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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出版前言
总导读
人间椅子
接吻
跳舞的一寸法师
毒草
蒙面的舞者
飞灰四起
火星运河
花押字
阿势登场
非人之恋
镜地狱
旋转木马
烟虫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编辑部
编辑“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缘起
这套作品共十三卷,此数字取自欧洲古代的缓刑架阶梯数之十三。在欧美、日本的推理小说里或丛书卷数,往往会出现这个数字。
江户川乱步的作家生涯达四十余年,创作范围很广,其作品中推理小说的比例相当高,为了让读者了解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全貌,少年推理与评论等也决定收入。但是与
其他作家合作的长篇或连作,约有十篇,视为乱步非完整作品,不考虑收入。
收录作品分为战前推理小说、战后推理小说、少年推理小说与随笔、研究、评论等四类。战前推理小说再分为短篇与极短篇,一共有三十九篇,全部收录,视其类型分
为三卷。中篇只有四篇,合为一卷。长篇有二十九篇,选择七篇分为五卷,其中有两卷是两篇合为一卷的。
战后推理小说不多,只有两长篇七短篇而已,从其中选择一长篇,五短篇合为一卷,少年推理小说长篇共有三十四篇,选择两篇分为两卷。随笔、研究、评论等难计其
数,从中精选三十九篇为一卷。
以上为全十三卷的主题。除了正文之外每卷有三篇附录,每卷卷头收录几幅不同时代的珍贵肖像或家族照,卷末选录一篇有关乱步的评论或研究论文。乱步逝世至今已
四十多年,这期间由评论家、研究者以及推理文坛外人士所发表的评论、研究、评介达数百篇之多。本作品集收录的十三篇是从这些文章中挑选出来的杰作。另外,为了让读者更
充分地了解各个故事的谜底,卷末附上由笔者撰写的“解题”。这种编辑方针是日本编辑“作家全集”的模式,目的是让读者从不同角度去了解该作家与作品,可说是出版社对读者的
服务之一。
“江户川乱步作品集”共十三卷的详细内容是:
1.《两分铜币》:收录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的处女作,至一九二五年九月之间发表的本格、准本格推理短篇和极短篇共计十六篇。包括处女作《两分铜币》、《一张收
据》以及《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红色房间》、《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盗难》、《白日梦》、《戒指》、《梦游者之死》、《百面演员》、
《一人两角》、《疑惑》,除此之外还有出道之前的习作《火绳枪》。
2.《D坂杀人事件》:收录江户川乱步笔下唯一名探明智小五郎短篇八篇。包括《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幽灵》、《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何者》、《凶器》、《月亮与手套》。
3.《人间椅子》:收录一九二五年十月至一九三一年四月之间发表的本格与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包括《人间椅子》、《接吻》、《跳舞的一寸法师》、《毒草》、
《蒙面的舞者》、《飞灰四起》、《火星运河》、《花押字》、《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旋转木马》、《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目罗博士不可
思议的犯罪》。
4.《阴兽》:收录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四年间发表的变格推理中篇四篇。包括《阴兽》、《虫》、《鬼》、《石榴》。
5.《帕诺拉马岛奇谈》:收录一九二六年发表的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帕罗拉马岛奇谈》与《湖畔亭事件》。
6.《孤岛之鬼》:原文约二十二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
7.《蜘蛛男》:原文约二十一万字长篇,一九二九至一九三〇年作品。
8.《魔术师》:原文约十九万字长篇,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作品。
9.《黑蜥蜴》:收录较短的长篇两篇。包括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二年发表的《地狱风景》、一九三四年发表的《黑蜥蜴》。
10.《欺诈师与空气男》:收录一九五〇至一九六〇年发表的五篇短篇与一篇长篇。包括《欺诈师与空气男》、《堀越搜查一课课长》、《防空壕》、《手指》、《断
崖》、《被妻子抛弃的男人》。
11.《怪人二十面相》:第一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三万字,一九三六年作品。
12.《少年侦探团》:第二部少年推理长篇,原文约十二万字,一九三七年作品。
13.《幻影城主》:收录非小说的杰作三十九篇,分为三部分,自述十六篇、评论十一篇、研究十二篇。此书名相当有来历,江户川乱步生前曾以幻影城的城主自居。
江户川乱步诞生前夜
江户川乱步是日本推理文学之父,名副其实的推理文学大师,是其作品至今仍然受男女老幼读者喜爱的国民作家。
为何江户川乱步能集这么多荣誉于一身呢?其答案是“时势造英雄,英雄再造时势”的结果。话从头说起。
日本从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维新日本文化的全面西化以后,以文学来说,最先是从翻译或改写欧美作品做起,大约经过二十年时光,才出现模仿西方创作形式的作家,之
后,才渐渐理解欧美文学的本质、创作思想、写作原理,而至大正年间(一九一二至一九二六年)才确立近代化的日本文学。
这期间,明治维新以前江户时代(一六〇三至一八六七年)的庶民通俗读物,到了明治以后,虽然渐渐有所改良,基本上还是保留传统的写作形式与内容。到了大正年
间,才与纯文学同步,展现出新的大众文学的面貌,其地位才得以步步确立。
日本近代大众文学的起点是一九二二年,始于中里介山发表的大河小说《大菩萨卡》。当时还没有“大众文学”这个文学名词,称为“民众文艺”、“读物文艺”、“通俗读
物”、“大众读物”等。
“大众文艺”或“大众文学”的名词被普遍使用,始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创刊杂志《大众文艺》,以及于一九二七年,平凡社创刊“现代大众文学全集”以后之事。
当初的大众文学,是指以明治维新以前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娱乐性的小说,又称为时代小说(侠义大众小说)。但是,后来把当代作为故事背景,具有浪漫性
的“现代小说”以及“侦探小说”也归纳于大众文学(广义的大众小说)。自此至今,时代小说、现代小说、侦探小说鼎足而立。
“清张(一九五六年)以前”的侦探小说包括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现在三者虽然鼎足而立,其关系很密切,合称“娱乐小说”,而侦探小说于“清张以后”改称为推理小
说,现在两者并用。
话说回来,对日本来说推理小说是舶来文学,但是从欧美引进推理小说的时期很早,明治维新十年后的一八七七年,由神田孝平翻译荷兰作家克里斯蒂·迈埃尔之《杨
牙儿之奇狱》为始,比柯南·道尔发表“福尔摩斯探案”早十年。
之后,明治三十五年,翻译作品不多,而以黑岩泪香为首的“翻案(改写)推理小说”成为大众读物的主流。此外,也有些作家尝试推理小说的创作,但是除了黑岩泪香
的《无惨》具有文学水准之外,没有什么收获,可说推理创作的时期还未成熟。
进入大正年间,时期渐渐成熟,几家出版社中有计划地出版欧美推理小说丛书,其数约有十种。
又因近代文学的确立,大正期崛起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几位作家的取材范围,比以往作家为广,其某些作品就具有浓厚的推理意味。另外,戏剧作
家冈本绮堂于一九一七年,开始撰写模仿福尔摩斯探案的“半七捕物帐系列”,共计六十八话,是以明治维新以前的江户(现在的东京)为故事背景,推理、人情与风俗并重的时代
推理小说,当时却不被视为推理小说,而被归于时代小说。
至于一九二〇年一月,明治、大正期两大出版社之一的博文馆,创刊了综合杂志《新青年》月刊,主要刊载鼓励日本青年向海外发展的文章,附录读物选择了在日本开
始被读者接受的欧美推理短篇。同时也举办了推理小说的创作征文,虽然于四月发表第一届得奖作品,其品质与欧美作品比较还有一段距离,其最大理由,就是征文字数限定于四
千字,作品没有充分发挥的余地。
《新青年》虽然不是推理小说的专门杂志,却是唯一集中刊载推理小说的杂志。
第二年八月,主编森下雨村编辑出版了“推理小说特辑”增刊号,获得好评。(之后每年定期发行推理小说增刊二期至四期,以欧美推理小说为主轴。)
在这样大环境之下,时机已成熟,一九二二年四月,《新青年》刊载了成为日本推理小说史上里程碑的江户川乱步的《两分铜币》。
江户川乱步确立日本推理小说之后
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另有笔名小松龙之介。笔名江户川乱步五字是从世界推理小说之父埃德加·爱伦·坡的日文发音以汉字表示而来的。乱步一八九四年十月二
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贺郡名张町,父亲平井繁男,为名贺郡公所书记,母亲平井菊,三岁时因父亲调动工作,全家移居名古屋市。
他七岁进入白川寻常小学,识字后便耽读岩谷小波《世界故事集》。十一岁进入市立第三高等小学,二年级时开始阅读押川春浪的武侠小说和黑岩泪香的翻案推理小
佳子是个美丽的女性作家,这阵子声名鹊起,锋芒甚至盖过她外务
省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收到好几封陌生仰慕者的来信。
今早亦然,她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前,得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
人士的信件。
尽管内容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恤,无论什么
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一定会读上一遍。
她从简单的处理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仅剩一个疑似稿
件的厚重信封。这种不经照会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时常发
生,大部分都是冗长沉闷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标题,便拆了封,取出一
沓纸。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装订成册的稿纸。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
题亦无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称呼起首。怪了,那么这还是一封信喽?
她心生纳闷,视线却已往下扫了两三行,这一看不打紧,内心隐约升起
一股异常恐怖的预感。之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
读。
夫人。
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
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
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
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
再重返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无论如何我都得为这不幸
的境遇忏悔。光这么说,夫人一定诧异不解,所以,请务必读完这封
信,如此便能理解我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心境,又为什么特意要求夫人
聆听这番忏悔之词。
好,我该从哪儿开始说呢?这事太过奇异,于是决定写下来给你。
不过以这种人世间通行的交流方式,还挺让人不好意思的,于是书写过
程中亦拖沓许多。但犹豫不决对事情本身也没多大帮助,总之我依序写
来吧!
我是个天生的丑汉,请夫人千万牢记这一点。否则如果您答应我厚
颜无耻的见面请求,让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我久经糜烂的生活愈
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誉国际的诗人,能触摸到这
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骄傲不已。他在我身上与几名同胞交谈了约莫十
分钟,随即离开。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回他做手
势,那比常人温暖许多的肌肉就跟着收缩隆起,搔痒般的触感带给我一
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当时,我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力刺向他
的心脏,后果将如何?势必会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无法起身。为此,
他的国家和日本政治圈,将会掀起多么惊心动魄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
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
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
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
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
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
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
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
(《人间椅子》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 释
[1]以K音开头的杂志,虽然乱步后来也在《国王》、《讲谈俱乐部》等连载作品,不过此处应该指发表这部小说的《苦乐》。
[2]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3]指保罗·克罗岱尔(Paul Claudel,1868—1955,驻日大使任期为1921—1925),他是个剧作家、诗人、外交官,曾任驻日法国大使。代表作为《缎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
士,房子虽旧,储藏室却十分宽敞。那么,阿花是打算把照片收到柜子
里吗?储藏室柜子很多,事后再找会搞不清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跟踪阿
花比较好。于是宗三悄悄起身,像条影子般尾随着老婆。
果不其然,目的地是储藏室。阿花刚进去,还在摆弄柜子的锁。不
知她打算收进哪个柜子的抽屉?幸好纸门上有个破洞,宗三凑上前。然
而,室内仅装着一只两房共用的五瓦灯泡,加上洞的大小只够一只眼偷
看,他煞费了一番工夫才瞧清楚,是正对入口的橱柜左上方的小抽屉。
只见阿花将东西朝那儿一扔,啪的一声关上抽屉,匆匆就要返回门口。
撞个正着可不妙,宗三逃回饭厅,点燃敖岛牌香烟 便往嘴里送, [2]
大口抽烟佯装没事。
接着,两人互瞪似的对看着,这样闹下去不是办法,但任何一方都
“你明白了吗?喏,就是橱柜门上的镜子啊。柜门打开,镜子恰好
在破洞前方,挡住正面的橱柜,反射出左侧柜子,看来就像在正面一
样。”
的确,假如柜门在纸门孔前打开四十五度角,映于镜面的左侧物品
便如同在正面一般。两座橱柜外形十分相似,搞混也不奇怪。尤其当时
灯光昏暗,宗三又很匆忙。原来是我弄错了,意外的真相让宗三大为懊
丧。
鲁莽地认定是别人的照片,原来是天大的误会。如果阿花是太想念
宗三,忍不住亲吻、拥抱宗三的照片,那这样冤枉她简直太残忍了。明
明该高兴得浑身发抖,却因误解而火冒三丈,还递出无法挽回的辞呈。
现在情况逆转,一口气扳回劣势的阿花却真的哭了起来。
你辞掉了公务员职位,明天起我们吃什么?经济差成这样,怎么可
能立刻找到新工作。话说回来,咱们家境根本没好到能让你坐吃山空,
你实在太冲动了。再者,我出入村山家,这不也全是为了让你能出人头
地吗?谁高兴去拜访那种地方呀?一点儿都不明白人家的心意……阿花
说着,还不断地生气、怨懑、悲叹,真是难以收拾。
山名宗三哑口无言,顿觉前途茫茫。“世上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嫉
妒。”他深深感叹。
注 释
[1]腰际绑着便当通勤,意指上班族,带有侮蔑的意思。明治、大正时代的堀端通相当于公家机关下级官员通勤的路线,俗称腰便街道。
[2]明治三十七年在专卖公社出售的国产附烟嘴纸卷烟,二十支装,昭和初年定价八分。昭和三年的生产量为六十七亿六千万支,是仅次于朝日(一百五十亿六千万
支)的人气香烟品牌。昭和十八年停止出售。
场景,受到同伴的邀请,他一如既往地摆出好好先生的模样,咧着大嘴
笑道:
“俺不会喝酒啦!”
听到这话,微带醉意的杂技师全部逗趣般哄堂大笑。男人粗哑的嗓
音和胖女人尖锐的声音回荡在宽敞的帐篷内。
“这用不着你说,我很清楚你没多少酒量。不过今天特别,得庆祝
演出的盛况空前。就算你是个残废,也不必这么不领情嘛。”
穿着紫缎四角裤的粗犷汉子肤色黝黑、厚唇,年约四十,他再次柔
声说。
“俺不会喝酒啦。”
一寸法师依然笑着回答。他是个有着十一二岁儿童身躯,搭配一张
三十岁男子面孔的怪物。脑门像福助 般平坦,倒洋葱形的脸上,深深 [2]
的皱纹犹如蜘蛛往四面八方伸展的脚,眼睛硕大、鼻子滚圆,笑的时候
嘴巴咧得好像要裂至耳边,鼻下还有一抹淡黑的胡楂,极不协调。他脸
色青白,只有嘴唇异样鲜红。
“阿绿,要是我帮你斟酒,你肯赏脸喝一杯吧?”
踩球美人阿花微醺的粉红面孔漾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插嘴。阿花在
村里艳名远播,我也知道她。
阿花正眼望向一寸法师,他有些慌,霎时露出微妙的神情。那是怪
物的羞耻吗?可是他扭捏了好一会儿,依旧重复相同的话:
“俺不会喝酒啦。”
他虽和之前一样在笑着,话音却低得仿佛卡在喉咙里。
“别这么说,喝一杯嘛。”
紫缎四角裤满不在乎地走上前,揪住一寸法师的手。
“喏,既然被我抓住,你就别想逃。”
他说着用力拉扯一寸法师。
小不点儿阿绿,虽扮演着小丑却一点儿都不高明,活像十八岁姑娘
般,以诡异的娇羞模样紧攀住身旁的柱子,不肯放开。
“别这样,别这样!”
然而,紫缎子硬要拉他,每扯一下,阿绿抓住的柱子就跟着一弯,
成为靶子的总是一寸法师阿绿。万岁曲以下流的曲调把他唱进歌词,一
首接一首。
原本各自聊天说笑的人逐渐受曲调吸引,终于演变成全体合唱,不
知不觉间三昧线、鼓、钲、梆子(应该是刚才的年轻杂技师取来的)也
加入伴奏,震耳欲聋的奇特交响乐几乎要把帐篷的顶掀翻。每句歌词末
尾都附和着惊人的怒吼和拍手声。随着酒意渐浓,男男女女疯狂地欢闹
起来。
欢闹中,一寸法师和紫缎子仍争执不休。阿绿放开圆木嘿嘿傻笑
着,小猴子般四处奔逃。一旦他溜走,动作可是非常敏捷的。大个头的
紫缎子被低能的一寸法师耍着跑,不由得有些恼怒。
“可恶的小不点儿,等一下你可别哭!”
他一边叫喊着恐吓的话一边追赶阿绿。
“对不起,对不起!”
顶着三十岁面孔的一寸法师,像个小学生似的全力逃躲。他不知道
有多害怕给紫缎子逮住,然后被他压进酒桶中。
这奇异的景况让我想起《卡门》 中的杀人场面,不知为何(大概 [4]
是服装的缘故),追赶与被追赶的何塞与卡门,仿佛伴随斗牛场传来暴
烈的音乐及呐喊声出现在我眼前。套着贴身内衣的紫缎子,追逐着穿鲜
红小丑服的一寸法师。三昧线、钲、鼓、梆子,还有颓废不入流的三曲
万岁为两人配乐造势。
“混账畜生,总算捉到你了!”
紫缎子终于扬声大喊。可怜的阿绿在他粗壮手臂中,脸色惨白地抖
个不停。
响。东倒西歪的残废脸上挂着执著的微笑,继续扮演他不可思议的角
色。
“别做那种无聊事了,咱们各显神通比个高下。”
一个厌倦了虐待残废的人叫着,无意义的怒号和狂乱的掌声热烈回
应。
“使出各人的看家绝活没意思,要表演压箱的秘密才艺,懂吗?”紫
缎子命令式地大吼。
“首先从阿绿开始!”
有人坏心眼地附和,掌声骤然响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阿绿听
到这粗暴的提议,依然露出深不可测的笑容接受。他那丑陋的面孔即使
在该哭的时候,也一样能微笑着。
“那么,我有个好主意。”醉得满脸通红的踩球美女阿花摇摇晃晃地
站起来叫道,“小不点儿,你表演胡子先生的大魔术啊,千刀斩美女,
不错吧?快表演嘛!”
“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
茫。
“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
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
“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
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
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
“来咯,好戏开锣!”
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
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
嘴笑个不停。
“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
“伤脑筋,真伤脑筋。”
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
“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
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
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
颅,摆在桌上示众。喝!”
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
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
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
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
四周。
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
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
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
板也烧了起来。
“哇哈哈!”
注 释
[1]一寸法师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一个小矮人,这个词也用来指称个子矮小的人,如侏儒,带有贬意。
[2]一种大头的福神玩偶。
[3]成立于明治中期,用鼓、三味线、胡弓等伴唱的俚曲,也称俄狂言(业余歌者演出的即兴短剧)。
[4]乔治·比才(Georges Bizet)根据法国作家普罗斯佩尔·梅里美(Prosper Mérimée)的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Carmen)(1875年初演)中的高潮场面。香烟工厂的
女工卡门诱惑中士唐·何塞,使其堕落,并背叛他,还将何塞送给她的戒指当场扔掉,何塞因忌妒而疯狂,用短剑刺杀卡门。
[5]另名安来拳,和藤八拳一样,是酒席间的一种猜拳游戏。此种酒拳配合安来节或它的拍子,搭配即兴词句,使出庄屋、狐、铁砲三种拳,像猜拳一样决胜负。
[6]日本自古即有的一种表演,一人演奏八种乐器,或发出八个人的声音,腹语术似乎也是其中之一。但现今的腹语术系统与八人艺不同,受到欧美的影响而有所变
化,据说在昭和十五年左右演出的川田义雄、古川罗巴、澄川久是腹语术的始祖。
无云的晴空,或看着近在脚畔水沟般的小溪,及岸边种类繁多、密密麻
麻的小杂草,叹息着“啊,秋天到了”,我们在那个地方待了许久。
突然间,我注意到溪边阴暗处长着一丛植物。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我问朋友。
他对天然植物毫无兴趣,只漫不经心地答:“不清楚。”但不管他多
讨厌花草,也一定会对这株植物感兴趣。不,唯有越不关注了解自然的
人,越容易被其中的恐怖吸引。于是,我带着一种卖弄自己博学的扬扬
自得,说起这种植物的用途。
“这叫××× ,几乎随处可见,算不上剧毒,一般认为只是普通的花
[2]
草,得到的关注甚少,然而却是堕胎妙药,从前没这么多药品,提到堕
胎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自古以来,接生婆所谓的堕胎秘方,方中主
角就是这种草。”
不出所料,听到这段话,我的朋友一下子被挑起极大的好奇心。他
非常热心地请教我究竟该如何使用。我调侃他:“看样子你有急用。”但
仍多嘴地告诉他详细的方法。
“摘下一个手掌宽大小的果实,剥掉皮,然后……”
我比手画脚,讲述这类带有隐秘色彩的事、连阐述方式也妙趣横生
的,看着朋友佩服地频频颔首应和的神情,我越发巨细靡遗地解释。
既然谈及堕胎,朋友和我的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控制生育 的问题 [3]
上。身为现代青年的我们都赞成这个观点,讨论起来自然投机。只是,
生育控制却遭到人为误用,在不必要的有产阶级间蔓延,而广大的无产
阶级却不知道这样的运动。实际上,这附近就有贫民窟般的长屋 ,每 [4]
户家庭的孩子都多得难以想象。我们热烈地探寻这类事情。
就在我们讨论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脑海不期然地浮现住在后面的
老邮差一家。那家男主人在小镇的三等邮局工作了十几年,月薪仅有区
区五十圆,中元和年节的津贴各不到二十圆,收入十分微薄。他是个嗜
酒之徒,每晚饭后定要喝上一杯。他十分奉公守法,漫长的通勤岁月
里,恐怕没有一天缺勤。他已年过五十,似乎很迟才结婚,家中有六个
孩子,最大的十二岁。光房租每个月就得付上十圆,拮据至此,一大家
子怎么维持得下去?每到黄昏,十二岁的长女便小心翼翼地抱着五合瓶
去买老父晚餐要喝的酒,我每天都从二楼望着她那悲惨的身影。然
[5]
在自家旁的小巷冷不防碰上她。
她看到我,害羞地笑笑(那笑容看在我眼里,是多么惊悚啊),向
我打招呼。披散的头发中骇然露出大病初愈似的苍白脸孔,我越不想
看,视线越往她的衣带移去。虽在意料之中,我仍禁不住大吃一惊。那
是一片仿佛饥饿的瘦犬般、随时会拦腰断成两截的平坦小腹。
接下来,这故事还有一点儿下文。一个月后的某天,我偶然听见祖
母和女佣在房里小声谈论一个奇怪的话题。
“一定是流月吧。”祖母说。
“哎哟,隐居老奶奶您啊,呵呵呵……”女佣应道。当然,她实际笑
声可没这么高雅。
“这不是你自个儿讲的吗?先是邮差的老婆……”祖母开始屈指数起
来,“然后是北村家的阿兼、柑仔店的……叫什么来着?对,阿类。
喏,光这一町就有三人,所以本月肯定是流月。”
听见这话,我松了不知道多大一口气,世界仿佛刹那间完全不同
了。
“这就是人生吗?”这句话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
我步下玄关,忍不住再次前往那座小丘。
这天也十分晴朗,小阳春的天气。无垠蓝空中不知什么鸟正畅快地
绕着圈子飞翔。我毫不费工夫地找到那株植物。啊,怎会这样?那株植
物的每一茎干都从一半的地方被折断,剩一身不忍卒睹的光秃残骸。
或许是附近野孩子搞的鬼,又或许并非如此。至今我依然不知真相
究竟为何。
(《毒草》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场在哪条外国人街上等等,此外他还拥有许多能够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知
识。有一天,井上次郎来到我家,敛容正色说: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们同伴间有个叫二十日会 的特殊俱乐部, [2]
算是一种秘密结社,会员全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游戏与娱乐的……唔,来
自上流阶层,生活相当富裕。宗旨是追求异于俗世的刺激,极为隐蔽,
且名额固定,很少招收新会员。难得这次有个空缺,允许一人入会。看
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来邀请你,你意下如何?”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话总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着多余的
劝说,我立刻动了心,“那个俱乐部究竟都做些什么事?”
他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读小说吗?外国小说中常出现奇特的俱乐部,好比自杀俱乐部
。我们没有自杀俱乐部那么过头,不过十分近似那类追求强烈快感的
[3]
社团。每月二十日的聚会,必有形形色色叫人惊叹连连的活动。如果让
你在现代的日本参加一场决斗,你大概不会参与,然而,二十日会暗地
里举办过决斗,尽管不是真要赔上性命。有时,主持者的举动几近犯
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别人杀了他。由于演技太过逼真,大伙儿差点
儿没吓破胆。另外,偶尔也不乏煽情冶艳的游戏。总之,就是举行这类
稀奇古怪的活动,体验一般人无法品尝到的冒险滋味,尽情享乐。如
何,很有意思吧?”
听完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地反问:
“可是,现在真的存在那种虚拟世界般的俱乐部吗?”
“所以才说你落伍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这根本算不上什
么。东京还有比这更刺激、更超现实的东西,这个世界没你们这些君子
想的那么单纯。简单举个例子,众人皆知某贵族的沙龙里播放着淫秽的
电影,却隐而不宣。然而,那不过是都会黑暗面的一鳞半爪,其实每个
角落都潜伏着惊人的事物。”
我终究被井上次郎说服,加入了秘密集会。实际见识后,他的话果
真不假,不,简直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仅仅形容为有趣并不恰当,应
该说完全符合“蛊惑”的含义,一旦涉足立刻上瘾,不能自拔,我压根儿
未曾兴起过退出俱乐部的念头。会员共有十七人,会长是日本桥一家大
绸缎庄的老板。与实诚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里极为变态,五
花八门的活动大都出自于他的创意。那人应该算是这方面的天才吧,每
字,好奇之下,下意识地读起那难辨的假名文字:
“您真可恶,虽是酒后乱性,却没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过事已至
此,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会当成一场梦忘掉,请您也将此事抛诸脑后
吧。还有,千万对井上保密,这是为彼此着想。我回去了,春子。”
我读着读着,耳边好像炸了声响雷,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恍然大
悟。“那个人……担任我舞伴的,原来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难以言
喻的悔恨几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尽管喝得烂醉,我仍隐约记得昨晚的情况,当昨夜的乱舞到达巅
峰,侍者悄悄走近我们低语:
“车子已备妥,我带两位过去。”
我牵着女伴的手,随侍者前行。(为何那时她会顺从地任由我牵着
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吗?)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坐定后,侍者附耳交
代司机“十一号”,是我们这组的号码。
然后,大概就被载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印象更模糊,几乎没什么印
象,但我似乎一进房间便卸下面具,于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仓皇间
想逃走。我能忆起这梦境般的一幕,只是当时我喝得烂醉,意识不到对
方是谁。都怪醉酒坏事,直到看见这封信,我才惊觉她是朋友之妻。我
是多么愚蠢啊!
我害怕天亮,我无颜面对世人。今后要如何与井上次郎相处,又有
什么脸见春子?我神色惨白地反复思量,沉浸在无可挽回的悔恨中。追
究起来,打一开始我便心存疑虑。虽经蒙面和乔装,但她的身形及动作
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为何没再进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对方
的相貌前,为何没猜出她的真面目?
不过,纵使井关先生不知井上与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说,此次的恶
作剧过于脱离常轨。就算对象换成其他女子,这同样是不可饶恕的。他
出于什么心态,才导演出如此恶劣的戏码?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这个
丈夫,还与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来这里,我压根儿没
注 释
[1]即春宫图。
[2]此会名称应是改自出版《大众文艺》的二十一日会。二十一日会由白井乔二主持,除时代小说家以外,江户川乱步及小酒井不木等亦是成员。
[3]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于一八七八年所写《新天方夜谭》(New Arabian Nights)中的一篇,描述有名青年误入一个志愿互断性命的自杀
俱乐部,最后被弗罗里杰尔王子拯救的冒险故事。
[4]一种日本和纸,半纸意指尺寸,是把宽四十八公分以上的大张和纸裁半后的尺寸。
到不可思议。
“哎呀,这怎么搞的?”他愣愣地思考着。
几秒后,他意识到右手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奥村一郎的小型手枪
正握在自己手中,枪口袅袅升起一股青烟。“是我杀的。”他咽喉一下子
哽住,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心脏猛地直冲出来,下巴肌肉麻痹,不一
会儿,牙根打起冷战。
回过神,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枪声”。除了手上古怪的沉重感,他
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既然开过枪,就不可能没有“枪声”,他担心有人
闻声赶来。
他猛然起身,在房里打转,偶尔停下来屏气凝神倾听。
楼梯口正对着隔壁房间门口,不过庄太郎没勇气靠近,老觉得随时
会有人从那儿冒出来。他走向楼梯,复又折返。
可是,等了片刻,依旧毫无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另一方面,随着时
间分分秒秒过去,庄太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恢复。“我怕什么?楼下应
该没人啊。”奥村的太太回娘家了,用人在他上门前,也被派出去办事
了,那地方离这儿还相当远哪!“等等,万一附近邻居……”庄太郎总算
恢复冷静,从尸体后方大开着的纸窗探出半张脸偷偷往外看。隔着宽敞
的庭院,看得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二层,一家似乎无人留守,防雨窗紧
闭;另一家门户大敞,但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正面对着繁茂的树林,围
墙彼端是片草地,隐约可以看见几名青年在投球。他们毫不知情地沉迷
于游戏中,棒子击中球的清脆声音响彻秋空。
发生如此严重的大事,世界却满不在乎,兀自静寂,突如其来的悲
伤,让他莫名地难以忍受。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他禁不住怀疑。然而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
尸体像恐怖的人偶般沉默不语。那情景显然不是梦。
不久,他忽然察觉到一点。现下正值秋收季节,驱赶雀鸟的空炮声
在附近农地此起彼落。刚才与奥村谈话时,甚至情绪激动之际,他也不
时听见那些声响。他射杀奥村的枪声,听在远处人们的耳朵里,想必就
像驱赶雀鸟的枪声。
怀疑目光。她一定知道了这起命案,而且按平日的观察推测,难免对庄
太郎心存疑虑。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庄太郎心里有鬼,只能这么看
待。再说庄太郎那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模样,吓得对方顿时脸色铁青。
两人难得相见,却无法正常地交谈。庄太郎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困
惑,便再也按捺不住,椅子还没坐暖就告辞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
徊,不管逃到哪里,这短短五尺之躯都没处躲藏。
日暮时分,庄太郎筋疲力尽,只好返回租屋。房东太太诧异地盯着
才一天就瘦得像重症病患的他,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眼神狂乱的他一
张名片,说明对方曾在他外出时来访。名片上印着“××警察署刑警
××××”。
“哦,刑警竟找上这儿,真是笑死人,哈哈……”
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他放声大笑,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儿。那异常的举动惹得房东太太更加惊恐。
那天一直到深夜,庄太郎几乎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的心情十
分古怪,似是无事可想,又仿佛有太多事要想,就是不知该从何思考
起。但没过多久,“黑夜的乐观”一如往常地造访他,他多少恢复了些思
考能力。
“我究竟在怕什么?”
仔细想想,白天的焦躁根本毫无意义。纵使奥村一郎之死被断定为
他杀、心上人起疑或刑警侦探找上门,他也未必有罪。他们不是没有任
何证据吗?那纯粹是猜测罢了,搞不好只有他在疑神疑鬼。
但绝不能就此放下心来。因为没人自杀会射中额头正中央,也难怪
警方断定为他杀。那么,势必存在一个凶手。既然现场找不出证据,肯
定会调查欲置被害者于死地的人。奥村一郎平日鲜少树敌,除庄太郎
外,还有谁希望他离开人世?不巧,他的弟弟奥村二郎非常清楚两人的
恋情纠葛。谁能保证二郎不会向警方泄密?说不定今天的刑警就是听了
二郎的话,才抱着怀疑来访的。
越想越觉得无路可逃。可是,果真已走投无路,没办法突破这道难
关吗?整个晚上,庄太郎绞尽脑汁,异常的兴奋使他脑袋敏锐不已,各
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有一刹那,他脑海里出现杀人现场的幻影——有额头流出脓血轰然
倒下的奥村一郎,有闪闪发光的手枪,有烟雾,有桐木火盆的火架子上
注 释
[1]类似于中国的拉洋片,在一个木箱子上安装一个镜头,箱内装上几张图片,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以更换图片,观赏者通过镜头观察到画面变化,内置的图片通
常是完整的故事或相关内容,直到昭和初年都还经常在祭典上出现。
[2]一里约三点九三公里。
我定神一看,周围一点点呈现异样的幽明。那就像打在布幕上的幻
灯光线,是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光明,但随着脚步往前行,黑暗确实在往
后方退去。“怎么,原来这儿就是森林的出口啊。”我怎么会忘记,怎么
会像永远囚禁在那儿的人一样震颤惶惑?
尽管仍能感觉到像在水中奔跑般的阻力,我仍慢慢接近光明。距离
越近,森林的边缘越是清晰,令人怀念的天空显露一角。可是,瞧那颜
色,那真是人世间的天空吗?另一头的东西又是什么?啊,我果然还是
没有走出森林。
我以为是边界的地方,其实是丛林的中央。
那里有块直径约一町的圆形沼泽,周围一点儿空地也没有,沼泽紧
挨着树林。无论望向何处,彼端均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看来我比方
才走得更深了。
我多次迷失丛林中,却根本不知道此处有座沼泽。因此忽然离开森
林,立于沼岸时,景色之美让我一阵头晕目眩,仿佛万花筒一转,眼前
出现一朵不似在人世生长的幻怪之花。然而,这儿没有万花筒的缤纷色
彩,天空、森林或沼泽都没有魅惑颜色,天空更是只存在于异度空间独
特的银黑色,森林是暗沉的绿与褐,沼泽只不过是倒映出这些单调的色
彩。只是,这份绝美究竟是谁的杰作?是灰白的天空?是形状诡异,犹
如巨大的蓄势待发蜘蛛的枝哑?抑或是仿佛凝固般径自沉默、在无尽深
渊中倒映天空的沼泽?当然这些都是,但还有个难以捉摸的缘由。
是因为这世界无声、无味、景物虚幻没有触感,而且听觉、嗅觉、
触觉神经全部汇集成视觉所致?这倒没错,可是仍有其他缘故。天空、
森林和水看起来是不是殷殷渴求着什么,几欲爆发?它们贪婪至极的情
欲,呼之欲出,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水花似要喷溅而出?只是,到
底是什么如此深深撩拨我的心?
不经意地,我的视线落在自己一丝不挂的裸体上,多么令人诧异
啊!当我意识到这是一副丰满的少女肉体,而非男人强壮的躯体时,顿
时遗忘我是男人的事实,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啊,就是这
副身躯!兴奋至极的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头。
我的肉体(与我情人的惟妙惟肖)美得多么值得赞叹!乌黑油亮的
黑发,丰盈健康;阿拉伯马般精悍的四肢,动如脱兔;比蛇腹还要晶润
透白的肤色,渗透着馥郁的香气,我以这身肉体征服过多少男人?在我
这个女王面前,他们是如何卑微地俯首称臣!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远方有人叫唤。声音越来越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老公,你在做噩梦?”
蒙眬间我睁开眼,情人的脸近在咫尺,被放大的脸庞在我鼻尖前蠕
动。
“我做了个梦。”
我漫不经心地呢喃,望着对方。
“哎呀,看你流这一身的汗。是噩梦吗?”
“嗯。”
她的脸颊犹如夕照下的山脉,光影分明,交界处点缀着毛茸茸泛着
银光的汗毛。美丽的汗珠在鼻翼晶莹闪烁,涌出汗珠的毛孔洞穴般妖冶
地呼吸着。然后,她的面颊像某种庞大的天体,徐徐地,徐徐地覆盖了
我的视野。
(《火星运河》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意大利人斯基亚帕雷利(Giovanni Virginio Schiaparelli)观察火星表面的纹路,将其带状花纹命名为水道(Canali),开启“火星运河”的传说,美国人罗威尔主张这
是火星上的高等生物为灌溉干燥的火星表面而建成的运河。对火星地表的观察水平有所上升后,火星人及运河的存在遭到否定。这是乱步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关键词之一,用来形容
血液等液体在皮肤表面描绘出一片网的场面。
片小树林,林子旁边摆放着一排排椅子,由于长期的日晒雨淋,椅子上
面油漆剥落、泛白,大石头和树干错落其中。一大群于浮世风雨中飘
摇、失魂落魄的家伙,带着走投无路的神情,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几乎和周围的景致完全融为一体。我也是其中之一,你不明白吧,但那
种情景,唉,瞧着真有无尽的酸楚。
有一天,我窝在长椅上,依旧茫茫然地空想。时值春天,樱花季已
过,池子另一端的电影小屋却人山人海,“砰砰砰”的声响、乐队声、混
杂其间的吹气球的吹气声、冰淇淋摊贩的吆喝声等皆清晰传来。相反
的,我们所处的森林,静寂得宛若另一个世界,由于穷酸到连买电影票
的钱都没有,大伙儿只好带着饥渴忧愁的眼神面面相觑,继续枯坐。这
阴郁哀伤的光景,叫人禁不住想到罪恶便是如此发酵的。
那是森林中的一块圆形空地,看似幸福的人群不断从眼前走过,对
方要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长椅上的落寞者还会同时望过去。当时
人潮暂缓,视野之内一片空旷,我自然注意起角落的弧光灯柱旁冒出的
一道人影。
那是个年约三十的年轻人,穿着虽不寒酸,却有些落寞,至少他的
表情绝不像来找乐子的,反倒更像我们这群落魄者。他在原地杵了一会
儿,似乎在寻找空位,可每张长椅都被坐满了,且与他的文质彬彬相
比,其他人都肮脏、凶悍得多,他可能无法忍受吧。正当他打算离去
没那样凶恶。后来我才想到,或许他一开始就看见我了。哦,当中的理
由很快便揭晓。
看来我又犯老毛病了,说话拖拖沓沓的。那名男子坐下后,取出和
服袖袋里的敷岛牌香烟,抽了起来。我渐渐涌起一股奇妙的预感,心里
正疑惑,留神一看,发现男子正盯着我瞧。那绝非随意一瞥,而是别有
用意。
对方像个抱病在身的老实人,所以比起内心发毛,我更多的是好
奇,便按兵不动,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举止。待在喧闹的浅草公园中
央,确实能听见许许多多的声响,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异常的宁静,好
长一段时间就这么坐着,等待男子开口。
终于,男子怯生生地开口道:“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我多少预料
到这种情况,不怎么惊讶,只是有些意外,因为我对他没印象,根本认
不得这个人。
“你认错人啦,我没见过你。”听到我的回答,对方一脸难以置信地
重新打量我。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我也不舒服起来,不禁反
问:“在哪儿遇上的?”
“呃,我也记不清。奇怪,太奇怪了。”他纳闷地偏着头,“不是这
一两天,而是更早以前便时常见到你,你真的不记得吗?”他竟质疑
我,然后又露出怀念的微笑。
“不是我。你认识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完,岂料他答得更
妙:“我拼命地想,就是想不起名字,不该这样的。”
“我叫栗原一造。”我说。
“哦,我是田中三良。”男子自我介绍。
我们在浅草公园正中央互报姓名,有趣的是,不只我,男子也完全
不记得我的名字。这多么荒唐,我俩不住大笑。结果啊,对方,也就是
田中三良的笑容忽然唤起起我的记忆。古怪的是,连我都觉得好似在哪
儿见过他,而且还是碰上极为要好的老朋友,那是种非常熟稔的感觉。
我突然止住笑,再次细细端详眼前这个自称田中的男子,田中也倏
地收起笑容,露出严肃的神情。若在别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往下深
谈,而干脆分道扬镳。不过,我正逢失业,穷极无聊,又值悠闲的春
季,再者,和外表比我齐整清洁的年轻人谈话不是坏事儿。我就当打发
时间,持续这找不着头绪的话题:
“真诡异,聊着聊着,连我都觉得你面善。”我说。
“对嘛,果然如此。还不是那种擦身而过,只有一面之缘的关系。”
是美女,却有点儿骄傲,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啊(栗原迟疑一
下,搔搔头),我迷上了她,而且丢脸的是,我是单相思。后来,我的
结婚对象是和她同一所女校毕业、在同伴间算二流美女的阿园……不,
现在别说是美女,根本是无从应付的歇斯底里病患,不过那时也勉强称
得上是十中选一的女孩。总之,我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勉强妥协了。所
以,北川澄子是我从前的心上人,是妻子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人的田中怎么会认得澄子?又怎么会认得我?我实在想
不透,细问之下,竟获知意外的事实。前晚,田中躺在被窝里,脑中灵
光一闪,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我面善,原本要立刻通知
我,但不巧那天(就是我造访他那天)已和人约好面试,无法来找我。
田中一番解释后,从书桌抽屉取出一样物品,问:“你认得这个
吗?”那是把华丽的随身镜,尽管样式已不再流行,但做工相当精致,
像年轻女子的东西。我表示没印象,田中便说:
“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打开对折的随身镜,灵巧地抽出嵌在看似盐
濑 厚布里的镜子,取出藏在后头的照片,递到我面前。实在太令人吃
[5]
惊了,那居然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是我姐姐的遗物,她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北川澄子。你诧异也
是自然,实际上……”
田中说明,姐姐澄子由于某些缘故,自小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当养
女,对方还供她上××女校。毕业后,北川家突然遭逢极大的不幸,她不
得不回到故乡,也就是田中家。不久,尚未婚嫁的她便因病过世。而我
和妻子居然糊涂得一无所知,叫我意外不已。
澄子留下一个小资料盒,装有许多充满女人味的零碎贴身物品。田
中视为姐姐的遗物,珍惜地保存着。
“姐姐去世一年后,我发现了这张照片,”田中说,“照片藏在随身
镜里,很难察觉。我闲暇检查盒子,把玩随身镜时,不小心发现了秘
注 释
[1]明治六年,政府在浅草寺内征收寺庙所有的土地,建设公园。建成后共分为七区,一区为浅草寺本堂周边,二区为仁王门前到仲见世,三区为传法院,四区为瓢箪
瓢箪池一带,五区为奥山一带,六区为见世物、歌剧、歌舞伎、电影院、餐饮店等演艺地区,七区为马道町一带,昭和二十六年公园遭废止。相当于现今台东区浅草一二丁目。
[2]在街头等空地上搭起临时帐篷、小屋,展示稀奇古怪的生物、表演杂耍特技等展演活动,观赏者需购票进场。
[3]一种丝织品,价廉耐用,多用于制作女性和服、寝具。
[4]一种日式纸牌游戏,将诗歌等分为前后两部分,由主持人朗诵上半部,参会者抢答下半部决胜负。
[5]盐濑是种绢织厚布,多用来制作和服的腰带。
人。
“我也相当愧疚。”门野应道,“就像我前面不断告诉你的,我已竭
尽全力尝试爱京子,无奈还是不成。不管我再怎么回心转意,仍无法放
弃年少时就交好的你。我对京子有无尽的抱歉,可是我实在难以压抑每
晚想见你的渴望。请体谅我这哀切的心意吧!”
门野的话声非常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台词,一切都重
重地撞在我心上。
“我好高兴。如此仪表堂堂的郎君,竟抛下那样贤惠的妻子,深深
思慕着我,啊啊,我是多么幸运。我真欢喜。”
然后,我变得极度敏锐的耳朵,听见女人依偎在门野膝上的声息。
暧,请想想我是怎样的心情。若到我现在这年纪,早不顾一切破门
而入,冲到两人身边,吐出满腔怨恨,但当时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拿不
出那种勇气。只能死命按着衣角,强忍涌上心头的悲愤,伤心欲绝地待
在原处,连仓皇离开都办不到。
不久,我赫然听见踩过木板地的脚步声,有人接近盖门。要是在这
儿碰上,双方都尴尬,于是我急忙走下梯子,躲在仓库附近的暗处,睁
大因恨意而怒火燃烧的双眼,打算把那狐狸精瞧个仔细。打开盖门的声
响传来,四下乍然一亮,拿纸罩灯蹑手蹑脚步下梯子的,千真万确就是
我的夫君。我怒火中烧,等着情敌出现,门野却关上仓库大门经过躲藏
的我面前,直到他的木屐声远去,依旧没听到女人下楼的动静。
让人联想到蛇(所以我才深深被他吸引吧),该不会是因此而特别容易
遭这类异形蛊惑?想到这里,连门野看起来都好似某种魔性之物,我的
心情顿时陷入难以形容的古怪。干脆回娘家,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还
是先知会门野的双亲?由于太恐惧、太诡异,我好几次差点冲动实行。
不过,这样捕风捉影、犹如怪谈的事,随口说出只会招惹一番讪笑,反
倒丢人,我总算忍住,决心拖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从那时起,我逞
强好胜的脾气就已露出端倪。
某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门野和女人在仓库二楼幽
会后,离开前总传来“啪”地轻微合盖声,接着便是上锁般的“咔嚓”声。
认真回忆,尽管非常微弱,但每次都依稀会听到这些声响,像从收在那
里的几个长衣箱里发出的。那名女子藏身箱内吗?人不可能不吃不喝,
也很难长时间躲在密闭的箱中,但不知为何,我认定这就是事实。
察觉到这点,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无论如何,我都要偷出
钥匙、打开箱盖,看清楚那狐狸精的嘴脸,否则我誓不甘休。怕什么,
事到临头,不管要咬要抓,我都不会输。仿佛那女人真躲在长衣箱内,
我咬牙切齿地等待天明。
第二天,让人意外的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门野的资料盒里找到
纹的行李箱、藤衣箱、老旧陶器,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巨型碗状漆器
和漆盆,据说是涂铁浆 的道具。尽管因年代久远而泛红,但每样物件 [4]
上的金徽都是莳绘 。另外,楼梯口摆着两尊装饰用的铠甲,活人似的
[5]
沉黑,许多部位的丝线都已断裂,但以往肯定像火焰般艳红且威武逼人
吧。这两尊铠像不仅穿着盔甲,还戴着铁皮面具,面具覆盖到鼻子下
方,看着挺吓人的。这间仓库,大白天也是幽暗的,楼梯口的这两尊铠
甲直盯着仓库里瞧,似乎随时会站起来、伸手拔下挂在头顶上的大枪似
的,吓得我想尖叫着逃之夭夭。
小窗虽有淡淡秋光穿透铁丝网,但窗子实在太小,仓库角落暗如黑
夜,只有莳绘和金属零件似魑魅魍魉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幽光。一不小
心忆起先前那番鬼怪的妄想,我一个女人家如何承受得住?我能勉强忍
耐心中恐惧,不顾一切地打开长衣箱,大概是爱情强大的力量使然吧。
纵使不认为有那种事,我内心仍兀自发毛,逐一揭开长衣箱盖子
时,浑身冷汗涔涔,几乎要窒息。然而,一旦打开箱盖,豁出去似的狠
命伸头一看,却如同预期——或与预期相反,每只衣箱里装的都是旧衣
裳、寝具或美丽的资料盒,不见任何可疑物品。但是,那每次丈夫离去
前必然出现的合盖声与上锁声,究竟意味着什么?纳闷之际,我突然注
定仓库里没其他人后,或许是稍微宽了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出于女人
家的好奇心,竟忽然兴起掀开这些盒子瞧瞧的念头。
我一一取出人偶,这是公主,这是左边的樱花,这是右边的橘
树 ,望着望着,樟脑香引发思古幽情,旧时人偶那细致的肌肤,不知
[9]
不觉间诱使我前往梦幻国度。于是,我的思绪随女儿节人偶神游了好一
阵子,不久猛然回神,忽然注意到长衣箱另一侧有只超过三尺的长方形
白木箱,与其他箱盒截然不同,明显是贵重物品。这箱子表面同样以御
家流书法写着“拜领”二字,里头存放着什么?我轻轻搬出,打开盖子一
看,顿时宛如五雷轰顶,忍不住躲开脸。那一瞬间(所谓灵感就是这么
回事吧),几天来的疑问尽数解开。
八
如果说令我如此震惊的是一具人偶,您一定会大失所望,并耻笑我
吧。但那是您还没见过高品质的人偶,不识过去的人偶巨匠倾注心血完
成的艺术品。您可曾在博物馆角落邂逅古老人偶,莫名地被那栩栩如生
的姿态震撼?倘使是女儿人偶或稚儿人偶,您应该会为其超脱尘俗的梦
幻魅力惊艳不已。您知道御土产人偶 叹为观止的巧致吧?或者您耳闻 [10]
过往昔众道 风行时,一些好事者会制作肖似情人的人偶,日夜爱抚的
[11]
之后我悄悄询问门野的父亲,才知道长衣箱里的人偶是主公恩赐的
物品,由安政时期 的名匠立木 制作,俗称京人偶,但据说其实叫浮
[14] [15]
世人偶。身长三尺余,约十岁孩童大小,手脚雕琢完整,头梳古风岛田
胡 ,穿着旧式染法的大花纹友禅 和服。我后来听说,这似乎是立木
[16] [17]
的独特风格,尽管是多年前制作的成品,人偶的容貌却十分现代。饱满
的嘴唇艳红如血,仿佛渴求着什么;唇畔丰颊鼓起,双眼皮杏目圆睁
着,似在倾诉喃喃爱语,浓眉弯弯,笑意盎然;而最迷人的是那对仿佛
以纯白纺绸包裹红绵般粉红的耳垂,魅力十足。那妍丽而带着情欲的脸
庞,随岁月流逝多少有些褪色,五官除嘴唇外都十分苍白,日积月累的
爱抚下似乎沾染上手垢,平滑的肌肤显得汗水淋漓的,却越发妖媚动
人。
在阴暗且充斥着樟脑气味的土仓库里看到这具人偶时,那曲线优美
的胸脯像正呼吸般起伏不定,嘴唇恍若随时会开启,活灵活现的姿态,
叫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怎么有这种事?我的夫君竟爱上一具没有生命的冰冷人偶。目睹其
注 释
[1]泉镜花(明治六年至昭和十四年),小说家,本名镜太郎。作品富有鲜艳色彩及梦幻风格,代表作者有《高野圣》、《妇系图》等。
[2]活人灵魂出窍,报复怨恨的对象,或者与爱慕的对象相会。
[3]黄表纸、青表纸皆由其封面颜色得名,是江户时代一种通俗娱乐的插画小说。
[4]日本古人习惯以酸化铁液涂黑牙齿,以为美观,也兼防蛀。
[5]日本传统漆艺,在物品表面上漆后,再以金银彩粉勾画,看着像镶嵌上的立体图案。
[6]皮革铠甲,用黑线缝缀而成,底下的绯缄使用红线。
[7]御家流九书法的流派之一,江户时代的公文都用这个书体撰写。
[8]日本三月三日女儿节时,在台阶式架子上摆各种宫庭人偶装饰,这是娃娃的名称之一。
[9]分别种在紫辰殿(皇宫正殿)南边阶梯下东西两侧的樱树和橘花,也是女儿节人偶的饰品之一。
[10]一种京人偶,原型是一个裸童,有三颗脑袋,可换穿各种衣裳。武士阶级多把它当成京城的特产带回乡里,江户时代称其为“御土产人偶”,但未有正式名称,大正
时期统一为“御所人偶”。
[11]日本古时爱好男色的风潮。
[12]原本指专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剧场。但现在,文乐常常被看做日本传统艺能之一的人形剧、人形净琉璃的代称。
[13]安本龟八(初代,文政九年至明治三十三年)为幕府末期到明治时期的活人偶(形状等同真人大小的纸糊人偶)师。出身熊本,常与同乡的松本喜三郎竞争,在大
阪成功演出后,到东京团子坂多次举办菊人偶等各种作品的巡演,成为人偶展览的先驱。但活人偶在日俄战争后不敌电影,不再受欢迎。有意思的是,万延元年,龟八居住的名张
町新町的医师横山文圭在巷弄的长屋里制作活人偶,日后江户川乱就诞生于此。晚年由儿子继承第二代名号,自称龟翁。但长男(龟治郎,明治八年至明治二十二年)早逝,由三
男第三代(龟三郎,明治十一年至昭和二十一年)继承父亲的衣钵。第三代擅长制作美女人偶,靠创作百货公司的人形模特儿大受欢迎。
[14]安政为江户时期年号,指一八五四年至一八六〇年期间。
[15]应该是虚构的人偶师傅。
[16]日本女性发型之一,未婚女子以及新娘通常梳这种发型。
[17]一种染布法,织染出来的花纹纤细华丽。
我有个不幸的朋友,姑且称之为“他”吧。不知何时起,他染上了罕
见的怪病。或许是祖先中有人得过这样的病,遗传给他的。这么说并非
全无凭据,他的家族里,不知道是祖父或曾祖父,曾皈依天主教这个邪
教 ,老旧的藤衣箱底收着破旧的、文字横向排版的外文书籍、玛丽亚
[1]
像和基督受难图。此外,同一箱内还装着出现在伊贺越道中双六 里的 [2]
道具——一世纪前的望远镜、形状古怪的磁铁——当时叫支牙曼 与毕 [3]
多罗 的美丽玻璃器物等。自小他就老向家人要这些东西玩耍。
[4]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那时候起,便特别偏好能映照出影像的物品,
如玻璃、透镜、镜子等,证据就是他的玩具全都是幻灯机械、望远镜、
放大镜及类似这些的将门镜 、万花筒、三棱镜这些让人或物体变得细 [5]
长或扁平的玩意儿。
然后,我记得他年少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某天去他的书房,看到桌
上摆着一只老桐箱,他拿出箱中的古代金属镜,对着日光,将光线反射
到阴暗的墙上。
“怎么样,很有意思吧?你看那边,这么平滑的镜面,却反射出了
一个奇妙的文字。”
听他一说,我望向墙壁,令人吃惊的是,虽然形状有些扭曲,但白
金般的强光确实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个“寿”字。
“真奇妙,怎么弄的?”
这根本是神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稀奇,同时也心生恐惧,
忍不住反问。
“很神秘吧,我来揭晓答案。说穿了根本没什么稀奇的,喏,你瞧
瞧,这面镜子背后不是浮雕着‘寿’字,墙上的‘寿’字就是透过镜子表面
形成的。”
原来如此,细看之下,近似青铜色泽的镜子背面果然有个精致浮
雕。可是,为何会穿透过表面,形成那样的光影文字?不管从哪个角度
看去,镜面都极为平滑,映照出来的影像不会歪七扭八,但却能反射出
如此奇异的影像,简直像魔术。
“这才不是什么魔法,”他看到我诧异的神色,便说明起来,“爸爸
极不完美的镜房都让我饱尝无法形容的惊吓,所以当他邀我进去时,我
抵死都不进去。
不久,我渐渐发现进入镜房的不只他一人。那不是别人,就是他中
意的十八岁美丽女佣,也是他唯一的情人。他总把这话挂在嘴上:
“那女孩唯一的优点,便是身上有着无限浓深不一的阴影,色泽不
差,且肌理细致,躯体也像海兽般富有弹性。比起这些,她最美的地方
仍在于阴影下的馥郁之处。”
他天天和那姑娘在镜子国度里嬉戏。那是密闭的实验室,且又在另
外隔出的封闭镜房中,外头根本听不到动静。据说他们有时一待就是一
个小时以上。当然,他单独一人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某次他进房后一直
悄无声息,仆佣担心地敲门,接下来门突然打开,他赤裸走出,一语不
发地甩头往主屋走去,真是不可思议。
那时起,原本不甚健康的他日益衰弱,然而他精神上异样的病癖更
是变本加厉。他投注了一笔庞大的费用搜集各种形状的镜片,平面、凸
面、凹面、波浪形、圆柱形,亏他弄得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镜片。每天
搬进来的变形镜片几乎快淹没了宽敞的实验室;不仅如此,令人惊诧的
是,他竟然在偌大庭院中央盖起一座玻璃工厂。那是他的独创设计,在
制作特殊制品方面,其水准在日本可说是首屈一指,技师和技工皆为一
流之选。他热衷的程度,仿佛耗尽剩余财产亦在所不惜。
玻璃球。他们暗中赶工,终于在昨天深夜完成。技师当然不知道这玩意
儿的用途,他们遵照主人诡异的吩咐,在球外侧涂上水银,如此一来球
体内部就变成一面镜子,内部装上几个强光小灯泡,并在球的表面挖出
一个门扉,以供出入。大功告成后,他们连夜搬到实验室,将小灯泡的
电线连接到室内灯的电源后,跟主人交了差便回家了。以后的事,技师
就不知道了。
我放技师离开,拜托仆佣看顾疯子,望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为
解开这桩怪事之谜抱头苦思。我和玻璃球碎片互瞪许久,忽然灵光一
闪,这颗玻璃球实际上是一个透镜装置,是他绞尽脑汁的杰作,他是不
是打算亲自进入其中,观察倒映在内的神奇影像?
但是,为什么他会发疯?不,更重要的是,他在玻璃球里看到了什
么?刹那间,我感觉背脊仿佛遭冰柱贯穿,空前绝后的恐怖几乎冻住心
脏。他进入玻璃球,在闪烁灯光中瞥见自己的影像,就当场精神错乱了
吗?抑或想逃离玻璃球,不小心折断门的把手,出也出不去,在狭窄球
体内痛苦挣扎,终至发狂?会不会是二者之一?那么,使得他如此恐惧
的根源究竟是什么?
那毕竟已超出人类的想象。过去可曾有人进入过球体镜的中心?球
壁上将映出何种影像,即便是物理学者也难以预测吧,那会不会是我们
无法从想象中预测的天外异境,不是能用正常话语描述的恐怖与战栗?
会不会是触目惊心的恶魔世界?在球里,会不会他的形姿并非他的形
姿,而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虽然无法想象会呈现出什么形象,
注 释
[1]日本江户时代曾锁国禁教,故有此一说。
[2]净琉璃义大夫节的戏码之一,天明三年(1783)首次在大坂竹本座演出。改编自宽永十一年(1634),荒木又右卫门协助内弟渡过边数马讨伐河合又五郎报仇的事
件。
[3]荷兰语Diamant,江户时代又称为钻石。
[4]葡萄牙语Vidoro,当时又称为玻璃。
[5]其实是一种透镜玩具,利用折射原理,使一样物体出现多个重影。据说平将门(平安时代的武将)有许多影武者,故有此名。
[6]千叶县市川八幡,过去有片传说一进去就出不来的竹林,称为“八幡不知薮”,后来指容易让人迷路的竹林或迷宫。此外,也不单指迷宫。有时候人们把四处都插上
可怕情景画或以活人偶表现幽灵场面的迷宫称为八幡不知薮。明治十年左右起,成为一种展览设施大为流行。
[7]一分约零点三厘米。
队 的徒步乐手,十几年漫长岁月中,在艰辛尘世中打滚,日复一日遭
[2]
行人嘲笑,还是离不开心爱的喇叭。即使想不干,也没有其他的谋生技
能。一方面是嗜好,一方面出于无奈,他只能继续担任乐手。
然而去年年底,宣传游行乐队派他到这家木马馆 ,如今他以长工 [3]
身份站在“咔嗒叩咚”响的旋转木马正中央高台上。红白两色帷幕把台子
围得严严实实的,天棚顶上往四面八方伸展出万国旗,装饰得华丽庸
俗。格二郎穿着金绒饰带的制服,戴着红呢乐队帽,从早到晚,每隔五
分钟就在监督台的笛声信号下,“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扬
声吹奏起他引以为豪的喇叭。
世上真有这么古怪的生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十三只被无数双手
摸得油光发亮的木马、五辆坐垫已经失去弹性的汽车、三台三轮车、穿
西装的监管者、两个女检票员,就在旋转舞台般的木板台上毫不厌倦地
四处穿梭。于是小姑娘和小少爷们便拉扯着父母的手,大人坐汽车,小
孩坐木马,婴儿坐三轮车,愉快地享受这五分钟的游乐。放假的小伙
计、放学的顽童,甚至连一些青春年少的年轻人,都随着《此地离家数
百里》,在马背上兴高采烈地跃动着。
而看着这一幕的喇叭手、太鼓手竟能那么正经八百的——旁人一定
觉得甚为滑稽——鼓圆了脸颊吹喇叭,高举棒槌敲大鼓,不知不觉间随
着客人一起,在音乐的配合下摇晃着的木马头,忘我地转啊转,转啊
转,他们的心也跟着转。转啊转,像大钟的时针般无休无止。你在旋转
的时候,我便忘记穷困、忘记家中的黄脸婆、忘记挂着鼻涕的小鬼的哭
声、忘记南京米 的饭盒、忘记只有一颗梅干的配菜,忘记一切的一
[4]
切。这个世界是欢乐的木马世界。然后,今天就这么过去,明天、后天
也会这么过去。
每天早上六点一到,格二郎便用长屋的公用水龙头洗脸,啪啪两
声,响亮地拍两下手向太阳致敬。今年十二岁、已上学的大女儿还在厨
房磨蹭的时候,格二郎已提着黄脸婆做的饭盒匆匆赶往木马馆上班。大
女儿向他讨零用钱,坏脾气的六岁儿子哇哇大哭,恐怖的是,还有个才
三岁的小儿子在黄脸婆背上吸着鼻涕。正所谓雪上加霜,连那个黄脸婆
都歇斯底里地吵着赖母子讲 的月钱付不出来。逃离充塞这些叫骂的巷 [5]
弄长屋那九尺二间的空间,前往木马馆的另一个天地上班,是多么快乐
根本无暇注意这些,胸中充满了忌妒和说不出的寂寞。其实,年轻人不
过是想瞒过便衣的耳目,才佯装悠然自得地向身旁的阿冬搭讪,还调戏
她。可是,格二郎看在眼里既觉得气愤更感到悲伤,阿冬那家伙竟得意
扬扬,还有些高兴,一点儿都不像遭人欺侮的模样。啊啊,我到底是看
上她哪一点,才会跟那种无耻的穷丫头要好?你这蠢蛋、你这蠢蛋,你
甚至想方设法,要给她买下那条七圆几十钱的披肩!可恶,通通都去死
吧!
“鲜红夕阳中,朋友在原野尽头的石子下……”
注 释
[1]明治三十八年发表,由真下飞泉作词、三善和气作曲的军歌《战友》,其开头的歌词是:“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词曲通俗好记因此广受喜爱,也成为
演歌师的必备曲目。《大风大浪》出自明治二十一年出版的《明治唱歌(二)》,由大和田健树作词。
[2]原文为“披露目屋”,指明治时代化妆宣传游行乐队。
[3]指位于浅草四区水族馆旁边的剧场,有旋转木马配合乐队演奏旋转,此外也表演安来节。乱步曾在随笔《恶人志愿》中写道:“平林,延原两兄……横沟正史兄坐了
木马。”战后旋转木马和安来节一度重新焕发生命力,现今改名为木马亭,是浪花节的表演馆。
[4]从印度、泰国、中国等地进口的细长黏性低的白米,也称外米。
[5]可追溯到 仓时代,是一种合作共济融资组炽。参加者定期存钱,紧急时能全额提取。后来发展成为以营利为目的的银行、金融公司等。
[6]便衣刑警的略称,相对于制服警察而言。
感。
“须永中尉(滑稽的是,预备少将至今仍以过往的庄严军衔称呼那
不知是人还是变异生物的废人)的忠烈不必说,当然是我陆军的荣耀,
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提到你的贞节,三年来毫不倦怠的面对那个废
人,完全抛弃私欲,舍身照顾,妻子该尽的本分也不过如此。我实在太
敬佩你了,这真是今世的美谈。但往后的路长远得很,请坚定不移地照
顾下去。”
鸶尾老少将每次见到时子,似乎都得这么说上这么几句。他总是穷
尽语言,称赞旧属——现在由他照顾的废人须永中尉——及其妻子。而
这些话时子听在耳朵里,就想起味噌烤茄子的滋味,于是尽量避开主
人,但也不能整天和无法言语的残废大眼瞪小眼,所以常趁少将不在,
去找夫人或小姐谈天。
不过,起初这番赞赏确实切合时子牺牲的精神与罕见的忠贞,带着
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快感撩拨着她的心房,可是最近她再也无法如以往
般坦然接受。或者说,她甚至害怕起这样的表扬。每听到一回,她便仿
佛遭人指着鼻子责备“你拿贞节美名当掩护,犯下千夫所指的恶行”,内
心惊恐不已。
仔细想想,时子的变化之甚,连她自己都纳闷——人心竟能迥异至
此。一开始她仅是不知世事、文静娴雅的女性,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节妇
女,但如今,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情欲之鬼已占据她的心。她把可怜
的残废(其实这不足以形容他惨烈的身体状况)丈夫——曾为国家奉献
自身的忠勇人物——调教成单为满足她的欲望而存活着的野兽或道具。
这淫秽的恶鬼究竟打哪儿来的?是那团黄色肉块的奇妙魅力所致?
(实际上,须永废人中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团黄色肉块,是一个为了撩
起她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抑或充盈她三十岁肉体深处的神秘力量?
恐怕二者皆有。
每当鸶尾老人和时子说话,不论是最近丰腴起来的肉体,还是恐怕
别人都嗅闻得到的体味,都让她无比心虚。“怎么搞的,我为何莫名其
妙胖成这样?”尽管如此,时子的脸色却异样苍白。老少将满口褒奖之
词时,总略带狐疑地审视她胖硕的身躯。时子对老少将心生排斥,最大
的原因似乎在这里。
由于地处偏远乡村,主屋和别馆几乎相隔半町之远。其间杂草丛
生,甚至不见一条小路,锦蛇不时沙沙作响地爬进爬出,一不小心踩错
变成这副模样,如何还能保住性命?这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医学界,
所有的报道都称此事为旷古奇闻,废人须永中尉形同被斩断手脚的人偶
——他的四肢几乎从根部切断,只剩微微突起的肉块暗示这儿曾经长着
手脚,情况坏到不能再坏。更何况,身上还布满恐怖的伤痕。就像一个
仅有躯体的怪物,从面孔到身躯,无不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尽管外貌惨不忍睹,神奇的是,他内在的机体运营状况极佳,营养
转个不停的肉陀螺与一身肥肉的丑陋的三十岁女子交缠在一起,这景象
宛若一幅地狱图腾。那是多么丑恶啊!然而,那具有麻痹她神经的欢愉
力量,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激起她的情欲,又是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未曾经
历过的。
“啊啊啊!”
吧,伤得惨不忍睹的丈夫,躺在纯白床单上茫茫然地看着她。通过医师
夹杂着艰涩术语的说明,得知丈夫失聪,声带功能亦受损,原因不明,
未来无法言语的可能性非常大,说到这儿她已双眼通红、涕泪齐下了,
完全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事实有多骇人。
医师虽然一脸严肃,此时却禁不住流露同情之色,边说着“请别吓
着”,边掀开白被单。只见前方搁着一个仅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诡异怪
物,那是一具看不见手脚、被绷带缠得圆滚滚的躯体。床上仿佛摆着一
个没有生命的石膏胸像。
时子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得在床脚蹲下。
直到医师和护士带她到另一个房间后,她才让悲伤尽情流露,不理
会旁人在场,号啕大哭。她伏在肮脏的桌上哭了好长时间。
“这真是奇迹。失去双手双腿的伤患不只须永中尉,但都无法保住
一命。这全得归功于军医正大人 与北村博士高超的医术,不管哪国的 [6]
卫戍医院,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医师在时子耳边说着这类安慰的话,不断重复着令人不知该欣喜或
悲伤的“奇迹”一词。
不单魔鬼须永中尉的显赫武功,报纸对这外科医学上的神奇病例,
也大肆宣扬。
一眨眼,半年过去,长官与同袍陪伴如行尸走肉的须永回家,几乎
同时,作为他失去四肢的补偿,………… 。时子为照顾残废而流泪 [7]
丈夫的亲戚不知道是厌恶这个残废,还是害怕负担物质上的援助,
几乎不曾踏进两人的住所。时子没有父母,兄妹都是少情寡义之人,于
是可悲的残废与贞洁的妻子与世隔绝,孤零零待在乡间。别馆二楼六张
榻榻米大的房间,就是两人的全世界,而且其中一方还如木偶般,耳不
能闻、口不能言,生活全不由自主。
废人像突然被抛进异度空间的人类,惊诧于迥然不同的生活,康复
后,好一阵子神色茫然,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不顾时间,昏昏沉沉地
想睡就睡。
时子灵机一劲,让丈夫嘴含铅笔对话时,废人首先写下“报
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大肆报道他战功的剪报,“勋章”不必说,当然
是指先前提到的金鵄勋章 。恢复意识时,鸶尾少将最先拿给他看的就[9]
是这两样东西,废人依然记忆犹新。
废人经常写下相同的字句,时子把两样物品拿到丈夫面前,丈夫便
不住地看,他反复读着剪报,时子时常忍耐着逐渐发麻的手,眼里满是
荒谬望着丈夫满足的神情。
尽管他的轻蔑来得晚了许多,但废人似乎也逐渐厌倦了“名誉”。他
不再要求这两样东西,遗留下来的,只有因残废而异于常人的激烈欲
望。他像恢复期的肠胃病患者,狼吞虎咽地渴求食物,无论何时都需
索………… 。时子若不答应,他便化身为巨大的肉陀螺,疯狂在榻榻
[10]
米上翻滚。
起初时子心中一阵惊悚,厌恶万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亦徐徐
化成………… ,对关在野外的独栋房里、失去将来的一切希望、几乎
[11]
可谓无知的两名男女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形同一辈子都生存在动
物园栅栏中的两头野兽。
难怪时子会视丈夫为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此外,由于被残
废不知羞耻行为的同化,身体比一般女性更健壮的她变得贪婪无比,终
至令残废无法应付,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发疯了。…………,…………,
………… 。 [12]
声带受损、听觉受损,悲哀的、形状怪异的道具,甚至无法自由行
动,却非木头或泥制品,而是拥有喜怒哀乐的生物,这点对她形成无限
出悲痛至极、时而怒火中烧的情绪。最悲惨的是无论他多么悲伤,都只
能流泪,不能擦拭;无论如何愤怒,都没有恫吓她的臂力,最后总是难
以承受她压倒性的诱惑,陷入异常的兴奋中。对时子来说,违背他的意
愿折磨这个全然无反抗力的生物,甚至能带给她一种超越一切的快乐。
× × ×
时子合上眼帘,三年来的种种,只有激情场面断断续续、接二连
三、层层叠叠地浮现又消失。这些记忆历历在目,如电影般徐徐播放,
这是只有她身体有异状时才会发生的现象。每逢此时,她的野性必然更
加残暴,对可怜残废的折磨经常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意识到这样的情
况,但体内涌现的凶猛力量,实在不是她的意志能控制的。
倏忽回神,房间似乎布满层层幻影,浓雾笼罩似的突然暗沉下来。
暗沉之间浮起另一层幻影,而且随时会消逝。精神亢奋的她感到害怕,
心跳顿时加剧。但定睛一看,其实根本没什么。她爬出被窝,点亮枕边
的煤油灯,原来是捻细的灯芯燃尽,火光快熄灭罢了。
房间霎时通亮,却依旧黄澄澄、灰蒙蒙,感觉有些古怪。靠着微
光,时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头看向丈夫的睡脸,却发现他依然
故我,姿势一点儿也没变,盯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哎呀,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她心中兀自发毛,但比起恐惧,面目
全非的残废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样更令她痛恨。然后,无法抑制的残暴又
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突然猛地扑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由于太过唐突,废人吓得浑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斥责。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吼着…………,…………,………… 。 [14]
“气也没用,你只能任我摆布!”
然而,………… ,偏偏此时,废人竟不像平常那样主动低头妥
[15]
协。刚才他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吗?或者他只是被老婆反复无
常的任性激怒?废人偌大的眼珠几乎快迸出来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
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双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疯子般地“你那什么眼神”、“你
那什么眼神”狂叫不休。………… 。 [16]
时子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废人正在她身下狂乱挣扎。虽然只剩躯
体,却依旧强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乱蹦着跳着,几乎快把沉重的她
弹开。奇异的是,废人的双眼突然喷出赤红的鲜血,扭曲着的疤痕脸,
注 释
[1]退役之后任预备役的少将,据说许多大佐为了捞到足够的油水,争取在退役前升官,成为预备少将。
[2]把茄子切段,抹上油放在火上烤,然后再刷上味噌。
海市蜃楼的归途上。偶然谈起此事,总会受到好友的指责:“你不是从
没去过鱼津?”确实,我没办法提供何年何月何日去过鱼津的确切证
据。这么说,那果然是场梦?但我从未做过色彩如此浓烈的梦,通常情
况下,梦中景象往往像黑白电影。可当时火车中的情景,以那幅妖艳的
贴画为中心,姹紫嫣红的色彩好似蛇的眼瞳,鲜活地烙印在我的记忆
里。难道有这种彩色电影般的梦?
那一刻,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海市蜃楼,我原想象那是美丽龙宫城浮
现在大蛤蜊吐出的泡泡中的传统画面 ,因此目睹真正的海市蜃楼时, [2]
却遭受到一种近乎被恐怖冲垮的感觉,乃至于差点没渗出冷汗。
鱼津海岸聚集了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前
方大片的天空与海面。我不曾见过那般平静的海面,一直深信日本海是
惊涛骇浪、野性十足的,因此那片海让我意外极了。那海是灰色的,不
兴一丝波浪,犹如延伸到天边的沼泽,也像太平洋的海,没有水平线,
大海与天空交融在同样的灰色里,眼前仿佛被深不可测的浓雾完全挡住
了视线。我以为浓雾的上方是天空,没想到是海面,一艘大白帆船幽灵
般轻飘飘地滑行过去。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
汁,自然晕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遥远能登半岛上的森林透过交错的大气变形透镜,犹如焦点不准的
显微镜下的黑虫,混沌却大得离谱地漂浮在天空上,压在观众的头顶
上。虽然看似一块形状奇特的乌云,但若是乌云,必能清楚看出所在的
位置。海市蜃楼的景象十分不可思议,与观众间的距离非常暧昧,既像
漂浮于远洋的大海妖,又像逼近眼前的异形雾霭,有时甚至像浮在观者
角膜表面的一点儿黑影。距离上的模糊,使海市蜃楼给人一种超乎想象
的癫狂之感。
悬浮在大气中的模糊形状散漫游离着,一会儿是漆黑的三角形,像
一座倒插的宝塔,但又转瞬崩塌,向左右延展,拉伸成一列疾驰的火
车,一会儿又迅速崩解成几根并排的桧木林,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在不
知不觉间面目全非。
假如海市蜃楼的魔力能让人发狂,那么至少坐上归途的火车前,我
都未能摆脱它的魔力。眺望着妖异的天空整整两个小时,直到黄昏离开
坐在对面角落的坐椅上。
火车发出单调的机械声,寂寥海岸的险峻岩石及沙滩迅速从我眼前
掠过。我隐约看到沼泽般雾蒙蒙的海面上,悬浮在云雾深处的一抹残
阳。一艘大得诡异的白帆船如梦似幻地滑行其间。这天没有一丝凉风,
闷热无比,连随着火车疾驰而钻进车厢的微风也像幽灵一样有头无尾。
火车在短隧道间奔驰,错落有致的挡雪柱将辽阔的灰空及大海切成一个
个断片。
经过亲不知的断崖 时,外头天色已经和车内的灯光一样昏暗了。
[4]
此时,对面角落的同行者突然站起来,铺开坐椅上的大黑缎布巾,把立
在窗边的一个约两三尺大小的扁平物放进去包成一个包袱。这没来由地
给我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扁平物应该是个画框,似乎有特殊意义,男子才会将画框的正面
朝着窗玻璃。根据状况我推测,他是特意将原本裹在包袱里的东西取
出,并摆放在窗户边上的。且当他重新包裹时,我瞥见框里色彩斑斓的
画面格外栩栩如生,感觉非比寻常。
我再看一眼这古怪物品的物主,发现物主更加奇异,忍不住大吃一
惊。
他穿着一身窄领窄肩黑西装,这种西装式样极为古老,只能在父辈
年轻时的褪色照片中看到,但高个儿长腿的他穿起来还是十分体面,一
点儿都不显土气,甚至是风姿潇洒的。椭圆形的面孔上,除双眼有些炯
炯逼人外,其他部分及线条都十分柔和。他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整得十分
漂亮,第一眼感觉他约四十岁,但仔细一瞧,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好
几了。那漆黑的头发与苍白脸庞上纵横密布的皱纹形成强烈对比,极其
诡异,刚发现时我惊诧不已。
他仔细包妥后,突然转向我。那时我正沉迷于观察他的举动,两人
视线碰个正着。于是,他有些难为情地勾起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容,我
不禁点了点头,以示回礼。
火车过了两三个小站,期间我们坐的位置成一条对角线,视线偶尔
远远交会,又尴尬别开,重复数次。外头一片黑暗,即使把脸贴在窗玻
璃上,也只能看到海面渔船上朦胧的舷灯孤零零闪烁如豆的光线,再不
见一丝光芒。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狭长的车厢恍若遗世独立的世界,晃
动着前进。好似只有我俩被遗留在昏暗车厢里,全世界的生物都消失无
踪一般。我们乘坐的二等车厢不管停在哪一站都没人上车,列车员和车
我开始害怕起这既像四十岁也像六十岁,风采犹如西洋魔术师的男
子。在没有其他事物转移注意力的情况下,恐怖的感觉不断膨胀,扩散
到全身。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每根汗毛都被畏惧占据的感觉,索
性站起身,大步走向男子。正因这般厌恶惧怕,我反而要逼自己接近
他。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用一种颠倒的奇妙心境,把自己想象成一个
妖怪,眯起眼,直盯着前面这张近看越发异常的布满皱纹的面孔。
从我一起身,男子便一直迎视我。当我望向他时,他好像已等候许
久,下巴朝身旁的扁平物品努努,冷不防寒喧道:
“为了这个吗?”
他的口吻是那样理所当然,我反而愣住了。
“您想瞧瞧吧?”
见我沉默不语,他重新再问一遍。
“您愿意吗?”
受对方的态度吸引,我忍不住提出奇怪的要求,尽管我并非为那个
扁平物品而来。
“乐意之至。我方才便想着,要是您,一定会因为它过来。”
男子(不如说老人更合适)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解开大包袱,把画框
拿出来,正面朝着车内,靠放在窗边。
我偷瞄一眼,禁不住闭上眼睛。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有此反应,只
觉得非这么做不可,于是闭着眼好几秒钟。再次睁眼时,前面出现了一
个未曾见过的奇妙物品。话虽如此,我怎么也找不到能清楚说明其“奇
妙”之处的辞藻。
整幅画以蓝色涂料为主要背景,画面上有几个相互连通的房间,并
用极端的透视法绘出榻榻米和格状天花板延伸到远方的画面,仿若歌舞
伎舞台的宫廷背景。左前方用画笔粗略勾勒出一道书院 风格的墨黑窗 [6]
户,旁边放着一张同色书桌,书桌的位置暗示了画者有意违背绘画透视
规则的心思。简单地讲,这是类似绘马板 的独特画风。 [7]
背景中浮现出两个约一尺高的人物,以“浮现”形容,是因为这两个
人物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布精心贴上去的。一个身穿一袭老式黑天鹅
绒西装的白发老人拘谨地坐着(神奇的是,除发色外,他长得和画框的
主人相似,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坐在白发老人身边的是一个年约十七
八岁的娇艳欲滴的少女,穿着绯鹿子 长袖和服,搭配黑缎腰带,梳着 [8]
结绵发型 ,脸上浮现难以言喻的娇羞,倚在老人膝上,宛如戏里的情
[9]
色场景。
西装老头与年轻美女的反差之大自不必说,但我感觉“奇妙”的并非
爬上那座凌云阁观赏景色。家兄非常爱好异国风物,也很喜欢新奇玩意
儿。例如,这副望远镜据说是某外国船长的随身物,家兄在横滨唐人街
一家奇特的旧货商店找到,还颇花费了一笔不小的代价才到手的。”
老人一提到“家兄”,仿佛那儿就坐着他的兄长似的,总会望向贴画
上的老人,或指着他。老人记忆中的兄长与画中的白发老人重合在一块
儿,好似贴画里的人是有生命的,正聆听他说话。他的语气像意识到身
旁坐着第三者,但奇怪的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别扭,那一瞬间,我们
似乎超越了自然法则,进入与原本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您曾去过十二阶吗?哦,没有,真是遗憾。那玩意儿不知究竟是
哪个魔法师建造的,简直怪异到极点。表面宣称是意大利技师巴尔顿 [11]
设计的,但您想想,提到当时的浅草公园,名胜顶多只有蜘蛛男的见世
物、姑娘剑舞、踩球、源水的陀螺 、窥孔机关,较奇特的就是仿造富 [12]
冒出一座高耸的红砖塔,岂不吓人?据说塔高四十六间,约莫半町大,
八角形屋顶尖尖的,像唐人的帽子,只要到地势稍高的地方,不管是东
京哪个方位,都看得见这座红色怪塔。
“正如我方才说的,明治二十八年春天,这副望远镜家兄刚到手不
久。从此家兄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家父忧心家兄精神失常,而我也是。
您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我非常敬爱家兄,因此担心不已。您猜那是怎
便在前往上野的马车铁道排队,一转眼突然上了车。那时的电车与现今
的不同,车辆非常少,坐下一趟车赶前一趟根本是不可能的。无奈之
下,我只好使用家母给我的零用钱,搭上人力车。若碰上脚力好的车
夫,也能紧紧尾随铁道马车。
“家兄下了铁道马车后,我也跳下人力车,亦步亦趋地跟上。最后
抵达的目的地,竟是浅草的观音寺,家兄从寺里的商店街直接走过本
堂,再穿过本堂直直地走进后面的见世物小屋,来到刚才说的十二阶
前,走进石门付钱,随后,身影消失在挂着‘凌云阁’匾额的入口处。我
做梦也没料到,家兄每天竟是跑来这种地方,不禁目瞪口呆。当时我未
满二十,幼稚的心里冒起一个怪异的念头:家兄该不会被十二阶的怪物
附了身吧?
“我只跟着父亲去过十二阶一次,之后便不曾重游,总觉得里面非
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无可奈何,我只好以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尾
随,一步步踩上阴暗的石阶。那儿窗户不大,红砖墙又极厚,冷得像地
窖一样。而且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一边墙上挂满罕见的战争油画。露出
恶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着向前冲刺的日本兵,被步枪上的刺刀捅破侧
腹、双手按着喷出的血水、脸颊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胀着挣扎不已的中国
兵,还有被砍断的头颅在半空中飞起,长长的发辫扬起,像一个个飘在
空中的气球。这些说不出惊骇、血腥的油画在幽微光线中油腻腻地发
亮。在这中间,阴森石阶如蜗牛壳般无止境地往上盘旋延伸,我战战兢
兢地爬至顶端。
“屋顶上是座没有围墙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栏杆。一走到上面,
四下便突然亮起来,由于刚才走过的是一条极长极阴晦的道路,猛然降
临的光线真会吓人一大跳。云朵低得几乎伸手可及,左右环顾,全东京
的屋顶杂然错落、仿若尘芥,品川的御台场则像盆景。我忍着头晕眼
花,俯望下界,观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见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从这
的故事。那时正放到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图片。我
忘也忘不掉,窥孔机关小摊的老板夫妻扬着沙哑的嗓音,挥着鞭子打节
拍,大声吆喝着:‘凑过来看看呵,开开眼界呵!’那奇特的声调仿佛还
萦绕在我耳边。
“洋片画上的人物是贴画制成,但应是出自名师之手。阿七栩栩如
生的美艳容貌,在我看来,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会说:‘即
便知道这姑娘是没有生命的贴画,我也难以死心。虽然可悲,但我终究
无法放弃。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样,成为贴画里的男子,和她说
说话。’然后,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仔细想想,为
了采光,窥孔机关箱子上方是开放的,家兄肯定是无意中从十二阶的楼
顶斜看到这幅画面的。
“此时已近薄暮,行人渐疏,窥孔机关小摊前仅剩两三个孩子流连
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阴沉,到日暮时分更像大雨将至,厚厚的云层压
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接着,天际响起如雷鸣般的大鼓声。这个时候,家
兄凝视着远方,纹丝不动,大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天完全暗下来了,当远方踩球杂技的花煤气灯 缤纷闪烁起来的时 [16]
候,家兄才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说出奇怪的话:‘啊,我
想到一个好主意。拜托你,反着拿这个望远镜,用大透镜看我。’家兄
注 释
[1]鱼津是位于富山县东北部沿岸的水产工业都市,以海市蜃楼闻名,尢其四到五月份期间经常可见。乱步对透镜造成的奇妙现象极感兴趣,会受海市蜃楼现象吸引是
理所当然的,但他似乎未曾有幸亲眼目睹。
[2]中国古代相信海市蜃楼是大蛤蜊吐出的气息形成的,这里指的是表现这类题材的图画。
[3]当时的火车像现在的飞机一样,分为头等舱、商务舱、经济舱,叫做一等、二等、三等车厢。一等车为贵族、公司社长、将军等上流阶级,二等车为公司干部及将
校等中流阶级,三等车为一般庶民乘坐。
[4]位于新澙富山县境西颈城郡青海町市振到青海车站的一段险峻的断岸,正确名称是“亲不知子不知”。北陆本线的亲不知站,西侧市振是亲不知,东侧则为子不知。
[5]正式称呼为军掌补,负责准备卧铺、打电报等事务。车掌制度延续到昭和五十一年(1975)为止。
[6]源自室町末期的日本建筑风格,至今仍影响和式建筑。
[7]供奉在神社里的画牌,为了祈愿或还愿设置。
[8]染着绯红斑点的布料。
[9]岛田发型的变形,差异在于发髻中央还绑着一块花布。
[10]正式名称为凌云阁。明治二十三年,由威廉·巴尔顿设计建造的景观设施。在关东大地震中被毁,遭到陆军工兵队强拆前,一直都是浅草名胜。
[11]威廉·基宁蒙多·巴尔顿(William Kinninmond Burton,1856—1899),英国卫生技师。明治二十年受内务省召请来日整顿下水道,亦兼任帝国大学教授。文中说他是
意大利技师是错误的。后来巴尔顿担任台湾总督府顾问,明治三十二年病逝东京。他还是柯南·道尔幼时的玩伴。
[12]指松井源水的杂技式陀螺表演。松井源水共传了十七代,自第四代起便以浅草为据点,善用陀螺表演吸引围观的人群,出售药物。
马馆 ,深深地吸引着我)。现在,我正从国技馆看完“妖怪大会 ”的返
[3] [4]
回途中。钻进久违的“八幡不知薮”,沉溺于孩提时代的怀旧记忆中。
这话还要从那天——那几天被催稿催得急,家里待不住了,在东京
市区内大概闲晃了一星期左右的某天——于上野动物园偶然邂逅一名怪
人说起。
当时是黄昏,差不多快闭馆了,游客大都已离去,馆内悄然无声。
无论是戏院还是曲艺场都一样,江户人看戏总等不到最后一幕,每
个人都担心散场时存鞋处混乱不堪,节目还未结束就急急地往外涌,他
们的这种性情实在与我不合。
动物园也是如此。东京人不知为何就是着急离开。门都还没有关,
场内却已一片空荡,连个人影也看不到。
我呆呆站在猿猴 笼子前,享受着此刻的静谧,前一刻这儿还是人
[5]
潮汹涌的。
猴子似乎也因为没人逗它们,静悄悄地呆着,显得十分寂寞无聊。
由于太过安静,一会儿后,我突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的气息,不
禁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个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青年,穿着磨得快没折痕的衣服,就
像所谓的“伦偏” ,内心却异于外表,相当活泼,此刻正逗弄着笼里的
[6]
猴子。
青年似乎常来动物园,逗猴子的技巧炉火纯青。光拿一个饵,就能
让猴子给他耍各种才艺,他只有看得过瘾了才把饵扔出,非常有意思。
我开心地笑着,一直看着他逗猴子。
“猴子为什么老爱模仿?”
男子突然问我。他把蜜柑皮往上抛再伸手接住,再抛再接。笼子里
的猴子也以完全相同的动作,这么抛接着蜜柑皮。
我微笑以对,男子继续道:
“模仿这回事,仔细想想真可怕。神明竟给猴子那样的本领。”
我心想,这男子是个哲学家流浪汉。
“猴子模仿很滑稽,但人模仿可不好玩儿。神明给予人类一些与猴
子相同的本能,这十分恐怖。您听说过某旅人在山中碰到大猿猴的故事
吗?”
男子像打开了话匣子,渐渐聒噪起来。我有点儿怕生,不是太喜欢
类的生活。”
内容我已无法一一记得清楚,但青年接着谈论了许多关于“模仿”的
恐怖之处。此外,他亦对镜子怀抱异常的畏惧。
“直盯着镜子时,您不会感到害怕吗?我觉得再没有比镜子更骇人
的东西了。您问哪里可怕吗?因为镜里有另一个自己,像猴子一样模仿
着自己啊。”
印象中他还讲过这样的话。
同样的景色看起来与白天截然不同,此刻您也和方才站在猴子笼前时判
若两人。”
男子注视着我,我心里不禁萌生古怪的感觉,对方阴影般的双眼、
泛黑的嘴唇,让人心生恐惧。
“月亮与镜子很有缘,像水月这个语汇,及‘愿月亮为明镜 ’这样的 [9]
歌词,都证明两者具有共通点。请看这里的景色。”
他指着底下那泛着银黑色泽,似乎有日光下两倍大的不忍池。
“您不觉得白天时才是真正的景色,而月光照耀下的,其实是白昼
景色的镜中倒影吗?”
青年自身也像镜中的影子般,身形朦胧,脸色幽白。
“您是不是在寻找小说的灵感?我有段亲身经历,情节曲折颇适合
写成小说,不如与您分享。您愿意听听吗?”
事实上,我确实在寻找写作的灵感。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想知道这
个奇妙男子的经历。依他刚才的叙述,那绝不会是平凡无奇的无聊故
事。
“愿闻其详。您可否陪我上哪儿吃饭?我们找间安静的房间慢慢聊
吧。”
他摇摇头拒绝我的提议。
“不是我要回绝您的好意,我这人不客气的。可是我要说的故事,
不适合明亮的灯光。若您不介意,我们就坐在这儿的长椅上,沐浴着魔
法师的月光,望着倒映在巨大明镜上的不忍池景,听我慢慢道来吧。故
事不长的。”
青年不同于常人的品味令我欣喜。于是,我和他并坐在能俯视不忍
池的林中大石上,聆听他奇异的故事。
青年唐突地起头。
“那是一道峡谷,漂浮在险峻的高山间。不过,我说的恐怖谷并非
全指自然峡谷,在东京正中央的丸之内,一样存在类似的峡谷。
“高耸大楼夹缝间的小路,远比天然峡谷险峻阴森。那是文明制造
出的幽谷、科学制造出的深谷。从谷底道路往上仰望,两侧是高达六七
楼的杀风景的水泥建筑,不像自然断崖有绿叶和四季花朵,也没有愉悦
视觉的凹凸起伏,完全是一斧劈开的巨大灰色裂缝,顶上天空被割成一
条狭长的细缝。太阳和月亮,一天只能出现短短的几分钟。都市的谷
底,连白天也黯淡如黑夜,几乎可看到星辰,峡谷间不停地刮着来自人
世的诡异冷风。
“大地震前,我就居住在这类峡谷中。建筑物正对丸之内的S路,前
面十分明亮宏伟,但绕到后头,便与其他大楼背对背,彼此袒露着水泥
墙。两片带窗的断崖,仅隔着两间宽的道路相望。所谓都市的峡谷,指
的就是这样的地方。
“偶尔有人将大楼的各个房间兼做住宅,但大部分是只在白天使用
的办公室,入夜之后空无一人。正因白天热闹,更衬出夜晚的寂寥,简
直是深山幽谷,叫人怀疑会有猫头鹰突然鸣叫。刚才所提的大楼背面的
窄路,一到夜里,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峡谷深沟。
“我白天在大楼传达室担任守卫,晚上住在那栋大楼的地下室。虽
然同住的也有四五个同事,但我喜欢绘画,一有空就独自对着画布涂涂
抹抹,自然而然地,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和其他人说上半句话。
“事情发生在那楼的后方峡谷,因此有必要描述一下那处建筑的特
点。在那里,建筑物本身具有诡奇的巧合。若说是巧合,也实在巧过
头。这可能是建筑师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这两栋建筑物格局相近,都是五层楼,而正面和侧面不管是墙壁
颜色或装饰都截然不同,唯有面对峡谷的背侧,如出一辙。从屋顶形
状、墙壁颜色到每层楼各有四道窗户的结构,就像照片翻拍似的一模一
样。搞不好连水泥的皴裂痕迹都相同。
“临峡谷的房间,一天仅有几分钟(这么说是有点儿夸大),嗯,
真的只有一会儿的工夫照得到阳光,自然乏人问津,租不出去。尤其最
不方便的五楼总空着,所以我闲暇时常拿着画布和画笔潜进那里。而每
次望向窗外望去,对面的建筑物简直就像镜子里的倒影,惟妙惟肖,诡
异至极,好似某种不祥的前兆。
“岂料,我这预感没多久便成真。五楼北窗屋里有人上吊,连续发
不是诗人,也能从月亮那儿学到无常。倘若‘艺术性疯狂’的形容获得认
可,那么月亮就是将人导向‘艺术性疯狂’的事物吧。”
青年的叙述方式令我有点儿厌烦。
“这么说,是月光促使那些人上吊的?”
“是的,有一半是月光的罪孽。可是并非直接作用,否则浑身沐浴
在月光下的我们,早该去上吊了。”
青年朦胧苍白的面孔犹如镜中影像,戏谑地笑着。我像听到怪谈的
孩子般,禁不住感到害怕。
“那个胆大的职员第四天晚上继续睡在受到恶魔诅咒的房间里。不
幸的是,那天月光十分明亮。
“半夜时分,我突然在地下室的被窝中醒来,望着从天窗照射进来
的月光,心头一惊,忍不住起身,穿着睡衣便从电梯旁的窄梯直冲上五
楼。夜半的大楼没有白天的喧闹,那情境有多寂寥、多吓人,您肯定无
法想象。那是座拥有上百个小房间的大墓场,是传说中的罗马地下墓
穴 。大楼里不是全然的黑暗,每个走廊都固定地设有几盏长明灯,但
[12]
灯光昏暗,反而更惊悚。
“好不容易抵达五楼的房间后,我突然对自己像个梦游病患般在废
墟大楼内游荡,心生恐惧,不由得疯狂地敲门,呼唤那职员的名字。
“但毫无回应,只有我的叫声在走廊回响,飘忽地消失。
“我转动门把,轻轻松松地就把门打开了。位于角落的大桌上,那
盏蓝灯孤零零地亮着。我借着灯光四下扫视,却不见任何人影。床上是
空的,而那扇窗却大敞着。
个绅士蹦蹦跳跳走上其中一间的石阶,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穿着日间礼服、有些驼背的小个子老绅士,但我总觉得对方
的侧脸似曾相识,便停下脚步紧盯着他。绅士在事务所入口擦擦鞋,突
然转向我。我惊诧得几乎忘记呼吸。那打扮不俗的老绅士,就是当晚从
空置大楼窗户探出脸的黄脸怪物千真万确。
“绅士消失在事务所后,我看了看金字招牌,上面写着目罗眼科、
医学博士目罗聊斋的字样,我叫住附近的车夫,确定刚才走进去的就是
目罗博士本人。
“堂堂一个医学博士,竟在三更半夜潜入空楼,还望着上吊男子诡
异狞笑,这古怪的情况究竟该如何解释?我无法克制地产生了强烈的好
奇心。之后,我便不着痕迹地向更多人打探目罗聊斋的经历与日常生
活。
“目罗尽管是老博士,却不大出名,似乎也不擅长营生之道。暮年
之后,只能租店开业,不过他性格怪异,对病患十分冷漠,有时举止甚
至像疯子。他没娶妻亦没生子,单身至今。这间事务所也兼住所,生活
起居都在里头。此外,他博览群书,我打听到除了医学书籍外,他还收
藏了旧哲学书和心理学、犯罪学典籍等。
‘诊疗室深处的房间内,玻璃箱中摆满各式各样的义眼,上百颗玻
璃眼珠就这样直瞪着来访者,真叫人发毛。另外,屋里居然还摆着两三
具骸骨和等身大的蜡像,不明白眼科怎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我工作的大楼里,有一个商人告诉我接受目罗氏诊疗时的奇异体
验。后来,只要有空,我就时时留意博士的动静。另外,我也常从此处
偷窥对面空大楼的五楼窗户,却没发现任何异状,蜡黄色的脸庞一直都
未再出现。
“目罗博士怎么看都很可疑。那天晚上对面窗户里的丑恶面孔,肯
定是博士。但他究竟是哪儿不对劲?假设那三次上吊不是自杀,而是目
罗博士策划的命案,动机是什么?又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想到这里,我
的思考便遇上瓶颈。尽管如此,我仍深信目罗博士就是那些自杀案件的
实施者。
“我每天都想着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爬上博士事务所后面的红
砖墙,从窗外往里偷看,看到博士的私人房间里摆着骸骨、蜡像、装义
眼的玻璃箱等物品。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隔着峡谷,如何能从对面大楼操纵这房
间里的人?用催眠术吗?不,这行不通,据说催眠术中关乎生死的重大
暗示是完全无效的。
本文涉及作品谜团,建议读者先阅读作品,然后阅读本文为宜。
《人间椅子》为《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三卷。一共收录江户川乱步撰写的变格推理短篇十五篇。乱步自一九二三年四月,发表《两分铜币》登龙推理文坛后的四年之
内,即一九二三年至一九二六年,集中创作推理短篇。在这四年一共创作了三十三篇,而前两年,几乎都是本格推理,后两年变格推理居多。
二次大战前,日本推理小说原则上分为本格推理与变格推理两类。凡是以解谜为主题的,即称为本格推理,内容偏重于怪奇、恐怖、传奇、犯罪、耽美、幻想、科幻
等,几乎没有解谜情节的作品,便合称为变格推理。
乱步作品最大特征是乱步本人的嗜好与愿望的巧妙表达,而在变格推理里更明显,如浅草情趣、马戏团、透镜嗜好、人偶、侏儒、变身愿望等等。
《人间椅子》(人间椅子):刊于《苦乐》月刊一九二五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七千字,为乱步第二十一则短篇。写一位有名的女性作家,收到一封沉甸甸的来信,信
中写的是一名椅子工匠的告白,他说曾经躲进亲自制作的豪华椅子里,最初在饭店观察并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几个月后椅子易主,变成一位富裕的外交官家中之物,其夫人就是那
名作家,工匠爱上了作家……是一篇异想天开的猎奇小说杰作。
《接吻》(接吻):刊于《电影与侦探》月刊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号,原文约九千字,乱步第二十二则短篇。写夫妻因误解引起一场小闹剧。一对新婚夫妻相亲相爱,公
司下班时间一到,丈夫立即回家。有一天丈夫心血来潮,欲知妻子平时在家里干什么,偷偷进入屋内,看到妻子正拿着一张相片吻得如痴如醉……
《跳舞的一寸法师》(踊る一寸法師):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原文约一万字,乱步第二十三则短篇。马戏团散戏后,团员聚集狂欢,扮小丑的侏儒
是团员取笑、欺负的对象,这天大伙儿一样强迫他做他不喜欢的事情,并极尽嘲弄虐待之能事,最后引发一场无法收拾的悲剧。
《毒草》( 草):刊于《侦探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原文约五千字,乱步第二十四则短篇。有一天“我”与友人在郊外的小山上闲谈,发现一株有助堕胎
的毒草,并向友人说明使用方法,不料被躲在附近的妇女听到,故事有意外发展。
《蒙面的舞者》(覆面の舞踏者);刊于《妇人之国》月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号与二月号,原文约一万七千字,乱步第二十五则短篇。秘密俱乐部会员的活动是开展非日
常的娱乐活动,以享受个中乐趣,这次他们举办了一场不寻常的蒙面舞会,快乐之后,故事意外展开。
《飞灰四起》(灰神楽):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三月号,原文约一万六千字,乱步第二十七则短篇。写一名自作聪明的人掉到自己挖的陷阱中的故事。主
人公向友人借钱时,发生口角而误杀对方,他伪装凶杀现场,欲嫁祸他人。但遗留的物证却证实他是凶手,假造现场的确是多此一举。
《火星运河》(火星の運河):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六年四月号,原文约五千五百字,乱步第二十八则短篇。乱步对火星运河抱有很大兴趣,他在随笔中也曾提
到。本篇可说是充满抒情的幻想散文诗,区别于变格推理,另成一格。
《花押字》(モノグラム):刊于《新小说》月刊一九二六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两千字,乱步第二十九则短篇。故事体的密码小说。讲述者栗原一造有一天在浅草公
园内,遇到一名自称田中三良的青年,两人互相认为见过面,但想不起于何时何处相识,各自详细回忆过往,却找不出往事交织的场景,这究竟怎么回事?
《阿势登场》(お勢登場):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七月号,原文约一万五千字,乱步第三十则短篇。是一篇以毒妇为主题的恶女小说。阿势有外遇,有一
天利用偶然的机会,杀害丈夫,完成完全犯罪,乱步要写的是“偶然的完全犯罪”。所以本篇毫无劝善惩恶的要素,乱步怕遭读者批评,宣称要撰写续篇,最后没有下文。
《非人之恋》(人でなしの恋):刊于《星期天每日》周刊一九二六年十月秋季特别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一则短篇。写一名富裕的青年,自少年时代起就迷
恋人偶,结婚后无法爱上妻子,婚后半年被妻子识破秘密,最终招致一场殉情事件。
《镜地狱》(镜地狱):刊于《大众文艺》月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八千字,乱步第三十二则短篇。一篇和透镜相关的猎奇小说。主角自小对透镜就有特殊
嗜好,长大后利用双亲留下的遗产,在庭院的一角盖一座透镜研究所,研究各种各样的透镜功能。不久,他又在庭院一角设立透镜镜头的制造工厂,令员工制作一个球体镜,完成
后自己进入球体内部,痴人痴梦的结果是……
《旋转木马》(木馬は廻る):刊于《侦探趣味》月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号,原文约一万一千字,乱步第三十三则短篇。写一名在浅草游艺场工作的中年喇叭手,暗恋一
名卖票的少女,内容充满人生的哀愁。
《烟虫》(芋蟲):最初以《恶梦》之名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九年一月号,原文约一万八千字,乱步第三十五则短篇。本篇发表时为中日战争前夕,作者考虑到
时局,担心被禁止出版,于是事先检阅数遍,敏感的语句都以“×××”取代。一九三一年五月,以《烟虫》为题名收入单行本,一经发行即被查禁,是一篇杰出的反战主义残酷小
说。
《带着贴画旅行的人》(押絵と旅する男):刊于《新青年》月刊一九二九年六月号,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六则短篇。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但这故事到底
是“我”的实际经历,抑或一场“白日梦”,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去鱼津看海市蜃楼的归途中,在二等车厢内遇到一名长相打扮如西洋魔术师的中年男子。他拿着一幅两三尺宽的贴
画。画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穿西装的老人,老人旁边有个穿和服的十七八岁少女。仔细一看,他们像活人一样,有一些动作……充满猎奇、耽美、梦幻气氛的杰作,是乱步最喜爱
的短篇。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目羅博士の不思議な犯罪):刊于《文艺俱乐部》月刊一九三一年四月增刊,侦探小说与滑稽小说特集。原文约两万字,乱步第三十九
则短篇。东京丸之内的办公大厦某室,连续发生月夜自杀案件,为具本格推理风格的作品,但作者要突出的是“月光”具备奇异的魔力。
二○一○年十月二十五日
过度谈论自我的男人
他的本名叫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生于三重县名张町(现今的名张市)。父亲是三重县名贺郡政府机关职员——平井繁男,母亲名菊。自小学起,他便对
铅字心怀憧憬,旧制中学时代,已利用活版印刷出版少年杂志。由于父亲经商失败,曾一度放弃升学,但历经一番苦学后,进入早稻田大学经济部就读,一九一六年毕业。
我听过他上广播节目的录音带和《城岛之雨》的唱片,在录影带中看过他在江之岛游泳的身影,像我这样一个人,要谈论江户川乱步的一生,实在是自不量力。况且,
无论是超过五百页的自传《侦探小说四十年》、以编年体整理身边杂记随笔的《我的梦与真实》,还是分析幼时自我的《他》,乱步谈论自我的资料多如牛毛。以剪贴簿而言精细
过头的《贴杂年谱》第一卷与第二卷也已由东京创元社重新再版。不仅是侦探作家,如此缜密刻画自身经历的作家也相当罕见。
乱步自一九二三年起发表的《两分铜币》等作品,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不可或缺的一块,多年来读者无数,从各个角度做出的评论也无数。同时,乱步不愧直到晚年都
是推理小说界的中坚分子,他收藏的相关推理参考文献庞大无比。名张市出版了大部头的乱步收藏文献目录,若想全部看过,或许比读完乱步作品更耗时。
关于乱步,我不知道什么特别新奇的事实,因而这无疑是画蛇添足之举,不过身为有幸翻阅现存非公开资料的一员,希望通过我的评论,来追溯伟大的侦探作家——江
户川乱步——的一生。愿本文能成为各位探访乱步土仓库时的参考。
觅职的男人
谈论江户川乱步时,最基本的参考资料是《贴杂年谱》(也称《贴杂账》)。这份剪贴簿是乱步在战时体制下无法随意执笔时着手制作的,于一九四一年完成第一卷和
第二卷,最后共完成九卷,十分珍贵。基本上是以乱步自身相关报道为中心,同时也是一份日本推理小说史。乱步以《贴杂年谱》为基础,一九四九年开始撰写《侦探小说三十
年》,后改名《侦探小说三十五年》。一九六一年单行本发行时,重新命名为《侦探小说四十年》。他在自序中写道:
我没有持之以恒写日记的耐性,因此习惯只要是关于自己的,无论什么信息都加以搜集,我慎重地保存报纸、杂志的文章,大部分收在几本叫《贴杂账》的剪贴簿里,
这份回忆录主要根据贴杂账的资料写成,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拿着剪刀和糨糊拼凑这些资料,并在空白处写下感想的集册。我的记忆力极差,若缺少这样的资料,实在写不出长篇
回忆录。不过仔细想想,将一切通过当时的报道保存下来的方法,虽然无法修正其中的错误,但在防止作者记忆错置、留下尽可能接近事实这点上还是非常有效的,我想通过这种
形式书写回忆录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然而,即使是乱步自己,也没有出生时的报纸和杂志剪贴。当年好像也没有现今的母子手册制度,因此无法得知乱步呱呱落地时的身高和体重,但就像平井太郎这个平
凡的名字,当时的乱步应该也是个非常普通的婴儿吧。不过贴杂年谱上、关于乱步诞生前后的事,也花了相当多的篇幅介绍。上面有祖父和父亲的笔迹,详尽记下他出生后居住的
屋子简图,可一目了然地看出平井太郎家庭的出身,及如何成长。
平井家的族谱源头据说是静冈县伊东的农家。乱步曾调查祖先是经过什么样的路径而迁到三重县的,那模样十足是个侦探(《祖先发现记》)。父亲繁男是关西法律学
校(现为关西大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立志当上司法官而发愤读书,后来却回到独居的母亲(乱步的祖母)家,成为名贺郡的书记。很快,他与本堂菊结婚,生下四男二女(一男
二女夭折),长男即是乱步。乱步出生第二年,父亲工作调动至铃鹿郡,举家迁至龟山,因此其实乱步居住在名张的时期极短。一九五五年,一些喜爱乱步的人们建起乱步诞生纪
念碑,从此名张县成为乱步诞生地,受到推理迷的关注。
父亲一八九九年工作调动到名古屋商工会议所,与人合著《改正日本商法详解》。乱步说,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自由主义的思想、爱好逻辑与机敏,而从母亲那里继承
了理解“梦”与“艺术”的心。此外,他还分析自己间接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不理会生计只顾沉迷嗜好的性格,还有流浪的性情。据说乱步住在龟山时期,才两三岁就能像即兴诗人般
描绘眼前的风景,无疑天生就具备文学才华。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乱步通过母亲为他朗读的报纸小说,菊池幽芳译的《秘中之秘》,首次领略侦探小说的乐趣。乱步的藏书里,有《秘中之秘》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单
行本。小学时代,他嗜读《日本少年》和《冒险世界》等杂志,也遍读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并以誊写方式制作成杂志出版。中学一年级,他领略到黑岩泪香小说的精彩,亦阅读
漱石、红叶、露伴、镜花等人的作品。乱步收购铅字,甚至出版活版杂志,与朋友合作创作侦探小说。他对铅字的执著毕生不渝,仅在十五岁后一度远离铅字世界,因为当时他家
里光供他上学都已十分勉强。
中学毕业那年,乱步的父亲在名古屋经商失败,以致他无法参加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乱步放弃升学,在朝鲜半岛与父亲尝试创业,但他仍割舍不下求学的渴望,于是
只身前往东京,一九一二年九月插班进入早稻田大学预科,第二年进入经济学系就读。他在印刷厂等处打工,完全是个穷困的学生,没钱买书,也没闲暇看书。有关这时期的资
料,《贴杂年谱》里几乎一片空白,不过乱步并未舍弃对杂志出版的热情,仍计划出版《帝国少年新闻》,最后这个计划因资金问题而落空。
父亲放弃朝鲜半岛的事业,回到东京,过起一家团圆的生活,乱步的学生生活似乎从此稳定下来。大学三年级时,乱步阅读爱伦·坡及柯南·道尔,体会到短篇侦探小说
的妙趣横生之处。他担任过政治杂志的编辑部人员,也做过图书馆的管理人员和家教,靠打工解决三餐温饱,没有余钱买书,但他四处造访图书馆,遍读侦探小说。他将当时的感
想意见整理成《奇谈》一书(复刊于讲谈社版《江户川乱步推理文库》第五十九卷)。这是一本连封面都由乱步亲手绘制的手工侦探小说解说书,个人风格跃然纸上。如今虽然封
面褪色得厉害,缀绳也松脱了,但经过将近九十个年头的现今,《奇谈》仍散发出慑人的可读性。
同一时期,乱步除翻译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短篇外,亦主动创作短篇《火绳枪》(初次收录于平凡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一卷)。此外,乱步还出版回览杂志
《白虹》,发表幻想小品《梦的神秘》等。他参与编辑的《自治新闻》、接续三津木春影中断的小说写下的《恶魔岩》及课堂笔记等,大学时代的资料亦多有留存。乱步有个笔
名“笹船”,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开始使用了。
乱步醉心侦探小说,远渡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野心日渐膨胀。当时的日本,一如横沟正史断言的,正是“侦探小说黑暗时代”,侦探小说的出版完全不见起色,顶多只有
一些歇洛克·福尔摩斯系列的翻译,没有任何像样的原创,乱步于是放眼海外。美国虽然出版许多侦探杂志,却没有特别出色的作品,他认为自己能够写出更具独创性的作品。乱
步成为侦探作家后,因厌恶自己的作品宣布封笔好几次,但他也有过这样自信十足的时期。
然而,乱步筹不出出国费用。一九一六年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乱步成为大阪贸易商加藤洋行的店员。由于曾经苦学的经历,乱步强烈希望经济上能宽裕些,实际上他似
乎也相当能干,只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承受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上班族生活。约一年后他辞职了,过起流浪的生活。期间他关注起谷崎润一郎的作品,并沉溺其中。
不能总是流浪,生活还是需要钱。从打字机销售员起,乱步换过许多职业,但都持续不久。鸟羽造船厂电气部职员、旧书店老板、《东京PACK》漫画杂志编辑、拉面
摊老板、东京市政府职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工人俱乐部书记长、发油制造所监工、律师事务所办事员、大阪每日新闻广告部职员,若将短期工作也计算在内,乱步从事过十种
以上的职业。当然中间也有失业的时期,工作无法持久的原因或许不全在乱步身上,但乱步当时的生活完全符合“颠沛流离”这四字成语。何况他中途结了婚,日子更是难熬。相对
于此,乱步的作家职业感觉持续很久,可是他也经常休笔,或热衷于评论、研究,并非专心一意在撰写小说上。
丰富的经历中,真正给乱步后来创作活动带来重大影响的,要属鸟羽造船厂和旧书店吧。在鸟羽造船厂,乱步主要的工作是编辑杂志《日和》。他在此认识了井上胜
喜、二山久、松村家武、野崎三郎、本位田准一,这些人在他成为作家后,甚至担任过他的助手,交情皆十分长久。此外,乱步奔波组建鸟羽故事会时,在鸟羽湾的坂手岛结识后
来的妻子村山隆,当时的笔记本上留下许多隆的侧脸素描。乱步曾为《日和》画插图,只编辑过三期的《东京PACK》里,他也亲自绘上讽刺漫画。乱步似乎没有谈论过他的绘画
兴趣,但他拥有不少这方面的天赋。在鸟羽时,他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获得创作《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灵感。乱步在鸟羽造船厂有许多知心朋友,自己编辑杂志的热情也
能尽情发挥,应该没有任何不满,却约一年就离职,留下许多债务,前赴东京。
乱步能在东京本乡的团子坂和两个弟弟开设旧书店“三人书房”,是因获得外祖母的一千日元遗产。那是一九一九年的事情,但乱步将生意交给弟弟,似乎完全没有参
与。这家旧书店就是《D坂杀人事件》的背景。当时乱步一有空就和井上胜喜谈论侦探小说,思考《两分铜币》、《一张收据》的情节,因此团子坂可说是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的
诞生地。这个时期的《两分铜币》大纲也保留下来,但结构完全不同。
或许是毫无经验就贸然开业,旧书店生意低迷不振,无书可卖,连那本《奇谈》都以十圆标价陈列在店面。虽然非常昂贵,但幸好没卖掉。乱步在“三人书房”时代与隆
成为作家的男人
乱步身兼“三人书房”一员,不停地更换职业。一九二〇年,博文馆创刊《新青年》杂志。主编森下雨村有意识地吸纳侦探小说,第二年开始发行体裁全为侦探小说的增
刊号。乱步看到这样的状况,兴奋不已,认为终于到了撰写侦探小说的时候了。一九二二年,乱步再次失业,投靠了大阪的父亲。当时乱步已有孩子,脸上十分挂不住,不过他在
那里完成了《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的创作。
最初,乱步将稿子寄给提倡侦探小说创作的马场孤蝶,但马场因生病等原因,并未读稿,于是乱步再将稿子送到《新青年》。可是感觉编辑部也无法很快阅读,乱步便
去信要求送还稿子。乱步强势的态度让主编森下雨村感到非比寻常,急忙读稿,一读之下惊为天人。一九二三年四月号,《新青年》刊登乱步的成名作——《两分铜币》,森下主
编也准备了其他的原创侦探小说,企划成一本创作特集号,包括保筱龙绪的《山又山》、松本泰的《诈欺师》、山下利三郎的《笨汉》等三部作品,最后都沦为《两分铜币》的陪
衬。
一九一七年,冈本绮堂的三河町半七以“江户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份登场,谷崎润一郎与佐藤春夫等人亦发表具有侦探小说风格的作品,但侦探小说创作界依旧萧
条,《新青年》自创刊以来便以有奖征稿方式征求侦探小说,有八重野潮路(西田政治)、横沟正史、水谷准等人获奖。此外,创刊于一九二二年,以侦探小说为刊登重点的《新
趣味》,在有奖征稿活动中,也有山下利三郎和角田喜久雄得奖。可是这些作品都只有十到二十页四百字稿纸的篇幅,没有够分量的侦探小说。奇怪的是,编辑部都没有委托这些
得奖者撰写更长的作品的迹象。此外,当时的大众小说杂志上也有不少标榜侦探小说的作品,但都只是找出犯罪案件的真相,几乎不具备侦探小说独特的妙趣。
唯一的例外是自英国游学归来后,写起侦探小说的松本泰。一九二一年他在《大阪每日新闻》连载《浓雾》。隔年出版《三枚指纹》和《诅咒之家》两本全新原创作
品。这是侦探小说的先驱著作,森下雨村会寻求能与《两分铜币》并驾齐驱的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但充满英国情调的松本作品并没有太多解谜要素。他与妻子松本惠子一同出版
《秘密侦探杂志》、《侦探文艺》等杂志,但都是玩票性质。松本泰为《新青年》执笔的机会很少,与乱步也几乎没有交流,因此他的为人与作品不太受大众了解,实在可惜。
小酒井不木发表《毒药及毒杀之研究》,翻译德杰的长篇,并积极参与《新青年》侦探小说的相关工作,但当时也还未着手创作。森下雨村本身虽然创作面向青少年读
者的侦探小说,却不好在《新青年》上发表作品。尽管有许多翻译作品,但即使是《新青年》创作阵容亦势单力薄。在这样的状况中,乱步登场了。
不愧是从大学时代就进行过研究的,乱步掌握了侦探小说的精髓。《两分铜币》的解谜要素是乱步特别感兴趣的暗号,他精巧构筑出日文的暗号。而《一张收据》情节
发展尽管古典,最后却充满大逆转的意外性。文章也四平八稳,与以往的日本创作侦探小说水准有着天壤之别。一方面是写作时没有页数限制,不过乱步当时已二十九岁,应该也
是重要因素之一。就如横沟正史及水谷准得奖时才十几岁,征稿得奖者多是较年轻的青年。相形之下,乱步的作品是成人的小说,是完备的小说世界。
《一张收据》也在三个月后刊登在《新青年》上,但乱步并非立刻成为专职作家。《两分铜币》的稿费是一页一块多日元,乱步在一九二三年七月开始任职于大阪每日
新闻社广告部,包括绩效奖金在内,一个月有五六百日元的收入。假如写作一则短篇收入不到一百日元,实在没办法养活一家老小。乱步打算完全将小说当成业余爱好。一九二三
年十二月有《致命的错误》、第二年六月有《二废人》、十月有《双生儿》,乱步的作品慢慢地累积起来。
一年后,乱步又无法忍受每天上班的日子。恰好那个时候,刊登在《新青年》增刊号上的久米正雄、加藤武雄、佐藤春夫等人对侦探小说的正面评论激励了乱步,决断
的时刻来临。乱步在一九二四年秋天到冬天撰写明智小五郎出场的《D坂杀人事件》、《心理测验》、《黑手组》等作品,将前两作寄给小酒井不木,请他判断自己是否能靠写侦
探小说混饭吃,获得绝无问题的保证。乱步信心倍增,将稿子寄给森下雨村。十一月,乱步终于成为专职作家。从一九二五年一月增刊号刊登的《D坂杀人事件》开始,《新青
年》连续五期刊登乱步作品。当然,这是史无前例的。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刚当上专职作家的两年之间,乱步迎向创作生涯的第一次巅峰。一九二五年,除《新青年》外,乱步还在《写真报知》、《苦乐》、《新小说》等
杂志刊登作品,扩大发表作品的渠道。这当中他写下《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间椅子》、《一人两角》等代表性短篇,让侦探小说读者大饱眼福。乱步转眼成为侦探文坛的第
一人。乱步的作品饶富变化,有以解谜为中心的本格作品,也有怪奇幻想小说,也就是所谓的变格,但获得较高评价的反而是变格作品。比起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逻辑解谜,当时
的侦探小说读者更偏好妖异诡奇的世界。
一九二五年七月春阳堂出版乱步的短篇集《心理测验》,第二年一月则出版《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乱步在《苦乐》发表了《黑暗中的蠢动》;在《星期天每日》发表
《湖畔亭事件》;在《写真报知》发表《两个侦探小说家》(后来改题为《空气男》),一九二六年一月起,还展开多达三篇的长篇连载。忙碌于这些连载的一月,乱步迁居到东
京。前一年九月父亲繁男过世,乱步成为一家之主。除《阿势登场》、《非人之恋》、《镜地狱》等短篇外,乱步九月起在《新青年》连载《帕诺拉马岛绮谭》(后改名为《帕诺
拉马岛奇谈》),十二月起在《朝日新闻》连载《一寸法师》等长篇。
创作之外,此一时期乱步在其他方面亦相当积极。乱步经常被人指责其具有双重性格,主要是因为他在战前与战后,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战前他极其孤僻,但
刚成为专职作家的一年左右,可能是精神亢奋,对外交际倏然积极起来。一九二五年一月,乱步到名古屋拜访小酒井不木,并前往东京会见森下雨村及其他侦探作家。四月左右
(《侦探小说四十年》如此记载,但仔细分析具体行程,应该是三月才对),乱步会晤大阪每日新闻社会部副部长,同样是侦探作家兼翻译家的春日野绿,讨论设立“侦探兴趣
会”。乱步向森下雨村打听关西的作家住址,马不停蹄地拜会了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邀请他们入会。
这就像战后的“侦探作家俱乐部”,但关西的侦探作家不多,乱步也邀集律师和报社记者。四月起,每个月举办大规模的演讲会和电影欣赏会,吸引观众。但演讲的主题
比起侦探小说,似乎多偏向实际的犯罪(且是所谓猎奇的话题),西田政治和横沟正史曾对兴趣会的运作方式表示过不满。当时侦探趣味这个词被运用得相当广泛,仿佛要消弭这
样的不满,他们也牵头举办起以侦探小说创作为中心的集会。九月创刊会志《侦探趣味》,内容也和侦探小说相关为主。
这个兴趣会的发起者——乱步,他积极参加活动,同时参与《侦探趣味》创刊号的编辑工作(身为一贯的铅字爱好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乱
步与横沟正史一起上东京,与许多人欢谈,甚至答应出席广播演讲。这个时期,乱步不由自主地想大谈特谈侦探小说,是乱步为推广侦探小说鞠躬尽瘁、东奔西走的时代。当时侦
探小说界的专职作家大概只有乱步和松本泰而已。侦探小说若能吸引更多的人,培养出庞大的读者群,也意味着能巩固自己身为作家的地位。
侦探小说界受乱步的活跃刺激,逐渐朝气蓬勃起来。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城昌幸、山下利三郎、本田绪生、水谷准、牧逸马、横沟正史等人陆续发表创作作品,小
酒井不木则终于正式投入创作。日本总算进入侦探文坛大发展的时代,而乱步本人就立于这股热潮的中心。
轻率封笔的男人
不过,乱步这种积极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太久。当时他同时连载三部长篇,都没有经过仔细的构思后便执笔。《两个侦探小说家》只连载了短短四回就夭折了(《侦探小
说四十年》声明中断是因为杂志停刊,此为笔误)、《黑暗中的蠢动》在接近终稿时不了了之(收录为单行本时加写结局)。只有《湖畔亭事件》虽然休载几次,仍总算完结。乱
步迁居东京后,稿约蜂拥而至,他的灵感却很快枯竭。《侦探小说四十年》说他希望“每部作品都越发贪婪地追求更意外、更怪奇、更异常的内容”,却力不从心,“眼高手低的绝
望一天比一天更深”,孤僻的毛病一下子又冒头了。
乱步也曾因写不出连载、不想见到编辑而逃到伊东的温泉,也有过几次休载的经历。尽管是救火性质,但报纸连载侦探小说创作是相当稀奇的事,乱步在东京朝日新闻
的邀稿下动笔的《一寸法师》,一如以往,没有精确的构思,写着写着便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一九二七年三月,乱步成为专职作家仅两年几个月,竟宣布休笔。同期连载的
《帕诺拉马岛奇谈》,构筑的内容是乱步才写得出的独特世界,也跟着休载。眼高手低的自我评价完全支配了乱步。
负责《帕诺拉马岛奇谈》连载的编辑正是横沟正史。两人初次邂逅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记述是四月十一日,其实很可能更早),两人一见面便意
气相投,互相顺眼到要拜访彼此的家。当时横沟正史在自家药局担任药剂师,他是个狂热的侦探小说迷,自中学起,就在旧书店到处收购国外杂志,两人聊起侦探小说,想必话匣
子怎么也关不上吧。乱步也曾把创作中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读给横沟听。
乱步喜欢将构思中的作品或完成的作品念给别人听。之前他担任家教时曾经讲故事给小学生听,在鸟羽工作时也说过故事。决定成为专职作家时,也曾给父母朗读《心
理测验》以获得理解。可读性是乱步作品的魅力根基所在。在乱步前后出道的侦探作家虽然不少,却没有人像乱步这样,初期作品不断受到传颂。突发奇想和构思巧妙确实是乱步
作品的魅力之一,但主要还是乱步哪怕是现今读来都一点儿也不过时的文字不断吸引着新读者(有些作品在收入全集时做过修改,不过本质上没有改变)。巧妙的叙述将读者深深
拉进故事里,聚拢这种魅力的,是否就是乱步设置了朗读过滤机关?能够顺畅读出的文章,也一样易于阅读。倘若文章佶屈聱牙,自然也难以朗读。乱步的作品证明了这一点。
乱步作品的听众之一——横沟正史,曾在一九二一年以《四月的愚者》在《新青年》的有奖征稿中夺冠,之后也发表过数篇短篇,但从未积极投入创作活动,然而与乱
步的邂逅刺激了他,致使他的创作热情再次熊熊燃起。虽然似乎在私人问题上有过某些纠纷,横沟依旧十分积极,甚至请乱步为他介绍《苦乐》等执笔园地。乱步迁居至东京时,
曾令横沟一度消沉无比,一九二六年六月,他接到乱步“总之立刻过来”的电报,前往东京,就这样进入博文馆的《新青年》编辑部。横沟身为编辑,曾经手乱步的《帕诺拉马岛奇
谈》和《阴兽》等作品,也因两人都是关西人,直到乱步逝世,两人都是最亲密无间的好友。
横沟正史曾为乱步代写过三次作品。第一次是横沟刚到东京的时候,算是给予横沟经济上的支援。战前,代作并不稀奇,而乱步已炙手可热到代笔者只求他挂名也好。
例如一九二六年,就确认《战车》及《阴影》是别人的作品。乱步这年的记事本还保留着,明确记载执笔作品和稿酬(记事本的内容类似业务日志)。当时关于《阴影》的真正执
笔者曾引起众议,但记事本上则明确记载是水谷准所作。由于乱步执著于记录,关于其他的代作者,也一定记录在案。至于代作的稿酬,似乎全都付给了撰稿者。
获得虚名的男人
做出封笔声明后,乱步开始了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他孤僻的毛病变得非常严重,不愿意别人知道他就是乱步,于是避人耳目,前往鱼津、新澙、大阪、浅草等地,完全
是漂泊之旅。一九二七年十月,他在京都落脚了一阵子,即使如此,还是提不起劲儿写小说。这一方面也是出于他让家人在早稻田出租房屋维持生计,而且平凡社大众文学全集的
《江户川乱步集》卖出十六万本,经济方面无虞之故。
对于乱步的消沉,名古屋的小酒井不木看不下去了,为了让他重新提笔,邀他参加合作工会“耽绮社”。“耽绮社”还有国枝史郎、长谷川伸、土师清二参加(稍晚平山芦
江亦加入)。虽然创作方面并没有特别出色的成果,但每个月一次的谈天说地十分有趣。面对侦探小说方面的恩人小酒井不木,乱步能够推心置腹。
在“耽绮社”担任书记的是岩田准一。乱步与岩田自鸟羽时代即已相识,这是乱步出道后两人第一次会面。知晓彼此对同性恋史都有兴趣后,乱步封笔期间,两人便结伴
涉猎相关文献,也经常一起旅行。岩田准一着手研究日本的同性恋文学史,乱步便搜集西洋文献,逐渐溯及古代希腊的相关研究。关于古代希腊男色史,乱步说滨尾四郎算是他这
《蜘蛛男》当然不是老少咸宜的作品,话说回来,对侦探小说读者而言,这又只是部荒诞无稽的冒险怪奇小说,却意外地颇受欢迎。纯粹的赞赏如雪片般纷至沓来。讲
谈社旗下的各种杂志经常举办读者投票,调查读者的反应,而《蜘蛛男》获得最高票数,记者亦不断吹捧作者。我一定是有些飘飘欲仙了。
——《侦探小说十年》
乱步明明讨厌蜘蛛,却以《蜘蛛男》作为标题,相当自虐。这部作品被认为是一部通俗侦探小说,但内容充满各种诡计(即使没什么独创性),且情节悬疑刺激,不愧
是乱步,写来驾轻就熟。文章和调子也维持过去的水准。《讲谈俱乐部》并非初次刊登侦探小说,然而乱步作品就是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乱步的作品一方面具备侦探小说的纯粹
性,另一方面又蕴涵虏获无数读者的大众性。这里也显现出乱步的两面性。
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乱步继续写下以大众为对象的长篇。他在《讲谈俱乐部》连载《魔术师》、《恐怖王》,在《国王》连载《黄金假面》,在《文艺俱乐部》连载
《猎奇的结果》,在《报知新闻》连载《吸血鬼》,在《朝日》连载《盲兽》,在《富士》连载《白发鬼》,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之名享誉全国。乱步自认这只是浪得虚名,但若
没有这番虚名,战后他也无法专注于评论和研究。实际上这绝非虚名,众多读者都支持乱步,喜爱他的作品。
刚开始撰写《蜘蛛男》时,乱步在《时事新报》连载《何者》。这是一部本格中篇,算是篇稳扎稳打的作品,却几乎没有任何回响,这使得乱步重新认识到纯粹的解谜
作品在日本果然还是不受青睐。话虽如此,乱步也末满足于大众取向的侦探小说。他依然是老样子,极度厌恶自己的创作,再次于一九三二年三月做出休笔宣言。当时房屋出租的
家业因纠纷而歇业,但前年五月起平凡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十分畅销,因此经济上不虞匮乏。
这部《江户川乱步全集》出版时,乱步简直变了个人似的,积极参与,他发挥天生的铅字嗜好与生意人性格,进入一种瞬时的兴奋状态。审视各卷内容自不用说,他甚
至对销售和宣传手法提出自己的意见。像制作黄金假面的赛璐珞面具、在高高升起的气球上印广告语、雇用化装游行宣传队伍上街宣传等,使这部全集的发售过程热闹得犹如一场
嘉年华会。乱步正同时连载四部作品,却又在全集的附录杂志《侦探趣味》连载《地狱风景》。负责编辑《侦探趣味》的,是乱步鸟羽时代的旧友井上胜喜,他募集极短篇,不仅
由乱步亲自写下详尽的评论,刊登时还加以润饰修改。这里也显现出乱步对编辑杂志的强烈憧憬。
全集出版期间,《新青年》的出版社博文馆发生了一些事情。森下雨村离职,横沟正史等与乱步交好的编辑们也陆续离开。水谷准留任担当《新青年》主编,但社内体
制完全刷新。不过乱步并未多谈这部分的事。他一直感到自己的作品和《新青年》的编辑方针不合,或许因此而不怎么关心也说不定。
乱步为平凡社的“江户川乱步全集”第十三卷写下《侦探小说十年》,内容是将小说和随笔依执笔顺序罗列,并加以详细回顾。乱步说他写日记总是三分钟热度,不过仍
留下一些片段的日记和笔记。《侦探小说十年》便利用这些资料,可是不知为何,《侦探小说四十年》中反而有许多暧昧不明的地方。
第二次休笔期间,乱步也时常旅行,这次多是全家出游。虽然宣布休笔,但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作为新潮社的新作侦探小说全集的一册,乱步出版《蠕动的触手》。众
所周知,这部作品是由冈户武平代笔。令人遗憾的是,一直支持乱步的小酒井不木在一九二九年离世,梦野久作、海野十三、滨尾四郎等风格独特的新人陆续登场。此时有套战前
唯一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企划,总共十卷,由甲贺三郎提案,以作家兼新潮社编辑的佐左木俊郎为中心展开。
第一卷是甲贺三郎的《无影怪盗》,一九三二年四月出版。《侦探小说四十年》中记错月份,使记述出现矛盾,不过无论如何,休笔中的乱步不可能写得出作品,因此
是冈户武平(他是小酒井不木的助手,后来成为博文馆编辑)代作。据说一页两圆的稿酬(不是版税)全部付给了代作者。乱步提过这部全集中尚有其他的代作,但应该没有其他
让出版社用代作也希望能加入阵容的作者了,再说当时的侦探文坛根本找不到能够代写出具一定水准的长篇作家。甚至请人代作也想要的,应该只有乱步一个人的名号吧。
这次的休笔约莫持续了一年七个月。复活舞台意外的是《新青年》。乱步似乎终于拗不过水谷主编三番两次的催促,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起连载的《恶灵》仅短短三回
就夭折了。接着连载的《妖虫》、《黑蜥蜴》、《人间豹》等这些大众取向的长篇虽然勉强但总算完结,计划写成本格作品的《恶灵》却走进死胡同。乱步依旧无法先做好周密的
构想再执笔。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以本格作品为目标的中篇《石榴》评价也不佳。之后乱步再次失去创作热情,加上需要动蓄脓症手术,第二年进入全面休笔状态。可是乱步
对侦探小说的热情,以另一种形式燃烧起来。
以少年侦探系列风靡一时的男人
一九三三年八月,京都创刊侦探杂志Profile。虽然近似于同人志,但其中的评论和研究有许多值得注目之处。这年有小栗虫太郎,第二年有木木高太郎等掀起话题的新
人出现。值此侦探小说界注入新鲜血液的时期,乱步也受到刺激。他与年轻读者松村喜雄及石川一郎等人谈论侦探小说,并与名古屋的井上良夫书信交流。盘踞在乱步心中的“侦
探小说之鬼”,再次复活,鲜活一如大学时代的模样。
乱步在井上良夫推荐下阅读了《红发雷德梅因家》(The Red Redmaynes),深有感触,沉迷于海外新出版的侦探小说,他编纂《日本侦探小说杰作选》。写下长篇评
论《日本的侦探小说》,企划柳香书院《世界侦探名作全集》的同时主动揽下《世界文艺大辞典》的侦探作家项目。作为评论家、研究家,乱步前所未有地活跃。一九三五年,乱
步首次抛出侦探小说定义。乱步也与甲贺三郎、木木高太郎等人论争起侦探小说艺术,侦探小说界尘嚣纷纷,乱步也神采飞扬。
作品方面,乱步不再撰写短篇,创作的全是大众喜爱的长篇,不过一九三六年一月起在《少年俱乐部》连载的《怪人二十面相》决定了乱步后来的创作方向,值得一
提。怪人与少年侦探团的对决大受青少年读者的欢迎,乱步战后也不断创作这一系列,成为乱步经济来源的基础。不少读者是通过这个系列才领略到侦探小说的魅力。过往并非没
有面向少年少女的侦探小说,但在这个领域,乱步的构想力和文采仍不同凡响。假如乱步没写下《怪人二十面相》,后来的乱步及日本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的发展也会大为不同
吧。
随着Profile、《侦探文学》和《月刊侦探》的创刊,到了一九三六年,春秋社等出版社陆续出版了侦探小说的单行本。日本的侦探小说迎来了第二个隆盛期,但好景不
长。一九三七年七月中日战争爆发,战事一久,以杀人题材为娱乐的侦探小说便逐渐无法见容于社会情势。
一九三九年三月《烟虫》(另题《恶梦》)遭受警视厅检阅课的删除处分。像横沟正史的《鬼火》等,杂志上刊登的侦探小说亦有不少遭到删除的处理(大部分问题都
出在情色描写),这次对乱步造成相当大的打击。自前年便由新潮社陆续出版的“江户川乱步选集”也三番两次被勒令修改。乱步自觉无法创作出像过去那样的侦探小说,便主动将
一些反时局的小说绝版。也有许多侦探作家开始改写冒险小说、间谍小说、SF或捕物帐[1],但乱步没这么八面玲珑。一九三九年,乱步还在连载着长篇便决意退隐。
一九四一年,乱步像要为以往的人生做出区隔,完成《贴杂年谱》两册。乱步并非总是留下详尽的资料,且还搬家超过四十次以上,尽管如此,依然搜集到数量庞大的
资料。从这里可清楚地看出乱步那极端一丝不苟的性格。当时留下来的笔记里,详细记载《心理测验》后的著作出版数量、年收及支出,每个年度都计算得一清二楚,不愧是经济
学系的毕业生。不过这种一丝不苟却没有运用在本格侦探小说的创作上,真是不可思议。
制作《贴杂年谱》后,不知道是否看开了,乱步积极地参与町内会的工作。原先乱步因为孤僻,几乎不与邻居往来,此时却陆续接下当地的各种委员工作。一九三四
年,乱步搬到池袋一户带土仓库的租赁屋,直到过世为止都住在那里。一九四一年,乱步第一次出席邻组[2]的定期会议,由于他白天都在家,便被委任为防空群长。意外的是,
乱步在防空演习的出色指挥受到认可,又被委任为防空指导员、町会副会长、翼赞壮年团丰岛区副团长等职位,利落地完成分内工作。不仅是利落,乱步在这些职位中也利用了其
严谨且讲求合理的工作态度,《贴杂年谱》第三卷中,包括乱步自制的誊写版资料在内,贴满战时的各种资料。在理解当时的生活情形上,也是十分珍贵的材料。
身为国民之一,乱步毫不逃避地面对战争时局,却未忘怀侦探小说。这段期间,乱步的小说只有以小松龙之介名义发表的面向青少年读者的短篇作品,标榜为科学间谍
小说的《伟大的梦》。一九四三年年初,他与井上良夫书信来往,大篇幅地交流侦探小说观点。此外,他亦持续以卡片分类整理翻译作品调查结果的资料等。
一九四五年,战局每况愈下,东京开始遭到空袭,池袋也受过两次大空袭,但乱步奇迹似的几乎毫无损伤,保存藏书的土仓库也总算逃过烧夷弹的浩劫。可是粮食供应
状况极其糟糕,乱步的健康状况恶化。到了六月,乱步终于决定与先一步疏散到福岛的家人相聚。他弄来一辆货车,但实在无法将士仓库里的藏书全部搬走,《新青年》等全集类
似乎处理掉不少,因此战前究竟搜集了多少书籍,无法确知。黑岩泪香这类乱步喜爱的作家是例外,以侦探小说来说,乱步似乎没有积极完整搜集的意思。对于自己的著作,乱步
也不拘泥于初版。他对书志学方面正式产生兴趣,似乎是在战争的时候。
最后要疏散时,乱步前往附近的大下宇陀儿家,和水谷准三个人一起举办道别会。当时甲贺三郎已逝,和其他作家也难以联系。三人在幽暗的半地下防空壕交杯歌唱,
感觉这是重逢无期的永别之日。日本侦探小说史上,再没有比这更悲壮的场面,每当读到《侦探小说四十年》的这幕情景,总叫人心酸不已。
乱步前往福岛,也是为了求职。一九四一年起,他的著作没能继续增印,存款亦已见底。乱步靠关系在福岛的食料公团谋得一职,但就在他营养不良病倒的一九四五年
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了。
成为评论家的男人
因健康状况不佳,乱步十一月才回到东京。遍地焦土上出现许多小摊贩,也贩卖美军读完就丢的书,其中有数量惊人的侦探小说。对海外信息如饥似渴的乱步四处收
购,沉溺其中。在有大下宇陀儿和水谷准参与的归京招待会上,乱步大喊复兴侦探小说,手舞足蹈,搞得两人手足无措,不过乱步的预言成真,接下来不断有出版社向他约稿提
案。虽然未能实现,但也有人请他担任侦探杂志主编。第二年二月,城昌幸为创刊侦探小说杂志《宝石》前来致意。
《宝石》之后,有Profile和《侦探读物》,侦探小说杂志界热闹非凡。当然,各家杂志都向乱步邀稿。可是乱步沉迷于眼前的海外侦探小说,他为《魅影女子》
《幻影城》的出版纪念会等宴会,乱步也乐在其中。一九五四年十月三十日举办的还历祝贺会上,出席人数多达五百,盛况空前。《侦探小说四十年》出版纪念会、紫
绶褒章[7]授章祝贺会,或最后出席者超过百名的惯例新年会等,乱步都乐在其中,享受着欢谈与酒宴。
游玩过度,乱步几乎没了读书的时间,但以迎接还历为契机,乱步有了新动向。首先是重新执笔长篇小说。战后除了创作面向青少年的作品外,乱步只有一些短篇和合
作创作作品面世,之后他陆续展开《化人幻戏》及《影男》的连载。这两篇可说是本格与大众取向长篇的里程碑,然而这次尝试,只让乱步重新体会到自己不适合长篇连载而已。
两部作品都作为春阳堂出版的《江户川乱步全集》中的一卷出版。这是乱步战后的第一部全集,文本仍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九五五年,作为日本雄辩会讲谈社的全新侦探小说全集的第一卷,乱步的《十字路》出版。这部作品的大纲情节得到评论家渡边剑次的协助,异于乱步从前的风格,
颇受好评,但就算不到代作的程度,大半借助他人之力完成的作品受到称赞,还是不怎么令人高兴。尽管乱步研读许多海外作品,却不一定反映在创作上。创作手法是很难改变
的。第二年,乱步的作品在詹姆斯·哈利斯的翻译下,出版英译短篇集。在美国成为侦探作家的梦想虽未实现,但乱步之名也逐渐在海外传播开来。
乱步于还历祝贺会上公布了设立江户川乱步奖的消息。当初是以在侦探小说各领域有显著成就者为对象,第一届颁给中岛河太郎,第二届颁给早川书房的社长早川清,
不过自第三届起便公开征求长篇作品,一九五七年由仁木悦子的《只有猫知道》获奖。这部作品缔造十万本以上的销售佳绩,就侦探小说来说是破天荒的数字。另外,松本清张的
《点与线》、《眼之壁》也成为畅销书,以此为契机,推理小说又掀起前所未见的热潮。
侦探小说界(差不多该以推理小说、悬疑小说的称呼取而代之了)的中心依然是乱步,但《宝石》的衰颓令人担忧。自一九四六年创刊,《宝石》这专门杂志便是推理
界的中心,但之后的经营状况却陷入连稿酬都发不出的窘境。此时被请来担任总编、试图让《宝石》东山再起的便是乱步。当时这个决定或许是期待乱步资金方面的支援及他的知
名度,但乱步从小就对编纂杂志极有兴趣,不可能甘于当一个虚有其名的主编。乱步更新版面,亲自四处拜会作家邀稿,还以快递方式委托执笔或催稿。乱步特别积极说动一般文
坛的作家,且几乎无人能拒绝乱步的邀稿。《宝石》逐渐摆脱只属于侦探小说界封闭小圈子的印象。
乱步不是弄到稿子就罢休。他那被称为Rubric的短评相当有名,连读者栏等琐碎的小地方都是乱步亲自编辑的。当时的原稿留下不少,可看出乱步剪贴读者投稿,加以
编辑的状况。对于这样的作业,乱步应该完全不以为苦吧。在推理风潮中,新人陆续登场,作品样貌变得多姿多彩。处在这样的状况下,能够每月亲手制作一整本杂志,再没有比
这更美好的事了。此外,从乱步的编辑情况,亦隐约能看出乱步不怎么公开的、对日本战后派侦探作家的评价。
在资金上大力援助《宝石》的乱步,财务方面也投入不少心血。乱步留下整理过的创刊以来的出版册数及实际销售数字的表格。没卖出去的杂志交给专门业者回收,乱
步连这部分都谨慎管理。他确实地把握收入与支出,努力避免赤字。有段时期下滑到一万册左右的《宝石》印刷量,靠乱步的编辑增加到三万册左右,稿酬当然也开始按时付款。
附带一提,侦探作家的稿酬一页是三百日元,一般文坛作家似乎是一页五百日元。不过,就算推理小说风潮再鼎盛,购买专门杂志的人还是有限。
患病的男人
参与《宝石》编辑、出席各种场合,乱步过着忙碌的每一天,病魔却在此时悄悄找上他。乱步孩提时代便体弱多病,但战后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相当健朗。可是一九
五八年,乱步出现高血压的症状。一九六〇年,乱步为算是痼疾的蓄脓症动手术。他辞掉《宝石》的编辑工作,也戒了酒。第二年,乱步整理《侦探小说四十年》,且桃源社陆续
出版经他亲自详细校订、可谓最终版的全集,然而乱步这次得了帕金森症,行动不便,字迹也变得凌乱不堪。一九四九年以来执笔不辍,一时之间甚至有四作同时连载的青少年作
品,最后由一九六二年的《超人尼可拉》画下句点(有人说是口述笔记,不过确实有乱步字迹凌乱的亲笔手稿保留下来)。
乱步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贴杂年谱》上的剪贴也出现疏漏。即使如此,乱步依然是日本侦探小说的招牌。“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要改组为社团法人时,让面有难
色的文部省官员最后点头答应的也是乱步。一九六三年一月,“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成立,第一届代理会长依然是乱步。只是乱步虽然出席了五月的成立祝贺会,却已是无法执行职
务的状态。事实上,八月就由松本清张接任第二任理事长之位。即使如此,第一任理事长仍非是乱步不可。
乱步以特别定做的箱子,依出版顺序整理自己的著作,不过在一九六二年中断的《贴杂年谱》也在一九六四年结束剪贴。乱步借助家人之力,烧毁私人信件(但信件和
日记类并未全数处理掉),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八日,乱步由于脑出血撒手人寰,伟大的生涯画下句点,享年七十岁。罕异的是,就在两个月前,乱步作家出道的恩人森下雨村过
世,两天后,乱步欣赏的谷崎润一郎跟着辞世。八月一日,在青山葬仪所举行推理作家协会葬。法名生前已决定,为智胜院幻城乱步居士。
宛如平仄配合着乱步的死亡般,推理风潮告终。好像有段时期连乱步的作品都无法轻易读到,但一九六九年讲谈社出版乱步全集,使乱步作品重新问世。乱步全集大受
欢迎,甚至追加出版卷数,角川文库和春阳文库也出版可简单购得的文库版。一九七八年到第二年,讲谈社整理出二十五卷全集,一九八七年起出版全六十五卷的江户川乱步推理
文库。春阳文库也出版合作、连作及代作的《蠢动的触手》。现在创元推理文库收录了乱步大部分的作品。少年作品则是白杨社(POPLAR社)的畅销书。一九九四年乱步的百岁
诞辰热闹非凡,许多作品改编为电影、电视剧。侦探作家江户川乱步随着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永垂不朽。
不断追寻真正自我的男人
关于江户川乱步,人们经常提到他的两面性,战前的孤僻症和战后的开朗即是其中的典型。虽然本人也这么承认,但就像在战前乱步刚成为专职作家时,曾为设立“侦
探兴趣会”而四处奔走,并非完全没有狂躁状态的时候。当时乱步正接连发表让其信心大增的作品,工作上的充实影响了精神层面,任谁多少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江户川乱步这个人不能只用两面来衡量。发挥想象力的创作活动,与编辑《宝石》时表现出的务实面,这两面表现出来的实质更是大相径庭,其中的落差更让人感受到
他的两面性。身为“宇宙旅行协会”、“世界联邦会”的会员,乱步曾发表意见主张地球该合而为一,各国不应彼此战争;他也对语言的统一感兴趣,甚至以罗马拼音出版自己的作
品,这一面更值得进一步研究吧。相反之处、类似之处,乱步拥有各种面貌。
或许乱步才是怪人二十面相。从他的戏剧爱好,看得出他对乔装乐在其中。这个独一无二的侦探小说家戴上了各种假面具欺骗着世人吗?不,那绝非为了伪装。乱步是
为隐藏自己真正的面貌,才戴上面具的。
——《厌恶的东西》
乱步的藏书中有好几册面具的研究书。乱步的孤僻症和爱热闹,会不会只是面具之一?乱步曾说,他天生无法由衷为任何事悲伤、欢喜、愤怒、惊奇。乱步总是有意戴
着假面具。
为了在面具底下找到真正的自我形姿,江户川乱步——平井太郎挣扎着。侦探作家亦只是虚假的样貌之一。乱步甚至溯祖寻根,试图了解自己精神的根本。他搜集有关
自己的一切,尝试找到客观的自己,直到最后都不断地自我剖析。倘若乱步知道DNA这东西,一定会率先分析自己的基因吧。这是逻辑的部分、这是爱好奇怪的部分、这是商人
的部分……如果有科学上的结论,乱步是否就能够说服自己?
因西默农可能访日而在一九五七年加盖的会客室里,挂饰的图画虽有若干不同,却依然保留着众多作家造访的往昔氛围。往据说是乱步专用的椅子上一坐,仿佛时空跳
跃到乱步担任《宝石》主编的时代。江户川乱步是否成功找到自我的真实之姿?他成功摘下所有的假面具了吗?朝挂在壁炉架上松野一夫所画的乱步肖像画一望……
注 释
[1]以江户时代为舞台,由捕快、捕吏等解决案件为脉胳的故事,算是推理小说鼎盛时代的杂交品种,以冈本绮堂的《半七捕物帐》为旗帜之作。
[2]二次战争时的保甲组织,以数户为一单位,配给粮食及生活必需品等。
[3]克蕾格·莱斯(Graig Rice,1908—1957),美国女作家。
[4]是一种再生纸,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用废纸和碎木块为原料制作而成的纸张。由于当时的日本政府对纸张实施配给制,对一些娱乐杂志等类别的出版物不予提供,
于是不在管制范围内的仙花纸便派上用场,当时很多用仙花纸印刷出版的报刊书籍被称为仙花纸本。
[5]Roger Scarlett,美国推理作家,为布莱尔(Drothy Blair,1903—1976)和佩姬(Evelyn Page,1902—1977)这两名女作家的联合笔名。
[6]即花甲。
[7]日本政府颁发给在学术、艺术方面有卓越成就者的褒章,于一九五五年制定。