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5

济南教育学院学报 2000年第 1期

退溪《易学》思想初探

刘蔚华

摘 要 朝鲜李朝李退溪的易学思想自成体系,其精义可归纳为三个基本特征:熔“义理”
与“象数”于一炉;以《易》学作为论证理学的根据;由《易》理来会通理学和心学。
关键词 李退溪 《易》 义理 象数 理学 心学

人类文明的产生与发展,既有共同的规律,又有特殊的根源。探寻中华文化的源头,可以追
溯到《易》。近30多年来,中国大陆的考古发现,以越来越多的物证表明,早在五千多年前,生息
在中华大地上的先民们就已经用数字来契刻易卦了。 这种数字卦分布之广,遍及大河上下,长
江南北;其历时之久,越三千余年而不绝。它作为东亚人类从蒙昧走向文明的鲜明标志,赫然出
现在上古遗存的甲骨、陶器、工具和青铜器之上。形成于殷周之际的《周易》,已是经过了漫长的
发展之后而成为一种成熟的典籍呈现于世。 它大约又经历了二、三千年的曲折历程,才积淀成
为一部奇特的闪着神秘光辉的哲学典籍。它披着神机妙算的“筮占”外衣,放射出蕴蓄深邃的阴
阳变易哲理的光华,灿然居于“群经”之首,浑然贯通百家众流之说。可以说在华夏文化中,茫茫
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贯古今,这一线就是易学。
如同历代儒学大师都有自己的易学体系一样,朝鲜李朝李退溪先生继朱子之后,在自己宏
大的理学体系中,也对易学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作出了独到的阐发,建构了自己的易学体系。李
氏年方二十,“读《周易》,讲究其义,殆忘寝食”( 《年谱卷一》) 。此后,退溪先生便攻研不辍,先后
撰成《周易释义》、《启蒙传疑》等论易之作,同朱熹的《周易本义》、《易学启蒙》遥相辉映。
细观退溪《易》学思想之精义,可以归纳出以下三个基本特征:
一、熔“义理”与“象数”于一炉
在退溪易学问世之前,易学的发展已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其源流、派别、传承至为纷繁复
杂,要之以“义理”、“象数”两大派为主要分野。 对这段历史,清代编纂的《四库全书总目·经部
易类小序》曾作过如下概括:
《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 汉儒言象数,去古未远也;一变而为京、 焦,
入 于礻几 祥;再变而为陈、邵,务穷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 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
庄;一变而为胡瑗、程子,始阐明儒理;再变而为李光、杨万里,又参证史事,《易》遂日
3
济南教育学院学报

启其论端。 此两派六宗,已互相攻驳。
又《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
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
朱熹目睹前千年易学发展中的偏失和流弊,力图开辟易学的新境界,为明“圣学”精微之旨,正
本清源,对《易》学作了一番全面整理,吸收古今“义理”、“象数”两大派的研究成果,克服其中支
离穿凿与虚玄汗漫之弊,熔义理与象数为一炉。先撰《周易本义》,列易图九幅于卷首,述先天卦
序,以明伏牺《易》与文王《易》之别,分治《易经》( 两篇) 与《易传》( 十翼) ,以决文王《易》及孔子
《 易》之分殊,从而形成了“三古”、“三圣”的《易》学体系。 后又著《易学启蒙》,叙列四篇:《本图
书》、《原卦画》、《明蓍策》与《考变占》,兼陈义理与象数。
退溪先生对《易》学史上出现的义理派和象数派,也像朱熹一样持兼容并蓄的态度。但他并
不认为研习《易》学是求得“穷理尽性之学”的最切近的工夫。 他说:
《易》乃理、数渊源之书,诚不可不读。但不如《语》、《孟》、《庸》、《学》之切于学者日
用工夫,故先正或以为非学之急,其实莫急于穷理尽性之学也。所喻学不践履,虽有所
知,奚贵!此真切至之言。 读易时,苟忽此意,寝与义理不相交涉,而日远矣!( 《答郑
子中》)
他十分强调《易》是探究理和数的渊源之书,主张将义理与象数统一起来加以研究,反对同
义理不相交涉。 但从“究理尽性”和“切于日用”而言,则应急于研读“四书”。 对于象数之学,退
溪先生也持同样态度。 他说:
有汉城人金命元来此,读易象数之学,虽亦为性理之源,玩养之助,然于身心日用
工夫不甚亲切,每日讲数卦,便觉疲倦,无精力可及他书,殊浪过了日子。 ( 《答郑子
中》)
这两段话,都是对初学者来说的。如果已是根基深厚的硕儒,要深入探究理学的义蕴,《易》学又
是不可不深学精研的学问。 退溪先生尤其推重朱熹的《周易本义》和《易学启蒙》两部书。 他曾
说: “读《易》,欲以《本义》为先。”( 《答郑子中》) 又说:“金士纯曰:《启蒙》书于初学工夫,似不甚
亲切。 久之,曰:若于此书熟读详味,久久实体呈露目前,事物无非这个,如何不亲切!”( 《记善
录》)
退溪先生对二程轻忽象数之学,大不以为然。 他说:
康节之术,二程不贵,非独指推算知来之术,只数学亦不以为贵。 盖有理便有气,
有气便有数,但主于理则包数在其中,其变者则鲜合于理,而虽推利避害、贼伦灭义之
事,皆不惮为之。 此二程所以不贵其术也。 然此特因其术而虑夫末流之弊,必至于此
耳!非康节为然也。 至于《河图》、《洛书》,乃理数之源。 圣人于《系辞》既名言之,其不
可舍此而学《易》明矣。 而二程于康节并此而不与讲明,此则不可晓。 岂此等事发明于
4
退溪《易学》思想初探

天地间,亦有待而大阐发,使人人皆得与闻之耶。 然则,学者欲学尧夫主数而能谈理,固难矣。

如晦庵主理而兼明数,又安可不务哉!( 《答郑子中》)

这说明,退溪先生主张治《易》应坚持义理与象数合一的原则。 但是,对于合一又划分出两个层
次:一是“主数而能谈理”,如邵雍那样;二是“主理而兼明数”,如朱熹那样。 退溪先生治易的原
则,是坚持了后者的。 这是退溪先生建立《易》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特点。 把握这一特点对理解退
溪易学的内蕴十分重要。
二、以《易》学作为论证理学的根据
退溪《易》学从总体上说,是为阐明其理学思想体系服务的。
我们知道,理与气的关系是理学体系的核心。 退溪先生认为:“自其真实无妄而言,则天下
莫实于理;自其无声无臭而言,则天下莫虚于理,只无极而太极一句可见。”( 《答郑子中》) 理作
为宇宙造化天地万物的总原理、总法则来说,以其形而上的本性而言是虚的,就其遍存于形而
下的各种事物而言又是实的。 周敦颐著《太极图·易说》第一句话“自无极而为太极”,向来难
解。 朱熹认为此句中的“自”与“为”两字是修史者所加,原文应是“无极而太极”。 退溪先生也取
“无极而太极”之说,这是追溯宇宙、天地、万物、人类起源的思想家们在他们那个时代所能提供
的答案的极限。 只要持宇宙生成论与万物化生论的观点,就要把宇宙、天地、万物、人类的来源
问题放在一种生成序列中予以解决。但是,推演生成序列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无限性的悖论之
中。
追溯什么是“本始”?就要回答“本始之本始”又是什么?“无极”就是本无,“太极”就是始有。
如果一上来就把生成序列的本始说成是太极,即有之始。 那么太极又是从那里来的呢?这对人
的理论思维来说,只能是一片空白,一团混沌。 理学家们便用“无极”来说明“太极”的来源。 因
为到了“无极”就没有必要再向前追溯了。《易》学的基本观念就是宇宙生成论和万物化生论。对
于理学家来说,运用这种有机的宇宙观有助于论证“理”为宇宙本原的绝对性。 因此“无极而太
极”被理学家们认为是宇宙终极之理的一个最精粹的哲学命题。 但是理学并不排斥“气”的作
用,这是它高明之处。按照理学的基本理念,人及其生存的物质世界如何产生的问题,从形而上
的本质上说,理学家都归结为理所使然;从其实有形态而言,就要归结为“气”的衍生过程。那么
“气”由何而生呢?退溪先生的回答是:“理动则气随而生,气动则理随而显。 濂溪云:‘太极动而
生阳’,是言理动而气生也,故可见也。”( 《答郑子中》)
在这里,运动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 气生于理的运动,理显于气的运动;如果没有运动,则
气无从生,理亦无由显。 这说明,理和气是生与被生、显与被显的关系。 理气妙凝而不相离、不
相杂,全在于理和气自身的运动。 气的运动生于理的运动,这是运动的妙凝与统一。 这种关系
又是以《易》为理论根据的。 “太极动而生阳”就是“理动而生气”的根源。 退溪先生在说明“气动
而理显”时,引用了《易》复卦( ) 象辞:“复,其见天地之心。”张载说:“天地之心唯是生物。”因
为复卦的上五爻全是阴爻,按《太极图·易说》:“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今有一阳( 爻) 来复,正
5
济南教育学院学报

是静极复动的开端,预示着生机无限。 对此,退溪先生认为,这是天地本心( 理) 的显现,理动生


气、气动显理,“二者皆属造化,而非二致。”( 《答郑子中》)
我们从理学立论的基本观点可以看出,它同《易》学的密切联系。 理学的许多具体原理,往
往需要用《易》理来论证。 这正是退溪先生重视《易》学的一个原因。 他的名篇《答郑子中》比较
集中地论述了这方面的问题。
三、由《易》理来会通理学和心学
宋明理学的主要流派是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 13世纪中叶,朱子学作为理学的正宗开始
传入朝鲜,当然朱陆之争也接踵而至。理学与心学的相互攻驳,既有利于儒家学理探究的深入,
又在客观上对儒家教化的力量有所削弱。所以一些着眼于强化儒家教化力量的儒者,多主张以
会通两派学说中的合理因素为佳。 南宋时吕祖谦对朱陆之争,便以“陶铸同类”、“渐化其偏”而
著称,但他并不是简单地折中理学和心学的分歧,而是在把理或天理视为天地、万物、人事的总
根源时,同时又落实于心,形成了理本心存的理论体系。 后来黄宗羲对朱陆之争也说过:“二先
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 《宋元学案》卷五八) 。 理学发展到元代,在儒学界出现了朱
学与陆学汇流的趋势。 其结果是“天理良心”达到了同等重要、尽人皆知的地步,都置于最高的
价值的地位,共同起着支配思想和规范行为的作用。在这个时代,如果有谁蒙受了冤屈,他们就
会仰视天穹、捶着胸膛高叫:“天理良心!”
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退溪先生的理学思想坚持以朱学为主,但并不简单排斥陆学,而是
采取了有主有从、兼容会通、有所取舍的态度。 诚如郑惟一所录:“先生学问,一以程朱为准,敬
义夹持,知行并进,表里如一,本末兼举。”( 《李子粹语》卷一) 这也是退溪先生对待朱陆之争的
基本原则。 我们可以从退溪先生读《心经》的看法中得到了解。 他说:
看《心经》,有所得,自是住不得。 《心经》苟能潜心积功,入道之门不外于此。 《心
经》未全主“尊德性”而抑“道问学”一边,其意欲救世儒尚口耳,缓践履之弊,其后别立
一说。 以为朱子早攻象山,晚年自觉其非,而与象山合,乃著《道一》编,以证明其说。
( 《李子粹语》卷二)
1175年朱( 熹) 陆( 九渊) 吕( 祖谦) 在鹅湖聚会,讨论“为学之方”,“朱以陆之教人为太简,
陆以朱之教人为支离”( 《陆九渊集》卷三六) 。 后来朱熹把这种不同归结为“尊德性”与“道问
学”之异。 他说:“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 今子静所说,尊德
性;而某平日所闻,却是道问学上多。”( 《答平甫书》) 此后,这两点就成了区分朱陆之学的标志
了。用现代概念来理解,也就是指人的心性与认识中注重认知的方面,还是注重思想的方面。如
果只限于认识事物之理,而不上升到思想信念上来,就不能提高觉悟;反之,如果一点知识也不
要,只从思想要求和增强信念上下功夫,那就会形成盲从的愚行之德。所以,在理学和心学的争
论中,就把“尊德性”和“道问学”突出来加以讨论。 理学家十分重视明理是成德之基的原理;而
心学家则更强调道德意志的作用,重视顿悟和决心的伦理价值。 知识和思想同属于认识论范
6
退溪《易学》思想初探

畴,但在形成的途径上,既有共同规律,又有不同的特点。
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也还在讨论。 当时,退溪先生认为“尊德性”与“道问学”无悖,他既主张
“格物穷理”,又提倡“存心、尽性、求放心”,就是两方面的功夫都不能少。 他说:
知尊德性,则不忍亵天明、慢人约,而为下流之事。知收放心,则必勉于持敬存诚、
防微慎独,而不窒其欲守其身矣。 ( 《答奇明彦》)
退溪先生对此也从《易》理上加以论证。 朱陆之争在《易》理上起于对“无极”与“太极”的歧
解。朱熹训“极”为“至极”之义,太极就是理的总汇,“无极乃无穷之义”,“圣人之意,正以其究竟
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 《朱文公文集》卷三六《答陆子静》之五) 但如果“不言无极,则
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 同上《答
陆子静》之一) 陆九渊则不同,他说:“盖‘极’中,‘中’也;言‘无极’则是犹言‘无中’也,是奚可
哉?”( 《陆九渊集》卷二《与朱元晦》) 在陆九渊看来,既然太极就是理的总汇,再加无极,便有叠
床架屋之陋,因而愈显其“支离”。相反的,把“极”理解为“中”,就很方便地得出“心为太极”的结
论。 这一争论从《易》本体上引出了太极同“心与理”的不同理解。
退溪先生认为:“无极而太极,‘极’字,愚直作‘理’字看。妄谓当其说‘无极’时,但谓无是形
耳,岂无是理之谓乎?故一向以诸君之释为非。”( 《答奇明彦》) 退溪先生不同意陆九渊否定有所
谓无极的看法,也不像朱熹那样把无极解释为“无穷”,而是强调理之“无形”,属于形而上的范
畴。 依此,所谓“无极而太极”不过是理是由无形而至昭显罢了。 由此可以逻辑地得出穷理和存
心本来就是一致的结论。 这是因为:
心为太极,既所谓人极者也。 此理无物我、无外内、无分段、无方体。 方其静也,浑
然全具,是为一本,固无在心在物之分。 及其动而应事接物,事事物物之理,即吾心本
具之理。 但心为主宰,各随其则而应之,岂待自吾心推出而后为事物之理?( 《答郑子
中》)
人心备体用,该寂感、贯动静,故其未感于物也,寂然不动,万理咸具而心之全体
无不存。 事物之来,感而随通,品节不差,而心之大用无不行。 ( 《答黄仲举》)
退溪先生根据《易》理中太极阴阳、动静、体用之说,以“兼理气”来说明人的心、性、情、欲皆
然,进而使“格物穷理”同“存心尽性”、“尊德性”同“道问学”达到会通无碍的境界。 这当然对当
时昌明儒学能够起到积极地推动作用。
但是,退溪先生对于陆氏心学中渗透着禅学和阳明学“怕有一毫外涉于事物,故只就本心
上认知行为一”( 《杂著》) 的观点和态度,都是持批判态度的,这也是很有见地的。
总之,退溪《易》学思想,内容很丰富,本文只举荦荦大者。 由于笔者看不懂韩文原著,只能
就见到的有限的翻译材料做初步的研究,提出如上看法,一定很不全面,欢迎行家里手指教。

( 作者:中国孔子基金会专职副会长,《孔子研究》主编,教授;济南 250012)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