上起身。
“表少爷已于一刻钟前秉明了主人,从咱们家离开,
回姑苏去了。”一旁的婢女看小姐的神色不太对,小心翼
翼地解释道。
小姐今天这觉可睡的有点长,难道是最近太劳累了?
什么?!表哥他走了…他怎么连见我一面好好道别都
不肯。
少女情思悸动,早已暗下决心将她梦中的一切都告与
表哥知晓,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如今,他却连这个
机会都不给她,难道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需要立刻返
回?
哎呀,都是我梦里贪欢,起的迟了。
母亲也真是的,也不派人来叫醒她,倒成了她存心的
一般。想见表哥,总会有机会的。
王语嫣复又躺回床上,心想着梦境的内容,仔细回味
起来。
却说那边慕容复比王语嫣还要早醒片刻,他自持自制
力非比寻常,却还是在梦中表妹的痴缠下一头沉溺了进
去,待一觉醒来,枕边身侧果然空空如也,一如他所料。
果然只是黄粱一梦啊,那梦中发生的一切太过真实,
慕容复本以为这一切会很快烟消云散,可偏偏那些蚀骨销
魂的回忆在他脑子里扎了根,挥之不去。
手中残余的触感与心中的意犹未尽,彻底让他乱了心
神。
这金陵是不能待了。慕容复当机立断,命仆人立刻收
拾东西返回姑苏,他既在梦里轻薄了表妹,作出那等子下
流的丑事,又有何脸面继续若无其事的在表妹跟前。
他喉头微动,眉头深深皱起,为自己在梦中的不堪深
深自责起来。来金陵前,这些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是赌气还是心虚,只有慕容复自己心里清楚。
王夫人答应的很是爽快,连客气话都懒得再说,命家
中仆人好好护送,不要在路上什么岔子。
临走前,慕容复最后看了一眼曼陀山庄,大片大片的
茶花开的奢靡,正在风中微颤,舒展着鲜红的花蕊,无一
处不艳,无一处不娇。
他狠了狠心,没有回头。
自慕容复走后,又过了几日。
夕阳西下,金光熠熠,院子里的茶花开的娇艳,倒是
比往年更有生机。
听打理花园的下人们说,那梨花院的段公子这几日常
来侍弄花草,行为举止间很有一番讲究,倒是被王夫人青
眼相看了。
王语嫣立在花旁,眉间神色怏怏,心事写在脸上,她
对茶花的话题提不起兴趣,只是在房间闷得久了,出来散
散心。
段誉这几日没少往王语嫣身边凑,自从他得知王姑娘
的表哥回了姑苏后,不知打了什么鸡血,一日比一日来的
殷勤,王语嫣被他缠的没法,又被母亲下了禁令不许出
门,只能寻一处清净的地方,想想心事。
表哥这才走了多久,满院子的人却都开始夸起那段誉
的好来,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那同样都是在府上做客,那
姓段的公子偏偏就平易近人又乐善好施,性格和软让人如
沐春风,听说他院子里的下人们巴不得他常驻这里咧。
王语嫣听到这样的话,很是为慕容复鸣不平,我表哥
才不需要与旁人比呢,他是世外仙,自然不需沾染这些红
尘浊气,那姓段的好,那你们便去做他家的人,还在我家
做什么。
她借机发作了几个嘴碎的下人,也不留情面,这一番
雷厉风行的样子倒有几分像足了王夫人。
不多时,就有下人禀报,母亲召她去花厅说话,王语
嫣本能不想去,又无法推拒,只磨磨蹭蹭的去了。
“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王夫人冷冷地看向王语嫣,声音威严,明明是她把人
叫来的,倒先问起了王语嫣来。
好个慕容复,别以为她不清楚,这小子才走了几天,
难不成他是什么狐狸精转世,专程来克她的女儿,不然怎
么解释王语嫣这一副精神不济,形容萧索的丑样子。
她是局外人,自然看的清,王语嫣分明已对那慕容复
情根深种,需要她来做个决断了。
王语嫣犹疑了一番,她见母亲如此正经,一时之间不
知该如何回答,嗫喏了几句,心中自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人
倾诉,此刻却是说不得的。
“你年纪既已不小,又有了自己的心思,我看照这样
下去,家中也怕是要留不住你了,”王夫人慢悠悠抛出一
句引子,给王语嫣留了一点思考的空间。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让我…王语嫣不知道
想到了什么,许是又忆起了前几日梦中的情境,脸上悄悄
浮上一朵红云。
“现住在梨香院的段誉吗,我观他倒是对你情深义
重,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王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
顿,自己又怎会没注意到女儿霎时间脸色发白,可她面上
仍然视若无睹,不急不慢的往下说。
“他父亲与我是昔年故交,大家知根知底,虽说他家
在大理,有些偏远,可府中吃穿不尽,你嫁过去只会好不
会差,我是再放心不过的。”
其中两家渊源暂且不表,只看当下,王语嫣听完母亲
此席话,竟也不恼,只见她一瞬间怔楞了一下,
自胸中提了一口气,稳住心神问道:
“母亲此话,可
是当真?”
“我何时说过假话。”王夫人站起身,她点了点头,
今日既已把话挑明,也算了却了她一桩心事,许是不想再
多费口舌,转身朝内室走去了,独留王语嫣一人楞在原
地。
王夫人自诩了解女儿的脾气秉性,要说难受,也就只
难受这几个月,总好过以后难受一辈子。
殊不知王语嫣心中已有了决断,母亲今日既如此相
逼,便是已不在乎她的死活了,那这曼陀山庄,现下也待
不得啦。
明明是五月天气,她却没由来得感到一阵寒意,不知
是风凉还是心冷,王语嫣出了院子后并没有回房,而是朝
着梨香院的方向直直的走去。
她来的不巧,段誉此刻并未在院中,想是又去打理茶
花了。
现在已是傍晚,院内陆陆续续点了灯,王语嫣就站在
灯下,目光淡淡看向远处,端庄朦胧,艳色绝世。
段誉一进踏进院门,险些看呆了去。
“王姑娘,你怎么来了,快随我进屋去,小心外面着
凉,
”段誉心中暗喜,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一进门就发
现王姑娘在等着自己回来,难道是菩萨显灵了不成。
王语嫣随他进了室内,门口自有二人的丫鬟小厮看
守,她第一次认真的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缓缓张开
口。
“段公子,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王语嫣颜真意切,而且是需要他的帮助,这番话听在
段誉耳中无异仙音绕梁,舒畅无比。
只见段誉瞪圆了眼睛,将胸口拍的啪啪响:
“只要王
姑娘的要求,我段誉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那可太好了,王语嫣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便是段誉不
答应,她也有法子叫他答应,只是没想到对方应的如此痛
快,她噗得笑了一声,心下松快许多:
“上刀山下火海倒
是不必的,我只求段公子一件事,明日一早,将我带出曼
陀山庄。

只因金陵城中有宵禁,夜晚不开城门,她一个女子孤
身入住客栈也多有不便,若是偷偷跑走恐怕也很快会被母
亲发现。
如今想来,只有借助段誉的帮助,二人光明正大的出
城去,不会惹人怀疑。
“好啊好啊,不知王姑娘要去哪里,我愿意陪你一
起。
”段誉是知道王语嫣被她母亲关了禁闭的,还以为是
她无聊了,想同他出门玩耍。
“去姑苏,寻我表哥。
”王语嫣一想到慕容复,心中
甜蜜,话里都带了三分温柔,只是段誉听完这几个字,立
刻如坠冰窟,之前的欣喜若狂也已消散殆尽。
“怎么,你反悔了?”王语嫣见段誉好半天不回话,
复又追问起来,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段誉先前打了包票,如今骑虎难下,心中自是千万个
不愿意,也不想在王语嫣面前表露出来,只得闷声的回
道:
“王姑娘的要求,我自然不敢反悔,只是我在想,明
日一早,该如何同王夫人解释呢?”
段誉自然不会知道王夫人一个时辰前已把他许给了自
家女儿,且王夫人性格专横,单方面定下婚约也好,逼着
人拜堂成亲也罢,并不会特意来询问他本人的意见。
在王夫人心里,只有旁人配不上王语嫣的道理。
“这你可就别管了,我自有办法,你只要应了我就
好,
”王语嫣心中大定,立刻与段誉约定了明早的时间,
便急不可耐得回去了,连敷衍也懒得敷衍,徒留段誉一人
在梨香院中暗自神伤。
月挂中天,清光皎皎,不知明日又会是怎样一番情
形。
却说第二日,王语嫣简单收拾了行装后,便让丫鬟着
段誉随她去拜见王夫人,到了地方也并不让他上前,只说
在门外等候。
也不知王姑娘在堂厅里对王夫人说了些什么话,这厢
段誉倒是比王语嫣还要紧张,他拿眼瞅着,见王姑娘一边
看着他一边扭过头不知对王夫人说了些什么,后者脸上的
表情渐渐由阴转晴。原先在路上时王语嫣就已对他再三叮
嘱,让自己到了后无需出声,只要在她示意他时乖乖点几
个头就行了。
段誉不知其中名堂,应下后傻呆呆的照做,果然过了
这关,他心下还在纳闷:我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只
是点了几个头罢了,这样轻飘飘的帮忙,王姑娘怎么偏偏
找上了我?
王语嫣打了一夜的腹稿,进了屋里也并没说甚么特别
的,她心下想着已回姑苏的慕容复,嘴上拿着现成的段誉
当成借口,竟把这三分面子情演出了十分意真真:言说昨
夜回去后,已经想通,准备听母亲的话与对方好好相处,
二人已相约今日一起出游,望王夫人准许。
王夫人不疑有他,只道是女儿转了心肠,毕竟这世间
俊俏男儿何其多,那段誉也算其中之一,虽然样貌比慕容
复要逊色几分,可备不住他小意殷勤,收拢了女儿的心
呢。
又见她提起段誉时面上含春,双眸若水,嘴角若隐若
现几丝笑意,不似作伪,心下又信了七八分,便大方解了
王语嫣的禁足,派了几个得用的下人,随他二人一同去
了。
待出了城外,王语嫣便寻了借口,甩开了王夫人的亲
信,就要与段誉分别,她已命丫鬟雇好了车夫,准备从官
道出发,赶去姑苏。
可那段誉偏偏装作听不懂暗示,执意不肯离去,催的
急了只说王语嫣一人上路,恐遇到歹人,他既受王夫人之
托照看王语嫣,自然要随行左右,护她周全。
哎呀,王语嫣这时倒恨起自己怎么招惹了这个呆子,
可一时半会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再耽误下去怕王夫人发现
端倪,只能任他厚脸皮的骑马跟着。
她有心命车夫快一点,好早早将段誉甩脱出去,可晚
间到了驿站待要休息时,那段誉仍旧跟在车后,狼狈的样
子倒不好让王语嫣再说出什么重话了。
罢了,待明日见了表哥,好好跟他解释就是。
夏季昼长夜短,她们白日一路走来,已行进了大半的
路程,想来明天就可以抵达姑苏了。
王语嫣一心想着见慕容复,却还没想好见到慕容复之
后该如何,母亲发现后又会发怎样的脾气,全然不顾后
果,这样的孤注一掷,倒叫一旁看在眼里的段誉心里止不
住的发酸。
倘若王姑娘能这样为我,那该有多好啊。
段誉心中百转千回,在床上翻来覆去,王语嫣则在隔
壁一夜无梦,酣睡沉沉。
次日上路后果然如王语嫣所料,一路畅通无阻,顺利
非常,连老天也在助她,无风无雨,一行人在黄昏之前到
达了燕子坞,王语嫣命贴身丫鬟给车夫结了钱,然后又向
此间下人通报了自家名姓,这才舍得分出点眼神给一边的
段誉。
“段公子,路上多谢你了,如今我已到了姑苏,就不
再留你啦。

王语嫣心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快,她笑语盈盈,一
派温柔,连带着对段誉这个跟屁虫都带上些和颜悦色。
王语嫣本就丽色天成,立在黄昏的霞光里更似神仙妃
子,几乎让段誉看呆了去,可神仙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
快要让他肝肠寸断了,段誉赶忙回道:
“我不急的!反正
我也没有事可做,倒不如陪你一同见见慕容公子吧。

“表哥他…这其中恐怕不太方便吧,
”趁着天色尚
早,还不赶紧回去,难道还想让我跟表哥给他留饭不成?
两人一递一声间,参合山庄的主人早已悄然而至。
慕容复立在门后看了半天的眉眼官司,平白多了几分
不快:
“哼,我来的不巧了。
”这声音冷冽,暗藏玄机,正
好打断了段誉的回复。
话出口后,慕容复细细品出不妥,为何总觉得自己现
在这个样子不像是一方的主人,倒像是个正跟小白脸拈酸
吃醋的妇道人家。
他心底一沉,振袖一甩,收起手中看戏的折扇,不愿
再去看表妹同段誉站在一起的画面,待要大步流星出门时
又觉出不对:
这里分明是他自家,要走也该是段誉那小子走才是!
想到此,慕容复昂首,眼风暗暗扫过见他出现之后便
丧魂落魄的段誉,眼神复杂地停在了王语嫣身上。
“表哥,
”王语嫣一见慕容复,登时有了精神,再也
顾不得旁人,如乳燕投林般直勾勾扑向了慕容复的怀里。
这个举动属实有些大胆。
慕容复只在一开始微微怔了一下,他先是自然而然的
揽住了王语嫣,待到二人肌肤紧密相贴后又似触电般立刻
松开了手,梦里跟梦外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是他恍惚了。
“咳,”掩饰性的咳了一声,慕容复的脸色不自在起
来。
“好了好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冒冒失失
的。
”可咋一面对王语嫣,他却头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
觉。
这番话分明说他自己倒也说得,复官啊复官,你今日
是怎么了,难道一见到王家表妹,就忘了君子之道吗。
慕容复从纷乱的思绪里平静下来,王语嫣一路舟车劳
顿,衣衫也有些皱了,他用扇子轻抚了抚少女的肩头,待
将那褶皱处被整平之后,自己皱起的眉头也松了下来。
“表哥,你瘦了。
”王语嫣定定的望着他,眼底盛满
了太多慕容复看不懂的情绪,不由得让他噤住了声。
不仅瘦了,还憔悴了,看着这对自金陵而来的少年少
女,慕容复头一次对自己的年龄有了怨念。
这些天来,他过得并不好。
慕容复几乎是刚踏出曼陀山庄的大门,就开始后悔,
这一番意气行事,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益处,反倒是后来
在路上时觉出不妙:
自己走是走了,可段誉那小子还在山庄里住着呢,万
一他花言巧语将表妹哄骗过去,那该如何……
那该如何是好,可自己跟表妹之间,除了那个梦,
也…说到底,他慕容复又有什么资格呢?
回燕子坞的这些天,无非是囫囵度日罢了,剑么不想
练,书也不想看,父母尚在时耳提面命的功名利禄,光宗
耀祖也没了甚么意思。
他白白长了许多岁,却在这个时候发觉自己没有什么
朋友,心事无人可诉,亲近的门客与侍女便是再慰帖也宽
抚不了这份冷心肠。
二十八载青春,竟似一场荒唐梦。
可偏偏今日,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却无端端的
在午间又做起了那个该死的梦,梦到他与王语嫣二人在燕
子坞拜堂成亲,这一次表妹乖乖地坐在床前等待他掀起盖
头,可在半梦半醒间,又突然自空中传来一道空灵的声音
提醒他:表妹来了,还不去也。
醒了之后,果然听到下人禀报有一位王姓姑娘正在外
等候。慕容复说不清这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平生第一
次,有了快慰的感觉。
慕容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见着又要皱起眉头,
王语嫣决定说些什么:
“表哥,你走那日晌午,我做了一个梦。”
只见少女仰起小脸,手下扭捏的拽起了慕容复的衣
角,细声细气地凑到男子耳边,悄悄念出这句话。
咦,表哥的耳根怎地忽然变红了,红的就要滴出血
咧。
“慕容公子,王姑娘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你们二人
有什么话不妨待会再说,我看还是先让我们进去吧。

段誉自慕容复出现后就在心底暗暗道了一声糟糕,他
垂手站在一旁,热眼瞧着王姑娘与他表哥愈靠愈加,心下
好似百爪挠心,待喊出这一句后,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急
智来。
因段誉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让人不好推脱,话里又
把他跟王语嫣都计入了客人之内,想必慕容公子也做不出
大庭广众把人撵走的举动吧。
咦,他怎么还在这里,好没眼色的人!
————这是调戏表哥未遂的王语嫣。
这小子让人讨厌的紧,此刻倒是解了我的围,要是再
与表妹这样磋磨下去,恐怕不好收场。
————这是表面强装镇定,背地里耳朵却偷偷红透
的慕容复。
王语嫣的那句话在他心中可谓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难
道表妹也做了那梦,若是一样的情境,那我岂不是犯了大
错,只有我一人记得倒也罢了,可现在…
旁人自然不知道他联想到了些什么,慕容复脸上阴晴
不定,一会儿便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可看到王语嫣在一
旁俏生生看着自己的样子,又实在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天气怎么这么闷,倒像是一下子入了夏一样。
慕容复心浮气躁的展开折扇,却并没有扇风,而是直
指向了跟在王语嫣身后,好生碍眼的段誉。
“表妹,你跟这小子,很熟吗?”慕容复的问话声不
大也不小,刚好让两个人听见。
“我与段公子之间并无甚么干系,表哥你…尽管放
心。
”头一句说的倒是十分明白,后面半句又语焉不详起
来,只有与她距离最近的慕容复听了个清清楚楚。
王语嫣的声音越来越小,自离了金陵摆脱母亲的桎梏
后她便自觉胆大起来,可这一番解释实在费劲,想到其中
的深意,连她自己都羞了,脸上无端端飞起了两片红霞,
直满额间,表哥这样聪明,一听便会懂的。
年轻女孩子情窦初开的模样,九霄云内,又有谁看了
不心生爱怜。
慕容复就显些看恍了神,放心吗,她如何知道了我的
心,只是眼下并不是与表妹此的好时机。
“既然如此,那就请段公子先行回去吧,我与我表
妹,确实有些话要讲。
”慕容复定了定神,示意下人送
客,毫不留情的将段誉请出了门,至于段誉之后何去何
从,与他又有何相干。
参合山庄的主人并不在乎自己大庭广众赶客的名声。
亲眼见着段誉走了之后,慕容复似又了却了一桩心
事,不知怎么想的,索性一口气走到了王语嫣前方,并不
与她同行,只半转过身,向王语嫣介绍起家中的情况。
参合山庄的景色与曼陀山庄相比素雅了不少,没有那
么多的花团锦簇,但也是绿意盎然,亭台楼阁大多倚水而
建,溪流潺潺,碧波荡漾,二人不由自主得就放慢了步
伐,也不管兔起乌沉,如世间最普通的小情侣般,走走停
停。
王语嫣听慕容复介绍的十分详尽,渐渐也上了心,她
本就生的聪慧,说到投机处又能举一反三,倒让慕容复刮
目相看。
表哥真笨,他还不知道,我在梦里已经来过啦。王语
嫣在慕容复身后忍俊不禁,等对方回头后,面上依旧作出
一副好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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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今日有些晚了,待明日我再向金陵寄一封书
信,好让舅母宽心,”慕容复立在檐下帘外,并不准备往
屋内去了。
他断断续续猜到王语嫣是偷跑出来的,只当是小姑娘
被家中管的紧了,想出来透透风,并不知王夫人乱点鸳鸯
谱的事。
左右表妹已经在山庄住下,一时半会又跑不掉,便是
缓上几日再问又何妨。
王语嫣打量着现下陌生的房间,原本内心还有些遗
憾,只因这并不是梦里她与表哥成亲的屋子,待听到慕容
复要往金陵去信,立时被唬的忘了,自屋内急急忙出来,
又一次精准的拽住了慕容复的衣袖。
只是这一次要更加得寸进尺,王语嫣仔细回忆着自己
梦中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绵绵软软的揉进了慕容复的怀
里。
“表哥,你娶我好不好。

月光大片大片的洒在院墙,映出廊下树影婆娑,竟不
知什么时候起了薄雾,让这回答也依稀难辨起来。
◆表哥:我问东你答西?自说自话第一名!
物各有偶,必拟于伦。
婚姻嫁娶之事被王语嫣轻飘飘地摆到了台面上,问的
又是那样直白,是非逼着慕容复现下给出个答案不可。
才不要等到明日,到了明日,表哥一定会找些旁的借
口来诳她,她不想再等了。
“表妹,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说的这种话。

慕容复心中激荡,内心已然为这盛情相邀起了波澜,
只差一点就要将那个好字脱口而出了。
只是他同时还在心下思量:莫非表妹笃定了自己不会
拒绝?
低头看着怀中正羞答答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慕容复有
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终究还是理智更胜一筹,他硬生
生把话咽了回去,问起了别的。
王语嫣观慕容复面色不对来回变换,不由得也着了
急,她忙道:“表哥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是我说不得?”
她向来不喜别人说教,原以为自己现如今既已抛却了
羞涩来到姑苏,又主动向对方提及了成亲一事,无论如何
都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可看慕容复这个样子,看来看去,
实在是让她糊涂了。
若是表哥不喜欢我,在我一进他怀里的时候,便会把
我推开,又怎么会与我相偎相依,可若是喜欢我…若是喜
欢,为何又迟迟不肯答应呢,莫非他真的不懂?
可千不该万不该,表哥凭什么就认定自己的这些话是
别人教好了说的呢。
王语嫣有些不舒服了,她从慕容复怀中抽离,弯弯的
眉毛蹙了起来,月夜轻愁,不言而喻。
“女孩子家家须得矜持些,此话你休要再提。
”我日
后自有定夺,后半句慕容复又没能说出口。
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
风,无一例外,便是要成亲,也得正经过了三媒六聘,光
明正大的才对,表妹这样一来,他二人倒成了小孩子过家
家,慕容复话里休要再提的深意也是为了此,这种事合该
由男方来定,只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我嫁给别人了呢,表哥,你心里会难受么?”
王语嫣痴痴地问,盼望在即,她心中自然不打算另嫁
他人,便是赖也要赖在慕容复身边,问出这句,单只是为
了瞧他对自己的态度。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慕容复也拧起了眉头,月
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二人在月下俩俩相望,还颇有些登
对。
“自然不会,”他停顿了一下,清冷的声音如凛风朔
雪,冷酷无情,让王语嫣一时间如坠冰窟。
“因为我绝不许它发生。
”这一次,慕容复总算把话
说了出来,若是发生,他枉为男子。
王语嫣倾身过去,又投入了慕容复怀中,只是这一次
总算被对方紧紧环抱,再未松开。
她心下偷偷计较着,表哥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日后
可一定要让他改了。
二人既互相剖白了心迹,举止也不似之前拘谨了,只
见慕容复抚上了王语嫣的脸颊,仔细地替她拢了拢额间散
落的鬓发,这一举措发乎情止乎礼,王语嫣偏偏羞赧了:
表哥这样主动,还是头一次咧。
她心中忐忑,不好叫对方知道,便呀的一声从慕容复
怀里逃出,跨过门槛,把自己关进了屋内。
“今日,今日便到这里吧…我得休息了…”
王语嫣的声音越来越小,隔着门窗,细如蚊蚋。
“那我明日早些过来,表妹,你好好休息。
”慕容复
站在门外轻轻叮嘱,他展了眉,之前心中的郁结一扫而
空,只觉得从未这样酣畅。
他想的更长远,既然要正经提亲,舅母那关是躲不掉
的了,信可以不必寄,人却必须去。
一次不成便两次,两次不成便三次,慕容复负手望向
虚空,胸中再无杂念,只因从今日起,他在这世间便有了
牵挂。
王语嫣这一夜并未怎么睡,合上眼后脑中依旧是白日
里发生过的画面。自离家始到现在左不过两三天,就这样
把终身大事定了下来…原来表哥心里也是有她的。
她侧卧在床边,细细咂摸起慕容复刚刚说过的每一句
话,心下跳个不停,惴惴不安。
为何她总觉着,现在才像是做梦呢?
终于互相剖白心迹,少女情怀未曾空付,这自然是喜
的,想到这王语嫣嘴角微翘,她在年幼时也曾偷看过市井
中那些离经叛道的话本,多是命小仆于街角旮旯买来的,
左不过甚么才子佳人,书生千金,内容大都枯燥乏味千篇
一律,倒不如一些武侠志怪,侠士们在江湖快意恩仇,好
不潇洒,情节倒比前者来的更痛快些。
若她跟表哥终成眷属,那他们二人,是不是也算作那
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呢?
只是书上的侠客大多是一些胡须满面的中年大汉,形
容粗鄙,哪里比得上她的表哥风姿出众,遗世独立。
想着想着,眼前就出现了画面,自己与表哥时而策马
天地间,他回过头看她,眼里是道不尽的潇洒疏狂;时而
漫步在青山上,看古松碧水,云腾雾涌,她靠在他胸膛,
便不再畏高处寒冷。
等到东方既白,王语嫣才终于些许困意,她摇摇头,
试图将困意赶走,可实在是累极了——她原本只想小憩一
会儿,可头一挨在枕上,眼就慢慢颌了下来,与慕容复先
前的约定倒是还记着,恐怕也只能去梦里实现了,王语嫣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
她这边睡的香甜,慕容复那边却不太好过。
今日早些,燕子坞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气势汹汹,看也不看旁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接
坐在了正厅主位,慕容复奉上刚泡好的君山银针,却被她
看也不看的一把拂到了地上。
茶碗落地摔得粉碎,瓷片滚落一地,一片狼藉。
慕容复屏退左右,撩开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在了舅母
面前。
他内里心弦紧绷,不敢露出分毫破绽,自是提了千倍
百倍的精神去应对王夫人——事实摆在眼前,虽然慕容复
已知晓王语嫣是偷偷跑出来的,可…表妹现下的确住在他
这里,他也正准备前往金陵去提亲,如今阴差阳错,叫王
夫人打上门来,他并不准备再作辩白。
说多错多,如今理亏的是他,便是跪在乌糟糟的碎瓷
中,也没什么打紧。
“真是我的好外甥啊,竟不知家教去了哪!敢做出教
唆语嫣私奔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看你倒是有本事的
很!

王夫人这下真的生了气,否则也不会亲自前来燕子坞
找人问罪,须知她原本只要命几个人把女儿绑回去,量对
方也不敢不放人。
可这几口气实在咽不下,她必须自己亲自来走一趟。
她的女儿,果然从内到外都像极了自己:瞧瞧她做的
都是什么事,果然拘着她不叫学武是对的,若是身上再有
了功夫,还不知道要狂成什么样子。
只怕不是自己千里迢迢来寻她,而是姑苏那边来找自
己要人了。
“舅母教训的是,外甥犯了错,还请舅母责罚。”
慕容复的腰板依旧挺的笔直,他目光清亮,面对王夫
人的威压也不闪躲,态度拿捏的正好,不卑不亢,一副任
君处置的模样。
堂下一时间安静了。
“责罚,你想让我怎么责罚?”王夫人怒极反笑,事
已至此,难不成她还能拿绳子绑了慕容复送到官府,告他
一个诱拐不成?
若真的这样做了,王语嫣怕是第一个不同意,她还丢
不起这个人!
王夫人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早在王语嫣那日告知她要
出门时候,自己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也寻了人悄摸摸
跟在她们身后,将王语嫣心中所思猜对了个七八成,女儿
还真是长大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段誉那个傻小子果然
被她拿的死死的。
与他父亲相比,简直不堪一击,长远来看,还是不
妥。
唯恐发生什么不测,王夫人便也跟着赶了过来。
想要这么不清不楚的混在一起,也要问问她这个当娘
的愿不愿意。
在与慕容复谈了一个时辰后,王夫人直奔厢房,把床
上刚睡醒的王语嫣拎了出来。
“哎呀!

王语嫣吓了一跳,怎地眼前出现的人不是表哥,变成
了母亲,她掐了掐自己,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王夫人,胳膊
痛。
“怎么,失望了?”
看着王语嫣越过自己往院子里小心翼翼偷看的模样,
王夫人心里暗自感叹,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既然醒了,就马上跟我回家。

王夫人扫了一眼四周的陈设,眼神带了几分嫌弃,清
雅倒是清雅,就是不够富丽堂皇,王语嫣住的惯,她可住
不惯。
看来陪嫁单子上还得再添上几装大件,左右曼陀山庄
有的是钱,便是再多点也无妨,反正将来都是她女儿的。
“可是…”王语嫣不敢在王夫人面前提及慕容复,身
怕着恼了对方,惹得母亲不痛快。
看看这魂不守舍的样子,真不知道是随了谁。
“你不想走?”
王夫人冷冷地问,再不走,外院那小子可就要忍不住
了。
“还是说,你宁愿与他无媒苟合,也不愿随我回金陵
待嫁?”
什么?!
王语嫣一时间晕乎乎的,听母亲的意思,是成了?那
她跟慕容复的事,就再无人反对啦!
她眉目舒展,红云袭面,惊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在
屋子里转起了圈,最后紧紧抱住了王夫人的手臂,摇晃个
不停,同王夫人歪缠着撒起娇来。
王夫人抚摸着女儿的发旋,心下百感交集,她看得
出,慕容复现下对语嫣的确是真心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古今有多少痴儿怨女,是败在了一个“缘”字上,她
终究还是不忍心去做那个恶人。
对了,表哥,得告诉表哥,这样天大的好消息,表哥
他知道了吗...王语嫣扭起了眉头,只不过这次,母亲还在
呢……
王夫人看穿了王语嫣的心思,眉目一沉,严肃道:既
然木已成舟,就得乖乖听我的话,成亲之前不许再见面,
若是连这一点都办不到,那我就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那就…好吧。
王语嫣随王夫人往外走,一路上果然未见到慕容复,
她恋恋不舍,在踏出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回了头,却只看见
了一抹青色的衣角。
表哥,等我呀。
水叙清风,摇舟太湖,恩爱不移,终此一生。
这就是这一世里她最想要的,也是他的夙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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